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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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天崩地裂(五)

通州碼頭,週遭吆喝聲不斷,遠處不少光著膀子的船工裝貨卸貨。只有戶船碼頭這邊,因為常有南下的官員,所以比別處安靜些。由沈理安排的船隻,雖不如官船,卻可以隨著官船同行,也省了河運關卡時間。

沈鴻夫婦已經進了船艙,船頭站著沈瑞、沈瑾、沈全族兄弟三人,沈理還沒有上船,與前來送行的長子沈林交代什麼,沈林臉上帶了幾分糾結與擔憂。

眼見沈全憂心忡忡,沈瑾勸道:「全三哥勿要太擔憂,沈家有坊牆在,各房都有家丁護衛,總能抵擋些功夫,也夠千戶所的人趕過來救援。」

沈全嘆氣道:「只盼著一切還好。」又對沈瑞道:「還沒跟瑞哥道謝,雖然大哥也想著請太醫隨行,可實在太匆忙,只請了仁和堂的柳大夫隨行,如今有張太醫跟著,娘也少憂心些。」

沈瑞擺手道:「我可不好貪功,是伯娘想著天熱路遠,不放心叔父嬸娘,才請張太醫跟著走一遭。」

沈全面帶感激:「等回京,我再拜謝大伯娘。」

沈瑞低聲「知道你擔心琦二哥他們,可叔父嬸子更擔心,你還是掩著些,別讓二老更懸心。」

沈全使勁拍拍臉,好一會兒方道:「本該我回鄉的。」

五房兄弟三人,都讀書為業,資質最好的自然是長子沈瑛,其次並不是沈全,而是沈琦。沈全不能說愚鈍不堪,只是跟兩位兄長比起來,在讀書上少了幾份天分。沈鴻夫婦也並不強求兒子各個出色,所以才會有沈全十來歲就跟著學習打理家務之事,想著就是幼子舉業不成,留守家業。可是隨著打小一起長大的沈瑾、沈瑞兄弟兩個讀書越來越出色,沈全在讀書上的勁頭也足了起來。沈琦性子闊朗,對於進士及第並無執念,可到底是年輕舉人,落第兩次就放棄春閨,也是因看著幼弟好強,才會回鄉打理家業。

沈全為人通透,就算一時以為二哥是春試落第才離京,過了這些日子,也能琢磨過來,所以聽到松江匪亂消息,才會這樣愧疚難當,只恨不得時光倒流,是自己回鄉守業。

沈瑞皺眉,道:「渾說什麼?這是要咒哪個不成?被想東想西的,要是沒有什麼,自己嚇壞自己不是笑話?叔父、嬸子還要靠你照料,你就不能擔當些?這樣慌慌張張,就算是沒事,也要嚇到二老了。」

這話說的不客氣,有教導訓斥的意思,本不該是做弟弟該對族兄說的,不過沈瑞看著沈全長大,口中雖叫著「三哥」,這這些年下來也是當著弟弟的,才不知不覺帶了出來。

沈瑾在旁聽了,知曉沈瑞是好意,可到底失了禮數,擔心沈全著惱。

沈全卻是不覺有異,反而點點頭,小聲道:「對,我是不該如此。之前看你同九哥兩個面無憂色,我還腹誹你們兩個冷清,實對不住,我要不要去跟九哥陪個不是?」

沈瑞翻了個白眼:「誰與你計較不成?莫要囉里囉嗦,好生寬慰叔父嬸娘,就是幫九哥了。」

沈全點頭應是,下船艙去看父母安置去了。

看著兩人如親兄弟般言語無間,沈瑾神色複雜。論起來,他與沈全同庚,兩人才是打小一起長大,可嫡母過世後,兩人漸行漸遠,如今不過尋常族兄弟。就是沈瑞這邊,他亦是想要親近的,可總像是跟著千山萬水。

沈瑞沒有看到沈瑾臉色有異,抬頭看看天色,想著要不要人催催沈理,船管事剛才已經問了一遭什麼時候開船了。

沈理已經囑咐完兒子,轉身上船。沈林追上兩步,臉上帶著幾分沉重與黯然。

船離開碼頭,駛向運河,岸邊的人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

沈理才轉過頭,望向岸邊,面上難掩失望。

沈瑞不免勸道:「林哥兒還小,有什麼九哥慢慢教導就是。」

沈理搖頭道:「都十五了,哪裡還小?想當年我十五歲時,已經往南直隸應鄉試去了。」

沈瑞:「此一時,彼一時,九哥莫要太苛求。與同齡少年比起來,林哥兒已經強出太多。要是林哥兒真跟九哥當年一般,九哥才心疼。」

沈理知曉這個道理,可到底有些失望,只是眼下不是教子的時候,沒有再說什麼。兩人下了船艙,先去看望沈鴻夫婦,隨後各自歸艙補眠。今早起得早,兩人都有些精神不足。

沈瑞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卻有些睡不著。雖然對於松江族人,他實沒有血脈相連的感覺,可是有相熟的沈琦一家,還有當年族學裡的同窗,他自然也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可既能使得朝廷震動,那匪亂自然不會是小打小鬧。沈家是松江大戶,錢財動人心,自然是劫掠的重點關注對象,要不然沈鴻夫婦也不會這樣牽掛次子一家。松江族人到底如何了?迷迷糊糊中,沈瑞睡了過去。

沈瑞是被熱醒的,即便是船行運河之上,可畢竟已經入夏,早晚還好,中午十分悶熱難擋。沈瑞要了一盤水,裡裡外外擦了一遍才緩些。等到了甲板上,就見沈理搖著扇子,坐在船篷下納涼,見了沈瑞,招呼沈瑞過去坐了。

聞著沈理身上有淡淡藥味,沈瑞有些擔心。沈理雖正值壯年,可到底是書生,出仕後一直在翰林院,宅男中的宅男,體質不算好。

沈理也打量著沈瑞,眼見他精神懨懨,關切道:「可還受得住?」

夏天本就不宜趕路,水路雖比陸路涼快些,可也比其他季節更容易暈船。如今沈理、沈瑞都有些受不住,更不要說年老體弱的沈鴻夫婦。

沈瑞揉了揉太陽穴:「還好,只是擔心叔父那邊……不過張太醫預備瞭解暑藥與暈船藥,希望能好些。」

沈理皺眉,有些後悔沒有勸住沈鴻夫婦。如今已經船行河上,只能先看兩日,要是實在不行,還是得勸沈鴻夫婦下船。否則的話,沒等到松江,怕兩人就要熬不住。

沒一會兒,沈全、沈瑾也上了甲板,都是臉色潮紅,走路輕飄飄的。族兄弟幾個互相看看,只有苦笑與擔憂的。

果不其然,沈鴻的反應沒有出乎意外,只堅持了大半日,到了晚上就開始上吐下瀉,即便早就吃瞭解暑湯與暈船藥,也是絲毫不頂用。郭氏本就心憂次子一家,眼下又記掛丈夫,熬了一晚眼睛瞘?下去。張太醫給二老看過,言沈鴻是急火攻心,夙夜難眠,才使得身體更加疲弱,受不住夏日行船之苦,建議回京靜養,否則後果難測;就是郭氏,也是知天命的年歲,雖比沈鴻身體好些,可也不建議繼續南下。

沈理眼見這樣下去不行,眼看將到天津港,就吩咐船找了就近碼頭靠岸,讓沈全送沈鴻夫婦回京。

沈鴻夫婦堅持不肯下船,沈理便吩咐人調轉船頭,要親自送二老回京。沈鴻夫婦怕耽擱眾人回鄉時間,這才同意下船,卻是不肯讓沈全相送。不管如何,五房總要有主事人回松江,否則只打發管家之流跟著,萬一遇到大事也不好定奪。並非是有意詛咒兒孫,只是沈鴻夫婦即便沒有親眼見過,也是聽過倭寇凶殘,自然也是做兩手準備。

沈瑞是代表京中二房回鄉,沈理是沈家年輕一輩職位最高者,就剩下沈瑾一人可以用。四房在松江沒有庶房,張老安人前兩年被送回松江一次,可在沈瑾高中狀元後再次被接到揚州,沈瑾不像其他人那樣必須露面。眾人商量後,就由沈瑾陪沈鴻夫婦下船,隨後也由他送二老回京靜養。至於張太醫與柳大夫,本就是為了沈鴻夫婦請的,也隨著沈瑾下船。

船上只剩下族兄弟三人,雖依舊是悶熱難擋,可多少都是鬆了一口氣。要是沈鴻夫婦繼續跟著同行,說不得不用到松江,兄弟幾個就要掛白。

等過了幾日,幾人適應了船上日子,便也沒有那麼難熬。沿途停駐岸邊碼頭時,沈理吩咐人去打探松江消息,越是往南來,消息越是五花八門。什麼屠殺軍民過千、劫掠婦女數百,府衙被破,知府被斬首,說的有鼻子有眼,聽得沈理?沈瑞面面相覷,沈全滿臉駭色。

京城,尚書府。

門房聽得外頭「滴答滴答」的雨聲,眯著眼睛。下雨天正是睡覺天,要不是想著三老爺就要從衙門回來,門房都要忍不住眯一覺。

就是這是,就聽到門外傳來馬蹄聲,門房估摸著三老爺該從衙門回來,探頭出來看,就見長隨、小廝打傘的打傘,攙扶的攙扶,三老爺在門口下了馬。

門房忙迎上去,三老爺眉頭緊皺,能夾死蒼蠅,對著門房點點頭,急匆匆地進門去了。後邊小廝生怕淋了三老爺,忙舉著傘小跑著跟了上去。

門房心中納罕,想起回鄉的二爺,心也跟著玄了起來。雖說是下人的,天塌下來有大個的頂著,可誰都曉得自打兩年前老爺病故,這過繼來的二爺就是家中頂樑柱。雖如今不過是秀才身份,可有同父的狀元兄長、侍郎為師公、左春坊大學士為岳父,這二爺的前途就錯不了。不管沈家松江老家那邊有什麼變故,都影響不到京城沈家吃喝,只盼著二爺平平安安的,早去早歸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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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兄弟齊心(一)

三老爺一路疾行,氣喘吁吁,跟著小跑的小廝雖舉著傘,可三老爺的肩膀依舊淋濕大半。等到正院,三太太帶著璐哥兒正在陪徐氏說話,見到丈夫這樣,嚇了一跳。

徐氏握著佛珠的手頓了頓,並不急著問話,吩咐丫鬟送了乾毛巾給三老爺擦洗。

三老爺喘的厲害,一時說不出話,接了毛巾在臉上擦了一把,方長吁了一口氣,道:「幸好沈理跟著回松江,松江知府趙顯忠的摺子到了,除了請罪,還寫了倭寇進城的『詳情』,稱松江地方士紳沈氏族人勾結倭寇,禍亂地方。」

三太太聞言變了臉色,徐氏皺眉道:「這個趙顯忠是什麼人?」

「通匪」雖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可真要判實了,也是要問斬的。雖不至於連累九組,可這「匪」畢竟不是尋常的匪,而是倭寇。沈氏內外九房族人,多聚居松江,自打大明開國,松江被倭寇作亂數次,地方百姓不能說家家與倭寇有血仇,也有大半了。要是沈家頭上頂上「裡通倭寇」的罪名,那眾族人在松江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更不要說,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在沈滄這個實權尚書過世後,沈家就成了一塊大肥肉,不說別人,就是賀家也不會放過咬一口的機會。賀家大老爺賀東盛,如今可正在刑部右侍郎位上。這沈家族人「通匪」的案子真的立案,正好交到賀東盛手中。

沈家與賀家,身為松江地方兩個最大家族,關係最為玄妙。原本有京城二房在,賀家即便在地方上再活躍也略遜一籌,如今二房失了當家人,賀東盛卻背靠李東陽,在刑部熬資歷,等到熬完資歷,一個尚書妥妥的。

