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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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章 抽絲剝繭(五)

沈琭不過一無賴,素無擔當,心中既存了事,在家裡就顯了出來。九房太爺向來寶貝這個孫子,看在眼中,放心不下,稍一探問,就給問了出來。

「老而不死是為賊」,九房太爺還沒糊塗,自是想明白這其中有不對勁之處,自己的孫子上了套,這件事要是不翻出來還好,要是翻出來,那「通倭」的罪名就落到孫子頭上。

越是心虛,老爺子越是咋呼的厲害,他才會不依不饒的鬧騰宗房,恨不得沈珺、沈琦、沈玲頭上的罪名早日敲定。幕後之人見有了替死鬼,就不會再攀扯到自己孫子頭上。至於這三人有了罪名,會不會牽連到族人與自家,九房太爺是顧不得了。不過是丟些名聲,九房這些年名聲也沒有好過,還不至於是滅族之罪。況且說句不好聽的,就算這三人是「誅九族」之罪,外九房與他們早出五服,抄家問斬也是問罪的這幾個房頭自己那支,六、七、八、九這幾房都是出了服的。

如今被沈理揭破,九房太爺倒不怕沈理「胳膊肘向外」而是擔心旁邊的沈瑞。沈瑞出身四房,出繼二房,與宗房有舊,到他這一輩與四房、二房之外的其他房頭也是出了服的,可是兩房的長輩與宗房、三房依舊是五服堂親。因此,九房太爺生怕沈瑞出去告密,待沈琭說完,便斜著眼睛看沈瑞,對沈理道:「老頭子獨有這一個命根子,要是琭哥兒有事,老頭子也活不了了,況且他這糊塗孩子,不過是上了人的當,跟著吃喝兩頓,早就曉得錯了。既是三房的沈玲已經擔了這事兒,就莫要節外生枝,畢竟當初做買賣得實惠的他,如今罪名在他身上也不算冤枉!」

沈理怒極而笑,要不是他隨口說出一個「黃老七:做詐,這祖孫兩個還將此事瞞的死死的。論起緣由來,沈玲才是受了無妄之災。府衙裡傳來的消息,沈玲明顯是刑訊過的,卻沒有將沈琭招出來,否則的話沈琭早進去了。

同沈琭的庸碌無能相比,沈玲則是沈家玉字輩的明白人之一,十來歲在鋪子裡歷練,後又在京城獨當一面,而後跟在沈洲身邊操持庶務。明明有沈琭在裡面牽線,沈玲口供中卻將兩個布商當普通客戶,隱下沈琭的事,當是察覺這其中蹊蹺與知府對沈家態度的不善。他當是明白,他自己能咬住牙,換做沈琭進來,一頓板子下來,說不得什麼口供都有了。

沈瑞心中,自然親近的也是沈玲,如今懶的去打理九房太爺眉眼官司,就是在心中為沈玲不平。

沈洲為人處世略有瑕疵,這幾年要不是有幕僚跟這兒,族侄侍奉,也不會這樣消停度日。因此對於沈玲與沈玲的辛苦,二房上下都領情。只是世人最重孝道,只要沈湧夫婦在世,想要折騰沈玲這個庶子,二房也沒有立場阻攔。

論起來,沈玲這名義上有爹娘的,還不如沈琳這個沒爹沒娘的來的方便,一個分家文書寫出來,以後沈琭想要要挾兄弟也不成。不過三房想要高聲使喚也要看二房應不應,沈玲的媳婦與監生功名可都是二房給的,三房可是一個大子兒也沒花。該花錢的時候推出來,不花錢的想要享受現成的,就要看二房應不應。

沈瑞想到這裡,有了計較。眼見沈瑞面色不善,毫無親近恭敬之色,九房太爺沒底,道:「瑞哥兒,你還小,就不要參合這些事了,論起來哪一房當年沒有受過你娘恩惠,過後又是怎麼對你?」

沈瑞挑了挑嘴角道:「太爺是說當年想到諸房勾結賀二老爺侵吞家母遺產之事?雖說過去有七、八年,可要是沒有記錯的話,似乎同九房也有些干系!」

九房太爺一噎,厚著面子道:「還有這回事?老頭子記不得了,當年的事情都是誤會,都是姓賀的見不得沈家好,就讓他過去吧。反正你是這次回來是客,跟在你六哥身邊認認族兄弟,往後也能有個照應。如今可不比以往,二房大老爺去了,你那異母哥哥又中了狀元,往後族裡肯定親近他的多餘親近你的,你也上點心兒。他搶了你嫡子身份,又得了你娘留著嫁妝,可是未必就會念你的好,要不然也不能有『生米恩斗米仇』這句話!」

如此推心置腹,竟似慈愛長輩。

沈瑞雖滿心不耐煩,可在沈理面前,卻不好太出格,站著聽了,不冷不熱只道費心。

九房太爺又一次以輩分取勝,摸著鬍子,面上忍不住帶了得意,不過見始終不言不語的沈理,心裡到底不踏實,忙將那幾分得意收攬去。

沈理只盯著沈琭,眼中已經帶了厲色。

沈琭被盯著瑟瑟發抖,忍不住傾往九房太爺方向。

九房太爺「咳」了兩聲,沈理冷笑道:「想要脫罪,做夢!數十條士紳百姓性命,上百被劫掠女子,豈是說結案就結案的?如今已通天,就不是松江一地之事,欽差馬上就要下來,趙忠顯自己的腦袋都要保不住,可不是死咬住沈家不放?雖不知沈玲作何現下還沒有招出沈琭,可誰曉得會堅持幾日?等到欽差下來,趙顯忠刑訊沒了顧忌,別說沈玲,就是沈珺、沈琦兩個都會問什麼是什麼?」

沈琭本就擔心這個,聽了這話,已經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就是九房太爺臉色也青白。

九房太爺不敢再耍什麼心眼,咬牙道:「六郎,剛你也聽了前因後果,琭哥兒是真的冤枉啊!」

沈理垂下眼簾道:「我知道不知道有什麼用?要看知府願不願意知道,欽差大人願意不願意知道!」

沈琭已經是「嗚嗚」哭出聲來,九房太爺看著孫子,臉上變幻莫測。

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有些好奇。

這個時候是不好放任沈琭在外頭,否則只要官府那邊查到沈琭頭上,以沈琭這般膽小無能模樣,熬不住刑訊亂招供,沈家就被動了。可這樣嚇唬九房太爺,有用嗎?

換做心狠手辣的人,這個時候就應該讓沈琭「被意外死」,才能真正絕了後患。不過沈理並不是那樣的人,如今囉嗦了這麼多,嚇唬沈琭算什麼解決法子?/p>

九房太爺到底活了七八十年,此時似也有了決斷,對沈琭道:「去收拾收拾,去……」說到這裡,看著沈理、沈瑞一眼,咬牙道:「去廣州找沈湧,讓他安排船去瓊州府。」

沈琭抬著頭,鼻涕眼淚一把,還有些懵,好一會兒反應過來,叫苦道:「太爺,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怎麼能待人?」

九房太爺冷哼道:「你沾上這滔天禍事,還想要去享福不成?」

沈琭還要再說,九房太爺給他使眼色,口中道:「現在還不走,打算等知府衙役上門嗎?」

沈琭看到九房太爺的眉眼官司,立時轉了話頭:「孫兒聽太爺的,總不能連累了太爺與族裡。」

沈理該說的說了,不願繼續看這祖孫兩個做戲,帶著沈瑞告辭離開。

出了九房,沈瑞疑惑道:「六哥真的放任他離開?」

沈理低聲道:「瑞哥兒說說,要是真有人暗中針對沈氏一族,接下來會如何行事?」

沈瑞回頭看了九房大門一眼,道:「之前既故佈疑陣,現在還沒有捅出來,應該是在等在機會。六哥回鄉,怕也落在對方算計中。」

沈理點頭,示意沈瑞繼續。

沈瑞想了想道:「三木之下,得到的口供可為證物;沒等上堂,意外身亡,似也能作為旁證。」加上正好沈理在松江,說不得連帶著給沈理一個「殺人滅口」的罪名。…

沈理面色如常,語氣是滿是冰寒:「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麼高人在背後算計沈家!」

九房正房,沈琭早已擦乾淨臉,滿口抱怨道:「這沈理也太不近人情,太爺與我都開口求他,是沒一句準話。我就不信,他一個狀元公,又是閣老的女婿,真要有心護著我一回,趙顯忠就真的敢叫人拘了我?」

九房太爺皺眉道:「他敢應,你就敢信?我是看出來,這小子是恨著咱們這一房。這些年,哪個房頭沒叫人上京過,只有九房被他們拒之門外。這次要不是事情牽扯的大,連帶著族人都不得安生,沈理才會心有顧忌,要不第一個落井下石的就是他!」

爺孫兒兩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越想越覺得是這個意思。

沈琭忙問道:「方才太爺說讓我去瓊州府是騙沈理他們的吧?」

九房太爺點頭道:「既關係到你性命之事,多周密都是應當的,怎麼會讓外人曉得?廣州是有族人在不假,可官府真要使人追鋪,那邊也跑不了。你往山東去,朝廷雖海禁,可那離朝鮮近,有私船下海。你去了那邊,就找個房子賃下,等我的消息。要是有轉機,我會打發人過去送信;要是危險,我就按兵不動,省得讓人順藤摸瓜找到你。既是欽差下來,這案子就拖不長,你在那邊等半年,要是一直沒有收到信就走門路出海,不要吝惜銀錢……」

沈琭哭喪著臉道:「太爺,家裡還哪有什麼銀錢?」

他本就不善經營,九房又是沈家諸房中家底最薄的,不過有兩個小莊、一個收租的鋪子,勉強生計罷了。要不是如此,他也不會成為市井幫閒,綁著商人跑腿找門路,為的不過是那些謝銀。前幾個月雖從閩商那裡得了二百來兩銀子,可隨後就被黃老七騙了去,又代黃老七還了一百兩銀子的擔保,荷包早就空了,要不然也不會只在家裡胡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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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五章 引蛇出洞(一)

九房太爺嘆了一口氣,拄著枴杖去了內室,好一會兒抱著巴掌大一個古舊匣子出來,打了開來,沈琭立時直了眼。裡面是二十來枚拇指肚大小的金元寶。都說是金子是「寸斤」,一寸見方的金子就是重一斤十六兩,眼前的金元寶不到「寸斤」,可一枚也當有五、六兩重。

眼前這些足有百來兩金子,換成銀子就是千兩白銀,可這是哪裡來的積蓄?前幾年因為低價偷買四房孫氏嫁妝的事,各房頭都折損了不少銀子,九房也是賣了一個鋪子連帶著太爺拿出了歷年積攢的體己才將窟窿補上。沈琭是知曉自家家底的,看著這金子就有些發愣:「太爺,這些金子……」說到這裡,想起多年前一個傳聞來:「難道當年伯祖母真的陪嫁了金子押箱底?」

九房太爺將匣子撂下,神色複雜,點了點頭。這也是之前他不能下狠心與沈理化解舊怨的原因之一,他怕沈理開口討還其祖母留下的這一百兩金子,擔心沒有沾光反而將這些吐出去。

沈琭向來自詡是義氣中人,想起小時候聽到的傳聞,也不由覺得自家祖父為人有些不厚道。原本以九房太爺嫡親叔叔的身份,在侄子早逝只留下個大肚子寡婦的情況下,接手九房嫡支家業也不算什麼,可是連已故伯祖母的嫁妝金子也貪下就有些過了。可義氣是義氣,實惠是實惠,沈琭還是面露欣喜,抓了兩枚金元寶愛不釋手。

九房太爺的背彎的更厲害,嘆道:「總共就這些,原是打算留到小大哥兒已經成親用,你拿去使吧,在外長點心兒,莫要再胡混。」

沈琭被沈理嚇唬了一回,恨不得立時長翅膀飛離松江,省得官司落到自己頭上。眼前見老祖父如此,想著他的年歲,說不得祖孫就此生離死別,也是紅了眼圈,跪下道:「太爺,孫兒不能在您老人家跟前盡孝,您也多保重,家裡可離不開太爺……」

祖孫兩個抱頭痛哭,驚的院子裡的婢女都放輕了腳步。東廂小大哥兒推開窗戶,望向正房方向,些疑惑這是怎麼了,就見胭脂扭著腰肢婀娜走過,心神一蕩,舔了舔嘴唇,輕喚了一聲「姐姐」。他原以為要出言哀求幾聲,才能騙的胭脂入屋,不想胭脂腳步遲疑,回頭往正房望了一眼,面色一紅,抿著小嘴掀了東廂簾子進來。

