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67
maddamn 發表於 2017-7-14 08:46
第四百六十四章 回腸九轉(五)

    一夜暴雨,驅散了暑熱。

    謝氏人到中年,這兩年開始發福,最是不耐熱,本有些苦夏,如今一早起來,涼風陣陣,外加上碧空如洗,倒是使得她臉上帶了笑模樣。

    不過待聽到丈夫昨日遞了帖子往賀侍郎府上、今日休沐要往賀家去,謝氏心裡有些堵,強笑道:“老爺這是為了賀家二老爺與三房的官司,不過是錢財糾紛,還是得老爺出頭麼?”

    雖說沈賀兩家是同鄉,且還是隔著房的姻親,不過因兩人立場行事不同,向來沒有什麼往來。如今沈理主動聯繫,品級比不上賀東盛,說不得就要看人臉色。謝氏素來以狀元丈夫為榮,自不願丈夫受這樣委屈。

    沈理隨意道:“到底是同鄉,好幾重的姻親,平素裡小打小鬧算了,真要撕破臉來,誰家討不了好去?松江一地,可並不單單是只有沈賀兩家大姓。就算賀東盛如今品級高些,十年、二十年後呢?遠了且不論,只說小一輩出仕子弟,賀家就比不過沈家。賀東盛能做到侍郎位上,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總會知曉輕重。”

    謝氏猶豫了一下道:“我倒不是要攔著老爺,如今這只是開頭,只要二房二族叔與宗房械大伯不回京,以後松江那邊大事小情怕是都要推到老爺身上……老爺雖是待族親心誠,可也要顧及宗房顏面,要不然到像是與宗房爭鋒……

    沈理皺眉道:“族長在松江,不是大事他們也不會輕易進京來,真要是抱著別的念頭攀附過來的,不搭理就是…

    謝氏聞言,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京城有沈瑞、有沈瑛兄弟,沈理與這兩房皆有淵源,又向來交好,看顧也就看顧了,要是連帶著將其他房頭的族親都看顧起來,那以後自家有的受累。偏生現下世情最重宗族,稍有處置不好就會落下口舌把柄,如今瞧著丈夫的意思,並沒有大包大攬的模樣,也叫謝氏心定。

    婢子擺了飯桌出來,謝氏神色和緩,夫妻兩個對坐,拿了筷子。

    一直到撤桌下去,沈理臉色都有些難看,不是為了族人的麻煩,而是為眼前結髮之妻。謝氏雖是全心為了這個家做打算,可親朋故舊往來也是往上看不往下看,難掩勢利,自己這些年不是沒提點過,卻沒有什麼大用。早年她是幼女,是嬌妻,這般任性小氣並不礙什麼,如今她是母親,以後還會是祖母,這般行事,讓沈理怎麼放心將兒女交給妻子管教,少不得提醒自己更費心些,省的兒女們被養成眼大心空的性子。

    看著丈夫面色不好,起身往客房去,謝氏只當丈夫不耐族親叨擾,心中暗喜,嘴上卻道:“眼看就要端午,兩位叔叔既在京中,少不得要往長輩處請安問好,需叫管家預備下兩份節禮才周全,總不好兩手空空的……”

    沈理見妻子口不對心,只覺煩躁,隨口應了一聲,放了簾子出去。

    客房中,早飯也擺了上來。

    身為當家主母,謝氏待客亦是周全,吩咐廚房準備得米糕與梅菜餡包子、甜粥鹹粥,小菜也是江南風味,不過眼下沈玲、沈珠兄弟卻沒有心思在早飯上。

    昨晚沈玲回來時,並沒有與沈珠打照面,今日沈珠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過來,跟堂兄說想要回松江。

    沈玲便道:“出來是有些日子,今日要隨六族兄去賀家,回來也該辭行……”

    沈珠冷哼一聲,道:“我不去,要去你去明明是賀家人不懷好意、狼子野心,侵佔沈家產業,如今是要登門求饒?什麼狀元老爺、閣老女婿,也不過如此……”

    “閉嘴”沈玲眼見他說的不像,忙喝道:“胡唚個甚?六族兄為了誰家操心,這倒是吃力不討好了”

    沈珠揚著下巴,不以為然道:“操心?誰見了?去賀家,不過是走過過場,輕飄飄問詢兩句,對你我有個交代罷了,哪裡會真心為三房討公道?這般敷衍一遭,糊弄傻子呢麼?”

    沈玲皺眉道:“去賀家周旋是敷衍、糊弄,那什麼是不敷衍、不糊弄?對簿公堂,將一應典借手續都擺上,一應人證叫上,算的明明白白?是大伯沒借銀子,還是大伯沒押抵?四房源大伯是糊塗,不應該攪合進這些事中,可這質押轉手的手續是作偽的?”

    沈珠冷笑道:“二哥說話什麼意思?真要我家傾家蕩產去便宜四房與賀家不成?人人都說你有城府,偏生我當你是好的,只當你是真心為我家著急,才陪我千里迢迢走這一遭。如今我算看出來了,什麼陪我上京不過是幌子,趁機上京巴結二房才是真……”說到這裡,已經是滿臉譏諷:“哈哈原來如此啊……看來二哥是嫌三房廟小,還惦記二房嗣子之位……誰讓沈玨命短一命嗚呼,二房嗣子又出缺,只是有沈瑞在前面杵著,怕是難以如二哥的願。那才是外憨內奸的,二哥想要從他嘴裡搶食,與其巴結奉承,好不若求神拜佛盼著沈瑞早點死了的好……”

    聽著沈珠面色猙獰口吐惡言,沈玲只覺得遍體生寒,就聽門口有人怒道:“豎子爾敢?”

    沈珠望向門口,魂飛魄散,不由怔住。

    怒氣衝衝進來的,不是沈理是哪個?

    沈玲忙站起身來,卻是神色惴惴:“六族兄……”

    沈理看也不看沈玲,只面帶寒霜地望向沈珠,咬牙道:“瑞哥兒哪裡得罪了你,竟叫你盼著他死?”

    沈珠的臉“唰”的一下通紅,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又是“哐啷”一聲,帶翻了椅子。

    沈玲在旁,想要開口求情,卻被沈理一個眼神止住。

    沈理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探究與忌憚,沈玲慣會交際,哪裡看不出族兄是疑上了自己?現下別說給沈珠求情,再不說清楚,怕是自己也脫不了關係,忙道:“六族兄,小弟跟在洲二伯身邊,這些年要說一點也沒想過過繼的念頭那是假話,可洲二伯早已經說過不會再過繼嗣子,以後即便再提過繼,也只會過繼嗣孫,兼祧兩位族弟的香火。二房如今有瑞哥兒與璐哥兒傳承香火,宗房還有玨哥兒的本生親,就算二房過繼嗣孫,也不會從其他房頭擇人……我既曉得洲二伯的心思,怎麼還會有過繼的念頭?更不要說喪心病狂地想到瑞哥兒身上去……”

    沈理神色稍緩,可依舊有幾分疑色。

    都說宗族最重,可沈理是見識過族人的勢利與貪婪的,更不要說三房上下實在不成體統,從根子上就是爛的。沈玲這是族弟,並不是讀聖賢書長大,十來歲就在市井生活,要是不會鑽營也不會從一個充當管家僕從的婢生子走到今天。

    “但凡我對瑞哥兒生過惡毒念頭,管教我妻離子散、不得善終”沈玲正色道。

    沈理冷笑道:“且算你有自知之明,知曉什麼能惦記什麼惦記不得……”

    沈玲後背浸濕,使勁點了點頭。一家兄弟,父母尚且有所偏頗,更不要說九房族親,族親之間自是有遠近親疏。沈瑞幼年坎坷,娘死爹厭,可耐不住生母孫氏留了福報,不僅成了二房嗣子,還有五房與狀元府這裡都是靠山;三房長輩貪婪無德,劣跡斑斑,子孫造疑也不算冤枉。

    這會兒功夫,沈珠的臉紅了白、白了紅,已露了幾分怕來,卻依舊是強撐著。

    沈理眼光如刀,難掩厭憎,對著沈珠呵道:“早知你心術不正,如今更添惡毒這等心性還求功名,想要禍國殃民不成?癡心妄想”

    原來這次上京,沈珠除了為家裡尋援助瞭解沈賀兩家糾紛,還惦記起入國子監之事。他參加了兩次鄉試,都名落孫山,自然做不到心靜無痕。看著同鄉白髮蒼蒼的老秀才,再想想族兄弟之中的進士、舉人,沈珠心中已經怯了,就想要另尋出路,省的自己前程無望。

    只是沈理與三房素來不親近,對於調解沈賀糾紛都是捏著鼻子應下,更不用其他,對於沈珠話裡話外對國子監的打探也沒有接話。沈珠積了一肚子怒氣,今早才口不擇言起來。

    現下,沈珠臉色雪白,臉上已帶了恨意,啞著嗓子道:“沈理你敢壞我前程?這般打壓族兄弟,就不怕族人斥責、世人非議?”

    沈理神色更冷,臉上更添不屑。

    沈珠腦子裡“嗡嗡”直響,身子已經站不穩,卻是再也待不住,恨恨地瞪了沈理一眼,跑了出去。

    沈玲滿臉急色,忙道:“六族兄,珠哥兒是對我有怨,話趕話信口胡沁,並非真的存了壞心……”

    沈理擺擺手道:“不用再說了,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我還聽得出來……”

    沈玲心往下墜,面上滿是祈求:“六族兄,沈珠打小被老太爺與大伯寵愛,性子驕縱,言行多有不足,可並非不可救藥……”

    沈理看了沈玲一眼:“他那般說你,你倒是個有度量的。且放心,沒人會斷他前程。我雖厭他,可也不會行那等事……”

    沈玲提著的一口氣來不及放下,就聽沈理繼續道:“早年瞧著沈珠的文章雖有不足,可還存兩分靈氣,如今只剩花哨輕浮,落榜也是應有之事……”

    沈玲心情複雜,依舊是滿臉感激。

    沈玲與沈珠是同祖堂兄弟,這般維護也算應有之義,可沈理也不是聖人,想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幾個字,對沈玲的好感也淡了幾分,又說了兩句,就從客房出來,沒有再提帶沈玲去賀家之事。

    沈玲惦記著挾恨而跑的沈珠,顧不上其他,送走沈理,就出了大門。

    問過門房,只說沈珠往西去了,沈玲一路往西出了胡同,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顧,卻是不見沈珠的影子……
maddamn 發表於 2017-7-14 08:53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變將生(一)

    沈家雖不是京城老戶,可身為世宦人家,門第在崇善坊也是數一數二,每逢年節門前往來送禮的車馬絡繹不絕。可是自打沈滄病逝、沈洲南下,就透出幾分寂寥來。“人走茶涼”,說的不外如是。

    外書房裡,大管家坐在矮凳上,臉上有些難看:“二爺,這次還罷,中秋節禮單子還需大改……”

    原本沈家是尚書門第,不說部裡層層下屬年節禮敬,就是其他六部九卿衙門的掌印也多有官面上的往來應酬,加上沈家籍貫江南,蘇松一帶出來的京官與外官,也願意攀附沈家“敘鄉誼”;再有就是沈滄與沈洲兄弟一路科舉上認識的朋友,不拘官品高低,巴不得與沈家兄弟排個“同年”、“同門”。

    “同衙”、“同鄉”、“同門”、“同年”,加上姻親故舊,沈家關係網可見一斑。

    沈滄既為一家之主,在臨病故前本當將沈家的人際關係交代給嗣子或弟弟,可沈瑞雖為嗣子,卻是年幼,輩分也低,不過是秀才功名;沈洲是外官,以後能不能回京還是兩說。沈潤雖已經出士,不過官小位卑,且身體在這裡,並不是在仕途上能拼一把的,前程有限。

    像那些依附與沈家的人家,關係淡了也就淡了,有些互益往來的人家,卻需要相同分量來維繫。沈家在沈滄病逝後,就顯得不夠用了。沈滄生前也知此處,並無不舍,就轉給了妹婿楊家。最後留到沈瑞中,不是通家之好,就是姻親。

    沈瑞放下手中兩本帳冊,點點頭道:“不過是意料之中罷了。倒是幾家姻親,這次回禮比往年只多不少,中秋節時也別忘了增些。”

    大管家感概道:“那是應當的,還是老爺、太太眼光好,親戚這些多家,只同這幾家交好,也給二爺與大姑娘挑了好親家。”

    今年減了年禮或是不送的人家多,多是官場上的泛泛之交,增加的則有兩楊家與毛家。

    大理寺楊家與沈家是姻親,受楊家提挈頗多,如今到了回過頭來庇護沈家的時候,沈滄將官場上的人脈留給妹婿也是這個緣故;大學士楊家是沈瑞岳家,狀元府毛家是玉姐婆家,這兩家是沈家小一輩的姻親,第一次送端午節裡,加厚禮則是給玉姐撐面子。

    至於那些不增不減的人家,不拘是礙於人情不願顯得勢利,還是其他原因,也總算是行事厚道了。

    大管家已經是有年歲的人,顫顫悠悠,早就屬於半榮養狀態,若不是沈滄病逝後,擔心沈瑞叔侄撐不起來,也不會勉強支撐著出來。

    沈瑞見了也不落忍,沉思了一會兒道:“家裡莊子沒剩下幾個,李盛再打理那邊也大材小用,以後還是調回府裡,接二管家手中那一灘。”

    沈家之前名下有幾處京畿的田產,後來給玉姐陪嫁了兩處,給三老爺分了兩處,如今小長房名下剩下京畿田產只有幾個小莊,這也是沈滄的安排。化整為零,省的田多了礙眼,畢竟京畿良田難得,對於失去沈滄的沈家來說,大田莊還真未必保得住。

    李盛是大管家長子,也是沈家的外管事之一。如今沈瑞發話讓他回府接二管家那一灘,就是答應他做個二管家了

    大管家眼見兒子前程有了著落,面上也帶了喜色,忙站起來起身道:“多謝二爺提挈,只是他還年輕,且有的歷練,正該同某某好生學學。”

    主僕兩個正說著話,就聽門口有小廝道:“二爺,玲二爺來了。”

    沈瑞起身叫請,大管家也告辭下去。

    說話間,沈玲隨著小廝過來。

    見沈玲滿臉郁色,沈瑞心中納罕,道:“玲二哥這是怎麼了?是賀家昨天不給六哥面子?”

