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18
陸雲 發表於 2013-8-30 19:54
第1卷 第五十章 雁南燕北


  被王守仁「教育」了一番後,沈瑞探究佛家轉世的心思就淡了許多。不管是莊公夢蝶,還是蝶夢莊公,如今他就是大明朝的沈瑞,還能是什麼?若是有朝一日,他敢說自己本不是大明人,而是來自五百年後,那說不得等待他的就是一場烈火焚身的「淨化」儀式。

  就是至親至愛之人,對於這番鬼神之說,也會驚悚不安。

  見沈瑞終於肯安心讀書,五宣鬆了一口氣道:「好小哥,你可將哥哥唬死了。瞧你前些日子那模樣,每聽禪師講法便眼睛發光,一去禪寺便惦記藏書閣。沒事的時候,都開始坐禪哩。」

  沈瑞聞言,不由失笑道:「我甚時坐禪?」

  五宣道:「你雖沒五心朝上,可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睛木木的不知想甚,同坐禪也差不離。」

  沈瑞無語,自己只是聽了佛家理論聽多了,思考一番好不好,難道看起來就那樣傻。

  不管怎樣,一場「學佛」風波,無聲無息消弭無形。

  等到四月初,天氣炎熱,一行人早換下春衫,終於在經歷兩個月後,到達了開封府。

  沈瑞即便熄了探究佛法奧義的心思,可對於少林寺武僧依舊很有興致。

  這幾個月,他在王守仁的教授下學習了「羅漢拳」。同練了兩輩子的形意拳相比,羅漢拳要霸道的多。同形意拳的飄逸相比,羅漢拳揮舞起來更用力,練習的時候更耗費體力。不過這種辛苦帶來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沈瑞的飯量增加了,力氣也大了。形意拳講究是借勢與巧勁,以柔克剛;羅漢拳則是大開大合,一力破十會。

  就在赫赫有名的少林寺眼看在望時,就出了變故。在眾人剛進開封府地界,一人行便遇到一個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熱切地迎了上來。

  見到來人時,王守仁神色大變。

  原來這漢子不是旁人,是王家餘姚老宅的管事范大。

  王守仁自然想到,若不是家中有要事,也不會千里迢迢使人追到開封府來。

  「你怎麼來了?可是祖母他老人家?」王守仁面帶焦色,急聲問道。

  范大忙道:「太夫人安康,是大娘子臘月裡染疾,原本正月見好,不想二月底病勢漸重,太夫人打發人往松江給大哥送信。待曉得大哥出門遊歷,太夫人便打發小人出來尋大哥。小人三月十二從餘姚出發,沒敢乘船,二十五到了開封。

  行船緩慢,這管事便快馬加鞭地趕來。沒想到走到前頭來,本想順著官道南下迎找,可坐騎已經累倒,又怕兩下走散,便在開封府等候。

  王守仁聽聞太夫人安康,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待聽了後邊的話,他的臉色難看起來:「娘子到底害了什麼病?若是要命的病症,年前怎無人送消息與我;若是不重的,怎又到了這地步?」

  范大道:「小人只是外院當差的,並不知曉。」說到這裡,忙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方見了大哥,小人急著回話,糊塗了,這裡有太夫人手信與大哥哩。」

  王守仁忙接了信,立時打開看了,待到看完不又皺眉。

  大娘子之疾,竟是因吃求子的「良方」所引起的經血不調。大娘子諸氏,王守仁十七歲時迎娶的發妻,也是他的姨表妹。兩人成親十年,房裡無其他妾室,可諸氏一直沒有身孕。雖說王守仁勸過數次,可諸氏這些年求子都求的魔怔,人也神神叨叨。王守仁不厭其煩,這才避到外頭來。

  去年臘月,諸氏聽人說道觀裡來了來「仙師」,手上有治婦人不孕的良方,千金難求,便私下典賣嫁妝,湊了幾百兩銀子,去求了良方。聽著是治陰虛、補血氣的東西,卻不知為何吃得沒幾日,趕上經期,便崩漏不止。

  太夫人瞧著不對勁,立逼諸氏停了藥,本打算送信給王守仁,被諸氏哭求,也怕使得他們夫妻嫌隙更深,幫著隱瞞下來。諸氏調理了一個月,身體漸好,卻是鑽了牛角尖,覺得上次的血漏是「舒經活血」,讓自己身體都輕快,那方子確實是良方。又怕太夫人不體諒攔著,她便藉口身體弱去莊子調養。太夫人見她大病一場,瘦的幾乎脫了形,便允她鬆快些日子。

  沒想到,諸氏到了莊子,便開始再次用藥。趕到經期崩漏,她便也當成是「疏通淤血」,才排了這些烏血出來,咬牙忍了下來。一洩就是半月,諸氏已經病重臥床不起,養娘婢子不敢再隱瞞,這事情才揭開。雖說太夫人請醫延藥,可大夫說了,諸氏血氣殆盡,已是油盡燈枯之像,叫預備後事。

  諸氏是王守仁結髮之妻,王諸兩家又是姻親世交,不管兩人夫妻情義如何,得了諸氏重病消息,王守仁都需要趕回去。

  下邊弟妹還小,上面祖母年邁,真要諸氏有個萬一,家裡也得有人張羅後事。

  王守仁長吁了口氣,對洪善禪師道:「內子病入沉痾,我要與大和尚作別了。」

  洪善禪師口唸佛號,道:「吉人自有天相,王居士也切莫太多焦躁。」

  不過洪善禪師並未立時離開,而是帶王守仁一行去了開封府裡一家鏢局。

  這家鏢局規模不小,接南北護送活計,是少林俗家弟子開的,鏢局中有車馬畜力。王守仁既急著還鄉,肯定是不會走水路,要是騎馬的話,還需要先去買牲口。牲口市上,做畜力的牛馬多著,調教好的坐騎卻是可遇不可求。

  王守仁得了洪善禪師的援手,已是感激不盡,自然不會讓鏢局在銀錢上吃虧。市面上沒調教的騸馬十來兩銀子一匹,鏢局這邊都是調教好走遠途的馬,馬掌馬鞍齊備,王守仁便取六兩金子,同鏢局買了四匹馬。

  沈瑞看著坐騎數,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王守仁還沒說是否帶他一起折返。他真擔心被留下。

  沈瑞還是想的太美好,王守仁既要疾馳回鄉,哪裡會帶他這個孩子。倒不是嫌棄他累贅,而是疾馳之苦,不是一個孩子能受的。

  不過顯然王守仁依舊記得沈瑞學佛之事,完全沒有將沈瑞託付給洪善禪師的意思。

  直到與洪善禪師作別後,王守仁方吩咐那來報信的范大道:「我帶五宣先行一步,你帶瑞哥走水路,先送他回了松江,再回餘姚。」

  那范大聽說自己被留下來帶孩子,不由面色發苦,可還是唯唯應了。五宣只是半大孩子,不留他送人,還能留五宣不成?自家大哥也是,跟著大和尚出來就出來,作甚還要帶個小孩子?這是新收的書僮?看著是清秀,就不像是能服侍人的。

  沈瑞寄居西林禪師之事,松江地界知曉的雖多,可王家人並不知曉。

  沈瑞心中有些失望,雖是滿心捨不得王守仁與五宣,可也曉得不是留人的時候,只好戀戀不捨道:「先生何時回松江?」

  王守仁微微一怔,隨即搖搖頭道:「不管你師母是否能痊癒,為師都暫不離鄉。太夫人上了年歲,我本不該出來這麼遠,讓老人家不安。」

  難道師生緣分就只有數月?沈瑞的心裡很難受,幾乎要忍不住問一句,自己能不能去餘姚。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王家有上了年歲的長輩,忌諱被衝撞,也沒有孝期登門的道理。

  王守仁見他情緒低沉,摸了摸他的頭:「作甚小兒女態,又不是不得見了?即便這次我家裡沒事,等到年底,我也當啟程上京,不過是早分別幾月。有沈兄在,你也有人教導,我是不擔心的。只是怕你心思太活,功課上不踏實。你若是肯全心攻讀,說不得等三年除服,便可也下場一試。等到你以後進京,難道就不認我這個先生?」

  沈瑞心中嘆息不已,可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強笑著道:「我沒事了,先生既著急趕路,莫要再耽擱。路途遙遠,天氣又漸熱,先生也需多保重。」

  王守仁頗為欣慰,將身上剩下的金銀分了一半出來給沈瑞,又怕范大因沈瑞年幼不精心,道:「這是我在松江收的學生,沈學士之弟,你要好生服侍,莫要因匆趕路怠慢了。若是平安將他送回去,自有你的賞銀。」

  范大恭恭敬敬地應了,嘴裡越發苦,原來這小哥兒不是書僮,是個小少爺。可這個年紀,真是熊孩子不聽話的時候,希望他能一直這般乖巧,莫要淘氣,否則這一路小兩千里,可有的受了。

  沈瑞哪裡想到管事已經將他看成「熊孩子」,正聽五宣絮絮叨叨:「行船走馬三分險,左右小哥也不趕時間,切莫心急尋小船。哪怕是多花一倍銀子,也要尋大船。看你一路上坐車,就曉得你是個怕顛的,要是暈船,可有的罪受。」

  沈瑞老實地應了,五宣不放心,又對那管事道:「范大叔,小哥在孝期,出門不便方換了衣裳,飲食需戒葷腥,趕路也要避聲色犬馬之地。」

  范大應了,五宣這才上馬,對著沈瑞揮揮手,與王守仁兩個策馬去了。

  兩人的身影在官道上變成芝麻點,直到消失不見,沈瑞方移開眼……
陸雲 發表於 2013-8-31 21:02
第2卷 第五十一章 春華秋實(一)



  沈家坊中正東之位,是族中大祠堂所在。

  太祖皇帝賜名的《大明集禮》上,對於士大夫與百姓家祭都有禮制規定,「權仿朱子祠堂之制」。品官之家立祠,許祀四代,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庶人不得立祠,只許在居室或他室供奉祖父母、父母兩代之祀。

  律法雖如此規定,可法理不外乎人情。

  地方大姓聚族而居,累世不遷,依傍宗族,不是一戶兩戶,祭祀之事,便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除了按照朝廷禮制設的家祠,便還有族中留下的大祠堂,這大祠堂,實際就是「祖祠」。

  大祠堂之祭祀,與祠堂四仲月不同,而是立春、東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

  沈家大祠堂東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佔地三畝半。因禮制,士大夫祠堂只允許屋三間,可其他廂房廳房的格局,卻是沒有限制。

  整座建築是四進,院子極為郎闊。最外頭拜亭,第二進是公廳、宗族議事是之所在,第三進本是神明殿,如今供奉是「大成至聖文宣王」,第四進是祖祠堂。

  別人家的祠堂,除了祭祀之日開啟,多是大門緊閉,莊嚴肅穆。沈氏先祖卻是育人為本,將家族之中最重要族學設在祠堂中。

  即便是初入學的稚子,這般肅穆的環境中,也不敢有嬉鬧之心,否則不用先生教導,回家父祖就饒不了。可童子天性活潑浪漫,也不能一直拘著,於是在祖祠旁邊,就擴了一座附園,名為盈園,讓童子於此學課間嬉戲。

  動靜結合的教導方式,持之以恆的詩禮傳承,使得沈家子孫良才輩出,也使得沈氏族學名揚松江府。

  因這個緣故,除了沈族子弟在此就學外,姻親世交子弟附學者眾。

  族學趨向與學院,除了教授四書五經,還有君子六藝,盈園裡也開闢了校場,還有讓學子中體會民生的稼穡園。

  如今族學的負責人是董舉人,是沈氏三房之婿。沈家三房這兩代子弟不喜讀書,子弟多通經濟事務,積攢了萬貫家財。他們到底記得自家是書香門第,不是商戶,只與書香人家聯姻,這才沒有染上商戶粗鄙。

  這董舉人出身書香之家,弱冠之年就中了舉人,而後便經歷挫折,四次不第,寓居京城十來年,終於死了上進之心回鄉安居。

  三房為了在族中佔一席之地,便為董舉人謀求打理沈氏族學的差事。可是董舉人畢竟是外姓人,沈家不出士的舉人、秀才多著,這差事哪裡是好謀的?

  還是孫氏,恰逢沈瑾入學,對族學裡的消息頗為關注。聽聞董舉人確有文才,雖自己進士落第,可經他手教導的子侄多有了功名,可為良師,孫氏便通過幾位交好的妯娌,促成此事。真要論起來,三房還欠孫氏人情,只是三房向來利益為重,早將這點人情丟到腦後。

  現下,董舉人坐在族學的廂房中,看著眼前清俊的少年,摸著美須,滿臉欣慰道:「甚好,這幾年你的功課多有精進,明年正可下場一試……」說到這裡,頗為遺憾道:「兩年前那場,倒是可惜了。」

  聽了這話,清俊少年旁邊一個白淨少年忍不住暗暗翻了個白眼。

  什麼叫可惜?這是說孫氏死的不是時候,還是說沈瑜不應該給嫡母守孝?怪不得董舉人蹉跎半生,只能做個夫子,這傢伙太不會說話了。

  清俊少年正是沈瑾,聽了董舉人的話,也曉得不妥當,面帶尷尬提醒道:「先生,今日學生是送舍弟入學……」

  董舉人聞言,眉頭皺了皺,看了眼沈瑞。

  三年期滿,沈瑞已經除服,從西林禪院回到沈家四房。

  十二歲的少年,因身量抽條的緣故,面容清瘦,目光平和,面帶稚嫩。

  董舉人見了,有些恍然。印象中,沈瑞的樣子有些模糊,只記得是個極散漫的孩子,常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逃學,又縱容身邊書僮、小廝待同窗無禮,極為不討喜。當年負責蒙童班的薛秀才,時常抱怨起這個學生的頑劣。

  如今看著眼前這少年,真的是記憶中那驕縱散漫的孩子?

