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20
陸雲 發表於 2013-8-21 22:46
第1卷 第四十章 臘盡春回(三)


  沈全走後沒幾日,就到了臘月二十,沈理與蔣三公子又結伴而來,兩人都是帶了東西過來,雖沒有郭氏預備的那麼多,可也是吃穿用度各色齊備。讓沈瑞吃驚的是蔣三公子對王守仁的態度。

  雖說聽起來,侍郎公子要比知府公子有顯貴的多,可他們身份不是紈袴,自然不會拼爹。兩人都是讀書人,而且都是舉子。

  即便蔣三公子即便弱冠之年,也比王守仁晚一科鄉試,可兩人目前在科舉上的起點都是一樣的。

  沒想到蔣三公子拿了自己的文章,請王守仁指點,行的即便不是弟子之禮,可言談之間也極為恭敬。

  換做其他人,士子之間,只有謙虛的,哪裡好這般大喇喇地受著。王守仁只是受之泰然,不過在點評蔣三公子時文時十分詳盡,多有點睛之筆。蔣三公子欣喜不已,望向沈理的目光多有感激。

  沈瑞在旁看的清清楚楚,曉得是沈理指點的,不由佩服蔣三公子的魄力,也佩服沈理的眼光。

  王守仁雖一心要學做聖人,可天性自然隨性,有時為人行事便極品矛盾,時而循規蹈矩,時而放蕩不羈。這樣行事,如此品貌,極容易被人誤解當成持才傲物、玩世不恭之輩,沈理卻是慧眼識人,認定王守仁非池中物。

  如此提挈蔣三公子,不會是無的放矢,多半是回報莊恭人對孫氏與沈瑞的回護之情。

  沈理任由蔣三公子去向王守仁請教文章,自己只拉著沈瑞說話:「瞧你氣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強許多。只是明年遠行,晉中離松江千里之遙,行船走馬,路途艱辛,你也要提前做準備……」說到這裡,覷了王守仁一眼道:「伯安除了文采出眾,武功也出色,你別守著寶山不知,只學書呆子似的只啃《論語》,那強筋健體之法門,也當跟著學習一二。」

  他並未壓低音量,王守仁點評完一段時文,正用茶潤嗓子,正好聽了這一句,哼了一聲道:「沈兄莫要歪帶人,我是先生,如何教導弟子自有計較。」

  沈理「呵呵」兩聲道:「我不過是怕瑞哥兒身子弱,你又定好了轉年出門,若是讓他耽擱你了,倒是我的不是。」

  王守仁既是有心將沈瑞視為開山弟子,自是不容旁人輕慢,即便沈理此話未必是真的看輕沈瑞,他聽著也不舒坦,挑眉道:「我的弟子,輪不到沈兄嫌棄。沈瑞身體會越來越好,沈兄雖是狀元,可這識之能卻不好恭維。」

  沈理被堵得哭笑不得,這叫什麼事,倒好像自己是外人,這師徒兩個才是一邊似的。師徒?沈理睜大眼睛,有些意外道:「伯安要收瑞哥兒做弟子?」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道:「甚叫要收他做弟子?沈瑞不是已經是我弟子了?」

  沈理訕笑,心裡卻有些複雜。他有些拿不準,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悔意。即便曉得王守仁有大才,終有凌云之日,可朝中想要彈壓王守仁的不是一個兩個,做他的弟子真的不會被他連累麼?

  他不由望向沈瑞,不過看到沈瑞那尚稚嫩的小臉,又覺得自己魔怔了。沈瑞才九歲,等其科舉入仕時,少說也是十來年後,那時王守仁已經人到中年,早就該朝中立足,自己操心的太遠了。

  王華是狀元出身,如今又在禮部,不能說桃李滿天下,也是門生故舊無數。朝中諸相藉著帝愛男色的流言,連壓王守仁兩科,往他身上潑半盆污水,不過是要攔著王華入閣。否則以王華帝師的身份,真要入閣,定會成為皇帝最信賴的閣臣之一。

  沈理記得岳父說過,王家出身琅琊王氏,千年傳承,底蘊深厚,王華有輔國之才,可性子清高,不黨不群,並不適權爭。終其仕途,未必有入閣機會,不過太子聽講在即,說不定王華要再任一屆帝師。

  瑞哥兒的歲數,可是同太子相差不大。

  想到此處,沈理又覺得有些沒意思,作甚就指望旁人。不是還有自己麼?難道十年後,自己還護不住一個小兄弟……

  *

  沈理與蔣三公子回去兩日,沈瑾拉著沈全來了。

  沈瑾也是給沈瑞送過年的吃喝用度的,還有四套新衣襪。根據他所說,這些東西是沈舉人打發他送來的。沈瑞與沈全對視一眼,並沒有揭破。要是沈舉人真惦記寄居在禪院的兒子,早就打發人過來,何必等到今日。

  同沈瑞氣色漸好相比,沈瑾的模樣則有些憔悴,面對沈瑞的時候則是帶了幾分小心討好。沈瑞本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對於所謂「嫡長子」名也不甚在意,反而有些擔心沈瑾的身體,勸道:「大哥看著比前些日子清減,即便在課業上用功,也要多保重身體。左右明年要守孝,鄉試要等下一科,無需操之過急。」

  沈瑞與莊恭人想一塊去了,只要有沈瑾這個「嫡長子」頂在前頭,奉養張老安人與沈舉人都是他的責任,即便沈舉人續娶,首先要折騰的也是沈瑾。多好的擋箭牌,沈瑞自是盼著他長長久久地站著前頭。

  沈瑾本擔心沈瑞會因自分產寄名之事對自己心存芥蒂,如今見他不僅沒有那樣,還這般關切,不免紅了眼圈,幾乎落淚,道:「我在家裡自是千好萬好,反而是二弟,禪室清苦,要有的熬哩。只是既遇良醫,若是能好生調理身體,去了二弟病根,這苦可也吃的。」

  王守仁這日隨洪善禪師去了十里外清遠寺,不在禪院中,因此沈瑾未得見。

  聽沈瑾話中意思,還以為這裡住的是杏林高手,並不知沈瑞在習文。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見他跟自己眨眼,便領情地點了點頭。

  雖說沈瑞並不是刻意隱瞞,可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著自己明年二月就要跟著王守仁出門,沈瑞便鄭重地道:「長輩與哥哥們雖疼我,可禪院有禪院的規矩,我畢竟是客居此處,實不好破了此處規矩。這實不是待客之所,往後哥哥們勿要再來此處。等到弟弟身體好了,自是歸家,屆時兄弟之間總有相親之日。」

  沈瑾聽了,面帶猶豫。沈全卻想到沈瑞習文上,以為他要遮掩,才不願再輕易見人,便道:「是哩,是我們疏忽。禪院本是清幽之地,王先生隱居在此也定有緣故,能答應幫瑞二弟調理身體,還是全念了知府家人情,我們這樣上門打擾實是冒昧,要是旁人效仿,豈不是給王先生添麻煩,希望王先生莫要遷怒瑞二弟。」

  沈瑾聽了,也露出羞愧之意,道:「都怨我思量不周全,沒有考慮二弟處境,這裡給二弟賠不是。」

  沈瑞忙道:「不知者不罪,只是哥哥們記得,小弟家去前,勿要再隨意登門即可。」

  沈瑾想了想道:「就按二弟說的辦,只是二弟獨自在外,家裡也沒有不聞不問的道理。以後家裡有人送日常嚼用,二弟就收著……若是有吩咐,只管打發來人傳話。」

  按理來說,沈瑞名下既已經分了產業,又哪裡差四房送來的幾個嚼用。不過瞧著沈瑾的意思,這些東西不收他似不能心安。

  沈瑞便點點頭,道:「道:「曉得了,就尊照大哥之意。」

  兄弟之間說完話,沈瑞並未留客,親自送二人出了禪院。

  與世俗的熱鬧喧囂不同,禪院裡年下的日子過的與平素並無二樣。只有五宣,性子活潑,一心要預備年夜飯。幸好沈瑞這裡,收了好幾家的東西,都是干菜素點,食材是齊備,無需去外頭淘換。

  等到除夕那日,積香廚預備的不是平素的白菜豆腐,還真的準備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飯,竹院這裡還單獨送了一席。雖是素席,可四碟四碗,看著也很是使人垂涎欲滴。

  沈瑞吃了半個月的齋飯,即便有點心做加餐,可到底抵不了正經飯菜。如今美味在前,他自是忍不住只嚥口水。

  在這些菜餚中,有一道「素八珍」,是用八中素食材,用瓦罐悶燒而成,香味撲鼻,竟有幾分「佛跳牆」的味道。

  席面就擺在竹舍中廳,王守仁上座,吩咐沈瑞、五宣左右坐了。王守仁這個人,有的時候極為講究規矩,可多是自律,要求自己做到如何如何,這些日子也開始有些挑剔沈瑞的言行舉止,可他從來不依尊卑壓人。對待五宣,沒有刻意抬舉,可也不像旁人似的駑下以寬以嚴。據沈瑞看著,王守仁不像是將五宣視為奴僕,反而更像是當成傭工似的,只要五宣達成他的要求,其他的事就不管。

  王守仁雖沒有時說什麼「人人平等」的話,待人接物卻有這些意思。在這西林禪院中,不管是對住持,還是對小沙彌,他都溫文有禮,不以對方的身份不同區別對待。

  難道,這就是聖人的潛質?

  面對這樣的王守仁,沈瑞即便是來自五百年後,也不由自慚形愧,對自己的要求也嚴厲起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8-23 21:22
第1卷 第四十一章 千里之行(一)

  早春二月,白玉蘭已經在枝頭待放。站在小崑山腳下,沈瑞的心中有些興奮,又有些茫然。興奮的是,終於要走出去,見識這個大明世界;茫然的是眼前空蕩蕩的,除了眼前這幾個人,甚也沒有,車呢,馬呢?

  出門百里需要路引,眾人的路引前些日子就辦好了。

  出門的行李,五宣沒出十五就開始張羅。

  少林寺在開封,距離松江一千八百里之遙,不管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單程都要一個多月。如此一來,即便在少林寺逗留的時間不長,往返最少也需要三、四個月。沈瑞本以為就算五宣收拾的東西少,也得一、兩口箱子,沒想到卻是出乎意料的簡潔。

  洪善禪師那裡不知道如何,只沈瑞他們三個這裡,每人除了身上衣服外,只收拾兩套中衣,一套裌衣,一雙鞋子,還有幾貼膏藥,兩小瓶藥丸。這些東西壓得緊緊的,做成背囊,由五志背了。

  王守仁雖沒有背囊,卻有一條份量不菲的腰帶,是五宣專門縫製的,裡面圍了一圈拇指長短的金葉子,看著不過是尋常腰帶稍厚些,卻縫進去三十兩金葉子,半兩一枚的銀葉子也有六十枚。這樣的腰帶,沈瑞身上也有一條,只有十枚銀葉子。不仔細摸,根本就感覺不出來。

  除了王守仁與沈瑞腰帶裡藏的金銀,外頭五宣帶著的褡褳荷包裡也有金銀,至於銅錢,攏共帶了百餘枚。

  如今市面上金價最高,一兩金兌十三兩銀子;一兩銀子兌七百文錢。沈瑞還是頭一回見到弘治通寶,這個比永樂通寶要重,一文錢一錢二分,一貫下來就是十二斤的份量。這麼重的份量,實不適合出遠門攜帶。

  至於國朝初發行的交子,因通貨膨脹的厲害,前幾年就正式停用了。而所謂「銀票」,其實就是一種「兌票」,像後世的定期存單,只能在發單錢莊才能兌換領取,在地方上流通還行,出門就是一張廢紙。

  沈瑞雖沒有背包袱,可也要負責背著三把油紙傘。

  之前五宣準備的時候,沈瑞還不覺得什麼,等到四人到了山腳,看不到車馬,才發現不對勁。

  行李簡潔還罷,金銀帶足了,可每人脖頸後都背著竹斗笠,手中都拿著木杖所謂何來?這樣的裝扮,作甚有些眼熟。

  沈瑞想起沈理前些日子與王守仁的對話,沈理問他行程安排,是否要先預定車船。畢竟同王守仁相比,沈家算是松江地頭蛇,不管是定船還是定車都便宜。王守仁卻說洪善禪師每年都去少林寺,這條路是走熟了的,無需另作安排。

  沈瑞嘴角抽了抽,揚起頭道:「先生,莫非要步行?」

  王守仁「哈哈」兩聲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行船走馬哪知真味?」

  沈瑞一陣無語,望向旁邊的洪善禪師。雖不知洪善禪師具體年歲,可既然與王守仁祖父故交,眉毛已經花白,手上也有老人斑,那少說也得花甲之年。

  這將近兩千里路,就算是慢行,這老和尚受得了麼?