「弘治六年二甲進士,侄子娶的是賀氏女,與賀東盛是姻親,外放歙縣知縣,後升徐州同知,去年升任松江知府。」三老爺道。

十二年的時間,從七品知縣升任四品知府,要說尋常進士,不可能升的這樣快。

「李閣老的人!」徐氏緩緩道。

弘治六年會試,主考官正是李東陽,加上與同為李黨的賀東盛是姻親,這趙顯忠是鐵定的「李黨」。

松江沈氏,如今最高官職雖不過從四品,可有個沈理在,向沈家開刀,不易於挑釁沈理背後的謝遷。

朝中三閣老,謝遷、劉健、李東陽把持朝政多年,不黨而黨,不爭而爭,使得朝廷以三大閣老為中心形成三大派系。劉健雖是首輔,可是年歲已高,如今又專心督促新皇理政上,不會主動與謝遷生嫌,相反,隨著劉健心生去意,新一代首輔就在謝遷與李東陽兩人中產生,李東陽安排人借題發揮也就有了緣由。

謝遷與李東陽都是弘治八年入閣,李東陽封文淵閣大學士、謝遷為東閣大學士。文淵閣排名在東閣前,可謝遷是以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李東陽是以禮部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所以朝廷站位還是謝遷在前。直到弘治十一年,太子出閣讀書,李東陽賜禮部尚書銜,朝堂排位才在謝遷前。可沒兩年,謝遷又升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排位又在李東陽前,成為次輔。

要是劉閣老退了,那順位成為首輔的就是謝遷,這個時候攻伐沈家,要是謝遷出面庇護女婿家族,髒水說不得就能潑過去,畢竟謝遷是浙江餘姚人氏,離海邊不遠,這個「通倭」的嫌疑背上,就算是沒有證據,名聲也會受到牽連;要是謝遷袖手旁觀,連女婿都不庇護,那其他門生鄉黨也難免未免心冷。

在江南士林都有一席之地的松江沈氏,就這樣被殃及池魚。歸根結底,還是沈滄病故,沈氏勢弱的緣故。

三老爺與徐氏對視,兩人都帶了無奈。就是對朝局不熟的三太太,聽到提及李閣老都多了惴惴。要是只有一個賀家針對沈氏一族並不可怕,賀東盛不過是刑部侍郎,沈家姻親故舊也能有幾分依靠,可要是李閣老站在後邊,那親友的份量就顯得不足。

「摺子是可提到沈家『通倭』的是哪位?」徐氏沉思了?下道。

沈理即回鄉,有官職在,要是「欲加之罪」,總能查詢一二,就怕真出了不肖子弟,真的讓趙知府抓到把柄。不知道趙知府是受了指示,搆陷沈家;還是為了減輕身上罪責,因沈家子弟不檢順水推舟。要是前者還好,真既是真、假既是假,總有洗清嫌疑的機會;要是後者,沈家想要撕把開就難了。

「長房沈珺、三房沈玲、五房沈琦,如今就拘押在府衙。」三老爺悶悶道:「之前就瞧著沈琦性子雖有些活絡,不過既是洪大嫂子教養出來的兒子,不至於這樣蠢笨,就怕被人矇蔽,真走錯了一步。長房與三房這兩個,卻是不知性情如何。」

徐氏聞言,皺眉皺的更緊。沈珺是長房次子,因長兄出仕,沈珺就留在松江,在族長父親身邊鑲理族務;沈琦不必說,是五房留在松江守家業的;沈玲雖是庶出,可是在京城歷練過,又曾跟在沈淵身邊歷練,也是三房子弟中能說得上話的。這三人,是松江王字輩中的佼佼者。同時將三人都折進去,這到底是搆陷,還是針對沈家設局?

叔嫂兩個正說著話,就聽到院子裡傳來腳步聲,紅雲進來道:「太太,瑛大爺來了。」

徐氏道:「請進來吧。」

紅雲出去傳話不提,因屋子裡氣氛壓抑,璐哥兒帶了幾分不安出來,在三太太懷裡不肯安生,三太太低聲哄著。

少一時,沈瑛隨著紅雲進來,額頭都是汗,見了徐氏就拜了下去,又見過三老爺、三太太。眼見長輩們都繃著臉,璐哥兒臉上也帶了幾分小心。徐氏心疼,低聲吩咐三太太抱了璐哥兒下去。

等到三太太離開,沈瑛才顫聲道:「大伯娘,別人侄兒不敢保證,可我家二弟絕不是那樣的人。說起倭寇,我們沈氏一族哪個房頭沒有血海深仇?二房的大祖父、二祖父不說,我們五房也折過一位伯祖父,還有七房、八房的那邊,我二弟雖沒經過,也是聽著這些長大的,怎麼可能會『內通倭寇』?更不要說松江是沈氏一族根基所在,就是傻子也沒有引仇人來禍害自己族人的道理!」

徐氏擺手道:「我還沒糊塗,琦哥兒在京城好幾年,人品都在我眼裡。雖不知為什麼會牽扯進來,可其中定有其他隱情。你也在朝多年,當曉得這看起來是『倭亂』,可也不單單是『倭亂』,如今宮裡就此事有什麼動靜沒有?」

沈瑛搖頭道:「如今國孝已過,皇上只任性玩耍,旬日不朝。如今幾位閣老聯名上摺子,請皇上臨朝,莫要耽於享樂。」

徐氏冷笑道:「臨朝?做個擺設皇帝嗎?」

三老爺與沈瑛都變色臉色,三老爺訕訕道:「皇上還小,幾位閣老受先皇所托,並不負教導之責。倒是皇上,信用閹人,已經有好幾個御史上了摺子。」

徐氏道:「已經是十五歲,難道還要當幾年擺設,才提親政的事?就算三位閣老想要倚老賣老,也要看皇上樂意不樂意應承。皇上生於宮廷,長於宮廷,不信任自小身邊服侍的大伴,還能信哪個?」

三老爺是中書舍人,沈瑛是通政司左參議,兩人都是文官立場,與閹宦是天然的對立關係。自打大明開國,除了太祖朝,嚴禁閹人幹政之外,其他朝都有權閹活躍的影子。每一次權閹橫行,都是文官勢力受挫折打擊的時候。

三老爺與沈瑛雖品級不高,可也是文官一員,自是對宦官沒有好感。因此,對於幾位閣老對宦官的壓制,也是心裡支持。可此時聽了徐氏的話,叔侄兩人都覺得心裡怪怪的。

徐氏是閣老之女,大半輩子經歷的事多,哪裡看不出朝廷如今看似平靜,卻是到了最凶險的時候。歸根結底,不過一句話,「一朝天子一朝臣」。

沈瑛是東宮舊臣,要是在皇上與閣老之間選擇,自然是傾向於皇上的,更不要說,這次趙顯忠給沈家戴著「通匪」的帽子,且上告到朝廷,沒有半點顧忌的樣子,這背後就有「謝黨」、「李黨」相爭的影子。

惱恨之餘,沈瑛越發懸心,除了為自己兄弟的牢獄之災,更是為了跟著小弟回鄉的父母。本就千里跋涉,要是知曉沈琦入獄,還不知會如何擔驚受怕。

「大伯娘,侄兒實在是不放心,想要明日請假回鄉。」沈瑛實是牽掛,便道。

徐氏呵斥道:「糊塗!越是這個時候,京裡越是離不得人。有沈理在,他能解決的,你無需擔心;他解決不了的,你回去也沒有用。」

沈瑛哽咽道:「侄兒曉得這個道理,可是家父那邊,實是讓人擔心。」

百首孝為先,沈瑛這個時候不戀官位權勢,能想要回鄉盡孝,可見孝順,可如今沈家的事,除了閣老之間的爭鬥之外,也不單單是賀家想要落井下石,要知道如今入獄的三位中沈珺可是賀家嫡親的外甥。趙顯忠身為松江知府,到任後首要就是結交地方有份量的士紳,如今這半點不留餘地,肯定也是松江的爛攤子太大,瞞不住、抗不下,才會這樣破釜沉舟都推到沈家身上。這樣凶險的時候,沈家的下場到底如何還不好說。就算京中二房有姻親故舊在,以後會提挈沈瑞,也未必會為了沈氏其他族人如何。畢竟如今罪名只是「通倭」,不是抄家滅族的「謀逆」,牽扯不到二房這邊。外人貿然插手,且不能說能不能幫沈家脫罪,首先就要得罪李閣老。況且有沈理與沈瑾這兩位狀元在,就算沈家現在有所波折,也有東山再起的資本。

「沈家到了現下,只能自救。如今京城只有你與你三叔兩個在,哪裡能再離了人?」徐氏道:「你既是東宮舊人,與其慌慌張張回鄉,還不若想個機會陛見。皇上並不是刻薄之人,總會念一二分舊情。」

沈瑛不過是關心則亂,聽了徐氏的勸告,也知曉自己不能一走了之。三老爺雖是長輩,可是恩萌入仕,人脈關係有限,並不能坐鎮京城。雖不信神佛,可到了這個時候,沈瑛也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禱告,保佑父母平安,保佑胞弟沈琦早日脫牢獄之災,保佑其他族人此劫難中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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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兄弟齊心(二)

為什麼京城諸沈不知道沈瑾與沈鴻夫婦下船的消息,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沈鴻夫婦在天津港休整兩日後,並沒有返回京城,而是雇了一艘商船,再次啟程走水路往松江去了。不過也是因商船的緣故,過關卡的時候耽擱時間,使得他們離沈理他們的船越來越遠。

沈鴻雖身體病弱,可到底是一家之長,這個時候擔心兒孫,硬撐著一口氣,暈船的症狀到了少了許多。倒是郭氏那邊,看似剛強,到底是慈母,一日不到松江,一日不得安心,眼見著清減下去。

沈瑾看在眼中,忍不住想起生母鄭氏,心裡翻滾,心浮氣躁走到甲班上。如今京中雖有賜宅,可鄭氏不肯因出妾的身份給兒子抹黑,並不肯搬回京城,依舊在保定府兄弟任上。沈瑾雖心中牽掛,可也是無可奈何。這次松江有變故,沈瑾離京匆忙,竟忘了打發人往保定送信。同五房幾個堂兄比起來,自己的孝順似乎淺了些。

想到這裡,沈瑾有些怔忪,自己當然與他們不一樣,自己雖是庶出,卻是有兩個母親,嫡母與生母。如今自己記名在嫡母名下,當年呢?啟蒙後的記憶比較清晰,多是生母諄諄教導的印象;可在啟蒙前,自己騎著木馬,在正房前的院子裡與沈全嬉戲,旁邊是孫氏與郭氏的說笑聲。

到底是何時變的?是嫡出弟弟落地,還是入學後聽到嫡子庶子那些,還是小舅舅先是中舉後是中了同進士,生母的腰桿越來越直。自己當年呢?真的不介意庶子身份,真的沒有嫉妒嫡出小兄弟嗎?嫡母病故,自己哀傷之餘,何嘗不是鬆了一口氣。就是對著病弱的嫡出弟弟,看似溫煦,可心裡也帶了幾分高高在上的俯視。

這一時刻,沈瑾忍不住紅了眼圈,真的不能再自欺欺人,將當年的過錯都推到父親身上,覺得自己全然無辜。只有對比五房真正的夫妻父子之情,才會曉得四房當初上下的荒謬錯誤。

郭氏正好上來透氣,眼見沈瑾神色不對,道:「這是心瑞哥兒?有你六族兄在,且放心。」

她之前因鄭氏緣故厭惡沈瑾,可這幾日只有沈瑾在旁,裡裡外外照應,她不得不承認,就算沈瑾有時顯得不那麼真摯,可為人處世實叫人挑不出什麼,這些日子自己老兩口也確實受其照顧良多。

沈瑾訕訕道:「並沒有擔心二弟,而是想起小時候。當年母親還在,我與全三哥還沒有入學,鬧騰的緊,讓母親與嬸娘操心了。」

郭氏眯了眯眼,神情有些恍惚,陷入遙遠的回憶中。

族中妯娌數十人,郭氏最敬佩的就是孫氏。並不是孫氏有多麼出奇之處,只是那種怡人自得、波瀾不驚的態度,還有那種與人為善、樂善好施的寬和善良,都不是尋常婦人能做到的。在成親數年無子的情況下,孫氏並沒奪人之子搶了庶長子養育;有了親生子後,也沒有忌憚壓制庶長子,該延師延師,該教導教導。要不是如此,郭氏也不會恨沈源與鄭氏之餘,對沈瑾不顧念嫡母恩德、一味親近生母的「白眼狼」行為深厭之。

眼見沈瑾對當年的行為有了悔意,郭氏心裡也舒坦些,嘆息道:「既是知曉你母親的不容易,以後就多看顧下瑞哥兒。你母親去了,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們兄弟。」