  又想著這少年被沈狀元看重,親自教導兩年半,董舉人便覺得扼腕。一個蒙童,狀元公親自教導,也教導不出來花來;要是狀元公肯親自教導沈瑾,別說是兩年半,就是三、五個月也會讓沈瑾受用無窮。

  他眼中的探究、可惜,哪裡瞞得過沈瑞。

  沈瑞對董舉人的印象更差,一個因自己的喜好選擇親近學生或冷淡學生的老師,即便他再有點金之手,也不是個合格的老師。

  董舉人還不知自己已經惹人生厭,想到狀元公沈理,倒是將心中的不喜去了幾分,淡淡道:「四書五經可學了?」

  沈瑞回道:「已聽了初講。」

  董舉人算了算沈瑞的年歲,這個進度倒是並不比旁人強多少。可見資質有限,否則守著一個狀元公,早應當學的更多才是。

  他隨意地抽了幾段四書叫沈瑞背了,又抽了兩段經文,讓他講解,便點點頭道:「可入夏耘班。」

  說罷,董舉人帶沈瑞出來,到族學正堂拜見「大成至聖文宣王」的畫像;又在「大成至聖文宣王」的畫像前落座,早有小廝奉上茶水,沈瑞行了拜師禮。

  看著弟弟拜完師,沈瑾就離開了。他是廩生,學籍在府學,守孝完畢,也要入府學銷假,為明年鄉試做準備。

  沈瑞跟在董舉人身後,來到「夏耘班」。

  族學中學子從五歲到十幾歲不等,按照學習進度不同,便分了三個班級,「春耕」、「夏耘」、「秋實」三個班。「春耕」是蒙童班,「夏耘」則是準備參加童子試或參加過童子試未過院試的學生,「秋實」則是過了童子試,取了秀才功名,卻沒有考入官學的。

  族學所在的大祠堂三進院,本就僅次於第四進,佔地足有一畝,除了三正四耳的正房外,東西各有五間廂房。

  關於族學佈局,在來的路上,沈瑾已經同沈瑞講過。

  西廂是春耕班所在,東廂是夏耘班;正房東耳房是幾位夫子的歇息室,西耳房是秋實班七、八個秀才所在地。至於正房三間,除了中堂供奉著「大成至聖文宣王」,東間是藏書室,西間是董舉人書房。西耳房與西廂之間,設有角門,出去就是盈園。

  今日跟著沈瑞上學的,有書僮柳成與小廝長壽。柳成十歲,是柳芽的弟弟,在沈瑞除服前,到的沈瑞身邊;長壽十五歲,陪沈瑞兩年半,是王守仁所贈,雖是王家家生子,卻是父母雙亡,別無牽掛,這兩年待沈瑞極為盡心。

  這兩人提著書箱,亦步亦趨跟在沈瑞身後。

  此時正是課間小憩,東廂裡並無夫子,裡面坐著十幾個少年,好幾個都是沈瑞的熟人。這些人見有新同窗過來,有的驚喜,有的好奇。不過有董舉人在,到底無人敢放肆,都規規矩矩坐好。

  董舉人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角落裡唯一一處空座,讓沈瑞坐了。

  與他同桌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年,十來歲年紀,見沈瑞過來,略帶惶恐,小心翼翼地往旁邊避了避。

  董舉人離開,沈全一下子就竄了過來,抱怨道:「好你個瑞二弟,之前半點動靜都沒有,我還以為你要明年方入學。」

  沈瑞笑著聽了,他實也無奈。他本也沒想著來族學,可張老安人小動作不斷,他實是無心糾纏,就避了出來。

  沈全見沈瑞眼中帶了無奈,想到四房的糾葛,忙岔開話道:「族學裡兄弟同窗多,倒是比家裡要熱鬧。」

  一錦衣少年走到沈全身邊,養著下巴,輕哼了一聲道:「瑞哥是怕功課差的太遠,沒有面皮見人,才一日不敢耽擱。」

  沈瑞點點頭,道:「還是玨弟弟瞭解我,我確實怕落得太遠,往後還需與玨弟弟一起進步。」

  錦衣少年聞言一噎:「我曉得,你有六族兄做老師,可也莫要太得意。等明年縣試、府試下場,看誰是草包!」

  沈瑞笑道:「可惜明年沒有院試,否則瞧著玨弟弟的模樣,秀才功名觸手可得。」

  錦衣少年正是宗房大老爺幼子沈玨,得意洋洋道:「那還用說,讀書數載,若是一個院試都怕,那也不是沈家子弟!」

  沈玨與過去的沈瑞是宿敵,與現在的沈瑞-脾氣也不相合。不過在西林禪院這幾年,沈家族人中,除了五房外,就只有沈玨常常登門。沈瑞無意與之相爭,有時候說話不過是故意逗這個小少年炸毛而已。

  沈瑞本是無意提及院試,可聽到沈玨這一句就覺得壞了,不由看了一眼沈全。

  沈全弘治十年下場,過了縣試、府試,惜敗院試;弘治十一年沒有院試;弘治十二年六月,五房太爺去世,沈全在守喪;今年六月這次,沈全第二次參加院試,再次落第。明年又沒有院試,沈全想要參加就要等後年。

  尋常耕讀人家,子弟十八、九中秀才功名,並不算晚,還算是年紀輕的。可沈家是書香之族,子弟五歲就啟蒙讀書,五房又算是其中翹楚。

  沈全的兩個兄長,一個是弘治十二年的庶吉士,因守祖父喪回鄉守孝一年,如今孝滿,已經回了翰林院;一個是弘治十一年的舉人,與長兄一起進京,等到後年會試。

  沈全這個做弟弟的,難免壓力大,更不要說隔壁又住著一個沈瑾。

  就是這族學中,沈全昔日同窗,不是升了「秋實」班,就是自覺科舉無望、另尋生計;像他這樣大年紀,還滯留在夏耘班的,實是不多。

  沈全的神色果然一黯,面上隱有自嘲之意。

  沈全與沈玨這一湊上來說話,將沈瑞旁邊的同桌給擠到一邊。

  那小少年皺眉,想將椅子往邊上移了移。可是他的座位挨著牆角,真是避無可避。

  這時,邊有個紅衣少年上前,高聲道:「這是課堂,可不是誰家客廳?若是敘舊選另外地方去,莫要耽擱他人讀書!」
陸雲 發表於 2013-9-1 14:47
第2卷 第五十二章 兄弟怡怡(一)



  聽到這紅衣少年高聲呵斥,沈瑞心中詫異不已。

  這少年十四、五歲年紀,長著一雙丹鳳眼,倒是極好的容貌,可眉眼間過於尖刻,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只是不知是什麼身份,竟然這般有底氣?是三房的?沈瑞尋思了一下,又覺得不像。聽說三房幾位叔伯都是早娶,玉字輩的嫡子多是早就成家立業,嫡孫差不多都到啟蒙的年紀;有個被三房當成寶貝疙瘩對待的沈珠,已經到了秀才功名,如今應該不在這班上。

  要知道不管沈氏族學的名氣多大,沈氏族學的學子幾何,這這族學畢竟是沈家所有,沈玨是宗房嫡孫,沈全是五房嫡子,論起身份來,這兩人在族學中也是數一數二,還有人這般大呼小叫。

  這少年到底是什麼身份?沈瑞望向沈全與沈玨。

  沈全還罷,只懶懶地抬了下眉頭,並未開口;沈玨卻是橫眉豎目,道:「哪裡來的哈巴狗,竟管起小爺之事!董雙又不是玻璃人,誰還能碰碎他,要一時不住眼的盯著?這雖不是我家客廳,卻是沈氏族學,又是課歇功夫,我倒是不曉得,沈家人怎就不能開口說話?」

  那紅衣少年面帶怒氣,還要開口,便聽有人道:「琇哥……」

  紅衣少年聽到聲音,煞氣立時收斂幾分,轉過身去。

  門口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容貌尋常,長著一副笑面,看著倒是平易可親。

  來人尚未開口,紅衣少年便抱怨道:「珠九哥,有人欺負董表弟。」

  他這一說,不僅沈玨、沈全皺眉,屋子裡其他幾個沈氏子弟也不願意聽。而幾個姻親外姓子弟,並無上前幫著董雙的意思,反而不少人怨他多事,看向董雙的目光很是不善。董雙在旁,更顯窘迫,眼圈跟著泛紅。

  方才的情形,都落在大家眼中。沈玨與沈全兩個上前與新同窗說話,董雙不習慣與人接近,往一邊避開。倒顯得多事,實是不願意,他起身出來就是,何必如此作態。

  「誰欺負他?玨七哥與全三哥上前與瑞哥說話,幹他何事?莫不是因沒搭理他,他就要哭鼻子,娘娘歪歪。」一個小胖子起身道。

  他旁邊坐著的精瘦少年操著公鴨嗓也跟著道:「就是,就是,沈琇你好沒道理。董雙自己都沒說甚,你就護上,片刻也不移眼。要是不放心,你就跟夫子說換了座位,不是能從早到晚地盯著。」

  沈琇瞪著眼睛,看著那精瘦少年,怒道:「沈琴,怎哪裡都有你,要你多事哩?」

  沈琴「嘎嘎」笑了兩聲道:「一筆寫不出兩個沈氏,我總不能容旁人欺負族兄弟。」

  沈琇怒道:「哪個是旁人?」

  沈琴輕哼一聲,眼神在沈琇身上轉了轉。

  沈琇已是忍不住,就要沖上前去,被沈珠伸胳膊給攔住。

  沈珠安撫地看了看沈琇,隨即也不理睬沈琴,只看向沈全,滿臉誠懇:「全三哥,大家不是族兄弟,就是姻親世兄弟,鬧起來可不好看。」

  沈全聞言,不由蹙眉,隨即也跟著笑道:「珠哥最是熱心腸,你既來了,這些小的自是鬧不起來,他們可最是聽你的。」

  沈珠的目光就望向眾人,附學的外姓子弟都低了頭,這是沈家各房子弟相爭,本就不干他們的事;沈家子弟即便不甘不願,可也多是安靜下來。只有兩看著年紀略小的學子,卻是不干了,其中一個撅嘴道:「珠九叔是怎了?叔叔們本就沒怎地,明明是董雙多事做作,琇二叔身為弟弟又對全三叔口出不敬,珠九叔不說教訓他們兩個,倒是要為他們兩個撐腰,是何道理?」

  另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道:「董雙恁多事哩,那座位又不是你們家的,怎地瑞二叔就坐不得,退退縮縮的,到底在嫌棄哪個?」

  其他沈氏子弟在沈珠的注視下雖熄了聲,可心裡多不痛快。只是礙於沈珠是三房嫡孫,功課又好,方暫時消停。這回聽到兩個小輩分的抱怨,他們也跟著,小胖子道:「若是真有人欺負董雙,珠九哥抱不平還罷;明明沒人欺負他,珠九哥還來教訓弟弟們。想來珠九哥眼中,表弟比族兄弟親哩?」

  沈琴又操起公鴨嗓道:「這哪裡是同學,這是當供起的活祖宗哩?莫說甚先來後道,想要欺負新同學。瑞二哥這幾年是有服沒來,可不是哪個都能欺負的?」

  這七嘴八舌的好熱鬧,沈瑞在旁看著,只覺得腦袋都大了。

  這時便聽到一聲院子裡噹噹聲響起,原本鬧哄哄的學子們,都老實地回了座位。

  沈珠則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對沈瑞道::「瑞二弟,我這表弟出自小門小戶,方靦腆了些,你莫要多心。現下該上課了,我先回去,稍後讓他給你賠不是。」說罷,便出去了。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明白了他方才的無奈。這個沈珠說話,還真是不受聽。方才明明是沈琇與沈玨、沈琴幾個小的嗆聲,沈珠卻找直接對上沈全,好像是沈全讓人鬧場似的;自己是個打醬油的,經他這一說,倒是自己不容人才引得糾紛。

  這樣的人管他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沈瑞都懶得搭理他。

  原本見他沈珠相貌惇厚平和,年紀輕輕又中了秀才,還以為是三房「歹竹出好筍」,如今這一看,什麼玩意兒。

  夫子進來,倒不是沈瑞記憶中的那個,而是個二十餘歲的夫子。

  這也是沈氏族學與其他學堂的不同,除了主持族學的山長不輕易換之外,其他夫子都是繼續舉業的秀才,出身各異。有的是旁枝庶房子弟,有的則是姻親故舊中的寒門學子。來族學教書,或許會耽擱他們讀書的時間,可是得大於失。能得到舉人山長的指點,說不定也能攀上沈家哪一房的關係。

  這些秀才,雖然舉業有落第的,可是也常有中舉的。如此一來,對於學子們來說,也是督促與鼓舞。而對於那些落第的秀才來說,只要他們教導的好,受益也微微可觀。族學裡有規定,蒙童升童生,童生升秀才,秀才升舉人,各班的老師與山長都有獎勵。

  這夫子穿著青衫,顯然是有功名在身。沈瑞雖是初次見他,卻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來人顯然也留意到屋子裡多了一人,微微點頭,便坐到條桌後,打開手中的書,開始講起四書來。

  沈瑞反應過來為什麼瞧著這人眼熟,因為這人也是丹鳳眼,長得與沈琇有五分相似,只是臉上其他地方長得中平,不像沈琇的相貌那樣耀眼。

  沈瑞摸了摸下巴,這是沈琇的兄長?沈琇這麼囂張就是因兄長在當夫子?這沈琇到底是哪房的?怎麼之前都沒聽過此人。沈瑞又掃了眼自己的新同桌,這個人叫董雙,那是董舉人的兒子?不是說董舉人的兩個兒子都有了功名麼?那應該是董舉人的侄子之類,怪不得沈珠要出面維護,兩家算是表親。

  董雙不僅聽得專心,手下也沒停著,時而落筆寫上幾句。如此情形,沈瑞看著倒是有些眼熟,這不就是後世課堂上的記筆記麼?就是他自己,也保留這個習慣,不管是聽王守仁講書,還是聽沈理講書,他都要記筆記,沒想到現下倒是遇到一個與他一樣的。

  沈瑞的視線,又落在董雙的筆記上,不由輕笑,還真是字形如人,規整清秀卻略顯無力。

  董雙記完一筆,抬眼剛要沾墨,正對上沈瑞的小臉,竟是一哆嗦,差點掉了手中的毛筆。

  他這反應,倒是將沈瑞嚇了一跳。沈瑞摸了摸自己的臉,並無異常。他因肖母,本就長得精緻些,而且還不帶女氣,誰見了都要誇一句英俊小哥。說句不客氣的話,就是這課堂上的十數學子中,容貌比他好的也只有沈琇、沈玨兩個,怎麼就會嚇到人了?