小大哥兒見狀,立時抱了個滿懷,撅著嘴巴就往胭脂臉上親。胭脂「咯咯」低笑,用手推開小大哥兒額頭道:「青天白日,大哥這是作甚?」

小大哥兒沒有親到眼前紅豔豔丁香小嘴,在胭脂白皙的脖子上啃了一口:「這不是趁著老爺不在,跟姐姐香親香親……」

胭脂想著方才在正房後窗偷聽的幾句話,只覺得一會兒忐忑、一會兒火熱。她方才雖只聽了幾句,可也聽出來老爺是闖了什麼禍事要出去避禍。太太前幾年就被氣死了,老爺因不願意受約束一直沒有續絃,後院只有幾個姨娘通房在,若是老爺不在家,這剩下這家裡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說不得自己可以搏一搏。

這般想著,胭脂從小大哥兒懷裡躲出來,嬌聲道:「老爺還在正房呢,大哥急什麼?等晚上奴婢給大哥送甜湯來……」

五房尋人的人手與銀錢都撒了出去,可蔣氏與一雙兒女已經失蹤多日,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得到準確消息的。沈全想著沈理之前的推斷,忍不住去知府衙門後佇立了半晌。要不是知曉利害關係,沈全都要忍不住衝擊衙門。那凶多吉少的不是別人,是他同胞的兄長,到底是生還是死?沈全只覺得胸口血氣翻滾,口中腥咸,眼見有個儒生從衙門後門出來,才閃避到一邊。看著那儒生身上裝扮,沈全怔了怔,轉身大踏步離開。

宗房客房,沈海看著沈理,滿臉擔憂:「六郎,聽說知府衙門沒有回帖,這可怎麼辦?」

沈理整理下身上官服:「少不得在做一次不速之客!」

趙顯忠就算不見,沈理這裡也要擺出姿態來,讓對方不能安心。說不得?著急,就有了錯,能探出點消息,沈家也不至於這般被動。

沈海看著沈理補服,猶豫了一下:「那我與六郎同去?」

沈理看了沈海一眼,沉思不語。既是遇到這樣影響到闔族安慰的陰謀,本應該第一個就告訴身為族長的沈海,可是沈海身邊有個篤信賀家的賀氏。這個時候,實在不宜賭賀家的善心。況且,不管「內鬼」是誰,這「外賊」八成還是賀家,更應該隔絕消息。

沈海有些下不來台,皺眉想要訓斥,話的嘴邊又反應過來眼前不是尋常族侄,而是狀元公,是次子脫罪的希望,將訓斥又嚥了下去。沈海望向沈瑞,神色複雜,想起早夭的沈玨,更是心裡直堵得慌。

沈瑞只做未見,要不是故意給知府衙門那邊看,也讓隱藏在暗中的敵人曉得沈家並不是一盤散沙,沈理也不會帶沈瑞住進宗房。既是曉得沈海並不是什麼明白人,那也不必這個時候與他計較什麼。

想到沈玲在監獄,湧二太太發話要將庶子除名,沈玲之妻何氏帶著孩子如今還在客棧中,沈瑞對於沈海這個糊塗族長更是尊敬不起來。本應該得了消息,就打發人去接何氏母子回來安置,可沈瑞與沈理都是男人,並無女眷在身邊,只能託付給賀氏,昨天就此事他已經專門對沈海提過,便道:「大伯,大伯娘可去了客棧?」

沈海隨意擺擺手道:「打發蔡婆子套車去接了,瑞哥兒放心。」

沈瑞一噎,就算宗房如今攤上大事,兒孫遇難,賀氏沒心情屈尊降貴親自去接一個小輩兒媳婦情有可原,可到底是親戚,也應該打發個差不多的旁支媳婦出面,才算得當。這樣直接打發一個僕婦算什麼?

沈海沒心情理會何氏母子,只想著催促沈理早日將兒子撈出來,就算暫時撈不出來也能在趙顯忠面前求個人情,保佑沈珺能平平安安。

一副慈父心腸,沈海眼巴巴地望著沈理。

沈理彈了下衣袖,道:「下次吧,這次我上門,與趙府台論公。」

沈海訕訕,瞥了旁邊站著的沈瑞一眼,以為沈理會跟昨天似的,出入就帶沈瑞,沒想到這次卻是沈理自己個兒往府衙去,沈瑞則是往五房尋沈全去了。

剛出巷子口,沈瑞就與匆匆趕回來的沈全碰個正著。

「瑞哥兒,六族兄呢?」沈全四處張望,不見沈理,急匆匆問道。

「六哥去知府衙門了!」沈瑞回道:「三哥有事?」

沈全眼見沒有旁人在,咬牙道:「瑞哥兒,我知曉尋找二嫂與侄子們的事情要緊,可也不想這樣幹等,想要求六族兄一封手書,去南京尋學政衙門!」

沈琦身上有舉人功名,見官不貴,在剝去功名之前,地方衙門無權刑訊。之前關心則亂,沒有想到這些,剛才在知府衙門看到青衫儒生,沈全才想起還可以經過學政衙門。

沈瑞沒有應答,而是從懷裡逃出一封信,遞給沈全。

上面有現任蘇州學政名諱,沈全紅了眼睛接過。就算沈琦真有萬一,沈全也想要讓兄長以清白身份從衙門出來,而不是作為「畏罪自盡」的罪人,直接出現在公堂上。

「欽差下來,用的是禮部的官船,從京城到松江約莫要四十來日。」沈瑞道。

沈全點頭,道:「我醒的,松江到南京水路六百四十里,我今日就乘快船出發,趕在欽差下來前將學政請過來。」

「不管如何,三哥要記得保重自己。等到欽差下來,才是真正困難之時。」沈瑞正色道。

沈全點點頭,解下腰間掛著的一個荷包,遞給沈瑞。

沈瑞接在手中,只覺得沉甸甸,打開來,裡面是一副對牌,還有一枚白玉印鑑。

「打聽二嫂的事情,我已經吩咐管家下去,我一會兒會交代什麼,讓他們有消息就報到瑞哥兒這裡來。這枚印鑑,是我在家週記錢莊的一筆存銀,要是有什麼著急花銷的地方,或是六族兄『打點,你就取了使,省得跟海大伯這邊扯皮。」沈全交代道。

沈瑞責無旁貸,也就沒有推脫,仔細收好。

沈全急匆匆回去收拾行囊去,沈瑞沒有回宗房,而是折道去了三房。

三房外的路口,兩個閒漢裝扮的青壯在樹下聊天,看到沈瑞過來,兩人就止了話。

沈瑞微微點了點頭,望向三房門口。

不一會兒,三房大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縫。沈瑞見狀,避到暗處。

只見那門口有人探頭出來,四下里張望,並無異常,才推開門。

九房太爺親自送了沈琭出來,旁邊跟著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正是沈琭乳兄弟也是八房的管家,身上背著行李。

饒是混賬無德,可到底是被祖父親自撫養大,如今骨肉分離,太爺又是這個歲數,沈琭「噗通」一聲跪下下去,「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

九房太爺原要扶孫子起來,可胳膊落在沈琭身上,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受了這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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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引蛇出洞(二)

松江城外,一輛馬車出城。

沈琭坐在馬車裡,全沒了方才在九房太爺的不捨,摸著懷中的錢袋,想著泉州的繁華,嘴裡哼著小曲,生出嚮往來。因為朝廷明令禁止海運,所以他們要從陸路南下,經浙江往閩地。至於什麼黃老七,什麼沈玲什麼的,都被丟到腦後,滿腦子是閩地番子多,有各色美人,上次嘗過了東洋美人的味道,說不得這次能見識一下南洋美人。

沈琭越想越美,也沒有了「人離鄉賤」的擔心,對南下充滿了期待,不想馬車突然驟停,身子一趔趄,腦袋直接撞到車廂上。

「哎喲!」沈琭驚呼一聲,心火頓起,一把掀開簾子,咒罵道:「王二你瞎了?會不會趕車?」罵到最後卻消了音,看著眼前幾個青衣健僕,團團將馬車圍住。

王二已經被砍了手刀,癱軟在地上。

沈琭眼見不對,不由身子發抖,顫聲道:「各位這是做什麼?不會是認錯認了吧?」

眼前幾個健僕也不說話,其中兩人上前,要拉沈琭,嚇的沈琭直往車廂裡縮,手中拿著錢箱子道:「各位好漢饒命,這些請各位好漢喫茶……」

也沒人聽他廢話,一個手刀下去,沈琭昏死在馬車上。

路邊樹林中,沈瑞從一棵大樹後轉身而出。

一個領頭模樣健僕上前見過沈瑞,其中人將沈琭主僕抬到馬車上。

樹林裡趕出來一輛藍呢馬車,與九房的馬車看起來十分相似,趕車的漢子穿著打扮也同沈琭的奶兄相似,幾個青衣健僕上了馬車,馬車順著官道繼續往前去了。

留下沈瑞與四、五人,看著之前的馬車。

「不能去六哥的莊子。」沈瑞沉思了一下道。

那領頭的是沈理身邊的護衛頭目翟進山,聽了沈瑞的話遲疑,畢竟有沈理吩咐在前。

「以後翻開此事,六哥說不清楚,送到我的莊子楸去,就是翻開也不怕別人搆陷。」沈瑞道。

沈理是閣老女婿,沈家現在當權人之人,容易被人搆陷。即便這次半路截留沈琭是為了佔個先機,不要讓對方繼續在沈琭身上做文章,可也要防止對方反咬一口,誣陷沈理「做賊心虛」。擱到沈瑞身上,不過一個未及弱冠的秀才,還沒有入仕,又早已離開松江多年,能夠搆陷的地方就少了。

之前沈瑞與沈理商量此事時,沈瑞就提議過將沈琭送到自己名下的莊子裡,沈理卻不願意讓沈瑞背負半點幹系,不同意此事。沈瑞便沒有囉嗦,不想在這個時候改變主意。

這護衛頭目翟進山能出來做此機密之事,自是沈理心腹,知曉沈理是拿沈瑞當親兄弟待的,沈瑞也敬沈理如父兄。可是沈瑞的提議雖好,到底與沈理的命令不相符。

沈瑞看出翟進山遲疑,道:「要是六哥問起,此事我一力擔當。」

翟進山便不再囉嗦,命兩個手下趕車往沈瑞名下莊子去了,留下個身形瘦小的漢子

沈瑞名下莊子,就是孫氏的陪嫁產業之一,徐氏南下那邊後,這些產業都有二房老人打理。

沈瑞與翟進山兩個沒有跟著馬車去,而是上了另外一輛青呢馬車,由那身形瘦小的漢子趕車,繼續南下。

馬車慢行,沈瑞在馬車裡估量著時間,要是對方陸路出追兵,那應該也快有人馬趕上來了,要是對方水路出追兵,那潛伏在陰暗處算計沈家的就不單單是松江本地勢力,長江上幾家水匪也有嫌疑。

這時,就聽到遠處「噠噠」一陣急促馬蹄聲響。

馬車裡,沈瑞與翟進山對視一眼。

翟進山低聲道:「有五騎!」

說話間,騎馬一行人已經到附近。

領頭那人帶著斗笠,勒馬停住,看了眼馬車,有些遲疑。

旁邊有人見了,低聲道:「九爺,那邊的馬車是藍色的……」


瘦子車伕吃了一嘴塵土,沈瑞挑起車簾,眺望前面一行人背影。領頭人頭戴斗笠,身上卻是儒生裝扮,騎的也是一匹白馬。沈瑞若有所思,心中驚疑不定。

翟進山道:「二爺可看出什麼了?」

沈瑞皺眉問道:「這兩天你們暗中打聽賀家一族之事,他們族中行九的有幾人?其中二十到三十的青壯有幾人?」

翟進山想了想,回道:「老一輩行九的一人,小一輩行九的三人,其中青壯只有一人,不過是個胖子,當不是方才過去那人。」

沈瑞肅穆道:「那方才幾個長隨,可看出什麼嗎?」

翟進山道:「太陽穴外凸,都是練家子,不似尋常下僕,當時哪家養的供奉。」

沈瑞不由擔心道:「那我們那邊安排的人手夠用嗎?」

翟進山帶了幾分自得道:「我那兄弟是保定趙家拳出身,身手比老翟還強三分,二爺儘管放心。」

話雖如此,可馬車依舊加快了速度。

這個時候,騎士一行已經追到了前面的藍呢馬車。

斗笠人勒住馬不動,其他人將馬車圍住。

車伕驚恐地看著眾人,斗笠人盯著馬車。

旁邊人嘀咕道:「一刀殺了多便宜,還要將人送回去。」

斗笠人冷笑道:「那多浪費,就算要死,也要死對地方,才有最大益處。」

車伕哆哆嗦嗦,馬車裡的人始終不應聲。

斗笠人見狀,示意手下上前查看,

一人下馬,上前將車伕踹到一邊,伸手撕簾子。

一陣粉塵,查看那人身子一晃,癱倒在地。其他人察覺出不對,都抽刀出來,斗笠人喝道:「是陷阱,撤!」

話音未落,斗笠人掉轉馬頭,其他人也跟上。這是,前面突然彈起繩索,斗笠人坐下的馬匹被絆倒在地,發出哀鳴。其他幾匹馬也被帶的驚慌起來,此時身後射來幾隻羽箭,目標都是幾匹馬臀,一時人仰馬翻,好不狼狽。

青呢馬車裡翻出來的幾個青壯已經追過來,與幾個騎士刀劍相向起來,一時鬥個旗鼓相當。斗笠人摔著馬匹絆倒,摔落到地,不知傷了哪裡,滿臉冷汗,眼見勢頭不對,趁著無人留意,拖著傷腿,往道路一側密林中移動。

眼見到了樹林邊,還無人發覺,斗笠人鬆了一口氣,不想耳邊卻是響起晴天霹靂。

「珠九哥這是要往哪裡去呀?」

斗笠人也就是沈珠駭得瞪大了眼,眼前不是沈瑞是哪個?