沈瑾正色道:「不用嬸娘吩咐,侄兒只有瑞哥兒這一個親兄弟,自當盡兄長之責。」

郭氏在心裡算了下日子,道:「他們也差不多到松江,也不知現下如何?」

沈瑾安慰著:「不過幾日功夫,我們也到了。說不得到時候,六哥該處理的已經處理完了,嬸娘莫要擔心。」口中這樣說,袖子裡的拳頭卻是握緊,商船上的消息到底沒有官船上方便,雖說也有幾句傳言,可都是東一句、西一句,聽得沒一個准。沈瑾對於不輕不重的消息,還敢告訴沈鴻夫婦,對於砍砍殺殺那些,都瞞了下來。雖說有的消息聽著就誇張沒譜,可真真假假的,也隱藏著松江府確實被倭寇劫掠頗重的消息。

*

松江碼頭,沈瑞走到實地上,腳步有些發軟。因為坐的是快船,不到一個月就到了松江,正因為船快,不如慢船那些平穩,就算是沈瑞幾個都是青壯年,到了最後也都被搖的吃不好睡不好,每日裡昏昏欲睡,直到踏上實地,都習慣性的覺得地面有些晃。

沈理看著不遠處佩刀甲士,又回頭看了看碼頭。蘇松是產糧大府,又都有往京城輸送「白糧」的任務,因此碼頭修葺的頗為宏偉,能同時容納十幾艘大船裝卸,一直也有駐軍巡視把手,可以往卻沒有現下人手多,也沒有這般肅穆。早先熙熙攘攘的碼頭,如今也冷冷清清的,只有稀稀落落幾艘船在碼頭邊停泊。

沈全、沈瑞也察覺出碼頭異樣,沈全心裡沉甸甸的,越發擔心胞兄,歸心似箭。

沈瑞則是忍不住看向盤查民船上下的巡丁,若有所思。

沈理見狀,道:「瑞哥兒想到什麼了?」

沈瑞道:「雖然碼頭上並無打鬥痕跡,可要是『倭寇』上岸劫掠,這裡正是最好的地方。」

「咦?瑞哥兒怎麼會這樣想?這裡並不是海邊,倭寇要是在這裡上岸,還要經過江口那裡,那裡可是有一個千戶駐守的。」沈全在旁聽了,詫異道。

沈瑞道:「要是駐軍有用,就沒有這樣的事了,松江府外也是有駐軍的。」

沈全還是有些不覺,沈理派出去租車馬的管家回來,族兄弟幾個上車,一行往府城去了。

管家騎馬隨行在旁,稟道:「老爺,小人問過了,倭寇是五月二十九上岸,總聽來了五艘大船,四、五百賊人,先打發人下藥,迷倒了這邊碼頭輪值的把總與手下二十七人,隨後又悄無聲息的進城,劫掠了不少大戶,被害百姓五十五人,受傷百姓一百三十四人,犧牲官兵衙役十九人,劫掠婦孺八十五口。」

雖說比不上傳言中動則千口,可如今太平光景,傷亡官民二百餘人也是驚天大案。族兄弟幾個面面相覷,沈全的臉色慘白。倭寇既是為了劫掠才上岸,那士紳富戶自然是首選,沈家是松江大族,五房又是其中比較富裕的一房,竟是怎麼想也難以倖免。

接下來的路上,族兄弟幾個都緘默無言。

到了城門口,沈瑞才撩起簾子,望向城門。同碼頭不一樣,松江府城門被焚,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可城門附近的城牆與地面上,都是黑乎乎的,帶了幾分狼藉。進出城門的官民百姓,也沒有了往日的富足笑容,面上帶了幾分惴惴。

官家上前出示文書,守衛看到上面的官職與名諱,並沒有例行見官員的畢恭畢敬,而是帶了幾分壓抑與怒氣的模樣。

沈瑞看在眼中,暗暗稱奇。

文書既是對上了,城門衛放行,馬車直接往沈家坊方向去了。

眼見路過的商舖沒有了往日繁華,或是被焚或是被打砸,族兄弟幾個亦是能想到當時慘狀,不敢再心存僥倖。

沈理催促馬車快行,沈全的心則提到嗓子眼,只在心裡賭咒發誓盼著胞兄一家平安。

過了兩刻鐘,馬車終於行駛到府衙後街的沈家坊。

等到族長家大門口下車,看著完好無缺的大門,幾人才略鬆了一口氣。卻是大門緊閉,直到管家上前敲門,才有門房探頭出來張望,臉上帶了幾分忐忑小心。

這門房年歲不大,沈理與沈瑾都離開松江好幾年,因此並不認識兩位,只看著沈全有些眼熟,小聲問道:「來人可是全三爺?」

沈全點頭應是,道:「聽聞松江變故,我與瑞二弟隨著六族兄南下,今日才到松江,過來拜會族長大伯,勞煩小哥去稟告一聲。」

門房滿臉激動,忙推開大門:「可算是到了,老爺早等著了,幾位大爺快快請進!」一邊迎大家進門,一邊吩咐小廝往裡面傳話。

小廝飛一般的跑去傳話,幾人隨著門房往客廳去。

將到客廳,就見沈海柱了枴杖,顫悠悠地過來。

看著沈海花白頭髮,族兄弟幾個嚇了一跳。沈海雖是年過花甲,可向來養尊處優,即便掛著族長之職,可族中庶務多交給次子沈珺打理,凡事不愛操心,最是注重保養,前幾年看著不過四十來歲模樣,如今卻真的成了老頭子。

三人上前見禮,沈海也顧不得看沈全、沈瑞兩個,拉著沈理的手,老淚縱橫:「總算把六郎盼回來了!」激動之間,身子就有些立不住。

沈理忙扶了,將沈海安置入座,才道:「可是族中有人口傷亡?」

既是攤上這樣的事,只盼著丁口平安。至於外財什麼,也是顧不得。

沈海捶胸嚎啕大哭:「痛煞老夫!乖孫啊,老夫的乖孫啊!」

沈理聽得心下一顫,忙道:「大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海哭道:「該死的倭寇,棟哥兒讓他們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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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兄弟齊心(三)

沈海口中所說,正是長房長孫沈棟,因要應童生試,並沒有隨著父親去任上。之前得到消息,沈棟已經過了縣試、府試,成為童生,就等著院試了。

沈棟可不單單的是沈氏子孫,嫡支嫡長身份,也是沈家未來的族長。雖之前聽管家說了劫掠人口之事,可沈理也沒想到會發生在長房嫡支身上。這是沈家防衛最多的地方,這裡都不太平,那其他各房損失也不會少。可眼見長房大宅並無入侵痕跡,這沈棟的被劫就另有隱情。

「珺二弟呢?」沈理道。

沈海聽到次子之名,止了哭聲,臉上帶了恨意:「該死的趙顯忠,不思追寇撫民,竟是一心要栽贓沈家!珺兒、三房的沈玲、五房的沈琦都讓他以『通倭』為名拘拿了,如今就關在府衙大牢中!」

沈全「騰」的一聲站起來,激動道:「『通倭』?我二哥『通倭』?荒謬!我二哥怎麼可能會『通倭』?這罪名是打哪裡論的?」

沈海恨恨道:「不過是欲加之罪罷了!真要『通倭』的話,也不會妻兒都丟了,如今不知生死。」

噩耗一個連著一個,沈全帶了顫音道:「不知生死?我二嫂與孩子們也被劫走了?」

沈海搖頭道:「具體內情,我也不知,卻曉得不是倭寇進城那天的事。根據知府衙門那邊傳來的消息,是懷疑你二哥里通倭寇,將你二嫂與孩子以進香的名義主動送去給倭寇為人質。」

「這是什麼道理?」沈全已經滿臉怒意,道:「我要去衙門,看看這位知府大人到底因了什麼會有如此荒謬的結論?」

沈海帶了幾分激動,起身道:「好,好,老夫也隨你去。既是六郎回來了,看他趙顯忠這次還如何將沈家拒之門外!」

沈理皺眉道:「全三弟,稍安勿躁!」

沈全難以冷靜,剛想開口反駁,沈瑞低聲道:「既是回來,不差這一時半刻,三哥且聽六哥安排。」

沈全?才長吁了口氣,強逼自己冷靜下來,耷拉著腦袋道:「好,我聽六族兄的!」

倒是沈海,越發激動,對著沈理道:「六郎,都這個時候,你可不能束手旁觀了!我曉得早年九太爺不公,委屈了你們母子,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如今可不是計較的時候。」

沈理皺眉道:「我若是旁觀,就不會走這一糟,只是沒頭沒腦,總不能稀里糊塗就去找趙知府。沈琦既是因如此罪名被拘拿,那沈珺、沈玲兩個是因何罪名?」

「沈玲如今也算獨當一面,將一間布莊打理的井井有條,去三月更是接了一單大生意,直接賣了兩千因庫房淋雨黴變的匹布去,竟是半點沒有損失,按照正價賣出去。卻是沒想到,那批布是倭寇所購,有人認出引倭寇在街上燒搶的,就是沈玲年前招待過好幾日的大客戶,告到了衙門。倭寇身上穿的,正是沈玲布莊賣出去的黴布。就算沈玲否認,可人證、物證都在,說他不知那客戶底細,也成為推脫之詞!」沈海搖頭嘆息道。

四月底賣布,五月底倭寇上岸,這一環一環的,怎麼聽著都不是偶然。

可是沈玲不是隨沈洲在南京嗎?什麼時候回了松江?

沈瑞問道:「玲二哥之前不是專心學業,在南京國子監坐監嗎?」

三房二老爺庶子沈玲,本在京城任掌櫃,後來在沈洲身邊侍奉,之前去了江西,去年又去了南京。就是沈玲的婚姻大事,都是沈洲做主,娶的是縣令之女何氏。等到了南京,沈洲見他一心向學,可因小時候耽擱了,功名無望,就為他納捐,得了個監生之名,依舊留他們夫婦在身邊打理庶務。

沈海皺眉道:「玲哥兒是個好的,可誰讓是庶出,就算是一心上進,遇到糊塗的嫡母也沒有辦法。本是在南京好好的,可讓沈湧家的以重病為名,騙了回來,布坊裡那批發霉布匹,也是沈湧家的娘家人惹的官司,卻將麻煩都推到玲哥兒身上。之前賣布的時候,半句好話都沒,權當玲哥兒是應該的,如今玲哥兒惹了官司,就上串下跳,攛掇著沈湧將沈玲除名,生怕受了牽連。」

沈理敲了敲茶几,道:「那沈珺呢?可是也有什麼不當之處落在外人眼中?」

沈海帶了幾分尷尬道:「倒不算是無妄之災,也是他自己惹的口舌官司。棟哥兒過了府試後,珺兒曾在酒後與朋友抱怨過,說是自己被兄長壓制了小半輩子,只盼著棟哥兒院試失利,省得以後又壓著桐哥兒。對於他大哥,也有幾句埋怨。等到倭寇進城,搶了三房、四房、七房、八房、九房,反而沒有動最富裕的長房、五房,自是顯得蹊蹺,珺兒的酒後之言,就成了證詞。加上棟哥兒在宅子裡不明不白的失蹤,別說是外人,就是族人們,也都揣測起來。」

沈桐是沈珺長子,沈珺這般抱怨,雖是自私了些,可也並不稀奇。身為次子,沈珺將長子的責任都盡了,可軍民有別,對於兄長一家的風光新有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要是沈家一個子弟入獄,推上個「通倭」的罪名,還能說是人心難測,可是有一有二有三,就顯得詭異了。更不要說沈玲賣布是去年三月,沈珺醉酒是四月裡,要不是有心人,也不會專門記得這兩件事。至於沈琦送妻兒上香,沈棟在自家祖宅被悄無聲息劫走,都不是外人能知曉的消息。

沈海與沈全是身在局中,關心則亂,沈理與沈瑞兄弟兩個卻是旁觀澤清。看來沈氏一族中,確實有人「通倭」,且對族親多有惡意,才會一房也沒有落下,除了被搶得,就是被陷害問罪的。世人都將宗族視為根本,到底是多大仇怨,這會這樣環環相扣的設局。