  這般想著,沈瑞不免又看了董雙幾眼,就將董雙低著腦袋,耳根粉紅。

  沈瑞想起沈珠方才的話,難道這是性子「靦腆」?

  沈瑞的視線,不由落到董雙耳垂上,粉粉嫩嫩,一片光滑。沈瑞移開眼,覺得自己想多了。這可是大明朝,禮教大興,男女大妨可不是鬧著玩得,怎麼會有「女扮男裝」的戲碼?除非是不打算將女兒嫁出去了,否則父母再腦抽也不會如此行事。

  等到外頭的鐘聲再次響起時,年輕的夫子起身出去。

  族學裡一上午兩堂課,沈瑞來的時候正是第一堂課課歇的時候,如今第二堂課完了,就到了午歇的時候。

  本避在側間裡的書僮小廝,都提了食盒湧了進來,各家多帶了茶水與午飯。

  沈玨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左面是小胖子與沈琴,右側則是那兩個日字輩的童子。沈玨起身走到沈瑞跟前,卻是沒有停留,招呼他一起走到後邊最後一排沈全的位置。

  沈全的同桌是個大塊頭,面帶憨厚,見他們過來,起身要讓座。沈玨忙按住道:「珈大哥且坐,大家一起哩。」

  聽到這個名字,沈瑞曉得是五房庶支,是沈全的從堂兄弟。年歲雖比沈瑞他們大好幾歲,可是腦筋不大聰明,這是沈瑞當年的同窗之一。

  剛才與沈琇嗆聲的小胖子是八房嫡宗嫡孫沈寶,公鴨嗓沈琴是七房嫡子,都是沈瑞當年的同窗。

  沈家九房中,內四房是始遷祖沈度子孫,五房是沈度胞弟沈粲一系,六、七、八、九則是沈家兩兄弟的各房叔伯一脈。

  內四房人口子弟系出同源,本為一支,分散開來,子弟最少;五房次之,六、七、八、九房子孫最繁茂。

  不過因松江這一支沈姓,本就是沈度、沈粲兄弟兩個立起的門戶,後代子孫中,又以這五房仕宦不絕,在族中也就這五房說話最有份量。其他房頭,即便子孫繁多,也多依附前幾房。其中因七房、八房祖上是親兄弟兩個,在宗族中這兩家倒是同聲同氣,子弟也多親厚。

  族學中學子的情形,向來同各房頭地位相干,那個沈琇倒是異類。

  長壽與柳成已經擺了食盒,食不言寢不語,一時屋子裡倒是沒了聲音。

  沈瑞坐在沈全對面,見他目視某處神色轉冷,便好奇地回了下頭。

  自己的座位上,正坐著沈珠,他對面是沈琇,沈琇不知在與柳雙低聲說什麼,柳雙沒有抬頭,而是使勁搖頭。

  等用了午飯,食盒也收了下去,沈玨便拉著沈瑞起身道:「既吃好了飯,咱們去盈園耍。」

  沈瑞望向沈全,沈玨撇嘴道:「不用等全三哥,他要看書哩。」

  沈全對沈瑞笑笑道:「瑞哥同玨哥出去吧,我不愛出去耍。」

  等沈瑞同沈玨出來,沈玨就迫不及待地抱怨道:「這學堂真是沒法呆,那沈琇整日裡跟蒼蠅圍著臭肉似的繞著董雙轉,真是污了我的眼。等哪一日忍不住,我就去同祖父說去。就算山長現在是董舉人,這也是沈家族學,貓貓狗狗的都進來算什麼。」

  沈瑞見他滿臉鄙視,話中也絲毫不客氣,不由納罕。

  早聽說明朝南方男風盛行,可這些年他接觸的人有限,見識的還真不多。

  怪不得董雙行為間有些扭捏,對自己又避之不及的模樣,難道是怕自己看上他的菊花。沈瑞想到這裡,嘴角抽了抽:「沈琇與董雙是一對?」

  沈玨搖搖頭道:「應該是沒上手,那個董雙不是個好東西……對人愛答不理,動不動就紅了眼圈,倒像是哪個欺負了他。不過是董夫子的侄兒,架子倒是比沈家嫡支子孫還大。」

  「沈琇到底是哪個房頭子弟,怎沒聽過他?」沈瑞好奇地問道。

  沈玨冷哼了一聲,道:「不過是二房庶支,倒是將自己當成人物。」

  沈瑞聽了,很是意外道:「既是庶支,怎還這般有底氣?」

  二房嫡支在京,庶支旁系在沈氏家族中就跟隱形人似的,就連族中公議,二房的位置是空著的,也輪不到這些庶支旁系出來。

  沈玨道:「人家可沒將自己當庶支,而是將自己當嫡支,卻不想想,出婦之後,連族譜都沒上去,還有臉當自己為嫡支,真是不知羞……」
陸雲 發表於 2013-9-3 02:12
第2卷 第五十三章 兄弟怡怡(二)



  「出婦?」沈瑞聞言,不由一愣。

  像沈家這樣的家族,向來名聲為重,怎麼會出現「出婦」?即便那房媳婦有不賢良之處,不是還有容留家族孤寡與罪婦的家廟,再不齊還可以「病故」。要知道,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要是鬧出和離之事,雖是斷了兩家姻親,到底沒有撕破臉;鬧到「休妻」出婦的地步,那兩家則翻臉成仇。

  這樣的大事,為何他聞所未聞。

  沈玨見他滿臉不解,揚眉道:「別尋思了,你才幾歲,當然沒聽過此事。那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別說咱們這一輩,就是源大叔這一輩,聽過此事的也不多。我是無意聽到祖父與父親閒話,才曉得一耳朵。」

  六十年前,想到二房嫡支好像就是那個時候遷居京城、而與留在松江的二房庶支幾乎沒有往來,沈瑞心中一動,道:「六十年前?是二房已故伯祖父家……長輩?」

  沈玨點點頭道:「就是伯祖父繼母邵氏,是個惡毒不慈的婦人。她進二房為填房時,二房老太爺本有髮妻留下嫡子三人。這邵氏在人前極為賢良,對待年紀稍長的大太爺、二太爺極為客氣周全,待年幼的三太爺視若親生。直到她有了身孕,才有了變故。」

  或許這天下的繼母不乏良善之人,可也不乏有自覺為了親生骨肉好,便狠心去行惡之人。

  那年松江鬧倭亂,倭寇經常上岸劫掠,松江府各家各戶都閉門不出。二房老太爺恰好有事去了南京,並不在松江。邵氏便使人將三太爺藏起來,詐稱被人拐走,又將線索指向城外,哄騙大太爺、二太爺出城尋人。結果兩位太爺在城外遭遇倭寇,與帶的的小廝、長隨都被倭寇殺了,大太爺還罷,二太爺的屍首都倭寇扔進河,屍骨無存。老太爺連失兩個嫡子,自是要查,卻沒有查出什麼。那幾年倭寇作惡多端,松江府死的人多了,便也當成是意外。

  邵氏十月懷胎,生下女兒,待三太爺越發親近。三太爺當年才六歲,在兩個兄長去世後大哭一場就不再提起,別人以為他不年幼忘了此事。三太爺打小一心讀書,十三過童子試,十五歲中舉人。數年之間,邵氏又添次女,生子無望,待三太爺就更慈愛。聽到三太爺中舉的消息時,邵氏極為得意,打算將侄女說給三太爺為妻。

  三太爺卻私下將邵氏的乳母、陪房都扣下,問出了九年前舊事。三太爺不去尋老太爺,直去尋族長。當時現在的族長太爺還是少年,族長是沈玨曾祖父,聽聞這等惡事,自然要為三太爺主持公道,命二房老太爺處置邵氏為沈家子嗣償命。

  二房老太爺聽聞真相,恨後妻狠毒,可畢竟成親十數載,又有兩個女兒在,痛斥一場後,到底不忍她失了性命,便寫了休書送她回邵家。不想邵氏回到娘家就有了反應,已經有身孕在身。

  不管邵氏行事多不當,子嗣為大,邵家託人說和,邵氏也寫信送來懺悔,邵氏所出的兩位姑娘也哭著要娘。二房老太爺沉了了半月,到底心軟,為了邵氏肚子中孩子的名分,有心將邵氏再接回來。

  三太爺聽到消息,直接去了生母墓地,在生母陵墓前跪了一晝夜。

  二房老太爺自覺心虛,想要勸兒子回來又沒臉去,便央求族長出面。

  族長曉得三太爺心中不平,可還是勸他退一步,邵氏雖可惡,腹中卻是沈家血脈,總不能無名無份生在外邊。若不是顧及她生的兩個姐兒,直接將她當貶為妾室也是應得。即便再次允她進門,也不必擔心什麼,等她生下孩子,就讓她入佛堂祈福。三太爺始終不說話,族長太爺便又勸,邵氏即便害了前面兩個,可對三太爺畢竟有養恩,三太爺若是逼迫太過,外人不知就裡,難免覺得三太爺過於刻薄,與名聲有礙。

  三太爺終是木木地點頭,算是同意接邵氏回來,大家也齊齊地鬆了一口氣。三太爺雖才十五歲,可已經有了舉人功名,行事又果決,沒有人敢將他當孩子看。若是他不點頭,這楊氏即便接回來,這二房也難安生。

  沒等二房老太爺使人去邵家,就得了消息,三太爺刨了生母的墳,等二房老太爺與族長匆匆趕過去時,三太爺已經將生母的屍骸焚燒,正跪在地上往瓷壇裡裝骨灰。他大哥的墳也被挖開,裡面裝著的骨灰罐取出來,擱在一邊。

  二房老太爺驚怒交加,想要教訓兒子,三太爺則遞上一張文書,上書自願放棄二房嫡子名分與繼承權,要將戶籍遷出來單獨立戶。老太爺大驚,問他何必要鬧到這個地步,三太爺抱著兩個骨灰罈道:「舊人不比新人,死人難爭活人。旁人能忘,死人卻是我母我兄。不能為兄報仇,我以不堪為弟,只盼骨肉團圓。」

  二房老太爺當即就沒了話,三太爺折騰這一番後,雖沒有如願獨立立戶,可依是帶了兩壇骨灰離了松江,去了京城。

  二房老太爺大病一場,使人給邵家送了一筆銀子一張房契,不再提接邵氏回來之事。等到次年,三老爺中了二甲進士的消息傳到松江,邵氏在娘家早產生下一男丁,邵家再次上門,老太爺依舊沒有鬆口,反而立時清點家當,分出兩份與兩個女兒做嫁妝,其餘都過到嫡子名下,為了防止邵家以後藉著邵氏子爭產,老太爺還專程並且請族老們做見證,留下手書」出婦子生死富貴與沈傢俱不相干,生不得上沈氏族譜,死不得入沈家墓地」。這是連邵氏兒子沈家血脈的身份都給否了。邵家與沈家,徹底反目。

  二房老太爺安排完二房產業,將兩個女兒託付給宗房,便悄然而去。有人說他心灰意冷,被和尚道士拐了出家;也有人猜測他是大病一場落了病根,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不想讓兒子擔上逼迫老子的不孝之名,才躲在無人知道的地方等死。不管說法到底是什麼,老太爺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任何消息。

  過了幾年,邵氏所留兩女到了說親的年紀,長兄如父,這兩女父親下落不明,生母被休,婚姻大事當由兄長三太爺做主。族長寫信與三太爺提及此事。三太爺使人送了兩千兩銀子與一封信,提及他無意因邵氏之舉遷怒兩個妹妹,只是擔心兩個妹妹因生母被休難體諒他,兄妹遠些也好,兩女之事既老太爺曾託付給宗房,就請族長多費心,又言老太爺既已經將兩女嫁妝都早預備出來,那這兩千兩權做添妝。又過兩年,邵氏重病不起,使人上京送信,懇求三太爺答應讓兒子上族譜,被三太爺一句「父命不可違」打發。

  因二房老太爺的「出走」,族老們對三老爺本就頗為微詞。不管他有多委屈,二房如今家破人散的局面到底難看。況且他面冷心冷,自打進京就了無音訊,婚姻大事都是自己操持,並未通知族裡,便多有埋怨。如今見他絲毫不念邵氏十來年養育之恩不說,還待異母弟妹如仇人,族老們對其更是不喜。

  二房已經分出去的庶支,看到二房偌大產業都歸了三太爺一人,多有不忿,便攛掇邵氏子,想要藉著大明律「財產諸子均分」一條,謀取二房產業。畢竟邵氏子即便沒有入沈家族譜,可有產婆與休書上的日期為證,他就是沈家血脈。即便不能得到沈家子孫的名分,可即便只能算是不入族譜的「外室子」,也有資格分二房一部分產業。至於二房老太爺留下的手書,上面提了族譜與墓地,到底沒有命令禁止孫氏子過問沈家產業。族老們想要壓一壓三太爺的「不遜」,便沒有制止此事。

  四房已故太爺與宗房太爺是族學裡同窗,幾個人又是一個曾祖的從堂兄弟,兄弟之間最是要好。兩人便使人往京城送信,三太爺方知曉此事。就在族人等著看熱鬧時,三太爺使人回松江,迅速地處理了全部產業,並且將戶籍遷到京城去了。

  因二房老太爺生死始終沒有消息,二房雖不能明確分宗,可這以後實際上同分宗差不多。

  聽了這一盆狗血,沈瑞並未怎麼動容,只是沒想到沈玨說的「一耳朵」,竟然是二房遷居京城的原因。而且二房太爺還與自家已故祖父有舊。

  是了,這也解了他心中一個不解之謎。

  二房人丁凋零,沈瑞的曾祖父又是賭鬼,家業敗壞的差不多,而沈瑞的祖父早亡,留下孤兒寡母。按理來說,即便四房產業竟然還能得以保全,在宗族中還早就失了話語權。

  可族長太爺親自牽線,為四房娶了個嫁妝豐厚的娘子。而沈舉人半生沒出仕,家資富饒,也太太平平地過了多年。

  、

  四房能有今日,不單單是出了一個「賢婦」,還有已故老太爺的余陰……
陸雲 發表於 2013-9-3 02:14
第2卷 第五十四章 兄弟怡怡(三)


  這二房往事,狗血是狗血,可這故事裡正面角色是已故三太爺,邵氏是反角,二房老太爺是糊塗蛋,邵氏所出的兩女一子則是炮灰。
  
  這個沈繡,橫空出世,氣勢這般囂張,到底是為那般?
  
