[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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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三十四章 樂往哀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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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三兄弟中,沈滄與沈洲都有姨娘,隻有三老爺因身體緣故,並未置妾

    隻是沈家書香門第,置妾並不是為私欲,而是為了子嗣計。

    如今沈滄的妾或是病故或是恩典放歸,沈洲的妾除了玉姐兒的生母病故外,還有兩人在,一個是良妾,早年為子嗣進門的,一個是沈洲身邊的婢子抬舉的,出京後才抬舉的。

    既是回京,本應是喬氏見她們,給些賞賜,以慰她們這幾年在外服侍沈洲的辛勞。都是跟了沈洲十幾年的老人,這點體麵還是要給。隻是如今喬氏臥病不能理事,此事便有徐氏代勞。

    直到此時,沈洲才帶了幾分訕訕地來上房,對徐氏道:“大嫂,我又納了一個妾”

    徐氏頗為意外,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之前倒是並不曾聽二叔提起?”

    沈洲道:“端午節後抬進來的。”

    徐氏看了沈洲兩眼,若有所思。

    端午節後,那沈滄反對沈瑞“兼祧”的信應該已經到南昌,沈洲這是動了納妾生子的念頭,才納了新妾進來?

    換做其他人家的老爺,別說不到五十,就是年過花甲依舊置妾的大有人在。沈洲本不在女色上留心,就算生了這個納妾生子念頭,也情有可原,哪個男人不重視血脈傳承?隻是這有什麼好隱瞞的,難道誰還會反對不成?

    端午節到現下,已經半年,期間沈洲也往京城來過信,卻是從不曾提及此事。看來要不是回京,這件事多半是要繼續瞞著的。

    徐氏想到這裏,覺得沒意思,隻吩咐紅雲道:“既是新姨娘初來家裏,去預備份表禮……”

    沈洲依舊是訕訕,欲言又止。

    這些日子家裏預備喜事,又要看顧沈滄,徐氏早已經是身心俱疲,實是沒精力卻猜測小叔子心思,便擺擺手叫人進來見禮。

    等到婢子挑開簾子,便見幾個女子進來,其中兩個眼熟的,年長的是沈洲早年納的妾侍,已經三十出頭年紀;還有一個二十二、三來歲年紀,是沈洲身邊服侍的婢子,低眉順眼,是沈家家生子,前兩年才開臉的;還有一人十八、九歲,容貌不過清秀,身上穿戴也素淨。

    三人進來,對著徐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徐氏在那年輕女子身上打了個轉,心裏明白這就是沈洲方才提及的新姨娘了。她望了沈洲一眼,才開口叫人扶起。

    “二太太在京休養,這幾年你們服侍二老爺辛苦,我代二太太謝你們……”徐氏道。

    那年長的兩妾忙道:“都是奴等分內之事,實稱不上辛苦……”

    那年輕的倒是規矩,並不掐尖賣好,隻老老實實地站在兩人旁邊。雖說同為妾室,可這女子身上不卑不亢的氣度,與旁邊兩妾迥然不同。

    徐氏活了五十多歲,見慣了世情,哪裏瞧不出這女子禮數雖周全,卻是隱帶傲氣,似是目下無塵的性子。如此身份,這樣的性子委實也可笑了些。又不是十幾歲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十八、九歲的女子難道還不知尊卑貴賤?

    不管沈洲為何納妾,這可人選選的真是不怎麼樣。

    徐氏心下一沉,也不耐煩與幾個姨娘寒暄,叫紅雲送了表禮,便道:“連日趕路,你們也辛苦,下去安置吧……”

    那兩個年長妾侍忙俯身應了,那年輕女子卻是眉頭微蹙,望向沈洲。

    沈洲擺擺手道:“既是見過了大太太,你們就先下去吧……”

    那年輕女子低下頭,隨著兩個年長妾侍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徐氏的臉耷拉下來,臉上帶了幾分怒氣:“這個梁氏到底是什麼身份?平民小戶人家可養不出這樣的小姐氣派”

    眼見徐氏惱了,沈洲哪裏還坐得住,忙站起身來,道:“大嫂,梁氏確實不是百姓家出身……她亡父是成化十一年三甲進士,論起來正是小弟的同年…

    徐氏大驚,“騰”地一下坐起,指著沈洲嗬斥道:“糊塗納士人之女為妾都是該忌諱的事,你竟然納同年之女為妾,名聲不想要了?”

    她本就上了年歲,驚怒之下,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昏,幸好紅雲在旁機靈,立時上前攙扶,才沒有跌倒。

    沈洲漲紅了臉,道:“實在是陰錯陽差,並非小弟所願……”

    徐氏怒極反笑,道:“牛不喝水,誰還能強按頭不成?你也不是才當官,就不曉得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就算你想要納妾,什麼樣的人尋不得,偏要尋個官家女?”

    沈洲滿臉羞慚之色,道:“梁氏也是可憐人,下邊又有個弟弟讀書,父母已故,兄嫂不容,處境實是艱難……”

    徐氏冷哼道:“可是填房之女,不為原配兄長所容,無奈之下,得知二叔與梁家的淵源,托人求到二叔名下……”

    沈洲聞言,卻是一愣,望向徐氏猶豫道:“大嫂已經曉得了?”

    徐氏嗤笑道:“這有什麼難猜?成化十一年距今已經小三十年,梁老爺在世也是將花甲之齡,梁氏年紀不大,下邊還有兄弟,實不像是原嫡子女的年紀

    沈洲苦笑道:“倒是讓大嫂猜著了……這梁氏確實是梁玉成後妻之女,梁玉成當年是三甲進士,外在山西為知縣,因性子耿介,滿九年不得升轉不說,還得罪上官被罷官去職,就回了南昌老家……他發妻早逝,留下三子,後來又續娶了填房,生下一兒一女……五年前病故……我之前聽過他的消息,因逝者已矣,去拜祭過一番後也就撂在一邊……今年四月裏,有梁玉成生前好友上門,也是有舉人功名的,上門求助,我才知梁氏姊弟困境那年長的兄弟三人,不僅不顧沒長成的異母兄弟分了全部家產,連梁玉成生前為梁氏預備下的嫁妝也占了,梁玉成早先為梁氏定好的親事也給攪合了……梁氏生母已逝,六親無靠,聽管家提過我,才想起我來……”

    徐氏皺眉道:“這是梁家家事,二叔就算是梁老爺同年,也沒有說話的餘地吧?作甚梁氏姊弟不去尋族裏做主?”

    能供出一個進士的人家,就算之前是寒門小戶,幾十年之間也發跡起來。

    沈洲低頭道:“梁大郎之子選了儀賓,背靠藩王府,才這樣猖獗……族人心知不平,也是不敢吭聲……”

    徐氏隻覺得無語:“梁家人不敢得罪藩王,二叔就敢得罪?還真是好仗義

    大明藩王雖是被圈養在封地,可離開封地或許會夾著尾巴,在封國之內卻是唯我獨尊。隻要不牽扯造反大事,朝廷對於藩王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靖難之役在前,過後的每一代帝王,對藩王看上去都很優容寬厚。

    就算藩王手中沒有實權,可想要對付封國內的官員還是小菜一碟。

    徐氏之前還一肚子怒氣,生氣沈洲行事不動腦子,現下聽了前因後果,連怒氣都懶得生了。

    四月時沈洲調任的事還沒定下,他就敢為了所謂同年遺屬與藩王府對上。幸好無事,否則要是王府那邊真的針對沈洲,構陷一把,別說是官身,怕是性命都要危險。

    沈洲顯然也底氣不足,低聲道:“我也沒想到會如此……本看梁氏姊弟處境可憐,能幫就幫一把,誰想到她那幾個兄弟喪心病狂,得知她求助於我,便要將她賣給商賈為繼室…梁氏得了消息,連夜逃了出來,投奔到我那邊,求我庇護,瓜田李下,到底需要避諱……”

    半夜來投,不收容說不過去,收容又怕被梁家兄弟反咬,有誘拐之嫌,沈洲在梁氏的懇求下,就半推半就地收下梁氏的委身文書。

    徐氏心中悶悶,沉思了片刻,道:“既是梁氏主動委身做妾,那沒長成的小兄弟如今也跟著你了?”

    沈洲無奈地點了點頭。

    “你可是對她承諾什麼?”徐氏想著梁氏之前神情,追問道。

    “並不曾”沈洲搖頭道。

    眼見沈洲麵上隻有煩惱,並不見其他,顯然也是後知後覺想明白過來,並不曾色令智昏。

    徐氏實懶得與小叔子再掰扯好賴,隻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梁氏姊弟?瞧著梁氏性子,並不像是柔順的,怕是自己心中有計較。”

    沈洲正色道:“我既答應照應他們姊弟,自會盡力無愧,梁氏再想要求其他,卻是不能……”

    徐氏歎氣道:“你心裏有數就好……升米恩鬥米仇,幫人也不是容易事,希望有個好結果吧……”

    嘴裏這樣說著,徐氏卻曉得結果未必如此,要是梁氏是個善茬,在父母已故情況下怎麼能保全自己到現下,說不得早就被強嫁了。

    沈洲早年還算是溫文儒雅,這幾年蒼老了許多,看著也不年輕了,梁氏又是不計名分,以妾室名義進門,所圖定是不小。

    要是沈滄現下好好的,徐氏定會告訴丈夫,夫妻兩人將二老爺痛罵一頓,將梁氏處置了;如今沈滄都病入膏肓,這兩年憂心忡忡為家族安危打算,沈洲卻依舊能沒心沒肺隻憑感情行事。

    有納同年之女為妾這一件事在前,私德有虧,沈洲前程就算止步了。要是被人捅出來,就是現在剛謀到的國子監祭酒一職,也未必能坐得穩。畢竟國子監祭酒,是教化官,聲望狼藉、私德有虧,無法為人師表。

    沈滄不顧沈何兩家姻親關係,為沈洲謀劃這麼久,反成了笑話,徐氏心裏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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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三十五章 頂門立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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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是我一時疏忽,可事到如今,到底該如何?”沈洲抬起頭,臉上帶了幾分祈求。

    徐氏想了想,道:“一個大姑娘,就算遇到難處要避難,怎麼沒想起旁人,就想起素未謀麵的你來?是真的忠心管家傳話,還是有其他人推波助瀾,二叔在局中,自己琢磨。把柄已經在外頭,心裏有數就好。對方要有所求,總會開口。”

    不管這握著把柄的是梁氏,還是另有幕後之人。事到如今,越做越錯,有了防備,總不會再被算計了去。

    至今沈洲的前程,徐氏倒是不敢再多指望了。以沈洲這樣磨磨唧唧、毫無定力的性子,越是顯位,越是危險。真要是因私德不檢點被罷官,說不定還是好事,就算損了名聲,並不影響性命,總比在差事上出了大紕漏,犯了律規國法被發落要強。

    沈洲帶了幾分沮喪道:“我當時隻是想要解梁氏之危,並不曾想這許多,到底失了周全。”

    徐氏道:“這事上好心未必有好報。就算梁氏出身官宦,梁家小哥兒是士人後代,可咱們家規矩,萬沒有將妾室親眷當正經親戚待的道理……那個小哥兒,你自己吩咐人安置,也無需帶來見我……等到了南邊,還是分開來另外安置的好……該照拂照拂,不要吝惜銀兩,不管他念不念恩,等到以後事情被翻出來時,寬厚些總不是錯處……”

    沈洲皺眉道:“我也這樣想。”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道:“大嫂,我知曉自己處事不當,隻是大哥如今受不得氣,就無需同大哥提及此事了吧……

    徐氏點點頭道:“那是自然,二叔不囑咐,我也不會告訴老爺……不管梁氏如何性子,如今既做了你的妾室,你自己管教,莫要讓她淘氣。”

    沈洲忙道:“那是自然,我本打算讓玲哥兒先一步往南京去,今日她們回來,連行李也沒有讓拆,明日歇一日,後兒就讓她們再啟程往南京去……”

    徐氏雖覺得如今大冬日裏那些人才千裏迢迢到京馬上又趕路有些不仁厚,不過實是對於沈洲的事情不想要再插嘴,便道:“二叔看著安排吧……”

    沈洲下去了,徐氏揉了揉太陽穴,叫紅雲去九如院叫了沈瑞過來。

    沈洲的事情需瞞著沈滄,卻不能瞞著沈瑞。沈瑞是沈家以後當家人,總要先知曉此事,對以後變數有個準備才好。

    沈瑞聽了這狗血情節,隻覺得有些耳熟,仔細一想,這不是沈舉人與鄭姨娘的翻版麼?