  洪善禪師慈眉善目,對沈瑞笑著點點頭,拄著禪杖,與王守仁並肩而行。

  五宣小聲道:「莫要擔心,老禪師出身莆田林泉寺,身手麻利著哩……這就每日幾十里路,哪裡在老禪師眼中。」

  「莆田林泉寺?」沈瑞驚訝道:「禪師是武僧出身?」

  林泉寺後世知道的人或許不多,可提及它另外一個名字,是無人不曉。莆田少林,又稱南少林寺。後世鼎鼎大名,縱橫南中國數百年的洪門就是發源於此處。

  五宣道:「我也不曉得老禪師到底算不算武僧,不過聽說大哥的『羅漢拳』、『云陽棍』是小時候在京時跟著老禪師學哩。」

  沈瑞聽著,心裡踏實了。

  步行千里有如何,有個文武雙全的王守仁在,還有個會少林功夫的老和尚,這路上無需擔心什麼。

  他的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問五宣道:「五宣哥對步行怎不意外?是同先生早先步行過?」

  五宣得意道:「那是自然,去年我曾同大哥從餘姚到南京;今年到松江來,都是走著過來的,不過玩似的。」

  沈瑞聞言,乍舌不已。餘姚到松江還罷,五、六百里;餘姚到南京的話,就是千里路。怪不得五宣將包裹如此精簡,又將銀錢帶得足足的,看來都是前車之鑑。

  這條路既是洪善禪師走過數遭的,眾人也無需擔心問路、迷路問題,順著官道一路往北。大家走的速度並不快,沈瑞估算了一下,一個時辰差不多十來里路,沈瑞雖步子小,也能跟上大家。

  他看著王守仁的背影笑了笑,自打年後,王守仁就吩咐沈瑞每日黃昏時分擔水。沈瑞年小體弱,五宣往返三、四次就能擔滿一缸水,換成沈瑞,就要往返十來次。

  後山山澗離禪院雖不到一里地的距離,可往來十來次,也有十來里路。沈瑞從剛開始的累死累活,到後邊的漸漸適應。現下看來,王守仁那樣安排,也是讓沈瑞為遠行做準備。

  因為四人是順著官道行進,路上鄉間茶棚食間,倒是不乏歇腳的地方。四人一個是老和尚,一個年輕書生,兩個書僮兒,看著都異於常人,不免引人關注。不過王守仁穿著儒服,百姓對讀書人心中多存畏懼,倒是沒有人欺生挑釁。

  不過要過夜的話,眾人卻不好在外頭,總要尋投宿的地方。

  即便已經是春天,可到了下晌,天氣開始轉冷。他們依舊在松江府境內,可是已經出了華亭縣,如今進了上海縣。

  沈瑞再次意外的是,一行人並未找寺廟寄宿,而是進了縣城,在城門口選了一家規模頗大的客棧落腳。

  如今太平盛世,一兩銀子能買兩石大米,夠四口之家一月嚼用。

  這客棧普通房間八分銀子一晚,上房則要兩錢銀子一晚。這個價錢算是貴的,相當於後世的星級賓館,要知道市面上常見販夫百姓住的大鋪店,一晚不過十文錢,二十文錢。

  當然比著還好的有館驛,可那不是普通人能入住的,入住館驛必須提供相關官府出具的升、轉出差等手續。

  就是這民間客棧,也沒有想像中的魚龍混雜,只因為這個時候住宿要求驗證、登記身份。

  五宣要了兩間上房,又給了小二一把銅錢,讓他打了水給眾人洗漱。

  沈瑞看五宣的褡褳空的不少,問道:「銅錢都花光了,明日怎麼辦?」

  白日在鄉間茶水路平的茶水鋪子,價格都是以文計算,今日中午打尖時,四人一壺茶,兩盤米糕,一盤炒千張,一盤梅乾菜,六十二文。

  五宣笑道:「這樣的客棧都能兌錢,只是要抽三分做費用。就算拋費幾個錢,可不是比背著錢出門強多了。」

  沈瑞在心裡默算了一下匯率,覺得五宣說的不錯。

  這一日下來,沈瑞上半程還行,等到下午真的覺得累了,如今只覺得腿肚子發軟,腳底火辣辣的。

  王守仁洗漱完,輪到沈瑞。

  五宣見他洗了臉還是有氣無力的模樣,道:「等晚上好好泡泡腳。你這才開始,總要累幾日,過了這個勁兒就好哩。」

  沈瑞曉得這需要個適應的過程,想到自己上輩子錦衣玉食地活了幾十年,雖然羨慕過那些「背包客」、「驢友」,可做過幾次遠行的準備,可總是因各種原因未能成行。

  如今這次,也算償了上輩子的心願。他的心裡是極是願意的,同精神上的疲憊相比,肉體上的疲憊還真算不得什麼。

  王守仁已經換了乾淨儒服,神清氣爽的模樣,看著沈瑞道:「大字與羅漢拳還罷,路上不便,可以停一停,《論語》還需接著背。」

  王守仁在功課上雖對沈瑞看慣的破嚴,可教學進度並不倉促,一個半月的功夫,一半《論語》還沒講完。

  沈瑞曉得學習「逆水行舟」的道理,自然老實應了。

  這會兒功夫,洪善禪師也洗漱得了,從隔壁雅間過來,四人一起下樓。

  樓下大堂擺著六、七張方桌,因到了飯時,很多人在吃飯,只有靠近門口的兩張桌子還空著。王守仁便隨便做了一張,請洪善上首坐了,他自己做陪客,又吩咐五宣與沈瑞也在下首坐了。

  饒是這客棧入住的都是鄉紳富戶,可這一行四人的造型還是很顯眼,不過眾人的目光在王守仁身上的儒服與儒巾上打量轉了一圈,便多收回去。這樣年歲就中了舉人,即便只是穿著布衣,可前程遠大,令人不敢以衣帽取人。

  五宣點菜,吩咐小二準備了一桌素席。

  少一時,飯菜齊備,雖無葷菜,可木耳、蘑菇俱全。眾人中午不過是打尖,早就餓了,吃的井井有味。幾個人看起來斯斯文文,可飯量實在不低。一大白瓷海米飯,吃了乾淨,又叫上了兩碟米糕。

  雖說中午也吃了米糕,可那山野之食,實比不上這客棧精緻。沈瑞正想著,是不是勸五宣明日打包幾份點心,就聽到有人道:「大師好,家母打發小子給大師問安……」
陸雲 發表於 2013-8-23 21:23
第1卷 第四十二章 千里之行(二)


  沈瑞抬頭,便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儒生站在一旁,對著洪善禪師說話,神情極為恭敬。因有外人過來,五宣與沈瑞不好在大喇喇坐著,五宣便拉著沈瑞起身,兩人退到王守仁身後。

  洪善禪師看了儒生兩眼,道:「你是桂姐兒的兒子?排行是?」

  那儒生畢恭畢敬地回道:「正是小子,兄弟之間行五,是家母幼子。」

  洪善禪師點點頭,道:「你們這是出門?」

  儒生回道:「小子奉長兄之命,奉家母進京。見大師在此,家母想要前來拜見,又覺唐突,打發小子先來請安。待家母梳洗整裝,便前來給大師請安。」

  沈瑞在旁,看的有些奇怪。瞧著洪禪師與儒生的對答,不像是出家人與信眾,反而像是長輩對晚輩。西林禪院本就是陸家產業,洪善禪師也是陸家人,難道這小子是陸家子弟?

  就見洪善禪師道:「樓下人多眼雜,女眷出入不便,還是一會兒客房相見。」

  那儒生躬身應了,方轉身上樓回話。

  洪善禪師對王守仁道:「是老衲俗家晚輩。」

  王守仁好奇道:「瞧著同常來禪院的陸家子弟相貌倒是不像,是旁枝?」

  因陸家祖上信佛,陸家每代人都有人出家或是做居士,西林禪院裡的陸家人不只洪善一個,偶有陸家子孫以奉佛為名,過來禪院給父祖長輩請安。王守仁在這裡住了小半年,也見過幾個。

  洪善禪師道:「不是陸家子弟,他是賀家長房五子,生母是陸家女。」

  賀家長房?沈瑞在旁,不由皺眉,腦子想起年前見過的賀南盛。賀南盛是陸家外甥?剛才那小子是陸南盛的弟弟?

  不過,沈瑞的眉頭隨即舒展開。遇到賀家人又如何?侵奪他人產業的又不是自己,就算是心虛也輪不到自己。自己既已經跳出沈家四房,就不當再為那些事影響情緒。且看自己有的,當心滿意足;惦記那些失去的,只會怨憤纏身。

  王守仁想的則是別的,對於沈瑞遭遇,他是盡知的,自是聽過賀家所為,難免對賀家人有惡感。如今對洪善禪師說是偶遇,對於沈瑞可是狹路相逢。他看了沈瑞一眼,見其神色平和,並無異態,不由暗暗點頭。

  他畢竟是官宦出身,又想起的賀家子弟在朝職位。賀家長子是京官,且是九卿之一,這賀陸氏是三品誥命。想到此處,他又感嘆松江人傑地靈,一府之地,竟出了一個侍郎,一個九卿,其他地方官、散官就不必數了。松江數得上的大姓中,都是耕讀傳家,有子弟科舉出仕。也就是江南之地,文風鼎盛,讀書種子才如此絡繹不絕。

  王家雖傳承千年,可在科舉仕途上,反而比不上松江這些百年望族。王守仁之父,是王家這一支第一個進士。

  不過王守仁並未灰心,反而士氣昂然,心中已經尋思著,等到從開封府回來,院試差不多也要結束,倒是自己是不是將弟弟守文接出來教導。自己因為祖父守孝的緣故,耽擱了一科鄉試,二十一歲才下場;三弟這裡,明年應該搏一搏。

  四人回到樓上,因稍後有訪客至,王守仁便吩咐五宣去洪善禪師房裡幫忙預備茶水。沈瑞則是隨著王守仁回房,因為這次出行並未帶書籍,便由王守仁背給沈瑞聽,隨後講解。

  就聽王守仁道:「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也。」

  沈瑞跟著背誦了一篇,想起這是出自《子罕篇》。

  王守仁已經講解:「到了一年之中最冷時,這樣以後知松柏是最後凋謝。」說完,頓了頓,道「樹木如此,人亦同理。」

  沈瑞默默聽了,記在心裡。就算早先對與《論語》的內容忘了差不多,可這小兩個月每日看的都是《論語》,他已經再次背熟,不免有些疑惑。只因之前王守仁是按照順序教導,並未學到《子罕篇》。難道是王守仁記混了?

  王守仁已經誦起下一則:「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沈瑞抽了抽嘴角,跟著誦了一遍。

  這則的意思是見到德才兼備的人要想著想他看齊,見到不賢德的人就要反省自己,看自己是不是有與之一樣的毛病。這出自《里仁篇》,是王守仁早已經教過的。他卻每隔三五日便拿出來再講解一遍。

  不過沈瑞並不覺得厭煩,要知道從讀書人從啟蒙開始就學四書五經,中了秀才入官學得也是這個,拔貢入國子監學的也是這個,進士入庶常館學的也是這個。雖還是這幾本書,可教授的難易程度不同。

  若說《論語》其他條目,王守仁目前教導是初級,那《里仁篇》就已經到了高級。

  王守仁對他的期望毫無掩飾,沈瑞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未免有些誠惶誠恐。他不願意讓王守仁失望,對待學習的態度更認真。

  王守仁又講起下一則:「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曾子說:「有抱負的人不可以不剛強勇毅,因為責任重大而且道路遙遠。把推行仁愛看做自己的理想,不也是很重大麼、知道死才停止,這不是也很遙遠麼。」

  沈瑞口中跟著王守仁誦著,心中已經無語,這怎麼又跳到《泰伯篇》,這又是講過的呀?難道沒有《論語》在跟前,王守仁的記憶有些混亂?沈瑞又覺得不能,《論語》全篇才一萬餘字,沈瑞只學過一遍,重新撿起來,解說且不說,按照順序背誦完全沒問題。王守仁怎麼會不如沈瑞?

  門外,方才樓下露面那儒生有些猶豫。屋子裡童子的讀書聲朗朗入耳,自己這樣打岔似乎不禮貌。而且自己畢竟是賀家人,誰曉得那沈家小少年會不會摔臉子。

  屋子裡,王守仁已經又教了一則:「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則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是出自《衛靈公篇》,沈瑞已經懶得去想王守仁為何教導的這般混亂,因這個是新篇,初次教授,便仔細聽起王守仁的講解。

  這裡的「恕」,不是寬恕之意,而是指換個立場、將心比心。

  等王守仁講解完畢,不免口乾舌燥,吃了半盞茶,正色道:「學做君子,路遠且阻,不僅要志向堅毅,首要是心正。心正則路通,心正則不惘,且無需學那些老儒謙忍。百忍未必成剛,心性反而憋壞,即便人前為君子,也是偽君子。喜時便喜,怒時便怒,只是喜怒過後棄如敝屣,無需再放在心上。君子憂患,在學問不深,在百姓不富,在國家不強,而不當在其他無所謂之事上。」

  沈瑞素手聽了,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自己只是尋常人,就如同王守仁話中的「偽君子」似的,看似溫吞謙忍,可心中自有計較。王守仁口中喜怒隨心的君子,豈是那麼好做的。自己當堅持做自己,還是該如王守仁教導的,學做君子?

  見他沉默,王守仁皺眉呵斥道:「遇到賀家人,你心亂了?今日學習全不如往日專心。」

  沈瑞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趕緊搖搖頭,直言道:「賀家人與弟子不過是陌路人,弟子沒有心亂,只是不解先生為甚沒有順著昨日的功課講起。」

  同聰明人,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王守仁神情舒展,道:「原來如此。我本擔心你心裡鬱結,方尋了這幾則出來開解你,看來是畫蛇添足了。」

  沈瑞忙道:「先生關愛弟子,弟子只有感激的,是弟子定力不足分了心。」

  王守仁笑笑道:「我如此行事,並非無緣無故。實是為師少年時,因偶遇挫折,便心存怨憤,行事偏激,走了不少彎路。我不願你重蹈覆轍,才囉嗦這許多。不過看來,你的心性比我要寬和,為師與有榮焉。」

  沈瑞被讚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做靦腆狀。兩人又如何能比,兩人雖都是少年喪母,又在喪母后經歷磋磨,可王守仁是彼時是真正少年,在喪母后遭繼母打罵,又被繼母離間父子之情,才會怨憤異常;沈瑞殼子裡已經是成年人,除了初來乍到時凍餓了幾日,並沒吃其他苦頭,也不會去指望與沈舉人講父子之情,自是心靜如水。

  *

  門外儒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幾乎想要轉身回去。不過想到老娘的吩咐,他長吁了口氣,抬手叩了叩門。

  「吱呀」一聲屋門開了,開門的正是沈瑞。

  「這位先生?」沈瑞有些疑惑,洪善禪師不是在隔壁,這小子走錯屋子了?