    昨日沈理休沐要帶沈玲兄弟兩個去賀家之事,沈瑞前兩日聽沈理提了一嘴,才有此一問。

    沈玲露出苦笑:“六族兄自己去了,並沒有帶我去……”

    “咦?”沈瑞很意外,這本是三房的事,沈理不過是出面幫忙說兩句話,怎麼會全攬了去?別說素來待族親不冷不熱的沈理,就是沈械在京,也不會這樣熱心。

    “沈珠說話不遜,惹惱了六族兄,六族兄遷怒,連我也沒帶。六族兄說了,左右只出面這一回,帶不帶三房的人都一樣。還說下不為例,以後三房的事情不入他耳。”沈玲耷拉著肩膀,說話都減了力氣。

    沈瑞想想沈珠的脾氣,不知如何勸解,便道:“六哥說的也不算錯,總要自己立起來,誰又能靠誰一輩子……”

    沈玲點了點頭:“我曉得是這個道理。說到底都是自找,貪心惹的話。自幾位長輩分家,老太爺偏心,大伯獨得了大頭,不說鋪面十來家,大大小小的莊子七、八個,良田千頃,幾輩子嚼用都夠了。要是安分守業,哪裡會招禍事?到底是貪心不足,也不想想自家有什麼底氣?多少人惦記,要不是姓了沈,族中庇護,早就被人吞了……可勁折騰吧,等到親戚情面都磨沒了,也就離破家不遠……”

    沈玲素來好脾氣,可就是泥菩薩還有三分火。作為身份尷尬的庶長子,從鋪子裡管事熬到現在,一步一步走過來也不容易,用了多少心思,陪了多少小心,才在這幾房族親面前有幾分體面。被曾祖父下令上京,沈玲也是真心想要幫忙,眼看著族親也沒有袖手旁觀,任務完成,可是沒想到會是如今這樣局面,也實在忍不住抱怨了。

    疏不間親,沈瑞雖不喜三房小長房上下行事,可也沒有接沈玲的話,只默默聽了。

    倒是沈玲自己不好意思起來,歎了口氣道:“是我囉嗦。今日我過來,是跟大伯母辭行的,一會兒我就出京,五房伯父、伯娘那邊,我就不過去了,你過去時幫我陪個不是……”

    “這樣著急作甚?明天就過節了,總要節後再走”沈瑞驚訝道。

    沈玲咬牙道:“還不是那活祖宗,昨日忤逆六族兄後跑出去,就一直沒回來,礙著六族兄,也不太聲張,只吩咐長隨們四下裡打聽,剛才得了信,才曉得他昨天就去了通州,今早已經登船回松江去了……他是老太爺的命根子,不拘他懂不懂事,老太爺既命我帶了他出來,我總要將他穩穩妥妥地送回去……”

    沈瑞看了眼窗外,已經是下午,沈玲今天出城去通州,連夜包船南下,順利的話,三、兩天的功夫也就追上沈珠了。

    因時間緊,沈瑞沒有多話,直接帶沈玲去了後院。

    徐氏意外沈玲走的匆忙,不過在知曉原委後,還是點頭道:“既是如此還真應該跟著去看看,沈珠雖及冠,可到底沒有單獨在外行走過,跟著過去也安心些……”

    沈玲還問這邊是否給沈洲捎帶東西,徐氏哪裡會跟著裹亂,只說不用。從京城到南京的水路方便,有什麼要往南邊送的也方便。

    沈玲來去匆匆,沈瑞送完人後,又被徐氏叫到正房這邊。

    徐氏皺眉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方才沈玲說的含糊,理哥兒那邊是不是說了什麼,還是發話將他們兄弟掃地出門了?他可不像是耐煩與族親揪扯的性子。”

    到底是經年老人,從沈玲告辭時的勉強與戰戰兢兢中,徐氏瞧出幾分不同尋常。

    沈瑞將方才書房裡聽到了講了。

    徐氏聽了,眉頭微蹙,好一會兒方歎氣道:“理哥兒的性情,確實是不喜這些,如今既是已經話說出口,也是有了定奪,對於族務不會再插手,以後京中各房少不得又是過去景象,各家顧各家,成為一盤散沙……”

    即便到了大明朝好幾年,可沈瑞骨子裡還是現代人,對於宗族本就沒有什麼歸屬感,忍不住為沈理辯白,道:“沈家九房,名為族親,可內外房早就出了五房,只是之前族長太爺經營的好,使得各房一直沒有分宗……一家子連著一家子的,要是以後真的事事找六哥,六哥也沒工夫尋思別的了……”

    所謂族親,對外是親人,對內是什麼就不好說了。沈理幼年日子困窘,除了喪父之外,主要是堂親奪產,能對族人產生親近之心才怪。、

    前幾年沈家宗房、五房、九房都有人在京,二房又是早定居京城的,早有了根基,使得各房都來親近,族親之間看似熱絡,實際上各房之間也有說法。不說別人,就是宗房沈械,對於年紀相仿且處處出色的族兄弟沈理,往來中就帶了忌憚,生怕他將族人籠絡過去,威脅宗房的地位。因此,明知九房上下有心討好沈理,沈械也沒有出面說和,就是不願意讓沈理有助力。

    等到沈械起複外放,失去對京城族人的掌控,才想起沈理來。想的很美好,在自己不在的時候,讓沈理做個牽頭人,籠著京城族人,將沈氏一族的榮耀背負起來。那樣的話,除了庇護族人之外,少不得也成為宗房強援,加上背靠相府,以後沈械回京的事也就指望沈理身上。

    顯然,沈理沒有那麼大公無私,不陪他玩了……
maddamn 發表於 2017-7-14 09:00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大變將生 (二)

    徐氏性情堅毅,並不樂意依靠旁人,只是為子侄計,近些年才與族中緩和起來。沈家各房族人中,能入徐氏眼的不過是五房鴻大老爺一家與沈理。尤其是沈理,向來視沈瑞為親兄弟手足,徐氏也樂意沈瑞多重庇護,才明知曉謝氏有些左性,也沒有遠了沈理一家。

    只是為人處世,不能盡想著自己,如今沈理既擺著不願沾手族務的態度,以後沈瑞也就不好理所當然地老去麻煩沈理。並非是沈理會對沈瑞不好,而是將心比心,也要為沈理考慮。

    沈瑞背後牽扯著二房、四房,與五房又交好,就是看在沈瑞面上,沈理也不會對這幾個房頭不聞不問。不說別的,就是這次三房遇到的事情,要不是其中牽扯到四房,進京的人選是跟在二房二老爺身邊的沈玲,沈理也不會痛快地應承下來。

    偏生這幾房,二房不必說,四房是要不本生親,五房淵源深,沈瑞這邊都不會疏遠。難道真讓沈瑞去疏遠沈理?要不然的話,以後沈理為難的時候不會少。

    一時之間,徐氏有些躊躇。

    沈瑞沒有想那麼多,只對徐氏稟道:“我一會兒去六哥家看看,聽聽賀家那邊反應。玲二哥只說六哥與賀家說妥當了,也不知是怎麼個妥當法”

    這其中還牽扯到四房,沈瑞即便不親近,也不好高高掛起。

    徐氏點了點頭道:“是去給該問一聲,這次也是偏勞他。他向來愛藏好墨,我記得小庫房中有半匣子松香墨,還是我當年從家裡帶來的,老爺在時也說好,並不捨得使,拿幾塊過去正好。”

    沈瑞應了,徐氏便親自帶了沈瑞去了小庫房。

    沈家有兩個庫房,分為內庫房與外庫房,外庫房是祖上傳下來或公中的東西,小庫房則是徐氏的嫁妝與私房。

    小庫房就在徐氏院裡,是三正兩耳五間倒座房,徐氏與沈瑞現下去的是靠西邊一間,裡面靠牆是到頂的多寶架子,架子上放著各種錦匣木盒,因孫老太爺的緣故,裡面不乏海外奇珍。因這兩年選了一部分出去做楊家聘禮與玉姐嫁妝,這邊架子上空出一小半,不過剩下數量依舊不凡。

    地上則放著裝著兩、三口箱子,裡面都是金錠銀錠。

    說是半匣子,不過是八塊,徐氏都拿了出來,遞給沈瑞道:“送一半過去,剩下四塊你與你三叔分了吧。”

    沈瑞接了,徐氏四下裡望瞭望,歎了一口氣,道:“東西都是好東西,只是真遇到有事時,到底不如金銀便利今上雖是仁君,可已經經月未朝,明日朝賀都取消了”

    後世都說“亂世黃金、盛世古董”,可實際上黃金永遠是黃金,古董的話可就未必了。以沈家這樣身份地位,拿著古董去當鋪古玩鋪這樣的地方能換出金子來,尋常百姓人家,抱著古董也就是追命繩索。

    狡兔都知道三窟,何況人是眾靈之長?

    早在沈滄養病時,就以看福地的名義,帶沈瑞去沈氏祖地藏金。一個下人都沒用,是沈瑞一鍬鍬挖的三尺深坑兩處,每處埋金一千兩,這就是二房的後手,卻不是最後的殺手鐧。最後的殺手鐧是沈滄的壽材中,底層有一層夾板,裡面也藏了一層金餅子,因壽材用的是硬木,自重就重,這多加了百十來斤也沒有人察覺出不對來。

    棺中藏金是二房的傳統,太爺當年去世時,就是如此炮製。以此為後手,並不是鼓勵不肖子孫敗家後去挖墳掘墓,而是因官場兇險,要是真有抄家滅族那日,借著移了先人遺骸回鄉,取了藏金也能有翻身之本。不過為防消息洩密,也只有每一代當家人才知曉這件事,上一代是沈滄,這一代是沈瑞,就是徐氏也不知曉此事。

    徐氏說的有事,就是在遭遇關係生死富貴的大變故時。大明朝太平數十年,皇位更替都是父子承繼,並未奪嫡之亂,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沈家雖無力博弈,可卻要小心承池魚之殃。

    沈瑞知曉正德、嘉靖這段歷史,知曉未來幾十年朝廷不是宦官弄權、就是文官黨爭,亂象橫生,不過並不願徐氏太過憂心,勸慰道:“二叔雖是南京任職,勝在清貴,三叔這裡也不起眼,就是朝廷偶有風波,還有老師與楊姑父在

    徐氏搖搖頭道:“求人不如求己,總要自己立起來,才是真正安心。在你立起來前,家裡還是小心過日子的好”

    沈瑞本就不愛招搖,自是鄭重應了。

    到了傍晚時分,沈瑞就去了沈理家。

    沈理還沒有回來,沈瑞被引到客廳,就見沈瑾也在。

    “瑞二弟”沈瑾見到沈瑞,站起身來,面上帶了幾分歡喜。

    沈瑞見他身上穿著官服,顯然是從衙門直接過來,有些意外道:“六哥呢,怎麼沒同瑾大哥一起回來?”

    “六族兄本要同我一起回來,東宮遣內臣相召,六族兄進宮去了,讓我先過來等著”沈瑾回道。

    京城中消息靈通的人家都曉得當今太子倍後帝后疼寵,性子活潑,有幾分孩氣兒,東宮偶爾召詹士府臣屬,也不過是心血來潮,探問些市井玩樂吃喝消息,並沒有什麼正經事。

    算下來,沈瑞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到壽哥,心中不由一動,道:“聽三叔前幾日說,端午免朝賀,皇上龍體不愈,東宮如今不是當在御前侍疾麼?”