    不同的是,沈舉人是鄭姨娘秀才老爹的學生,與鄭姨娘姊弟算是師兄妹,輩分上不差;還有就是鄭氏進門時,雖是納妾,卻是主母無子,以“二房”的名義抬入府,該行的禮都行了,該給的體麵也都給了。

    沈家四房日子富裕,鄭家卻是真的精窮,窮的女兒沒有嫁妝,兒子沒有讀書束惰,剩下一門婦孺,沒有當家人。沈舉人雖是納鄭氏為妾,可在旁人眼中,不僅不受斥責,還有幫危助困之名。畢竟沈舉人當時二十幾歲,在世人眼中年輕有為,沈家又不是尋常門第。

    可輪到沈洲與梁氏,這秀才的女兒與進士的女兒不是一回事,沈洲又是與梁父平輩論交。妾,立女也,以世交侄女為妾,就算沒有觸犯國法,也是淫人妻女的風流罪過。

    真要是被人揪住此事不放,“立身不正”這一條沈洲是拋不掉。

    “這兩年應是無礙的,三年後是個坎兒……”沈瑞想了想,道。

    今上仁厚,且沈家如今也有幾門顯貴姻親在朝,就算有人死磕非要現下就想將沈洲的國子監祭酒搶下來,也未必會如願;三年後,下次“京察”六部九卿重新洗牌時,就保不準了。

    徐氏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老爺本是打算的好好的,二老爺在南京熬滿六年回京……到時就算做不得正印官,撈個六部侍郎,也足以庇護一家老小,且在官場上照拂你一二……”

    誰會想到,沈洲竟然這樣愚蠢,不牽連大家都是好的,實是指望不上。

    至於“殺人滅口”的想法,徐氏與沈瑞都是想也不曾想過。沈洲現下錯處,是私德過錯,要是為了掩飾前麵的錯,一錯再錯,可就是要命的官司。

    雖說隨著梁氏的到來,徐氏與沈瑞都添了心事,不是此事還是就此為止,並未再說與旁人,連三老爺、三太太也不曉得。就算告訴他們,也於事無補,隻讓他們夫婦跟著白擔心罷了。

    三太太雖聽說二房多了個妾,可妾就是妾,不是正經妯娌,也無需交際應酬。更何況二房這些行李隨從,到京就休整了兩日,隨後就又啟程南下了,兩下裏也並未打照麵。

    十月二十二淩晨,沈家辦完喜事沒幾日,沈玲帶了二房下人行李出京次日

    外頭天色蒙蒙亮,沈滄睜開了眼睛。這些日子,他嘴巴裏長了橫骨似的,隻要醒時,就咳喘不停,現下卻是覺得嗓子眼終於清亮,耳鳴眼暈的症狀也消失,似乎能聽到遠處傳來犬吠聲。

    徐氏上了年歲,本是淺眠,可這些日子實是太累了,此時還沒有醒。

    沈滄側過頭,透過昏暗的光線,望向身邊的發妻。

    徐氏側身,對著丈夫而臥。

    屋外東方漸白,房裏也逐漸清晰起來。

    不知是正好睡醒了,還是有所察覺,徐氏緩緩地睜開眼睛。

    看著滿臉溫柔望向自己的丈夫,徐氏一直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道:“老爺醒了……”

    沈滄伸出胳膊,抓住妻子的手,道:“夫人,今兒我不再吃藥了……”

    徐氏忙要反對,卻是察覺到不對,一下子坐起身來。

    “老爺”徐氏克製著滿心慌亂,卻依舊是帶了顫音。

    沈滄的模樣,實是反常,不僅不咳不喘,且雙目炯炯,像是一下子充滿了生機。明明之前還是久病的人,怎麼一下子精神起來了?

    回光返照?

    沈滄也坐起身來,看著妻子道:“天亮了,讓老二、老三過來用早飯……

    徐氏沒有應聲,回握住丈夫的手,眼淚卻是在眼眶裏直打轉。

    沈滄放開妻子的手,低頭看了看身上道:“我也換身衣服,骨頭都鏽住,想要下地走幾步……”

    這大半月來,他一直臥床,昏睡的時候多,醒來的時候少。

    外間置夜的婢子早已經醒來,聽到裏屋動靜,斷了熱水進來。

    徐氏下了炕,吩咐人去各院叫人,隨後自己簡單梳洗,又給沈滄擦了臉,去立櫃裏取了一套寶藍色壽字紋新夾衣出來,服侍沈滄換上。

    沈滄臥床已久,身上乏力,想要走幾步,卻需人攙扶。徐氏並不叫人,親自扶他走到外間,在南窗下的羅漢榻上坐了。

    “今年還沒下雪……”沈滄叫人推開窗戶,向外眺望,眼見碧空如洗,不由帶了憂色:“明春又要旱了……”

    北直隸向來是十年九旱,就看大旱小旱,京中年年都要祈雨。

    雖說近三年沈滄在刑部,可之前在戶部多年,操心操慣了的,就是到了現下,依舊不由自主地去關注天時。

    徐氏抱了大氅過來,給沈滄披上,道:“老爺莫要太擔心了,二叔不是說了麼?上京時山東一直在下雨,河間雨水也足……這還沒進冬月,下雪的日子還在後頭……”

    沈滄聽了,神色稍緩。

    九如居中,沈瑞早已起了,本在院子裏練拳,見正房來人傳話,連衣服也顧不得換,抓了一件披風就去了正院。

    柳芽與春燕都是麵色沉重,憂心忡忡。

    沈洲也得了消息,急匆匆往上房來,在門口正與沈瑞碰了個正著,兩人顧不得說話,一道往正院來,生怕晚了一步,留下終身遺憾。

    進了院子,就見正房一側窗戶開著,沈滄臨窗而坐,徐氏站在旁邊,夫妻兩個正說著話。

    這樣情景,與想象中那種臥床不起交代遺言的畫麵實是不相符。

    沈瑞與沈滄卻是絲毫不覺欣喜,反而心下都沉甸甸的。

    見到兩人來了,沈滄很高興,對沈洲道:“老二不是最愛羊肉小餛飩,方才你大嫂叫廚房去準備……”又望向沈瑞道:“瑞哥兒愛吃白菜餡,你母親叫廚房做白菜蒸餃……”

    雖說沈滄“紅光滿麵”,可現下誰會有心情惦記吃喝呢?

    沈洲低下頭道:“大哥愛吃茴香餡餅,大嫂可叫人預備了?”

    沈滄“哈哈”兩聲,帶了得道:“還用你提,你嫂子早就使人預備去了……家裏別的菜不窖,茴香年年都要窖幾筐……”

    徐氏坐在一邊,麵上笑吟吟地看著丈夫,似乎丈夫與小叔子真的閑話家常一般。

    沈瑞坐在沈洲下首,看著沈滄全無心事的模樣,心裏分外糾結。

    如今該交代的交代的,該安排的安排,能將壽命拖到今日,就是沈滄也心滿意足、安心放手了吧?要是他不這麼安心,會不會堅持的日子能更長些?

    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三老爺一家到了。

    三老爺麵上全無血色,額頭上都是汗,三太太也麵帶急色,四哥兒還打著哈欠,由婆子抱著,跟在後邊。

    聽著屋子裏的說笑聲,三老爺紅著眼圈,倒是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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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三十六章 頂門立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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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老爺怔住,三太太卻是反應過來情形不好,心中悲切,回頭對抱著四哥兒的養娘道:“還不放下四哥兒,讓四哥兒給長輩們請安……”

    那養娘應聲放下四哥兒,三太太將四哥兒推上前:“快請安”

    四哥兒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收了調皮,老老實實上前,道:“大伯、大伯娘、二伯、二哥,四哥兒請安了……”

    小兒稚言稚語,聽得沈滄不由彎了嘴角。他抬頭望向三老爺道:“還愣著作甚,快與弟妹入座……”

    這會兒功夫,三老爺也明白過來,心中大慟,神情就有些僵硬,道:“是

    沈瑞早已起身,對三老爺夫婦見了禮,等三老爺夫婦入座了,方又重新坐下。

    三老爺緊握著拳,不敢去望沈滄的臉。

    沈滄雖麵帶暈紅,可皮包骨、眼睛窪陷的模樣,叫人無法平靜以對。

    沈滄正看著四哥兒,四哥兒早已跑到沈瑞身邊,如今正坐在堂兄膝蓋上,稚嫩的小臉上帶了幾分好奇,望向眾人。

    沈滄眼這堂兄弟兩個親親熱熱,心中寬慰,撫著自己已經稀疏的胡子,道:“四哥兒是個好孩子,咱們沈家能多這一條血脈已經是老天垂憐,以後莫要太逼他,當以康健為要。老三,你當好些謝謝弟妹……”後一句,卻是對三老爺說的,且帶了鄭重。

    三老爺向來最聽兄長的話,聞言站起身來,對著下首的妻子作揖道:“謝謝娘子……”

    三太太哪裏能受禮,立時站起身來,手足無措,要退避一旁。

    徐氏溫和道:“這個禮,三嬸受得……進門這十幾年,你是如何對三叔,都在我們眼裏……老爺與我都謝你,不止是謝你為沈家生下了四哥兒,還謝你這些年對三叔的細心與體貼……”

    丈夫病弱,沒有前程;膝下荒涼,沒有一兒半女,有幾個女人能受得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毫無盼頭的日子?換做其他人,說不得早就移了性子,怨恨刻薄起來;三太太卻是忍了寂寞,全心照料丈夫,剛進門時如是,過後十餘年也如此。

    雖說世人都教導女子“三從四德”,可能做到三太太這樣,卻不是一味柔順就能堅持下來,要不是心地良善寬厚,也做不到這一步。

    沈滄與徐氏私下提及四哥兒,都覺得添了四哥兒,不是老天對沈家的厚報,而是老天對三太太的厚報。三太太,吃了十幾年的苦頭,剩下的日子該平順了。

    聽了徐氏的話,三太太含淚,滿臉感激道:“妾身隻是做了妾身當做的,嫁到沈家來,能有大伯、大嫂這樣的兄嫂,本就是三老爺與妾身的福氣。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大伯與大嫂慈愛,我們都記得。若說謝,也是三老爺與妾身當謝大伯與大嫂”說到最後,拉著三老爺的衣袖,一起對著沈滄與徐氏跪了下去。

    誰嫁人不是“十年媳婦熬成婆”?她卻是被徐氏當成小閨女似的疼愛,一點點教導,過了十幾年輕鬆自在日子。兄嫂慈愛,丈夫體恤,即便之前膝下荒涼,可這世上哪裏有十全十美的事?嫁到這樣的人家還不知足,要怎樣才好?

    三老爺想著自己是大半生,沒有一日不是在長兄庇護下,眼下如山如大樹般的兄長卻是要油盡燈枯。

    三老爺再也忍不住,膝行幾步,將頭靠著沈滄的大腿,無聲哭泣。

    徐氏已經起身,扶起了三太太。

    四哥兒瞧見不對,從堂兄膝下下來,躡手躡腳來到三太太跟前,用白嫩的小手拉住三太太,圓圓的小臉,添了擔心,望向沈滄與三老爺。

    沈滄莞爾,拍了拍三老爺的後背:“怎麼還這般孩兒氣,也是當爹的人,四哥兒還看著……”

    三老爺不肯起身,眼淚洶湧而出。

    “以後好好過日子,教養四哥兒,也要愛惜自己,莫要讓你大嫂再操心……”沈滄麵帶無奈,輕聲道。

    三老爺點頭如搗蒜似的,卻是依舊不肯抬頭,腳下地麵,不一會兒就濕了一片。

    沈洲在旁,早已看的眼睛發酸,眼見沈滄麵上帶了悲色,繃起臉來道:“老三,還不起來,你還是孩子麼?”

    大哥強作笑顏,想要一家人吃個團圓早飯,大家莫要掃興,哭哭啼啼地墨跡什麼?