  那儒生道:「請問可是沈小哥?在下賀北盛,奉家母之命,請小哥去大師屋裡說話。」

  請自己過去?沈瑞不由皺眉,難道這賀家人又跟賀南盛似的,想著對不起自己,想要彌補一二,這馬後砲實在沒意思。

  沈瑞回頭望向王守仁,本想要央王守仁替自己婉拒,不過想到方學過那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便又閉上嘴。自己因與洪善禪師同行的緣故,不好直接回絕這些人,何況王守仁,便道:「先生,既是禪師俗家親眷在隔壁,弟子便跟賀先生過去看看。」

  王守仁起身,走到沈瑞身後,看了門外的賀北盛好幾眼。

  賀北盛被看的不自在,拱手作揖道:「在下賀北盛,見過王先生,久仰大名,不勝榮幸。」

  王守仁眼睛眯了眯,亦作揖回禮,直言道:「賀先生客氣。據在下所知,令堂與我這弟子並非親族,不知相召稚子,所謂何故?」

  賀北盛強笑道:「家母與沈小哥親長有舊,聽聞沈小哥在此,就想要見見瑞小哥。」

  王守仁又看了賀北盛兩眼,見他笑容雖有些僵硬,可眼神清澈坦蕩,便摸了摸沈瑞的頭,道:「既是陸太淑人相召,瑞哥就過去吧。」

  等隨著賀北盛到了隔壁,沈瑞就見有個五旬開外的老婦人坐在洪善禪師下首,旁邊侍立著一個荳蔻年華的小丫頭,沈瑞不好多看,便低下頭,只心中想著五宣怎麼不在,怪不得去隔壁叫人是賀中盛。

  「見過大師。」沈瑞先見過洪善禪師,隨即方對著那老婦人道:「小子沈瑞,見過陸太淑人。」

  老婦人身上並沒有穿著誥命服侍,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褙子,帶了抹額,看著眉眼之間略顯嚴肅,可並惹人生厭。聽到沈瑞稱她為「太淑人」,她神情微怔,隨即道:「你我兩家論起來,亦是姻親,只是饒了有些遠了,不論也罷。不過你娘在世時,稱老身嬸子,哥兒叫我賀家叔婆就是。」

  這是沈南盛之母?看著倒沒有沈南盛身上隱現的盛氣凌人。

  在松江地界,各家各戶本就聯絡有親,一個稱呼實算不得什麼,沈瑞便老實改口道:「見過賀家叔婆。」

  見他如此安靜乖巧,老婦人眼中多了憐惜,指著旁邊的賀北盛,道:「這是老身幼子,你賀五叔。」

  「賀五叔。」沈瑞見禮。

  老婦人又拉過身邊侍立的小姑娘,道:「這是你去了的三叔、三叔母留下的獨生女兒云姐兒,比小哥大兩歲。」說罷,又推那小姑娘:「還不快見過你瑞弟弟。」

  小姑娘已是少女裝扮,身材高挑,比沈瑞高了足有半頭,穿著天青色衣裙,打扮得素雅,不過裙襬上帶了繡花,不是孝中裝扮。往前推去,父母孝是不能重疊守的,加起來就是六年,這小姑娘喪母喪父時,當比現在的沈瑞還小的多。

  「見過賀家姐姐。」沈瑞躬身,深覺怪異。這賀老太太到底作甚?難道真的面皮這麼厚,當兩家的齷蹉不存在?這又是介紹兒子,又是介紹孫女的,完全是通家之好的做派。

  賀云姐垂著眼睛,對沈瑞作揖:「見過瑞弟弟。」

  聲音輕柔,跟小羽毛似在沈瑞的心上掃了一下,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看了賀云姐一眼。除了沈家丫鬟,沈瑞還是第一次見到年紀相仿的大明少女。因她低著頭,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出是小小的瓜子臉,膚白如玉,瓊鼻玉口,如同古畫中走出來的小仕女。雖是父母雙亡,可面色並不見愁苦,只有少女的嬌羞。

  沈瑞忙移開眼,就聽老婦人對洪善禪師道:「叔父,侄女想要借叔父的屋子,同瑞小哥說幾句私房話……」
陸雲 發表於 2013-8-25 00:45
第1卷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行(三)


  洪善禪師看了賀陸氏一眼,道:「也好,老衲正要尋王居士喫茶。」說罷起身。

  賀陸氏帶著兒子、孫女將洪善禪師送到門口,方對賀北盛道:「老身與瑞小哥話話家常,你帶你侄女先回去。」

  賀北盛應了,帶了賀云娘出去。這客棧規模算是大的,除了前面的門面樓,後邊有圍樓,帶家眷的客人,多選那邊入住,比前面僻靜,女眷出入也便宜些。

  屋子裡只剩下賀陸氏與沈瑞兩個,沈瑞不由詫異,這老太太怎麼身邊一個人都不留?貼身侍婢、老媽媽之類的竟一個不見。這老太太到底要與自己說甚?

  賀陸氏回到座位,又叫沈瑞也坐,道:「老身本該請小哥過去說話,而不是這般佔了大師的屋子。只是老身那裡人多眼雜,多有不便,還請瑞小哥體諒則個。」

  這老太太說話的語氣,有些奇怪,沒有倚老賣老,反而這口氣像是對大人不說,一本正經的。

  沈瑞心裡疑惑,口中道:「無礙,賀家叔婆太客氣了。」

  賀陸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老身次子行事不妥,老身本沒臉見你,可每想起你娘,心裡都難安生。聽聞你在西林禪院,老身曾想親自過去一趟,可又怕旁人誤會,生出更多是非。想著你年歲小,有些話等你出孝說也不遲,老身便沒有多事。沒想到今日老身啟程進京,正遇到小哥,也是緣分。外頭都傳你愚鈍頑劣、不堪造就,老身卻是不信。你娘那樣玲瓏心肝的女子,怎會生出傻兒子?就算你以前天真稚嫩,這幾個月的日子也會催著你、狀元郎也會教導你長大。果不其然,老身沒有猜錯,你確是同傳聞中的不一樣。」

  沈瑞聽著前面的話,覺得賀陸氏同年前見過的賀南盛一樣嘴上說的好聽,聽到後頭,則有些無語。他本就有頑劣之名,再加上孫氏分一半嫁妝給庶長子之事,外頭一知半解的人自是認定沈瑞實不成材,才讓孫氏這般安排。在自己考得功名前,這個印象應該難以改變。等到自己出息那日,大家即便說不到「浪子回頭」上,也會說「知恥後勇」、「頑石開竅」之類。不過,這些話雖有警示之意,可到底是正面評論,倒是也沒什麼。

  見沈瑞沉默不語,賀陸氏道:「你不僅長得像你娘,性子也隨了她,你娘就是個寡言的人。」

  沈瑞聽著,對孫氏的印象有些模糊起來。記憶中的孫氏,確實是個溫柔安靜、寡言少語之人。可旁人口中孫氏又是「八面逢源」、「玲瓏心腸」,總覺得她的性格很矛盾。既能在宗族相鄰之間有口皆碑,又在仕宦女眷之中如魚得水,應該是個颯爽的女子。這樣的女子,能在十數年未生育、丈夫美妾嬌兒俱全、娘家後續無人、婆母視若仇人種種劣勢時,還能繼續牢牢把持四房家務,不只只是錢財給予的底氣。

  就張家老舅爺那樣,即便佔了四房幾十年便宜,也是佔的張老安人的。在孫氏那裡,不過是打發三瓜兩棗,直到臥病之前,都沒有讓張家實際佔什麼便宜。精明了一輩子的人,難道病了就糊塗,就這樣讓人將價值二十多萬的產業都折騰空?

  沈瑞早就覺得孫氏產業被騙賣之事有些不對勁,原本只當張家慾壑難填,被貪念沖昏了腦子。如今看來,好像另有蹊蹺。就算產業折價被賤賣,這過手的銀子也有十來萬兩。

  這個時候,金子數量不多,市面上流通的大多還是白銀與銅錢。按照白銀計算,十萬兩白銀,就是六千二百五十斤。銀子的密度沒有金子的密度大,金子是「寸金」,一寸見方就有一斤重,銀密度是金子一半多多些,一斤就是兩立方寸多,一千斤就是二十立方尺,六千二百五十斤就是一百二十五立方尺,相於三尺長、兩尺寬、兩尺高的木頭箱子裝滿十個,還有零頭。

  張老舅爺說銀子被他女婿捲走了,可這幾千斤的東西怎麼帶走?除非雇大船,或者雇上十來輛馬車。可出門在外,談何容易,就是五宣這樣的書僮,都曉得「財不露白」的道理,幾十兩金銀都要分別貼身攜帶。

  帶著幾千兩銀子出松江,簡直是笑話。怪不得三房與九房,就敢仗勢「抄」了張家,顯然這件事真要追究起來,張家絕對撇不清。

  可瞧著張家如今的境況,哪裡像是藏了幾萬上十萬兩銀子的?

  那十萬兩銀子到底哪裡去了?

  沈瑞正走神,就聽賀陸氏,道:「老身前些日子使人估算,你娘那兩間織廠的地皮、廠房,熟工、小工的身價銀,倉庫裡的存的棉花與織好的布,攏共算起來能折銀十二萬,老身那孽障花了五萬五千兩銀子過的戶。都是鄉鄰,本該守望相助,他如此行事,違了厚道。老身並不為他辯解,可也不願意對不起你。依照老身之意,本想要立逼著那孽障將產業退還給你。可五萬五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這筆銀子如今又難追討,這裡面的賬實在說不清。再加上你娘留下嫁妝均分的遺命,就算這產業退還回去,你一個小孩子又能如何,怕是也要繼續由你祖母、父親把持。」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道:「老身名下,也有一家織廠,雖沒有你娘那兩家織廠織機多,可織廠還帶了一塊棉田。你看老身那孫女如何?若是你點頭,等你出了孝,老身便請人做媒,將云姐許配給你。云姐雖沒了爹娘,可還有她娘章氏的一份嫁妝。若是你們親事成了,到時老身做主,讓她頂了她父親這一房頭,這樣又能多帶一份產業過去。」

  沈瑞沒有去細算賀云姐到底能有多少身家,想也不想,便道:「您老人家慈愛,小子謹記在心。只是小子曾在亡母靈前立誓向學,不立業不成家。如今藉著『休養』為名寄居禪院,實是跟著族兄的世交啟蒙。小子幼年時喜動不喜靜,混了幾年族學,不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今才算正式讀書。等到了能下場時,說不得十年八年,實是無心顧及其他。」

  西林禪院就是賀陸氏娘家產業,沈瑞是「休養」還是「讀書」,老太太又哪裡不曉得。

  她之所以忌憚沈瑞,想要借姻親化解兩家芥蒂,也是因曉得沈瑞求學之事。若是沈瑞不學無術,即便背後有個沈理,賀家也不會放在眼中。可開始讀書了的沈瑞呢?莫欺少年窮,誰曉得他何日會出頭。奪人產業雖比不上「殺父奪妻」之恨,可也算是不容化解的大仇。

  各種盤算,到了沈瑞這裡,因這一句「曾在亡母靈前立志向學,不立業不成家」,賀陸氏餘下的話都說不出了。沈瑞今年已經十歲,才開始啟蒙,等到能童子試的時候就要十來年,云姐如何能等到那時?

  雖有自己的私心在內,可兩家結親到底是兩情相願之事,賀陸氏身為女方,主動提及此事,已經是放下身段。要知云娘雖父母雙亡,可故去的祖父是知府,在朝的大伯是大理寺卿,沈家四房不過是舉人門第。

  賀陸氏只覺得意興闌珊:「你這孩子,立志向學是好事,可是子嗣傳承也是大事,畢竟你娘只有你這點骨血。」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孔子曰,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賀陸氏是賀家老封君,沈瑞可不願平白得罪她,便道:「小子同旁人相比已是起步太晚,資質又有限,只有心無旁騖,方能放手一搏。關於賀家二叔名下那兩家織廠,賀家叔婆不必放在心上。本是張家人騙賣在先,不是賀二叔接手,也會有旁人。家父本不通經濟,那織廠留在沈家難免敗落;轉到賀二叔手上,也算是得遇明主。」

  他目光清正,說的坦坦蕩蕩,絲毫沒有勉強之意。

  賀陸氏心中讚歎不已,神情也緩和:「你既心意堅決,那就好生讀書,早日給你娘得個贈封,你娘在地下也會欣慰。若是遇到難處,不好與自己人言說,就來尋老身,老身不能說為你全權做主,可能護著你不叫人欺負了去。」

  沈瑞點頭謝過,賀陸氏又問了兩句課業上的事,待聽說《論語》才學了一半,嘆了口氣:「確實有些晚了。小哥專心讀書也好,只是要記得身子是頂頂要緊的,萬不可因苦讀書就熬壞了身子,只要人好好的,其他什麼都好說。」

  這般關切,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只是賀陸氏既做慈愛,沈瑞便只有老實乖巧,一老一小相處得倒是融洽。

  該說的都說了,賀陸氏面露乏色,從袖口中拿出一塊一寸半長、寸寬的羊脂玉平安牌,遞給沈瑞:「這是云娘祖父生前愛的一塊玉,今日算作老身給小哥的見面禮,往後即便老身不在松江,你遇到難處也無需怕。用這個做憑證,去尋我家老二與老五說。」

  沈瑞躊躇道:「賀家叔婆,這太貴重了,即是賀叔公遺愛,還是當留給諸位叔叔做念想。」

  賀陸氏笑道:「我家那老頭子生前喜玉,這樣的玉牌沒有十塊八塊,也有三、五塊。長者賜,小哥接著就是。」

  沈瑞無奈,只好硬著頭皮接下。玉雖是靈物,可想著這是一個已故老頭生前曾佩戴過的,多少覺得有些彆扭。

  賀陸氏走到隔壁門口,同洪善禪師作別後,方回了後樓。

  洪善禪師回房去了,沈瑞見五宣還沒回來,有些擔心:「先生,五宣哥到底作甚去?」

  王守仁輕哼了一聲:「沒出息的東西,被賀家小婢哄著,領著賀家小婢去城北給賀家小娘子買點心去了。

  不過是賀陸氏要私下說話,才打發人出去,有了目的地就好,省的叫人惦記。不過這一竿子支的可也夠遠的,客棧在城南,去城北要穿越縣城,怪不得去了這麼久。

  這說著話,就聽到隔壁門口有動靜,隱隱的是五宣的說話音。

  沈瑞開門探看,就見五宣站在隔壁門口,正同洪善大師說話,手中還提溜著一串紙包。

  見到沈瑞,五宣便同洪善禪師別過,笑嘻嘻地走到這邊來。

  「這是明日要帶的,怎買了這許多?」沈瑞接了點心包,覺得足有三、四斤:「賀家小娘子的點心也在這?」

  五宣擺擺手:「不在,賀家小娘子的點心鳴蟬姐姐已經帶過去哩,這些都是咱們的,兩包是點心,兩包是五香素雞與五香花生米,明日中午添菜使。」

  沈瑞聞言,不由腹誹,鳴蟬本是夏蟲,壽命極短,這賀家小娘子身邊侍婢,怎麼起了這樣不吉利的名字。

  今日白天大家就是步行,這會五宣又走了這許久,額頭已經汗津津,同王守仁打了招呼後,便坐下歇腳。

  沈瑞給他倒了一杯溫茶,五宣道了謝,三口兩口吃盡:「幸好這縣城小哩,若是跟華亭縣似的,一個來回總要幾個時辰。」

  王守仁搖頭道:「蠢材,華亭縣是繁沖倚郭之地,旁邊的縣城,自是比不得那裡。」

  五宣訕笑兩聲,看向沈瑞,似笑非笑:「方才小哥可去見了外客?可見賀家小娘子哩,倒是花容月貌。

  不等沈瑞回答,王守仁已是皺眉呵斥:「作甚言語輕浮?」

  五宣嚇了一跳,忙老實幾分:「小人不是故意的,大哥勿惱。方才鳴蟬姐姐一路上旁敲側擊地打聽小哥,總不會無緣無故。加上那太淑人與大師說話時,也提到小哥。小人便尋思著,這太淑人將孫女帶出來見客不避嫌,說不定是要同小哥做親哩。」