  「那個邵氏子後來如何了?」沈瑞問道。
  
  原來,邵氏子當年並沒有留在松江,怪不得沈族子弟後來多忘了這一脈。
  
  二房老太爺先前送過去的銀錢,足夠邵氏母子衣食無慮。不過因邵氏的緣故,連累邵家幾個小娘子的親事,邵家幾個嫂子也不待見她。她有嫁妝傍身,又有二房老太爺先前給的銀子,母子兩個就搬出邵家單過。
  
  因二房老太爺的「出走」,邵氏打擊頗大。沒過幾年,她就熬不住,臨終之前本想要讓那孩子回歸沈家,可二房做主的是三太爺。三太爺不點頭,誰也不會給她做主。被三太爺拒絕後,邵便將那孩子托給已經出嫁的大女兒。
  
  邵氏大女兒當時已經嫁到隔壁嘉善縣,得了母親懇求,在操辦了邵氏後事後,便攜了弟弟離開松江。
  
  邵氏子從此依附姐姐、姐夫,定居嘉善縣,並且買田置產,長大後娶妻生子。因早產的緣故,身子骨很不好,即便讀書為業,可熬過院試,沒等鄉試就沒了,留下獨生子沈清,又留下遺命,子孫若不舉業,不得回松江認祖歸宗。沈清倒是爭氣,二十出頭就中了舉人,不過也因用功太過,熬壞了身子,沒等參加會試,就一命嗚呼。又留下兩個兒子,就是長子沈琰、次子沈琇。
  
  沈家父子兩代人,不事生產,只讀書為業,邵氏留下的錢財也用盡,日子越發窘迫。沈清娘子,便不顧丈夫遺命,帶了兩個孩子回了松江。
  
  如此孤兒寡母,即便長輩們當年有過錯,這也過了幾代人,族長便允他們娘幾個住在後坊。不過因他們身份尷尬,並不怎麼與族人走動,因此並不為人所知。
  
  直到去年沈琰過了童子試後,入了族學為先生,弟弟沈磅也跟著入學,這兄弟兩個才出現在沈氏族人面前。
  
  沈琰還罷,四書五經學的踏實,待學生也用心。族學裡的學子,即便不曉得他是哪一房的旁支,可從名字上,也曉得是族兄、族叔,待沈琰也客氣有禮。只有沈琇,來了就抬著下巴看人,當別人都是紈袴,只他是真正學子,又覺得他兄長有狀元之才,注定要出人頭地,光耀沈氏門楣,對於各房頭的族兄弟,便也絲毫不客氣。
  
  因他兄長拜在董舉人名下,沈琇與沈珠很是親近。等董舉人的侄子來「夏耕」班寄讀時,沈琇自以為得沈珠所托,將董雙看得死死的,生怕被人欺負了去。
  
  沈瑞聽得目瞪口呆:「沈琰連廩生都不是?哪裡就露了狀元之才?」
  
  沈玨撇嘴道:「可不是這個道理!就是你們家那位,十四歲過院試,又是廩生,也冇沒有敢說自己以後就能中狀元。沈琰連鄉試都沒下場,沈琇就已經過起狀元親兄弟的癮來,真是可笑哩。」
  
  沈瑞搖頭道:「他自去鬧笑話,你跟著接茬,可不是一起成了笑話。不知道的,反而還以為是你欺負他。」
  
  沈玨哼了一聲道:「誰耐煩搭理他,不過是族學裡無聊,閒著耍他兩句。」
  
  午歇的時間本不長,兩人說了會話,在盈園裡溜躂一陣,時間就差不多。
  
  回學堂的路上,沈玨道:「那個董雙,恁是討人嫌,瑞哥要是不原意,我就叫沈環過去,你過來與我一同坐。」
  
  沈環是沈玨同桌,也是他的從堂弟,宗房旁支子弟。
  
  沈瑞擺手道:「不必,我個子高,坐在頭一排算什麼。
  
  沈玨瞥了沈瑞一眼,抱怨道:「早年你明明比我矮兩指的,怎地就一下子高了,小心長成傻大個。」
  
  沈瑞曉得他只是嘴上不讓人,只是笑著聽了。
  
  兩人回到班上,出去溜躂的同學都回來差不多。沈琇已經回了自己座位,並沒在董雙身邊,不過看到沈瑞與沈玨進來,他依是面露不善。
  
  沈瑞只當他是跳樑小丑,理也沒理他。就憑這兄弟兩個現在都沒有入族譜,那沈琰的資質也有限,否則他真有狀元之才,族老們為了不使得家族遺才在外,早就使人促成此事
  
  倒是這個董雙,別彆扭扭的,往後相處起來,不要給自己招麻煩就好。
  
  想到這些,沈瑞就皺了皺眉。
  
  令沈瑞意外的是,這次董雙沒有再躲躲閃閃,反而紅著臉,磕磕巴巴地與沈瑞道:「小弟因體弱,打小被家母養在內宅……鮮少出來,畏懼與人相處,並非只針對沈兄……還請沈兄不要生氣……」
  
  他窘的脖子耳根都紅了,可依舊握著拳頭,看著沈瑞,滿眼真摯。
  
  沈瑞的眉頭鬆了開來,道:「本沒有什麼,我也沒有生氣。」
  
  董雙聞言,鬆了一口氣。
  
  這才像是「寄讀生」的標準反應,在沈家學堂,像沈琇那樣開罪沈家嫡支子弟,絕對是腦子抽抽。這是族學,不是其他學院,大家學習完了就星散。這些同窗不是族兄弟們,就是姻親故交,即便以後前程似錦,科舉出仕,仕途上也需要助力;要是科舉無望,回家繼承家業,族兄弟與姻親之間更是少不得打交道。
  
  同上午的四書五經不同,下午是「六藝」課,除了術課與書畫課依舊在東廂房這裡授課,其他的課程都安排在盈園的花廳上課,課程相對悠閒,而且在學會基礎知識後,是否繼續學習,全由大家定奪。繼續學習的,就隨著老師學習,不想繼續學習的,可以去其他地方背書。
  
  如此一來,立志科舉的學子便能抽出更多的時間溫習四書五經;志不在科舉的學子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有所偏重。
  
  今日正是術課,夫子講了一篇《九章算術>後,就留了一個問題。
  
  有井不知深,先將繩三折入井,井外繩長四尺,後將繩四折入井,井外繩長一尺。問:井深繩長各幾何?
  
  這道題與雞兔同籠大同小異,可是因涉及到分數,對於這些少年來說,還真是不容易。可對於沈瑞來說,這不過是最簡單的「X」、「Y」代數題。就在夫子將題目念了一遍,吩咐大家在下一次術課前計算好時,沈瑞已經在紙上給出答案,井深八尺,繩長三十六尺。
  
  董雙驚訝地瞪大眼睛,盯著沈瑞的答案一會兒,方沮喪地揉了揉額頭,像是打擊頗深,露出幾分自我嫌棄來。
  
  沈瑞見他七情上色,倒是生不出惡感,低聲道:「我之前學完了《九章算術>,見過這道題。」
  
  如此答案,總比與他講什麼是「X」、「Y」簡單。
  
  董雙聞言,先是一愣,隨機又紅了臉,小聲道:「我不是嫉妒沈兄聰敏,只是覺得自己所學不足,還需勤勉……」
  
  沈瑞雖只與他做了半日同桌,可是也看到他在課堂上專心,對於功課格外認真,即便是課歇與午歇的時候,都手不釋卷。看著董雙如此,沈瑞便曉得,他是要走舉業的,看了眼他略顯蒼白的小臉,忍不住勸了一句:「過猶不及,還是勞逸結合的好。要是熬壞了身體,即便心中儘是錦繡,可也熬不過去應試的苦。」
  
  董雙聽了,臉色立時煞白,眼看著就紅冇了眼圈。
  
  沈瑞見了,很是無語,有些後悔自己多嘴。
  
  夫子已經離開,各家書僮小廝也都上前來,給大家收拾東西。而沈琇則是不時地望向董雙這邊,見董雙與沈瑞湊到一起竊竊私語,心中早就不自在。
  
  眼見董雙紅了眼圈,沈琇哪裡還忍得住,立時起身衝過道:「沈瑞,不許你欺負董雙!」
  
  少年們正是熱血衝動的時候,看到有熱鬧看,不由一陣起鬨。
  
  沈玨則是帶了沈環,沈全身邊則跟著沈珈,兩組人馬從前後湊過來,要將沈瑞護住的架勢。
  
  沈瑞挑了挑眉,還沒說話,董雙已經起身,脆生生道:「沈兄沒有欺負我,不勞沈二哥操心。」
  
  沈琇皺眉道:「董表弟勿要怕了哪個,這裡是學堂,不是誰一手遮天的地方。」
  
  董雙漲了臉道:「不是怕了哪個,本就沒有受欺負,沈二哥還請慎言。」
  
  沈琇還要再說,就聽門口有人道:「沈琇。」
  
  大家望向門口,門口站著的儒生,正是沈琰。他對大家頷首致意,隨後又招呼沈琇一聲,帶著他離開。
  
  圍觀的學子,見沒了熱鬧可瞧,三三兩兩散去。
  
  董雙滿臉羞愧地對著沈瑞,又一次道歉。
  
  沈瑞實不喜他這黏黏答答的性格,心中已經想著如何敬而遠之,面上卻是不顯,只大度地擺擺手,道:「本不干董小弟之事,董小弟勿要多想。」
  
  董家的住處離族學有一段距離,早有馬車候著,董雙同眾人作別,回家去了。
  
  沈瑞與沈玨、沈玨幾個落後幾步,溜溜躂達地出來。
  
  宗房的馬車也候在外頭,沈玨見沈瑞沒有馬車,招呼他同坐。
  
  沈瑞忙搖頭道:「不用,不用,不過隔了一條街,又沒有多遠。」
  
  沈玨的目光在柳成與長壽身上轉了一圈,皺眉道:「這兩個是你們家太安人與你預備的?小的小,笨的笨,哪裡是能服侍人的。」
  
  沈玨這般發作,倒不是給沈瑞沒臉,而是以為這兩個是張老安人安排的,怕他們不服管束,放要訓斥一番。他也有遷怒之意,四房宅子雖離族學不算遠,可不準備馬車,趕上雨雪風霜天氣怎麼辦?族學裡除了祭祀年節,平日是不休假的。
  
  沈瑞身為四房嫡子,怎麼就不能給預備一輛馬車。那個張老安人,實在是不像話……
陸雲 發表於 2013-9-4 02:17
第2卷 第五十五章 玉軟花柔(一)


  沈玨乘著馬車走了,沈瑞與沈全兩個步行回家。
  
  沈全猶豫了一下,道:「用不用讓我娘過去問問?」
  
  沈瑞搖頭道:「不用麻煩嬸娘,本也沒什麼。小時候也是車接車送的,現下不是大了麼?三哥不也是安步當車。」
  
  沈全搖搖頭道:「怎麼能一樣?不管你用不用,還是當準備出來。今日是你出服後第一次來學堂,總要擺出四房嫡子的身份,也顯得尊重。真不知你家老安人在想甚,你可是她的親孫子。」
  
  沈瑞無所謂地笑笑,因張家騙賣孫氏嫁妝之事,沈舉人對張家早已深惡痛絕。張老安人那邊,倒是被張家人再三請罪,最後還是給哄好。
  
  即便沈舉人忍無可忍,將張家人驅出四房,張老安人還是將他們安置在自家街後一處兩進小宅。張老舅爺的兩個孫女,甚至都沒有隨家人回去,而是留在張老安人跟前。
  
  張老安人同張家和解的原因也不難猜,如今沈氏宗族裡誰不曉得張老安人是個糊塗人,向來孝順的沈舉人也不再唯命是從。老太太要是將娘家人撇在一邊,就只能做個蹲在後宅養老等死的閒老太太,想要打聽外頭的消息都不容易。張家人是她的手腳,也是她的耳目。
  
  不管這老太太做什麼,只要不招惹到沈瑞頭上就行。沈理回京前已經跟沈瑞說了,等他過了童子試,就送他去南監讀書。鄉試過後,就可以去京城。就是沈瑞的親事,也無需擔心會被張老安人與沈舉人操縱,沈理早就跟沈舉人說好了,不讓他早定下。
  
  想到京城,沈瑞不免想起王守仁,眼神不由黯了黯。
  
  自從前年在開封府匆匆作別,沈瑞就再也沒有見過王守仁,不過師生兩個並未因此生疏,時有信件往來。陪在沈瑞身邊兩年半的長壽,就是王守仁回餘姚後打發過來的,長壽的身契,過後也在信中送來。
  