沈珠強笑道:「是瑞二弟?好巧?」

沈瑞挑了挑眉,道:「是巧,珠九哥怎麼跑到荒郊野外來了?」

沈珠聽到身後聲音漸歇,回頭望去,就見自己帶來的四人都被幾個青衣壯漢制服,直覺得頭皮發麻,依舊嘴硬道:「我奉命出去收租,不想遇到匪人,怕是要連累瑞二弟了!」

沈瑞見他毫無愧色,懶的再與他口角,退後兩步。

沈珠不由意外,翟進山已經帶人上前,迎面走向沈珠。

沈珠見狀高聲呵道:「你們是什麼人?我是沈家人,你們不要輕舉妄動!」

翟進山繼續上前,沈珠望向沈瑞,看見他嘴角帶了譏笑,一時惡從心起,撲向沈瑞。

翟進山一把扭住沈珠,沈珠袖子裡藏著的匕首跌落到地上。

沈瑞冷笑道:「莫非我記錯了,我與你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才會使得你欲殺人?」

沈珠雙眼盡赤,恨恨道:「沈瑞,這你偽君子!若不是你當年裝可憐賣乖,二房怎麼會選了你做嗣子!偏生你貪心無厭,自己得了便宜不說,還要將另外一個名額霸佔。哼,你霸佔了又如何,克父克母克親的小子,還不是剋死了沈玨那個短命鬼!」

「荒謬!不選沈玨,選你這個大才子?」沈瑞冷笑道:「還是你將別人是傻子,看不出去你是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手段卑劣之徒?」

沈珠怒道:「我是族學第一人!是你們嫉妒我,故意在二房長輩面前詆毀我!」

「哈!跟一群十來歲的孩子相比,你得了第一有什麼得意的?既是族學第一,那如今功名何在?瑾大哥成了狀元,全三哥成了舉人,你珠九呢?還是一個不入廩的秀才罷了!」沈瑞冷冷的道。

沈珠年歲比沈全還大,今年已經弱冠之年,可沒想到性情如此狹隘,居然依舊為了幾年前二房擇嗣之事耿耿於懷。

「都是你們嫉妒我,故意壓制我,要不然怎麼會別人都中了,只有我一個人落第!你們這些卑鄙下人,你們是怕我出頭,才聯起手來對付我!」沈珠怒髮衝冠,瘋癲若狂,滿臉猙獰。

「所以勾結賀家,誣陷沈琦、沈玲等人,要亡沈氏一族?」沈瑞平靜地道。

沈珠立時卡殼,移開眼睛,怒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都是嫉妒我,我都躲到松江來了,還要害我!」

到底年輕,嘴裡否定,臉上也露出兩份得意,估計是覺得就算被懷疑,可沒有證據,沈瑞也不能拿自己怎麼樣。

這般做派,加上之前的行為,已經無須再問。

沈瑞心中感嘆不已,早就曉得沈珠心術不正,卻沒想到會給沈家帶來這滔天禍事。偏生還這般自以為事,傾巢之下,安有完卵?三房向來行商賈事,根基最薄,沒有沈氏一族在背後做靠山,被吞併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眼見沈瑞無語,沈珠心中又踏實兩分。抓姦抓雙、抓賊抓贓,就算他想要給自己什麼罪名,可沒有證據也是徒勞。

就見沈瑞對翟進山點點頭,沈珠還疑惑間,脖頸後一疼,已經失去知覺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8
第四百八十七章 引蛇出洞(三)

松江知府衙門,二堂會客處。

趙顯忠穿著知府補服,額頭汗津津,忍不住偷瞧沈理。要是沈理上門就興師問罪或是為了族人討饒求情,趙顯忠還有推脫之詞,偏生沈理不按常理,只敘官場關係,從春闈早晚到姻親舊誼,都是虛話。

沈理既是虛著來,趙顯忠自然也得接著。沈理從四品,比趙顯忠的正四品低不假,可向來京官要比地方官等級高的規矩,加上沈理狀元出身,身在翰林院,有儲相身份,別說一府知府,就是一省巡撫面前,也有說話的資格。

這一寒暄,就從早上到中午。偏生今天是不是審案日,趙顯忠叫人送了兩次湯水上來,沈理沒有告辭的意思。雖說趙顯忠已經有了抉擇,可也只是想著拖字訣,沒有與沈家明面翻臉的意思,畢竟欽差還沒下來,不知是哪位相爺的人,自己過早撕破臉只會被動。因此,對於沈理的厚臉皮,趙顯忠只有苦笑。

飯時將至,沈理不餓,趙顯忠自己也餓了,只能留客。

沈理依舊淡定,趙顯忠自己卻有些慌了。

沈家的事,要是往大裡惱,連沈理也要擔干係,為什麼沈理不慌不忙?難道沈家還有什麼依仗?明明沈理沒有回到松江前,沈家各房都亂成一團,無頭蒼蠅似的,現在怎麼都安安靜靜的?

要是在京城論,沈家確實不算什麼,可身為松江知府,趙顯忠知曉沈家各房頭的人物與功名,沈家姻親故舊多不說,只沈家弟子也是不能隨意得罪的。官場上,沉浮不定,說也不能說自己會得意到最後。眼前這人是狀元,還有四房剛及冠的新科狀元,「兄弟雙狀元,叔侄五進士」說的就是松江沈氏,更不要說還有舉人、秀才若干,就算沈氏一族一時受挫,可只要讀書種子不絕,就有復起之時。

想到這裡,趙顯忠後悔不已。就算自己想要推卸責任,也不敢鬼迷心竅挑選沈家,自己與沈家又無天大仇怨,何苦給自己楸下死敵。就算僥倖成功,可外頭出仕的沈家族人還有若干,自己何苦來哉?就算是上面閣老爭鬥,自己也該避得遠遠的,省得做了池魚之殃。就算有沈琦之事,又不是自己下的手,自己不過失察之罪,何必非要將沈家的仇恨引到自己身上。

心中既有了反覆,趙顯忠對沈理就多了幾分熱切,嘴裡也半真半假的抱怨起來:「狀元公,翰林清貴,不知下面的鬼祟。不說別處,就說這知府衙門中,也是鐵打的老吏,流水的府台,這到底是誰說了算還是真不好說,說起來叫人笑話。」

沈理心下一動:「莫非趙府台遇到什麼難處?鄙人雖久不在松江,可到底家族根基血脈在此,地方上還有幾分鄉誼!」

想到來松江一年半的種種辛苦,趙顯忠幾乎要落淚,可衙門裡人多眼雜,自己出身立場,也沒有與沈家投誠的道理,苦笑道:「六房都是資深老吏,我雖是掌印官,可也看不到之事,聽不到之言,偏生老吏奸猾,欺上瞞下、管會做假,即便捅出簍子,看著也是分毫不沾你,儘是我這主官之責。」

沈理聽出趙顯忠的真摯,可這意有所指的話似乎也正驗證了某種不祥猜想。

只是趙顯忠話中推脫之意顯露,眼下也不是對質的時候,沈理端起茶杯,垂下眼簾,道:「清者自清,趙府台也勿要太過擔心,既是曉得老吏奸猾,多加提防勿要被算計就是,省得白擔了個罪名兒,損了前程。」

這番話有些指點、告誡之意,聽著並不順耳,趙顯忠卻是心中激動。看來沈理明白自己的話中之意,知曉府衙另有人作祟,不是自己故意與沈家為敵。

趙顯忠心中寬懷不已,如此一來,就算欽差是謝閣老的人,自己也不怕了,有了這番示好,過後也有緩和的餘地。

一頓午飯,賓主各懷心思,吃的客客氣氣,看著倒似熱絡不少。

沈理面帶從容而來,成為知府座上賓,不知落到多少人眼中。之?衙門裡傳言沈家要敗了的老吏們,少不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猜測沈家是不是另有底牌。

等到沈理從容而去,半點不見焦色,落到府衙眾人眼中,更是覺得猜測當真。曾經對沈家有落井下石舉動的人少不得暗暗後悔,想著該如何找補;依舊與沈家暗中保持往來的人,則是鬆了一口氣,覺得慶幸不已。

沈理沒有回宗房老宅,而是去了自家在城裡的宅子,不過是三進,是沈理中狀元後族中給修葺增建的。直到進了宅子,再不見外人,沈理的神色才沉重下來,沒有了方才的從容。

沈瑞沒有回來,只翟進山回來回話。

「三房沈珠!」因為有七房老太爺的遺言在,沈理並不意外。

不過對於沈瑞將沈珠帶走,沈理並不贊成。在他眼中,沈瑞如今雖有了功名,可畢竟弱冠之年,還是孩子,即便考慮事情縝密,可讓他去逼問沈珠口供則有些過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沈珠勾結的到底是什麼人。」沈理皺眉道。

翟進山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沈理心下一動:「瑞哥兒問出什麼了?」

翟進山搖頭又點頭道:「小人來時沒問出什麼,估摸現下差不多了?」

沈理挑眉道:「瑞哥兒做了什麼?」

翟進山訕訕道:「瑞二爺似精通刑訊之法,叫人預備了宣紙。」

沈理也是看慣雜書的,自然曉得宣紙與刑訊之間的聯繫。沈瑞給人印象冷淡,可知曉他的人都曉得,他性子純良,並非暴虐性子,待人極為寬和。這樣的刑訊法子,不傷皮毛不見血,有個雅稱「雨澆梅花」,似乎正合沈瑞仁善的性子。

沈理曉得這松江城內外,盯著自己的人不少,想著沈瑞平日處事的穩妥,將心中焦急放下,吩咐翟進山兩句,自己回宗房去了。

城外農莊中,沈珠絲毫感覺不到沈瑞的「仁善」,大口的喘息,胸口跟風箱一般:「沈瑞,****你祖宗,你這是謀殺,你這混賬王八蛋!」

沈瑞只冷淡的看著,冷聲道:「看來珠九爺精力十足,那就再來一遍『雨澆梅花』。」

沈珠四肢被縛,身上一哆嗦,臉上滿是祈求:「瑞哥兒,好弟弟,咱們是未出五服的從從堂兄弟,你就饒了我吧。」

沈瑞卻不願與他廢話,沈玲是沈珠的堂兄弟,沈琦是族兄弟,也沒見他少陷害哪個,還是下落不明的琦二奶奶母子。

旁邊動手護衛,已經拿著宣紙,在水盆裡浸濕,覆在沈珠臉上。

沈珠拚命掙扎,可臉上還是被覆得嚴嚴實實,他還在想如何求饒,就聽沈瑞吩咐道:「不要停,聽說有人能熬九九八十一張,且看看咱們珠九爺的能耐如何。」

臉上的宣紙一張一張增多,早已過了方才試探性的十幾張。沈珠只覺得腦袋裡都是星星,嘴巴堵得嚴嚴實實,胸口跟壓了泰山一般。他堵著的嘴巴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依稀能聽出是求饒。