沈理看到沈瑞,想起一事道:「會不會與沈琰兄弟兩個有關係?」

當年沈琰、沈琇兄弟兩個鬧騰著要歸宗之事,才過去幾年。因為徐氏拒絕,族中即便看好兄弟兩人,也沒有鬆口讓兄弟兩個歸宗,使得兄弟兩人不能完成父祖遺命,要是暗恨沈家也不奇怪。

沈瑞並不贊同這個猜測:「他們兄弟兩個如今在南京,身上又都有功名,前途正好,怎麼會如此鼠目寸光?」

沈海點頭道:「老夫先前也琢磨過,到底是何人設計此事,原本是懷疑賀家,兩家毗鄰而居,下人們互通有無也是尋常,可眼見連珺兒都牽連進去,就曉得不好。可沈家向來與人為善,就算得罪人,也不過是哪個房頭之事,如此一房不剩的受牽連,這仇怨就不是一家一戶的事。不過賀家那邊也未必清白就是,在衙門作證沈玲勾結倭寇的,就是賀家鋪子裡的掌櫃。」

沈理沉思片刻道:「既是家家有損,哪個房頭有人員傷亡,哪個房頭財產損失大些?又是哪個房頭與賀家有往來?」

沈海嘆氣道:「八房老太爺年歲到了,本就臥床,受了驚擾,當晚就走了;九房太爺護著孫子,胳膊上挨了一刀,如今還躺著,也折了兩個下人;六房新婦年初才進門,被那些畜生拉走,榕哥兒被暴打一頓,雖是性命無礙,可臉上落了疤,看著駭人;三房與四房損失最大,三房幾家旺鋪都被搶光,搶不走的也被放火了;四房裡沒有主人在,僕人死了兩個,庫房的鎖被砸了,賀氏的嫁妝與存銀都被搶光。至於與賀家往來,長房、三房、四房都與賀家有姻親,人情走動少不得。四房當家人在揚州,旁枝皆無,三房因之前賣布的事情,與賀家翻臉,早已不相往來;論起親密來,自然是舅甥最親,倒是我們這房與賀家勾結的嫌疑最重,如今族人心也散了,六房、九房更是視長房為罪魁禍首!」

說到這裡,沈海對沈瑞道:「已經往揚州送信,告知你源叔父此事,本以為他會回來清點家業,可是沒想到他只打發管家回來,說是不好因私廢公,至於你源嬸子,有妊在身,就將四房的事情都託了長房。」

話是說的好聽,可不過是府學教授,能有什麼忙的?說到底沈源不過是擔心,怕松江倭亂復起,才安心避在外頭。就是讓管家帶回的信中,也只是提到四房產業,對於族人生死安危,竟是一字不問。

早先因沈理為沈瑞張目,二房又強硬過繼四房唯一的嫡子,沈海對於沈源這位族兄弟還有幾分同情,覺得二房過於強勢,也害的自己折了幼子,可眼見沈家大禍臨頭,沈源卻一味自保,也使得沈海心冷。

四房對與沈瑞來說,不過都是浮雲,沈瑞也就聽一句罷了。自打孫氏病故,知府夫人受了遺命,為沈瑾、沈瑞分了孫氏嫁妝,加上孫氏生前坑了四房一把,四房就成了空殼子。後來攢下的金銀,不是沈源厚著臉皮侵奪的沈瑾產業所得就是在揚州貪墨所得,被搶了也是活該。至於小賀氏,雖折了嫁妝,可有了兒女傍身,又有娘家在,還有沈瑾這個登科為狀元的繼子,總會有人奉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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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八章 兄弟齊心(四)

六房本就人丁單薄,如今又傷了獨子,丟了嫡媳,少不得遷怒看似完好無損的長房;至於九房太爺,素來依靠賣老,無理還要攪合三分,咬著長房不放,未必是真心覺得長房「通倭」,不過是找由頭想要補償罷了。至於七房、八房,八房老太爺素來是明白人,生前將兒孫教導的好,即便如今服喪,也不會聽風就是雨鬧騰長房。

至於五房,沈琦入獄,琦二奶奶蔣氏連著孩子們失蹤,竟是一個主人也沒有。沈理想到此處,吩咐沈全道:「你先回去,安定家裡,也好生詢問下人,看能不能查到線索,現下雖救你二哥出來要緊,可尋人也拖不得。不管如何,總要有個確實消息。稍後我會去八房,你再過來隨我一起去祭拜老太爺。」

沈全雖心急如焚,亦曉得輕重,起身應了,問道:「那六族兄是回九房,還是在這邊?」

沈理看了沈海一眼,沈海有些訕訕。沈琦妻兒失蹤,五房沒有得用之人,本該沈海這個族長出面尋人,可是他既牽掛孫子,又擔心兒子,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沈理本與族人沒什麼情分,要是其他時候,少不得直接帶沈瑞回自家宅子安置,可眼下正是沈家人需齊心之心,沈理也不願節外生枝,便對沈海道:「回來匆忙,未吩咐人打掃房舍,少不得在宗房這裡叨擾幾日!」

沈海精神一震,道:「什麼叨擾不叨擾,六郎太過見外了,屋子早就叫人收拾出來,你們兄弟先去梳洗!」

眼前這兩位除了是族侄,還是沈家的依靠,這次沈家有了大麻煩,沈海還指望走他們的關係,自然是奉為上賓。

沈全回家整頓家務、訊問下人去了,沈瑞隨沈理入客房。一路風塵,少不得梳洗整理。賀氏已經得了消息,吩咐廚房置辦席面,親自送過來。至於珺二奶奶,本有八月身孕,可在官差上門拘押丈夫那日動了胎氣,早產生下一個女嬰,如今正在月子裡。至於那個女嬰,七活八不活,次日就殤了。因此,要說宗房沒有因倭亂傷筋動骨,也不算完全,主要是倭亂後影響巨大。

賀氏對著沈瑞有些冷淡,望向沈理的目光卻是滿是期盼。

到底是長輩,族兄弟兩個客客氣氣見禮。賀氏倒是沒有向丈夫那樣失態,可提及沈珺,依舊是紅了眼圈,話裡話外,盼著沈理應承一二。

沈理尚且沒弄清楚緣由,哪裡會在賀氏跟前放下保證,只問賀家那邊動靜。

賀氏眼淚終於止不住,滾落下來:「沈家既損失慘重,賀家又哪裡能全然無損?要不是老宅守衛多,竟難以倖免,可南城的鋪子,也被搶光;後街旁枝族親,也有數家被搶奪,折了主僕數人,有兩個將及笄的侄女,也糟了毒手,如今生死不知。就算是找回來,這輩子也完了。我們老爺糊塗,明明知曉賀家也遭難,正是兩家該齊心合力的時候,卻胡亂猜疑起來。」

賀氏既是賀家女,又是賀家現下當家人賀二老爺的堂姐,自然是相信娘家。沈理沒有再掰扯什麼,只說自己會盡力。

眼見飯菜要涼了,賀氏也知趣,尋了個由子回房。

天熱勞乏又心煩,族兄弟兩個都沒有什麼食慾,不過是動了兩口,就撂下筷子。

沈理沒有急著叫人往知府衙門送帖子,換了素服,等沈全回來,帶兩個族兄弟往八房去了。

八房老太爺是族中最高的長輩,如今死後家屬舉喪,本應該停靈「七七」,可老太爺臨終前發話喪事從簡,加上因是暑熱,遺體不好保存,八房並不富裕,就算想要厚葬也無心為力,只停了七日就出殯了。不過因熱孝未過,八房依舊上下縞素,知曉沈理幾人過來,沈流、沈寶父子一身重孝迎了出來,跟著出來的還有七房的沈琴。七房老爺早年在京城以舉人身份補學官,如今在任上,並不在家中。

同宗房毫無無損的祖宅相比,八房、七房的院子就狼狽的多,兩房之間隔著的薄牆也倒了,還沒有修葺。

沈寶本是胖墩墩的,如今雙頰也憋了下?,眼神也變得空洞失了靈氣,對著族兄弟幾個木木的。還是沈琴在旁低聲解釋道:「嬸娘病了,寶哥兒除了服喪,這些日子還在嬸娘床前侍疾,實是累的狠了,才會失禮。」

眼下哪裡是計較禮儀周全不周全的時候?沈理先帶著沈瑞、沈全兩個往老太爺靈位前祭拜,上了香,隨後才隨沈流回了客廳。至於臥病的沈流之妻,幾人只是外侄,又沒有帶女眷,不好驚擾,便只能口頭問安。

直到賓主落座,沈流看著沈理欲言又止,不過目光掃過沈全、沈瑞時又遲疑,看了看沈寶道:「你們兄弟數年未見,也相親相親,下去說話吧,不要拘束。」

看來是有些私話要對沈理說,沈寶起身應了,要招呼族兄弟幾個出去。

沈理心下一動,道:「可是老太爺生前有什麼交代?」

沈流張開口,又合上,依舊是望向沈瑞、沈全兩個。

沈理道:「瑞哥兒雖年歲不大,卻是二房以後的當家人,最是穩重不過;就是全哥兒,性子縝密,打小幫著父母打理家業的,現下又是五房在松江的主事人,也不是那等守不住話的。」

有一句話沈理沒有明說,到了這個時候,哪裡是瞞東瞞西的時候?獨木難成林,不管有什麼內情,都應該清清楚楚的說。如今這件事,罪名在長房、三房、五房上,這三房子弟需要脫罪;仇恨在剩下幾房中,這幾房需要報仇,歸根結底不與早就遷居京城的二房有什麼相干,可沈瑞依舊是聽了徐氏吩咐,就千里迢迢的趕回來,為了不過是盡心盡力幫助族人。總不能主動回來幫忙,還稀里糊塗的被埋在鼓裡。

沈流慚愧道:「是我糊塗,只想著瑞哥兒年歲還小,又擔心全哥兒衝動,才吞吞吐吐的。這事不單兩位侄兒當曉得,就是琴哥兒、寶哥兒他們兄弟我也不敢生瞞著。你們兄弟幾個都坐下吧,這畢竟不是一家一戶之事,說不得關係到整個族人安危,早做籌謀也好。」

沈寶與沈琴兩人面上都有些發蒙,沈全想著「衝動」二字,越發擔心身陷牢獄的胞兄。沈瑞則是忍不住想起八房這位睿智老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同宗房上下混亂無章相比,八房這邊雖是重創,卻依舊是井然有序。這老爺子留下的話,就算不是至理名言,也當能指點迷津了。

沈流依舊帶了幾分小心,起身走到客廳門口,眼見外頭沒人,才轉身低聲道:「老太爺沒敢告訴別人,只告訴了我,老太爺說來人雖喊了幾句倭語,可語音生硬,不像是倭寇,這些人身形不高,可舉動也不似倭人,看似亂糟糟,卻是透著令行禁止,全不似民間悍匪。」

沈寶、沈琴還稀里糊塗,不清楚這句話為什麼要遮遮掩掩,沈理幾個知曉本朝律法的,卻是變了臉色。

要是倭寇作亂,不知倭寇哪裡上岸,難以追責,最後多是不了了之;要是國人作亂,殺官兵、掠百姓,就是與朝廷作對,罪名是十惡不赦中的「謀逆」,可是要株連九族,且「遇赦不赦」的大罪。沈家人牽扯進去這樣的禍事中,就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沈流眼見子侄懵懂,怕兩人不知輕重,將此事說出去,跟兩人說了厲害,聽得這小兄弟兩個帶了惶恐不安,已經坐不穩。之前倭寇進城,兩人經歷家人死別,已經覺得是天塌下來的大事,沒想到還有更要命的事情再後頭。

沈理也沒想到是如此關鍵的大事,卻不後悔讓沈瑞、沈全旁聽,越是這個時候。既是涉及株連九族的大罪,自然更不應該遮著瞞著,否則真要罪名成立受了牽連,豈不冤枉?至於老太爺會不會判斷錯誤,沈理想都沒有想。老太爺年將九旬,耄耋之壽,就是倭亂也經過兩、三回,要不是真的覺得不對勁,怎麼特意留話。

「可還說了其他的?」沈理道。

沈流點點頭道:「還念叨了一句,沒有內鬼引不來外賊。當時我還追問來著,只是這兩年老太爺多是臥床,鮮少見族中子弟,也猜不到到底是哪個。如今外頭沸沸揚揚,儘是說宗房沈珺不好的,可我覺得,就算是真有內鬼,也不當出在宗房。要是論起重視家族傳承來,還是數宗房。沈珺性子雖有微瑕,可這些年處理族務也是盡心盡力,並不是那等喪心病狂之人。」