  當年王守仁料理完諸氏的後事,在餘姚待了幾個月,年底去了京城,參加了弘治十二年的春闈。
  
  王守仁會試第二,殿試試卷被選為前十,可並沒有被皇帝圈為一甲,最後被考官定為最後一名,也就是二甲第七。這個名次,即便離狀元有段距離,可在進士中算是高的。沒想到在庶常考試中,王守仁被罷落,失去進翰林的機會,也沒有了日後入閣的機會。
  
  每一屆庶常考試,有資格應試的是二甲進士與一部分三甲同進士,王守仁以二甲第七的身份應試,竟然沒選上,這其中若說沒有貓膩,沈瑞都不信。不過誰讓王守仁有個清貴的狀元帝師老爹,那些閣臣即便年歲大了,也有子婿門生等著接班,對於王守仁自然能壓制就壓制。
  
  王守仁的信中,倒是並無怨憤,反而在進了六部觀政後頗為用心,就是給沈瑞的信也提到「紙上談兵為笑談」之類的話,深覺自己不足。
  
  冇沈瑞與沈全說著話,溜溜躂達,沒一會就到了家門口。
  
  沈瑞與沈全作別,帶了柳成與長壽兩個進了宅子。
  
  進了宅子,沈瑞腳步頓了頓,對長壽道:「柳成還小,又是打鄉下才出來,怕是在宅門裡一時不慣,你多照應些。
  
  柳成與長壽兩個,雖在沈瑞身邊服侍,也並不與沈瑞住在一處,而是被管家安置在單身男僕集中所在的西南跨院,與沈瑞現下所在的西北側院中間隔著中路院子。
  
  長壽道:「二哥放心哩,小人會護著柳成,不會讓人欺了他。」說到這裡,猶豫一下,道:「二哥現下身邊人都是外頭跟來的,往後怕是有不便宜處。」
  
  沈瑞擺擺手,道:「無礙,咱們在這裡住不了多久。」
  
  至於收服四房奴婢下人之類的事,沈瑞沒有興趣。如今他名下有產業,背後有靠山,沈家四房在他眼中,同臨時客棧無益。就算身邊沒有四房家生子,行事或許有不便之處,也比身邊擱著別人的眼睛耳朵糟心強。
  
  長壽曉得沈瑞年紀雖小,卻是個有主意的,便不再多嘴,與柳成將沈瑞送到東路楓院。
  
  沈宅前院東路有兩個小院,後邊的臨近二門,是沈瑾所在的槿院,前面一處臨著宅子的院牆,就是沈瑞現下的住所
  
  這前後兩處院子,本是給未娶親的小哥或是做客人下榻之處,所以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多,是兩個小三合院,格局相同,都是三間北屋,東廂三間,南廂兩間。因這兩個小院本是一進院子改建,這院子就有些偏窄,不如內宅的院子寬敞。
  
  聽到外頭動靜,從北屋裡挑簾出來一婢,十七、八歲的婢子出來,鵝蛋臉,身量不高,體態微豐,見到沈瑞,忙笑迎了出來。
  
  長壽與柳成兩個立時乖覺了幾分,喚人道:「冬喜姐姐
  
  冬喜笑道:「服侍了二哥一日,你們兩個也辛苦,莫要急著走,我方才蒸了桂花年糕,你們端一盤子過去。」
  
  這冬喜不是旁人,正是沈瑞認識的舊人,隔壁五房郭氏身邊的小婢,在沈瑞守孝期滿,臨回沈家時,連同柳芽兩個,一併被送給沈瑞使喚。不過冬喜的舊主是郭氏,柳芽的舊主則是沈理夫婦。沈理夫婦上京前,將柳芽託付給的郭氏,就是專程為沈瑞留的。
  
  冬喜今年已經十八,年紀已經偏大,不過郭氏的意思,也很明顯。沒有給侄子預備通房的想法,等過兩年,小丫鬟調教出來,冬喜可以做嫁人做管事娘子,繼續服侍沈瑞,省的沈瑞身邊沒有老成人。還有就是沈瑞的身子骨,到底曾病弱過,在長大成人前,讓冬喜再給調理調理。
  
  因沈瑞早有請求,沈理當年曾使人送了銀子給柳芽家,好讓她弟弟能有錢讀書。不想被她那個後母扣下,給家裡添了幾畝地。
  
  雖說兒是娘的心肝,可畢竟是鄉下婦人,見識淺薄,即便捨得花銀錢送兒子讀書,可也不相信兒子真有可能出人頭地,反而覺得田產踏實。因田界與村中富戶爭執,柳芽後母又自覺有底氣說話得罪人,自己沒有挨打,柳芽的爹被打折了腿。那幾畝田地,又因治病都賣了出去,柳成也從村塾退學回家,家裡倒是真窮了。
  
  沈理夫婦因柳芽乖覺,加上念在她曾經幫過沈瑞,本打算放她出良,不過聽說柳芽家的情形,就熄了這個念頭。以柳芽後娘的見識,要是柳芽回家,也是被賣第二遭,為了多幾個身價銀,多半會賣到骯髒地方去。
  
  柳芽那個後娘,將家裡折騰成這樣,不思己過,反而認為是柳芽送回來的銀子招災,倒是將柳芽恨上。待到柳芽請假回家探望家人時,她就開始打罵起來。柳芽的瘸腿老子,好像也是這般認為,連攔都沒有攔著。還是柳成出面,方救下柳芽。
  
  柳芽後娘打罵完繼女,翻了柳芽帶回來的包裹,連包袱皮兒都留下,又動手將柳芽帶的耳墜扯下來,鐲子擼下來。若不是礙於沈家的名頭,柳芽還要回沈家,就要連衣服都扒下來。搶劫一番不夠,又惡狠狠地問柳芽月錢,讓她以後按月送回家來買米糧。
  
  柳芽徹底灰了心,不過到底捨不得弟弟,臨走之前,柳芽在村口勸弟弟繼續去學堂讀書,不用擔心學費。柳成給姐姐提了學堂裡老夫子的兒子,從十幾歲考到四冇十多歲,方中了秀才,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如今拖兒帶女,還靠花甲老爹的束修養活。村裡像他這麼大的孩子早就下田,他能上一年學,認識字已經很知足。
  
  柳成給了柳芽一個布包,裡面是她被搶走的鐲子與耳墜。他還告訴柳芽,不要再使人往家裡稍錢,柳家後置的田產雖沒了,可祖產還在,柳父也治的差不多,即便走路瘸了,可並不耽擱下田,哪裡就到了吃不上飯的地步。反而是柳芽這裡,贖身也好,嫁人也好,都需要銀錢。
  
  柳成徹底棄學,柳芽卻是唸唸不忘,等到見了沈瑞,聽到沈瑞問及她弟弟時,便提了此事。
  
  沈瑞沒想到柳家竟然還有這番變故,這說起來畢竟是他託了沈理才引起的,心中有些不自在。不過聽到柳芽提及她那個小兄弟,沈瑞倒是頗有興趣,實沒想到,那樣的家庭,怯懦無能的老爹,愚昧狠毒的繼母,竟然有這樣一雙惇厚的兒女。
  
  正好他也需要書僮,收了柳成,也算完成當年對柳芽的許諾。柳家只有這一個男丁,自不會賣斷為奴;沈瑞又有心成全柳芽,想著將來放她弟弟出去應試,也沒想過要將人入了奴籍,不過為防那對父母的麻煩,沈瑞讓長壽過去收人時,便讓柳成簽了十五年的長契。
  
  柳芽父母本捨不得兒子,不過聽說是跟著舉人家的小哥做書僮,有十兩銀子的身價銀,以後每月也有月錢,便忙不迭地應了。
  
  倒是柳成,因不放心他喂的幾頭豬,有些不情不願。即便見到姐姐,姐弟團聚後,他還念叨了幾句。不過聽說能跟著小哥上學堂,以後說不定也有機會下場試試,還是忍不住欣喜起來。柳芽便曉得,弟弟之前口是心非,心裡大抵還是願意讀書的。
  
  沈瑞身邊四人,就這樣湊全和,競沒有一個是四房家生子。
  
  如今沈瑞回四房,固然沒有眼線在身邊膈應,可也是兩眼一抹黑。
  
  沒想到這才回來一日,冬喜就能在小院開上火。沈瑞聞言,不由佩服地看向冬喜。要知道這院子裡雖也設有個小灶台,可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長壽道:「謝謝冬喜姐姐。」
  
  柳成也歡喜道:「太好了,這樣也不怕吃不飽哩。」
  
  沈瑞聽著不對勁,看著長壽皺眉:「怎回事,你們昨天受了欺負?」
  
  四房的奴僕下人,成家的分到宅子後邊的罩房,沒成家的婢子在內宅各處,男僕小廝則集中在前院跨院。
  
  長壽回道:「也不是挨欺負,只是那邊都是小子,吃飯時搶食。小人與小柳剛來,吃東西又比不得旁人快,就少吃了幾口。」
  
  沈瑞皺眉道:「不管怎樣,總不能餓著。要是他們敢欺負你們,莫要瞞著我,欺負你們就是打我臉;要是只是廚房或管事的想要卡油水,也莫要扛著,你看著便宜行事。」說罷,又轉頭對冬喜道:「取幾串錢與長壽。使完了就說。」後一句是對長壽說的。
  
  冬喜應了,轉身進屋,隨即捧了幾串錢出來,遞給長壽
  
  沈瑞見院子裡靜悄悄的,問道:「柳芽呢?」
  
  冬喜回道:「老安人傳話叫去,說是要給院子裡添人,叫柳芽過去帶人……」說到這裡,眼中露出憂色,不過瞥了旁邊的柳成一眼,沒有多說。
  
  沈瑞心中有數,叫柳芽裝了桂花年糕,打髮長壽與柳成出去,方問道:「去了多久了?」
  
  冬喜回道:「估摸有兩刻鐘,要不婢子去看看?」
  
  沈瑞搖頭道:「不用擔心,應不會罰柳芽。你同柳芽兩個的身契,可不在這裡。」
  
  這兩人的身契,都在沈瑞手中,不過對外依舊是打著「長者賜」的旗號。昨天沈瑞帶這幾人回來,張老安人聽說是各位親長所贈,後頭有主子的,就有些不樂意,嘴巴上還刺了幾句,滿臉的嫌棄。不過等到她身邊的郝婆子認出柳芽,附耳說過後,她就露出驚懼來。
  
  三年前柳芽只是剛進沈家數月的小婢,又哪裡有機會曉得其他隱私,只有凍餓沈瑞那一件而已。
  
  三年前,張老安人在沈瑞見族人的當晚就將王媽媽與柳芽打了幾十板子,賣到過路船上。被沈理追了回來。
  
  沈瑞因感念柳芽的幫助與王媽媽的善心,就請沈理幫忙照顧二人,想著這兩人以後可用。然而在沈理臨上京前,沈理方對沈瑞說了實話。
  
  張老安人使人賣了王媽媽與柳芽,想要遮掩的事情,不單單是凍餓沈瑞,還有一件事不好叫人知曉的。
  
  原來當年沈瑞挨了板子後,雖然昏厥過去,股上也有了傷,可並不嚴重。畢竟在執行的僕人眼中,他是四房唯一的嫡子,是老安人的心肝,誰會真的下板子打人。之所以他昏厥三日才醒,過後又被診出寒氣入體,並不僅僅是那幾日屋子裡炭火不足,是因為張老安人指使王媽媽在他挨打的那晚開了一晚上窗戶,目的倒不是要沈瑞的命,而是要引得他病情加重。
  
  沈瑞當時聽了,愣了好一會兒。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晚造成的後果,絕對不是使得他留下病根,而是真的要了一條命去,才有了自己的醒來。因這個緣故,沈理早死了讓沈瑞與張老安人「和睦相處」的心,才為他做了規劃,希望他能早日離開四房。
  
  王媽媽不管後來如何,前面「助紂為虐」的卻是她,原本死罪可免活罪不可饒,不過她上了年歲,又挨了這一頓板子,沈理只將她驅逐出去了事。
  
  沈瑞因這個緣故,也長了記性。不是看著良善的就是好人,不是一直是好人的就不會行惡,人心多變。
  
  張老安人將柳芽單獨叫過去,多半是要套話,要說責罰之類的應不會有。如今這家裡,張老安人依舊是張老安人,可卻是從老主母成為「家主老母」,再也沒有三年前的威風
  
  沈瑞正想著,就聽到門口傳來一陣略顯雜亂的腳步聲…
陸雲 發表於 2013-9-5 00:59
第2卷 第五十六章 玉軟花柔(二)


  先進來的是神色有些古怪的柳芽,身邊跟著幾個婢子。前面兩人年紀稍長,十五、六歲,後面兩個十來歲。
  
  沈瑞看了柳芽一眼:「這是?」
  
  柳芽屈膝道:「二哥,老安人說二哥身邊沒人服侍,將這幾人撥給二哥使喚,這兩個大人是秋月、冬月,是二等的例;小的是小桃、小杏,是三等。」
  
  沈瑞看了看那幾個婢子,兩個大的姿色長得都比較出挑,行動之間也帶了柔弱嫵媚,細皮嫩肉,哪裡像是婢子。就是那兩個小的,即便年歲小,身形沒長開,可都是眉眼清秀
  
  張老安人那點小心思,昭然若揭,沈瑞心裡冷哼一聲,對冬喜道:「既是祖母賞的,冬喜姐姐就先安置,只是正房不許隨便進人。」說罷,便進了北房。
  
  聽到沈瑞叫自己「姐姐」,冬喜微怔,隨即反應過來是在新人面前抬舉自己,笑著應了,又對柳芽道:「怎麼還站著,二哥才回來,還沒換外頭衣服,妹妹還不跟去服侍。」
  
  柳芽「哎」了一聲,隨著沈瑞進了屋裡。
  
  沈瑞見她神色似有擔心,問道:「可是老安人嚇你了?莫要怕她,這家裡輪不到她做主。」
  
  柳芽聽了,鬆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四周,而後小聲道:「二哥,老安人盡打聽二哥哩……問二哥老師是哪個,長壽舊主家姓甚,還問六爺、六娘是怎交代的奴婢……還打聽二哥喜好……我只說自己才到二哥身邊服侍不知……最後又嚇唬奴婢,要小婢老實聽話,不要胡吣,要不然三年前能賞小婢二十板子,現下也能賞小婢四十板子。」
  