施行的護衛拿著宣紙,看著面色發青的沈珠,看著沈瑞有些遲疑。

沈瑞敲了敲桌子:「繼續。」

護衛繼續,沈珠已經是無力掙扎,眼前都是星星,心中後悔莫及。他想要告訴沈瑞,他知道錯了,給他一次機會自己一定將功補過,告訴沈瑞沈家的仇人到底是誰,一時間他又是怨恨不已,為什麼自己成為魚肉,要接受沈瑞的審判。

護衛一張一張宣紙還是繼續,沈珠的意識已經模糊。他腦子裡回憶是童年的畫面,當年他曾與四房的沈瑾、五房的沈全一起啟蒙,可蒙師稱讚的是他。

沈瑞看著沈珠變得不動,看著沈珠失禁,屋子裡多了尿騷與惡臭味,才示意護衛停手。

沈珠臉上厚厚的宣紙足有幾十張,沈瑞親自揭了下去。沈珠臉色青白,如死魚一般,已經沒有大聲喘息的力氣,只鼻翼微微顫抖,顯示他還活著。

沈瑞沒有給他緩和的時間,一盆冷水潑上去,沈珠立時抽搐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要不要再試一次?」沈瑞輕聲道。

沈珠的眼神緊縮,忙搖頭道:「不要,我說,我都說!」

素來最是愛潔的沈珠,此刻面對冷心冷面的沈瑞,也不該提什麼先更衣的要求,忙不迭的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原來,事情從上次進城求情說起,賀家勾結四房侵佔三房產業後,沈珠曾進京求情,可二房置之不理,沈理也沒有出面為沈家撐腰。雖說賀家看在沈理面子上,最後退了一步,沒有將三房必入絕境,可沈珠依舊感覺到「世態炎涼」,將族人恨了個半死。

在回松江的水路上,沈珠就遇到了「貴人」,並且得到貴人青睞。沈珠因前幾年落選二房嗣子之事,一直耿耿於懷,覺得二房大太太徐氏「有眼無珠」,只顧舊情不顧才學才會選中沈瑞、沈玨兩個,如今得「貴人」青睞,自然孔雀開屏般,恨不得將才華都展示一遍。因只有秀才功名,為了怕對方小瞧,少不得松江沈家的淵源與現在的輝煌娓娓道來,不說別的,就說這一代族兄弟,兩個狀元、兩個進士就足以使得沈家笑傲江南文壇,這番說辭果然引起貴人對沈家的興致……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8
第四百八十八章 引蛇出洞(四)

直到松江下船時,「貴人」不僅贈送沈珠一方端硯、一幅古畫,且親臨松江,目睹了松江的沈氏一族的富足。松江良田,十分中三分歸沈家,這是多麼龐大的數字;松江府縣的商舖,也有三分是屬沈家所有。只因沈家耕讀傳家,百餘年來出仕者絡繹不絕,才得以庇護家族,避免了外人的貪婪與窺視,成為盤踞松江地方的地頭蛇。

那貴人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舉動高貴,儀容不凡,加上帶著的護衛幕僚美婢,色色齊全,沈珠心中已有揣測,越發奉承。

貴人瞭解完一圈後,倒是沒有直接提到沈家如何,只是為沈珠抱不平。貴人稱沈家子弟得天獨厚,沈珠亦是神童出身,槍打出頭鳥,才會因此得到族人忌憚打壓,才會在舉業上不順。貴人又提及去年南直隸鄉試主考官,不是旁人,正是沈理當年的房師,說不得得了沈理示意,才會使得沈珠落榜。

時隔半年,沈珠早已忘了自己應舉時的忐忑與不順,剩下的都是懷才不遇的鬱悶。聽了貴人的話,越琢磨越是這個意思。連沈全這個資質愚鈍的都過了鄉試,沒道理自己這個打小被蒙師族親稱讚的「神童」落第。

貴人既說沈家現任族長無能,才使得各房零散,正需有能力之人整合。沈珠就代入了自己,覺得自己既是跟當年族長太爺似的,一呼百應做個一族之長也是得意事。那樣的話,不管沈理、沈瑾,還是沈瑞、沈全之流,就都得客客氣氣,真要惹怒自己,自己就將他們除族,讓他們無容身之地。

只是沈珠還不傻,少不得也話裡話外打探貴人身份,貴人只是越發高深莫測,始終沒有讓沈珠探到底兒。等到貴人離開,暗示會扶持沈珠為沈家族長,沈珠則清醒了幾分,少了幾分熱切,自當對方是隨後糊弄人。不想隨後有閩地商人來松江,帶得就是貴人的信物,沈珠的機會來了。

說到這裡,沈珠已是嚎啕大哭:「我不知道他們要殺人,?們既拉著賀家,我只以為他們另有算計,是想要拉沈家下水,為得是要挾六族兄那裡,沒想到他們是倭寇,竟然會進城洗劫。是賀家,都是賀家……」

事情過了兩個月,沈珠早就琢磨過味兒來。因為有他自己做內應,如今這「通倭」的嫌疑死死地扣在沈家頭上,沈氏一族劫難就在眼前。沒有了沈氏一族,自己就是做上族長,也不過是個虛名。反而是賀家,握著沈家這樣的把柄,已經買通了趙知府,就等著吞併沈家產業,坐收了漁翁之利。

沈珠後悔莫及,卻是沒有反悔餘地,只能戰戰兢兢。因為九房老爺知曉些皮毛,他這些日子也怕自己被推出來,所以才會關注九房,知曉九房老爺出門時,帶人去攔截。

沈珠哭的狼狽,沈瑞卻恍然未聞,陷入沉思。

沈珠生在沈家、長在沈家,即便三房只是行商賈事,可吃穿用度上都是士紳做派。在氣勢上能鎮住沈珠,被沈珠認定為「貴人」,那肯定不是尋常人。當然,能假借倭寇之名,劫掠府城,這般凶悍,也不是常人所為。偏生在江南一地,還真有一個在歷史上留了一筆的「貴人」,不是別人,正是寧王朱宸濠。

寧藩始封王是寧獻王朱權,是太祖皇帝第十六子,十六歲就藩大寧,封號寧王。後靖難之役,成祖皇帝以「劃江而治、平分天下」威逼利誘寧王聯手,不想等到成祖皇帝得了江山,不僅沒有兌換諾言,還將寧王藩地從大寧移到南昌,奪盡兵權。

因這個淵源,幾代寧王都心存不平,到了第四代寧王朱宸濠時,野心持續膨脹,先是收買正德皇帝身邊劉瑾,恢復寧王一系被裁掉的護衛,後來又因正德皇帝無子,送自己的兒子進京,謀取嗣子之位;最後謀取不成後,就直接拉了反旗。

算一下時間,現在正是寧王朱宸濠繼王位數年,藩地安定,野心初顯,想要恢復藩王護衛的時候。

寧王與沈珠相遇的時間,與藩王輪流進京朝覲的時間又對上

沈瑞雖沒有證據,可卻是覺得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沈珠卻從一個牛角尖到了另外一個牛角尖,不知是「幡然醒悟」,還是想要「將功贖罪」,道:「瑞哥兒,告訴六族兄,這是賀家的陰謀。自打二房大伯父病故,賀家自以為沈家人官職比不上賀家,就開始窺視沈家產業,否則當初也不會假借四房叔父的招牌來侵吞三房產業,卻是貪心不足,想要將沈家一網打盡。那個大騙子,從京城到松江,肯定也是賀家那邊的人!」

當初對「貴人」有多期待,沈珠現在就有多怨恨。

沈瑞卻不認為賀家會冒著風險,結交千里之外的藩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雖然與沈珠在一起出面截殺九房老爺的確實是賀家人,可卻未必是代族長賀西盛的人。這次「倭寇」上岸劫掠,沈家損失不少,賀家業未能倖免。

不管是賀家大老爺賀東盛,還是二老爺賀西盛,沈瑞都是見過的,都是圓滑世故之人,就算想要擴張賀家勢力,賀西盛也是迂迴而為,都是將沈家人推到前頭,並沒有直接與沈家對上。這兄弟兩個雖有超越沈家的野心,可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兒,所以不僅不是主謀,多半也跟沈家似的,因此事陷入險境。

寧王既籌謀恢復寧王衛,那首要就是籌集銀子養兵,幹出劫掠松江府的事,也不算什麼稀奇。只是既是有船,那就不是海船,而是江船了。

「貴人身邊侍者是什麼人?」沈瑞道。

沈珠聞言,有些遲疑,露出幾分別扭道:「除了美婢,是幾個貌若好女的少年。」

要不是如此,沈珠也不會將「貴人」要扶持自己做沈家族長的話當真。江南一地,向來不禁男風,沈珠雖沒有親歷,可三房大老爺身邊常有清秀小廝,卻是耳濡目染。因此心中多少有些自喜又緊張,覺得貴人看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自己雖不能接受這份感情,卻也不願意太過冷淡。

「少年?都是少年?沒有及冠者?」沈瑞追問道。

沈珠想了想道:「其中領頭的,倒是年歲與那騙子小不了幾歲,可許是相姑養的,說話行事依舊帶了女氣,只勝在規矩,動靜若尺,看來是受過教導。」

哪裡是什麼女氣,不過是閹人,缺乏雄激素。「動靜若尺」,不過都是宮廷調教出來的。地方藩王府雖有閹人,可沒有直接招人的權利,都是由京城派人下來,自然都是調教好的小太監。

得了自己知曉的,沈瑞沒有繼續再聽沈珠的懺悔與詛咒,吩咐人仔細看守,自己回城去了。

待回了宗房客房,沈海也在,臉上少了幾分凝重,露出幾分輕鬆來。看來沈理之前的知府衙門一行,有了好消息過來。

看著沈瑞風塵僕僕模樣,沈海的眼神帶了探究:「聽說瑞哥兒出城去了?」

沈瑞點點頭道:「應全三哥託付,去打聽打聽琦二嫂子母子的消息。」

聽到這個,沈海神色微變,欲言又止。

沈家清白人家,男無刑餘之丁,女無再醮之婦。即便曉得琦二奶奶無辜,可既是流落在外兩月,這清白名聲也沒了。因此,沈海才比較為難。在他看來,要是找到死人還好,與沈氏一族名聲無礙;要是找到活人,如何安置才是問題。

沈瑞開始還以為沈海是有什麼線索,剛要開口詢問,反應過來,心中不由竄起一陣怒火。雖說禮教森嚴,對女子極為苛刻,可畢竟事出有因,難道母子三人的安危還比不得一個虛無縹緲的清白名聲?