    沈瑾笑道:“皇上是慈父,怕過了病氣給太子,只許太子隔簾請安太子也孝順,知曉皇上病中也關心他的學業,這些日子分外刻苦,這次召六族兄進宮,估計也是課業上的事”

    即便曉得壽哥兒長在宮中,並不是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害,不過兩、三年下來,也有些真情分在裡面。聽說壽哥肯主動求學,沈瑞也頗為欣慰。

    沈瑾還不知沈玲、沈珠兄弟兩個離京,眼見兩人還不來,猶豫一下道:“玲二哥他們兩個還沒出來,不在麼?都這個時候了,是去鴻大叔家了?”

    沈瑞講了沈珠離京、沈玲隨後去追的事。

    沈瑾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方歎氣道:“真沒想到沈珠會這樣不懂事,只是玲二哥無辜,費心巴力,卻落個裡外不是人”

    沈瑞點頭道:“只盼著沈珠別再節外生枝,玲二哥也怪可憐”

    話音未落,就聽門口有人冷哼道:“可憐個甚?想要處處討好,也不問問可有那麼大的臉?”

    是沈理回來了,沈瑞、沈瑾兩個忙站起身來,沈瑞訕訕道:“六哥”

    眼見沈瑞尷尬、沈瑾也面帶疑色,沈理搖搖頭道:“愚笨,仔細想想,一會兒說話”說罷,便先往內院更衣去了

    沈瑞與沈瑾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之前瞧著六族兄待玲二哥還好,怎地聽著這話音不僅是不滿沈珠,連玲二哥也有錯處,瑞二弟可曉得緣故”沈瑾低聲道。

    沈瑞皺眉:“我也不知。倒不像是遷怒”

    沈瑾遲疑道:“六族兄為人方正,許是看不上玲二哥的圓滑世故”

    沈瑞搖了搖頭,沈理外方內圓,並不迂腐,要不然即便是狀元出身、閣老做後盾,也不會出仕十來年就熬到現下的位置。

    沈瑾百思不得其解,沈瑞想起沈理方才的話,有些了悟。沈玲的臉面是因靠二房二老爺來的,沈理賣的並不是三房的面子,而是二房的面子。如今事情雖解決,可眼見沈玲不思回報二房,反而對三房的事情盡心盡力,沈理對沈玲的好印象也到頭了。沈玲這次進京,可謂是得不償失。

    一盞茶的功夫,沈理換了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過來,先說了正事:“賀侍郎那裡我去說,不管賀家之前是甚心思,他那邊總要掂量掂量,動靜既鬧到京中,就沒有再奪產的可能。只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銀子總要還的,只是追的沒那麼緊,容三房慢慢補上。至於四房老爺那邊,到底如何安撫,還需瑾哥兒過去賀家商量。”

    賀家二老爺賀南盛即便再會經營,到底見識有限,只看著沈家沒了一個尚書,剩下的人最高是四品,比不上賀侍郎,新族長也不比族長太爺在時德高望重,各房族人關係冷淡,才敢這樣大喇喇算計沈家三房、四房,卻不想想就算沈理不出面,四房這個狀元是吃白飯的?

    大明朝官場最重資歷,能入了閣的,大半是三鼎甲出身。就算沈瑾如今不過是小翰林,可年紀在這裡放著,二十歲的狀元可比四十歲的狀元入閣更有潛力。更不要說如今李閣老對沈瑾的看重眾所知之,李閣老想要召孫女婿的消息在李黨眾人中也不是秘密。

    這次沈理不出面,賀東盛也不會為了錢財與沈家撕破臉,那樣豈不是丟了這個“外甥”?本來因賀十七的事,被沈家捏了把柄在手,兩家正不上不下僵持著,賀南盛這樣逼迫沈家、謀奪沈家產業,賀東賀知曉後,除了咒駡兄弟目光短淺後,也擔心沈家狗急跳牆。

    因此,沈理出面說和後,賀東盛也很痛快地應了。只是為了讓沈瑾記得這個人情,並沒有大包大攬,少不得將沈家四房再擺出來說說。

    因賀十七的事,沈瑾對賀東盛成見頗深,聽聞要往賀家去,一時坐立不安。

    沈理見了,不由蹙眉:“論起來賀家還是四房正經姻親,作甚如此惶恐?”

    沈瑾不好說賀東盛欲害族弟的陰私,只訕訕道:“賀侍郎頗有威儀”

    沈理只覺沈瑾不持重,卻也無心教導,只對沈瑞道:“可想明白了”

    沈瑞道:“有些明白了。不管三房長輩如何吩咐,玲二哥沒有拒絕,就是托大了,這本不是他能應承的事”

    沈理點點頭,正色道:“總算還不傻。數萬的欠銀,質押出去的田契,如此破家之禍,要是三房真心怕了,怎麼會只打發兩個小子上京?不過是仗著臉面,曉得族親不會素手旁觀沈玲算什麼,就敢總覽此事?他不過是曉得看在洲二叔面上,自己到京中能說上話,能在自己長輩跟前賣了好去他之前看著老實,可人的貪心都是一點點養大的。如今他看似依舊恭謹謙卑,行事卻像是拿慣了主意。回頭你跟大伯娘說一聲,打發人去南京看看,洲二叔不通庶物,為人也方正,要是讓人糊弄了,損了錢財是小事,要是在官面上有不謹之處,才是大禍患”
maddamn 發表於 2017-8-10 08:40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大變將生(三)

    從沈理家出來,沈瑾神色怏怏。

    沈瑞看了他一眼:“這麼不想去賀家?”

    沈瑾搖搖頭:“親戚裡外,哪裡能總不見面?不是這個……我是在想玲二哥,也不知他以後會不會後悔……”

    論起來兩人同為庶長子,早在嫡兄弟落地前,沈瑾、沈玲兩人都是嫡子待遇,只是在有了嫡兄弟後,兩人境遇不同。沈瑾這裡,孫氏敦厚,又有張老安人偏疼,半點委屈沒受;沈玲卻是被嫡母忌憚,待遇一落千丈,連讀書都不讓好好讀,就怕出息了壓制年幼的兄弟。要不是攀上二房這條大腿,沈玲以後就是個管事,在小兄弟成年前做牛做馬,小兄弟能管家後說不得就要被踢出來。

    幾年經營,沈玲才有了今日,娶了官宦家的小姐,出入高門,不可謂沒有心智,可聰明反被聰明誤,二房需要的是幫二老爺打理庶務的老實子侄,而不是狐假虎威、威風凜凜的衙內。

    沈瑾雖替沈玲可惜,也不過是唏噓這一句。遠近親疏,他自己有數。

    天色擦黑兒,眼看就是宵禁,兩人沒有再耽擱,各自家去了。

    回到仁壽坊,沈瑞就去了正房。

    沈瑞並不覺得沈理是無的放矢,沈玲這幾年的變化不僅沈理看出來,他也看出來,只是之前想的沒有沈理這樣深刻。可是官場之上,有些疏忽能犯,有些錯卻是丁點兒也不能。沈理提點這一句,雖是未雨綢繆,卻是不得不防。

    沈洲在南京,千里迢迢,到底如何約束監管身邊人,並不是沈瑞這個侄子一句話就能做主的。

    聽完沈瑞的轉訴,徐氏歎氣道:“是我疏忽了,沒有想周全。就算有大老爺早年請的師爺在二老爺身邊,也只是師爺,不能代二老爺官場交際,要不然也不會專程繞道松江擇了族人同往……”

    沈瑞勸道:“六哥說的,不過是以防萬一。玲二哥到底年輕,如今日子過得好得意些也是尋常,讓二叔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實在不行,尋個由子打發了就是,畢竟只是提挈族侄,並沒有過繼。想想沈洲,知天命的年紀,二甲出身,出仕將三十年,卻是還讓這麼多人不放心,也算是奇葩。

    徐氏搖搖頭道:“不是敲打兩句就好了。南京與京城太遠,一個防備不到,有了禍事就糟了……你還沒有入仕,你三叔也剛入官場沒有根基,二老爺可不能有什麼閃失,已經有梁氏一樁錯在前頭,再有什麼岔子說不得真保不住…

    要是沒有沈洲,沈家上下全憑外人庇護,那就是考驗人的良心,舉手之勞大多不會拒絕,可真要為了沈家去與別人對上,也是為難旁人。當年太爺病故時,二房已經經歷過人情冷暖,多少年才緩過來。

    沈洲這個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在沈瑞沒有立起來前,可不能倒下。

    沈瑞尋思了一下道:“那就打發李盛過去一趟,仔細打聽打聽,也別冤枉了他。不管如何,在二叔跟前服侍了幾年,也有不少功勞。”

    徐氏點頭道:“也好,順便看看南邊的莊子。如今不同往日,也要去看看,省得出事了兩下難看……”

    弘治十三年冬徐氏南下時曾在松江與蘇州府置了幾處產業,松江府的莊子托了五房,蘇州府的托了娘家。既是徐氏托的人,自沒有什麼不信的,只是也要防下邊管事莊頭生事。過去敲個警鐘,總比真要鬧出事來,傷了親戚情分的

    次日,就是端午,事情沒有那麼趕,也沒有大節下出門的道理,沈瑞叫了李盛過來,吩咐了幾句,讓他準備行李,節後啟程去南邊巡莊子。

    李盛四十來歲,在京裡就是打理莊子的總管事,查看農事正好擅長,並不覺得出門辛苦,忙不迭地應了。

    吩咐完這個,沈瑞方低聲道:“路過南京時,你拿個採買單子逗留幾日好好瞧瞧,看看二老爺身邊的人精心不精心,有沒有憊懶的,或是打著二老爺招牌在外生事的…個頂個兒的,上下一個不許落下,都要查查……”

    李盛聞言一驚,猶豫了一下道:“這樣大事,小人怕有疏漏,要不然二爺在指個人與小人同往……長壽小哥素來機靈……”

    至於沈瑞身邊另外一個得用小廝長福是李盛的侄子,自然不好提。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就算查出你姐夫不謹,你會護著他?”

    跟在沈洲身邊的世僕有幾家,是早年分家時就分在他名下的,只是前些年都在這邊府裡住著,僕人嫁娶都在府下,也就分的沒有那麼清楚。李盛的姐姐,老管家的長女,就是嫁了沈洲身邊大管事。

    李盛嚇得跪了:“小人不敢。若是他不爭氣,自有二爺與二老爺罰他……”

    “你信你自己個兒,我自也信你……別弄出太大動靜,要是查出的是小事就回京再說,涉及官場人情、銀錢賄賂這些,真要有人犯了,你就直接先稟告二老爺……”沈瑞道。

    倒不是無人可用,只是作為二房當家人,這些人以後都是要用的。有老管家的情分在,沈瑞也樂意提挈李盛,省的下人擔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心不安。

    這個家是沈瑞的,更是徐氏的,沈瑞並不希望有什麼變動,打破家中平靜。因此,在沈滄故去後,家中人事如常,沈瑞即便有了管家權,也沒有出手更換。

    自家這位二爺並不是多事之人,主動伸手去查叔叔身邊的人,定不會是無的放矢。這樣差事,卻不是巡莊那樣打著旗號誰都能去看的差事,而是非心腹不得用了。

    雖說李盛知曉自己分量,絕算不上沈瑞心腹,卻也明白自己眼下被器重,帶了幾分激動道:“二爺放心,小人定用心探查,絕不讓二老爺被人糊弄了去……”

    從書房出來,沈瑞就見三老爺牽著璐哥兒過來。

    今日休沐,三老爺神情懶洋洋的,面上帶了幾分愜意。璐哥兒手腕上纏著五色絲線,手中抓著一個小木刀,小臉紅撲撲的。

    “二哥,二哥”璐哥兒看到沈瑞,就跑了過來。

    沈瑞一把將璐哥兒撈起來,扛在肩膀上,引得璐哥兒“咯咯”直笑。

    三老爺笑眯眯看著,眼中不乏羡慕。倒不是他恪守“抱孫不抱子”的規矩,而是璐哥兒現下四十來斤的分量,對沈瑞來說不算什麼,對三老爺來說就比較吃力了。

    叔侄幾個到了正院,三太太正與徐氏說話。

    雖說是在孝中,可去了的人去了,剩下的人總要活著。到底是過節,徐氏也不是那種悲悲切切地性子,亦是笑眯眯地聽著三太太說話。

    “伯娘……”璐哥兒一落地,就規規矩矩地給徐氏執禮。

    徐氏招呼璐哥兒上前,摸摸他手腕上的五色縷,又看看他身上五毒衫子,見上面毒蟲活靈活現,眉頭微蹙,不由去打量璐哥兒神色。

    璐哥兒挺起小胸脯,帶了幾分得意道:“伯娘,璐兒不怕……”

    三太太掩嘴笑道:“三老爺說了,怕蟲子的當不了將軍,還抓了蟲子來讓璐哥兒打死了……”