  沈瑞輕笑道:「就為這個,就嚇到你了?我早說了,你與冬喜兩個如今頂著六哥與大嬸娘的牌子,又在前院當差,不用擔心後院折騰。」
  
  「有二哥在,小婢自不怕。只是心裡覺得不安,怕二哥挨了算計。這老安人說話笑眯眯的,卻讓人沒底。如今又過送來這四個,不知道下一步會如何。」柳芽小聲道。
  
  她吃過張老安人苦頭,又因聽過王媽媽的口供,曉得張老安人算計人時絲毫不念骨肉之情,不免惴惴,覺得怎麼防範都應當。
  
  沈瑞一想也是,那兩個小丫鬟還罷,那兩個年長的,既佔了二等丫鬟的例,往後少不得在自己眼前晃,還是當早打發了。他正專心為明年二月童子試準備,可不願浪費時間與她們扯皮。
  
  想到這裡,沈瑞不由嗤笑一聲。這個張老安人還真是自以為,四房規矩,沒成親的小哥身邊除了乳母打小服侍之外,還有四個丫鬟,兩個二等、兩個三等。難道她以為指了二等、三等丫鬟,就能近了自己身,接管這院子裡的事,讓自己將冬喜、柳芽「閒置」。
  
  見柳芽如驚弓之鳥,沈瑞少不得安撫道:「且放心,只要有心防著冇,總有防得到的地方。」
  
  待換了外頭衣服,沈瑞便問起小廚房之事。
  
  柳芽本是心寬的,提醒完沈瑞,便不再惦記那些糟心事,笑嘻嘻地回道:「都是冬喜姐姐張羅的,前頭當差的小哥們,多是和氣人,很給姐姐與小婢幾分面子,小廚房就張羅起來。本也不砌灶台,不過是讓人跑腿,買了米面糧油。」
  
  她這麼一說,沈瑞哪裡有不明白的。在前院當值的多是年輕小廝,冬喜與柳芽兩個正值妙齡,長得又不差,自是有人獻慇勤。柳芽還罷,年歲不大;冬喜的年紀在那裡擺著,在沈瑞身邊與其說是婢子,更像是養娘身份,總要放出去。
  
  儘管沈瑞這個身體才十二歲,也沒想過與冬喜、柳芽有什麼男女關係,可是這些小廝的窺視卻讓人生厭。
  
  難道沈瑾院子裡的婢子,他們也敢窺視?不過是覺得沈瑞年紀小,且上面還有個有出息的沈瑾,這個家以後是沈瑾的,他這個二少爺以後會分出去做旁枝。沈家四房幾代單傳,並無旁枝,可其他房頭是有旁枝庶房的。那些人家,多是靠著嫡支過活。這家四房世僕,即便曉得沈瑞名下分了孫氏一半產業,可有個功名有望的大少爺在,誰捨得「棄明投暗
  
  沈瑞心裡有些發堵,這時就見冬喜挑了簾子進來。
  
  沈瑞就道:「前頭亂糟糟的,又沒有留個小廝與你們傳話,怕是多有不便。學堂裡不用跟兩人,以後長壽就留在家裡。你們有什麼事,打發他去做。」
  
  冬喜忙道:「柳成還小,二哥身邊總要有妥當人跟著。二哥勿要擔心這邊,今日是沒小丫頭子,婢子們才拋頭露面,如今既來了小丫頭,往後有事打發她們傳話好了。」
  
  柳芽也道:「是哩,是哩,小成才來二哥身邊,也要跟著長壽哥哥學好規矩,方好服侍二哥。」
  
  沈瑞想了想那兩個三等小丫頭的模樣,長的是稍好些,可行止還算老實。想想也是,她們年紀在這裡擺著,能生出什麼歪心腸。
  
  沈瑞便點點頭:「有錢能使鬼推磨,不要委屈了。若是錢花光了,使長壽再去換。」
  
  冬喜笑道:「那可是二十貫錢,哪裡就能花光,再說還有一匣子銀豆子。二哥勿要為這些瑣事費心,要是耽擱了二哥功課,婢子可是該死了。」
  
  這二十貫錢與五十兩銀豆子,是郭氏使人換的,錢都是穿成一串串,銀豆子有一錢一個、也有二錢一個的,就是方便沈瑞打賞僕婢的。至於沈瑞的零花錢,則另有一份預備著
  
  說完銀錢之事,冬喜收了笑,道:「二哥,秋月、冬月這兩婢能不留還是不留。」
  
  沈瑞曉得她不會無緣無故說這個,皺眉道:「可是有什麼不妥當?」
  
  冬喜回道:「婢子方與她們兩個說話,想要打聽打聽這兩人底細,沒想到問出這兩人雖是老安人院子裡的,可不是服侍老安人的,而是貼身服侍張家四姐的。」
  
  沈瑞聽了,臉色也有些難看。
  
  張家兩位姑娘,沈瑞昨天也見過,一個是三姐,已經十八歲,三年前在成親前夕被退了親;四姐十五,三年前也相了人家,只是沒過庚帖,就出了張家人騙賣孫氏產業之事,親事不了了之。
  
  張老安人留著兩個侄孫女在家,自然不單單是為了給自己解悶。不過這點婦人算計,哪裡是能瞞得住人的。就是為了防著她亂將沈瑞與張家人拉郎配,沈理方在臨走之前與沈舉人說了沈瑞勿要早娶之類的話。
  
  沒想到,沈瑞才回來,張老安人就安排這一出。
  
  在這禮教大防的明朝,別說是表姐身邊的侍婢,就是親姊妹身邊的侍婢,做兄弟的也不好沾。知道的還好,是張老安人昏聵,胡亂安排;不知道的,誰曉得會鬧出什麼難聽話
  
  沈瑞冷笑一聲,道:「這兩個既以『秋』、『冬』為名,那是不是還有春月、夏月,是張家三姐的侍婢,被老安人預備給大哥?」
  
  冬喜面露敬佩:「二哥說的正著,可不是如此?就因這個,婢子心裡也沒底。要說老安人雖不疼二哥,可聽說向來疼那位,怎會如此安排?」
  
  沈瑞準備明年應童子試之事,四房這邊無人知曉;沈瑾明年要鄉試之事,卻是眾所周知。張老安人將這幾個與娘家侄女有關係的俏婢賜給沈瑞,是不安冇好心;賜給她的心尖子沈瑾,就不怕耽擱沈瑾讀書?
  
  要知道沈瑞才十二歲,即便有婢子引誘也未必能做什麼;沈瑾可是十七歲,正是氣血方剛的年紀。
  
  其實,張老安人即便再偏著張家,也不會捨得用沈瑾的婚姻大事做人情,如此安排,不過是想要將那個被退婚的張三姐做個二房貴妾之類的,以後也好轄制孫婦。
  
  沈瑞即便猜不到張老安人的小心思,也曉得她的偏心與狠辣。那兩個「月」在沈瑾那裡,頂多是添點亂;在自己這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裡通外人,生出是非。
  
  「可給她們安排了差事?」沈瑞問道。
  
  冬喜搖頭道:「沒二哥準話,沒哩。」
  
  沈瑞便笑:「如此正好,我正要去給老爺請安,讓她們兩個隨我去書齋。」
  
  冬喜愣了一下,面帶遲疑:「二哥如此,會不會得罪了那位?」
  
  沈瑞神色淡淡,道:「我雖不稀罕嫡長子之名,可也沒有想過做『小白菜』。母親生前還不曾攔著老爺納妾,她還沒扶正,尚輪不到她說話。要是沈瑾因這個就埋怨我這個弟弟,那這手足之情不談也罷。」
  
  冬喜雖不解「小白菜」是什麼意思,可也瞧出沈瑞不快,不敢再言語。
  
  沈瑞說的也是實話,在沈家四房,他只顧及張老安人與沈舉人,畢竟這兩人佔著長輩名分,面上需恭敬,要不然就是不孝;鄭氏母子,他卻沒什麼顧及的。即便沈瑾成了四房名義上的嫡長子,以後會以嫡支身份繼承四房家業,可沈瑞畢竟是沈瑞,絕不會像其他房頭的旁枝庶出那樣依附嫡支。
  
  且不說鄭氏尚未扶正.還是妾室,就是扶正做了繼母又怎樣?就憑孫氏對沈瑾的大恩,只要鄭氏待沈瑞有半點錯處,就是忘恩負義,連帶沈瑾都要受人斥責。
  
  沈家書齋,沈舉人坐在書桌後,面帶猶豫。
  
  他今年才四十出頭,正值壯年,喪妻三年,總不能一直做鰥夫。早先孫氏病重時,他曾想過扶正鄭氏,後來林林總總出了許多事,沈瑾也寄名為嫡子,他便熄了這個念頭。
  
  兩年前,沈舉人期年除服時,不是沒想過續娶之事,可總沒有合適人選,不是家世不好,就是自身有不足。如今兩個兒子已經出孝,沈瑾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內宅總要有人做主,這續娶之事不好再拖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9-5 17:33
第2卷 第五十七章 玉軟花柔(三)



  聽到沈瑞過來,沈舉人有些意外。
  
  對於這個兒子,他心情頗為複雜,三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四房的境況卻已不如從前。沒有了孫氏嫁妝出息的帖子,四房每年公中收益銳減。同沈瑾、沈瑞名下的產業相比,四房的祖產與後添置的產業就有些不夠看。
  
  沈舉人三年前是撒手掌櫃、不問經濟,管了三年家,倒是走上另一面,開始愛計算銀錢起來。他前半生,固然沒有人指著他的臉說他「吃軟飯」,可那些嫉妒他娶了富妻的族兄弟也沒少說酸話。他之所以將家務都托給妻子,未嘗不是沒有底氣的緣故。自己當了幾年家,知道財迷油鹽,便開始節儉算計起來。
  
  如今孫氏產業歸了沈瑾與沈瑞,這兩兄弟雖沒分家,可也無需在依附他這個老子,沈舉人心中就有些古怪。別說是沈瑞,就是對沈瑾,他也有些膈應。沈瑞還罷,畢竟是孫氏骨肉,孫氏唸著這個兒子還說的過去;沈瑾不過是庶子,也比他這個丈夫強了?一句話都沒留給他,反而將嫁妝分一半給沈瑾。
  
  人人都當沈瑾是四房未來的頂樑柱,難道當他是死的?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一個家裡也只能有一個當家人,自己年齒漸長,長子卻逐漸長大,這種滋味除了欣慰,還有些晦澀。
  
  有沈瑾在前,沈舉人對沈瑞這個本來沒有什麼父子之情的兒子惡感反而少了許多。只是因生疏太久,一時不知當如何相處。
  
  「也正想打發人叫你,今日是你出服後頭一日去族學,功課可跟得上,與族兄弟們可和睦?」沈舉人叫了兒子進來,甚是關切地問道。
  
  沈瑞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心里納罕不已。這沈舉人怎麼了?不是向來擺著嚴父的譜麼?昨日除服儀式後還訓斥他一番,這怎麼就變了態度?
  
  「回老爺話,功課勉強還跟得上,同窗也多是舊識,甚是和睦。」沈瑞恭恭敬敬地回道。
  
  沈舉人見他如此恭敬,面上越發柔和,撫了撫鬍子道:「你剛到家裡,若是有甚不便宜之處就開口,為父為你做主。你那屋的擺設,都是我佈置的,要是有不合心之處,儘管與我說。」
  
  沈瑞雖知道這幾年四房家務由沈舉人管著,可也沒想到他從三年前道貌盎然的偽君子成了絮絮叨叨的「管家婆」,一時不由愣住。
  
  沈舉人見他不語,橫眉道:「是不是有甚難處?還是有人敢怠慢欺負你?」
  
  沈瑞醒過神來,見沈舉人目光「殷切」地望著自己,雖覺得怪異,可還是做靦腆狀:「並無人欺負兒子,只是兒子遇到為難事,想要請老爺幫忙。」
  
  沈舉人聽了,眼睛一亮,道:「你年紀小,遇到難處,不找我這個做爹的,還找哪個?到底怎哩?」
  
  沈瑞小聲道:「老安人方才賞了兒子四名婢子,可兒子身邊如今已經有兩位冇姐姐服侍。大哥院子裡只有四人.我這裡倒有了六個,到底與禮不和。我每日去族學,院子裡活計又不多,婢子閒著也怕淘氣。想著老爺這邊書房事繁,才是最需要人使喚的地方,老爺就幫兒子一把,讓兩婢來這邊當差吧。」
  
  沈舉人聽著老安人賞四婢,心頭就有些火起。老安人安排婢子給孫子雖不是什麼大事,可也得知會他這個做老子的一聲。如此越過他,老安人又想做甚?至於沈瑞婢子多過沈瑾,在他看來,倒沒有什麼。沈瑾即便記名,可沈瑞方是真正的嫡子。要是沈瑾因這種小事與弟弟計較,那心胸也太窄。想到此處,沈舉人又想要順水推舟促成此事,也給沈瑾提個醒,省的他忘了自己個身份。
  
  沈瑞見他神色變幻,心中摸不準,忙道:「這兩位姐姐都是老安人精心調教過,看著就清秀安靜,服侍老爺筆墨正合適。如今她們既有幸跟著兒子過來,不管老爺留不留,也當進來與老爺磕個頭。」
  