又想起凶多吉少的沈琦,沈瑞對沈海的埋怨又多了三分。

官員經營地方,向來不願得罪地方士紳大戶,做事多有餘地。要是沈琦等剛被抓捕後,沈海的態度能強硬些,說不得事情就是另外一個發展方向。

或許沈海自己也曉得他想的不厚道,沒有說出什麼不讓尋人的話來,只說讓人預備了江鮮,讓沈理晚上帶著沈瑞到後院吃飯。

沈理應了,起身送沈海出去。

沈瑞跟在後邊,看著沈海略顯佝僂的背影,還有鬢角花白頭髮,心中有些發悶。

沈家雖號稱松江望族,可真正的底氣,還是在外為官的沈家子弟。沈理與沈瑾都是潛力股,現在還不能獨掌一面,沈城、沈瑛都在熬資歷,想要熬到高位,還需十年、二十年的精英。

寧王的算計劫掠,趙顯忠的選擇,賀家的趁火打劫,都說明沈家被當成了肉包子,誰都想要咬一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逃過這一劫,還有下一次麻煩等著。松江不止有沈、賀兩家,還有其他幾個大姓,沈家的良田鋪子,都是被覷視的對象。

目送著沈海背影離開,沈理才問道:「瑞哥兒可問出了什麼?」

沈瑞將沈珠的招供內容說了,沈理聽著,臉色變得肅穆起來。

「江南口音,僕從彪悍,顯貴子弟。莫不是金陵幾家國公府的子弟?」金陵有奉旨世代鎮守南京的魏國公府,是大明開國功臣中山王徐達長子****祖一脈子孫,有野心且有配套的武力,沈理直接想到了他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8
第四百八十九章 引蛇出洞(五)

劫掠地方,反心若昭。這個時候皇帝年少,才登基不僅,未必能應對過魏國公府。徐家鎮守金陵百年,不能說使得金陵固若金湯也差不多,通過世代聯姻,與金陵地方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要是真有反心,面對朝廷說不得真有一戰之力。況且徐家一門兩國公,京城還有定國公府,是中山王幼子徐增壽一脈子孫,可以為應。

「不是魏國公府,應該是寧王。」沈瑞眼見沈理相岔了,忙道。

魏國公府身為成祖皇后娘家,現在的成祖一脈子孫身上都有徐家的血脈,加上祖上中山王功績,因此得到優容,為民爵第一家,且奉旨鎮守金陵。正因此如此,魏國公府也是朝廷重點監測對象。魏國公府確實有調兵權,可在要蓄養私兵,就是找死了。

「寧王?」沈理十分意外:「寧藩遠在千里之外,風馬牛不相及之事,瑞哥兒怎麼會想到寧王身上?」

「今年元旦大朝會,奉旨輪番覲見的藩王可有寧王?」沈瑞反問道。

沈理雖在翰林院,可並非不問世事,對於朝廷動態也多看在眼中。他點點頭道:「去年冬月寧王確實上進朝覲,與壽寧侯兄弟往來,還曾進奉瓷畫到東宮。」

寧藩屬地南昌,瓷畫就是南昌地方特產。

沈瑞道:「按照沈珠雖訴年齡,更對上寧王,時間也正對的上。」

沈理依舊有些吃驚:「就憑這個,瑞哥兒就想到寧王身上?」

沈瑞道:「那人身邊侍者,白面無鬚,骨架纖細,聲若女兒,行事規矩若尺。」

沈理的神色轉為沉重,他是翰林侍講官,經常出入宮廷,是見慣宮中閹人的。按照沈瑞這番描述,那侍者確實同宮中閹人相類。

「不是海船,是江船了。」沈理也想到此處。

根據八房太爺的遺言,上岸劫掠的不是真倭寇,是大明人假扮。之前沈理將關注重點都放在松江附近島嶼上,懷疑是大明的海匪或者江匪上岸。

今既涉及一地藩王,就不單單是海匪或江匪這麼簡單。

「太湖!」沈瑞道:「可以派人沿江打探,十幾條下來,不是小動靜。」

太湖距離松江兩百多里水路,距離南昌府四百餘里,湖中島嶼縱橫,正是藏兵養匪的好地方。

之前不過是茫然無頭緒,沈理才無法推斷出幕後之人針對沈家的用意。如今提出寧王來,再加上成祖皇帝與寧獻王「劃江而治」的約定,寧王一系一直存了割據之心也並不奇怪。

「寧王要的不僅僅是財。」沈理沉思片刻,有了決斷:「明日我要見一見賀西盛,寧王既覷視松江,就不單單是沈氏一族之事。」

還有沈家在朝野的子弟與在江南士林的人望,畢竟造反不僅需要兵,還需要相隨的文臣武將。

沈玲問罪,是因買布與引倭寇上岸的閩商;沈琦問罪,是因妻兒失蹤與倭寇上岸的時間重疊,有內應嫌疑;沈珺是因酒後抱怨侄子,跟侄子沈棟不明不白消失,宗房無故被保全有關係。

這一重一重,算計的是人心。

沈瑞心下一動,根據後世所知歷史,寧王的反心一直無人知,直到正德十幾年正式扯起反旗才被世人所知。如今有了劫掠松江之事,會改變歷史嗎?改變了的歷史會怎樣?

沈瑞好奇中,帶了忐忑與期待。

宗房內院,沈海吃著茶,看著面色憔悴的賀氏,多了幾分不耐煩。

賀氏依舊囉嗦:「老爺,老二真沒事嗎?那是大牢,不是別的地方,老二被關了這許久。他有功名在身,要是沈理強硬些,趙顯忠也沒有扣人不放的道理啊。」

這樣的車軲轆話,自打沈理、沈瑞到達松江,賀氏已經私下說了幾回。

「強硬?怎麼強硬?用賀家在後邊頂著,趙顯忠多了底氣,現在只是扣人,等到欽差下來,接下來就是定罪問斬。勾結倭寇,禍亂地方,即便不抄九族,三代之內也是無法倖免。」沈海重重地撂下茶杯,冷聲道。

這兩個月,沈海也見慣世態炎涼,最恨的不是想要讓沈家做替死鬼的趙顯忠,而是趁機落井下石的姻親賀家。

即便賀家二老爺假惺惺地跑了次知府衙門,說是走了關係,照看裡面的外甥,可那也不過是他一張嘴說說罷了,要是當真了,才是傻子。

趙顯忠之所以能不顧及沈家在京出仕的族人,一條道走到黑,也是因與賀家另有約定,才會強壓「地頭蛇」。

偏生賀氏嫁入沈家多年,依舊偏娘家,那邊說什麼是什麼,相信賀家不會害自家。

可不說沈琦、沈玲的罪名,只說自家嫡長孫沈棟,可是在宗房老宅裡消失的。沈棟已經十五歲,半大少年,不是沒有行動能力的嬰兒或容易被制服的孩童。想要將沈棟帶出去,先要迷倒,然後避開人運出去,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能做到的事,也不是外人能做到的事。

沈海也不是傻子,自然是可著家裡人先查,還真查出兩處蹊蹺來。沈棟失蹤那日,賀氏陪嫁莊子裡的人曾經來菜,來了兩輛馬車,馬車上幾個裝菜的筐。沈海的懷疑對象就是這些人,偏生倭寇上岸,殺戮百姓,這些人出城正遇到,被倭寇殺了。

雖說有「無巧不成書」的老話,可兩個巧合挨在一處,沈海不懷疑賀家才怪。偏生賀氏直為賀家叫屈,認為是骨肉之家,不會算計沈家。

長孫失蹤不見,次子被困牢獄,賀氏這兩個月也是備受煎熬。

看著丈夫信誓旦旦,事關兒孫生死大事,賀氏自己也疑惑起來。莫非,真是賀家?

想到這個可能,賀氏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她扶著茶几站起來,咬牙道:「我要去賀家問問,到底是什麼回事?」

沈海見狀猶豫,想要鼓動妻子去賀家鬧,又怕節外生枝,打亂沈理的部署。

這時,就見沈理與沈瑞聯袂過來,沈理道:「我方使人往賀家送了帖子,明日拜會賀家,伯娘可與侄兒同去。」

看著沈理鄭重模樣,賀氏心如絞痛,哆嗦著嘴唇道:「莫非、莫非真是賀家?」

沈理道:「雖不是賀家涉水幾分,可既能沈家逼到這裡地步,總不會全無關聯。」

強龍不壓地頭蛇,有了另外一條地頭蛇支持時除外。不過是縱橫聯合那一套,道理淺顯易懂。

賀氏也終不能自欺欺人,面上帶了愁苦之色,不知是該怨恨多些,還是擔憂多些:「那是倭寇啊,他們怎麼敢?」

「通倭」的罪名落到沈家頭上,沈家扛不住;落到賀家頭上,賀家也扛不住。

沈海卻不願意看老妻這幅做派,揮揮手,帶了不耐煩道:「侄子們這兩日奔波辛苦,廚房進了刀魚,你叫人拾掇了送上來。」

賀氏唉聲嘆氣地去了,只剩下叔侄三人。

沈海恨恨道:「賀老二就是的老狐狸,你明日去問,他也不會應的。哼,就靠一張嘴,他卻是不想想,倭寇上岸這樣大的事,是不是一個沈家能扛得起的。等到欽差下來,要是個厲害的,說不得趙顯忠接下來就是推賀家出來。」

這句話卻是氣話了,趙顯忠又不是瘋狗,見一個咬一個。直接開罪沈家,已經得罪謝閣老一方;再將賀家牽扯進來,又得罪了李閣老一系,他的頂戴也到頭了。

不過沈海顯然也不是無的放矢,拿了個小冊子出來,遞給沈理:「這是賀家在倭寇上岸前後的異樣,自從事情出後,我就叫人盯著賀家,果然盯出幾處不對來。賀家六房在倭寇上岸前來了外客,是幾個男人,倭寇上岸後這幾個人不知所蹤,可官府那邊報備的傷亡,也沒有這幾人名單。這是一件,還有一件事珺哥兒他們幾個被拘拿後,有青年文士曾登門到賀家,我叫人跟蹤,卻是跟丟了。碼頭那邊的消息,在倭寇上岸那幾日,賀家本應有幾條船從四川回來,卻是沒有動靜,過後也不了了之。這裡面要是沒有鬼祟,才怪!」

沈理接過來,有些意外:「既有這些,大伯怎麼沒直接問賀二老爺?」

沈海臉上多了凝重:「開始我是想要去問,可消息越來越多,賀家越來越不清白,我就越發不敢去了。算計沈家的不單單是一個賀家,還有別人。我怕打草驚蛇,讓對方察覺,將收尾弄乾淨,那樣的話,沈家『通倭』的罪名就要摘不掉了。」

沈理與沈瑞對視一眼,都有些訕訕。

之前兩人對沈海的印象,就是庸碌沒有擔當,到了現在,才曉得太片面了。

既是老祖長親自教養的長子,這眼光還是有的。同將幾個子侄撈出來相比,的確是如何為沈家脫罪更重要。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暫時將這幾個人撈出來,等到沈家「通倭」的罪名成立,沈琦、沈珺、沈玲三個已經是落不下好,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賀家背後的人,應該是寧王。」沈理緩緩道。

寧王造反,畢竟只是推斷,至今沒有任何實證。沈理與沈瑞兩個原怕沈海不知輕重洩露,並不打算告訴他,只想著明日與賀西盛好好談判。唇亡齒寒,這個道理賀西盛應該能懂。眼下沈海沒有想像的那樣平庸,也有一族之長的大局觀,此事就不當瞞著沈海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9
第四百九十章 引蛇出洞(六)

「什麼?寧王!」沈海真是嚇到了,「騰」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

涉及藩王,就不是一族一地之事。往遠了說有「靖難之役」,往近了說有「奪門之變」,第一次是血流成河,第二次也是朝野震盪。

之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如今似乎天下動盪就在眼前。

「有幾分准了?」沈海緊張地問道。

「江南一地,能蓄養私兵,上岸劫掠的勢力本就不多。除了寧王,就是金陵的幾座國公府。」沈理道。

「魏國公府……」沈海說著,自己隨後搖頭否定:「金陵人多眼雜,不是養兵之所。況且有錦衣衛盯著,這樣的動靜瞞不過人去。寧王,還惦記著劃江而治嗎?」

畢竟是百餘年前的事,為尊者諱,百姓知曉成祖皇帝失言的少,可在仕宦之家,皇室與寧王系這官司並不是秘密。其他藩王多是守邊,寧王遷移江南腹地,看似肥沃之地,卻是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加上已經撤了寧王三衛,皇室對寧藩的戒備可見一斑。可寧藩真的甘心嗎?若是不甘心會如何?

沈海只覺得額頭冷汗直流:「這是盯上沈家了?沒有內鬼引不來外賊,內鬼是哪個?」

「三房沈珠。」沈理道。

「畜生!這個小畜生,可要拖累死沈家了!」沈海跺腳咒罵道。

要說「通倭」會問罪三代,那從逆可就是株連九族。

「這個嫌疑擔不得!」沈海咒罵著,似乎有了決斷。

沈瑞聞言一愣,大明地方宗族勢力龐大,常常聽聞家規族法處置族人之事。難道要打殺沈珠?