    沈洲絕對不承認,自己心裏是嫉妒,嫉妒沈滄與三老爺之間兄弟情深。明明他才是大哥的同胞弟弟,明明他也是三老爺的兄長,可是如今卻像是局外人

    麵對與兄長的死別,沈洲不是不難過,可是這份難過與三老爺悲痛欲絕相比,就顯得單薄。

    三老爺雖是心中極痛,卻是曉得輕重,知曉這不是自己能任意哭泣的時候。要是身子骨一時受不住,反而是給兄嫂與侄兒添亂。

    借著沈洲的話,三老爺使勁擦了一把淚,站了起來。

    婢子們早已提了食盒,在廊下等著。

    紅雲站在門口,見徐氏示意,便挑了簾子出去,隨後帶了眾人擺飯。

    隻設了一張圓桌,並未男女分作,沈洲與三老爺攙扶了沈滄過去。圓桌周圍不是凳子,已經換上帶靠背與把手的太師椅。

    沈瑞先一步,拉了正位的椅子出來。沈滄麵上紅暈漸褪,露出幾分青白,卻依舊是含笑從容入座。二老爺、三老爺、沈瑞依次在沈滄左手邊入座,徐氏帶了三太太依次在右手邊兒。年幼的四哥兒也入了坐,在三太太與沈瑞中間。

    桌子上,各種麵點粥湯,玲琅滿目,擺了滿滿一桌子。

    沈滄麵前也擺了一碗粥,正是他最愛吃鹹味八寶粥。

    沈滄轉過頭,望向妻子的目光帶了幾分溫柔。徐氏也正望向丈夫,夫妻兩人雙目相對,皆是一笑。

    沈滄並未發聲,嘴唇輕動。

    徐氏嘴角上挑,輕輕地點了點頭。

    食不言、寢不語,大家都靜默無聲,隻是眼下這個情景,誰能安心下咽,都是味如嚼蠟。就是最貪吃的四哥兒,嘴裏嚼著桂花糖糕,也覺得不香甜了。

    沈滄低頭隻吃了兩調羹,就撂下了調羹。

    他的手在發抖,臉上紅雲徹底褪去,隻剩下一片青灰。

    徐氏正盯著丈夫,見狀起身吩咐道:“三嬸,帶四哥兒去西屋……二叔、三叔過來扶老爺回內室,瑞哥兒去請大夫……”

    平日往來沈家問診的大夫已經被請來,隻是沈滄要吃家人一道用早飯,徐氏便叫人請大夫現在廂房小廳坐了。

    徐氏雖壓抑著慌亂,可吩咐到最後,依舊是帶了急促。

    沈瑞應了一聲,快步出去。

    等到帶了大夫回轉時,沈滄已經被扶回內室,躺在炕上。他的一隻手,緊緊地握著妻子的手,一雙失了生氣的眼睛從眾人臉上掃過。

    大夫見慣生死,眼見沈滄模樣,哪裏還能不明白,對沈瑞輕輕地搖搖頭。

    沈滄的視線,最後也落在沈瑞臉上。

    徐氏見狀,忙道:“瑞哥兒,上前來……”

    沈瑞立時上前去,眼見沈滄眼中帶了愧疚與祈求,不待沈滄開口,忙道:“父親,且放心”

    沈滄在意的,唯有眼前這幾個人,沈瑞是長房嗣子,孝敬徐氏,照拂旁支,本就是他的分內之事。

    沈滄已經連話也說不出來,隻帶了一絲笑意,輕輕地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妻子,撂下了眼皮。

    徐氏隻覺得握著自己的手一鬆,就要滑落。徐氏忙反手回握,低呼一聲:“老爺”

    沈滄沒有應答,雙目緊閉,如同睡著了一般,臉上透出幾分安詳。

    “父親”沈瑞心下一震,忙回頭拉大夫上前。

    二老爺已經站不穩,扶著旁邊一衣帽架。三老爺的呼吸變得急促,死死地咬著牙,臉色開始泛白。

    大夫俯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沈滄的鼻息,又摸了一把脈,麵上帶了哀色。不過他並沒有著急說話,而是從隨身帶的醫箱裏出了一截比絲線粗不了多少的棉線,送到沈滄鼻下。

    棉線軟綿綿的垂著,紋絲不動。

    大夫這才起身道:“徐夫人,還請節哀順便”

    “嗚嗚”三太太早已忍不住哭出聲,徐氏雖讓三太太抱了四哥兒回避,可三太太心中敬重沈滄夫婦,將四哥兒交給養娘看著,就移步回來,沒想到這好聽到陳大夫這一句。

    西屋四哥兒似也感覺到母親的悲意,一扭身撲進養娘懷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正房內外,頓時哭聲一片。

    徐氏還握著丈夫的手,二老爺、三老爺已經哭跪在地。

    沈瑞雖心裏也難過,可逝者已逝,倒是最鎮定之人,一邊苦勸三老爺保重,一邊叫紅雲等人看好了徐氏。這兩人,一個照顧久病的丈夫,早已疲憊不堪重負,如今卻是鴛鴦失偶;一個是心疾,經不得大悲大喜,卻是麵對手足死別。稍有不慎,說不得沈家就要再辦一場喪事。

    沈洲眼見沈瑞一樁樁地吩咐下去,顯然也想到此處,受了眼淚,哽咽著嗬斥三老爺道:“好生保重自己,就是想哭也要慢慢的,要讓大哥走的不安心麼

    他又去勸徐氏:“大嫂,家裏雖有瑞哥兒頂門立戶,可他年歲在這裏,以後還離不開大嫂教導……大嫂要保重……”

    三老爺還好,有疾幾十年,早學會了克製。就算心如刀絞,也是聽著規勸,讓自己慢慢呼吸,漸漸平複下來。

    徐氏卻是搖頭,神色堅定:“我要送老爺最後一程,我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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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三十七章 頂門立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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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十七年十月己卯,刑部尚書沈滄卒。

    沈滄,字潤民,順天府大興縣人,祖籍鬆江府華亭縣,侍講學士沈度之玄孫,通政使沈邦之子,成化十一年進士出身,初授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丁父憂丁母艱,服闕複任,曆升山西司員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參議、鴻臚寺卿,弘治八年升戶部右侍郎,弘治九年改戶部左侍郎,弘治十四年升刑部尚書。

    卒年五十五,訃聞,輟朝一日賜祭,遣禮官論祭,敕有司治葬,贈光祿大夫,諡文平,官其弟潤為中書舍人。

    雖說大明定例,三品得諡,可這個文字不是誰能都用,約定俗成是詞臣諡文。翰林院出身的三品以上大臣才有資格諡文,內閣輔臣基本都是諡文。不過諡文不專詞臣,或以勤勞、或以節義、或以貫望,破格崇獎,用示激勸。

    沈滄雖是二甲進士,卻不是翰林出身,諡文已經是最大美諡,至於“平”字,執事有製曰平,布綱治紀曰平,倒是正合沈滄刑部尚書身份。

    尚書府內外,滿眼縞素。

    官場上“人走茶涼”,不過沈滄在父輩就落籍京城,父子都做到九卿高位,幾代姻親都在京中,多是官宦人家。加上他之前雖兩次上折子請辭尚書,可都是留中,直到故去,依舊是尚書任上,六部九卿衙門的主官,不管與沈家之前有沒有交情、交情如何,也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要過來走個人情。如此一來,沈家這些日子也是吊客如雲。

    等到天使下降,帶了追贈與諡號下來,親戚之間的祭拜也多了起來。像喬家幾位老爺,就都悲悲切切,不再隻打發小輩過來,親自過來吊祭。

    隻是不管是沈洲,還是沈瑞,叔侄在人前對待喬家都是客氣有餘、親近不足。

    來吊祭的賓客眼見如此,哪裏不曉得兩家生了嫌隙?想著聖旨下來前喬家隻打發小輩過來,大家便也覺得喬家太勢利了些。

    沈家關係親近的姻親就楊、何、喬家這幾門,如今何家走了,喬家又如此,倒是將楊家顯出來。

    不僅每次大祭楊鎮都親至,楊太太與楊家兩個少爺也都在這邊幫襯。沈滄雖死,可楊鎮還在大理寺卿位上,來吊祭的官場同僚晚輩,執禮便越發恭敬了

    至於另外一個楊家,畢竟不像楊鎮家與沈家不止是姻親還是多年通家之好,不過每次祭禮,楊家也都有人親至。

    沈滄離世時,三老爺與徐氏看著都不好,大家都跟著懸心,不過瞧著徐氏多了堅韌,一日日挺了過來;三老爺卻是不大好,強撐了半日,就臥床不起。

    幸好有沈洲、沈瑞在,又有沈理與沈瑛兄弟等族兄弟上門,加上福材之類都是已經預備下的,倒是有條不紊地操辦起後事來。

    可是天使下降,朝廷恩典,竟是萌弟不萌子,內外親友,俱是側目。

    曆來高官顯宦,不是萌子就是萌孫,像這樣死後萌及手足的實屬罕見。

    加上沈瑞並非沈滄親子,隻是嗣子,一直之間倒是各種揣測紛紛。不說旁人,就是郭氏得知此事,都帶了憂心。

    “頭七”燒祭時,郭氏帶了媳婦們過來,就悄悄地對沈瑞問及此事。

    “瑞哥兒,你可是有什麼不是,落到滄大老爺眼中,讓他對你有所不喜?”郭氏將人都打發下去,看門見山地問道。

    郭氏心中,除了對沈瑞憂心,還有對二房不滿。就算沈瑞真有不合沈滄心意處,隻瞧著他小小年紀,就要頂門立戶,也當仁愛些。隻讓沈瑞盡嗣子之責,照看一家老幼,好處都是旁人的,這也太不公了些。

    沈瑞忙道:“嬸娘不要擔心,讓三叔萌官是老爺與我商議過……我需要守孝,二叔又定了外放,三叔隻是舉人,出入交際到底不便……”

    郭氏聞言,神色稍緩,卻依舊是帶了幾分不忿:“可你既做了滄大老爺嗣子,繼承這一房香火,這恩蔭本當是你的……我與你瑛大哥問過,中書舍人,兩殿舍人由進士部選,兩房舍人不必由部選,甲科、監生、生儒甚至布衣能書者俱可為之。就算為了二房以後在京城立足,也可萌瑞哥兒,不是更名正言順

    樹大分杈,老一輩故去,手足兄弟多要分家,繼續共居的並不多。像沈家兄弟三房在父母喪後,依舊共居不分家實不容易。

    可有兄弟幾個共居的,卻沒有叔侄綁在一塊過日子的道理,尚書府這邊早晚要分家。

    恩蔭落在三老爺頭上,眼前看著是方便在沈洲外任後有人支撐起京城這一攤來,長遠來看還是便宜小三房。沈瑞所在的小長房,依舊需要沈瑞賣力讀書賺前程。

    科舉之路遠而且艱,誰能保證沈瑞一定能中舉人、中進士?

    要是沈滄卡在鄉試或會試上,那以後怎麼辦?

    郭氏雖不好說逝者不是,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發憐愛。

    嗣子難為,那邊是手足親兄弟,這邊是沒有血脈的嗣子,不管什麼道理原因,要說沈滄此舉沒有私心,郭氏半點兒不信。

    看著沈瑞因操勞治喪事眼下烏青,郭氏心裏難過不已。

    可憐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做了高門嗣子,可這裏裏外外的艱難,又有誰看見?

    郭氏為此事難過,謝氏人前驚詫,私下卻與沈理道:“老爺瞧著吧,此事定是瑞二叔主意。要不然以大族叔為人,斷不會這般行事。我早就與老爺說過,瑞二叔是個心裏有成算的……這恩蔭就算現下落到瑞二叔身上,也要開始丁憂,三族叔那邊卻是不同……旁人或許會稀罕一個兩房舍人,可瑞二叔既是立誌科舉,又哪裏願意棄了正途……”

    沈理不以為然道:“這不是兩廂便宜?三族叔身體病弱,也吃不住會試辛苦,否則也不會停了十幾年,一次也沒有下場……”

    會試是在二月,京城二月正是乍暖還寒時節,每次會試,抬出來的舉人都不是一個兩個,就此一命嗚呼的也是常見,可真是掙命一般。好人出來都要丟半條命,更不要說三老爺那樣的身子骨,真要下場,就是生死之間賭命一般。

    謝氏知曉丈夫聽不得沈瑞不好,隻唏噓道:“對三族叔雖是好事,可三族叔高士雅品,自有風骨,白承了侄子這樣大人情,想來也不好受……以後在瑞二叔跟前,怕是也硬氣不起來……”

    沈理沒有接話,隻直直地望向妻子。

    謝氏察覺到不對勁,抿了抿嘴角,小聲道:“老爺……”

    沈理肅容道:“雖不知你為何不喜瑞哥兒,可我受嬸娘大恩,曾在嬸娘靈前發誓將瑞哥兒當親兄弟待……之前有滄大叔庇護,輪不到我為瑞哥兒做什麼,如今滄大叔走了,瑞哥兒我會盡我所能護到底”

    謝氏訕訕道:“妾身並沒有不喜瑞二叔……可憐見地,本是嬸娘掌中寶、心頭肉,嬌養長大,卻是曆經磨難,性情大變,又做了不尷不尬的嗣子……”

    她嘴裏這樣說著,心中卻是難掩厭憎。

    早先謝氏對沈瑞不喜,是因他分薄了丈夫對兒女的疼愛;後來卻是覺得沈瑞性子古怪,全無少年天性,隱忍壓抑。

    不過十來歲少年,就算經曆喪母之痛,可有沈理、郭氏這樣的族親在,得以托庇,又可憐到哪裏去?