正是這個緣故,七房、八房才沒有人云亦云地敵視宗房。不過因現任族長沈海比不得已故老族長德高望重,七房、八房也信不住沈海,沈流才瞞下老太爺的話,直到京城回來人了才開口。

沈理環視眾人,道:「到底是要命的話,先到此為止,等查出什麼,再告知其他房頭也來得及。」

沈流也是這個意思,其他幾個都是當弟弟的,自然沒有異議。

因還要去九房探望受傷的太爺,沈理就帶著沈瑞、沈全告辭出來。沈理對沈全道:「家裡如何,下人們有沒有裹亂?可問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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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兄弟齊心(五)

沈全垂頭喪氣道:「有二哥身邊當用的管事在,倒是沒人敢生亂,可也沒有問出什麼有用的。就是曉得倭寇進城前幾日,二嫂先一步帶了兩個孩子前往杭州給蔣知府上壽,原本二哥是要同往的,不知道為什麼耽擱下來,讓妻兒先行一步,自己定了三十的船,就是倭寇進城次日,結果沒上船,就被官府拘了過去,罪名是『通倭』,證據是二哥的一封手書,根據上面所書,是二嫂與孩子被人綁架,對方跟二哥提了條件,二哥回信裡盡數答應,只求妻兒平安。上面並未說清楚什麼,卻成了物證,加上城門口有目擊,在倭賊前看到疑似二哥的身影,這人證便也算有了。」

沈琦之妻蔣氏是原松江蔣知府族侄女與養女,去年蔣知府任滿,平調為杭州知府,如今合家在杭州任上,今年正值五十整壽,才有琦二奶奶帶著孩子們過去賀壽一說,不想卻陷落匪徒之手,如今生死不知。

自打沈琦被拘押,一直不許人探看,二房管事銀子流水般的送進去,卻是連一面也見不得,自是不曉得這綁架到底是什麼回事。那封綁匪送來的勒索信,也只有沈琦自己看過,連個給他作證的人都沒有。因此要是追究起來,沈家有通倭嫌疑的這三個子弟,竟然是沈琦這裡罪名最實,最難以脫罪。

這半天聽到的消息諸多,沈理只覺得腦子裡亂糟糟,一時不知該琢磨松江周邊的千戶所到底是哪方人馬要財不要命敢冒充倭寇劫掠地方,還是該琢磨如此佈局算計沈家是何方大仇人,沈瑞卻是因郭氏與沈全的緣故,多關注沈琦幾分,忍不住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敵人,焦急道:「六哥,我們還是早去府衙吧,琦二哥既是『罪證確鑿』,那剩下就該是『畏罪自殺』!」

事情已經過了一個半月,也沒有公開審判此事,卻是一味拘押,不許家屬探看,這實在經不住推敲。就算趙顯忠是知府,一地父母,可知府衙門可不單單只有知府一個官員,沈家是盤踞松江百年的地頭蛇,可這上上下下的關係,都換不來沈家對三人的探視,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知府下了死令。案子未審,罪名未定,哪裡就到了這個地步?

想要這裡,沈瑞只覺得頭皮發麻,不由慶幸沈鴻的暈船,否則真有萬一,沈鴻夫婦哪裡受得了。

沈全已經嚇得瞪大眼睛,看著沈瑞眼前一陣陣發黑。

沈理臉色發沉,想到沈琦處境之凶險,點頭道:「好,這就去府衙,少不得做一回不速之客。」

沈全依舊緩不過神來,只要一想到那個可能,他都覺得喘不上氣來。可他亦是不敢有半點耽擱,全不顧腳步闌珊,拉著沈瑞的胳膊,臉上帶了催促。

府衙就在沈家坊前街,步行不過一刻鐘的事,因此三人安步當車,並沒有叫車,安步當車,步履匆忙地往府衙去了。

等到了府衙門口,眼見府衙前的告示牆上也是煙燻火燎模樣,大門口的牆壁上也帶了斑駁,其他看著倒是如常。

只有沈瑞掃了一眼,沈理沒有帶帖子,直接吩咐長隨上前傳話。沈理前年升任詹士府左庶子,正五品,兼任翰林院侍讀學士,雖只是正五品,比不上知府的正四品,卻是東宮舊人,天子近臣。官衙的門房最是伶俐,即便曉得自家老爺最近躲著沈家人,卻也不敢將一位狀元出身的學士老爺撂在大門口,少不得恭敬地請安,自己親自往裡回稟去了。

正如門房所料,趙顯忠雖是準備著與沈家撕破臉,卻也沒有狂傲到不將沈理放在眼中的地步。不說閣老之女婿,就是狀元身份,也是讓同為科舉出身的趙顯忠又妒又敬。

因此,聽了門房回稟,趙顯忠忍不住邁出門口,想要出去親迎,不過走了兩步,又躊躇下來,吩咐小廝去請閆師爺。

小廝應聲去了,門房也不敢催促,在旁邊候著。

趙顯忠摸了摸因這些日子掉頭髮日益稀薄的發頂,唉聲嘆息起來。

少一時,一個三十來歲的青衫文士搖著扇子,隨?小廝過來。

趙顯忠見了來人,急問道:「雨幕,沈理來了,怎麼辦?當見不當見?」

青衫文士搖著扇子,意外道:「事到如今,大人還想要有所反覆不成?」

趙顯忠訕訕道:「我自是忠心恩相,可沈理不是尋常沈氏族人,聽聞謝氏最得謝閣老疼愛,謝閣老視沈理若親子。」

青衫文士收了扇子,道:「要是沈理見了大人,問詢沈琦他們幾個之事,大人如何作答?」

趙顯忠帶了幾分頹廢:「實是不行,便只有實話實說。摺子已經到京城,不日天使下降,再瞞也瞞不住多長日子。」

青衫文士道:「大人既是如此想,那就去見吧。」

趙顯忠並不是痛快之人,眼見幕僚並無阻攔之意,自己就生了退意,擺擺手道:「還是算了,能拖一日且拖一日吧,沈家人多勢眾,要是傳出去什麼,引起沈家騷亂就糟了。還是等天使下降,就算沈家有什麼異議,也會多了顧忌。」

青衫文士雖眼中帶了鄙視,嘴裡卻奉承道:「還是大人想的周全,天使將至,總是安穩為上。經了這一倭亂,地方百姓經不住其他,松江還是以安慰為要。」

趙顯忠既打定主意不露面,就吩咐門房出去應付。

門房出來,見了沈氏兄弟,少不得賠了小心,道:「都是小人不是,忘了大人今早就往玄妙觀祈福去了,並不在府衙之中。」

沈全神色不變,忍不住想要開口,被沈理一個眼神止住。

本就是不告而來的不速之客,主人不見,沈理也沒有理由硬闖,起身帶了沈瑞、沈全離開。

等出了府衙,沈全就帶了祈求道:「六族兄,怎麼辦?我怕這樣拖下去,我二哥那邊……」剩下的話,沈全說不出,生怕一出口就成為詛咒。

沈理卻是明白,越是這個時候,越是當冷靜下來,否則他們幾個要是有什麼不當之處陷了進去,那沈家才真的到了絕境。

「先回宗房!」沈理眼見這不是說話的地方,道。

沈全神色掙扎,沈瑞勸慰道:「或許只是我想多了。不過就算是要打探消息,也應該從宗房入手。」

沈理少小離鄉,即便前些年回鄉守孝,也多少閉門不出,在松江的人脈有限。宗房才是地頭蛇中的地頭蛇,想要打探消息首選宗房。從府衙監獄裡撈人困難,可打聽一二,只要銀子送到了,應該不難,就算趙顯忠有些隱瞞什麼,官衙到底是官衙,也不是鐵板一塊。

果然,等回了宗房,在沈海面前問起監獄裡的消息時,沈海這邊也不是全然不知。

「我放心不下,託了人暗中打聽,半月前終於得了兩句話,珺兒還好,有他舅舅親自出面在知府大人面前說項,並沒有遭什麼罪;沈玲就糟了不少罪,也沒有家人出面打點,上了兩次刑,不過到底硬起,並沒有胡亂認罪。」沈海道。

之前沒有將詳情告知沈理,沈海也是存了幾分私心,怕沈理知曉裡面裡面都平安就鬆懈下來。

「沈琦的消息呢?」沈理追問道。

沈海看了沈全一眼,神色複雜道:「沈琦沒有與珺兒他們壓在一處,因此並未有什麼消息。」說到這裡,頓了頓道:「我那位在府衙當差的世交暗示我,沈琦罪名確鑿,不要再白費力氣了,真要撈人,還是可著珺兒與沈玲兩個。」

身為族長,本應該庇護所有族人,可沈海自知能力有限,對於衙門已經敲定的罪名,自然也是有心無力。

沈全雙目赤色,「噗通」一聲在沈海面前跪下,奉上一疊莊票道:「這是一萬兩銀子,懇求海大伯幫侄兒再在那位世交長輩前討一句準話,我二哥到底是生是死,事成之後,侄兒另有一萬的孝敬!」

沈海原本看沈全下跪還擔心,怕他開口求自己搭救沈琦,正想著如何婉拒,就聽了後邊的話,忙道:「快快起來,什麼生啊死的,就算你二哥有通倭嫌疑,案子既沒有審理,也沒有定罪,自然是平平安安在拘押在牢裡!」

到底是上了年歲,忌諱生死,沈海看向沈全就帶了幾分譴責,覺得他遇事不夠沉著穩重,言語也太過不小心。

沈全卻不起,而是一下一響的叩首,沒兩下額頭就青紫一片,泛著血絲。

沈海見沈全這般倔強,心中不喜,望向沈理,希望其發聲解圍。可沈理不動如山,就是與五房最親近的沈瑞,也只是面帶擔憂地望向沈全,絲毫沒有起身扶人的意思。

饒是如此,沈海也不願意就此應下。就算府衙那邊有人情關係,也是用一次少一次,還有兒子沒有撈出來,沈海不願再給身上攬事。

眼見沈海還要推脫,沈理正色道:「就算全三弟不託大伯,我也要託大伯的。如今別的不怕,就怕趙顯忠為了推脫責任,有心搆陷,故意將此事辦成鐵案。到了那時,別說是沈琦性命不保,就是沈珺、沈玲兩個也未必能脫罪。」

沈海猶豫道:「這不能吧?沈琦那邊有人證、物證,珺兒與沈玲這邊可都是兩口之間,不過是嫌疑罷了。」

一邊說著,沈海一邊打量沈理,心中不由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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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章 抽絲剝繭(一)

心中既懷疑,沈海面上難免顯了出來,擔心沈理故意為了保沈琦,故意將沈琦與沈珺、沈玲綁在一塊說兒。

「沒證據還能造證據,不過是一張口供、一個手印的事,海大伯就能保證趙顯忠不會借題發揮,由沈琦的事攀扯到沈珺、沈玲身上?」沈理冷哼道。

自打倭寇進城,至今已經四十多天,沈海五次三番託人往衙門說項,可趙知府都是見也不見,絲毫沒有通融餘地。沈海本就心裡沒底,聽了沈理的話,再看看依舊叩首的沈全,起身跺腳,接了沈全手中銀票,道:「我這就出去打聽!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銀子砸下去,砸不出一句準話來!」

就算之前看不慣沈海的庸碌沒擔當,可真見他應了,沈全亦是真心感激。

沈海擔心兒子安危,顧不得其他,急匆匆去了。沈全因要等消息,沒有急著回去,隨沈理、沈瑞一起往客房。

眼見沈全額頭滲血,沈瑞嘆了一口氣,吩咐人拿了藥膏,給沈全塗抹上。

沈全閉上眼睛,滿心悔恨,要不是自己生了爭強好勝之心,留在京城備考的本當是二哥,而不是自己。那樣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禍事?不過就算自己有錯,最可恨的還是背後設計此事之人。到底要沈家有何血海深仇,竟然是要給沈家背一個十惡不赦的罪名。