  王守仁聽完,便望向沈瑞。

  沈瑞嘴角抽了抽,五宣不僅愛嘮叨,對八卦還這麼敏感,說的正著。

  王守仁見他神色有異,不由皺眉:「這太淑人怎如此不知禮!且不說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說你還在孝中,她就不當提及此事。」

  既話趕話說到這裡,沈瑞便將賀陸氏方才的提議講述了一遍。

  王守仁聽到沈瑞已經婉拒,神色這才好些:「雖說是有心彌補,可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老人家恁輕率。」

  五宣在旁聽了,不以為然:「補償甚了?嫁妝是私產哩,又不是真的歸了小哥。她說賀小娘子要頂門戶,那小哥就是不算贅婿,也要舍個嫡子出去,老人家算的倒是精明。那賀小娘子雖長得比尋常人好些,本是五不娶之女,倒像是下嫁似的,難道小哥配不上哪個……」
陸雲 發表於 2013-8-25 22:25
第1卷 第四十四章 千里之行(四)

  客棧後院圈樓,賀陸氏房裡,賀陸氏等人也正在說起沈瑞。

  」沈瑞你也見了,覺得那孩子如何?」賀陸氏吃了一口茶問道。

  賀北盛想了想,道:「還算懂事,只是不知是否孫氏生前護得太好,有些清高不知世事。「

  「咦?」賀陸氏有些意外:「這話怎說?莫非他對你不敬?」

  難道那孩子在自己面前作偽?在旁邊面前又是另外一番模樣?一個才十歲大的孩子,有這樣的心計?

  賀北盛訕訕道:「兒子去叫沈瑞時,那師生兩個正說話,無意在門外聽了幾句……二哥那件事,王先生好像也知道,還問沈瑞今日學習分心是不是因見了賀家人的緣故。沈瑞回說賀家人與他不相干,他是琢磨為何王先生沒有按照昨日的順序教學。」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道:「那個王先生倒是不俗,不過是《論語》初講,也能講得既淺白易懂,亦發人深省。」

  賀陸氏聞言,木著臉道:「他不是清高不知世事,不曉得那織廠價值萬金方對賀家沒怨言:而是立下讀書志向,專心攻讀才將其他的都不放在心上……」說道這裡,神色越發難看道:「你那好二哥,當自己佔了大便宜,還不知道丟人丟到京裡去,連你大哥都跟著沒臉……他真當沈家怵了賀家才不為沈家四房出頭,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替沈家那幾房遮掩醜事。沈家人寧願吃虧,也不肯壞了家族名聲,你二哥跟沈家比已是落了下乘。他經營家裡生意這幾年,越來越將銀子當回事,做人的道理反而不懂了……」

  賀云姐本坐在賀陸氏身邊,聽到這裡,抻著帕子,如坐針氈。長輩的不是,賀陸氏說得,她這個做侄女的卻不好聽著。

  賀陸氏瞥了她一眼:「鳴蟬既買了點心回來,你回自己房吃點心去吧。」

  賀云姐起身,笑著應了,又對賀北盛福了福,方扶著養娘的胳膊回房間去了。

  屋子裡除了賀家母子,就只剩下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婢,其中一人對賀陸氏道:「茶水溫了,老太太可要換熱茶?」

  賀陸氏點點頭,道:「去吧,你們取了熱水,再去云姐屋子裡轉轉,看看安置得可還妥當。」

  那婢子應了,端著茶盤,退了出去。

  賀北盛有些不自在道:「娘是不是太小心,如意吉祥可是娘最當用的,不過是說云姐的親事,何必這樣遮掩?」

  賀陸氏嘆氣道:「若是談成了,自是無需瞞著哪個。如今事情未成,知曉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如意她們兩個雖是老實的,可總要放出去,要是哪一日無意說走了嘴,壞的可是云姐名聲。」

  賀北盛很是詫異:「他不過小小舉人之子,娘如此抬舉他,作甚沒成?」

  賀陸氏將沈瑞那番立志讀書的話說了,賀北盛點頭道:「有個十四歲就中廩生的庶兄在前,沈瑞要是不放手一搏,還真的未必能趕上。」

  他也是讀書人,走科舉仕途,對於沈瑞的選擇很是肯定,對於自己侄女被拒之事反而沒放在心上。畢竟不是正式做親,不過是提一句罷了。

  他想到賀陸氏方才的話:「娘提到京裡是怎回事?那王先生不是紹興府人氏麼,怎會同京城有關係?」

  賀陸氏道:「他是禮部侍郎、辛丑科狀元王華長子。」

  賀北盛聞言,不由張大嘴,半響方道:「這狀元莫非是不值錢了?怎一下子出來這些狀元,謝六哥是狀元郎,他岳父是狀元,這口中的『世交』也是狀元。」

  賀陸氏道:「狀元在松江府是百年難遇,大家自是覺得稀奇。擱在京城,三年一個,不算年老致仕,或是被貶到地方的,一口氣數上七個八個也不稀奇。這些人都是人中魁首,自是看不上尋常人,樂意與同自己差不離的人相交。王守仁不過二十幾歲,沈瑞說不得是他門下首徒,你二哥這件事又如何能瞞得了王家。」

  賀北盛道:「事已至此,娘也莫要太惱。二哥固然不對,總也是為了家裡。您又不是不知道,有四哥在前比著,二哥只是想要將家裡營生做的更好些。」

  家家都有一筆難念的經,想起自家早先的糟心事,賀陸氏無奈道:「何必與那下賤行子計較,沒得失了尊重。」

  賀家已故老太爺本有五子,其中長子、次子、三子、五子是賀陸氏嫡出,四子賀平是外室子,雖入族譜,敘了兄弟排行,卻沒有隨兄弟取名。在江南一帶的仕宦人家,重嫡輕庶,賀家如此倒也不算稀奇。像沈家那樣,兒孫不拘嫡庶,皆一體讀書的,算是極厚道的人家。

  賀老太爺雖有些憐惜庶子,可也沒有「抑嫡重庶」之心,便早早地讓賀平跟著家裡管事學做生意,想要將家中庶務交給他打理,給幾個嫡子做助力。在他看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嫡子們只需好生讀書,光耀門楣就好。

  賀陸氏的看法卻與丈夫不同,她是當家太太,自是曉得銀錢的重要。讓一個庶孽掌控家裡所有銀錢,是她無法容忍的。即便賀平在經營上頗有天分,小小年紀,數年功夫,就將賀家長房公中產業增加了五成,可也只讓老太太越發忌憚。賀陸氏曉得,長此以往,即便賀平行的只是商賈事,可為了銀錢的緣故,幾個兒子說不得也需看賀平臉色。

  正好賀家次子賀南盛科舉失利,童子試中平,鄉試不過掉了個尾巴稍,會試兩次不第,深受打擊。而賀家三子苦讀毀了身體,中了舉人沒兩月就故去;三太太章氏毀哀過甚,不等丈夫出殯,也跟著去了。

  賀陸氏因喪子之痛,便不肯再讓丈夫苦逼著兒孫讀書。

  等到賀老太爺故去,賀陸氏便尋由子奪了賀平管事權,讓次子接受手家中庶務,一直至今。而那個賀平,因打小書讀的少,只會買賣營生,別無其他所長,既在松江無法立足,南下做行商去了。

  賀云姐屋子裡,賀云姐一邊小口小口地吃著芸豆糕,一邊聽著鳴蟬與如意、吉祥說話。

  養娘在旁,端了茶水道:「四姐少吃些,外頭的東西,嘗嘗鮮就行哩。」

  賀云姐笑了笑,吃盡手中的芸豆糕,便淨手喫茶。

  等到如意吉祥回去,鳴蟬早已憋不住,小聲地同養娘與賀云姐講起自己從五宣那裡「套」出來的話:「聽說瑞小哥讀書可用功哩,學寫字尤其又快又好。為人又和氣,待人也好,不是那種嬌氣的人。禪院日子清苦,瑞小哥也從不曾叫苦。」

  養娘在旁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是個懂事的,以後便不會委屈了四姐。」

  賀云姐苦笑道:「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媽媽倒真當回事。且不可再提,若是叫人聽到可了不得。」

  養娘道:「龍生龍鳳生鳳,單憑他是孫氏所出,這德行就不會歪了去。到底干係四姐終身大事,私下問兩句,不過是求個心安哩……」

  且不說賀家眾人心思百轉,沈瑞這一行旅途勞乏,早已叫了熱水,梳洗安置,倒是一夜好眠。

  次日,沈瑞醒來的很早。正如五宣昨晚跟他念叨的,即便昨晚燙了腳解了乏,隔了一晚起來依舊覺得小腿酸脹,行走之間使不上力,走路輕飄飄的。沈瑞曉得,這是昨天累著的緣故。只是曉得遠足總會有這個一個過程,加上他本不是十歲大的孩子,便默默咬牙忍了。

  吃過早飯,四人離開客棧。至於陸家的人,因要趕往碼頭,早飯前賀北盛便過來與洪善禪師辭別,沈瑞並為與他們打照面。

  出了縣城,四人繼續沿著官道北上。

  沈瑞走的有些勉強,同昨天的行走如風相比,他現下倒成了木偶人,只覺得腿腳都直了,使勁甩著胯,方能將步子邁出去。受他拖累,其他三人的速度也放緩下來。待走到中午,到一處鄉間茶水攤歇腳時,也不過走了八、九里路。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就著茶水吃點心,心下已經打定主意,下午一定要加速,不能再拖累大家,否則趕不到下個縣城,說不得就要露宿鄉間。如今這二月天氣,乍暖還寒,可不是玩的。

  沒想到不等歇完腳,五宣便拉著那茶攤老闆嘀咕了幾句,還遞過去一把銅錢,那老闆就樂呵呵地小跑著奔向不遠處一個小村子。

  老闆怎跑了?

  沈瑞望向五宣,五宣正吃著素雞,吞嚥下去,方道:「我托他去村裡尋騾車去了。」

  沈瑞聞言,不由眼睛一亮:「要僱車?」

  五宣抬頭看了看天色:「都晌午了,不僱車趕路今晚就要宿在外頭。」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旁邊的洪善禪師,小聲問五宣道:「都是我拖累大家,才耽擱了路程,會不會耽擱大師修行?」

  五宣盯著沈瑞好幾眼,撲哧一笑道:「小哥不會以為大師真就這麼一路用腳板子走到開封府吧?大師是學禪的,又不是苦行僧,作甚要那麼折騰自己?」

  沈瑞睜大眼睛,難道是自己誤會?

  那出門往千里之外,提前也不預備行船也不預備馬車的,所謂何故?難道就為了先走上數十里,然後跑到隔壁縣城外再僱車?

  五宣已經哈哈大笑:「小哥倒是真敢想,松江到開封府將兩千里,一個來回就是三千多里,走著去走著回來,可不是要累死個人。」

  沈瑞抽了抽嘴角道:「不是五宣哥說大師每年都是走陸路去開封府……又說先生與五宣哥去應天府、來松江都是走路。」

  王守仁與洪善禪師在旁,聽了這話,都面帶笑容地看著沈瑞。

  五宣忍笑道:「是走路,不過走累了也僱車哩,或是搭便車。大哥沒專門叫人趕車跟著,不過是愛清靜,且行走隨意,遇到景緻好的地方,便要歇兩日。」

  沈瑞聽了無語,相處了將近三月,多少知曉王守仁的秉性,有時候是講究禮數規矩,有時又顯得格外隨心所欲,這樣出遠門的方式確實是他能做出來的。他忍不住又看了洪善禪師一眼。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洪善禪師去開封府的路是常走的,選擇陸路方式總不會是為了看風景,這老和尚不會是暈船吧?