    去年六月時,璐哥兒跑在花園裡玩,一是看顧不到,就被蜘蛛爬到身上,雖沒有咬著,卻是嚇的夠嗆,還生了一場病。自那以後,見到蟲子就躲得遠遠的,去花園也不敢隨便掐花摘草,徐氏記得此事,方有這麼一問。

    “璐哥兒真厲害,不過是小蟲子,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徐氏點頭贊道,望向三老爺也頗覺欣慰。

    三老爺夫婦千求萬盼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幾年眼珠子似的盯著,盡顯慈父慈母之心。早年還罷,璐哥兒只是懵懂幼兒,如今璐哥兒漸大,溺子如殺子,總要好好教導起來,讓孩子有了立身之本,才是真正愛子。

    只是別人家中,五歲到了該啟蒙的時候,因還在服中,璐哥兒也耽誤了半年。三太太出身書香人家,還有三老爺這個才子,夫妻兩個親自開蒙,可這樣也不算回事。

    “良師難尋,現下已經到了五月,也該打聽起來。”徐氏對三老爺道。

    三老爺猶豫了一下道:“大嫂,等到璐哥兒出服,我向去他去南城書院……”

    徐氏神色微凝:“親家那邊書院這幾年確實名聲鵲起,不亞於春山書院,可璐哥兒還小,書院又在城外,這每日裡進城出城,大人都辛苦,何況孩子……”

    璐哥兒經過幾年調養,看著比同齡孩子差不多,可也只是看著,誰也不敢冒險。

    “讀書哪有不辛苦的?那邊正好有蒙班,幾位舅爺也有孩子在,也能看顧他,還能交幾個小夥伴。反正是打算年後過去,到時璐哥兒也大了一歲……”三老爺道。

    徐氏這才點頭道:“讀書不是一日之功,反正你們夫妻兩個商量著,想試就試一試,要是璐哥兒受不住你們可不許勉強他……”

    三老爺、三太太起身應了。

    徐氏方對沈瑞道:“如今天也暖和了,叫管家將西北兩進院子收拾出來,等到搬到那邊,還要收拾這邊院子,兩年功夫也是一轉眼的事……”

    沈瑞沒有應答,只皺眉道:“母親別再說了,您就繼續在主院住著,您才是家裡的主心骨。”

    徐氏搖頭道:“這院子我住了小三十年,處處都是老爺的影兒,沒事心裡就酸一酸。瑞哥兒就當孝順我,給我收拾個新院子,讓我以後日子也好過些……”

    抬出沈滄來,沈瑞也不好再說什麼,只道:“那西北院也小了些,要不我寫信給二叔,將西北院改了三進……”

    “改什麼西北院?大嫂,我已經叫人在東院收拾屋子,您要是移院,就直接去東院住,那邊宅子空著,大嫂也只當是心疼我……”三老爺連忙道。

    徐氏失笑:“盡是傻話你也別著急,明年給璐哥兒添個弟弟妹妹,人就多了……”

    三老爺已經紅了眼圈:“我是大嫂養大的,孝順大嫂怎麼是傻話?還是大嫂因分家了,就只疼瑞哥兒一個,當我們是外人?”

    三太太也誠懇道:“大嫂,三老爺與我是真心實意求大嫂過去……挨著著花園的院子,早就叫人開始收拾了。外人並不知曉咱們家分家,就算到東院住著,也不會惹什麼閒話……”

    要是外頭知曉沈家分家,不管沈瑞是嗣子還是親生子,都沒有母親去叔叔家養老的道理;外人不知曉兩房分家,徐氏養老的地方安排在東路還是西路就無所謂。

    徐氏眼角發熱,並不看三老爺,只拉了三太太的手:“我進門時的,三弟還在繈褓中,我與老爺真是拿他當兒子養,替他操心了三十年,幸好你來了家裡,接了手去,才是鬆快了我……如今我實是憊懶了,不耐煩替這倔小子再操心,以後三十年也好、四十年也好,就要你來管他了……這份孝心我心領,只是分家就是分家,何必讓瑞哥兒以後為難?就是我住到西院,你們每日就不來看我了……”
maddamn 發表於 2017-8-10 08:44
第四百六十八章 大變將生(四)

    八寶粽、蜜棗粽、臘肉粽、雞肉粽,鹹鹹甜甜的粽子,有三角的、有方的,都精緻可愛,大的不過小孩拳頭大,小的跟拇指差不多。

    璐哥兒嗜甜,捧著半隻八寶粽子,吃的正香。

    粽子雖好吃,可糯米不好克化,三太太便只允許他吃半隻。

    端午是大節,孝中雖不吃酒席,今日大家也在上房這邊用飯。

    偌大的尚書府,東西兩院加起來是三路五進大宅,三百來間屋子,可住著的主人只有桌上這五人,連分桌都無需分桌。

    要是沈珞沒有夭折,沈家現下應該已經有孫輩。要是沈玨還在,家裡也能多些熱鬧,徐氏面帶慈愛,卻總是不知不覺地想起昔日往事。

    徐氏望向沈瑞,沈家現下看著平穩地度過了沈滄之喪,以後往哪裡走,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沈瑞的。與當年太爺病故,沈滄三兄弟的艱難相比,如今外頭姻親、族親護著,處境已經好過太多。沈瑞又是個持重性子,只要沒有意外,二房總會再現輝煌。

    運河一處碼頭,坐在船艙口,看著外頭懸掛的氣死風燈,沈玲咬了一口手中粽子,眉頭不由皺起。不過是尋常是小棗糯米粽子,是白日裡小廝在岸邊碼頭兜售的老嫗手中買的,為的是應個景,到底是過節。可是粽子葉保存不善,帶了黴味,糯米也是陳米,不怎麼勁道。同家中吃過的粽子相比,這個實在難以下嚥。這個“家”指的自不是三房,而是沈洲身邊的那個小家。

    沈洲雖不怎麼理庶務,可身邊人事安排都是徐氏親自過問過的,廚房裡跟著兩個得用媽媽,一個擅治席面,一個專精點心。幾年下來,沈玲的嘴已經被養刁了。

    “恨不得早點回南京啊……”沈玲放下粽子,低聲囈語。

    想起賢妻嬌兒,沈玲的神色紓緩,原本焦躁的心緒也漸漸平靜下來。

    已經使人打聽過來,沈珠坐的是一艘官船,官船素來走的慢,追了一日沒指望追上,再過三、兩日就差不多了。

    沈玲不知道,沈珠因心情不好,在這裡碼頭下了船,今日滯留在碼頭上。

    碼頭邊的客棧中,沈珠彈了彈身上簇新的衣服,將一塊碎銀子丟在小二懷裡。

    “謝謝沈相公……”小二躬身道。

    門口虛掩著,站著一個錦服青年,膚色白皙,細眉細眼,手中搖著一把摺扇。

    “讓吳兄久等了……”沈珠帶了幾分歉意道。

    那青年打量沈珠一眼,以扇掩口道:“賢弟客氣,古人說芝蘭玉樹,見了沈珠,方知古人誠不欺我,……”

    沈珠腰身挺得更值,自謙道:“吳兄謬贊,吳兄氣度風儀,亦是珠平生罕見,榮幸之至……”

    沈珠是真心實意誇獎,這青年容貌俊秀,談吐精緻,穿戴不俗。不說別的,身上料子,看似尋常平綢,實際是不亞於貢品的稀罕物,就是沈珠也只是見過沒有穿過腰間一塊小兒巴掌大的平安無事牌,細膩如脂,價值千金。沈家三房亦是大富之家,沈珠供應又是頂頂好,見到這青年都忍不住自慚形愧,可見這青年富貴逼人。

    “敬人先敬衣”,世人多半如此,沈珠亦不能免俗。

    沈珠與其說是被這青年的氣度風儀吸引,還不如說是被這份富貴折服,生了攀附的念頭。

    沈珠心中殷切起來,低頭再看自己的衣裳就堵心。他昨日挾怒而出,連身邊小廝長隨也都撇下了,行李什麼的更沒有,只是身上帶得幾張莊票,才沒有顯得狼狽。昨晚宿醉,身上儒生服都蹂得不行樣子,這才打發客棧小二去買了套成衣,雖也是綢衣,可卻顯得寒酸了。

    那青年似沒有發現沈珠的窘迫,溫煦道:“都是小弟昨日拉沈兄吃酒,才耽擱了賢弟今早登船……賢弟要是不嫌棄小弟粗鄙,就與小弟同行吧……”

    這青年滿臉真摯,沈珠是有心攀附,假意推脫了兩句,就應下了。

    少一時,兩人到了碼頭,登上一座樓船。

    看著比華麗的艙室,還有這份敢夜間行船的膽氣,沈珠越發肯定這青年身份不凡,自是不願意露了怯,少不得將祖上榮光與現下宗族勢力拿出來說一說,什麼“學士之後”,“松江首姓”,“滿門儒衫”,“兄弟雙狀元”。

    這青年果然滿臉欽敬之色,眼中異彩連連,應和道:“松江沈氏,久仰大名,不愧江南士族之首……”

    沈珠與有榮焉,道:“不過是耕讀傳家罷了。”

    那青年神色閃了閃,道:“賢弟自謙了,松江本就富庶之地,沈家又在松江傳承幾代,這底蘊就不是尋常士紳能比得上的……”

    沈珠“哈哈”一笑:“不過是田畝數多些,出士的族人多些罷了。”

    什麼二房尚書與祭酒,九房的學士,四房的狀元,宗房的知府,五房的東宮屬官……沈珠都洋洋得意地點了一遍

    這青年口中贊聲不絕,聽完少不得問道:“不知賢弟府上是貴宗那一房?”

    沈珠一頓,道:“小弟是三房嫡支,與宗房、二房、四房尚是五服親,只是先祖父壯年而逝,家父身為長兄,為了看顧三位幼弟耽擱了進學,幸好在庶務上所長,也積攢下一份家業,日子過得也隨順,不能說在族人中數一數二,也無人敢小視。只是幾位叔父年歲漸長後,受人蠱惑,鬧出分家爭產的醜事,家父如了他們的願,也是灰了心,如今不過是守業罷了。”說到最後,已經是面帶唏噓。

    “人心不古啊”青年跟著歎道。

    沈珠並不覺得自己是信口雌黃,反而真心覺得三房如今境遇都是幾位叔父的緣故。長兄如父,自己父親雖沒有親自經營,可要是沒有他這個讀書人支撐門戶、坐鎮家中,幾位叔父怎麼能毫無後顧之憂地拓展生意?其他房頭也不懷好意,要不然也不會慫恿幾位叔父分家分產。歸根結底,還是窺視三房產業罷了,四房沈源勾結賀家,不就是為了侵佔三房產業?

    只是到底記得家醜不可外揚,沈珠才沒有將幾房勾心鬥角的事情說出來,只將錯處歸到賀家頭上,連“挑唆”幾位叔父分家的罪魁禍首也成為賀二老爺。

    至於賀家針對沈家的原因,那自然是賀家當朝侍郎不忿一直被沈家壓著一頭,這才在沈家二房尚書病故後欺壓沈家。不過沈家就是沈家,就算沒了個尚書,還有其他人,這才有沈理出面“遏制”賀東盛,使得賀家不得不收斂的後話。

    懷著對賀家的厭惡,沈珠口中這賀家就成為“暴發戶”。

    說起賀二老爺來,沈珠也是滿臉鄙視:“枉為讀書人家出身,行商賈事,不過有幾個銀錢就自以為是起來,如今也就是他們家大老爺肯低頭,大事化小,要不然兩家少不得要好好算一算……”

    天色已晚,沈珠折騰兩日也沒有歇好,面上露了乏色,這青年就告辭了出來。

    繞到後邊一處艙室,這青年神色恭謹,隔著門低聲道:“王爺……”

    “進吧”裡面傳來慵懶的說話聲。

    這青年推門而進,進了艙室。這艙室有四個沈珠住的艙室那麼大,燈火通明,中間茶几旁邊,坐著一人,正拿著巴掌大的紫砂壺,徐徐倒茶。

    那人年紀二十五、六歲,漫不經心地道:“不過是不知世事的酸丁,怎麼就入了你的眼了?”

    青年滿臉帶了光彩道:“王爺,這沈珠可不單單是個秀才,此人不僅有趣,說不得還是個送財童子”

    那人這才抬起頭,帶了幾分興致:“送財童子?”

    “這可是松江沈氏的嫡支,都說蘇松文風鼎盛,這沈家可真是了不得。出士族人十多個,京官就四、五人……只可惜了沈滄,要是沒有病故,在尚書位上少說還能再任十年……”青年道。

    那人嗤笑道:“你倒是貪心,這是人想要,財也想要不成?”