沈琦凶多吉少,如今說什麼安慰的話都是空的,可沈瑞還是開口道:「不管海大伯打聽什麼消息回來,三哥都不要衝動,外頭還有琦二嫂子與侄子們等著三哥去搭救。

沈全睜開眼睛,裡面怒意翻滾,咬牙切齒道:「瑞二弟放心,都到了這個時候,我不會糊塗,也不敢糊塗。雖不知到底是哪個搆陷二哥,可既是設局,就不會天衣無縫,總能尋到蛛絲馬跡,總不會白讓二哥白受了這牢獄之災!」

沈琦這裡也不單單是自身罪名的問題,如今琦二奶奶被綁架已經不是秘密。世人最重貞潔,一個輕婦人,流落匪手一個多月,就算僥倖不死,世人亦是難容,就算不去赴死,也只有在庵堂終老的份兒。本是恩恩愛愛結髮夫妻,如今不是死別,就要生離,眼看家不成家。兩個黃口小兒,一個才啟蒙,一個在襁褓中,還不知綁匪有沒有耐心留到現在。有幸找回還罷,找不回的話骨肉離散,又是人倫悲劇。

兵匪假扮倭寇,只是老太爺一輩子的見識識別,並無實證;可沈琦即便脫離牢獄之災,也是家破人亡的局面,沈瑞嘆氣,不再說什麼。

南城杏花胡同,一處不起眼的小宅子,沈海從後門悄悄進入。這裡早年本是沈家產業,早年沈海與發小韓老爺打賭輸入,就將此處送了韓老爺。

韓老爺就是沈海口中的「世交」,如今在府衙為吏,打理六房之中的工房。韓老爺收了宅子,並沒有公之於眾,早年曾在這裡養過外宅,後來外宅死於產關,這處就空了幾年,偶爾做朋友宴引之地。如今沈家為百姓關注,多少人盯著沈家,沈海不好在沈家鋪子裡見人,就打發人往衙門傳話給韓老爺,自己跑到這處隱秘宅子等著。

府衙是鐵打的小吏,流水的官員,因此除非主官升堂的正日子,其他時候不過是點卯,並不需要熬到晚上,因此沈海沒有等多久,不過半個時辰的時候,韓老爺就匆匆趕來。

「聽說大沈狀元回來了,海大哥這回也該放寬心。」韓老爺帶著幾分熱絡道。

原本松江官民尊稱沈理為「狀元公」,可自沈瑾今年也中了狀元,大家說起來,就有了「大沈狀元」與「小沈狀元」之分,話裡話外都是與有榮焉。

韓老爺不過五十來許,自詡年富力強,為吏多年,家底不能說十分富足,可也良田數百畝,足夠子孫吃喝,唯一執念就是想要當官,從年輕至今,半輩子過來還沒有死了當官的心思。因此,不管這次趙知府作甚吃了藥似的咬住沈家不放,韓老爺都沒有與沈海絕交的意思,不過明面上走動少了,私下依舊親親熱熱,稱兄道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借了沈家的光,謀個正經八百的官兒噹噹。

沈海心中急切,顧不得寒暄,直接問道:「韓老弟,你給一句痛快話,沈琦是真的在死監中,還是已經沒了?」

這話問的沒頭沒腦,卻是讓韓老爺變了臉色,不敢直視,轉過頭敷衍道:「海大哥怎麼想起問這個?沒審沒判呢,不在監中又在何處?」

兩人往來半輩子,沈海已是察覺不好,寒著臉道:「不管趙顯忠說了什麼,這松江府還輪不到他一手遮天。你也莫要再推說刑房主吏是趙顯忠心腹之類的話,監獄的消息由趙顯忠一時能封口,可這人到底是生是死,能瞞住一時,卻瞞不住一世去,總有開堂審案那日,到了那時,這人是生是死自有了分說!」

眼見沈海真的要翻臉,韓老爺不由著急,可是想著趙顯忠之前對知情人的警告,也不敢真的就此將消息洩露出去。沈家這邊的關係,到底能不能用上還是以後的事,要是讓趙知府知曉自己洩密,這工房主吏卻是立時到頭。六房中,除了兵房,其他都有油水,韓老爺可捨不得就此丟開手。

沈海亦是知曉韓老爺貪財的毛病,才會收了沈全的銀票。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會生出留下一二的念頭,直接將厚厚一沓銀票掏出來,遞到韓老爺面前:「沈琦的兄弟也隨沈理回來了,這是他的銀子,是生是死,只求一句準話!」至於沈全許諾的剩下的一萬兩,沈海提也沒提,有錢也不是這樣花法。別說一個區區府衙小吏,就是知府堂前,一萬兩下去也能聽到動靜了,何須再費上一萬兩?

這打頭一張就是一千兩銀子,饒是韓老爺在衙門吃吃拿拿慣了的,眼下也移不開眼。他並沒有遮掩眼中貪婪,仔細翻看了下邊的銀票,竟是張張千兩,加起來整整一萬兩,竟然比韓老爺在府衙撈了半輩子的家底還厚。

不用論交情,也不會顧及這工房主吏的差事能不能保住,韓老爺一把抓過銀票,咬牙道:「既是入了死監,消息也難傳出來,只是聽說三十那日大人召了仵作入死監,又有小廝閒話,說是府衙後宅本有冰庫,本月初一開始卻是莫名其妙封了,如今每日裡從外頭買冰,知府太太抱怨了兩回,嫌棄外邊的冰髒,用的不放心。」

至於沈家得了消息會不會鬧,知府大人會不會追究,韓老爺都顧不得,有了這一萬兩銀子,他直接回家做老太爺也心甘情願。

因之前想著沈琦凶多吉少,得了這句話沈海並不意外,確實越發擔憂兒子,忙問道:「珺兒那邊?」

韓老爺忙道:「海大哥放心,我早就使人盯著,雖沒有親眼見到二侄兒,卻也聽過那邊消息。沈玲因刑訊重傷,又沒有家人走動,還是二侄子仁義,將賀二老爺送的吃食分了一半過去。牢頭與我有幾分私交,也在我面前讚過,說是二侄子仁義。」

有吃有喝,還能照看族兄弟,沈海提著的心略放下,想要再問其他,韓老爺也不瞞著,能說的都說了,其他也是不知,畢竟他是前任留下的老吏,並不是知府的心腹,以上種種,不過是仗著自己是府衙老人,加上確實與沈海有交情,格外關注此案,才知曉一二。

沈海能問的都問了,自覺地對得起沈全的請託,依舊是後門遁走,又怕有人跟蹤,在街上繞了兩圈,日暮時分才到了自家老宅。

雖說來的是幾個族侄,可有沈理在,還指望他出面撈沈珺出來,沈海也不好擺長輩的架子。帶了一身汗臭,顧不得梳洗,沈海就往客房去了。

已經到了飯時,客房這邊,席面已經擺上,兄弟三人團座,卻是無人動筷子。眼見沈海回來,兄弟三人都站起身來。

沈海看著沈全嘆氣道:「雖沒有得實打實的準話,可聽著我那老友的意思,你二哥怕是凶多吉少。」又將韓老爺所說仵作上月三十入死監、府衙冰庫次日封門之事說了。

如今正逢暑熱,監獄裡死個個把犯人都是尋常,不過是驗明正身,隨後就發回本家或是直接送到煉人場,只有尚未過堂的嫌疑犯,生死都要等過堂時論斷,才需要保存屍體。

同樣是入獄,沈玲挨板子、賀二老爺探看沈珺,都有話傳出來,只有沈琦這裡,一句入了死監,就一直沒有定點兒消息。若不是另有蹊蹺,何至於要瞞的這樣死,就算真的定罪,等著砍頭,也沒有攔著家人探看的道理。

沈全只覺得口中腥咸,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理道:「聽說趙顯忠之前也是海大伯這裡的座上賓,如今行事這般決絕,應該是應在此處。」

不管沈琦是真的「畏罪自殺」還是「被畏罪自殺」,有這一條人命橫在裡頭,趙知府與沈家的關係就難以善了,畢竟沈琦不是沒有身份背景的沈玲,自己是舉人身份不說,胞兄是新皇近臣,又與沈家二房交好,姻親也是一方知府。不管沈琦到底是怎麼死的,總要有個交代,與其自認昏聵、懷疑有人在眼皮子殺人滅口,一不小心就斷送前程,趙知府當然更願意將事情推到沈琦身上,因此仵作那邊的結論,多半是「自殺而亡」,否則也不會專門留著屍體,就為了到開堂審案時以屍首為證,推脫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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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一章 抽絲剝繭(二)

外頭天色轉黑,沈海已經離開,沈全渾渾噩噩的,沈瑞哪裡敢放他離開,就將他留了下來。沈理本就是弱書生,奔波一月早乏了,回去安置,剩下沈瑞、沈全兄弟兩個同榻而臥。

直到此事,沈全的眼淚才滾滾落下:「我下午就覺得不對勁,卻是不敢往那個可能上想。」

原來五房隨著沈琦留守的管家這些日子也四處請託找人,銀子花了三、四千兩,賬面上能動的銀子都動了。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宗房有宗房的人脈,五房下人這邊也託人找了知府衙門的管事。開始那邊還敢收銀子,即便每次沒什麼準話,也都「哼哼哈哈」應酬;直到月中,那邊藉口出差,再也不肯露面,托中人再送去的銀子也被退回來。管家還以為知府大人顧忌到京中大爺,不許手下勒索五房太過的緣故,倒是沈全在京中聽得官場故事多了,覺得有些不對頭,可也沒有想到胞兄生死上去。既是宗房大老爺那邊的熟人能發現府衙冰庫不對勁,自然也會有其他人發現,這哪裡是受了知府發話,多半是因顧忌沈家是地頭蛇,不敢喪了良心發死人財,擔心沈家追究,才不敢再收銀子,避而不見。

「如此大案,瞞是瞞不下,想來趙顯忠與浙江巡撫的請罪摺子已經到了京中。太平盛世,如此驚天大案,京中總要有欽差下來,總不會讓趙顯忠糊弄過去。現下最緊要的,是打聽琦二嫂子與兩個侄子的消息,若是老天垂簾,讓他們母子平安歸來,多少能讓叔父嬸子心中寬慰些。」關係生死,沈瑞也不廢話,只能引開沈全注意力。

畢竟不管沈琦是真的死了,被府衙冰庫存屍,還是在虛驚一場依舊在死監關押,沈全都不能知法犯法,帶人去衝擊府衙。若是沈氏一族全然無辜,涉及子弟生死,還能仗著是苦主,出面大鬧一場;可如今「通倭」的嫌隙背著,後邊還隱藏著足以抄家滅族的「謀逆」大罪,沈家除了老老實實等待欽差下來,卻不好直接對抗官府,否則說不得幕後之人推波助瀾,將「謀逆」的罪名提到檯面上,到時候能不能保全族人都是兩說。

「瑞哥兒,過去這麼久,我當如何找起?」沈全悶聲道。

人已經失蹤一個半月,又有匪徒攪合在裡面,沈全既是知曉眼下當找人,可也是全無頭緒。

沈瑞想了想道:「不管上岸的倒地是真倭寇,還是兵匪,既是專門劫掠了婦女回去,那定是有秘密安置女眷的地方。他們又有自己的船,那地方不是海島就是江心島上,打發人往碼頭上去探問,將松江就近的島嶼都打聽一遍,幾百人出動,又不是飛天遁地,總會有痕跡留下。真要是找到惡人巢穴,不單單是救人,說不得還能幫二哥洗清嫌隙。」

沈全並不是笨人,由找人想到八房老太爺生前提及「內鬼」,恨恨道:「除了打發人去碼頭打聽附近島嶼,還得安排人清點這次倭亂各房的真正損失。要是有內鬼在裡頭,即便遮人耳目,也未必真的就捨得讓人禍害自家,說不得會留下一絲半點的馬腳。」

沈瑞道:「是當在欽差下來前找到此人,省得到時候被動,只是還需悄悄探查,省得打草驚蛇,節外生枝。」

沈全應道:「嗯,我讓大豐去碼頭,讓楊慶帶人打聽各房消息。」

前者是沈家家生子,可早就隨沈瑛進京,在松江是生面孔;楊慶是沈全之妻的陪房,巧的是父祖籍貫松江,會一口松江話,能扮作是當地人。

眼見沈全全心想著尋找親人與仇人上,並沒有再提及沈琦,沈瑞移開眼,在心中嘆了口氣,並沒有直接說出心中擔憂,先過一日是一日,緩兩日再提也不算晚。

心中事情多,輾轉反側,直到二更的梆子聲傳來,沈瑞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一覺到天明,沈理不願意這樣被動,打發人一早就往知府衙門遞了拜帖。就算趙顯忠依舊不見人,也不能讓他太過安生。