別看沈瑞刑訊時,面不改色,那是因為知曉不涉及人命,只是讓人遭罪罷了。如今涉及一條性命,沈瑞的想法有些混亂,無法接受私下處理這樣的想法。

幸而沈海接下去的話是:「沈珠是不能留了,除族。」

沈理與沈瑞都沒有接聲,有為沈珠求情的意思。

「三房其他人呢?可否知情包庇?」沈海遲疑道。

三房是沈家九房之中的內四房,與長房、二房、四房一個高祖傳下來的,在父輩還在五服從從堂兄弟,沈海也不想牽連無辜。

沈理望向沈瑞,沈瑞道:「根據沈珠所說,只有他一人知曉此事,並不曾與家中長輩說起。」

沈海聞言,鬆了一口氣,要真是三房其他人也涉及其中,即便是五服堂親,以後也沒法相處了。沈棟與沈琦妻兒失蹤,生死不知;六房子孫被害,八房老太爺因驚駭病故,這都生了大仇。要是三房其他人真牽扯其中,那沈海只能將整個三房除名,否則沈氏一族就要散了。

眼見著沈海將重點放到族中安定上,沈瑞想起一事道:「綁架琦二嫂母子是為了將五房拉下水,那綁架小棟哥兒是為了什麼?只是單單為陷害珺二哥?那樣的話,直接將小棟哥兒害了,不是更是鐵證?」

沈海與沈理聽了沈瑞的話,都若有所思。

沈理道:「瑞哥兒想到什麼了?」

沈瑞道:「綁架小棟哥兒,多半是為了長子嫡孫四個字。雖不知琦二嫂母子何在,可小棟哥兒多半是直接送回南昌了。」

沈棟是族長之孫、未來族長之子,是沈家嫡支正脈,以後的當家人。加上十幾歲年紀,正是洗腦的好時候。既是寧王想要用沈家的人,那就不會放過沈棟。借此推論,為了拉攏沈家五房,琦二奶奶母子也有大半的希望是平安,如此一來,是不是大牢之中的沈琦,也多了兩分生機?

沈海關心則亂,沒有想到沈琦的平安身上,而是想到長孫聞言僵住,好一會兒才流下兩行眼淚:「若真是那樣,宗房只能舉喪了。」

否則的話,有個「從逆」的長子嫡孫,誰能相信沈家的清白。這就是所謂宗族,真是「一榮則榮、一損則損」。要是沈家辦了喪事,就算寧王造反時將沈棟推出來,沈家也能一口咬定?假的。

沈瑞與沈理面面相覷,也想到此處,沈理道:「還是先叫人打探,瑞哥兒也是推測,並無實證。」

沈瑞也勸道:「或許我說錯了,對方只是想留著小棟哥兒與大伯談條件,若是那樣,應該快有人聯繫大伯了。」

沈瑞雖年少,可這一重一重推論下來,沈海亦不敢輕視,帶了幾分希望,眼巴巴道:「真的會來聯繫我嗎,可這都過了兩多月,還是沒有動靜。」

沈瑞想了想道:「估計對方留了人觀望,等到欽差下來,他們才會有決斷。看沈家是否能逃過一劫,若是沈家無能,背負個『通倭』罪名就此沒落,說不得他們就要暗中施援手,施恩與沈家,好讓沈家上下死心塌地;要是沈家有能力擺脫困局,那對方開出的條件就會抬高,不過是威逼利誘罷了。」

雖只是猜測,可沈海與沈理都覺得有道理。

「寧王真正的內應不會是沈珠與賀家旁枝族人,這兩處應該是故意要拉兩姓族人上船的幌子,寧王應該有真正的心腹在松江,而這人應該是知府衙門中人,才能就近得到準確消息,也能暗中鼓動趙顯忠親近賀家,將沈家當成替罪羊。」沈理沉吟,說道:「大伯,還得勞駕您從朋友那邊打聽,看看趙顯忠身邊得用的幕僚屬官都有哪些,哪些是外來的,並不是松江府舊人,卻與松江府舊人往來交好。」

趙顯忠之前並不在江西做官,寧王也不可能有先見之明,提前就安排人在一個地方知府身邊。之前先帝在世,朝野有聖名,官員百姓愛戴,寧王即便有小動作,也只是小動作罷了,絕對不會直接劫掠地方求財之事。或許正因為先皇這兩年身體不好,今上又年幼,寧王的野心才會膨脹。

「好,我這就去。」沈海帶了幾分激動,急匆匆地去了。

晚上河鮮宴,自然是不了了之。不過賀氏既曉得賀家靠不住,將救出長孫次子的希望都放在沈理身上,越發慇勤,吩咐人收拾了一個席面,親自送到客房。

等到沈理、沈瑞回到客房,賀氏也到了,叫人將席面擺上。即便之前因幼子沈玨之死,對於沈瑞心中膈應,賀氏也忍了下來。對著族兄弟兩個,淒淒切切,盡顯慈母、慈祖母心腸,直到席面將涼了,賀氏才摸著眼淚走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竟像換了一個人。」想起賀氏向來端著架勢,標準大家冢婦模樣,沈理感嘆道。

「不知玨哥兒出事時,她是否也這般心疼?」這句話沈瑞沒有說出口,只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下,又覺得自己太過小肚雞腸。這世上父母子女也是要講緣分的,偏心的父母常見,沈玨早已離世,自己計較起也沒有意思。

長江刀魚,天下聞名,眼下又是吃刀魚的好季節。可族兄弟兩個實沒有什麼心情,加上賀氏嘮叨半天使得魚肉變涼生腥味兒,兩人不過動了兩筷子就放下。

「不知欽差是哪個?」沈理道。

要是按照朝廷以往的博弈,松江知府與賀家是李閣老的人,沈家是謝閣老姻親,那最終下來查案的欽差多半是第三方劉閣老的人。可是現在朝廷格局,依舊是三閣老三方鼎立,可皇帝卻不是先皇那樣「垂拱而治」,到底能派誰來,沈理也猜不到。

「會不會是錦衣衛?」沈瑞想了想道:「若是那樣,許是就要難應對了。」

沈家雖是仕宦之家,卻是文官,錦衣衛是武官,兩面不熟。

沈理皺眉道:「皇上性子隨性,到底會派什麼人下來,還真說不好。」

皇帝的性子是一回事,謝閣老與李閣老的博弈也是一回事,要是謝家堅決庇護沈家,那在欽差人選上就不會緘默,不會讓對沈家不利的欽差下來;可是謝閣老真的會堅決庇護沈家嗎?沈理也沒有把握。

要是看重沈家的潛力,為了沈家兩狀元、幾進士庇護沈家,那沈家以後對謝閣老感激涕零;可沈家並不是寒門小戶,沈家子弟或許會有一二依附謝家,卻不會闔族相投。

謝閣老家親族,有閣老的弟弟謝迪是弘治十二年進士,現在為兵部員外郎;兒子謝苤是今年三鼎甲,如今在翰林院為官。謝閣老其他兒子有的在鄉下教化族人,有的在京城恩萌個小官在父母跟前盡孝,當然無法與已經取得功名的謝迪、謝苤叔侄相比。

謝閣老是三閣老中最年少者,可也是將花甲之年,可謝迪、謝苤叔侄都要熬資歷,十年八年接替不了謝閣老的在朝勢力;只有沈理,是謝家半子,狀元出身,資歷年歲都差不多了,正適合做謝閣老的接班人。

前提是,沈理依舊依附謝家,且能繼續提挈謝家叔侄,不能說以後將手中的勢力交出去,也要做到共享。

要是沈氏一族在後做沈理後盾,沈家子弟眼下看起來可是比謝家更出色,那還有謝家什麼事?

謝閣老既是恩師,又是泰山,沈理並不願意惡意揣測,可也不會真的相信翁婿之間只講恩義,沒有利益算計。

想到這裡,沈理的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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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開誠布公(一)

運河,碼頭。

沈瑾從岸上回來,走到沈鴻夫婦的艙室,有些躊躇。郭氏正推門出來,見到沈瑾面色異樣,道:「可是打聽到什麼?」

雖然離松江還有幾日水路,可因運河交通發達,松江的消息越來越詳盡。

沈鴻面色憔悴,臉頰已經憋下去,看著沈瑾的目光,滿是擔心。眼見沒幾日就到松江,沈瑾知曉瞞也瞞不住幾日,便斟酌著道:「聽說知府衙門得了實證,確實沈家子弟通倭寇。琦二哥這裡,也是被拘捕的人之一。松江地界百姓義憤填膺,都惦記跟沈家算賬,上月還曾經圍攻沈家宗房老宅,還是知府衙門出人,才沒有引起騷亂。」

這不是秘密,之前送信進京的人就提到此事。不過侄子莫若母,郭氏是不相信沈琦真的會勾結倭寇。只是百姓無知,容易被人利用。能教導處三個兒子成才,沈鴻夫婦也不是愚民愚婦。

「定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否則不會到這個地步。沈家是慈善之家,每年冬日裡施糧施布,救濟貧寒孤老,多少人感激。」沈鴻皺眉道。

郭氏冷笑:「升米恩、斗米仇,未必就都糊塗著。倭寇上岸,百姓財產被搶奪,他們不能也無處找倭寇算賬,自然盼著有人出來承擔損失。沈家富裕,總所周知,不正是適當人選。不管是不是故意,這個趙知府將沈家推出來,百姓怨恨埋怨的就不是知府衙門了。」

沈瑾聽了,不由擔心。沈理是翰林官,接觸往來的都是仁人君子,沈瑞還是少年,兩人面對處事油滑的知府能應對得了嗎?

沈鴻也想到此處,感嘆道:「要是二房族兄還在世就好了。」

郭氏搖頭道:「老爺不要小瞧了六哥兒,他雖是翰林官,可不是不知世情的書呆子,再說還有瑞哥兒、全哥兒兩個在,多少能搭一把手。」

沈家老一輩在仕的除了金陵為國子監學官的沈源,就是如四房老爺這樣補官的小吏,實沒有什麼份量,要講前途遠大,還要看玉字輩這些孩子。沈理、沈瑾兩個狀元郎,一個正值盛年一個剛及冠,都是前途大好;還有同輩的進士沈城、沈瑛,同輩的舉人沈琦、沈全,同輩的秀才沈瑞、沈珠、沈寶等人,沈想要將沈家當成軟柿子,怕是小瞧了沈家。

聽著夫妻對話,沈瑾已經歸心似箭,盤算起抵達松江的日子。

不遠處停泊的官船,有個中年太監看著遠處日落,轉身回到船艙。船艙中,一個三十來歲的文官,正站在燈下,看著桌子上鋪的地圖。

「主事大人看了兩日長江輿圖,可看出了些什麼?」那中年太監道。

那文官指了指長江入海口的小島,又指了指水道連著的太湖,道:「若是要養船養兵,不在外邊,而是當在此處。」

那中年太監聞言變色,近前細看道:「難道不是倭寇?」

倭寇是外敵,開國以來,十年八年總要鬧一次倭亂,雖是讓人心煩,可倭國是海外小國,倭寇更是倭人中的海島,數量有限,即便是禍害,也不過是微疥小癬;若是大明子民,敢上岸劫掠地方,那就是驚天大事。

「這些日子,在下查了歷年倭亂記載,將倭寇上岸的地點與次數做了統計,發現倭寇多是出現沿海劫掠地方,可多是劫掠村莊或是城外集市,像這樣直接入松江府城劫掠富戶、搶奪金銀卻是第一遭。加上松江知府衙門報上來的失蹤人口,也比以往的倭亂要多許多。要知道倭寇是船行海上,忌諱女子上船,即便以往倭寇上岸****婦女,也多是姦殺,鮮少有這樣大規模掠走之事。這般冒犯海船的大顧忌,可不像是真正的海盜能做的,所以就有一個可能的,不是真正的海盜,也不是海船,自然也就沒了不許女人上船的規矩。」文官指了旁邊高高的卷宗說道。

那中年太監看著卷宗,稱讚道:「怪不得大人出京前,去了兵部調了這些出來,我還當大人要從裡面找倭寇在海上據點,萬沒想到還能查出別的來。」

兩人雖一個是宦官,卻是在內書房出來的,與文官頗有淵源;這文官既是文官,卻是並不酸腐,一味瞧不起宦官,因此這一路同行兩人也算契合。

這樣一來,兩人都各自鬆了一口氣,一個是第一次派外差,只想辦的漂亮圓滿;一個則是因與沈家有淵源,想要調查出「倭亂」真相,幫沈家一把。

松江府,賀宅,書房。

坐在燈光下,賀西盛提起筆來,卻不知該如何落筆。「倭亂」之事之前在家書中已經寫了,派人送往京城,剩下的就是不能落與紙面上。

到底該怎麼說?說所謂「倭亂」另有蹊蹺,且與賀氏族人相關?還是說賀家被人盯上,要將賀家當成是吞併沈家的跳板。

良田數十萬畝,鋪子百餘間,這就是沈家在松江的產業。賀西盛這些年惦記振興賀家,有朝一日好勝過沈家,所以對於沈家多為關注,因此比尋常族人更知曉沈家的富庶。

賀家雖是松江老戶,比沈家更早落戶沈家,可發展始終不如沈家。為了這個,賀家幾代人耿耿於懷,所以才會有賀西盛幾次惦記沈家產業。可惦記是惦記,也不過是惦記咬下一塊再咬下一塊罷了,全部吞併之事只出現在賀西盛夢裡。