    這般作態,不過是故意引得親長寵愛罷了。

    沈瑞進京這幾年,親戚提及,都說是“懂事孝順”、“老成持重”,謝氏冷眼旁觀,卻始終覺得他麵憨內狡。

    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可民間也有句老話叫“三歲看老”。以沈瑞幼時跋扈傲慢名聲看,如今也就是麵上老實。

    官場之上並不乏遇到麵上一套、心裏一套的人,謝氏不擔心丈夫會吃虧。畢竟沈理能中狀元,本身就比一般人聰明的多。可是沈瑞不同,他是丈夫全無防備的人,謝氏怎麼能不提防?

    可惜的是,謝氏這般用心,沈理實在無法理會。

    眼見妻子言不由衷模樣,沈理搖了搖頭道:“你也無需勉強自己,以後我不會讓瑞哥兒再往家中來……”

    謝氏聞言一怔,臉上忍不住帶了歡喜出來,就聽到沈理繼續道:“我以後會常過去看瑞哥兒,也省的有不開眼的見滄大叔走了,就想著欺負孤兒寡婦…

    這是要庇護尚書府一門,而不是單單沈瑞一個?這不是比照拂沈瑞一個還要費心費力?

    謝氏笑容凝注,忙道:“老爺真是冤枉我,老爺沒手足同胞,隻拿瑞二叔當親兄弟待,我自然也是拿瑞二叔當親小叔看的,這四時生辰走禮,我何曾怠慢過?我是有些小計較,覺得老爺在瑞二叔身上費太多心思,連小林哥兒他們兄妹三個都靠後。可也就是心裏這點小計較罷了,我又做了什麼?怎麼就不叫瑞二叔登門了?”

    夫妻十幾年,沈理哪裏不明白歸結所在?

    沈瑞既是恩親之子,謝氏要是真心感激孫氏,不用旁人說,也會“愛屋及烏”視沈瑞如骨肉;可是如今謝氏這七年來待沈瑞都是麵子情,不是因別的,就是因她與丈夫在對待孫氏這門恩親時看法不同。

    在謝氏看來,孫氏待丈夫不過是舉手之勞,幾兩銀子、幾尺布的恩情;對沈理來說,孫氏與他並不住在一塊,可供吃供穿供讀書,從落地開始到他春闈高中,不是三、五個月,也不是一年、兩年,前後十幾二十年,這不是養恩什麼是養恩?

    這些年,沈理對妻子好說賴,可世事難兩全,如今也就懶得再強求。他垂下眼簾,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吃起茶來。

    謝氏隻覺得一拳頭落在棉花上,心裏不由發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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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三十八章 頂門立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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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滄是沈家當家人,家中並沒有長輩在是,治喪時便不需要稍減,便停靈七七四十九日。

    紅白喜事,是世人最重視的兩件大事,沈家也是上下齊心,除了年幼不知世事的四哥兒,其他人都將精力放在治喪上。

    三老爺在臥床幾日後,掙紮著起來,悲傷依舊,卻也能跟在沈洲身邊,迎親送友。

    “接三”、“燒頭七”、“燒二七”……隨著一次次祭禮過去,沈宅大門口也從最初的車水馬龍,漸漸地冷清下來。

    沈滄死後哀榮的光環漸漸褪去,這些朝廷大員也開始重新審視沈家。沈洲做了小九卿,國子監祭酒清貴無比,可畢竟是南京國子監,並不是京城國子監,等熬滿資曆可以回京做副堂時,也到了致仕年紀;沈潤恩蔭為中書舍人,可並不是正途出身,並不能為兩殿舍人,以後也不能從禦史言官這條路升轉;身為兩房舍人,即便年資熬滿了,也不過是升輔從官,以後前程有限,加上這位三老爺是出了名的身體不好,以後多是熬著散職,能不能熬到五品都是兩說。

    場麵上的吊祭過去,繼續關注沈家的人就少了。

    因今年“京察”,京官調動頗多,有升官的,有外放的。加上時至年底,各家各戶娶媳嫁女的多,各種人情往來需要交際應酬,刑部尚書沈滄病逝的消息,漸成昨日黃花,已經鮮少有人提及。

    沈洲眼見著世態炎涼,卻是並未憤憤,這樣事情早在當年太爺故去時就經了一遭。

    三老爺依舊傷心,隻是也在克製,不願在這個時候,讓家人再為自己分心。他曉得這個家裏,對於沈滄離世,最難過的絕對不是自己,而是與兄長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長嫂。

    因擔憂徐氏,三老爺即便身子骨依舊虛弱,一動就是一身虛汗,氣血兩不足,卻也沒有繼續臥床休養,常拉了三太太帶了四哥兒上房來寬慰徐氏。

    三老爺與沈滄雖不是同母,可兄弟兩人都肖父,長相本就有三分相似,隻是三老爺要更清俊些。如今三老爺因傷心長兄之逝,憔悴清減許多,沒有了過去的從容,麵上看著老了好幾歲,倒是與沈滄越發相似。

    徐氏眼見著,心裏亦是唏噓不已。丈夫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與這個幼弟,可治喪最是熬人,徐氏少不得分出幾分心思,叫人盯著三老爺的身體。

    徐氏從三老爺想到沈洲與沈瑞叔侄,不管沈洲如何提不起,可沈家現下依舊需他壯門麵,就算之前有不謹之事,再進一步艱難,可現下這個品級能保還是要保住,否則等以後沈瑞科舉入仕後,就少了親長提挈與庇護。沈家雖有得力的族親與姻親在朝,可親戚畢竟是親戚,比不得自家骨肉。

    徐氏心思一分開,哀思就減了幾分,看著也讓人安心許多。以她的年紀,要是不看開些,鬱鬱寡歡,終是熬不住。

    這日,正是沈滄“三七”前一日,毛澄送玉姐兒回來。

    “三七”由出嫁女兒辦,又稱“女兒七”,玉姐兒專門回來,就是商議次日祭禮之事。

    眼見著徐氏雖是憔悴,精神卻比“二七”時要好,玉姐兒也是鬆了一口氣。沈滄是沈家官場上的頂梁柱,徐氏卻是沈家家宅的當家人,如今沈滄已逝,要是徐氏再有個萬一,沈家就要散了。

    玉姐兒的擔心,都寫在臉上,徐氏見了心下一動,眼睛在玉姐兒肚子上打了一個轉兒,低聲道:“這個月可換洗了?”

    玉姐兒聽了,霞飛雙頰,低了頭輕輕地點了點頭。

    雖說玉姐兒出嫁數日就開始守孝,不過之前還有幾日,要是喜上身,現下也該有所反應。如今既是換洗,那就是上個月沒懷上,接下來身為出嫁女,玉姐兒要守孝一年。

    徐氏雖有些失望,不過想想玉姐兒年紀,便拍了拍玉姐兒的手背道:“如此也好,你還小呢,多些時間調理調理身子,也是好事……”

    玉姐兒點頭道:“母親放心,女兒會好生照顧自己,隻恨離家早,不能在母親身邊盡孝……”

    要是讓玉姐兒自己選擇,她寧願在家守孝三年,陪著家人守孝,也不願早嫁。徐氏名下雖還有沈瑞在,可兒子與女兒還是不同。沈瑞再孝順,也不能日日陪著徐氏,換做玉姐兒卻是可以。

    徐氏道:“且讓我省心些吧,你們兄妹漸大,我放心不下的唯有你們的終身大事,將你好好的嫁了,我都鬆快了一半;等以後你嫂子進門,我就徹底自在……”

    玉姐兒將頭倚在徐氏胳膊上,道:“母親可別想著偷懶,不管二哥以後是蟾宮折桂,還是娶妻生子,都需要母親好好的坐鎮家中……”

    徐氏想起丈夫生前的話,隻覺得心中大慟,眼圈已是紅了,卻是帶了笑道:“好孩子,咱們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黃華坊,貢後街,一處四合院中。

    看著溫文儒雅的兒子,鄭氏與有榮焉,看的移不開眼,點頭道:“大哥可真俊……”

    沈瑾脫下身上試產的織錦棉衣,搖頭道:“作甚這樣急?兒子身上又不是缺衣裳穿……”

    鄭氏含笑道:“是我等不得,想要早點見大哥穿我縫的新衣……”

    自弘治十三年,鄭氏離開鬆江啟程去山西,母子兩個已經四年未見。兒是娘身上的離骨肉,鄭氏沒有一日不想沈瑾。自打收到南邊的信,知曉兒子中了解元,將上京應試,她便掰著手指頭等著。

    日盼夜盼,終於將沈瑾盼到京城。鄭氏眼見兒子身上衣服單薄,將自己預備好的新衣拿出來,可尺寸卻不對。之前的尺寸長短是夠了,卻是騙肥大。鄭氏連夜挑燈,修改了一套棉衣,這會兒就拉著兒子試穿。

    眼見著尺寸都合適了,鄭氏麵上就多了歡喜:“既是合身了,就穿著……京城比鬆江府冷的多,仔細別凍著……”說到這裏,頓了頓道:“別處還罷,瑞哥兒那裏還需大哥親自過去看看。族親長輩需要拜會不說,就是瑞哥兒跟前也需大哥好生謝一謝。”

    鄭氏現下住的這處院子,雖不算大,是一破二的院子,可位置卻極好,周圍住的都是讀書人家,就算有外地人,也都是在京備考的舉人。這裏的位置,距離貢院也隻有半刻鍾的距離,明年沈瑾下場時也便宜許多。

    對於沈瑞,鄭氏感覺一直很微妙。不過孫氏也瞧出來,沈瑞到底是孫氏的親兒子,小時候再淘氣也隻是淘氣,並不是刻薄狠毒性子,是個心胸寬廣的。就如當年孫氏這個主母從來不屑與鄭氏使手段一般,沈瑞也從沒有針對過沈瑾,甚至能幫的時候還幫了。

    沈瑾以後要走科舉仕途,現下在功名上雖比沈瑞早一步,可沈瑞卻背靠尚書府。沈瑾與沈瑞兄弟之間彼此扶持,總不是壞事。

    沈瑾搖搖頭,道:“明日我就去族伯家,隻是新衣卻是穿不得……我的行李裏帶了素服,娘幫我尋一套出來……”

    鄭氏聞言一愣,疑惑道:“素服,作甚穿素服?”

    沈瑾歎氣道:“兒子也是昨日見了瑛族兄才知,二房鴻大伯上個月二十二沒了,那邊如今正治喪……”

    鄭氏還是初次聽聞這個消息,不由嚇了一跳。

    雖說這宅子是沈瑾打發人跟著沈瑞上京後安置的,不過這邊服侍的人手,是鄭小舅那邊給的一房家人,還有到京城後添的兩個本地婆子。

    鄭小舅已經補了外放出京,鄭氏便閉門守護等兒子,消息並不靈通。至於沈瑞那邊,早先安置鄭氏時打發人過來一次,知曉鄭氏還好,便也沒有再打發人。畢竟兩人之間,作為曾經的庶母與嫡子,實不是能親近的關係,即便看在沈瑾麵上,沈瑞能盡些力安置鄭氏,也就是到此為止。要說像親戚似的走動起來,那才是委實可笑。

    仁壽坊,尚書府。

    沈瑞站在大門外,看著毛遲扶玉姐兒上馬車,心中頗為滿意。雖說如今玉姐兒需守孝,需要與毛遲分房,可也未必是壞事。沈瑞自己就是男人,自是知曉男人的德行,越是容易得到手的,越是難珍惜;抻著吊著的,就會越發費心

    玉姐兒上了馬車,毛遲也拱手對沈瑞別過,上騎隨著馬車離去,沈瑞也轉身回去。

    毛遲這邊剛到胡同口,就見沈全帶了兩個小廝騎馬過來。

    毛遲忙勒馬,喚道:“全三哥……”

    沈全也勒馬,與毛遲打了招呼,又隔著馬車簾與玉姐兒說了兩句話,道:“外頭不是說話的地方,明兒見了再聊……”

    毛遲應了一聲,等沈全走了,才叫車夫繼續前行。

    這會兒功夫,沈全已經在尚書府門口下馬。

    這大半月來,沈全有小半月的功夫在這邊,下人們都知曉這位族親少爺與自己二少爺關係最好,自己大太太與幾位老爺也看重這位,態度便十分殷勤,門房當置的兩個小廝上前,牽馬的牽馬,請安的請安。

    沈全道:“你們二少爺呢?現下在哪兒?”