至於尋找「內鬼」之事,沈理除了不在族譜上的沈琰兄弟,一時也想不到其他人。聽沈全說要暗中打探各房族人的損失,借此尋找出真正的「內鬼」,沈理補充道:「除了各房族人,各房姻親也叫人問問。」

族中有子弟「通倭」,出了如此作姦犯科之輩,闔族臉面都不好看;至於「謀逆」,那就是一族之罪,因此沈理雖懷疑此事有「內鬼」,可更多的是懷疑與沈家相熟的姻親,而不是沈氏族親。

沈全點頭應了,道:「沈賀兩家並立,沈氏居先,賀家素來有取而代之之心,此事怎麼看都是賀家嫌疑最大,我會叫人仔細探查,尤其是賀家那邊,就算不是他們家,這個時候也當防備起來。」

沈全還要回去安排人手,用了早飯就回去了。沈理雖打發人送了拜帖往知府衙門,可那邊既沒有回帖子,過去堵門也是白堵,便帶著沈瑞往九房去了。

這幾年族中長輩相繼謝世,老一輩只剩下九房太爺一人,之前能在輩分上壓制九房太爺的八房老太爺也故去,要不安撫好,九房太爺倚老賣老鬧起來,難堪的還是整個沈家。

九房為了勒索宗房,早就安排人盯著宗房,因此昨日就得了沈理回鄉的消息。九房太爺換了衣服,早早在家等著,可等了大半天,也沒有見沈理上門,氣憤不已,在家中咒罵一晚。

從早上開始,九房太爺端著依舊纏了綁帶的胳膊,在羅漢床上猶豫不定,一會兒覺得自己輩分高,是沈理的叔祖父,沒有去探望侄孫的道理;一會兒又覺得沈理雖是沈家血脈,可到底是天上文曲星投生,不能當尋常晚輩相待。正是猶豫不定,就聽到小廝進來稟告,說是沈理上門了。

九房太爺暗暗得意,可因早年吃過沈理排頭,也不敢太妥當,叫長孫沈琭出迎。

沈琭對於沈理這個從堂兄弟,並無多少親近,可也是曉得面上還得過得去。自己不善讀書,功名無望,弟弟沈琳是個大傻子,可架不住運氣好,淨身出戶跟了二房二老爺身邊當衙內,只有享福!;自己再酸也無用,幸好長子今年十三,沒兩年也是下場的年紀,說不得以後能搏一搏。真要兒子舉業有望,以後少不得有需要沈理這個從堂伯提挈的地方。

因此,沈琭掩下嫉恨,親親熱熱地將沈理、沈瑞迎進去,兄友弟恭,儼然好兄弟模樣。

沈理與沈瑞兩個見過九房上下貪婪醜態的,自不會被沈琭糊弄,不冷不熱地跟著進門。

剛過了影壁,就聽到東廂一聲嬉笑,隨後一個綠衣服丫鬟滿臉通紅,摔了簾子出來。

眼見沈琭帶了客人進門,那丫鬟不躲不避,嬌滴滴地屈膝,叫了聲:「爹!」

沈琭盯著東廂房皺眉,問道:「你怎麼到前院來了?」

那丫鬟並不起身,抬著頭,眉眼含情,柔媚地看著沈琭,細聲細語道:「娘燉了燕窩,打發女兒給大哥送來。」

大明律法,不許庶民蓄奴,因此家僕上契多是是養子、養女為名。女婢僕人對主人主母的稱呼,則是跟著家中小主人走,才會有「爹」、「娘」、「大哥兒」、「大姐兒」這樣的稱呼。只是開國一百五十年,江南富戶又是蓄奴成風,稍微有些傳承的人家,不管有沒有功名,「老爺」、「太太」的稱呼已經是尋常,倒是鮮少聽奴僕稱爹稱娘。

沈琭心下一蕩,扶了那丫鬟一把,身下就支起了帳篷,還是沈理實在看不下去,輕咳了兩聲,方使得沈琭醒過神來,放下手「哈哈」兩聲,吩咐那丫鬟下去。

一個兒子,一個爹,加上一個輕浮俏婢,沈瑞想到這其中可能會拓展的狗血故事,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看來這沈琭父子的無恥,頗有紅樓之風,正是寧國府賈珍、賈蓉父子翻版。不過以九房太爺的品性,言傳身教,也難教導出什麼好兒孫來。幸好沈理一家早與九房嫡支斷的乾乾淨淨,否則身為堂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是自家離京時,九房小大哥不過才啟蒙,如今數年過去,也不過十二、三的年歲,小小年見就曉得調戲母婢,這風流本性,倒是與其父一脈相承。

沈琭素來臉皮厚,曉得自己風流落在沈理與沈瑞眼中,卻是不當回事,帶了幾分炫耀道:「這小婢胭脂是我乳兄閨女,打小養在內人身邊,我素來當女兒般看顧,眼見著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倒是越發的可人疼。」

沈理聽著這話說的不像,卻也沒有耐心勸告;至於沈瑞,只在心中吐槽。明明是姦夫****氣場,不知有什麼首尾,卻還打著父女名義,真是無恥之尤。

九房太爺早就打發小廝盯著前廳,琢磨著要不要晾著沈理一會兒,又怕沈理犯倔走人,就猶猶豫豫地走到前廳屏風後等著。

聽到客廳進來人,沈琭招呼客人就坐,九房太爺才不緊不慢地從屏風後轉進來,顫顫悠悠道:「可是六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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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二章 抽絲剝繭(三)

九房太爺雖是貪婪可恨,可到底輩分在這裡,沈理與沈瑞兩個都面站起身來,請安見禮。九房太爺先是盯著沈理,滿臉慈愛道:「我也是到了有今天沒明天的年歲,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六郎,不想這回卻是因禍得福,能有再見之日。」

沈理心中不由納悶,自家這位叔祖父最是無賴不要臉,貪心粗鄙也是直來直去,從來不遮不掩,沒想到三、四年不見,如今倒是學會作態。

眼見沈理不接茬,九房太爺低頭嘆了口氣:「眼見你前途正好,我到了下頭,也好對你祖父交代了!」

沈理有些不耐煩,九房太爺已經是帶了幾分祈求,道:「六郎啊,六郎,你與琭哥兒本是嫡嫡親的從堂兄弟,都是老頭子當年糊塗,有了私心,才傷了你們母子的心,也壞了你們兄弟的情分。」

說話間,九房太爺去了作態,臉上露出幾分悔恨,灑了兩滴老淚。

要是時光倒流,他哪裡會為了那三瓜兩棗的將沈理母子攆出去?自家嫡親侄孫是狀元公,自家是狀元公的叔祖父,要是沒有斷了往來,自己就是閣老的親家長輩。這些年人前硬撐著,私下裡九房太爺早將腸子都悔青。沈理居喪守孝那幾年,九房太爺不是沒想著拉回關係,可沈理卻是油鹽不進。等到沈理孝滿回京,依舊是翰林老爺,前途大好,自家卻是半點兒光也借不上。每每夜裡想起沈理的風光富貴,九房太爺都想要抽自己幾個耳光。別說眼下只是灑兩滴老淚,就是讓自己跪下給沈理磕頭賠罪,自己也樂意。

前有沈瑞,藉著二房繼子身份,到京城接掌二房偌大家業;後有沈琳,不過是口舌笨拙的憨人,只因得了沈洲青睞,也進了富貴窩,只有自家寶貝長孫,受自己拖累,只能在老家混口飯吃。想到此處,九房太爺是真的心酸,臉上悔恨越發真摯。

只是沈理少時見識過九房太爺的貪婪狠厲,知曉這是絕對不能沾的,否則以後一家子上來,再也難撕巴開。他當年在京城能將九房打發的管事拒之門外,今日也不會因九房太爺這幾滴老淚就軟了心腸。雖不能說是殺母之仇,可慈母早年病痛不斷,不到知天命的年歲就病故,始作俑者就是當初驅逐他們母子的九房太爺。自己遵從母命,沒有報復九房太爺這一支,已經是底線,更不要說是其他。

想到亡母,沈理不由面上發暗,周身也多了冷意。

九房太爺正沉浸在悔恨中,全然未覺,依舊在絮絮叨叨:「千錯萬錯都是我老頭子的不是,你琭兄弟卻是個實心眼的人,真要到了遇到難處時,只求六郎唸著你們同曾祖的情分,能拉就拉一把……」

沈理實是沒有耐心再聽,直接問道:「聽說太爺咬定沈珺『通倭』才使得自家受傷,前些日子往宗房走了兩遭,開了八千兩銀子湯藥價?」

九房太爺的絮叨被打斷,態度又是如此不客氣,爺孫兩個都有些不快。九房太爺在心裡念叨了好幾聲「狀元公」,才沒有使自己破功。沈琭卻沒有那麼好的涵養,立時撂下臉來,帶了幾分凶悍道:「怎麼?狀元公上門不是探望長輩,而是來興師問罪來了?」

沈理看著沈琭冷笑道:「聽說九房的琭大爺最是豪氣,郊遊廣泛,三教九流,都有至交好友!」

沈家子弟,或是讀書舉業,或者農耕傳家,或是像三房那樣行商賈事,只有九房沈琭奇葩,整日裡游手好閒,不是與流氓地痞吃酒,就是出沒妓家暗門子,整個一個酒色之徒。偏生沈琭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聽到沈理提及,挺了挺胸膛說:「整個松江府城,誰不曉得我琭大爺最是爽快不過。就算有人不小心得罪了我,我也不會小肚雞腸的計較,吃一頓酒解決不了的事兩頓酒也解決了。承蒙各方朋友給面子,在這松江地界我說話也管用幾分,六郎有什麼事只管開口!」說話之間,帶了幾分得意洋洋,看盼著眼前的從堂兄弟能跟自己學習學習,別整日裡還想著幾十年前雞毛蒜皮的小事。

九房太爺見孫子得意忘形,話裡話外帶了譏諷,忙去看沈理臉色,生怕他翻臉走人。

沈理卻是直直地盯著沈琭,眼睛眨也不眨,帶了幾分探究。

沈琭被看的直發毛,忍不住摸摸臉道:「六郎看我作甚?可是沾了髒東西?」

九房太爺素來將沈琭當成命根子,立時將心提到嗓子眼,試探著問道:「六郎這是學了看相了?可是琭哥兒這些日子運到有些不好?」

沈理帶了幾分高深莫測,看了眼九房太爺道:「太爺也看出來了?」

自打沈理高中狀元,九房太爺便將沈理當星宿下凡,就算費盡心思想要沾便宜,也都是稍作試探,一見沒戲就適可而止。因此,不管在旁人面前怎麼倚靠賣老,老人家對著沈理始終有幾分忌憚。

眼下聽了沈理的話,九房太爺並沒有當成扯謊,而是心裡信了幾分,使勁看了孫子幾眼,滿臉關切道:「我就覺得不對勁,這仔細看,琭哥兒印堂烏黑,帶了幾分晦氣,這兩個月接連破財已有預兆。前兩個月被人騙了二百兩銀子,六月又攤上匪禍,我與小大哥兒兩個都躺下了,這些日子買藥的銀子跟流水似的花出去。」

沈琭書讀的少,又是跟著隔輩的長輩長大,對於這些神神叨叨的事,多是信其有,這會兒摸著印堂道:「怨不得這幾個月不順,六郎快幫我看看,想個破解的法子。」

沈理卻是搖了搖頭,依舊是盯著沈琭,皺眉皺的更厲害。

看的九房太爺祖孫兩個提心吊膽,九房太爺忙道:「六郎有什麼可別瞞著?咱們九房不比別的房頭,家底本就薄,可經不住折騰!」

沈理依舊搖頭道:「若是真的能破財免災,反而是好事,可惜的是……」

沈琭再也坐不住,帶了幾分小心道:「莫非還有病兆?這些日子我白日裡也勞乏,有些日子沒睡好了?」

九房太爺早年經過喪子之痛,看著而立之年的孫子,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越看越是心驚,這臉色蠟黃,眼下烏青,怎麼看也不是健康人的模樣。