況且有個不知道什麼勢力的人握著賀家把柄,賀家這個時候還惦記吞併沈家,不知會便宜誰去?賀西盛當了十幾年家主,見多識廣,自然曉得行這般手段,殺戮搶劫的不是好人,賀家與其合作,無異與虎謀皮。今日被算計的是沈家,明日說不得賀家就成了案板上的肥肉。

只是賀西盛察覺的太晚,之前只以為真是沈家子弟不肖,引來外賊,才想要趁火打劫,沒想到過了兩月,其中的鬼祟蹊蹺都露了出來。

賀西盛撂下筆,拿著沈理的帖子。沈理與賀家並無私交,能主動門想必也是察覺出其中不對頭。到底是繼續旁觀,還是選擇拉沈家一把,這卻是個艱難的決定。要是長兄在,賀西盛會將選擇權交出去;可進城距離松江千里之遙,就算現在去信問也來不及了,欽差就要下來,賀家到底幫不幫沈家也要有所決斷。

「沈家玉字輩出了幾個狀元、進士,若干舉人秀才;賀家小一輩卻只有兩個進士、兩個舉人三個秀才,其中一個進士還與嫡支有嫌隙……」賀西盛不得不承認,在子弟教養方面,賀家確實比不過沈家。因沈滄病故,現在是沈家官場勢力最弱時,錯過了這次沈家小一輩成長起來,就更加壓服不住。

在松江守夜的賀西盛也好,在京城為官的賀東盛也好,都曉得這個道理,才會在沈家出事後「趁火打劫」,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賀西盛的眉頭皺的死死的,依舊沒有決斷。

燈影搖曳,這是一個不眠夜。

宗房客房,燈光透著窗戶照應出來,窗前幾個人影在座談。

沈海已經從好友那裡打探完,一時也等不得,過來告知沈理、沈瑞。

「是趙顯忠身邊幕僚,聽說是揚州的舉人,姓閆,並不是趙顯忠身邊舊人,而是拿了趙顯忠同年的舉薦書投奔來的。年前才到松江,因寫了一手好字,且人品出彩,被趙顯忠器重,加上身上有舉人功名,並不同尋常幕僚待。他同府衙刑房的老黃攀是老鄉,出口極為闊綽,常在一起吃酒。」沈海道。

大明朝科舉之路艱難,蒙生進童生,百進十;童生進秀才,百進十;秀才進舉人,依舊百進十;舉人進進士,就不是百進十了。

雖然每次春闈的考生與中榜比例,都在十比一上下,可這是下場的考生比例,並不是舉人與進士的總比例。落第的舉人一次一次參加春闈,要競爭的就是前面三百名。多少人考白了頭髮,也是三甲無望。因此或是從吏部補小吏,或是出去為幕僚,也成為不願意回鄉守業的舉人的兩大出路。

可不管是為小吏,還是為幕僚,歸根結底只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銀子。千里做官只為財,否則道路遙遠、交通不便,誰也不願意去遭奔波之罪。

這個閆舉人,是來自比松江更富庶的揚州,出手還極為闊綽,怎麼看也不是為了錢財來的。

沈理與沈瑞對視一眼,都明白寧王內應多半是此人了。

沈瑞想起一事,道:「之前從瑾大哥那邊得了消息,說是四房叔父在揚州給大哥說了一門親事,對方好像就姓閆,是揚州的鹽商。」

「鹽商?這麼巧,閆舉人也是鹽商,家底豪富,說出來為幕只為增長見聞,為兩年後的春闈做準備,才會越發得趙顯忠器重。」沈海說著,臉色越發凝重,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宗房、三房、五房,現在又加上一個四房,沈家拿得出手的幾個房頭都要一網打盡了。若真的是寧王,是真的想要收服沈家,還是想要將沈家連根拔除?」

情況比想像的還要複雜,要知道四房沈源開始在揚州為學官是前幾年的事,而既是兩家談及聯姻,那最早也是沈瑾中解元之後,才會使得揚州豪商主動與一個不入流的學官提及聯姻事。那樣的話,事情似乎更加複雜。

氣氛越來越凝重,沈瑞嘴角抽了抽。

說寧王有反心他信,說閆舉人對沈家不懷好意他也信,可要是說寧王早就盯上沈家,去年就開始佈局謀劃,那怕是想多了。區區沈家,只是一地之富,還不至於引得寧王千里之外就惦記。就是士林名聲這裡也是,松江人傑地靈不假,可江西也是出才子進士的大省,也有不少仕宦之家。

「或許只是陰錯陽差!」沈瑞直言道:「寧王對沈家算計幾分,還看不明白;可這閆舉人卻是對沈家沒有善意,要是他真的是揚州鹽商子弟,恩怨也對上了。四房叔父之前雖曾許婚,可在瑾大哥中狀元後四房叔父又悔婚了,得罪了閆家。」

至於悔婚的原因,不用說,是因為得了沈瑾信中暗示,知曉李閣老器重沈瑾,且李閣老家有待嫁的長孫女,盼著自己也跟閣老府成了姻親,區區一個鹽商自然就入不了沈源的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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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開誠布公(二)

這次面面相覷的,輪到了沈海與沈理。

婚姻是兩姓聯姻,是只亞於生死的大事;這退親的話,兩個孩子名聲都要受牽連,其中女方影響更大。

要是因這個原因,閆舉人記在心中,借此機會來對付沈家,還真是有可能之事。

「人在做、天在看,這沈源行事是一年比一比糊塗了。」沈海搖頭道。

早年受了孫家嫁妝,卻不肯善待髮妻嫡子,寵妾滅妻,將唯一的嫡子出繼;現在為了攀富貴,背信棄義,也就不讓人意外。

之前有孫氏與出繼的事情在,族人早就曉得沈源人品有瑕疵。只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也沒有人會想著去教導一二、勸誡一二,畢竟人到中年,脾性秉性早已經被定了。不想使得沈家處境越發艱難的,會是一個不足輕重的沈源。

既是曉得嫌疑對象,大家也不再兩眼一抹黑了,有的放矢總比沒有沒腦強。沈海的精神蹦了兩個月,吃不好睡不好,現下看了眼沈理、沈瑞兩個,覺得心裡踏實不少。到底是年過花甲,精神已經不足,他睡意朦朧地離開了。

外邊打起二更的梆子聲,已經不早,沈瑞與沈理也各自回房休息。

一夜無話。

等到次日,用了早飯,估摸晨正左右,沈理就帶著沈瑞去賀家拜訪。

賀家同沈家同為大族,族人亦是聚族而居,只是沈家在府衙正北,賀家在東北方向,距離並不願,乘坐馬車不過兩刻鐘。

賀西盛得了消息,帶著弟弟親自迎了出來。

雖說論起姻親輩分,賀西盛為長輩,沈理要小一輩,可沈理是狀元出身,且有四品官身,賀西盛再論長幼就不合時宜,因此只是平輩論交,客客氣氣。

倒是在對沈瑞的時候,賀西盛多了幾分親近,念叨了兩句沈玨,多有感傷。

賀北盛春闈落第,看到沈瑞就有幾分不自在。沈瑞雖只是秀才,在孝中沒有應考,可沈瑞的庶兄沈瑾卻是這一科的狀元。

沈瑞卻只做跟班來的,不管是賀西盛的親近熱絡,還是賀北盛的彆扭,在他眼中都是浮雲。他關心的是賀家最後的選擇,賀西盛這個賀家代家主,與沈家族長太爺與現在的族長沈海都不同,不像士紳,更像是商人唯利是圖,要是這個時候不願意放棄機會也是有可能之事。

寒暄中,賀西盛兄弟將沈理、沈瑞引到客廳。賓主入座,賀西盛看看沈瑞,又看看賀北盛道:「我記得瑞哥兒早年愛禪學,四郎不是得了一副南普陀慧榮法師的親書《大悲咒》,正好帶瑞哥兒過去觀摩一二。」

賀北盛聞言一愣,帶了幾分不情願起身。

沈瑞看了沈理一眼,見沈理點頭,便也起身,隨賀北盛出去。

客廳中,只剩下賀西盛與沈理兩人,賀西盛道:「恕我直言,狀元公既上門來,想必也察覺出倭亂之事另有蹊蹺。」

沈理點點頭道:「在下是上門請罪來的,昨日家僕護送堂兄出門,在城外遇到人劫路,抓了幾個小賊。以為是山匪下山,不想訊問下來不是旁人,正是賀家六房旁枝子弟。」

賀西盛因心中有了決斷,不願意在沈理面前落下下風,才開門見山引到主題上,想要佔個先機,不想沈理那邊早有別的備的。不說別的,就握著這個人證在手,賀家怕是清白不了。

賀西盛看向沈理的目光,多了打量與鄭重:「既是賀家子弟,怎麼會行盜匪之事,怕這其中有什麼誤會吧?」

「不無可能。」沈理點頭道:「我也擔心是有人冒名,沈家與賀家同居松江百年,世代聯姻,賀家人確實沒有截殺沈家人的理由。」說罷,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畫像來,打開舖在茶几上:「賀二老爺看看,是否真的他人假冒賀家人。」

這張頭像素描,自然是沈瑞的作品。

既抓到了賀家人,不管賀家願意不願意與沈家合作,都是沈家籌碼之一。

賀西盛不用細看,就認出這畫像上的不是旁人,正是賀家一旁枝族侄賀勉,以勇武有力著稱,是賀西盛出遠門時帶的從人之一。

賀西盛額頭細細密密,都是冷汗。之前他查到族親中有人不對勁,似乎這兩月有別的收入,與「倭寇」進城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卻沒有懷疑到自己身邊的人。

因為這些日子沒有出門,賀勉那邊就放了長假,他為什麼去截殺沈家人,是受了誰的指使?有人將手伸到自己跟前,幸好對付的沈家人,要是對方想要對付的是自己,自己能逃過一劫嗎?行船走馬三分險,要是在自己外出時做手腳,自己如何能逃得過?

賀西盛的腦子裡,亂成一團,再沒有了之前的篤定。

書房中,賀北盛心不在焉從書架取出一幅捲軸,平鋪在大書桌上。

兩人都曉得,過來看字不過是託詞罷了,為得是賀西盛與沈理兩人商量大事。沈瑞與賀北盛雖見過面,可真的不熟,便只藉著看字畫的理由沉默不語。

還是賀北盛忍不住,問道:「你一個小小秀才,回來也不頂什麼用,怎麼不是沈瑾回來?還是他趨利避害,怕牽扯到自己頭上,才故意不回來?」

賀北盛也是及冠之年,少年時與沈珠比,後來與沈瑾比。如今一個是新科狀元,一個是落第舉人,雖然比不得,卻依舊是難免介懷。

「五房鴻大叔夫婦也同我們一起南下,因鴻大叔身體有恙,在天津下船,瑾大哥送兩位長輩回京去了。」沈瑞道。

賀北盛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失望多一點兒,還是安慰多一點兒。

看著小大人般穩重的沈瑞,見他話裡話外並無疏遠敵視沈瑾的意思,賀北盛帶了幾分好奇:「你就不記恨沈瑾?」

沈瑞臉上疑惑:「記恨什麼?」

「明明你才是四房嫡子,卻是被迫出繼,沈瑾以庶子之身鳩佔鵲巢,獨享一房家業。」賀北盛冷哼道:「你不會是看沈瑾中了狀元,想要以後借他的光兒,才壓下埋怨,依舊與他親近吧?」

沈瑞忍不住翻個白眼:「賀四老爺,您想多了。」

賀北盛不過弱冠之年,最不願意這「四老爺」的稱呼,聞言立時炸毛:「什麼四老爺不四老爺,不要叫什麼四老爺,從四房論起,你當稱我一聲四舅。」

「四老爺也說了,那是從四房論起,四老爺也曉得,我雖生在四房,如今卻是二房子孫,自然不好從四房論輩分。」沈瑞慢悠悠道:「四老爺想要聽這聲舅父,還需要到瑾大哥跟前說去。」

一連串的「四老爺」聽得賀北盛暴躁不已,跳腳道:「還不是你眼高,當年我大哥有心招你為女婿,你那邊卻是眼高,看不上我賀家女兒。」

沈瑞道:「四老爺當知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是沒有在下自專的道理。四老爺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賀北盛不是傻瓜,自然察覺出沈瑞故意咬著「四老爺」說話,確實哭笑不得,指著沈瑞道:「看你像老成的,確實促狹。」