  就聽王守仁道:「你勿要想東想西,不累走路,累了坐車,不是正應當,扯不到修行上去。若不是帶了我們這三個累贅,大師早就搭上便車哩。」

  沈瑞明白過來,確實是自己想多了。王守仁是說行船走馬不解人生百味,並沒有說過大家要步行到底。

  沈瑞不知道自己該失望,還是該鬆口氣,原本繃著的情緒,卻是舒緩下來。

  這會兒功夫,茶攤老闆已經小跑著回來,對五宣躬身道:「這位小哥,我們莊裡就一家有騾車,可車把式說這個時候縣城,往返七十多里,牲口受累,還要耽擱大半日莊稼活,這拋費最少要八十錢。」說到這裡,又指了指身後跟著過來的半大少年道:「這是車把式家大小子。要是小哥覺得這個價錢還中,他便回去交車把式套車。若是覺得貴哩,就在茶攤再等等看,說不得有過路的馬車。」

  五宣道:「八十文就八十文,想來你們莊戶人家不指望這個做營生,總不會糊弄人。」說著,從褡褳裡摸出一串錢,數出四十枚來,遞給那茶攤老闆道:「這裡是四十文,算作定金,餘下那些,到了地方再結。」

  那茶攤老闆接了銅錢,轉給那少年,打發他去叫車。

  五宣又結茶水錢,茶攤老闆忙擺擺手:「方才收了小哥二十八文錢,已是超了茶水錢,可不敢再收。」

  五宣笑道:「那是勞煩大叔跑請大叔吃點心的,一筆是一筆哩。」說話之間,到底是將二十文茶水費留下。

  沈瑞見他手上還剩下半串銅錢,接過去瞧了。一串錢是一百文,剛用去六十枚,還剩下四十文,托在手心中,亦是沉甸甸的,大小倒是比他後世見得永樂錢要大一圈。

  王守仁見他若有所思模樣,不由好笑道:「不過是錢,這般盯著琢磨甚?可見是頭一回見這個,多少人摸過了,滿是銅臭,倒是不嫌髒。」

  沈瑞抬頭道:「先生,聽說弘治錢比永樂錢重?這是為甚,是因銅礦開多了麼?」

  王守仁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先是一愣,隨即搖頭道:「不是銅多了,反而是銅不足的緣故。這裡頭摻多了鐵錫,個頭大不少,這才重了。」

  五宣在旁道:「大哥,銅少了就少放銅,怎這錢反而還重?要是每枚銅錢少放些銅,這背著錢出門也能輕省,省的銀子換錢有拋費哩。」

  王守仁看著沈瑞道:「為甚反而做大了,瑞哥答答看。」

  沈瑞取出一枚銅錢,翻看兩遭,道:「是不是怕做得太小,錢脆了,容易損壞?」

  鐵的密度比銅小,錫就更輕了,要是還做成原來的個頭,銅錢的份量會輕不少。可要是銅的比例過小,銅錢缺少柔韌性,極容易損壞。

  王守仁讚賞道:「難為你能想到這些,確實如此。本朝太祖爺出身釋門,百姓多禮佛,民間銅佛器為歷朝之冠;加上國家法制,對官宦庶民之家的金銀器有諸多限制,用到銅器的地方越來越多。今上繼位前,民間多有銅商,收了銅錢鑄銅器,屢禁不止。直到今上發行弘治通寶,減少了銅的比分,又添加了其他難煉的東西,方打破了那些銅商的算盤。」

  正說話間,車把式已經趕了騾車過來,那個半大少年也在。

  臉上車把式父子,騾車上加起來總共六個人,三個是少年,沈瑞等人的行囊又輕便,那頭青口騾子很是輕鬆地拉著馬車,順著官道往北行去。

  因車上有老有小,車把式將騾車趕得儘量平穩。饒是如此,這時的官道畢竟是土路,這其中的顛簸不是一星半點。沈瑞來到大明,頭一回做馬車,只覺得胃裡翻滾,面色雪白。

  他有些明白王守仁趕長途時為甚那般選擇了,走走停停換罷,總能緩口氣,要是一直做馬車,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五宣見他神色不對,忙從荷包裡掏出一顆乾梅子塞到他口中:「城外的路就是這樣顛簸,且忍忍。」

  車把式本就愛惜牲口,馬鞭只做擺設,並不催促騾子,見沈瑞不舒坦,就更是放緩了速度。

  沈瑞連含了幾枚乾梅子,只覺得口齒生津,胃裡才算安生下去,問五宣道:「坐馬車那樣難受,作甚不騎馬出門?」

  五宣道:「馬是大牲口,得專人照料。在城裡代步還罷,若是出遠門,牲口水土不服怎辦?」

  沈瑞問道:「那先生往返京城與餘姚,怎麼辦?」

  五宣瞥了他一眼道:「這還用問,運河水路那麼方便,自是乘船哩。」

  饒是騾車已經慢得令人髮指,不比人走路快多少,可畢竟是短途,三十多里的路一個時辰出頭便到。車把式沒有進城,與五宣結清剩下車錢,便帶了兒子掉頭回。

  沈瑞隨著王守仁等人進城,沒走多遠,便見不遠處跪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姑娘,旁邊放著一個草蓆,草蓆下露出兩隻腳來。

  賣身葬父?

  沈瑞看了看王守仁,又望向五宣。五宣不是王家家生子,是在幼年流落街頭時被王守仁祖父王倫老爺子遇到的……
陸雲 發表於 2013-8-27 02:03
第1卷 第四十五章 千里之行(五)



  剛剛雖出了松江府地界,到了蘇州府嘉定縣,畢竟還在南直隸地區,百姓富庶,如今太平盛世,沒有天災人禍,這樣」賣身喪父」的戲碼還是難得一見,不少行人駐足圍觀。

  五宣果然如沈瑞所想,見到這跪著小姑娘,頗為關注,不停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橫了他一眼,低聲同洪善禪師說了一句,兩人便移步上前。五宣拉著沈瑞的胳膊,趕緊跟上。

  可王守仁並沒有帶著大家上前圍觀,而是拐進了馬路斜對面的茶樓。等大家臨窗而坐,透過開著的窗戶,剛好能將馬路對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按照小說中常見的戲碼,這種「賣身舊父」的戲碼,如果跪著的是荳蔻少女,那定然會碰到老鴇或好色財主或惡少,然後就有充滿正義的高富帥出場,懲治惡人,救下小美人,然後就是「以身報恩」,麻雀飛枝頭的故事;跪著的若長滿青春痘的少年,那肯定先遇宿敵或者肥頭大耳地紈袴,被折辱一番,虐身、虐心,然後遇到慧眼識英雄的貴人,或者出門燒香的小姐,一包銀錢遞過來,開始豬腳升價模式;跪著的若小姑娘的話,多半就是女主文,遇到個心善的小姐買下,然後主僕相伴長大,而後境遇不同的兩個小姑娘相愛相殺。

  只是眼前這小姑娘真的到了絕境,還有另有緣故?

  倒不是沈瑞冷血,實是後世訊息發達,聽過太多騙局,看到稀奇的事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就想這是不是真的。

  沈瑞先看向草蓆下露出的一雙腳,上面是五分舊的布鞋,褲腳是已經褪色的粗布;再看那跪下的小姑娘,一身帶了補丁的衣裙,頭上繫著拇指粗的白布條。若是孝女身份,這身裝扮顯然不倫不類,按規制應該披麻戴孝。可對於一個落難到需要「賣身」的小姑娘來說,這樣情景似乎更加真實。她這麼小年紀,要是真的收拾得妥妥噹噹,反而要引得人懷疑。不知小姑娘已經跪了多久,頭上汗津津的,看著搖搖欲墜,越發顯得孤苦可憐。

  茶樓裡眾人既已落座,五宣便喚了茶樓小二,要了茶水,又要了兩盤佐茶點心。

  見沈瑞看著外頭出神,五宣拍了他一下:「都是做戲,莫要當真,只當熱鬧看,長長見識。」

  沈瑞回過頭,看著五宣笑嘻嘻地模樣,有些意外:「這是假的?」

  其實,他也察覺到有些不對勁,這小姑娘清瘦是清瘦,穿著也寒酸,可小臉收拾得乾乾淨淨。雖紅著眼圈,臉上也是淚痕,可對於周圍人的探問,也是有問有答。如此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引得圍觀的人紛紛憐惜。就算窮人孩子早當家,這小姑娘表現得也太懂事了些,不由得使人懷疑是不是被人提前教過。

  五宣揚揚眉道:「自是假的,要是真的,不說旁人,就是周圍這幾個鋪子的老闆夥計也不會看著有人在這挺屍,早使人喚差役過來清理。」

  沈瑞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沈瑞之前覺得的不對勁,也正在此處。不管這小姑娘是父死前是住在客棧,還是流落街頭,安身之地總不會是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這附近臨近城門,客棧茶樓酒店林立,有士人富賈所投宿的高級客棧,也有窮人落腳的大車店。

  若是這小姑娘之父死在大車店,那早有店家出門去報案,即便是病死,也要仵作來驗過,開具證明,店家才脫得了干係。要不然不明不白在店裡死了客人,誰還敢再投宿;要是這小姑娘之父是重病時就被驅逐出來,那父女二人身邊的東西也太乾淨,行李呢?包裹呢?就算這些東西都典賣乾淨,那既是出門在外,路引呢?沒有路引,如何能出的遠門?那細究起來,這小姑娘即便不是本地人,也是百里之內人氏。

  古人最是迷信,忌憚鬼神之事。要是這小姑娘真如她所說,隨父來嘉定投親不遇,父死無依無靠,早有人拿著苕把出來攆人。之所以任由她做戲,多半是曉得其底細,心有忌憚。

  想到此處,沈瑞便低聲對五宣道:「既是假的,故意選在離城門進的地方,是要蒙外地人?那怎選了這麼個小丫頭做戲,要是選個年歲大的,『賣身銀子』不是也能高些?」

  五宣不屑道:「這營生本就不是正道,多是一些市井混混做局騙幾個銀子花花,要是真跪了個妙齡小娘子,當地哪個老爺、少爺看上,別說身價銀難討,說不得因心裡膈應,還要收拾這些潑皮一頓。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沈瑞沉默了一會兒,道:「若是有人上當,會被騙了賣身銀子?還是被洗劫一空?」

  五宣「哈哈」道:「遇到肥羊,誰會放過。即便不使人明搶,也會使扒手暗中綴著,誰叫這善心一發、財露白哩,不招賊才怪」

  這話雖似乎有道理,後世也常用人編造可憐身世,利用旁人的善心欺詐,可沈瑞看了旁邊的王守仁一眼,總覺得他不會冷眼旁觀。

  王守仁也望向馬路對面,察覺出沈瑞看他,笑道:「瑞哥兒可是覺得好人當有好報,這樣做了善事反而被失了財物恁不公道?」

  沈瑞擰著眉頭,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又不是真正孩子,哪裡會天真地去琢磨公道不公道。他只是尋常人,有著後世人的自私本性,遇到這樣事不關己的事,不過是冷眼旁觀;他想要知道的,是王守仁會如何行事?他莫名地就覺得王守仁就見了這一齣戲,總會有個應對。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戲了。

  王守仁見他不語,挑眉道:「怎不作答?」

  沈瑞想了想,問道:「行善沒有好下落,冷眼旁觀反能獨善其身,那以後誰還敢行善?」

  王守仁笑了笑道:「不是自以為做了善事,就是善人。若不是有那些愚鈍之人,不辨真偽,自以為行善,這騙局也不會千年不衰。要先知道什麼是善,再去行善,而不是只用口舌說善,才是真正良善之人。」

  他不過隨口說著,沈瑞卻聽出些意思來,這幾句話概括起來,不就是「知行合一」?王守仁的「心學」雖還沒形成,可他為人處世已經往這個方向發展。

  沈瑞還在尋思王守仁話中之意,王守仁已經喚了小二過來,吩咐五宣打賞了半把銅錢,叫他去喊官牙婆來。

  小二聞言,望了馬路對面一眼,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銅錢,顛顛地跑去與掌櫃打了個招呼,出去尋人去了。

  這回輪到沈瑞驚詫,尋牙婆作甚?難道王守仁真要買下那個小姑娘?

  牙店離茶樓並不遠,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小二便引著一個婆子過來。那婆子四十多歲,穿著青藍色褙子,頭上插了一把銀梳子,頭髮絲一絲不亂,面上露出幾分精明。與尋常婦人走路顫顫悠悠不同,這婆子甩著一雙天足,走得極為穩當。

  大明朝買賣人口分兩種,一種是在官府登記的契約,一種是私契。

  又因朝廷禁止「買良為賤」,奴僕最初的來源都是犯官罪人之後;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能直接買賣,就用「典人」或者「收養」這一說,養兒、養女的身份,可實際行的是奴僕事,人身歸屬權也都歸了家長。

  牙婆眼力最厲,並沒有單憑衣帽敬人,在王守仁面前很是客氣。

  王守仁道:「對面那小娘子跪了這許久,看著可憐,麻煩媽媽過來做個中人,幫忙張羅一二,我成全了她這份孝心。」

  牙婆聞言,臉上沒有向小二那樣明顯,可神色之間還是有些躊躇,視線在五宣身邊的包裹與紙傘上轉了一圈,又看了旁邊的洪善禪師一眼,堆笑道:「這位舉人老爺恁地心善,只是瞧著像是要趕路的,買了這小丫頭,耽擱了路程反而不美。若是老爺瞧著可憐,賞幾緡錢豈不省事?」

  不是她將送上來的中人費往外推,實是不樂意攙和進這些事。那些市井混混,只盯著銀錢,可不會管你是舉人老爺、還是光頭大和尚,既是「釣魚」,等人上鉤,少不得要洗劫一番。

  要是尋常商賈百姓,強龍不壓地頭蛇,多是自認倒霉。可這裡有個舉人老爺在,一個帖子就能成為縣太爺的座上客,怎會肯吃這個虧?

  加上這幾人神態悠閒,行囊不多,一看就不是出遠門的樣子,說不得是周邊府縣人氏,來嘉定走親訪友的,誰曉得有沒有什麼同年世交在城裡。若是那些混混做成了局,那些混混可以捲了錢財一走了之,自己守家在地的又往哪裡跑?