    一人道:“剛送了大姑奶奶與大姑爺,方才往靈堂去了……”

    沈全從荷包裏抓了一把銅子,一人給了半把,抬步往靈堂尋沈瑞。

    靈堂裏,不止沈瑞在,沈洲與三老爺也在……
binzip 發表於 2014-7-28 23:40
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三十九章 頂門立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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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叔侄幾人正在靈堂說立碑修亭建牌坊之事,沈滄生前雖是二品,不過死後有皇帝封贈,得以從一品官身份營葬,除了墓碑之外,還要有牌坊以記錄生平,建碑亭拓禦旨。

    如今寒冬時節,動工不易,偏生叔侄幾人都抽不開身,就是原本在這邊幫襯的沈全也因給鴻大老爺侍疾回家去了,沈洲便叫二管家這些日子駐在祭莊那邊,盯著此事。

    今日,二管家回城,正與大家稟告此事。

    “建牌坊的石方與木料是早就預備好的,如今已經修好,開始上色兒……碑亭明日也能上頂,幾塊漢白玉碑麵也預備得了,就差拓字……”二管家躬身回道。

    沈洲點點頭:“很好,明日祭禮過後,我就過去……”

    這次需要拓印的碑文不少,除了兩封誥贈禦旨之外,還有請南城書院田老太爺寫的墓碑正文,還有三老爺撰寫的一篇記錄沈洲生平的小文。

    雖說請了專門的匠人負責此事,不過因涉及禦筆,稍有不慎就有大不敬嫌疑,還需要人去把關。

    沈瑞是孝子,每日要守靈上香,大祭小祭也要迎客送客,離不開他;三老爺的身體,每日能到靈堂與正院點卯就不容易,怎麼敢讓他出城折騰?

    叔侄三人中,也便隻有沈洲能去得?

    都說弘治皇帝待臣子仁和寬厚,確實如此。在沈滄病逝後,不僅如他的遺折所請讓三老爺萌官,還在沈洲上折子請假留京治喪後,痛快地批假,允他在喪事畢後離京。

    待沈洲問完工程進展,沈瑞道:“已經進九,今天雪勢還大,趕工要緊,也要小心不要出事……一會兒二管家走前,從賬房多支份菜錢給工人們加菜。住處炭火,也要足些,勿要凍傷了人。”

    二管家躬身應了,方才退了下去。

    正好沈全過來,與二管家迎麵對上。

    二管家止步見禮,沈全之前常在這邊,知曉他身上差事多,便也不耽擱他,讓他自去了。

    沈瑞在裏頭聽到說話聲,走了出來:“三哥來了,可是尋我有事?”

    明日就是“燒三七”,要不是有事,沈全也不用今日專門走一遭。

    沈全點點頭道:“二伯與三叔在吧?我先給兩位長輩見禮……”

    沈洲叔侄本在靈堂左側的小廳坐著,沈瑞便引了沈全過去。

    “二伯,三叔……”沈全躬身道。

    沈洲叫起,道:“你父親這幾日好些了沒有?”

    沈全道:“已經漸好了,不過還有些畏風,母親不許父親出門。今日我過來,父親還讓我諸位長輩們告罪,明日就不過來了……”

    沈洲搖頭道:“本就當好生養著,誰還會挑理不成?本當過去探看,不過到底不便宜……”

    沈鴻的身體向來不大好,每年換季時也是小心再小心。今年入冬時倒是沒有病,不過因感念沈滄對沈瑛的提挈,加上在京這幾年往來走動族兄弟之間也生了情分,“引三”、“燒頭七”的時候沈鴻都過來了。

    折騰了兩次,沈鴻染了風寒,這半月一直在養著。一半是身體確實染恙,一半則是心病了。畢竟他的年紀比沈滄年紀小不了幾歲,且因身體還不如沈滄

    這世上不怕死的有幾個?

    不過休養半月,兒孫繞膝,沈鴻便也漸漸想開了。同沈滄相比,他兒孫滿堂,長子出仕,次子、三子也都肯讀書用功,三個媳婦都進門了;雖說女兒還年幼,還沒有訂下人家,不過有三個有出息的同胞兄長,也不怕以後會吃了虧去。說句大白話,哪怕他立時合眼了,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既是想開了,沈鴻的身體也漸好。

    沈全是來尋沈瑞的,不過有些話也無需瞞著眼前兩位叔伯,便道:“昨日有幾位族親進京,才聽了喪信,明日想要過來祭拜大伯父……”

    沈洲與三老爺對視一眼,道:“可是赴京應禮部試的舉人?都是哪一房的,什麼輩分?”

    雖說禮部會試是在二月,不過從十月份開始,各地舉人相繼到京。蘇州籍的舉人前幾日也到了,其中有徐氏的兩個外甥,因沈家如今在治喪,並沒有留人在沈家客居。

    徐氏正好有處陪嫁宅子在黃華坊,就叫人將兩個外甥安置在那邊。

    二房雖打發人往鬆江報喪,可算算日子那邊即便過來人,也要明年後了。送殯趕不上,隻能趕上百日祭或周年祭。這個時候到京的族人,應該是九月份從南邊出發來的舉人。

    “正是呢,是宗房與六房旁支的兩位族叔,還有四房的族弟……”說到這裏,沈全頓了頓道:“那兩位族叔一個弘治八年的舉子、一個是弘治十一年的舉子,聽我大哥說這兩位族叔早年也曾進過京應試,隻是當時時間緊,並不曾拜訪這邊;那族弟沈瑾,就是瑞哥兒的本生兄長,今年南直隸鄉試解元……”

    沈洲點頭道:“原來是他,能在人才濟濟的南直隸奪魁,確實有所長,要是沒有意外,明年沈家又多一進士了。”

    至於兩位水字輩的族弟,沈洲知曉的不對,並沒有點評。

    三老爺聞言,卻是皺眉道:“解元有什麼了不起,年歲在那裏放著,不是說比瑞哥兒大好幾歲?”

    雖說沈瑾如今記在孫氏名下,可是因沈瑞緣故,關於四房早年家事這邊長輩也都曉得,即便沈瑾並不曾主動為惡,可因他與他生母鄭氏的緣故使得沈瑞母子受委屈卻是實打實。

    人都有愛憎之心,三老爺既偏著沈瑞,自然就覺得沈瑾不好。要是沈瑾遠在鬆江,三老爺也不會專門想起此人來;可沈瑾到了京城,三老爺便覺得氣惱

    沈洲搖頭道:“雖說每科鄉試兩京十三省十幾個解元,可也要分什麼地方的解元,北省的解元比不得南省解元,南省解元又以南直隸為首。沈瑾弱冠年紀,就能得中解元,自有過人之處。”

    三老爺不忿道:“龍生龍、鳳生鳳,有那樣一個老爹,我就不相信能教養出真君子來?”

    “又在胡說八道不過一族中晚輩,見上一麵虛應兩句罷了,不喜以後不見就是,作甚口出惡言”沈洲聽他說話不妥,忙嗬斥道。

    三老爺說完也察覺到不對勁,看了眼沈瑞,訕訕道:“瑞哥兒,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瑾能說,沈源卻是說不得,否則就是將沈瑞也一道說進去了。

    沈瑞想了想,道:“人品如何且不論,瑾大哥的學問卻是實打實,要不然也不會十四就過了童子試,且還是三元,。要不是前兩科都耽擱,說不得早就舉業。就是六哥也說過論起讀書天分來,在我們這一輩中,瑾大哥確實比我們高出一截,要是考試順當,一個進士跑不了的……”

    有沈理的點評在前,三老爺倒是沒有繼續再說什麼,不過心中已經有了偏見,到底難以喜歡。沈洲去過兩次鬆江,見過沈瑾,倒是並無惡感。

    等到次日,便是沈滄“三七”。

    玉姐兒身為出嫁女,回到尚書府主祭。

    治喪“七七四十九”日,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親好友之外,一般客人隻有“頭七”與送殯的時候過來,因此這一日前來沈家吊祭的客人並不多。除了沈家幾房族親之外,外客就隻有楊家與毛家,來的還都是小輩。

    毛遲是今科新舉人,楊慎今年沒有下場,卻也是立誌科舉,因此這兩位聽聞有位新出爐的解元過來時,都帶了幾分好奇,隨著沈瑞出來迎客。

    沈瑾站在大門口,看到門口出來的幾個人,視線單落在沈瑞身上。

    從去年八月作別,兩人分別一年多,這一年多發生了太多事,兄弟兩個都是經曆不少沉浮。沈瑾越發內斂,少了幾分少年得意;沈瑞這裏,接連喪親,頂門立戶,眼角多了堅毅。

    “二弟……”沈瑾的聲音帶了幾分激動。

    “瑾大哥……”沈瑞淡笑道。

    沈瑾神色澀然,也改了口輕聲道:“瑞二弟”

    沈瑾一行是隨著沈全來的,兩位族叔也是沈瑞去年回鬆江時曾見過的,一個宗房旁支的沈注,一個是六房旁支沈測。

    沈瑞便躬身見禮道:“侄兒見過注五叔,見過測三叔……”

    這兩位都是初次登門,都帶了拘謹。即便如今二房喪了沈滄,可二老爺與三老爺都是官身,對於兩位尋常族親來說,也堪為高門。因此,這兩位眼見沈瑞見禮,都客客氣氣的,要往靈前祭拜。

    毛遲與楊慎跟在沈瑞身邊,看著沈瑾十分好奇。

    沈瑾與沈瑞的關係即便早先知曉的人不多,待沈瑾中了解元後,親戚之間便也傳開。沒見到真人前,他們想過沈瑾的樣子,卻沒有想到會是如此。

    說句實在話,論相貌沈瑾要比沈瑞更勝一籌。不管沈瑾人品如何,隻憑這溫文儒雅的性子,就使人難以生厭,最難過的是他雖是高中解元,才華滿腹,卻無文人常見的清高之氣,與人說話如沐春風。

    別說毛遲與楊慎,就是本對沈瑾心有偏見的三老爺,眼見沈瑾這般說話行事都神色漸緩,厭惡不起來了……

    而咯啊也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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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四十章 頭角崢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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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最重宗親,即便京城二房與鬆江相隔千裏,不過既是族親到了,沈洲與三老爺少不得也要多問兩句。待得知這兩位如今都在五房客居、沈瑾則是另有住處,沈洲便沒有再需留他們在這邊安置。

    這幾位族親都是初次登門,加上今日是“三七”,這邊有祭席,沈洲便他們用了午飯。午飯後,沈全帶著兩位水字輩的長輩先回去了,沈瑾並沒有跟著一去離開,隨著沈瑞去了九如居。

    “宅子的事,多謝瑞二弟了……”沈瑾的麵上帶了幾分感激。

    沈瑞擺擺手道:“不過舉手之勞,也是便宜,正好趕上那裏有房子往外典……明年出入貢院,倒是比旁處要好些……”

    沈瑾還是道:“對瑞二弟來說,或許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了不得的幫助。要是不能安頓好姨娘,我到底懸著心。”

    沈瑞點頭道:“骨肉團聚,總是好事……隻是瑾大哥也勿要想太多,眼下還是專心備考為要。”

    沈瑾點點頭道:“瑞二弟放心,我會好好備考不管成績如何,我早等著這一日……”說到這裏,他從袖口裏拿出來一個沉甸甸的錦緞包來,放在茶幾上:“這是去年從瑞二弟這裏借的錢,本當兌了銀子送過來,隻是初到京城,錢莊什麼的不熟,我便直接拿了金子過來。”

    沈瑞聽了,不由皺眉,道:“我有不急著用,瑾大哥作甚急送來?京城拋費大,你還是留著先用。”

    沈瑾道:“放心,我另留了錢使。這次上京,我帶了一些錢過來……明年春闈,不管榜上榜下,後續的開支都不會少,我若不帶了錢過來,還要繼續向瑞二弟借?”

    聽他這個說,沈瑞便也沒有再囉嗦,道:“離春闈還有三月,瑾大哥是打算閉門讀書,還是探訪幾位大儒,或是有其他交際?”