    那青年點頭道:“王爺前幾年開始養人,處處需要銀子,沈家百年底蘊,就算離得遠些,也值得籌畫一回了……至於人麼?只要上了王爺的船,王爺京中就多了一門助力……”

    那人無可無不可地道:“你既看上了,就安排吧,只是勿要露了行跡在外頭……”

    青年道:“王爺放心,太湖那邊的人手養了好幾年,平素裡不過小打小鬧,這次往松江去,也是練兵……要是順利的話,以後說不得那邊的經費就無需王府這邊費心……”

    聽到“練兵”二字,那人方鄭重起來,皺眉道:“還以為你要小打小鬧,這是要大鬧一場?松江府不是偏遠之地,周邊駐守衛所,這般也太冒險……”

    那青年道:“王爺放心,松江可是臨海……”

    那人依舊皺眉道:“是要打著倭寇之名?倭寇與漢人形狀不同,難免被人看出一二……”

    那青年眼神轉了轉道:“不是還有個與沈家針鋒相對的賀家,到時留些首尾指向賀家,自然有人替咱們遮掩了結此事……”

    那人神色深邃起來,想了一會兒道:“勿要輕動,還是打發人去松江好好探探底。松江富庶,未必就選了沈家……要是賀家那邊穩妥,選賀家也好……”

    大劫將至。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2
第四百六十九章 大變將生 五


        雄雞報曉,天色將白。

        三老爺起了,三太太早已梳妝畢,將補服熨好,不假人手,服侍著丈夫穿戴上。

        「昨晚夢到大哥……」三老爺的聲音有些傷感:「大嫂想大哥,我也想。這個家裡,沒有大哥都不像是沈家了…

        三太太想著這半年的冷清,固然本就不是喜歡熱鬧的人,也忍不住跟著嘆道:「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

        「逝者已矣不過是安慰話,我有你同兒子,瑞哥兒還看顧舉業,就算再不捨大哥,日子也一日一日的過去,最可憐的就是大嫂。」除了悼念長兄,三老爺還擔心長嫂。

        或許徐氏昨晚的話,不過是為了讓出正房,可卻讓三老爺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三太太聞言,心下不由一酸。長嫂沒有親生骨肉,名份上子女雙全,可一個是嗣子,一個是養女。養女乖巧,嫁了就是別家人;嗣子孝順,可接過來時已經十幾歲,親近也是有限,身為女子,不能親自繁育子女,總是還有遺憾。

        別人家的太太,大半輩子過去,相夫教子,管理後宅妾婢,所謂夫妻感情不過是相敬如賓,搭伙過日子;換做徐氏,與沈滄夫妻情深,相敬相惜,卻是都在眾人眼中。

        要是沒有璐哥兒,長嫂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想到此處,三太太不由淒然。

        三老爺已經穿戴好,道:「每日當差不過點卯罷了,我今兒就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報個病假,咱們陪大嫂去祭莊住著日子,看看大哥,也能讓大嫂散散心。」

        三太太本是淡薄名利的性子,也心疼丈夫身體,沒有囉嗦什麼耽擱前程的話,只道:「那感情好,老爺這幾個月早出晚歸辛苦,也順便歇一歇。」

        三老爺唏噓道:「倒是真唸著以前的日子。」

        雖說三老爺如今有了官身,從七品中書舍人,可這舍人與舍人還不同,大明朝中書舍人分五處當值,中書科舍人、直文華殿東房中書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書舍人、內閣誥敕房中書舍人、制敕房舍人,其當值不同,指責不同。

        三老爺恩萌入官,可因其才氣與病弱齊名,上面就給安排了個最清閒的直文華殿東房中書舍人,不涉政務,奉旨寫書。

        小半年下來,三老爺也算看明白,兩殿兩房舍人體面是體面,可前程也有限,不能轉科道官,熬完資歷想要外放就是六部散官或外放佐官。不管是哪一種,想要熬出來都不容易。遺憾雖遺憾,可三老爺也明白,即便自己掙命似的參加會試,熬個進士出身,也沒有精力去做掌印官,如今這樣閒職對於他來說卻是正好。

        九如居中,沈瑞也早起了。

        在院子裡練了半個時辰拳法,接著到書房看看書寫字,跟每一日的生活一樣。只是因昨天徐氏提及換院子的事,使得練字中的沈瑞有些走神。

        大老爺是去年十月走的,沈瑞需守孝二十七個月,到後年一月出孝。今年是弘治十八年,後年是正德二年,正好是鄉試之年,沈瑞可以下場了。

        因即將到來的歷史,沈瑞心存忐忑。沈家二房因沈滄故去,在京中排不上了,算不算躲過一劫?王華父子那邊,已經旁敲側擊了好幾回,是不是在面對皇權與相權之爭時也能便宜行事?

        想到有個楊廷和在,沈瑞即便忐忑,也少了驚慌,手中的筆越發穩當了。

        早飯過去,沈全來訪。

        「玲二哥與沈珠怎麼走的這麼匆忙?」沈全好奇地問道:「是不是沈珠又鬧騰了?」

        前天下午,沈瑞打發人去五房傳話,因有沈珠與沈理爭執這段,怕下人傳話傳歪了,就將沈珠先走那段隱下,只說賀家那邊的事情了了,是兩兄弟放心不下家裡,來不及等過節就啟程離京了。

        五房下上聽了,未免思量。

        換個多心刻薄的人家,少不得要挑沈玲、沈珠兄弟的禮,畢竟鴻大老爺夫婦是長輩,這兄弟兩個連見也不見就離京太過怠慢;不過鴻大老爺性子寬厚,想著沈玲素來周全,這次走得倉促是不是有什麼隱情?雖是隔著房頭,可到底是族親,且這次與賀家相爭還有四房在裡頭,要是處理不好,沈瑾、沈瑞兄弟兩個面上也不好過,因此,端午節一過,鴻大老爺就打發沈全過來探問。

        沈瑞將前因後果說了,聽得沈全冷笑不已:「這是連六族兄也不放在眼中了?上門求人還做起大爺來?他以為他是老幾?玲二哥也真是的,沈珠願意滾就滾,還非要追著去侍候,半點顧及六族兄的面子,這是牛馬做慣了,連人也不會做了。」

        沈瑞道:「你聽聽也就是了,生什麼閒氣?」

        沈全依舊不忿:「能不氣嗎?就因他們兄弟兩個匆匆離京,我爹節也沒過消停,擔心的不行……照我看都是多餘,三房哪裡是能沾上的?六族兄這都賣了力還沒落下好,像我們沒有出力的,說不得早就被人記恨了……」

        沈瑞點點頭道:「沈珠心胸狹窄,倒真像是能記仇的,就算不為今年這事,還有之前過繼的事在……」

        沈全一怔:「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倒是不至於吧……」

        沈瑞道:「誰曉得,他素來心高,這次夾著尾巴出京,怨恨六族兄是一定的,遷怒二房、五房也並不讓人意外。

        沈全與沈珠年紀相仿,打小也算相伴長大,自然曉得沈珠秉性,沈瑞這話並不是信口開河。

        沈全擰著眉頭道:「晦氣,還真是沾不得」

        想著幾年前的那次熱水,沈珠性子陰毒可見一斑,沈全心中不免慶幸,幸好沈珠卡在鄉試上,要是過了鄉試進京待考還不知要生什麼事端出來,又想起沈瑾道:「不知賀大老爺要找瑾哥兒說什麼?真是老狐狸,明明是他們賀家不地道,算計三房,如今賣六族兄一個面子不說,還要瑾哥兒也跟著承人情……」

        沈瑞想了想道:「瑾大哥的親事差不多算定下了,賀家就算想要插手也插不上,剩下的不過是放下架子,敘敘『舅甥,之誼……」

        沈全嗤笑道:「確實呢,賀二老爺在松江一葉障目,只當踩下沈家賀家就是松江首姓,卻不想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沈家不說別人,只說六族兄與瑾哥兒兩個,三甲狀元出身,說不得以後有入閣那日,賀家有什麼?京官只有賀侍郎一個,近十年來出了幾個進士都是旁枝庶房,再不聯繫姻親,等賀侍郎一退,賀家京中就無人了……」

        兩人默契地沒有提及四房大老爺,不過想著之前四房母子貪婪嘴臉,不管是沈瑞、還是沈全都曉得就算這次糟心事了了,也難保有下一回,沈瑾以後需要解決的麻煩不會少,四房的頂樑柱可不好做。

        揚州城,府學。

        看著手中的信,沈源哪裡坐得住,幾乎要手舞足蹈。

        李閣老要招孫婿?四房要與李閣老聯姻了?長子爭氣,弱冠年紀一個狀元到手,還贏得了當朝閣老的青睞。八年前,沈理回鄉守孝時的風光還歷歷在目,除了府縣官員不說,連巡撫衙門都打發人過來探問,除了因是狀元,更主要還是的閣老女婿。沈瑾,就是第二個沈理了。

        沈源既是得意,也覺得酸楚。自己當年也是相貌堂堂,才華橫溢,卻是時運不濟,又被長房狹恩圖報娶了商女為原配,可一個沈理、一個沈瑾,卻是運氣一個比一個好。沈理且不說,被謝閣老看重,娶了謝閣老幼女;沈瑾這邊也不錯,雖是隔了輩的孫女,卻是李閣老唯一的孫輩。

        揚州是繁華之地,消息靈通並不亞於兩京,誰不曉得李閣老兩子病故,只留下一個長房嫡孫女,如今膝下過繼的是嗣子。這李家孫小姐既是李閣老唯一的嫡脈,不說別的,就說嫁妝,也不能按照尋找嫁孫女論。

        這門親事,真是極妥當。

        李閣老身居高位不假,可李家不過是軍戶出身,哪裡比得上累世宦門的沈家?按照家族看,這門親事倒也不算是沈家高攀。

        沈源想著閣老姻親的風光,將心中的糾結放下,已經想著聘禮之事。自己雖品級不高,可畢竟是沈家四房嫡支,可不能墜了沈家臉面。

        只是四房產業,半數在沈瑾手中,半數是賀氏嫁妝,沈源手上寥寥無幾,即便到了揚州後有些積蓄,也不足以置辦一副聘禮出來。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沈源在府學打了個轉,就匆匆回家,與賀氏商量此事。原本是應該將沈瑾手中那一份先拿出來置辦聘禮,可時間不等人,總不好往返京中討要,少不得先跟賀家這邊開口,從賀二老爺處借下活錢出來,過後從沈瑾手中要了地契、房契再補上。

        不想,賀氏說了一句話,卻使得沈源傻了眼:「老爺不是已經換了瑾哥兒與閆家小娘子的庚帖了?李家再好也應不得啊」

        沈源立時傻了眼的,萎坐在座位,喃喃自語:「換了庚帖?」

        賀氏見狀,不免訝然:「老爺忘了,還是殿試前的事,難道閆家是騙婚?」

        沈源眼睛一亮,「騰」地站起來,咬牙切齒道:「沒錯,就是騙婚閆金光那老傢伙,故意灌醉了我,騙了瑾哥兒的婚書去,哪裡做算?也不看看自家身份,不過是執賤業的商賈,還想要狀元公做女婿,痴心妄想……」

        沈源說的振振有詞,賀氏卻聽得眼皮直跳。

        閆金光就是閆百萬,閆百萬是商賈不假,卻是揚州第一鹽商,知府老爺的座上賓。之前閆百萬能將不入流的沈源看在眼中,曲折相交,看的不過是沈源有個解元兒子,為的就是聯姻事。

        這大半年來,吃喝宴請,金玉珠寶,何曾少了?就是賀氏,因佔了個未來婆婆名分,閆家女眷也頗為禮敬。

        閆家兒孫成行,女兒卻只有一個,才這般千挑萬選女婿。費了多少心思,如今一個「騙婚」就想白扯於淨,到底誰在痴心妄想?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2
第四百七十章 天崩地陷 一


        「鐺鐺……」

        漆黑午夜,由遠及近的鐘聲,打破沈宅寧靜,各院紛紛亮燈。

        沈瑞坐起來,聽著外頭不斷響起的鐘聲,有些怔忪。

        「二爺……」柳芽匆匆進來,神色帶了驚恐不安:「這是怎麼了?外邊都是鐘聲,好幾處都響起來……」

        京城內外,鐘鼓聲不斷,這是國喪。

        沈瑞一激靈,神台一下子清明起來。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弘治皇帝是這個時候駕崩的?!至於張皇后,春秋正好,會一直蹦跶到嘉靖朝。

        「不要慌,約束小丫鬟媽媽們,隨後聽管家安排。」沈瑞迅速穿了衣服,對柳芽道。

        柳芽得了話,連聲應了。

        沈瑞從九如居出來,匆匆前往正院。

        正院燈火通明,徐氏已經起了。

        皇帝駕崩與皇后薨都是國喪,然而喪制不同。如今這樣宮裡喪鐘一響,京城內外寺廟道觀鐘聲不斷,是這帝王喪禮。

        「皇上駕鶴西行了……」徐氏並不慌亂,或許是因沈家如今只有三老爺一人在朝的緣故,皇位更替對沈家影響並不大。

        沈瑞想起虛歲十五的壽哥,有些擔心,隨即又自嘲自己操心太多。壽哥看似活潑無害,可真要如此也就不會成為喜怒隨心的正德皇帝。在宮里長大的孩子,就算是獨生子,沒有奪嫡之憂,也不是純良的小白兔。