  因此,牙婆實不願意接這個生意,才開口「提點」王守仁。

  王守仁看了牙婆兩眼,道:「媽媽好意,我心領了。請媽媽出面,不為其他,不過是看不慣那小娘子這般年紀,恁地苦跪。媽媽只叫那小娘子簽了正式委身文書就好,至於地上那位,有了銀子,自有『熱心人』出面幫著營葬。」

  牙婆小聲道:「老爺莫怪婆子多嘴,市井混混,手段下作,需小心提防哩。」

  王守仁道:「再次謝過媽媽,我記下了。」說罷,卻是不改主意,示意五宣取銀子。

  五宣從褡褳裡摸出幾塊銀餅子,兩塊大的,兩塊小的。

  五宣先將那幾塊餅子遞給牙婆道:「這十兩銀子與那小娘子做身價銀,餘下那一兩銀子與媽媽喫茶。」

  這幾枚銀餅子雪白,一看就成色極好,牙婆固然心有顧慮,此刻也滿臉堆笑道:「這丁點大的小娘子做不了什麼活計,總要教養幾年方能使喚,不值幾個錢,這些銀子有剩餘哩。」

  五宣笑嘻嘻道:「我們大哥素來大方,若有結餘,只當請媽媽吃酒。」

  牙婆面上笑容更勝,便不再囉嗦,揣了銀子出了茶樓。她沒有直接去馬路對面,而是叫來一個半大小子,低聲吩咐了幾句,方不緊不慢地走到馬路對面。

  小姑娘跪了這許久,已經跪不直,堆坐在地上,精神也略顯萎靡。在她旁邊,有個三十多歲的胖子,衣著富貴,似乎對小姑娘頗有興趣,指指點點的,同旁邊的人不知說著什麼。

  不遠處,三三兩兩,站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也不知牙婆說了什麼,原本站在不遠處站在的那些人,就有人上前。

  牙婆也不搭理旁人,只拉著那跪著的小姑娘起來,先是拉拉手,又提起那小姑娘裙子,看了看腳,還真像是看貨物時的。旁邊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上前,似對牙婆不滿,差點就拉扯起來。

  牙婆笑著對話,並不與之衝突,依舊拉著那小姑娘說話。

  少一時,先前同牙婆說話的半大少年回來,身後帶了兩個衙役。牙婆笑盈盈地迎上,不知說了什麼,引得那兩人連連點頭。

  牙婆這才從懷裡掏出一個尺長的布包,打了開來,露出裡面的紙筆。那半大少年已經背對著牙婆,蹲在地上。牙婆直接在少年北上,鋪開契書,添添寫寫,而後又取了印盒,拉著那小姑娘要按手印。

  小姑娘面露驚慌,看向方才出面那男子,那男子也要上前,卻被那兩個衙役高聲呵斥。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按了手印,衙役又踹了地上躺著的」「屍體」兩腳,那「屍體」哀叫一聲,竄了起來。周圍圍觀的人,一陣哄笑。

  衙役笑罵了兩句,那起來的人三十來歲年紀,尖嘴猴腮,倒是能屈能伸,嬉皮笑臉,躬著身子對那衙役告饒。

  衙役不知說了什麼,眾人看向牙婆。牙婆拿了一枚五兩銀餅子遞給這尖嘴猴腮的人,又笑著對那兩個衙役道謝,袖子碰袖子地遞過去些東西。

  那兩個市井閒漢因衙役在,不甘不願地走了,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散去。牙婆先是送走兩個衙役,然後摸出一串錢,打發了半大少年,方帶了那小姑娘往茶樓走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8-27 23:05
第1卷 第四十六章 千里之行(六)


  走到茶樓門口,牙婆腳步頓了頓,將那小姑娘頭上繫著的白布條扯了下去,又將她膝上的灰塵彈了彈,方牽著她的手進了茶樓。

  「這位老爺,老婆子方才都打聽清楚了,這丫頭是爛賭鬼呂二的親侄女,就是方才地上裝死那個。這丫頭是本地人,爹死娘嫁人,出身還算清白,並不是不明不白拐來的。如今已經上了契,只差往衙門裡入檔。您看?」牙婆笑著問道。

  王守仁道:「官鹽不好做了私鹽賣,還是勞煩媽媽帶著我這童兒走一趟。」

  衙門裡行事,少不得也要送錢封,牙婆捨不得自己掏腰包,方這麼一說。如今王守仁開口,她將小丫頭留下,帶了五宣往縣衙去了。

  王守仁瞥了那小姑娘兩眼,見她衣服清洗得還算乾淨,袖子口與腿腳都接了好幾圈,鞋子更是開口好幾處,便道:「你既是本地的,曉得沽衣店在哪裡麼?」

  小姑娘點點頭,小聲道:「曉得,就在後街有一家。」

  王守仁看了一眼沈瑞方才擱在桌子上的半串錢,道:「數出二十文給她。」

  沈瑞老實應了,數出銅板,遞給小姑娘。

  小姑娘面上茫然,王守仁道:「你去沽衣店換身衣服,鞋子也換一換。」

  小姑娘接了錢,有些不敢相信,王守仁已是低著頭喫茶,不再看著小姑娘。

  小姑娘又看了旁邊的老和尚與沈瑞一眼,挪著小步往出走。走到茶樓門口,她還回頭看了眾人兩眼,方小跑著往西邊跑去了。

  沈瑞坐著窗前,待小姑娘的身影不見,回頭道:「先生,這小姑娘要是不回來怎辦?」

  王守仁淡淡道:「不回來就隨她去,這是她自己選擇的。」

  沈瑞躊躇道:「那呂二與他的同夥不是善類,要是他們抓了小姑娘去呢?」

  王守仁搖頭道:「莫胡想了,他們不敢。若是真的無法無天之輩,也不會設騙局糊弄人。拐帶逃奴,他們沒有那個膽子。」

  等五宣從縣衙入檔回來沒一會兒,小姑娘也跟著出現,換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不合適,只是這回不是小了,而是大了一圈。小姑娘將袖口腿腳都捲起來。鞋子倒是並不算大,只是鞋前繡著的花早已磨亂,看起來髒兮兮的。

  五宣拉著小姑娘,看了一圈,道:「這衣裳大的也太多哩,這可卷不住,一會去客棧我給你改改。」

  小姑娘也不敢接話,只怯怯地望向王守仁。王守仁沒有再看小姑娘,而是與老和尚一道起身。

  經過這一遭,耽擱了大半時辰,也該去找客棧。因多了一個小姑娘,就算不過七、八歲年紀,到底男女有別,五宣進了客棧,就訂了三間普通客房。除了吃飯的時候露個面,小姑娘只老實地待在自己房裡,安安靜靜的,並不主動往眾人身邊湊。

  飯後,五宣去給小姑娘改衣服,沈瑞則按照往常一樣,聽王守仁講書。

  王守仁待那小姑娘太冷淡了些,若是不喜,為何還要買了來?沈瑞未免有些疑惑。

  等到次日一早,用了早飯,眾人就出了客棧,小姑娘安靜地跟在五宣身邊,神色不似昨天那麼恐慌。

  見大家沒有僱車的意思,沈瑞遲疑了一下,道:「五宣哥,咱們不僱車麼?早些到下一個縣城,也剩得麻煩。」

  並非他杞人憂天,實在昨天那些地痞不是善類。昨晚他們入住地方最大客棧,沒有人敢上門找不是;等離了縣城,那些人不湊過來才怪?昨天可是露白了。僱車走,速度快些,還能避一避;要是步行,不是正給那些人機會做壞事。

  五宣「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沈瑞一眼,道:「小哥也太大手大腳哩,昨兒花出去的銀子可是十一兩五錢,這個虧可吃不得,要是僱馬車,快是快了,可銀子哪裡討去?總要討回來才好。」

  沈瑞哭笑不得,不過也明白五宣的意思,也是「釣魚」,不免心中有些雀躍。

  五宣所料不差,這一行人方出客棧,就被人盯上。等到出城的時候,身後影影綽綽地已經有了一條尾巴。

  小姑娘年歲小,步子也小,跟著大家有些吃力。王守仁面上依舊淡淡的,不怎麼搭理這小姑娘,可還是放緩了腳步。沈瑞已經看出來,王守仁似在驗看小姑娘的心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小姑娘年歲雖小,可不哭不鬧,倒是安靜乖巧。

  沈瑞倒是沒想到同病相憐上去,只是覺得遇到王守仁真是這小姑娘的運氣。要不然以她孤女身份,上頭又有個賭鬼叔叔,如今年小還罷,不過是跟著叔叔騙人;要是年長幾歲,露出少女儀態,又哪裡有好下場,不是被逼著暗娼,就是賣到花船上,想要做個小婢也是奢望。若是她叔叔對侄女有幾分真情,肯將侄女賣到大戶人家做婢子,早就賣了,也不會等到今日,讓一個小姑娘跟著拋頭露面做局騙人。

  小姑娘不僅安靜懂事,還極有韌性。跟著大家一口氣走出幾里路,滿頭是汗,可依舊沒有開口喊累。

  王守仁看著前面不遠處就是密林,後邊那尾巴則消失不見,就讓大家先停下來。他對沈瑞道:「你帶了這小丫頭先留在這裡,我們去前面看看。」

  沈瑞跟在王守仁身邊幾個月,還沒見過他出手,自是心裡癢癢,央求道:「先生,讓五宣哥留這裡吧,弟子想要跟過去見識見識。」

  王守仁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道:「也罷,你已經十歲,又不是小丫頭,見識見識無妨。」說罷,就吩咐了五宣留下。

  五宣倒是沒惱自己被換掉,指了指沈瑞身後的紙傘,好生囑咐道:「小哥用的不熟,需要仔細些,莫要傷了自己。」

  沈瑞應了,抽出一把留給五宣。

  這三把傘之所以要一直背著,是因這三把傘不是尋常紙傘,傘柱能拆卸下來,可做短棍,棍裡又藏開了刃的短刀,是防身的好利器。

  走到林子邊,沒等入林,沈瑞就發現到王守仁與洪善禪師給人的感覺一下子變了;明明方才一個溫文,一個慈善;現下一個凌厲,一個凝重,兩人都是蓄勢待發的模樣。

  沈瑞的心裡興奮中帶了緊張,小心地跟在王守仁身後。雖說弓箭是朝廷管制武器,可誰曉得他們會不會有其他「遠程武器」。

  顯然,沈瑞上輩子書看太多了,將那幾個街頭混混想的太厲害。

  等前面「呼啦啦」從樹林中湧出來幾個人,大喇喇地攔在林道前,沈瑞就瞪大了眼睛。

  刀呢?有刀,比菜刀大一圈,應該是屠夫用的砍肉刀,刀柄泛著油光;至於士子所佩戴的劍,沒有出現在這些市井混混身上也尋常。總共四個人,倒是無人空手,除了手持菜刀的一個,還有個手裡拿著鋸子,剩下兩個則是木棒。那些木棍外頭還泛著青色,應該是方才就地取材。

  沈瑞嘴角直抽抽,這些人就算是「群眾演員」,也專業些好不好。明知道他們除了小丫頭,還有四個人,也不說多拉幾個人,張張生是。還有那些武器,就差板磚了,還比不上他們帶的傘刀。

  那持刀大漢,就是昨天與牙婆爭執的那個,瞪著一雙牛眼,看了沈瑞等一圈,皺眉道:「你們怎成了三個人,圓臉小子與呂丫呢?」

  旁邊拿著鋸子的是小姑娘的叔叔呂二,聞言往沈瑞三個身後看了好幾眼,詫異道:「是哩,呂丫怎不見?」

  王守仁面不改色道:「他們走累了,在後頭歇著。不知各位攔路,所為何來?」

  那持刀大漢皺眉道:「你這小白臉勿要囉嗦,老實將銀子給爺爺交出來。要是不老實,爺爺手中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就是,趕緊地掏銀子,若要拖拉,想吃二爺一鋸子。」呂二在旁幫腔,揮舞著鋸子做恐嚇裝。

  就聽洪善禪師道:「阿彌陀佛,諸位師主,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還是與人和氣的好。」

  持刀大漢冷哼道:「爺爺們只為求財,老和尚可要識抬舉……」話完說完,就是一聲慘叫,人已經飛了出去。

  沈瑞往後移了幾步,並不是臨陣脫逃,不夠義氣,實是怕殃及池魚。不是怕這幾個混混動手殃及自己,而是怕王守仁與老和尚打嗨了,波及到無辜。他瞧得真真的,那兩個明顯興奮起來好不好。

  隨著持刀大漢的尖叫聲,畫面充滿動感,沒有人再說話。

  那大漢被老和尚一腳踢飛,重重地撞到一丈開外處的樹幹,然後跌落在地上,已經身體直抽抽。他手中的菜刀,在他飛起那一瞬間就落在老和尚手中。

  顯然那油膩膩的刀柄,不符合老和尚的慈悲心腸。老和尚隨手一揚,菜刀已經飛出去,只傳來輕輕地「噗嗤」聲,反而沒有落地的動靜,顯然已經砍入哪一處樹幹中。

  沈瑞眼睛瞬間閃亮,其他幾個混混都傻了。

  呂二看了地上躊躇的大漢一眼,牙齒直打顫,哆嗦著說:「誤、誤會……」

  不容他說完,王守仁手中的短棍已經動了,不過幾步,棍子飛舞,落在呂二與另外兩人身上,引得三人一陣哀嚎。

  一時之間,竟是沒人想著逃跑。呂二已經跪在地上求饒:「大俠,大師,饒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小人要回到上岸哩。」

  洪善禪師口稱佛號,已經又是慈眉善目模樣;王守仁則背著手,看著沈瑞道:「去,將銀子取回來。」

  沈瑞上前,不待他開口,呂二已經明白過來,翻身兩步爬到持刀大漢身邊,拉下他的褡褳,掏出一枚銀餅子,恭恭敬敬地奉上。沈瑞接過,卻沒有立時就走,而是將地上的褡褳也撿起來。

  呂二面色有些茫然,沈瑞已經低下頭,在持刀大漢的腰摸了一圈,在腹部的位置,擠出幾根拇指大小的銀條,扔在左手提著的褡褳中,又望向呂二。

  呂二神色大變,不由望向王守仁與洪善禪師,見兩人只笑眯眯的看著,並無阻攔之意,面上發苦,從腰間摸索了一圈,手中多了兩塊碎銀。沈瑞從他手中取了,依舊往呂二腰間探去,在呂二的哀告聲中,又翻出一塊碎銀,兩串銅錢。

  剩下那兩個小混混,不用沈瑞上前,便將腰帶解了,使勁抖了抖。嗯,什麼也沒有。

  至於他們懷裡揣的,不過幾枚銅錢,也沒敢留著,全部翻了出來。

  沈瑞都一一笑納,裝進了之前那個褡褳。

  洪善禪師畢竟是佛門高僧,那持刀大漢的模樣看似傷的厲害,不過是些皮外傷。即便性子彪悍,心有不服,可這大漢到底不是傻子,見識了這兩位高人的手段,哪裡還敢造次,搭著兩個小混混的肩膀,灰溜溜地走了。

  沒一會兒,五宣帶了呂丫追了上來,沈瑞就將褡褳遞給他。

  五宣笑嘻嘻地接過,將裡面的銀子都數了一遍。其他三人還罷,那個持刀大漢顯然是將家底帶在身上,做呂丫身價銀的那枚銀餅子不算,剩下的銀條、碎銀,足有四十多兩,還有一支金簪子,也有一兩半重。

  五宣咋舌道:「這混混家底倒厚,這取的是不是太多了?」

  沈瑞揚眉道:「若是不讓他們肉疼,他們怎麼能記得教訓?況且攔路搶劫的事情,他們都敢做了,這些銀子還不知什麼來路……」

  
陸雲 發表於 2013-8-29 21:59
第1卷 第四十七章 善始善終(上)


  因有呂丫這個拖累,沈瑞等人趕到下一個城鎮時,已是黃昏時分。

  依舊是尋了大客棧住下,不過這回歇了不是一晚,而是在這裡滯留了下來,為了是安置呂丫。

  那日入住客棧,用了晚飯後,五宣便叫小二去請官媒。

  安置呂丫,沈瑞並不意外,因這兩日王守仁待呂丫很是冷淡,明顯是不願生出感情來;若是王守仁幫一個就容留一個在身邊,那善事做的就太絆手絆腳。讓沈瑞意外的是,安置呂丫的法子。

  呂丫因瘦小、看著不過七、八歲,實際與沈瑞同齡,已經十歲。王守仁安置她的辦法,竟然是要將她嫁出去。

  嫁出去?