雖然當年頭一次相見,沈瑞對賀北盛印象不好,覺得他狂妄自大,可現下看上去,性子豁達並不是斤斤計較之輩。

兩人相視一笑,沒有了之前的試探生疏。

賀北盛道:「看來這次不單單是沈家的麻煩,應該還牽扯到賀家,我二哥兩個月沒出門了,今天待客也格外鄭重。沈瑞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賀北盛就是個中二少年長大的中二青年,事關機密,沈瑞還真不好如實露底,只能含糊道:「我只曉得有人在背後挑撥賀家與沈家,想要收漁翁之利。」

賀北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二哥轉變這麼多。對於沈家貪官司之前他可是幸災樂禍來著,連親外甥沈珺也顧不得,因這個我還惱了好幾日。這半月卻是總是皺眉,也打發往知府衙門走動,託人照看沈珺,跟之前截然不同。」

賀西盛的轉變,也說明可賀家對幕後之人的察覺。

想到這裡,沈瑞心下一動:「二老爺是不是叫人查了府衙的閆舉人?」

「咦?你怎麼曉得,那是半月前的事了,你還沒回松江呢?」賀北盛有些意外:「還是你們也開始查閆舉人了?我早就瞧著他不對勁了,一個為幕僚的舉人,竟然一副清高不為財的模樣,豈不是可笑?要真的不愛財,他也不會想著法子為趙知府斂財做名目。哼,他一個外來的幕僚,為什麼能將其他人擠下去,成為趙知府的頭號心腹,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

松江是富裕大府,松江知府也是熱缺,趙顯忠能得這個缺兒,自然也要回報提拔自己的京中恩師,巧立名目、盤剝地方,也是官場常態。

「他小小幕僚,鼓動著趙知府貪,自己卻一文不沾,要說沒有其他目的誰信?既不是為了銀子,那為得就是別的。趙知府以為受用了得用的心腹,卻不知自己的把柄都落在閆舉人手中。」賀北盛侃侃而談。

從中二青年到睿智孔明,這跳躍的有些遠。

「這都是四老爺自己想的?」沈瑞帶了幾分佩服,道。

賀北盛訕訕一笑,摸了摸後腦勺道:「是二哥與管家說的,我在旁邊聽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4 23:39
第四百九十三章 開誠布公(三)

前院男人們之間的對話,不管有多少試探機鋒,還算平和;內宅這邊,卻算不上好。

賀家二太太面帶尷尬,賀氏則耷拉著臉坐著冷笑。雖說一個是隔房的大姑子,可因此老一輩兄弟分家的晚,且賀氏宗房嫡長這一房沒有女兒,嫡次房的賀氏與幾個堂弟都是打小一起長大,被兩家長輩捧在手心上養大的。因此,即便賀氏先嫁,與後進門的幾個堂弟媳婦沒有一起生活過,可也沒有人敢怠慢這位姑奶奶。

「我不信不救外甥是東盛做的主,他二舅作甚這麼狠心腸,今兒可要好好分辨分辨!」賀氏雙目赤紅,咬牙切齒道。

賀家二太太心中一陣膩歪,可只能好言好語道:「許是姑奶奶誤會了,我們老爺哪裡是那樣的人?前些日子亂糟糟,不僅族了死了幾個人,宗房也被搶了幾個鋪面,我們老爺忙的腳打後腦勺,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忙?可不是忙,怕是正惦記如何吞併沈家呢?」賀氏冷笑道。

賀家二太太訕笑道:「姑奶奶說笑了。」

賀氏看著麵糰兒一樣的堂弟媳婦,也明白她不過是個內宅婦人,多半不會知曉外頭的事,立時坐不住,起身道:「我去尋二弟去,我給他下跪叩首,只求他救他外甥一救。」說罷,不待賀家二太太應答,就直愣愣往外走。

賀家二太太見狀,連忙追了出去。

賀氏直覺得腦門子直竄了一叢火,腳下走得飛快,不及二門,就聽有人道:「大囡,怎麼才來就走了?」

賀氏停下,轉過身來,看到來人,眼淚立時滾滾而下:「伯娘。」

白髮蒼蒼、拄著枴杖出來的,正是賀家老太太,賀氏的大伯母。

賀家老太太向來拿賀氏當閨女待的,知曉她性子素來剛強,眼見她可憐見地,也跟著紅了眼圈,抓著賀氏的手摩挲道:「怎麼這般委屈,跟伯娘說,伯娘給你做主。」

兒子被抓楸長孫失蹤,這兩月賀氏跟油煎一般,都是強撐著才沒有倒下,眼下親人過問,她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起來:「伯娘,珺哥兒進了大牢,小棟哥兒失蹤了,生死不知……」

賀家老太太上了年歲,因此這兩月的動盪,兒子媳婦都瞞著她,因此老人家還是頭一次聽聞,立時驚得變了臉色:「好大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趙顯忠他瘋了嗎,敢抓沈家的人;還有小棟哥兒,好好的怎麼就失蹤了?」

賀氏哭的說不出話,賀氏二太太攙扶著婆母,低聲說了緣故。

賀家老太太面沉如水,半晌說不出話來。

院子裡只剩下賀氏的哭聲,賀家老太太瞥了眼兒媳婦,吩咐道:「叫人喊老二來見我。」

賀家二太太遲疑道:「老太太,老爺前邊有客人,沈家狀元公帶著二房沈瑞來了。」

賀老太太皺眉又舒展開,道:「那就都請過來,我老婆子正好也見見貴客。」

賀家二太太忙吩咐身邊婆子去前院傳話,賀氏還在抽抽搭搭,賀家老太太道:「哭頂什麼用,你既是當娘當祖母的,如今遇事正是當撐住,快去梳洗,莫要讓人看了笑話。」

說是訓斥的口氣,可裡面的關切真心實意,賀氏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隨著賀家二太太下去熟悉不提。

等賀家老太太在內院小廳坐了,得了消息的賀西盛與沈理也匆匆到了。

沈理先施禮告罪:「本當先過來給世祖母請安,晚輩失禮了,您老人家福泰安康。」

賀家與沈家幾輩子姻親,不說現在的長房、四房,就是九房也有位旁支堂姑嫁進賀家,因此賀家老太太坦然受了沈理的晚輩禮,才請沈理入座。

賀西盛看著老母親的樣子,心裡「咯噔」一下,想起今日造訪的堂姐,只當是她將佛堂靜養的老太太折騰出來,不由一陣惱怒。老人家年過古稀,哪裡經得起擔驚受怕,自己叫上下封口,瞞了兩個月,賀氏卻絲θ不顧念老人家身體。

賀西盛正想著該如何應付過去,不想賀家老太太已經面帶寒霜衝著兒子呵斥道:「老二,跪下!」

賀西盛一愣,卻是孝順慣了的,稀里糊塗的跪了下來:「娘您別生氣,有什麼兒子錯了的地方,您慢慢教訓。」

「你糊塗啊!」賀家老太太拄著枴杖,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眼見老人家要當庭教子,沈理不好再坐著,起身想要告辭。

不等沈理開口,賀家老太太道:「狀元公無需避嫌,這是賀沈兩家的事,你也當聽一聽。」

沈理這才面帶尷尬地坐了。

賀家老太太則轉過頭,繼續對賀西盛道:「沈家既有難,賀家如何能袖手旁觀?你只當沈家沒了尚書老爺,要走下坡路,以後就比不上賀家了?莫忘了沈家不是仇人,是賀家的姻親!當年你大哥沒有升侍郎前,也沒見沈家來欺負你們兄弟。平素裡巡撫衙門來人,待沈家也客客氣氣,作甚趙顯忠一個四品知府,就敢緝拿沈家子弟?不過是鼠目寸光,加上知曉兩家有嫌隙,要扶著一個打另一個罷了。你卻不想想,他今日敢將沈家推出來做替罪羊,明日松江再有什麼事就也敢將賀家推出來。前車之鑑,你就不用心好好想想?孤木不成林,只有兩家彼此扶持,才不會被外人欺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了!」

如此語重心長,賀西盛被訓斥的抬不起頭來,沈理在旁聽得暗暗快意。

此事的應對上,賀西盛確實因為貪婪被矇蔽了心智,才會做出這樣應對。一個七旬老嫗都知曉的道理,賀西盛卻依舊做了相悖選擇,賀家有這樣的當家人,未來還真是堪憂。

不過,沈理知曉「間不疏親」,賀家老太太這一番「訓子之言」,三成是說給賀西盛聽得,七成是說過自己聽得。要知曉,因此事沈賀兩家真的反目成仇的話,那未來難過的絕對不單單是沈氏一族。

沈理能想到這一點,賀西盛自然也想到這一點。只是他越發羞愧,不是因為在沈理面前挨了訓斥,而是自己思慮不足,只看眼前,不顧以後,才會勞動老母親跟著操心,親自給自己圓場。

賀家老太太看著次子鬢角斑白,想著他也是快要知天命的年歲,嘆了一口氣,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這些年你順風順水,哪裡遇到過這樣大事?倭寇上岸作亂也好,趙顯忠想要找替罪羊也罷,沈賀兩家都應該一心對外,才能抗得過去,否則說不得一一被擊破就在眼前了。」

到底是積年老人,經歷了起起伏伏,看慣了世情,即便還不知曉另有「麻雀」在後,也知曉眼前不單單是沈家之難,也是賀氏之危機。

賀西盛恭敬應道:「兒子知錯,之前因『通倭』罪名干係重大,只想著明哲保身,卻忘了兩家聯絡有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本當患難與共才對。」

賀家老太太滿臉欣慰道:「起來吧,這樣想就對了,沈賀兩家都是松江老戶,不管是在老家,還是在外頭,都當相互扶持、守望相助才是。」

賀西盛這才起身,在沈理對面的椅子上坐了。

沈理也只能再次站起,這次不是為了避嫌離開,而是為了表態:「驚動世祖母,是晚輩的不是。正如世伯母所說,沈賀兩家不僅是同鄉,且是世代姻親,合當如世伯母所說,相互扶持,守望相助,這次沈家的事,也要勞煩賀二叔跟著費心了。」

雖說心中對賀西盛不已為然,可賀家老太太將話說到這個地步,沈理也不好再端著架子疏遠,便也改了稱呼。

賀家老太太點頭道:「還要感謝狀元公不與我這孽子計較,要不然只會便宜了趙顯忠,身為一地知府,本當有守土之責。倭寇上岸,他不思如何撫民請罪,一味想要推卸責任,哪裡有這樣好事?」說到這裡,轉向賀西盛:「老二,狀元公雖比你年輕,可這些年在京城歷練,心智眼界是你比不上的。從今日開始,你凡事多聽狀元公吩咐,出人出力,務必要盡心盡力,不可再有私心小意。要不然狀元公不計較,我也饒不過你!」

賀西盛起身應了。

沈理亦躬身道:「世祖母高義,晚輩愧受了。」

不管如何,賀老太太給了賀西盛一個台階,同時也堵住了沈家過後追後賬的理由。所以說「人老成精」,沈理心中感嘆不已,同時越發懷念起宗房族長太爺,要是太爺再世,現在沈家也不至於成一盤散沙,無人可用,遇事還得用賀家出力。

小廳裡三人有了默契,門口賀北盛帶著沈瑞來了。原來他得了消息,知曉老母親從佛堂出來,還主動要見客人,猜測她多半是知曉了外頭的事兒,放心不下,便帶著沈瑞急匆匆趕來。

「娘,您怎麼出來了?」賀北盛迫不及待開口道。

賀家老太太卻沒有看他,只望向沈瑞。

沈瑞躬身道:「晚輩見過太淑人,給太淑人請安。」

這稱呼與沈理不同,儼然遠了距離。

賀家老太太依舊面不改色,滿臉慈愛地道:「這是瑞哥兒?要是在外頭見了真是不敢認,上次見你還小呢,現下成大小伙子了。」

又招呼沈瑞上前,詢問他京中長輩可好之類,隻字不提四房沈源與四房太太。

沈瑞雖對賀家人沒有什麼好感,卻也無法遷怒一個古稀老人,只能一一答了。

看著沈瑞穿戴,知曉他已經得了功名,賀家老太太感慨道:「你生母是個好人,雖去得早,到底留了福報在你身上;你現在的母親老身也見過一回,是個端方公正的人,能有這兩位母親,是你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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