  聽沈瑞這麼一說,沈舉人倒是有些好奇,老安人房裡的丫鬟他都見過,這撥到前院的是哪兩個?若是尋常小丫頭子,沈瑞也不會這樣稱讚。
  
  他便點點頭,沈瑞就高聲道:「秋月姐姐、冬月姐姐,還不進來給老爺請安。」
  
  兩婢聽了書房裡動靜,雖心中疑惑,可還是老實進來,對著沈舉人跪下去。這兩人雖是家生子,可這幾年都跟在張四姐跟前,沈舉人自是看著眼生.不免多看兩眼。
  
  兩婢今日都是精心裝扮過的,粉色裌襖,雪青色裙子,頭上也釵鐶具全,襯著人越發嬌嫩。又是十五、六的年歲,正是花朵般的年紀,眉眼含情的姿態,沈舉人就有些移不開眼。
  
  兩婢已是脆生生道:「婢子秋月(冬月)見過老爺,請老爺安。」
  
  沈舉人將兩人的名字在嘴裡默唸了一聲,只覺得這兩婢體態苗條,卻是如月牙般勾人,對老安人的不滿又多了幾分。他曉得自家老太太,因不喜孫氏,對於孫氏所出的沈瑞也不過面子情,這一出手就「四春」俏婢給沈瑞,肯定也不是按好心。只是這老太太也太糊塗,沈瑞才多大點,毛都沒長全,要是被這四個婢子哄誘,豈不是壞了身子。這秋冬二女都如此俏麗,那春夏二婢的顏色頂葉差不了。
  
  想到此處,沈舉人便覺得自己不能縱容老安人的糊塗,多了幾分為父的擔當,板起臉來,對沈瑞道:「無規矩不成方圓,老安人雖疼愛你,可長幼有序,你到底不好越過你大哥去。罷了,我就幫你這一把,讓她們兩個在書房當差,總不好叫你為難。」
  
  兩婢跪在地上,面露惶惶,神色嬌怯些的冬月甚至眼淚都出來,身子搖搖欲墜,望向沈瑞的目光滿是懇求。要不是礙於沈舉人威嚴,不敢放肆,怕是就要撲過去。
  
  顯然身為家生子,她們兩個也曉得書房當差代表什麼。
  
  這三年來,來書房當差的婢子前後有四、五個,燕瘦環肥,或是成了老爺的通房,或是繼續在書齋這邊當差,可都被收用過。雖說到沈瑞身邊,兩人也是衝著小主子通房來的,可沈瑞年幼,兩人要是最早跟了沈瑞,生兒育女,以後撈個姨娘也不難;老爺是半大老頭子不說,這幾年通房婢子睡了這許多,連個有身孕的都沒有。下人們早有閒話,說沈舉人怕是沒有種子,要不然這麼些年,沈家也不會只有兩位小哥,眾婢也不會連一個有身的都沒有。跟著這樣的老爺,能有什麼好下場?
  
  沈瑞已經滿臉感激道:「還是老爺疼我。」
  
  沈舉人見兩婢變了神色,眼巴巴地望著沈瑞,便疑心她們偏愛少年、嫌自己老了,心下著惱,對沈瑞也沒了耐心,擺擺手去:「勿要再擾我,快回去讀書,要是功課落下,小心板子!」
  
  沈瑞垂手聽了,聽話地退了出去。
  
  等回了小院,就見冬喜與柳芽面帶關切,眼巴巴地等著,見沈瑞回來,上下仔細打量一遭,見全須全尾方齊齊地鬆了一口氣。
  
  沈瑞不由失笑,道:「不過是去見老爺,又不是龍潭虎穴,何以至此?」
  
  兩婢不管心中如何想,到底不好說沈舉人不好,都笑而不語。
  
  沈瑞見她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本想要勸幾句,不過想想有個張老安人冇在,沈舉人也不是明白人,為防生事,怎麼提防都不算多。瞧著沈舉人的模樣.連君子的架子都不端了,以後會如何行事還不好說。
  
  冬喜笑道:「總算將那兩位送出去,那個秋月看人就盯著穿戴首飾這些,眼睛里長了手似的,讓人不自在;冬月嬌怯怯的,大聲一句,淚珠子就要落下來。要是她們兩個留下,我與柳芽怕是得十二小時不省心,這屋子裡也要開始防賊
  
  柳芽跟著笑道:「也是便宜了她們,到書齋服侍雖而是二等,可聽說滿府差事,數書齋最清閒。」
  
  她笑得天真爛漫,看的沈瑞與冬喜都皺眉。主僕兩人對視一眼,冬喜道:「咱們才來一日,柳芽怎就曉得這個?是老安人那邊的人說的。」
  
  柳芽點點頭,道:「是郝媽媽說的,郝媽媽說,老爺書房裡服侍的姐姐多,活計也最閒情體面,就是四季衣服賞錢也比別處豐厚。」
  
  冬喜神色有些凝重:「哦?郝媽媽怎說起這個?這是想要哄你去謀『好差事』?」
  
  要知道柳芽名義上可是沈理夫婦的侍婢,受命來服侍沈瑞的,要是真的去與沈舉人有了關係,那打的不僅僅沈瑞的臉,就是沈理夫婦面上也難看。這個郝媽媽說起這些,到底要做甚?
  
  柳芽不解地看了冬喜一眼,道:「我是服侍二哥的,怎會換差事?」
  
  她這樣反應,冬喜也有些糊塗:「那郝媽媽就沒再說旁的?」
  
  柳芽想了想,點頭道:「還有一句,我先頭想旁的沒留意。郝媽媽說,四房各處院子用人都有定例,獨老爺身邊的婢子是沒有限數。」
  
  這回輪到沈瑞意外,他可還記得清楚,自己三年前被掐著青紫的胳膊,那郝媽媽就是張老安人身邊的惡犬,如今怎麼又莫名其妙地對他示起好來。與柳芽說這些,顯然是指點他之意。
  
  冬喜則鬆了一口氣,道:「二哥,三年前婢子在這邊服侍二哥時,便與郝媽媽打過兩次交道,那最是個勢利的。這回能主動對二哥示好,看來老安人如今在這府裡的日子沒那麼風光。如此也好,二哥也能安心功課。要是紛擾不斷,還不若再想法子避出去,堵心是小,耽擱了讀書是大事。」
  
  沈瑞想著從沈全那裡得來的消息,沈舉人子正託人尋找繼室人選,便幽幽一笑。
  
  孫氏那樣的品貌,對四房又是如此貢獻,張老安人都能弄成生死仇人似的,說到底不過是守寡婦人對兒子的掌控欲作怪。等新媳婦進門,張老安人會如何?就算她想要故技重施折騰新媳婦,這回也沒有孝順兒子給她撐腰。
  
  到時內院婆媳相爭還不及,哪裡還會有閒心算計前院的孫子……
陸雲 發表於 2013-9-6 11:49
第2卷 第五十八章 玉軟花柔(四)



  因沈舉人提到屋子的佈置,沈瑞就格外留心看了幾眼,三間北屋,兩暗一明結構,佈置得倒算是清爽,書房也算清幽,並非有什麼匠心獨具的風格,而是物品十分簡潔。除了必須的家具擺設外,裝飾的東西只有兩件,就是掛在書房牆上的條幅。
  
  昨晚沒主意,今天仔細看才發現這條幅的墨跡猶新,再看落款「海川主人」四字,沈瑞不由失笑,這正是沈舉人的字。
  
  現下已經十一月,正是天氣陰寒時節。
  
  沈瑞在書房裡坐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氣悶,眼角無意掃到角落裡的炭盆,看著上面繚繚升起的煙絲,就站起身來。等到過去一瞧,裡面的炭火忽明忽暗,還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沈瑞走到外間,也看了看角落裡的炭盆,也是如此。這並不是主人分例的銀霜炭,而是次一級的松木炭,怪不得屋子裡有味道,這個炭雖比尋常的炭好些,可也是有煙的,比不上銀霜炭。
  
  這時,冬喜與柳芽提了食盒進來。
  
  他這院雖有小廚房,可不過是方便熱水、做個點心吃食之類,眾人的三餐還是由大廚房送來。
  
  沈瑞淨了手,問冬喜道:「這炭是怎麼回事?我的是這個,那你們分的是什麼?」
  
  冬喜聞言,道:「趙管家使人送炭過來時,婢子也納罕。不過聽送炭的小哥說,這幾年冬天家裡用的都是這個炭,老爺與老安人也是。婢子們的分例,自然更是差一等的黑炭
  
  沈瑞聽了,不由皺眉。
  
  南方與北方不同,北方冬日還能有火炕暖牆,南方可全靠炭盆。不好的炭,一氧化碳燃燒不完全,說不定就要中毒
  
  可沈家連長輩都用這個炭,沈瑞又怎麼好挑剔。他想了想道:「我這個還對付用,你們的份例要是差,就先別用,可著我這個用。過兩日再想個法子,弄些好炭。」
  
  冬喜應著,打開食盒,看著裡面的飯菜,卻是一愣,道:「莫不是大廚房的人裝錯了?」
  
  沈瑞瞥了眼那四層八角食盒,道:「外頭的食盒沒錯,裡面怎麼了?」
  
  冬喜將裡頭的菜端出來,道:「二哥,這只有兩葷兩素四道例菜,是不是將婢子們的同二哥的例菜弄混了?」
  
  沈瑞道:「方才大廚房送來幾個食盒?」
  
  冬喜道:「自是只有一個,大廚房的規矩,多是要先送主人飯菜,再送奴婢們的。」
  
  沈瑞看了看飯桌,兩葷一道蒸魚,一道蜜汁火方,兩道素菜是清炒木耳與燒冬瓜。看著倒也色香味俱全,實不像是冬喜所猜測的下人例飯。想來也是,這家裡祖孫三代,只有四人,沈瑾因住在府學,並不回來,家裡就只有三個主人,自然都是小灶,做的精細;奴婢之流,即便是一等、二等丫鬟,也是大鍋菜。
  
  冬喜也反應過來,給沈瑞擺了碗筷,道:「真是怪哉,要不要使人去問問,昨晚可冇是四葷四素八道菜?」
  
  沈瑞想了想,道:「不用急著打聽,再看看。昨天不是尋常日子,不能算常例。」
  
  昨日是孫氏三週年,固然沒有大宴賓客,可也是祭祀之日。
  
  那道蒸魚看著還罷,可因為有些涼了,就有了腥氣,沈瑞吃了一筷子,便不再動;蜜汁火方倒是軟糯香濃,不過沈瑞在西林禪院吃了三年素食,冷不丁的吃這大葷之覺得膩的慌,就就著兩道素菜,用了一碗飯。
  
  等他撂下筷子,大廚房又有婆子過來送食盒。
  
  因沈瑞也好奇,冬喜、柳芽便將食盒都提到北屋。一個紅漆三層食盒,一個黑漆雙層食盒。等打開來,那紅漆食盒裡是一盤肉絲白菜,一盤燒豆腐,一海碗米飯,兩副碗筷;黑漆食盒裡,只有一大碗燒豆腐,一海碗陳米飯,還有四副碗筷。
  
  尋常百姓人家,這樣的飯食,算是好的,可這不是沈家二等、三等婢子的例,或者是說不是三年前沈家二等、三等婢子的例飯。
  
  沈瑞看了炭盆的方向,再看看眼前例飯,哪裡還不明白,沈家四房如今開始「節儉」度日了。說起來四房之前的用度,確實不像是舉人家門第,比尋常官宦人家吃穿用度都精緻。以四房的進項看,花銷也實在大。這樣節儉下來,才是長久之道。
  
  只是這二等例飯兩位,三等四位,就很沒意思。他並不覺得是大廚房消息靈通,曉得秋月、冬月去了書齋,才如此安排,那樣的話送來的也當是四人份的晚飯。顯然張老安人想要給他一個下馬威,吩咐人將兩個身契不在四房的冬喜、柳芽當成三等看。
  
  這老太太,日子過的太清閒了。
  
  柳芽這三年輾轉幾家,依舊是質樸的性子,有飯吃就好,並沒有在意飯菜多少;冬喜年紀稍長,卻有些擔心,用了晚飯,回到北屋後,小聲對沈瑞道:「老爺勤儉持家,雖是好事,可若是年年風調雨順還罷,要是趕上年景差的時候,說不定老爺就有藉口過問二哥產業。」
  
  聽冬喜這麼一提醒,沈瑞也曉得,確實有這個可能。四房賬面上的產業並不多,只因沈瑞曾祖父當年沉迷賭博,將家產變賣的差不多。若不是去世的早,怕是連祖宅都賣了。如今賬面上不過幾十頃地,兩處收租的鋪子,這其中一半還是孫氏嫁過來後添置的。
  
  要是年景不好,沈舉人確實有可能過問沈瑞產業,可那又如何,那些產業都是經族人公議,由郭氏代為掌管的,只要沈瑞不開口,沈舉人就沒法子。而有沈瑾在前頭,哪裡需要沈瑞開口呢?
  