  沈瑞表示很吃驚,難道十歲真的很大麼?就可以談婚論嫁?

  顯然,類似的事情五志經歷的不是頭一遭,等媒婆被叫來,王守仁沒有出面,而是吩咐五宣帶著沈瑞去應對。呂丫這個當事人,現在也得露個面。

  五宣心有成算,低聲安撫了呂丫幾句。呂丫的腦袋垂得更低了,耳朵通紅。

  沈瑞在旁見狀,抽了抽嘴角,小姑娘這是害羞?

  等看到官媒,五宣便指著呂丫道:「這丫頭是孤女,被叔叔插了草標,我家大哥心善,收了委身書,只是出門在外,帶個小丫頭不便。請媽媽過來,是想要尋個妥當的人家,安置這丫頭。她本是小戶女兒,不做婢哩,莫要尋那富貴人家,尋個百姓人家做個親。」

  官媒笑著說道:「小哥心善。。只時下這風俗,小哥也曉得,娶媳重嫁財哩。。這丫頭看著是個老實丫頭,可年歲小,這光著身子進門……」

  五宣哼了一聲道:「媽媽莫要哄人,時下婚嫁是重嫁財,可還講究聘金。總有寒門小戶、或兒子多的人家,說親不易。這自古以來有娶不上婆娘的漢子,可沒有嫁不出的小娘子。」

  官媒說了這許多,不過是習慣使然,想要壓下呂丫的身價銀。見五宣是個明白的,她便不囉嗦,道:「那婆子就去幫小哥打聽打聽,且不知這聘銀幾何?」

  昨天能五兩銀子買下呂丫,那是牙婆藉著衙役的勢壓了價,要不然怎麼得七、八兩銀子。七、八歲的小姑娘,是人牙手中最好出手,大戶人家進人,多是買這個年歲的小丫頭。年歲小的,還需人照顧;年歲再大幾歲,性情定了,不好管教。

  呂丫要是七、八歲,就算要給人做童養媳,樂意要的人家也不多,因為年歲太小,需要養的年頭太多;可十歲,就不一樣。即便她看著瘦小,可年歲在這裡,過個三、四年來潮,就能成禮。

  五宣想了想道:「聘銀看人家境況,日子過的去的人家就四兩;日子過的實在困難就二兩。只是要清白人家,公婆要和善,萬不能是那打打罵罵的人家。新郎年歲差不多才好,太大的怕是等不及這丫頭長大;太小的,往後受累哩。」說罷,將半兩重的銀葉子塞到官媒手中,道:「我家大哥既做了善事,總要求個善始善終,就勞煩媽媽多費費心。這個與媽媽喫茶,等親事說妥當,再與媽媽謝媒禮。」

  這官媒早就聽小二說,這投店的主家是位舉人老爺,見五宣書僮裝扮,帶了個更小的哥兒出來應付自己,本還有些不滿。不過見五宣口齒伶俐,說的頭頭是道,出手又闊綽,那絲絲不滿也就散去。

  官媒走家串戶,自是瞧出五宣這做派,不是尋常小廝、書僮,像是高門大戶出來。如今茶水銀子就給了半兩,等到事情妥當,這「謝媒禮」少說也要一兩,這婆子就熱乎不少。

  官媒走到呂丫跟前,拉著呂丫的手摩挲了一下,又問她會做什麼活計,父母什麼時候沒的,親戚還剩下何人。一問一答,套出不少話來,最後這婆子還不忘提了提呂丫的裙子,看了看她的腳。呂丫的腳纏過,可又放開過,看著比四、五寸稍大。

  最後,官媒記了呂丫的八字,對五宣道:「這呂姐兒相貌性情都好,就是命太硬。尋到有意的人家,也得先和八字,再說其他,要不也是白折騰。這樣一來,許是就要耽擱幾日。」

  五萱道:「到底關係這丫頭終身,不怕慢,三、五日的沒甚,只是別太久。」

  官媒笑著下去,五宣打發呂丫回房,帶著沈瑞到王守仁這邊回話。

  王守仁聽了,點點頭,道:「如此安排正好,只是送人送到底,左右要停幾日,你們打聽打聽此地嫁妝行情,這兩日給那丫頭預備出一份來。就按照聘銀的雙倍。」

  五宣似乎對王守仁的安排並不意外,點頭應了;沈瑞有些明白王守仁的用意。

  呂丫只是賣身孤女,即便讓她帶一份嫁妝,旁人也只有挑剔的。即便勉強應下,也不過是看在她嫁妝的份上,等花光她的嫁妝,還不是任由婆家處置;只有將呂丫的不足盡數說了,還能接納她的人家,以後才不會嫌棄她。至於要聘銀,那是因白得的東西,沒人會珍惜;白送上門的人,也只會讓人瞧不起。

  而那些咬牙湊「聘銀」娶童養媳的人家,日子肯定不會富裕,這個時候收到一份雙倍聘銀的嫁妝,則是意外驚喜。對於呂丫這帶來驚喜的小新娘,也更容易接納。

  王守仁如此安排,不過是對人心看的透徹。

  舉手之勞幫人與這樣為人盡心籌劃是兩件事。

  見沈瑞繃著小臉若有所思,王守仁道:「瑞哥在想甚?」

  沈瑞的抬頭道:「先生經常如此行善?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把一把還罷了,作甚先生願意如此周全?」

  王守仁笑著說道:「與我花些心思、費幾個銀子的小事,與她卻是生死攸關。我若是不在意,輕慢處置,說不得幫人也成了害人。與其那樣,還不若從開始就不幫。」

  聽到這些話,沈瑞想起上輩子聽過的一個故事。

  退潮後海邊灘塗上留下許多小魚,有個孩子見了,頂著烈日,一條條撿起灘塗上小魚,重新送回大海。大人看了,覺得這孩傻,說:「海邊那麼多小魚,怎麼能撿得過來?你這麼做,誰會在乎?」孩子指著手心中的小魚道:「這條魚在乎。」又捧了另外一條:「這條魚也在乎。」

  原來五百年前,就有人開始「撿小魚」了。

  *

  官媒說是要耽擱幾日,可過了兩日便登門。看來是用了心思的,找了四戶人家出來,將那幾家的情形仔細地講了一遍。第一家還是個孤兒寡母兩個,還是讀書人家,祖上出過秀才,去了的當家是童生,這家的小哥十二歲,由寡母紡織供著讀書;第二家是菜農,當家娘子沒了,只有當家的帶了兩個半大小子,大小子十七,二小子十五,都沒說親,這次說的就是這個大小子;第三戶長輩倒是齊全,當家人是木匠,做的一手好夥計,就是家中人口多,上有三位老人,下有五個兒女,祖孫三代十來口人,日子過得緊罷,說的是他們家大小子,今年十四;第四戶家人口簡單,一對老兩口,帶了一個孫子,老兩口早年在城外擺茶水攤,如今老了,便在家裡做些手工,孫子十三,已經做了在布莊做了兩年學徒,眼看就能出師做夥計。

  五宣仔細聽了一遍,想了想,道:「丫頭還小,正需長輩教導。第二戶沒個娘子,那孩子年紀有太大了,不妥當。剩下那三家,我不好拿主意哩。媽媽先喫茶,我去尋我家大哥拿主意。」

  沈瑞曉得,這話不過是說的婉轉。那第二家,都是青壯,極容易出是非。兩個兒子都沒說上親事,多是因這個緣故。

  如今待客的是呂丫住的客房,五宣請那婆子稍坐,讓沈瑞陪著,自己起身便去了隔壁。至於呂丫,昨日官媒看過了,今日就避到隔壁,給王守仁磨墨。這談的雖是她的婚姻大事,可這事情還真輪不到她拿主意。若是她大些,自然是由她選擇,喜樂自得;可她還小,就算自己有主意,想的也不會有大人想的這麼周全。

  沈瑞年歲不大,可白白淨淨,清秀可愛,很容易得人好感。官媒樂呵呵地與他說話,話中不乏打探之意。

  沈瑞有一句沒一句地答了,卻都是避實就虛,沒一句有用的話。這婆子五十多歲,哪裡聽不出,心中腹誹不已,對著沈瑞卻越發熱絡。尋常小戶家童子,哪裡會這麼精;一個兩個,都跟人精子似的,只好豪門大戶的小哥,才有這樣氣度。

  隔壁,五宣將那三家的情形對王守仁說了一遍,王守仁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那戶讀書人家罷了,若是不成才還罷,成才了有的挑剔;第三家、第四家你帶瑞哥去轉轉,看看兩家人品口碑。」

  五宣再見官媒,就仔細問起第三家、第四家的情形,又問長輩的脾氣,提出要過去看看。

  官媒見他那麼仔細,並沒有不耐煩,帶了五宣與沈瑞出了客棧。

  路上,五宣問起房子,即便是寒門,也要有恆產才好。

  因馬上就過去看,官媒也盡實說了,那第三家還真是典的屋子,不過聽說攢下了買房子的錢,就是一時沒有合適的;第四家是自己的房子,只有正房廂房加起來三間,不過因人口少,也夠用了,就是年久失修,屋子破舊得厲害。

  擱在講究人家,這樣直接上門很是不禮貌,可市井人家哪裡講究這個。

  先去的是木匠家,他們家典的屋子,有個大院子,沈瑞等人到時,這家爺孫父子幾個,正在做木活。

  見來的官媒,這家當家人忙高聲喚娘子出來,木匠娘子扶著腰出來,很熱絡,笑著道:「媽媽來了,快屋裡喫茶,那邊可是應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8-29 22:02
第1卷 第四十八章 善始善終(下)


  對於貧困,沈瑞即便活了兩輩子,也不曾親眼目睹。

  上輩子且不說,這輩子即便吃了些苦頭,可不管是沈家四房,還是西林禪院,都同「窮困」這兩個字沾不上邊。原本聽官媒的話,這木匠家應該是窮人裡日子不錯的,可等到親眼所見,沈瑞才知道什麼是窮人。

  院子是挺大,目測有幾丈方圓,入目便是一堆堆的木頭,並不是新木料,多是一些舊家具拆卸了的。刺鼻的桐油味,木頭的腐爛味,迎面而來。

  院子裡,老中少幾代男人正據木頭,見有客來,那老頭還上來說兩句,那中年人與兩個少年都露出靦腆。祖孫幾代人,身上都是補丁衣服。

  木頭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五宣與沈瑞兩眼,樂呵呵地招呼媒婆進屋。

  這家的屋子也不是正經屋子,這院子應該之前就是做倉儲用的,幾間屋子比棚子高不了多少,並不是久居之所。

  屋子裡,兩個看起來與呂丫年歲上下的小丫頭站在一個老婆子身邊纏線,見來了客人,都避到老婆子身後。屋子裡的味道,比外頭還重,很濃的尿騷味。

  沈瑞熏了個仰倒,恨不得立時就走,強忍著方沒有出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這是屋子還是廁所?

  就聽裡屋有老嫗道:「大哥媳婦,誰來了?」

  木匠娘子道:「太婆,是吳媽媽來了。」

  裡屋那人道:「莫怠慢了客人,給媽媽沖糖水吃。」

  木匠娘子應了,裡頭老嫗沒了動靜,又傳來孩子哭,木匠娘子忙對那兩個丫頭道:「五哥又鬧了,你們快去哄弟弟。」

  在來之前的路上,沈瑞與五宣都聽到了木匠家的情況,那屋裡沒露面的應該是木匠的祖母與木匠的小兒子。那老太太年歲大了,癱在床上。因那屋子骯髒,即便是有這家最高的長輩在,也不往裡頭帶客。可這幾間屋子相連,不過薄薄的木板隔著,裡頭臭烘烘的,外頭又能好多少。

  兩個小丫頭小跑著去了,木頭娘子將媒婆讓了上座,又請她婆婆、也就是那個纏線婆子作陪,自己頂著大肚子去預備茶水。

  沈瑞與五宣對視一眼,心裡已經否了這一家。

  這木匠娘子看著和氣,外頭的祖孫幾個看著也老實,確實是本分家庭。可這家的媳婦哪裡好做?上面三重長輩,下邊年紀相仿的小姑子,襁褓中的小叔,別說十歲的孩子,就是成年女子進了這家,能不能熬下去都是兩說。偏生這苦日子沒個頭,沒有十幾年的功夫都喘不過氣來。

  因惦記看下一家,兩人便不予浪費時間,五宣便給媒婆使眼色。

  等茶水上來,媒婆便尋了由子,帶了沈瑞二人告辭出來。

  木匠娘子親送出來,拉著媒婆說了好些好話,還塞了二十文錢媒婆,看來對這門親事極殷切。

  出了木匠家,媒婆道:「兩位小哥這是沒瞧上?這木匠娘子可是日盼夜盼希望媳婦進門。他們家雖窮些,卻是厚道人。太婆婆癱了十來年,兒孫還孝順著,這樣的人品難得。」

  五宣道:「難得是難得,可也實在熬人。要是呂丫年歲大些還罷,吃苦也不怕;這家是等勞力呢,呂丫怎受得了?那娘子是還沒見呂丫,若是見了,跟她家兩個姐似的大小,經不得驅使,怕是心中也不願意。」

  媒婆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便不再為木匠家說項,帶了二人去下一家。

  兩家距離不遠,就是前後街,走了沒一會兒就到了。

  這家院子極窄,同沈瑞初來大明時「靜養」的那個小院差不多,南北房兩間,房簷都耷拉下來,廂房一間,房頂已經塌了,露著裡面的木頭。不過破敗歸破敗,院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即便養了雞鴨,也都關在東北角的柵欄裡。

  這家姓鄭,鄭老爺子與鄭老婆子身上的衣服雖洗得泛白,可也乾乾淨淨。

  三人到時,老兩口正坐在擺在院子中的桌子旁,老爺子拿著剪刀,老婆子拿著針線,守著一堆破布條幹活。

  見媒婆到了,老婆子雖也面露歡喜,可沒有像木匠娘子那般迫不及待。招待了三人落座後,老婆子雖好奇這兩個小哥的身份,可也沒有多問,只道:「他大娘,那邊可讓相看哩?」

  原來老人家聽了這門親事雖有些意動,合了八字兩小也無礙,可還是堅持要看看呂丫再定下來。

  媒婆只奉承著客棧這邊,倒是將這茬給忘到腦後。聽了這話,媒婆看了五宣與沈瑞一眼,道:「這不是兩位小哥過來,就是要瞧瞧侄兒。」

  老婆子是怕孫媳不好,要親眼見一見,說的是自家相看,哪裡是相看自家?不過媒婆既開口,這兩個小哥瞧著又氣派,老婆子便道:「大哥去了鋪子裡,叫他爺爺喚他回來。」說罷,叫她老頭出去叫人。