        這會兒功夫,三老爺一家也到了。

        璐哥兒被三老爺抱著,眼角還帶著淚光,小臉發白。

        看來是被鐘聲驚住了,徐氏見狀心疼,連忙接了過來,摸了摸璐哥兒的頭:「璐哥兒不怕,璐哥兒不怕……」

        「大伯娘……」璐哥兒縮在徐氏懷裡,小聲哽嚥著。

        徐氏先叫人煮了壓驚湯喂了璐哥兒,安置在暖閣裡,看著他睡下,才出來顧得上說別的。

        三老爺滿臉悲慼,他雖是七品小官,可因有個尚書大哥,又是因蔭入仕,也曾有幸面君。當今天子,雖無文治武功,可待臣子寬和優容,堪為仁君。再想起皇帝三十幾歲,還不到不惑之年,三老爺想到己身,生出幾分惶惶之心。

        三太太是當家主婦,想的則是另一回事,問徐氏道:「大嫂,是不是叫人開倉庫預備起來……」

        國喪,天下臣民百姓具要縞素,文物官命婦要素服二十七日,軍民男女素服十三日。沈家年前才經了白事,一應都是現成的,倒是方便。

        徐氏點點頭道:「先預備起來……」又對三老爺道:「明早開始哭喪,又要宿歇三日,前後還要幾日功夫折騰,你先去眯一眯,養一養精神……」

        三老爺苦笑道:「大嫂,我哪裡能睡得著……」

        外頭鐘聲不斷,京城內外聞喪日始,寺觀各聲鐘三萬杵。

        徐氏不再勸他,只吩咐廚房預備素食,又將收著的半匣人參養身丸出來,交給三太太:「這是高麗參制的,最是溫補,你裝幾丸給三老爺帶著,在外頭精力不濟的時候用。」

        三太太接了,感激不已。國喪來了,三太太最擔心的也就是丈夫身體,哭臨、衙門宿歇、食素,幾條加起來,好人都得折騰掉幾斤份量,像三老爺這樣一不小心就要病下了。

        沈瑞雖也是讀書人,可畢竟不是真正的士人,對於弘治皇帝的死,感覺就是第二隻靴子終於落地的感覺,反而隱隱地鬆了一口氣。他並不是喜怒上臉的人,三老爺、三太太並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可是徐氏見慣世情,還是察覺出異樣來。

        等到三太太服侍三老爺回去更衣,徐氏便正色對沈瑞道:「你雖還沒有入朝,可也是大明子民,如今山陵崩陷,當面露戚容……」

        沈瑞站起來聽了,不由羞愧道:「是兒子錯了。」

        世人重視忠孝禮義,「忠」還在孝前,就算是在自己家中,上下人等看著,要是沈瑞表現出瑕疵,就算無人敢當面指責,難免心中質疑輕視。

        徐氏見沈瑞明白過來,神色稍緩,道:「小心無大錯,這裡是京城……」

        外頭的鐘聲還在繼續響起,整個坊間人家都動了起來。能夠住在仁壽坊高門大院的人家,沒有哪家是白身,少不得內外都要掛白。像沈家這樣,從庫房裡尋了東西就能弄齊整的反而不多。

        如今還在宵禁時分,出坊是不能出的,大家都在等待天亮。

        京城百姓安心的是,本朝是嫡長子繼承製,東宮早定,諸王就藩,皇位更替不用擔心奪位之變。尤其弘治皇帝活著的兒子只有東宮一個,幾位閣臣三足鼎立,沒有權臣,不怕生出什麼亂子。

        天亮了,三老爺已經素服烏紗帽黑角帶,往思善門外哭臨去了。徐氏是命婦,要在聞喪第四日,也就是五月初十那天入宮哭臨三日。至於三太太,三老爺雖得了官職,可尚在嫡母、生母兩卷赦命沒請封,輪到三太太需要熬到六品上了。

        家裡大門已經糊白,沈瑞沒有閒著,被徐氏打發往沈瑛家去,同行的有半車白布,還有兩個積年管事,是經過成化皇帝大喪的。

        沈瑛已經哭臨不在家,沈瑞跟著沈全去見了這個鴻大老爺與郭氏。

        兩人都已經換了素服,鴻大老爺眼圈紅紅的。

        鴻大老爺年過半百,歷經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四朝,景泰、天順年間還罷,他還是少年,不知世事,對於成化與弘治兩朝的好壞,只有經歷過的士紳百姓才曉得區別。成化年間的苛捐雜稅各種攤牌,還有鎮守太監的貪婪與猖獗,就是沈家這樣的士紳人家也活的戰戰兢兢。一直到大行皇帝登基,是個愛惜民生的好皇帝,軍民百姓的日子才真正好了起來。

        鴻大老爺雖一輩子沒有出仕,卻也崇敬這位好皇帝。

        稍後,瑛大奶奶隨後與全三奶奶也來了,知曉沈瑞送了人與白布過來,當家的瑛大奶奶感激不已。既是國喪,家家戶戶都要帶孝,白布立時緊俏起來,沈瑛雖在京數年,可到底是外來戶,京裡沒有鋪面,庫房各種布匹積蓄也有限,如今正缺白布,打發人四處採買。

        至於兩個積年管事,都是經歷過成化皇帝大喪,也是過來幫忙的,沈瑛品級不高,卻是東宮屬官,正是熱灶,多少人看著,這個時候也是半點也錯不得。

        要是沒有徐氏告誡,沈瑞少不得勸慰鴻大老爺一番,既得了告誡,少不得做出一副同悲模樣,看著沈全在旁不由注目。

        等到沈瑞告辭出來,沈全就捅了他一下,小聲道:「小小年紀,怎麼也道學起來?我爹他們是上了年歲想的多,你小小年紀怎麼也悲悲切切的?」

        沈瑞輕哼一聲道:「三哥在書院也說這話?」

        沈全一噎,半響道:「我犯得著同他們說這個?」

        那邊都是翰林院子弟,不管有功名沒功名,都將忠君報國刻在骨子裡。要是沈全真在同窗面前對於帝喪不以為然,那就要被當成目無君父的小人。

        沈瑞突然想起徐氏方才看自己的眼神,肯定與自己現在看沈全一樣,那就是「恨鐵不成鋼」,搖搖頭道:「三哥,你可長點心吧……」

        沈全白了沈瑞一眼,沈瑞道:「三哥別操心別的,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準備恩科嗎?」

        沈全搖頭道:「未必有恩科……」

        成化元年有恩科,弘治元年卻沒有,明年有沒有還真是兩說。

        從沈瑛家回來,沈瑞就閉門守孝。守過之前的家孝,如今又重複一次罷了。三老爺熬過宿歇的三天,其他也是跟著衙門同僚點卯罷了。

        這期間,禮部進冊寶,東宮登基正皇帝位。

        雖還沒有改元,可是朝廷已經是新局面。不過新皇年少,朝政依舊是由三位閣老決斷。

        不過這些,對於沈瑞來說,太過遙遠,不過是從三老爺口中聽了幾句。

        沈瑞雖然自詡對壽哥有幾分情誼,可是這些情誼有幾分是為了利用,有幾分是真的,他自己也說不清了。皇城、宮城兩道牆隔著,壽哥不出宮,兩人就是兩個世界,輪不到沈瑞去安慰壽哥喪父之痛,更何況以沈瑞的身份,本就不應該知曉壽哥身份才是。

        就是高文虎那邊,沈瑞也沒有想著去找,畢竟他在守孝期間,不是交遊的時候。他只想著以壽哥的性子,最是受不住約束,是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主兒,幾位閣老卻是把持朝政多年,難免倚老賣老,衝突是肯定的,不過總要等到國喪完了,卻不知道,新皇的第一把火已經燒起來,並不是對於內閣,而是對於剛晉了太后位的生母張氏。

        坤寧宮中,渾身縞素的張太后再無舊日芳華,雙眼腫得跟爛桃一樣,臉色慘白,渾身顫慄,道:「皇帝這是在指責本宮?」

        門口站著的小宮人恨不得縮成個鵪鶉模樣,太后是天子之母,就是皇帝,有孝道約束,本也沒資格來指責太后,可偏偏新出爐的小皇帝,還沒有等到國喪完了,就來太后宮裡「興致問罪」,這要是傳到外頭,怕要引起軒然大波。

        換做個愛惜名聲的皇帝,就算是滿心質疑憤怨,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換成壽哥,卻是被先皇親自教養大,父子情深非同一般,在看了先皇的脈案後,自然是心火大起。

        先皇不是猝死,卻是幾乎與猝死差不多了,脈案上記載著的是風寒,御醫每天也請脈,可誰會想到,就是一場小小風寒,就斷送了一代仁君的性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4
第471章 天崩地陷(二)

    盛夏的京城,因國喪的緣故,少了喧囂,多了幾分肅穆。

    這一日,尚書府裡,上下奴婢走路都提著小心,臉上帶著憂心匆匆,並不是為了忠君愛國,而是因為三老爺病了。

    三老爺畢竟是先天不足,即便經過多年調理,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可底子也弱的多,平時不顯,一場國喪下來,就有些熬不住。璐哥兒還小,出面請醫問藥的都就都要靠沈瑞。沈瑞也顧不得去想小皇帝如何、「八虎」會如何猖獗,只能顧著沈家這一攤。

    在三老爺面前,三太太不顯,可當著嫂子的面,卻是忍不住落淚:「大嫂,我後悔了……我實不該貪心,本不該盼老爺出仕……」

    徐氏手中拿著佛珠,嘆了一口氣。三老爺名義是小叔,卻是徐氏一手養大,就是她心裡也從來沒有想過讓三老爺出仕,同功名利祿比起來,自然是身體性命更金貴,可是二老爺是擔不起事的,二房與宗族客氣疏遠,並不算親近可以依靠,小一輩又小,因此在三老爺想要出仕時,他們夫妻兩個作為兄嫂才沒有勸阻。如今一場國喪下來,就露出了隱患。

    看著憔悴不堪的三太太,徐氏輕聲道:「或許都是我的錯,你這樣人品,去了別人家裡,日子只有過得紅火……」

    三太太一驚,抬起頭來。

    徐氏滿臉愧疚,說的卻是真心話。公婆去世的早,小叔子是她照看大的,親事也是她給相看的。田家雖不是高門大戶,可是京城老戶,坐擁南城書院,書香傳家,家中嫡女自是不愁嫁,就算沒有沈家求娶,也有門當戶對的士紳人家等著。可是嫁給沈家,雖說是田家算是高攀,可是這十幾年來三太太的辛苦也都在徐氏眼中。換做尋常婦人,夫弱、無子、依附兄嫂不能當家作主,日子可是難熬,也只有三太太這樣的家教、這樣恬淡不爭的性子,才能一年年熬過來。徐氏早年心疼小叔子,就算覺得三太太辛苦,也不過是更優待三太太,並沒有多少愧疚;如今喪夫,想到三老爺的身體,顯然也不是高壽的樣子,不免對三太太愧疚日深。

    三太太忙站起身來,帶了惶恐:「大嫂說的什麼話?我只是擔心老爺,才囉嗦了兩句,並沒有其他意思?」

    徐氏拉著三太太坐下:「我沒有多心,只是想著你這十幾年的辛苦,委實不容易。9; 提供Txt免費下載)」

    三太太鬆了一口氣道:「瞧大嫂說的,我這樣的日子要是辛苦,那尋常媳婦過的怎麼算?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為生計瑣事煩心,日子比在閨中還要愜意,再不知足,老天都不看不過眼了……我們老爺身體雖弱些,可上有大嫂金山銀山添補,下有奴婢下人盡心,我能做的,不過是陪著老爺說話解悶,要是這樣就敢道辛苦,那怕是人人都盼著辛苦呢……」

    徐氏臉上依舊是帶了愧色,兩人做了十幾年妯娌,三太太並不是愚笨之人,看著徐氏一身青衣,鬢間點點霜色,想著沈滄之逝,三太太知道這愧疚因何而生,想到那種可能,只覺得心中一揪,喘不上氣來,卻依舊帶了笑模樣,小聲道:「大嫂,我知足了,不管以後如何,我對大嫂只有感激的。一丈之內為夫,尋常男子三妻四妾,真正夫妻相伴的日子能有幾年?可是十幾年來,我們老爺是如何待我的?我早年惶恐,並不是怨憤我們老爺身體不好,也不是因老爺不能出仕而不平,只是因沒有能為沈家開枝散葉、傳承血脈愧疚,覺得對不起大伯、大嫂的優容,對不起我們老爺的愛重。就算是沒有璐哥兒,我也早就知足,更何況現下有了璐哥兒……」

    主院裡妯娌交心,三老爺房中,沈瑞看著面色蒼白的三老爺,皺眉道:「大夫說三叔身上勞累加上心思重,才會支撐不住,雖說忠君愛國是君子應有之義,可三叔也未免太實誠,就算是國喪,也不至於此……」說到這裡頓了頓,帶了疑色:「還是說衙門裡有什麼不順當之處?」