    要是尋常舉人進京,想要人際交際或許無人搭理,沈瑾卻是不同。南直隸解元,差不多就是準進士了,加上是沈家族人、沈理族弟,賣麵子樂意幫沈瑾點評文章的大有人在。

    沈瑾想了想,道:“要是便宜,我想要去拜會次六族兄,還有在南京備考時認識的幾位同年同鄉,賀家大老爺那邊也要走一遭,其他暫時顧不上……”

    沈瑞今年雖連鄉試都沒有下場,不過這兩年指點功課的都是沈理、王華、毛澄這樣的狀元,還有楊廷和與王守仁這樣的大儒,眼睛自是不同尋常士子。就是關於春闈應對備考,幾位狀元、大儒們也自有看法。其中,不乏些討巧的小竅門。

    沈瑞看了沈瑾兩眼,心思飛轉。

    要說兄弟情深之類的,那沈瑞自己不信,不過他卻是想要在這個時候幫沈瑾一把。

    沈瑾作為他的本生親兄長,與沈瑞的關係是斷不了的,起碼在世人眼中如此。沈瑾高中舉人,能支撐起四房門戶,正是沈瑞希望的;要是沈瑾再進一步,在春闈上嶄露頭角,對沈瑞來說也不是壞事。

    二房這邊,三老爺身體在那裏擺著,即便入職為官也不過是清閑散職,沈洲又是靠不住的,多一份外援來說總是好的。

    沈瑞想明白這些,便點點頭道:“瑾大哥安排的正好,有唐寅的前車之鑒在,與其呼朋喚友、往來交際,還不若安心備考,等過了春闈再說……”

    人都是嫉妒心,文人相輕,妒意更盛。

    像沈瑞這樣,本身是士子,卻能心態平和地麵對一前程大好的新科解元的人並不多,更多的人麵上不管怎樣,心中都會生出羨慕嫉妒的情緒。

    弘治十二年的科舉“舞弊案”,前因後果十分荒唐,唐寅卻是因交友不當加上過於招搖忍人忌諱,最後被除了仕籍。

    唐寅本就是名譽江南的大才子,不管當年高中解元,還是鋃鐺入獄都引起南士林震動,沈瑾自是記得此事。他立時多了警醒,麵上也帶了鄭重,道:“多謝瑞二弟提點,我會謹言慎行……”

    雖說表麵上沈瑾比沈瑞大五歲,不過沈瑾並不是真正少年,不能說看著沈瑾長大的,也知他這幾年的不容易。不隻是過去,想想張老太君與沈源的品格,即便沈瑾春闈高中,有那樣兩位長輩在,以後誰曉得什麼時候生出夭蛾子來

    “琦二哥明年也要下場,要是瑾大哥得閑,與琦二哥多相處相處……今日琦二哥有事沒來,等瑾大哥什麼時候見了琦二哥就代我傳聲話,讓琦二哥過來一遭,瑾大哥也來……”沈瑞想了想,將嘴邊本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五房上下這幾年幫他不少,之前沒想到還罷,如今想到了,也沒有落下五房的道理。

    雖說論起血緣來,沈瑾與沈瑞之間,要比五房三兄弟與沈瑞近;不過論起感情來,沈瑾不過是個需要客氣應對、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五房三兄弟卻是視沈瑞如手足,沈瑞也將他們當成真正的親人相待。

    沈瑞欲言又止,沈瑾雖有些疑惑,卻也沒有多問,點點頭道:“我昨日去了鴻大叔家,這兩日安頓完了,也要過去稟告長輩一聲……不知瑞二弟的事情急不急,要是不急的話,我與琦二哥就‘五七,的時候過來;要是急的話,我們便明後日來……”

    沈瑞心裏想了下時間,道:“趕早不趕晚,要是琦二哥那邊便宜,瑾大哥你們就明日過來吧……”

    等到次日,來的不僅是沈瑾與沈琦,沈全也帶了幾分好奇跟過來湊熱鬧。

    沈瑞說的,卻不是熱鬧。

    有落實到文字上的東西,也有隻能口耳相傳的。一些應試技巧還罷,一力降十會,像沈瑾這樣的,隻要文章做的不跑偏,不過是錦上添花;對於沈琦這樣可上可下的,則是奉若至寶。

    另有則是與明年春闈有關係的消息,是有可能被點為主考官的幾位翰林學士與禮部尚書官員的履曆與文章,這個則是多重準備。至於最後主考到底能不能從這些人裏出,誰也說不好。

    “我連鄉試都沒有下場,在兩位兄長說這些倒像是大放厥詞,不過有備無患,不過分些小心思,總不是壞事……”沈瑞道。

    這些東西,並不是沈理或是王守仁哪個傳給沈瑞,是沈瑞在這幾年同幾位狀元與進士出身學習時,耳濡目染記得的一些考試分析。

    不說沈瑾,隻說五房與他這般親近,沈瑞就沒有想過藏私。隻是因從八月開始,他這邊事情不斷,壓根沒有心思去想考試的事。昨日看到沈瑾,沈瑞才想起此事。

    沈瑾十分動容,隻覺得手上的紙薄薄幾張,卻是重逾千斤。沈琦則是眼睛發亮,帶了幾分興奮道:“瑞哥兒,這都是你寫的,你怎麼想起這個來?”

    沈瑞道:“倒不是特意去琢磨這個,隻是昨日看到瑾大哥過來,想到此事……兩位兄長應試,我實幫不上什麼,隻能多幾句廢話,也多是拾人牙慧,還請兩位兄長勿要嫌我多事就好”

    沈琦忙道:“這樣的多事,誰會嫌棄多?這些經驗,旁人就算曉得了,也藏的嚴嚴實實,恨不得當成傳家寶,也就隻有瑞哥兒,才會這般大方與我們分享”

    沈瑛也是進士,沈琦則是參加過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闈,不能說沒有經驗,隻是同沈瑞總結的這份相比,沈琦之前曉得的那些就是皮毛。

    對於明年春闈,沈琦本沒有什麼信心,不過得了這份東西,卻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了。至於到底能不能榜上有名,剩下的就要看運氣。

    沈琦雖曉得沈瑞的性子,知曉他不是個小氣的,不過現下也心下訝然。他看了這幾年,早就瞧出來,沈瑞對於四房本生親人那邊十分生疏,就是對於沈瑾也是客氣有餘、親近不足。有前因後果在,沈瑞對於那邊冷淡也說得過去。沒想到在沈瑾遇到事上,沈瑞還是願意援手,之前幫忙安置鄭氏時如是,現下備考也如是。

    等到回到家中,與沈瑛提及此事時,沈琦都道:“瑞哥兒平素看著溫和,卻是始終透著冷清,沒想到倒是心熱的。換個其他人,都難以這樣對沈瑾,頗有古君子之風。”

    沈瑛聽得卻是皺了眉,要是沈瑞下場三次、五次,課業上有所不足,預備這些還罷;明明他有良師,年歲又小,就想著這些取巧之道,就顯得不踏實了。可平素沈瑞最是穩重不過,並不是浮躁輕佻的性子,卻是這樣早做準備,心思並不在功課上,而在功課外,這是隻求功名。

    “竊喜什麼?這不過是小道,要是文章做的差,就算在這些傷費再多思也是無意”沈瑛眼見沈琦還尤帶喜色,嗬斥道。

    沈琦依舊帶了笑,卻是麵上帶了苦澀:“對大哥這樣資質的人來說,這些不過是小道;可對我來說,說不得就是絕境中的通途……

    沈家治喪還在繼續,直到“七七”出殯。

    沈滄是十月二十二病逝,到出殯之時,已經過了臘八。

    隆冬時節,銀裝素裹,尚書府外卻是車水馬龍,一片熱鬧場景。

    作為任上病逝的京堂,沈滄算是風光大殯,當日送殯的親朋故舊的馬車從人,將仁壽坊裏一條街都堵的滿滿的,不過大家也都曉得,親朋還罷,官麵上的人情,已經開始幾分冷清。就算各個衙門的主官多送了祭席、祭棚,不過親祭的沒有幾個,多是遣了子侄或是管事主祭,不可謂不怠慢。沒,,

    沈家上下,又是忙著治喪,又是感懷沈滄,顧不上其他。

    像賀東盛這樣比較勢利的官場同僚,且與沈家有過摩擦爭端的,少不得在心裏幸災樂禍一番。再想想沈瑞要接著守孝三年,沈瑾卻是京城正熱門的狀元候選之一,賀東盛少不得唏噓幾聲。

    早知沈滄這樣短命,沈瑞那邊借不上力,當初就不該將族妹許給沈源,而是應該在侄女中尋一人許給沈瑾。

    自打南京鄉試結果到了京裏,賀東盛就給族妹去了信,提及“親上加親”之事,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擱,還是沈源與小賀氏另有打算,並沒有見有回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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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四十一章 頭角崢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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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沈滄出殯後,沈洲也要準備啟程離京。

    皇帝仁厚,之前批了沈洲的假,允他留京治喪,如今喪事既完,也沒有再耽擱的道理。至於在路上過年,對於幅員遼闊的大明朝來說,這種經曆對於外官來說也不算稀奇。

    在沈洲離京前,與長嫂徐氏做了一番懇談。

    梁氏的事情已經發生,現下想要抹去痕跡是不能的,其實最好補救法子莫過於喬氏“病故”、梁氏扶正。如此一來,即便之前有梁氏為妾這一段,有喬氏“病養”在前,也可以當成是權宜之計。

    隻是喬氏中風是中風,混亂的隻有精神,身子骨卻是無礙。

    換做其他人家,這並不是個困難的選擇,可對於徐氏與沈洲來說,卻是做不到主動去害喬氏。徐氏是秉性使然,行事是於淨利索,不是這等心狠手辣的做派;沈洲是優柔寡斷,到底是兩姨表兄妹,青梅竹馬長大,即便夫妻情分已斷,還有家人情分、兄妹情分在,也做不到去奪她的性命。

    不得不說,喬氏能嫁到沈家,還真是她的幸事。隻是她這樣要死不活地拖下去,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就說不清了。

    叔嫂談到最後,徐氏道:“此事既是發了,就不必在遮遮掩掩,反倒像是有鬼……自打前年二嬸回京奔喪,過後一直在‘養病,,外頭也是知曉的。你在外任上,無人主持中饋,納一貴妾服侍起居也不算稀奇。雖說差了輩分,也隻是小節有虧……隻是你心裏有個準備,真要被人揭開此事,就算不會罷官,祭酒一職怕是難再繼續,下一步該往哪裏去,也要心中有數,省的到時候沒頭緒”

    沈洲苦笑著點頭,隻覺得自己當時鬼迷心竅。當初怎麼就覺得梁氏倔強可愛,身上帶了孫氏的影子呢?

    孫氏是孫太爺的女兒,加上是徐氏親自教養出來的,外柔內方,一身傲骨;梁氏身上帶的是傲氣,真是自尊自愛的女孩兒,又哪會夜奔到男人處?

    沈洲心中本打算徹底疏遠了梁氏,就算不將梁氏處置了,也遠遠地養著,可聽了長嫂的話,也知曉那樣反而顯得鬼祟。

    如今不僅辜負長兄一番心血坐不穩祭酒,而且真要鬧出來,壞了名聲,還要牽連兄弟侄兒。因這個顧忌,不得不使得沈洲小心應對。

    在沈滄故去後,作為男丁之長,沈洲曉得自己當支持門戶,庇護兄弟侄兒們,可如今立起是立起了,卻是岌岌可危,他如何能不愧疚?