  媒婆提的四家,就剩下這最後一家。媒婆也希望能將親事做成,早日得了謝媒銀,在老太太跟前,就將呂丫好誇:「這呂姐兒相貌真是沒得挑,就是這幾年吃了苦頭,看著瘦小些,不過身子骨倒是結實,洗衣做飯都是熟手。」

  老婆子只是笑著道:「他大娘說好,那自然是真好。只是這人與人也講緣分,總要見一見才好。」

  官媒只是傳話的,便望向五宣。

  五宣笑嘻嘻地,看著桌子上的碎布道:「阿婆,這是作甚哩?」

  老婆子道:「做香囊使。不過是賺幾個小錢,總不能吃白飯。」

  百姓人家有幾個日常戴香囊的,不過是端午節前後買個應景,五宣咋舌道:「這才二月哩。」

  官媒道:「嬸子也莫要太熬,侄兒做了夥計,侄媳婦也進了門,嬸子與大叔就可以享享福。」

  老婆子搖頭道:「不是那享福的命,趁著還能動彈,總要給大哥攢下幾個錢。」

  媒婆與老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沈瑞與五宣兩個也做了下眼神交流。雖還沒看到這家孫子,可憑著這祖父母兩個的勤快剛性,這教養出來的孫子應該就錯不了。

  過了沒一會兒,老爺子帶了鄭家小子回來。這鄭家小子個子不高,面帶忠厚,可眉眼之間又透著那幾分機靈。他小小年紀,就能學徒出徒,可見不是個愚鈍的。見到客人,他並無扭捏,言談還算爽利。

  五宣自然滿意,見這鄭老婆子再三強調「相看」之事,也不願為這個使得老人家心裡留芥蒂,便道:「若是阿婆不嫌客棧人多雜亂,就隨我們過去喫茶。」

  鄭老婆子先是一愣,隨即露出喜意,看向媒婆。

  媒婆自不會攔著,鄭老婆子忙道:「老胳膊老腿了,叫大哥扶我同去。」

  那鄭家小子應該是曉得去客棧是作甚,漲紅了臉,這才露出幾分少年稚氣。沈瑞冷眼旁觀,不免有些沒底。就小子到了少年慕艾之年,呂丫那七、八歲的乾癟模樣,要是鄭家相不中怎辦?那豈不是還要在這裡繼續滯留下去?

  他真是想多了。

  即便鄭家早曉得是童養媳,就沒指望娶個大姑娘進門。見呂丫乾乾淨淨,秀眉秀眼,對答之間也是個老實的,鄭老婆子當即就將褪下一隻銀鐲子給呂丫戴上,又將媒婆拉倒一邊問聘銀。

  媒婆原本見鄭家寒薄,想要二兩,見鄭婆子給了鐲子,就將價格翻了一番。不是刻意討好客棧這邊,而是有心拉扯鄭家一把。她火眼金睛,自是瞧出呂丫是遇到真善人。又聽客棧的小二私下提過,五宣與沈瑞這幾日從外頭買了不少東西回來,多半是給小丫頭預備的嫁妝。

  待聽說要四兩的時候,老人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應了。

  當天下午,鄭婆子與鄭家老爺子便湊了銀錢過來,都是碎銀子,還有幾串錢。

  王守仁與呂丫之間之前的委身書,上面寫的是收養關係,生死嫁娶有王守仁做主。如今與鄭家簽定婚書,便需王守仁出面,媒婆為媒,又請了客棧掌櫃為中人,正式簽了婚書,又因兩日後邊是吉日,就定下那日迎娶。

  鄭家的聘銀是四兩,五宣便按照八兩的標準給呂丫準備東西,沈瑞也見識了這個時候銀子的購買力。除了一個妝台,一對箱子是大件外,剩下的就是零碎,四匹布、四床新被縟、四套新衣,剩下的就是銀鐲子、銀簪子、銀耳墜、銀戒指成對。這個時候,銀子是硬通貨,用來傍身極為便宜。以上那些,也不過是用了五兩多銀子,剩下的二兩多銀子,五宣又添了些,換了兩貫錢,用作壓箱錢。

  等到了成親那日,依舊是五宣出面料理,鄭家雖日子緊吧,可獨孫喜,依舊請了花轎來抬人,沒想到不僅抬回了小新娘,還有滿滿八抬嫁妝。

  多少人羨慕,就是中等人家嫁女兒,也就是如此。

  與王守仁來說,這不過是他隨後做的一件小事。與沈瑞來說,卻對鄭家小子多看了兩眼。鄭家小子在布莊裡做夥計,這裡距離松江不過百餘里,這個人倒是可以留意看……
陸雲 發表於 2013-8-30 19:54
第1卷 第四十九章 是與言志


  花轎從客棧抬出沒多久,沈瑞等一行也離開了客棧,繼續啟程。

  因南直隸富庶,現下又不是災年,正是春日萬物生長之季,即便窮苦百姓,也能用野菜果腹。這賣兒賣女的事,他們這一程也就遇到呂丫一起。倒是小偷,逮了不少,簡直防不勝防。任何地方,都不缺遊手好閒的混混地痞,這些人可是就是一天到晚盯著路過的外鄉人。

  王守仁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很容易被盯上。

  馬路上故意往身上蹭,三更摸客房,半路設劫,各種模式都遭遇過了。

  沈瑞從開始的新奇,到後頭則是無動於衷。

  倒是五宣,不知是不是受沈瑞上一回「討還銀子」的啟示,如今不僅是「雁過拔毛」,而且還「一文不留」。遇到態度不好的、模樣猥瑣的,甚至連衣服都給扒個乾淨,只留下一條褲子。

  至於傳聞中的大盜,只會盯著那些名聲在外的鄉紳巨賈,不會去盯著幾個過路人;人多勢眾的土匪之流,則是呼嘯深山老林,不會到繁華地界來找死。

  至於黑店人肉包之流,不要話本看太多。能在一個地方開客棧,最重要的就是口碑,要真與人命案上搭上,名聲再好的客棧也只有關門。

  至於那話本中扮演炮灰角色、愛調戲美人的紈袴,還遇上了兩個,下場實是不忍說。這其中的細節,沈瑞不過是在心中想想,是不敢再提及。就是八卦如五宣,也曉得什麼是禁區。

  因不急著趕路,趕上天氣陰雨時,一行人就歇上幾日。洪善禪師雖沒有去地方禪寺掛單,卻時常去訪友講禪。

  沈瑞適應了旅途生活,精神鬆懈下來,便常跟著洪善大師去聽禪。禪宗講的禪坐,是頓悟。沈瑞卻想到六道輪迴上,自己雖沒有見識過陰曹地府是什麼模樣,可確實是兩世為人。

  到底是自己變成了鬼,魂飛五百年前;還是前世的自己,在一場重病後,有了後世半生記憶。輪迴轉世,是藏傳佛教的教義。藏傳佛家與禪宗畢竟系出同源,沈瑞想要從其中找到一個答案。

  他對佛學來了興致,並沒有瞞著旁人。

  王守仁本就不是迂腐之人,他自己就曾與人說佛論道。正是因這個緣故,沈瑞覺得王守仁不會幹涉自己的興趣,可是他想錯了。王守仁初涉佛道之學時,已經十七、八年,弱冠年紀。即便對佛道之說來了興致,也能克制自己。沈瑞如今才十歲,又因喪母之痛,性格大變。誰曉得沉迷佛學下去,會成什麼樣子?陸家子弟多學佛,出家、做居士的代不乏其人,不過陸家有一條家規,未成丁不得學佛,就是怕子弟因沉迷佛學失了進去之心。等年紀長大,心性養成,樂意學佛那就是另一回事。

  王守仁擔心的,就是如此,怕沈瑞移了性情。

  在他看來,沈瑞早慧多思,學東西極有天分,要是專心科舉,定會是個少年舉人。他對沈瑞抱有很大期望,自是不希望沈瑞走彎路。

  沈瑞每次隨洪善大師回來,依舊回王守仁身邊聽講。王守仁加快了教學速度,每天好像都在加份量,在看沈瑞的承受極限。

  沈瑞正專心在佛學奧義上,並未發現每日講的課業多了。因真心崇敬王守仁,他不樂意讓其失望,對學習依舊十分專心。一日兩日,《論語》不知不覺講完,已經講到《孟子》。

  見沈瑞每次練字背書不耽擱,可心思多是在佛學上,王守仁曉得,不制止不行了。

  這日,沈瑞再想要同洪善禪師出遊時,王守仁就將他留了下來。

  王守仁開門見山道:「瑞哥兒,你長大要做和尚?」

  沈瑞目瞪口呆,忙搖搖頭道:「先生誤會了,弟子沒有出家的念頭,只是對佛學頗有好奇。」

  王守仁正色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學習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這些日子的功課,你是背熟,可你還記得何解?可曾領會其中意思?囫圇吞棗,你是糊弄為師,還是在糊弄你自己?」

  沈瑞聞言,滿臉漲紅。

  既遇名師,他一心想要做個好學生,如今卻挨了訓斥。偏生王守仁說的貼切,真是一針見血。

  沈瑞小聲道:「先生,弟子錯了,弟子不該沉迷佛學,在功課上分心。」

  「佛學博大精深,為師我也曾被深深吸引,並且從中學會『善』字。善人就是善己,恕人就是恕己,使人性格豁達。就是道家奧義,瞭解深了,也能使人有所獲。可你尚年幼,正是該讀書的時候,為師不讚成你過早涉獵佛道兩門。佛家講的是放下,道家奉的是逍遙。在你學會做人,學會有擔當前,不應該去接觸這兩個法門。」王守仁道。

  沈瑞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他不能否認這些日子真的羨慕洪善禪師的自在。甚至他心底已經有了念頭,若是有一日遇到大挫折或困境,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效陸家先祖,在風景秀麗的地方修建一座禪院。

  這樣的「放下」,又哪裡是真正的放下,不過是不負責任的藉口而已。

  王守仁嘆口氣道:「我知道你看著冷清,實是心地良善。若你遇到落難需要幫助之人,會不會相幫?」

  沈瑞是不屑做聖父的,很想要搖搖頭;現代人的冷漠刻在他的靈魂裡,使得他永遠不會像王守仁那樣,認為「人心本善」。可是他只是尋常人,又沒有傲視蒼生為螻蟻的魄力,真要遇到落難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他還是樂意伸援手。

  想到這裡,沈瑞便點了點頭。

  只是他信奉是「人心本惡」,即便是有心行善,也會在保護好自己,不給自己添麻煩的情況下。

  王守仁抬頭道:「可你想過沒有,憑一人之力,又能幫得了幾人?」

  沈瑞回答不出,滿心糾結,他是真沒想過。他又沒有將自己當成上帝,怎麼會用老想著幫人之事?以他目前的狀況,還需要旁人相幫。

  王守仁怎麼咬上「幫人」上了,「聖父」之類的形象,不應該是娘娘唧唧、囉囉嗦嗦,被人打個巴掌也要擔心是不是震了對方手疼麼?王守仁的形象與「聖父」完全不搭界,不要串演好不好。

  越是熟悉,王守仁在沈瑞心中的「聖人」光環越暗淡。即便王守仁行事人品都使人尊敬,可到底接了地氣。

  糾結著,沈瑞神台突然清明,想到一個可能:「先生本是能享清閒的性子,卻依堅持科舉,到底是為了甚?是長子光耀門楣之責,還是想要功成名就澤披一方百姓?」

  王守仁臉上露出笑意:「難為你會想到這個,為師確實存了這點愚念。我無心權勢之爭,只想造福一方百姓。若是有一縣之地,我會善待一縣百姓;若是有一府之地,我為會這一府百姓做主;若是有一省百姓,我會竭力為他們主持公道。」

  說起心中抱負,王守仁眼睛直髮亮,意猶未盡,沈瑞卻聽得要冒冷汗。

  王守仁這想法,並不令人意外,讀書人清高,不熱衷權勢的便多抱有造福百姓的目的做做官,可多是好心辦了壞事。

  沈瑞驚訝是王守仁志向遠大,絕對不是終止與一省之地。在旁人看來,一個舉人侃侃而談,委實可笑,別說是巡撫一省,就是四品知府,多少官員熬了一輩子也熬不到這位置。

  沈瑞卻是曉得王守仁日後成就的,就從王守仁的話中聽出了桀驁。這樣的言論,要是被人歪曲,就是心懷逆反。

  王守仁這番念頭,坦蕩無私,要是按照這般行事,也會成為一方百姓的好父母。可官宦之中,像王守仁這樣念頭的又幾人?天下烏鴉一般黑,出來一隻白的,只會格格不入。

  明明知道此刻應該慎言,沈瑞還是忍不住道:「就是先生竭盡全力,也不過是治一縣、一府、一省之地,先生有沒有想過,有一個法子,可以讓更多的百姓得到心懷百姓的父母官?」

  話說完,沈瑞就後悔自己嘴快。

  開宗立派豈是那麼容易的,稍不小心,就有結黨之嫌。王守仁年老致仕、或者被罷官不出時,招些學生教導沒有人會去計較;若是在朝,青壯年紀,這樣培養門徒,就是找死。

  王守仁笑笑道:「我雖抱著造福一方水土的念頭,說到底不過是紙上談兵,不足之處甚多,因此方常入市井走走,看百態人生。到底該如何對百姓好,甚是百姓真正需要的,還需慢慢探索。用這尚證實的空想去教授旁人,又能教什麼?」

  這一位確實是個有責任心的人,不過想到他顯達前的坎坷經歷,沈瑞小聲道:「弟子曉得,天下不是只有一省百姓,先生的志向也不會限於此。只是人心叵測,有人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為防禍從口出,先生志向,往後還是莫要宣之於口。」

  王守仁聞言,顯示一愣,隨即苦笑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能想得到這些。禍從口出,禍從口出,你說的沒錯。若是我早記得『人心叵測』四字,也不用受這幾年的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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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LV:6 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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