    三老爺忙擺手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們那邊算起來不過是閒散衙門,能有什麼不順當的?」

    沈瑞有些不信:「那只是為了國喪?」

    三老爺皺眉道:「如今憂心的,豈止我一個?雖有三位閣老臨朝,無需太后垂簾,可天子年幼……先皇在時,張家就囂張,如今怕是氣勢要更盛……」說到這裡,已是面帶憂色。

    沈瑞見了,越發狐疑。

    張氏兄弟整個弘治朝日子過得就肆意,如今因新皇登基,從天子的小舅子變成天子之舅,當然是更進一步。根據後世歷史記載,這兄弟兩人的風光持續整個正德朝,一直延續到嘉靖朝才終結,可是即便如何,又同沈家有什麼相干?根據沈瑞所知,沈家與張家並無往來,即便幾年前沈珠衝撞過建昌侯,可沈滄一個尚書親自出面,賠禮致歉,面子給的足足的,早就了結了此事。

    三老爺看著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心下一沉:「三叔,莫非張家與沈家還有其他嫌隙?」

    三老爺定定地看著沈瑞好一會兒,皺眉道:「或許是我杞人憂天,可是你以後是家裡的當家人,我亦不想瞞你……我懷疑,珞哥兒之死,與張家有干係……」

    沈瑞訝然:「怎麼可能?不是說是意外嗎?」

    雖說在權貴如雲的京城,沈珞這個翰林官的公子算不上什麼,可大老爺當年已經是侍郎,且沈家二房三兄弟只有沈珞這一根獨苗,沈珞出事就不算是小事。以大老爺的能力,真要有什麼貓膩,也不會毫無察覺。

    想到沈珞這個嫡親侄兒,三老爺忍不住看向沈瑞。沈珞比沈瑞大五歲,要是沒有墜馬而亡,已經及冠,中間有兩次春闈,說不得一個少年進士也到手了。加上之前有沈珞在,長房與二房即便有摩擦,還有調和餘地,如今不能說反目成仇,可也沒有了之前的和氣。

    沈瑞見三老爺神色莫名,略有些不自在,移開視線,臉上帶了幾分自嘲。過繼就是過繼,血脈已經遠了,自然是比不得嫡親侄兒。只是並非他主動來的二房,也既不會有什麼「鳩佔鵲巢」之類的念頭。

    三老爺已經醒過神來,清咳了兩聲道:「雖說大哥當年仔細查過珞哥兒之事,確實得出結論是意外,可並非天災,也算是*。」

    那年重陽節,沈珞與書院幾個同窗去西山登高望遠。下山後,有人提議去莊子裡跑馬,沈珞與喬家幾個表兄弟就跟著過去。沈家是書香門第,沈珞卻因是單丁的緣故,從小打磨身子骨,不能說文武雙全,可也是騎射嫻熟,不想就是一場小小比試,落得墜馬而亡。沈滄彼時已經是六部侍郎,侄子死了自要追究到底,查出蛛絲馬跡,指向登山時起衝突的紈褲子弟之一,重慶大長公主的庶子周貿。周貿也認了為了報復沈珞等人在西山酒樓爭妓子,在草料裡下手腳之事。大長公主弘治十二年薨,駙馬周景更是早在弘治八年就病故了,周家的當家人是重慶公主之子周賢。周賢是弘治皇帝的表弟,素有賢名,得知此事,親自上來道歉,並且以「不孝」為名將庶弟周貿除族。周貿隨後醉酒落水而亡,不管是真的意外,還是「被意外」,已經是一命償一命,沈家也就沒有了再追究的立場,此事就不了了之。因其中涉及皇親國戚,加上其中涉及爭妓之事,並不光彩,沈家諸長輩就隱下此事,對外之說沈珞是意外墜馬身亡。不過沈周兩家,到底隔著兩條人命在,就算沒有明著為仇,可兩家也都彼此提防。

    這幾日國喪,京官除了哭臨,私下裡都不由地關注壽寧侯府與建昌侯府,八卦新皇皇后會花落誰家。

    新皇今年十五歲,眼看就是選妃的年紀,張家兄弟出身京畿,早就接了幾個姻親家的女孩進京教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說的就是張家,不僅張太后兩個兄弟封侯,就是姻親鄉鄰也跟著沾光。早在先皇還在時,就有流言出來,說是張家兄弟受皇后吩咐已經私下裡開始為東宮想看儲妃,這才接了不少姻親家的女孩兒進京;如今先皇升天,太子登基,尊生母為太后,張家兄弟說不得就要心想事成了。

    因這個緣故,大家對於張家的姻親也多關注起來,猜測哪一家會成為天子岳家。三老爺並不是愛八卦之人,可因聽到周賢的名字,不由地多關注起來,這才知曉張延齡的內侄在三年前娶了周賢的庶妹。

    張延齡的內侄不過是滄州府鄉紳之子,周賢庶妹即便是公主府庶女,也不是梁承能攀附得了的,而張家與周家之前並不曾聽聞有什麼親近往來。

    大家說起這個,少不得私下譏諷周賢幾句,身份貴重,可為了巴結張氏兄弟,將妹子嫁給個鄉下小子,姿態也太難看了些。

    三老爺卻是想起一件事來,當年所謂西山酒樓「爭妓」之事,出面與沈珞等人爭執的是周貿等紈袴不假,可設宴款待的不是別人,正是張延齡。就是沈滄當年,也懷疑過張延齡。不過想到張延齡由弘治帝教養大,性子驕縱,還真未必會將一個侍郎的侄子放在眼中,要是真的看沈珞等人不順眼,只會當場發作,不會費心去陰謀詭計,沈滄才打消了懷疑,認定了周貿是真兇……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6
第四百七十三章 天崩地陷(三)

書房一片寂靜,叔侄兩個相?無言。

先帝駕崩前,張氏兄弟氣焰就已經很囂張,到了讓人側目的地步,如今升級成了天子的舅父,更是不可撼動,難怪三老爺初見端倪,就如此抑鬱難安。不僅為沈珞之死鬱悶,還因為擔心張家對沈家心存不善。沈家自從沈滄過世後,如今最高的官職不過是四品,淪落為中等人家,壓根就無法與張家抗衡。

沈瑞則是想起一件往事,當年徐氏攜沈家諸子進京的時候,沈珠曾衝撞過張延齡,隨後沈滄親自上門致歉。當時沈瑞就覺得有些不對頭,大明文官清貴,平日裡與勳貴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時候在朝堂上互相別苗頭,博個「不畏權貴」的清高名聲,沈滄身為尚書,親自往侯府為族侄致歉,則顯得有些諂媚。甚至過後,還引起御史彈劾,不過重點並不是沈滄風骨如何,而是彈劾張延齡跋扈、鬧市縱馬之類的,才使得此事不了了之。如今仔細想來,似乎真有蹊蹺。

「父親當年沒有仔細調查過此事嗎?」沈瑞皺眉。

三老爺陷入深思,隨即有些恍惚,喃喃道:「是有幾分不對勁,那時候珞哥兒墜馬身亡,不僅二哥二嫂難抵喪子之痛,就是我們其他長輩也錐心之痛,只有大哥除了難過,還帶著幾分憤怨,當時我還以為他是『恨鐵不成鋼』,因珞哥兒不愛惜自己、縱馬枉死才惱……」說到這裡,恍然大悟:「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難道大哥那個時候也查到蛛絲馬跡,知曉珞哥兒墜馬而死,有張家在裡頭,才那樣惱恨!」

沈瑞與沈滄相處幾年,知曉嗣父是個心有城府之人,且極重視家人。沈珞不僅是沈滄親侄,當時還是三兄弟唯一的後嗣,沈滄怎麼會在侄子死後不想前因後果查詢個清清楚楚。

三老爺這邊陷入糾結:「可是,要是大哥真的知曉此事,怎麼會無動於衷?還是顧忌張家勢大……」

沈瑞也正疑惑此處,三老爺察覺出失言,忙道:「或許大哥另有安排,畢竟張家當時有皇帝皇后為後盾,正面對上了未必能討回公平,仔細糾起來,還有損了珞哥兒的名聲……」

來自張家的威脅,對於尚書府來說確實讓人擔心,不過眼下卻顧不上。

八百里加急軍報到了兵部,松江府有倭寇上岸,劫掠華亭縣百姓,死傷百餘人。

大行皇帝剛出殯,朝臣還在觀望新天子,就有如此驚雷。朝上的文臣武將尚未就倭寇之亂做反應,就傳來口外蒙古騎兵扣邊的消息。同足以威脅江山社稷的蒙古人相比,倭寇之亂就算不上什麼,除了下了一條加強海禁、命沿海千戶所協同剿匪之外,就再也無人提及。

對於沈家來說,華亭縣的倭寇之亂卻是天大的事。

雖沈氏族中的信還沒有到京,可是五老爺夫婦已經打點好行囊,準備回鄉。五老爺身體不好,如今正值暑熱,誰敢讓他上路,兒孫少不得苦求,五老爺卻是執意要走。就連素來行事沉穩的郭氏這次也沒有反對丈夫的決定,因此松江不僅有沈氏墳塋,還有次子沈琦一家在,郭氏也是心急如焚,歸心似箭。

五房長子沈瑛、次子沈全都在京,可是沈瑛本是東宮屬官,如今東宮登基,東宮舊人也跟著各有陞遷,沈瑛為正五品通政司左參議,正是新官履新之時,又是要緊的官職,無法請假,能動的就只有沈全。

要動身之前,沈全少不得往尚書府與沈理那邊走一遭,看兩家是否南下。至於松江現下是否危險,大家要不要避而遠之之類,誰也沒有去想,並不是關心則亂,而是大明如今政治安定、國富民強,倭寇上岸也不過是突其不備、趁機劫掠,並不敢明目張膽與官兵對上。

尚書府這邊,自得聽聞倭寇上岸的消息,徐氏亦是憂心忡忡,聽聞沈全要奉父母回鄉,看著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還在回憶上輩子看過的關於明代倭寇之亂的史料,可實在是記得不太清楚。可華亭縣經歷倭寇之亂並不是第一遭,當年二房幾位伯祖父死的死、亡的亡,就是因倭寇之禍。

沈全看到徐氏神色,心下一動,望了沈瑞一眼,正好與沈瑞對上。

沈瑞知曉這個時候世人重視宗族根本,二房關係與族裡雖素來不親近,可是也不好就此事束手旁觀,便對徐氏道:「母親,我隨三哥一起南下吧……」

三老爺還病著,璐哥兒還是奶娃娃,沈瑞是二房支柱,也只有他能出面。

徐氏略加思量,點頭道:「也好,去看看吧……不說別人,四房老安人在華亭,總要回去看看……」

沈瑞一愣,才想起張老安人來。自己即便已經出繼,可在世人眼中,四房也是有生養之恩的,真要有事,自己不能束手不管。

「瑾大哥那邊呢?是不是也回去?」沈瑞看向沈全道。

沈全點頭:「自然要回的,那邊本就是有假的,倒是便宜。九哥那邊是林哥兒。」

遠行歸鄉,諸事繁雜,行船走馬,都要沈全去安排,沈全就沒有多留,約好出發的日期,就先家去了。

徐氏立時吩咐下去,安排人打點沈瑞出門的行李。

沈瑞跟徐氏打了招呼,往翰林院尋沈理去了。如今新皇登基,皇權與相權之爭一觸即發,沈理是謝閣老女婿,說不得要受池魚之殃,要是能勸沈理回鄉,暫避這一茬紛爭,也是好事。

等沈瑞走了,徐氏的臉就沉了下來。真的是倭寇上岸嗎?徐氏活了五十多歲,至今已經五朝,「英宗復辟」時就記事了,每到皇帝登基,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動盪,有的是異族趁火打劫,有的則是朝廷諸公的手筆或地方貪官的手筆,或為爭權,或為奪利。就算真的是異族,沒有勾結地方,也不敢襲擊一個有駐兵的府治之地。沒有內奸,引不了外匪,可憐百姓無辜。就算以後沈瑞要出仕,可宦海沉浮誰也說不好,徐氏本打算出服後安排人回松江經營地方,作為二房的退身之地,如今卻猶豫了。松江離海邊實在太近,不管是真倭寇,還是假倭寇,都容易生禍患。難道要經營蘇州?徐氏想起徐氏族人與嗣侄那邊,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外頭傳來腳步聲,三太太扶著三老爺過來了。

「大嫂,聽說瑞哥兒要出門,可是松江那邊出了什麼事?」三老爺問道。

守孝三年,不是玩笑話,如今雖過了百日熱孝,可還沒有到週年,沈瑞這個孝子,也是依舊要服白,到週年才換青孝服。要是沒有大事,徐氏不會安排沈瑞出門。

徐氏本也沒有打算瞞三老爺,說了倭寇劫掠松江之事。

三老爺大驚,三太太也神色大變。雖沒有回過鬆江,可那畢竟是宗族根基所在,這幾年又有族親往返,夫妻兩個不免擔憂。

「大嫂,既是那邊不安生,就別讓瑞哥兒去了,安排管家跟著全哥兒他們南下便是。」三老爺雖擔心族親,可更不放心侄子,尤其是這幾日正想起沈珞早夭舊事,更不願沈瑞有絲毫涉險。

三太太也跟著勸道:「是啊,瑞哥兒還沒有換服,就算是不出面,也沒有人會怪罪。」

徐氏搖頭道:「要是四房老太太跟著沈源在揚州還罷,如今既在松江,瑞哥兒總不能當不知道,況且還有沈瑾這個狀元在。這次松江雖是歷劫,沈瑾卻是衣錦還鄉,越是這個時候,瑞哥兒越不能有半點差錯。」

人言可畏,孝字最大,三老爺與三太太聽到這裡,也替沈瑞為難。

要說之前,提及四房的亂事,人人心中都有桿秤,沈瑞這個原配嫡子名聲狼藉,被父親祖母不喜,過繼他房,沈瑾這個記嫡的庶長子表現的再清白,也沒有那麼無辜。人人都會想著,沈瑞真的如傳言般不堪,也不會入了二房的眼,被選為嗣子;那既是不錯的,之前的傳言又是怎麼來的?有沒有沈瑾這個庶兄在後頭推波助瀾?