沈瑞半天不開口,這會兒也跟著大家望向沈琭。沈琭這模樣,古人看著是病態,幾百年後在現在社會確實常態。當年大學宿舍的老五,最愛在半夜學習小電影擼管,一來二去,就是沈琭這個模樣。如今是在幾百年前的大明朝,想要來一發最是便宜不過,沈琭眼下這模樣,明顯是縱慾過度的模樣。

九房太爺既高看了沈理,恨不得跪下求破解之法。沈理卻沒有賣官司,道:「破財也好,有恙也好,都是小波折,眼下要命的是牢獄之災難過,怕是危及性命!」

九房爺孫兩個面面相覷,沈琭反而沒有了方才的緊張:「哈哈!六郎莫不是在逗我?我素來曉得輕重,作姦犯科的事從來都不沾,怎麼會惹上什麼牢獄之災?」

沈理沒有作答,依舊帶著幾分高深莫測,對九房太爺道:「太爺,我昨日回來,去了知府衙門的事情您這裡也聽說了吧?」

九房太爺點頭道:「管家去前街,看到六郎了,回來與我說了一嘴。」

九房既盯著宗房,對於沈理昨日行蹤自然會知曉,至於沈理進了知府衙門之後的事,到底是在門房等著,還是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賓,就不是九房上下能打聽得了的了。九房作為沈家最弱勢的一房,比尋常百姓強不到哪裡去。沈琭就算交友廣發,也是底層市井人物,接觸不到知府那邊。

「昨日我去知府衙門,得了一個消息。」沈理知曉對九房上下的貪婪相,好聲好語相勸只是徒勞,說不得會使得九房太爺越發倚靠賣老,失了顧忌,就故意扯謊來嚇唬他們的:「說是有人在府衙出首,告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家九房的沈琭!我當時還以為是訛傳,再三確認,才曉得出首的是沈琭交好的朋友之一,一個叫黃老七的人在衙門首告,時間就是前兩天,為得就是上月倭寇進城的事!若不是正好我昨日回來,府尊多少看顧些情面,今日衙役就要上門拘人了!」

九房太爺聽得五雷轟頂,已經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沈琭一竄老高,不住聲的咒罵道:「黃老七這個龜兒子,我攮他姥姥!他打著四分利的幌子從老子這裡騙了二百兩銀子,又用三十兩銀子,騙老子做了一百兩銀子的擔保,結果說跑就跑了,老子唸著多年交情,才沒有去告官,他倒是反咬我一口,這龜兒子,這龜兒子,我攮他姥姥我攮他婆姨我攮他閨女我攮他八輩子祖宗……」

沈琭咒罵不停,九房太爺想著已經入獄一個半月,生死不知的三個族孫,哪裡敢心存僥倖?這回毫無不做假,他是真的站不穩了,晃晃悠悠起身,對著沈理就跪了下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8
第四百八十三章 抽絲剝繭(四)

沈理即便心中再不喜九房太爺,難以視之為親人,可眼前老人已經白髮蒼蒼,年過古稀,又如何能真的讓他跪下去。因此,沈理忙起身將老爺子扶住,就是下首坐著的沈瑞,也不好再坐著,跟著沈理起身,幫著扶了另外一邊。

「都是誣告,已經陷進去三個,琭哥兒可不能再陷進去!」九房太爺不敢再擺架子,顫聲道。

沈理並不是無的放矢,才提及黃老七,來過之前在宗房那邊打聽了一回,知曉沈琭被黃老七騙了銀子跑掉之事才借此發揮,沒想到這祖孫兩個反應這樣劇烈。

沈理與沈瑞對視一眼,並沒有立時應答,而是追問道:「太爺,這個時候可不是遮遮掩掩的時候,無風不起浪,這黃老七怎麼不出首旁人,只出首了沈琭?」

九房太爺眼神遊移,咬牙道:「為得什麼?還不是想賴賬!你兄弟雖有些貪杯好色的小毛病,可別的卻是素來不敢沾手,更不要說是『通倭』這樣的大事。」說到這裡,生怕沈理還不信,舉著包裹著的胳膊道:「哪裡有『通倭』不禍患別家,反而禍害自家的?當時的場景,老頭子現在想起來都是一頭冷汗,那可是真刀真槍,要不是我再前頭攔著,那刀子就落到小大哥兒身上了。那情形怕人,小大哥兒雖被老頭子護住,可也嚇的驚了魂,如今還起不了身,只能臥床養著。」

沈理依舊面帶沉重,依舊看向沈琭。

沈琭嘴裡咒罵早在太爺要下跪時就停了,見沈理再次打量自己,似是什麼都曉得一樣,不由心中大急,跳腳道:「六郎,這真是天大冤枉!這次倭寇進城,就算別人會『通倭』,我也不會啊!六房、八房是掛了白不假,可我們九房被禍害的也不輕。太爺受傷,還折了個門房,被掠了一個婢子!」

沈理本是扯謊,為得是恐嚇九房一二,讓九房太爺安分頓日子,省得這個時候九房太爺跟著裹亂。京裡的欽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到了,不管府衙那邊的證據準備的如何,都比不上沈家人自己的指認。要是九房太爺不管不顧,胡說八道威脅宗房,說不得傳出去就是確認沈家人確實通倭的證詞。

可眼前這祖孫兩個,信誓旦旦,卻透著幾分心虛氣短。沈理與沈瑞兩個,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內鬼」二字。

沈全那邊已經安排人打聽,難道真的是沈琭捅出來的簍子?可真要說沈琭「通倭」,他又不像是有那個膽量的;卻又不像是全然無辜模樣,難道是犯蠢被人騙了入局?

沈理之前信著族人,只是懷疑沈家的姻親陷害沈家,眼下見竟是沈琭嫌疑最大,不由心中生了真火,冷著臉怒視沈琭道:「既是誣告,也就不用我跟著多操心!只希望到了公堂之上,三木之下,你也能理直氣壯,千萬別慫,省得冤死。《大明律》上寫的清清楚楚,這等通匪之罪按照情節輕重,可判流,判絞,判斬!這次松江軍民死傷兩百來人,總要砍幾個腦袋以洩民憤!」

沈琭聽得雙腿發軟,再也站不住,「噗通」一聲癱軟在地上,臉色血色褪盡,越發顯得青黑蠟黃。

眼見真的有什麼,沈理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可不單單是「通倭」之事,還有背後藏著的「謀逆」大罪,要是沈琭這蠢貨真的有把柄落在外頭,可真是要命的大事。偏生這祖孫兩個死鴨子嘴硬,還不肯老老實實交代。

沈理不樂意耽擱功夫,起身佯裝要走,卻是沒有抬得動腿。原來就在他起身那一瞬間,沈琭就撲了過來,做了沈理的腿部掛件,哽咽道:「六郎,咱們可是嫡嫡親的從堂兄弟,你可不能不拉我一把!我是真的冤,不過是一時覺得稀奇,想要瞧個熱鬧,不想卻是滔天大禍!那個黃老七也不是東西,吃我的喝我的,如今卻是接二連三的坑我!真是冤啊!」

說到最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沈理噁心的不行,踢了踢腿道:「有話說話,要喊冤等明日進了衙門再喊也不遲!」

見沈理?真惱了,沈琭不敢再抱著,放下胳膊道:「好,我說,我說,我是真的冤枉哎!」

原來四月中旬,有兩個福建商人到松江販布,在松江府城賃了宅子,逗留了一段日子。其中有一人好賭,在賭場認識了黃老七,兩三頓酒下來,就勾肩搭背成了朋友。那兩個商人身邊帶了服侍起居的兩個小婢,一個荳蔻之年,稚嫩可愛,一個碧玉年華,柔順乖巧。落到黃老七少不得心裡直癢癢,旁敲側擊打聽兩句,原來這兩人是同胞姊妹,並不是大明人士,而是東洋人,追問起來路,只說是福建那邊海匪抓來販賣的。大明女子性子以貞靜溫順為美,這東洋女子比大明女子更溫順三分,素來為富紳巨賈所喜,每每有人販賣,都是供不應求,價格比江南搶手的高麗婢還高出一大截。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黃老七既能跟沈琭成為至交好友,也是色中惡鬼。見那兩個商人豪爽,不是那等小氣的,色膽也越來越大,對著兩個商人掏心掏肺,將松江府城布市的那麼隱情內幕也說的乾乾淨淨,又擔心自己份量不夠,拉著沈琭做這個沈家子弟做招牌,將沈家上下吹的天上有、地下無,果然引起這兩位閩商的注意。

這閩商又帶了精明,並沒有黃老七、沈琭說什麼就認定什麼,而是又打發人在城裡打聽了一圈,知曉黃老七確實沒有說謊,這沈家真的是松江第一大戶,城裡的鋪面也有不少是沈家的,這兩人才對黃老七、沈琭推心置腹起來,說了買一千匹布的事兒,希望兩人為中人,介紹沈家名下的鋪子,省得他們兩個被糊弄,並且許諾不菲的佣金,也暗示可以讓那兩個小婢侍候兩人。

黃老七、沈琭兩個無賴,先前不過是為了騙些吃喝,有機會嘗嘗東洋女人的味兒則是更好,沒想到天降橫財,不僅有中人佣金,這一親芳澤也在眼前,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那兩個閩商也不做虛言,叫兩個婢子出來奉茶,眼見兩個新交的朋友在姊妹之間多關注小的兩眼,便打髮長隨到妓館帶了與姊妹兩個年歲相仿的兩個姐兒回來,與自家東洋小婢搭著,一大一小搭配,一國人一倭女搭配,一屋送了兩個。

黃老七與沈琭自詡性情中人,先是各自回客房「品鑑」一番,隨後想起對方身邊佳人又惦記,交換了一回,第二日險些起不來床。

有了這番故事,幾人的交情也是突飛猛進,沈琭更是拍著胸做保,將進布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

沈琭沒想到別人,直接想到被湧二太太騙回來接手買賣的沈玲身上。沈玲正打理的布坊,是三房數得上來的買賣,要不是前兩年被湧二太太的兄弟胡亂管了兩年,也不會到了要關張的地步。沈玲打小在鋪子里長大,處事最是活絡,要是自己介紹大客商給他,這其中的好處也少不了。

外加上在閩商那裡留宿了幾次,嘗了倭女的順意可口,沈琭也想要顯擺。要是能勾得沈玲也動心,那才更好。不過區區庶子,如今官家千金娶了,兒女雙全,就算沈琭見了,心中也難免帶了醋意。

湧二太太見不得庶子舒坦,送了幾次婢子,可沈玲卻是個懼內的,不等媳婦發話,自己就打發了,一來二去,竟是引得不少族中女眷稱讚。沈琭不服,既想要撕開沈玲的虛偽面皮,也想要抓了沈玲的小辮子,趁機要挾一二,說不得回扣也會豐厚幾分。

可沈琭百般算計,也要沈玲真的入磬才算。不想沈玲一副海量,閩商見著,酒菜用著,卻是千杯不醉;對於旁邊侍酒的倭女,也是瞄也不瞄一眼,只天南地北的聊買賣話。

沈琭沒有抓到沈玲的小辮子心有不甘,可因閩商與沈玲談成了買賣,且買賣數量由一千匹布升為兩千匹,沈琭裡裡外外落下二百來兩銀子,亦是心滿意足。唯一可惜的是,那兩個閩商不肯將倭女送人,只說是調理兩年捨不得,等下次來松江販布給沈琭帶其他倭女來。

送走閩商,沈琭還掐著手指頭算他們再來的日子,剛到手的二百兩銀子就被黃老七騙走,還被糊弄著做了借銀子的保人,自己又添補進去一百兩銀子。沒等到沈琭找到人,就有了倭寇進城的事。

他哪裡會想到這禍害了半個松江府城的倭亂會關係到自己什麼事,可等聽到消息,知曉沈玲因賣布之事背了「通倭」嫌隙,沈琭就傻了眼。這四十來天,他沒有一日睡得踏實,總是從噩夢裡醒來,一會兒擔心沈玲攀咬到自己身上,一會兒又擔心自己之前與兩個閩商的往來交好落到旁人眼中,竟然是夜夜不得安枕。只有拉著妾侍婢女胡天黑地的鬼混時,他才能不想這些,安生個一時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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