    身為兄長與叔父,臨行之前,沈洲少不得也教導三老爺與沈瑞幾句,卻是老生常談。三老爺那裏,是好生當差,愛惜己身,勿要讓長嫂擔心;沈瑞這裏,則是讓他好生孝順徐氏,也要好生讀書,為下一次鄉試備考。

    這些都是在家人麵前的場麵話,在私下裏沈洲對沈瑞道:“不管長輩恩怨如何,你與沈瑾關係在人前撕不開,往來倒是無需避諱……隻是客氣就行,不必太親近。到底他為長,你為幼,要是太親近恐被長幼尊卑束縛,行事礙手礙腳……”

    這一番話卻是難得的通達,也切合了沈瑞的打算。

    沈瑞詫異沈洲難得的清明,卻也領了這份好意,道:“侄兒曉得了,多謝二叔提點……”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道:“長輩之事本輪不到小輩多嘴,隻是梁氏關係二叔前程,侄兒實是不放心……”

    沈洲帶了幾分羞慚道:“都是我行事不當,倒是累的瑞哥兒都跟著不安生……我以後會小心,瑞哥兒就放心吧……”

    隨著沈洲的離去,三老爺也開始入職了。

    因兩房舍人人數眾多,三老爺平素差事極為清閑,即便偶爾有差事,也是些文書方麵的活計,三老爺沒用太磨合就適應了。

    沈家其他人,則開始閉門守孝。

    因到年根底,各家各戶的人情往來是斷不了的,隻是因沈瑞有孝在身,此事便又托了沈全幫忙。同往年相比,到底有所不同,官場上人情送來的年禮,不能說一下子斷了,也減了不少。倒是親戚之間,多是去年的例,像五房與沈理那邊送來的年禮,比往年還要厚一份。

    外頭知曉沈家人在守孝,輕易也不上門來,可祝枝山與魏校兩個,這些日子來的倒是越發勤了,為的是怕徐氏孤苦,過來開解陪伴。

    徐氏精神依舊怏怏,卻是受了外甥們這份孝心。隻是離明年春闈隻剩下兩月,最是緊要的時候,她實不願意因自己的緣故耽擱兩個外甥前程,就發話叫兩人回去,年前不許兩人再來。

    祝枝山與魏校沒法子,隻能老實回去備考。

    祝枝山與魏校都是南直隸的舉人,早在今年鹿鳴宴上,就見過新科解元沈瑾。如今到了京裏,同鄉、同年之類的在中間聯係,這幾人也是都見過的。

    通過沈瑾,祝、魏兩人與沈琦也見了麵。

    等到沈瑞聽到消息時,這幾個人已經是同進同出,常在一起論文拆講。

    想著祝枝山十次落第的命運,沈瑞也猶豫,要不要跟祝枝山囉嗦幾句,最後還是選擇閉嘴。祝枝山才華有了,家學也淵源,之前也下場過幾次,早有自己的經驗與總結,沈瑞要是去指手畫腳,反倒是貽笑大方。

    至於魏校,更無須沈瑞囉嗦。

    魏校並不是新舉人,是上次南直隸鄉試的經魁,隻因當時年紀不大,親長怕他落到三甲上,為求穩妥,才讓他等一科。他今年二十二歲,隻比沈瑾大一歲,兩人都是滿腹詩書,青年才俊,倒是一見投緣,成了好朋友。

    聽聞沈瑾至今未婚配,魏校心中詫異,過後便與祝枝山道:“子瑜人品才學都在這裏,怎麼就沒有人搶了做女婿?什麼時候解元這樣受冷待了?”

    祝枝山還是初次聽聞此事,也頗為意外:“連親事都沒訂下?”

    魏校點頭道:“正是。因他沒有住在族親家中,也沒有住在會館,在南城典了院子住,我還以為他帶了妻兒過來,提了兩句,才曉得他不僅沒有成親,連親事也還沒訂下……”

    祝枝山道:“許是子瑜眼高……平素看著倒是和氣的緊……”

    魏校唏噓道:“可惜四姐兒是庶出,要不然我還真想要厚著麵皮提提親事

    祝枝山瞥了他一眼道:“沈子瑜就那麼好?”

    魏校點頭道:“是個不俗的人,肚子裏也是滿腹經綸,之前我自恃過高,瞧不起旁人,還真是井底之蛙……”

    祝枝山聞言,搖頭道:“何苦自貶?就算沈子瑜有才華,也未必就比你強了。你雖不是解元,可也是經魁,且比沈子瑜還早三年下場……”

    魏校搖頭道:“也不能這樣說。沈子瑜是弘治八年過的童試,要不是之前兩科耽擱,早就過了鄉試。我還是差一些……”

    明年既是大比之年,不管路途遠近,到了年跟前,大部分的應試舉人都到京了。

    不僅沈家有族親至,賀家也有應試的宗親族人到京,其中就有賀東盛的胞弟賀家五老爺賀北盛,還有賀家七房的賀平盛。

    這兩人都是今年的新舉人,初次應禮部試。

    賀東盛倒是並不藏私,將自己當年應試的經驗傾囊傳授不說,還尋了個翰林院大儒為兩個弟弟點評文章。

    這十幾年來,同沈家子弟絡繹不絕相比,賀家在科舉上就差了許多。賀東盛的四個弟弟,三個中舉,這成績不可謂不風光。

    “金舉人、銀進士”,這樣一門四兄弟都舉業,就是沈家也做不到,可是似乎好運氣都在鄉試上用光了,賀三老爺病故,賀二老爺接手家族事務,如今隻有五老爺賀北盛還在繼續讀書。

    賀東盛對幼弟期望頗大,不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一親自教導弟弟功課,賀東盛就察覺到不對勁來。

    賀北盛的文章做的呆板無趣,明顯火候不足,還是秀才的水平,怎麼過的了鄉試?

    反觀賀平盛倒是中規中矩,文章中上,倒是也能對應他鄉試中上的名次。

    賀東盛越想越不對勁,直想得後背出了一身冷汗,打發人立時叫了幼弟過來。

    兄弟兩個去了書房裏間,將小廝打發下去,賀東盛正色道:“老五,這鄉試到底是怎麼回事?”

    賀北盛眼神閃爍,神色有些僵硬,支支吾吾的吭哧半響。

    賀東盛皺眉道:“你以為這是玩兒麼?江南才子多,科舉是大事,天下人都看著,真要有舞弊之事,總會被揭開”

    賀北盛訕訕道:“大哥放心,我並不曾作弊……”

    賀東盛道輕哼道:“不曾作弊?就這樣的文章,想要掛在鄉試榜尾火候都不足,能排二十三名?你當大哥是傻子不成?”

    早知這個弟弟資質尋常,可賀東盛早先還是帶了指望,才會費了心思專門尋了個南京大儒,安排弟弟在南京讀書,想著勤能補缺,隻要熬出個舉人來,就算會試落第,也能開始入仕。

    這次聽到胞弟中舉的消息,賀東盛十分欣慰,本以為他得遇名師終於開竅,不想卻是另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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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卷曾見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四十二章 頭角崢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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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還不老實招來?”賀東盛麵沉如水,低聲喝問道。

    賀家太爺已故,長兄如父,賀北盛哪裏還敢坐著,站起身來忐忑道:“什麼事啊?大哥叫我招甚麼?”

    賀東盛將手中的幾張至往弟弟身上一丟:“這是舉人老爺做出的文章?”

    賀北盛懵懵懂懂接了一看,正是自己親筆所書的時文,便有些氣虛,小聲道:“錯處很多麼?破題沒錯,也做通了啊?”

    賀東盛恨聲道:“你現下還想瞞著哪個不成?鄉試時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靠這樣的文章榜上有名那真是笑死個人了”

    賀北盛眼神飄移,訕訕道:“就那麼差?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讀過來的……

    眼見他還嘴硬,賀東盛怒極反笑:“在鄉試上弄虛作假,我還真不知道我的弟弟竟然有這樣的膽子與魄力”

    賀北盛耷拉著腦袋道:“當初二哥弄來考題,我還以為是玩笑,並不曾放在心上,誰想到竟是真的。過後二哥也嚇了一跳,這次打發我跟著十七進京,就是讓我親自稟告大哥此事……隻是我怕大哥責罵,不敢先開口,才拖拉至今,到底讓大哥看出來……”

    雖說賀家是收益者,賀北盛確實借此中了舉人,可賀東盛卻絲毫不覺欣喜。科場舞弊之事,隻要揭開來就是大事,到時候別說是賀北盛身上的功名會被除去,就是一家子說不得也受到牽連。

    “這題目到底是怎麼弄來的,你仔細說來,半點也不要隱瞞”賀東盛眉毛擰成一團,道。

    賀北盛知曉輕重,便老老實實將前因後果說了。

    原來並不是賀家二老爺主動去為弟弟鑽營此事,而是“天上掉餡餅”,是對方主動尋上門來的,求的銀錢也不多,隻有五千兩。對於其他人來說,五千裏是大數目,可對於賀家來說,實不算什麼。

    也正是因這價碼太低,賀東盛沒有將此事當真,隻當南京的貴人找個噱頭要銀子,便也順手推舟地給了。

    沒想到等到鄉試開始,這考題竟然是真的,賀北盛借著之前背過的“範文”,稀裏糊塗地中了舉,且名次不低。

    賀二老爺驚大於喜,卻是不知該如何了結此事,偏生這種事不能落與筆端,多一個人曉得都是隱患,便打發幼弟接著應試的名義上京,讓長兄做主。

    賀東盛聽了前因後果,提著的心倒是放下一半。聽著這件事,倒像是專門借此求財,如此一來收尾的事就不用這邊操心。

    通常科考舞弊之事,要是被揭開,都是放榜前後;如今鄉試過了三、四個月,還是太平無事,此事差不多就算結了。

    以賀二老爺的精明,身邊的首尾應該也了結,唯一可擔心的是,之前的“範文”是讓賀平盛寫的,旁人不曉得此事,卻瞞不過賀平盛。

    “十七怎麼說?”賀東盛沉吟片刻,道。

    賀北盛道:“什麼也沒說啊……大哥還不知十七,就是個書呆子,八成以為是撞大運了呢……說到底他才是跟著占了大便宜,要不是提前熟悉了題目,心中有數,怎麼能中一十五名?”

    賀東盛沒有說話,心中卻自有思量。

    就算自己這個族弟接人待物有些呆氣,卻不是愚鈍之人。要是真的愚鈍,不想其他,將之前做過的文章直接默寫下來,兩個考生一模一樣的試卷,那別說賀五,就是他自己也要名落孫山。

    同樣的題目,兩份文章,同一人執筆,一個取了十五名,一個取了三十四名,足以見賀平盛文章火候到了。

    明知此事不妥,卻是不吭不響,倒是有幾分城府。如今是舉人還罷,就算他想要借此挾製宗房,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要是真的中了進士……

    想到這裏,賀東盛的眼神有些幽暗。

    年關將近,沈瑞繼續閉門守孝。

    轉眼,到了除夕。

    眼見祠堂裏,祭拜的隻有三老爺與沈瑞、四哥兒叔侄父子三人,偏生弱的弱,小的小,隻有一個沈瑾正當年,卻也因治喪守孝之事瘦的脫了形。徐氏暗暗心驚,終是不敢繼續沉浸在餘悲中,開始過問起家事來。

    沈家就剩下這幾口人,即便玉姐兒嫁了出去,內宅隻剩下三太太一人主事,也都是有條不紊,倒是無需徐氏多費心。

    隻是人情往來那裏,今年與每年都不一樣,少不得重新製冊,以做前例。

    “何家那邊如何?”徐氏道。

    “倒是比往年年禮還厚些,之前的年禮已經過去了,隻能注上一筆,來年送禮時再添上……”三太太道。

    徐氏點頭道:“如此正好,有來有往,這才是親戚相處的長久之道……”

    眼見何家並無疏遠之意,徐氏心裏也鬆了一口氣。

    徐氏並沒有親生兄弟,如今在蘇州承繼香火的一脈,不過是族裏過繼來的嗣子一脈,如今當家的又是嗣侄一輩,越發疏遠了,娘家那邊親近的反而是各自出嫁的幾個姊妹。

    年長的姊妹年歲相差的遠,有的相處不多,加上不是謝世就是隨了夫家離京,與徐氏這邊往來的並不多,最近親的就是幾個姊妹,既祝枝山之母、魏校之母與何學士家的小徐氏這幾人。

    這其中,因小徐氏是幼妹,出閣前也在徐氏身邊教養過,姊妹之間感情最深。要是為了一個國子監祭酒的職位,徹底傷了姊妹情分,那徐氏很定要難過

    二房沒有近枝堂親,沈瑞與何泰之是打小過來的交情,以後入了仕途,表兄弟兩個也能互為臂助,要是因兩家長輩緣故漸離漸遠,也讓小一輩為難。

    次日,便是弘治十八年正月初一。

    往年這樣日子,沈滄要進宮朝賀,徐氏夫貴妻榮身為誥命也要朝見皇後,今年這兩樣都省了。加上出殯之事雖了,可沈滄故去不足百日,沈家上下尚在“百日熱孝”中,避諱出門交際往來,小輩之間出去拜年這些也就免了。

    而大正月間,能不避避諱,登門拜年的,也隻有沈氏一族的族人。

    不過已經出了五服,大家身上都是無服的,過來參加喪事戴的是浮孝,出殯日便也除了。今日早上過來,多是素服過來,給徐氏與三老爺夫婦拜個年。新年應酬多,這邊也不宜待客,便多打了照麵,拜了年就走了。