  沈瑾名下的產業,可都由沈舉人幫著打理,即便沈舉人需要銀錢貼補家用,也沒有越過長子與次子開口的道理。
  
  想到這些,沈瑞再次遺憾明年為什麼沒有院試,要是明年有院試,那自己需要熬的日子就短了一半。
  
  內宅,上房。
  
  張老安人用完一碗燕窩,嫌棄地看了眼桌子上的飯菜,對旁邊侍立的郝媽媽道:「這盤魚給三姐送去,那盤火方給四姐。」
  
  對著這樣的飯食,要是沒有小廚房每日一碗燕窩,張老安人早就忍不了了。可知子莫若母,兒子如今左性了,她還能為了一口吃食與兒子相爭麼?只能忍了。
  
  郝媽媽笑著應了,卻腹誹不已。那道蒸魚還罷,只動了幾筷子,還全須全尾,賞人也算體面;那蜜汁火方可是用了大半盤子,只剩下核桃大的兩塊肉,老安人竟好意思賞人。
  
  張三姐、張四姐就住在老安人院裡的東廂,三間屋子,姊妹兩個一人佔了一頭,中間是小廳。郝媽媽到時,兩人的食盒剛送來,有兩個俏婢正在擺飯。
  
  郝媽媽往餐桌上瞥了一眼,一道粉蒸肉,一道肉絲白菜,正是老安人屋裡一等婢子的例。她的眼中不由露出一絲輕鄙,狗屁「表小姐」,老爺不承認,廚房連客飯都不準備,只按照一等婢子的例。老安人曾說過一回,可老爺發話,沈家只有四個主子,老安人再懊惱也沒用。即便是嬌客,可誰讓這兩個是張家人,而老爺最聽不得的就是張家。
  
  老安人沒法子,本還帶著兩個侄孫女一起吃,可沒幾日,老爺帶頭「節儉」,主人例菜從十道減為四道,盤子也從八寸盤換成五寸盤。一個人用足富裕,三人用就有些冇寒酸。
  
  老安人無法,只好打發張家姊妹回屋自用。張家姊妹哪裡不曉得自己被輕慢,要是要臉面的走就家去,卻是死賴著不走。
  
  如今老安人這院子的媽媽、婢子,面上雖依舊恭敬,可心裡沒人瞧得起她們姊妹。
  
  兩姊妹撿老安人的剩菜,已經不是一回兩回。請郝媽媽一邊喫茶後,姊妹兩個便入座動筷子,即便那火方只剩下兩筷子,張四姐還是吃的津津有味。
  
  郝媽媽在旁見了,面上笑著,胃裡直翻騰。等兩人用晚飯,郝媽媽方撂下茶碗,對張四姐道:「老安人說了,秋月、冬月兩個服侍了四姐三年,同四姐感情也深厚,如今去服侍我們二哥,四姐要是捨不得那兩個婢子,就常打發人去看看,或是打發人叫進來說話。」
  
  張四姐笑嘻嘻應了,道:「我可是一日也舍不得她們兩個,明兒就打發人去看看。」
  
  張三姐在旁,雖也陪著笑,眼中卻多了抹黯然。
  
  郝媽媽傳完話,就回上房服侍去了。
  
  張四姐擺擺手,打發兩個婢子撤了桌子,便拉著張三姐到了裡屋。
  
  「阿姊,我不想順著姑祖母的安排。我才十五,又不急著嫁,再說二表弟就那麼好糊弄?後頭還有個狀元公,還有隔壁大娘子聽說也是極厲害。張家本就對不起二表弟,就是設計了他,他年紀小我三歲,外人只會說我輕浮,誰會指責他無禮,到時候別說做妻,就是做妾怕也不能。姑奶奶如今不當家,她的話可信不得。」張四姐正色道。
  
  張三姐聽了,面帶躊躇道:「可是咱們家如今已經敗落,你不肯應姑祖母的安排,又哪裡有妥當的親事?」
  
  張四姐莞爾一笑道:「姑祖母雖不當家,算計倒是好的,只是人選不妥當。怎選了我與二表弟,阿姊與大表哥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哩。」
  
  張三姐面色緋紅,半響露出苦笑道:「咱們已經來了三年,姑祖母要是有心,早就提了。想來在她眼中,定要尋個色色俱全的小娘子與大表弟。」
  
  張四姐挑眉道:「阿姊可要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9-7 11:42
第2卷 第五十九章 玉軟花柔(五)


  冬日天黑的早,用了晚飯,側院就掌燈。
  
  沈瑞回到書房,開始每日功課。即便這幾年來,沒有人要求他一定要如何如何,可是他一日不曾懈怠。
  
  明代科舉,各項制度極為完善,這科舉內容上,也規定的極為死板,只在朱子的《四書集注》上出題。沈瑞這個五百年後的人,知道題海戰術的好處,對於能查看到的近幾年的鄉試、會試試題也看過。無奈的是,童子試的舊卷,地方上流通的卻不多,只能找到去年與今年兩年的。
  
  縣試與府試錄取比例都不算低,最難的是院試。
  
  沈瑞還有兩年時間,倒是並不怎麼擔心。只是雖說沈理提過,等他通過院試,會安排他入南監事宜,可這院試榜單名次也不好太低。否則連府學、縣學官學生身份都沒有,就入了南監,也容易被人輕鄙。
  
  小半個時辰的功夫,沈瑞已經將《中庸>默了一遍,默書是沈理讓他這幾年每日堅持功課之一。按照沈理的話說,就是功課要循序漸進,縣試之前,默書是少不了的。心中記十遍百遍,也不如落筆一遍。又讓他每日背唐詩兩首,每三不限題目,做新詩一首。
  
  同王守仁相比,沈理沒有老師之名,卻有老師之實,而且對沈瑞的教導更細緻。從縣試、府試如何應對,如何學習,他也早早就給沈瑞做了規劃。沈理與王守仁兩個,雖都有狀元之才,可兩人截然不同。沈理是現實主義者,能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王守仁則是理想主義者,太專注與遠處,忘了看看眼前的路,才容易摔跟頭。
  
  同樣對沈瑞懷有期許,王守仁覺得沈瑞即便要走科舉仕途,那目標就是進士,至於童子試、鄉試這些,在他看來都不是問題;而沈理眼中,沈瑞這幾年最關注的就是童子試,過了院試就可離家;過了鄉試,就可進京。至於會試,離的太遠,暫時還不必去好高騖遠。
  
  在兩個教育方向完全不同的老師的指導下,沈瑞居然沒有精分,而是一點點充實自己,用三年的時間,將自己從知曉些國學皮毛到現下絲毫不落後同齡人的讀書種子。原因無他,就是學進去了而已。他甚至有些懊悔,上輩子為何只學了皮毛。
  
  在沈瑞看來,這些後世人眼中的「古文」有三美,韻律郎口之聲美,詞句幽深之言美,教化世人之意美。
  
  為了怕傷眼睛,沈瑞默完《中庸》,便開始闔眼背唐詩,先默背了一遍昨日的,又看了看手中杜甫詩選。
  
  正背誦,沈瑞就聽到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隨即,是柳芽的聲音:「大哥來了。」
  
  沈瑞詫異,從書房出來,沈瑾已經挑了簾子進屋。
  
  沈瑞看了眼外頭昏暗的天色,道:「大哥不是宿在府學麼?」冇
  
  沈瑾笑道:「二弟頭一日入族學,我到底放心不下,就與先生打了招呼回來。」
  
  府學距離沈家坊的位置可不近,要穿半個城,沈瑾見他穿著儒服,周身還帶了寒氣,便道:「這是才家裡?大哥要不要先去見老安人與老爺?」
  
  沈瑾點頭道:「我就是先過來看一眼,這就去見老安人與老爺,回頭來在與二弟說話。」說罷,便也不囉嗦,轉身出去,蹬蹬蹬蹬走了。
  
  沈瑾給沈瑞留下的印象,向來是少年老成,這般毛毛躁躁的情形,還是頭一回看到。不過因他是關切自己,沈瑞也不是鐵石心腸,自然心裡也只有暖的,便對才出來的冬喜道:「準備一壺熱茶,再準備兩盤點心。」
  
  冬喜應聲去了,柳芽見沈瑞袖口沾了墨汁,便取了衣服幫他換上。
  
  之前沈瑞沒回來,四房也沒人想著為他準備應季衣服,這幾年他的衣服,都是沈理家與五房給預備,就是除服後的衣服,也是郭氏給準備的,四房這邊壓根沒人提這些。之前沈瑞只以為是沈舉人當家,或許是粗心;回來見識了沈舉人的「節儉」之舉,看來也未必就是「粗心」。
  
  沈瑞可沒有占人便宜的習慣,有來有往方是長久之道,即便他表面上是個孩子,也是如此。
  
  沈理家那裡,每逢年節,沈理都請郭氏幫自己預備份禮,以沈理家一雙兒女為主,不求貴重,只求心意;至於郭氏這裡,最在意的就是幾個兒子的前途,沈瑞便將王守仁給他準備的那些時文集錦,抄寫一遍,讓郭氏轉送沈全的兩位兄長。那些集錦,對於童生還不是的沈瑞來說看的有些太早;對於沈全兩位兄長,卻是正好。
  
  沈瑞本以為,沈瑾沒一會兒就回來,沒想到等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冬喜準備的兩盤糕都沒了熱乎氣,沈瑾方姍姍來遲,而且還不只一人,身後還跟著兩婢。
  
  沈瑾面上雖依舊帶了笑,可笑意不達眼底,眉頭總是若有若無地蹙起:「二弟,聽說老安人安排了婢女過來,我那裡也得了兩個。聽著名字,那春秋秋冬四個倒是一處的,和在一處也是雅事。我用綠棋、紫書換了那兩個婢子去,好不好?」
  
  隨著他話音落下,身後兩婢也對沈瑞福了下去:「婢子綠棋(紫書)見過二哥。」
  
  沈瑞並未回答,而是叫兩婢起身,兩婢都是低眉順眼,可面上還是流露出幾許黯然;再看沈瑾,還是方才的穿戴,看來即便方才回了槿院,也沒有換衣服,就匆匆而來。
  
  琴棋書畫是沈瑾打小就用的婢子,那素未謀面的秋月、冬月算什麼?
  
  沈瑞不得不承認,這一刻,自己對眼前這個少年心軟了
  
  以沈瑾的性情,自然不會為了所謂「雅事」就要用自己使喚慣了的侍婢來跟弟弟換人,看來是瞧出老安人用意不善,又阻攔不了,方想到這個換人的笨法子。
  
  沈瑞莞爾一笑:「大哥可是來晚了,小弟就是有心想要成全大哥也不能了。」
  
  沈瑾聞言,不由一愣。身後那兩婢卻是不由抬頭,面上難掩喜色。
  
  沈瑞攤攤手,道:「我白日裡又不是家,哪裡需要那麼多人服侍。反而是老爺整日在書齋,那邊倒是缺人手,那兩個婢子,我孝敬老爺去了。」說到這裡,頓了頓:「大哥要是還想湊成四季,只有兩個法子,要不去同老爺要人,要不也將那兩位孝敬了老爺。」
  
  沈瑾面露詫異,猶豫道:「畢竟是『長者賜』?」
  
  沈瑞輕笑道:「是『長者賜』不假,可來的是婢子,畢竟不是『長者』,難道還不能處置自己院裡的兩個婢子?」
  
  沈瑾眼睛一亮,道:「是我愚了,二弟說的正是。」說到這裡,看了看旁邊的冬喜與柳芽道:「可二弟送走了兩個,身邊不是只剩下兩人,要不還是從我那邊勻一個與二弟使喚?」
  
  沈瑞搖頭道:「無需如此,老安人賜了四人下來,兩個年歲小的弟弟留下了。」
  
  沈瑾點頭道:「二弟心中有數就好,那我也能安心。」說完,轉身對那兩個婢子道:「你們回去,告訴紅琴,讓那兩個等著,我一會兒回去安排,別的先不要說。」
  
  兩婢笑著應了,又對沈瑞福了福,方滿身歡喜地走了。
  
  沈瑞輕笑道:「大哥雖愛護弟弟,可你捨得那兩位姐姐冇,那兩位姐姐怕是捨不得大哥。」
  
  沈瑾畢竟年少,遭了弟弟打趣,臉立時紅了,瞪了沈瑞一眼,想要說什麼,不過看了旁邊的冬喜、柳芽兩個又閉嘴。沈瑞見他欲言又止,便打發冬喜、柳芽下去。
  
  屋子裡只剩下兄弟二人,沈瑾方正色道:「二弟轉年就十三,或許對男女之事也會生出好奇之心。可你年紀在這裡,身子還未長成,萬不可過早涉及此事,那與身體有損,就是大不孝。你現下身邊這兩位,是親族長輩所賜,理當敬重,不可褻玩。等你成丁,哥哥尋了好的與你。」
  
  沈瑾一本正經,沈瑞卻是哭笑不得,這故作老成,教育弟弟性啟蒙、性禁忌的口氣是怎回事?
  
  難道自己就露出急色來,讓沈瑾擔心自己會與冬喜、柳芽滾床單?
  
  沈瑾見沈瑞不吱聲,只當他不樂意,又好言勸道:「眷戀美色可不單單是傷身,還會耽擱讀書。六族兄對二弟寄予厚望,二弟也不好讓六族長失望。」
  
  沈瑞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大哥勿要擔心我,我還小呢。倒是大哥,可是成丁了,小心被當成肥肉。我可還盼著大哥早日中進士,多個進士哥哥撐腰,大哥可別耽擱了功課。讓弟弟失望。」
  
  沈瑾窘得脖子都紅了,輕哼一聲,小聲道:「我為了鄉試準備,學習功夫都不夠,哪裡會有心思想這些。」
  
  沈瑞見他如此窘迫,明顯還是童子雞,心中不由一笑。同沈舉人相比,現在的沈瑾還稱得上是真君子。瞧著他身邊的婢子,對他是有情的,可沈瑾並未成事,多半因在孝期的緣故。
  
  沈瑾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岔開話問起族學裡的事。
  
  族學里夫子教的不錯,同窗也多是熟人,雖有沈琇這個不和諧因素,沈瑞也沒放在心上,回答起沈瑾自是處處都好,尤其還提了提與沈玨的投契。因為瞧著沈瑾的意思,最擔心的就是沈瑞與沈玨的相爭,怕他因此被同窗冷待。至於被欺負之類的,有沈全在,沈瑾倒是不擔心。
  
  聽到沈瑞與沈玨相處的好,沈瑾方鬆了一口道:「可見你們兩個是真長大了,當年三日一吵、五日一架的,看得人提心吊膽……咱們四房雖不畏宗房之勢,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族兄弟之間還當和睦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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