如今沈瑾中了狀元,情景又不一樣。狀元是文曲星,星宿下凡自然不會有錯,大家少不得要睜大眼睛挑沈瑞的不是,印證沈瑞真的是不堪造就,與父兄不相容,過繼他房。

想到此處,三老爺無奈道:「有沈瑾壓著,以後瑞哥兒為難的地方還多些。」

有沈理在前,又有沈瑾在後,沈家二十年間出了兩個狀元,出第三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況且沈瑞的功課都在三老爺眼中,用功是用功,也比同齡少年強出一頭,可也不是天才卓絕。沈瑾與沈瑞年紀相仿,關係又微妙,稍有不當,就能牽扯到前情往事,讓人不得不顧忌。

翰林院外,樹蔭下。

沈瑞抬頭看天,額頭上汗津津。他穿著孝服,太過顯眼,出入不便,打髮長壽過去衙門口傳話請人。至於為什麼沒有等到落衙後再去沈理家,當然是因為察覺了謝氏的冷淡。雖說在沈理面前,謝氏這個族嫂對沈瑞向來熱絡,可人後神色複雜嫌棄也未加掩飾。疏不間親,沈瑞沒有對沈理提過,不過去沈理家的次數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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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天崩地陷(四)

少一時,沈理跟著長壽過來。

「怎麼在這裡站著?」沈理指著遠處街角的茶樓,招呼沈瑞跟過去。

沈瑞低頭看看身上,遲疑了一下。沈理道:「無礙的,那是自家鋪面。」

沈瑞跟上,沈理邊走邊說道:「是嬸娘讓你過來的?還想著今天落衙過去,聽了松江的消息了,老人家驚著了沒有?」

「嚇了一跳,擔心的不行,不放心族親們,打發我與全哥兒他們一道回去!」沈瑞回道。

沈理腳步遲疑,皺眉道:「打發管事跟著過去就是,往返數月,要是趕不上燒周怎麼辦?」

在沈理眼中,族人是族人,族親是族親,二房與四房孫氏這樣的,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親人,其他人不過是同姓,面上過得去就行了。真要是為了所謂族人,就耽擱親人大事,沈理自然是不讚成。因此,即便翰林院清閒,沈理也沒有請假回鄉的念頭,打髮長子過去露個面,意思一下就行了。

「四房叔祖母在呢,只打發管事過去不大妥當。」沈瑞道:「去的時候乘船,回來的時候走陸路,不會耽擱燒周。」

雖然說長幼尊卑,可是對於四房張老安人沈理實在沒有好感,不以為然道:「源大叔那個孝子、沈瑾這個賢孫都不留會,你操心什麼?罷了罷了,嬸娘素來是個周全人,為你想的也多,你分得好輕重緩急就好……」

說話的功夫,兩人走到茶樓。

茶樓有些冷清,樓下只有一桌客人在,看到沈瑞穿著孝服進來,小聲嘀咕兩句。

小二的看著沈瑞孝服為難,掌櫃的認出沈理,口稱「老爺」迎了上來。沈理帶著沈瑞進了樓上雅間,掌櫃的親自奉茶過來,才退了出去。

沈瑞早已口渴,連著喝了兩杯,才打量四周。這裡佈置的簡樸,卻不寒酸,器具並名貴,可也帶著幾分素雅,正是文人相聚的好地方。茶葉也是好茶,可生意似乎並不算好。

「這是嫂子的陪嫁?這個地界不能說寸土寸金,可是難得得了,怎麼有些冷清?」

沈理搖頭,臉上露出孺慕之色:「不是,這裡本是孫家的產業,孫太爺生前贈與二房老太爺,後來嬸娘出嫁做了嬸娘的嫁妝,嬸娘託付給這邊大嬸娘照看。我中進士那年回鄉,嬸娘將這裡贈與我,讓我會友用。大嬸娘說這裡的生意宜差不宜好,因此點心與茶水單子,還是幾十年的老樣子,價格也低廉,每個月下來,將將不賠就是好。不是這裡卻是翰林官最喜歡來的地方,清淨不說,價格比其他茶樓便宜不少。」說到這裡,壓低音量:「並非是想要探聽什麼,不過既在翰林院,耳聰目明些也是好事。這些年靠著這個,我也避過幾次風波……等你入了翰林,這處茶樓就由你接著……」

沈瑞聽了,忙擺手道:「我不要,九哥留給林哥兒吧……」

沈理看著沈瑞不說話,好一會兒才帶了感傷道:「瑞哥兒到底是與我生分了!」

沈瑞訕訕道:「我名下有好幾處鋪子,倒是九哥手上,總要有自己的產業……」

沈理神色稍緩,道:「勿要囉嗦,這茶樓是嬸娘與大嬸娘兩人心血,就是掌櫃的也是孫家故人,不留給你留給哪個?你要是再說其他,就是怨九哥沒早日還你了……」

話說到這裡地步,沈瑞只能道:「我不過是秀才,等以後能入翰林再說。要是入不了翰林,我可不接手這虧本生意,不夠操心的。」

「那是自然,你要是真考不進翰林,我就留給將來的侄子。這茶樓是要一代代傳承下去,裡面是長輩的教誨與慈心。」沈理點頭道。

沈瑞想起正事,知曉要是直言相勸,未免有趨利避害之嫌。沈理是仁人君子的性子,看似待人淡淡,可骨子裡最是感恩。他能感激孫氏當年的招撫,對於岳家的庇護與提挈也念恩,所以才會對謝氏百般容忍。要是知道謝遷有難,沈理不會離京。

沈瑞便做出為難樣子,道:「聽全三哥說九哥讓林哥兒南下?」

沈理點頭:「是啊,既是那邊遇了事,總要回去看看。你勿要太擔心,不會有什麼大事。沈家坊距離府衙進,各房頭家丁護院加起來數百人,就算倭寇進城,人數有限,也不會太張狂。」

沈瑞做憂心狀:「九哥,當著母親與三哥,我沒敢多說什麼,可是心裡越想越不安。沿海一地,倭寇上岸並不稀奇,隔三差五總有消息出來,可是敢進城劫掠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多是劫掠莊子。這次卻是進城,不管是真倭寇,還是亡命之徒假扮倭寇,做到這一步,都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偏偏華亭縣裡,人人都曉得,最富的就是沈家與賀家……要是對方有計畫而來,那邊到底如何可是說不好?地方報上的,可是傷亡百餘人。」

沈理神色大變,不待見族人是一回事,可也沒有盼著他們家破人亡。

「怪不得鴻大叔說什麼都要回去,看來也是想到此處。」沈理心神不定。

沈瑞道:「要是族長太爺在時,威望高匆忙之間也能組織起人手來抗匪,海大伯性子到底軟和了些。加上三房分家,除了大老爺之外,其他幾位老爺都舉家搬遷,三房剩下人口有數。其他房頭,老的老,弱的弱,遇到事情,實不頂什麼。」

沈理深以為然,想著進城計畫回去的幾個人,面上帶了猶豫。鴻大老爺身體不好,回去也不頂什麼,沈全、沈瑾、沈瑞、沈林,即便其中有個新科狀元,可年紀輩分都在這裡擺著,真要是那邊遇到大事,這些人都不是主事的合適人選。就是出面應對官府,同是狀元,沈瑾這個份量,卻比不上沈理這個閣老女婿加成的。

想到這裡,沈理道:「幸好你想的周全,我竟疏忽了,看來我得跟著走一趟。」

沈瑞附和道:「那我就放心了。」

倒不是沈瑞有心詛咒族人,而是不乏有這個可能。五房也想到此處,只是擔心好的不靈壞的靈,都不敢說出來。

五房定好的船隻是後天,沈理記下,轉回翰林院請假去了。

沈瑞眺望遠處的皇城,想著數月未見的壽哥兒,倒是沒有什麼擔心的。那一位看似天真爛漫,可是宮廷里長大,玩起權謀來也不畏懼幾個老狐狸。權力之爭,有時候能退,有時候卻是退不得,尤其現在壽哥兒十五歲,弱冠未大婚,退一步想要親政就要等上幾年。或許謝遷三位閣老想的是民生經濟,擔心新皇任性而為,才想要遏制君權,可這其中要說沒有私心,說也不信。權利如同毒藥,在弘治朝,先皇垂拱而治,朝政大權盡託付三閣老,也養大了他們的胃口,如今不免就倚老賣老起來,如今摔跟頭也是稀奇。

世人重禮,祭禮最重,華亭遭劫已經傳遍朝廷,沈理這侍講學士又是清閒差事,請假的摺子當天遞進去,次日就批覆下來。沈理將手頭差事交接完畢,回府。

進了大門,沈理就覺得不對勁,看了略顯拘謹的管家一眼,道:「林哥兒的行李都收拾妥當了?」

管家躬著身子,遲疑道:「還不曾。」

沈理皺眉:「太太這兩日忙什麼?」

這一年夫妻嫌隙日深,沈理多在書房歇了,這兩天沒有見到謝氏。

管家身子躬得更厲害:「太太病了……大少爺在侍疾……」

沈理只覺得太陽穴直跳,心火直竄。他前天就交代謝氏給長子準備行李,三天過去,行李沒收拾,人卻病了,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才怪。

沈理壓抑怒火,道:「請的哪位太醫,太醫怎麼說?」

管家道:「請了趙太醫,說太太是邪風入體、脾胃不調,又有些中暑,需好生休養……」

沈理怒極而笑,如今入伏天氣,天熱的跟下了火似的,想要受風可不容易。怪不得這兩日書房那邊清清靜靜,也沒有送湯送水之類,看來妻子全部心思放在怎麼生病上。這個趙太醫,則是謝府用過的老人,與謝家是通家之好。

正房裡,謝氏倚靠在床頭,端著藥碗,只覺得渾身無力,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她不放心長子遠行,又不敢違逆丈夫的意思,就只能取巧折騰自己。就算族親重要,可她這生身之母生病,沈林留下侍疾也是應當的。

沈林稚嫩的小臉上,滿是擔憂:「母親可是難受的厲害……」

謝氏搖頭:「沒什麼,就是這幾日沒歇好……精神頭有些不足……」

沈林紅了眼睛道:「母親都暈倒了,哪裡還是沒什麼。」

謝氏看著如松柏般挺立的長子,心中滿是驕傲,面上卻帶了柔弱道:「都是我身體不爭氣,老爺差事忙,你弟弟們還小,家裡就靠林哥兒了……」

沈林點頭道:「母親安心養病,萬事有兒子在。」

謝氏欣慰的點頭,這母子無間的畫面,讓沈理看了個正著。

沈理走了進來,沈林忙起身問好。

謝氏帶了意外,看了看窗外天色:「這個時辰,老爺怎麼回來了?」

沈理看也不看謝氏,對著長子道:「去松江的船明日啟程,你行李可收拾好了?」

沈林看著謝氏,見謝氏低頭咳嗦,遲疑道:「父親,如今母親病了……」

沈理看向謝氏,謝氏移開眼,撫著額頭呻吟出聲,並非作偽,而是熬了兩天夜,又浸了冰水,真的有些熬不住。

沈理眼神幽暗,對沈林道:「既是如此,你就留在家裡盡孝,不用跟去了。」

沈林鬆了一口氣,謝氏也止了呻吟。

沈理接著道:「你是長子,以後遇事也多想想,有點主見,不要被人當成傻瓜愚弄。」

沈林疑惑不解,依舊是點頭應下。謝氏在旁,只覺得心驚肉跳,頭更疼了。

沈理冷笑,盯著謝氏道:「既是求仁得仁,你就好好養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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