    隻有宗房旁支五老爺沈注,與沈滄是同高祖的三從堂兄弟,尚在五服之內,正服緦麻,如今也在孝中。

    之前家中先是忙著沈滄的身後事,後來都關注徐氏身體,倒是無人留心此事。

    眼見沈注穿戴,沈瑞與三老爺才發現之前疏漏,便留沈注在這邊客房住下

    這叔侄兩人誠心留客,沈注也覺得在身上有服在五房過年不自在,就留在這邊。

    沈注是舉人,年紀比三老爺還長幾歲,不過性格老實,並不持自己是族兄、族叔就對三老爺、沈瑞端著長輩的架子,客氣有禮;提及故去的沈滄時,也是帶了幾分真心難過。

    這樣不叨擾主家且知趣客人,三老爺與沈瑞自然是歡迎至極。

    三老爺雖得了兄長恩蔭,有了官身,不過備考兩年,對於春闈之事也帶了關注。正好現下衙門尚未開衙,既留了客來,便與沈注討論學問功課。

    沈瑞要走科舉之路的,也被三老爺提過來聽講。

    沈注雖缺幾分才氣,可做了半輩子學問,課業紮實,倒是應了“勤能補拙”四個字,與三老爺之前的學習方式倒是不同。

    沈瑞旁聽,也覺得受益匪淺,看向沈注便多了幾分深意。

    以沈注這樣的勁頭學下去,即便明年春闈無收獲,一科一科堅持下去,也總有厚積薄發那日。隻是世人多重視青年才子,在學問上講究資質與悟性,在那些人眼中,沈注就顯得有些愚鈍。就算以後榜上有名,也難入二甲,前程有限。

    這位注五老爺之前在族中聲名不顯,多半也是因這個緣故。

    待從客房出來,三老爺唏噓道:“過去見‘大器晚成,四字總不以為然,畢竟資質早定,若非美玉良材,就算長了歲數又有何用?所謂‘大器晚成,多是氣運不到,才會有前麵的不得誌……這位族兄已過不惑之年,卻依舊是手不釋卷,請教學問時虛心虔誠,心境純淨如稚子,毫無雜念……即便如今課業並不甚出彩,長此以往下去,總有出頭之日……”

    叔侄兩個倒是想到一塊去了。

    沈瑞道:“世人多看眼前,十年、二十年後的事誰會在意……”

    況且以沈注的年紀,真要再熬個十年、二十年才中進士,也到了告老的年歲,自己的前程都是虛的,更不要說族裏帶來什麼好處。

    叔侄兩個正說著話,就見有小廝過來道:“二少爺,四房的瑾少爺來了,正在前廳等二少爺……”

    “咦?他不是上午才來過,怎麼又來了?”三老爺在旁詫異道:“許是有事,瑞哥兒趕緊過去看看……”

    沈瑞也覺得有些古怪,道:“那我過去了……”

    前院,客廳。

    沈瑾已經不是上午來拜年時的穿戴,而是一身簇新儒服,帶著儒巾,腰間懸著玉佩,看著是出門做客的裝扮。隻是他麵上慘白,身上微微發抖,右手攥著緊緊的,眼神中帶了幾分恐懼……
binzip 發表於 2015-4-20 14:57
第四百四十三章頭角崢嶸(四)





    今日大年初一,不是當四處拜年麼?沈瑾上午既來過,怎麼得空又來第二回?

    沈瑞帶了疑問,走到前麵客廳。

    見到沈瑞那刻,沈瑾滿臉激動,衝了過去。

    沈瑞的視線在沈瑾身上新衣打了個轉,除了激動,沈瑾麵上還帶了深深地恐懼。

    “二弟……”沈瑾已經從座位上跳起來,上前一把抓住沈瑞的胳膊,帶了顫音道。

    沈瑞心中納罕,道:“這是怎麼了?”

    沈瑾滿臉駭色,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抖起來,眼中流露出無措。

    沈瑞眼見沈瑾神色異樣,擺擺手打發門口侍茶的小廝退下,客廳隻剩下兄弟二人。

    沈瑾深吸了幾口氣,方從荷包掏出一塊巴掌長短的布條來,上麵星星點點的,似有墨跡。

    “二弟,二弟你看……”沈瑾伸著哆哆嗦嗦的手,展開布條。

    沈瑞定睛一看,才發現上麵不是黑色,而是褐紅色,那幾個字更是叫人觸目驚心,怪不得沈瑾會嚇成這個模樣,隻因上麵寫的是“東欲害吾乞救一命”八字。

    沈瑞接了布條,仔細看了看。這白布看著尋常,並不是奢華之物,不過在京中卻是物價不菲,隻因這是鼎鼎大名的鬆江棉布。不過在京中價格不菲並非它本身料子貴,實是路途遙遠之故,在鬆江本地隻算是中上。因吸汗綿柔,時人常用它縫製中衣。

    “瑾大哥是下午過去賀家拜年的?”沈瑞問道。看上麵的字跡帶了倉促,不過這上麵的血漬看著不新不舊,不像是今日臨時書寫。

    沈瑾客居廄,能去拜年的親戚族人隻有那幾家,這個“東”字所指又是鮮明。

    有沈瑞在,沈瑾仿似有了主心骨,臉色舒緩許多,正大口大口地吞茶。聽到沈瑞開口,他撂下茶盞,點點頭道:“從這邊出去後,先去了鴻大叔家與六族兄處,午後去了賀大老爺宅邸,沒想到賀家十七老爺病了…他雖年歲大不了幾歲,到底是長輩,既是知道他病了,怎好不親自去探看?不曾想得了這物

    “這是賀十七親自交給大哥的?”沈瑞皺眉道。

    “嗯,在婢子轉身去倒茶時塞我手的……”沈瑾麵上帶了幾分鄭重:“賀家十七老爺到京半月,先前並不曾聽聞‘病,了的消息,怎麼就一下子病入沉屙?確實古怪隻是這‘東欲害吾,四字到底是病中臆想還是確有其事,一時倒是不好猜測……”

    沈瑞放下布條,腦子轉的飛。

    病中臆想?要是病中臆想能將沈瑾嚇成這個模樣?

    沈瑾的話,聽著都底氣不足,顯然已經信了八、九分。要是賀宅之行,沒有蛛絲馬跡印證賀平盛的話,能將沈瑾嚇成這個模樣。

    對於沈瑞來說,賀平盛隻是見過一、兩麵的陌生人。不過到底生在和平年代,在人命麵前,沈瑞還做不到無動無衷。

    不過今年是大年初一,就算是賀東盛讓族弟“病著”,也未必能不怕忌諱地讓族弟大年初一在自己宅子“病故”,尚有緩衝餘地。

    “到底是怎麼回事?賀十七可有其他示意?”沈瑞問道。

    雖說是在賀宅有賀家大房仆婢盯著,不過既有心遞消息出來,也不會隻有這沒頭沒尾一塊布條。

    沈瑾仔細想了想,像是想到什麼,突然瞪大眼睛,驚訝道:“他提了《論語新解》,說是在南決來前,曾借給我……我並不曾與他借過此書,還當他病中記混了,並未在他麵前爭辯。隻想著等他好了,自是會曉得自己記錯了……”說到最後,神色大變,戛然而止。

    《論語新解》同《四書集注》一樣,都是舉人案頭常見的書,兩個準備春闈的應試舉人之間提及此書,本是極平常之事。可是真要有心人聽了,也難免也其他猜想。

    沈瑞臉上也帶了怒容,這其中關鍵並不難猜。

    沈瑾也反應過來,隻覺得嘴巴發苦,他雖不能將賀平盛當成至親長輩,不過這幾年相處下來,也是各種禮數不缺。兩人甥舅加上府學同窗的關係,這幾年也是越走越近。要是全無交情,他也不會看到這求助布條就焦慮的不行,急急往沈瑞處求援。可是賀平盛見了他,除了偷塞這布條,還話帶了刀子,拖他下水。雖不知到底是什麼陰私之事,既是使得賀東盛連族弟都容不下,更不要說沈瑾這個便宜姻親。

    沈瑾此刻,亦是處於險境。

    沈瑾隻覺得意興闌珊,帶了幾分悔意道:“我不該來尋瑞二弟……”

    要是賀家的人提防,派了人跟著,那這會兒功夫也當知曉他進了尚書府。

    不管賀家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私,沈瑞都無心理會,即便是性命攸關,可設計沈瑾的沈平盛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眼下已經不是他想要不理會就不理會得了的。從沈瑾走進尚書府大門,就已經將麻煩帶了過來。

    沈瑾麵上帶了幾分掙紮出來,眼中帶了迷茫。他不是聖人,做不到“以怨報德”,可賀平盛是為了活命才抓了他這個“臨時稻草”,要是他真的束手不管,賀平盛說不得真的就因“水土不服”病逝京中。

    賀平盛家中上有六旬老父,下有繈褓中的幼兒,真要這要走了,一家人也能活的安生。

    同沈瑾相比,沈瑞平靜許多。

    最初的怒意散去,對於沈平盛的所作所為沈瑞也能明白一二,性命攸關之下,誰能保得住節操?

    在做道德君子與活命之間,這個選擇並不做。沈平盛不過是平常人,做了平常人都做的決斷。要是沈瑾是賀平盛的親外甥,顧念骨肉之情下賀平盛或許還會猶豫;可沈瑾不過是名義上的便宜外甥,就算是知曉幾句話說不得就要了沈瑾的命,可賀平盛還是說了。

    沈瑞好奇的是,賀東盛的狠辣。

    世人重視親族血脈,一榮俱榮、一恥具恥,才有了“親親相隱”這四字。賀平盛不僅是新出爐的年輕舉人,根據他的廩生身份還有鄉試成績,就能知曉他學問通達,說不得明年就是一個新進士。雖說是旁支庶房,可多這樣一個族弟入官場,對賀東盛來說也是好事。

    要不是關係家族與前程這樣的大事,賀東盛當不會對這樣一個前程錦繡的族弟下手。

    這會兒功夫,沈瑾心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麵上帶了決絕,眼中已經恢複清明。他起身對沈瑞躬身道:“瑞二弟,我先回去了……”

    沈瑞定定地看著他,道:“出了這,瑾大哥要往哪去?”

    沈瑾麵上帶了幾分不自在,道:“我想要去會館見見鄉人……”

    鬆江富庶,百姓安居,耕讀人家多,進京的舉子也多,除了投親靠友,大部分都在前門外的鬆江會館落腳。這些人即便出身比不上沈家、賀家子弟,可老師、同年,也有密密實實的人情網。

    沈家在京有三房,五房沈全與沈瑾也是相伴長大,可鴻大太太素來不喜他;六房沈理那邊,對沈瑾也是淡淡的,同尋常族人無兩樣。沈瑾能去的,也隻有鬆江會館。

    沈瑾倒不是存了害人的心思,不外乎想著“法不責眾”四字。況且賀東盛逞的不過是權勢,在巍巍帝都之下,還做不到隻手遮天的地步。與其提心吊膽擔心他“殺人滅口”,還不如多見些人,讓他心沒底,曉得顧忌。這樣的安排,也是擔心賀東盛盯上沈瑞這。

    尚書府大樹已倒,隻剩下滿門婦孺病弱,未必能擋得了小人算計。

    沈瑾這點心思,雖沒有盡數寫的臉上也差不多了。

    沈瑞心下稍暖,道:“賀平盛那邊,瑾大哥想怎樣應對?”

    沈瑾握著拳頭道:“我想要聯合幾個同年,將他接出來……”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那可是要與賀家大老爺對上,而且未必能如願……

    畢竟不拘誰說,族親都比同窗、同年更親近。賀平盛“生病”,在族兄家調養也是應有之義。

    沈瑾顯然也想過這種可能,緊抓著布條道:“若是如此,那隻有報官了

    隻是沈瑾不傻,知曉真要將此事鬧出來,賀平盛的性命也多半保不住。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想走這下下之策。

    對於沈瑾的選擇,沈瑞頗為意外。

    沈瑾則是轉過頭,望向沈瑞:“不拘什麼恩仇怨憤,在人命麵前都不算什麼……這輩子,束手旁觀過一回,已經多年不安……我不像再背負第二回……二弟,對不住……”最後一句,卻是低不可聞。

    架不住沈瑞五感過人,卻是聽得真真的。

    想想沈瑾這幾年的境遇,沈瑞也不由唏噓。

    換做其他人家,這樣一個潛力大好的少年舉人,早就被當成族人視為希望,當成鳳凰蛋似的寶貝,可是沈瑾在家族之中,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對待。即便孫氏故去這些年,沈瑞也進京多年,可在家族之中對於沈瑾的非議至今未消

    “想去做,就去做,無需擔心許多。”沈瑞淡淡地道。

    沈瑾後背挺得直直的,使勁地點了點頭,對沈瑞拱了拱拳,大踏步地出去了。

    沈瑞看著沈瑾的背影,並沒有跟著相送,隻是招手喚了個小廝,低聲吩咐了幾句。

    沈瑾的義氣帶了幾分天真,不過他的大致思路沒有錯。賀東盛即懷疑沈瑾是知情者,那沈瑾這個時候閉門不出反而不好,多出去見人反而不是壞事,隻是既是涉及利害攸關之事,也要防著賀東盛狗急跳牆。

    小廝退下去,就聽身後有人道:“瑞哥,這賀東盛犯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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