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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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四章 鶺鴒在原(十)

紫禁城乾清宮

進入冬月之後,天氣迅速冷下去了,便是日頭明晃晃掛在天上,也沒有絲毫暖和氣。

劉忠雖已換了冬裝,仍忍不住縮了脖子攏了袖口,在儘量不失儀的情況下堵住那不停往衣裡鑽的冷風。

待進了東暖閣,簾櫳挑起便是暖風撲面,邁步進門,周身立時暖意融融,劉忠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打簾子的小內侍過來巴結的噓寒問暖,劉忠也笑容滿面客氣應了幾聲。

一錯身功夫,見左右無人,那小內侍飛快的低語一句「丘聚什麼也沒說。高鳳說了選後。谷大用說了西苑。干爺爺很是不快。」

這小內侍雖拜了劉瑾作干爺爺,實則卻是蕭敬的人,後蕭敬留給了劉忠。

劉忠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整了整衣冠,往內室去。

屋內更是暖如春日,壽哥一身輕薄常服,正趴在羅漢床小幾上看著幾張畫。

劉忠見了禮,眼角悄悄一掃,便知是西苑園林圖稿。

壽哥直看了半晌,才伸了個懶腰,抻了抻筋骨,笑向劉忠道:「谷大用找的這個什麼藏亭居士畫的還真是不錯。」轉而又道:「調災民到西苑以工代賑的事兒,就你去辦吧。」

劉忠的驚詫幾乎掩飾不住,但皇上開了金口,他仍條件反射般的極快領旨謝恩,可心下還是不住思忖。

通常這樣出宮辦差撈油水的好事,都是皇帝身邊的親近大太監才能得到的美差。

雖然無論西苑還是災民的事兒都在朝上吵個沸反盈天,實不是什麼好應付的差事,那些奸猾的大太監們不會肯接,但還算不得燙手山芋,人人都不想要。

他劉忠畢竟到皇上身邊時日尚短,怎麼論也不當輪到他。

然後他就聽到了小皇帝又道:「這些是沈瑞寫的西苑和災民的條陳,你拿去看看,把差事辦妥。」

劉忠心下一鬆,原來是看在他和沈瑞的香火情上……可隨即又是心下一緊,應了聲是,又偷眼去覷小皇帝神情。

因有西苑和災民的事讓朝上諸公爭吵不休,先前南京國子監祭酒沈洲私德有虧的事倒是沒什麼人提起了,但他這樣的天子近臣是知道的,皇上對此事甚是惱火。

皇上如今把和沈瑞交接的事兒交給了他這個沈瑞故人,到底是安撫沈瑞,還是存了試探之意……

壽哥喚劉忠過來案几前收攏圖紙和那些箋紙條陳,搖了搖頭,虛點那些紙張道:「沈瑞真是個實幹之人。可惜了如今還沒個功名,又屢遭家人拖累。」

劉忠聽出這話裡的惋惜之意,心下算是託了底,便笑回道:「皇上也常言『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沈恆雲經此磨礪,若能堅韌心性、增長才幹,他日也更好為皇家效命。」

壽哥一笑,道:「你倒是與張會說到一處去了。朕也這麼想,借此讓他磨礪一番也是好的。」

瞧著劉忠將東西收拾好,壽哥又道:「張永第三份捷報也到了。想來年前就能了結太湖的事,年後班師回朝。」

劉忠聞言喜形於色,忙躬身頌道:「大喜!大喜!恭喜皇上!」

壽哥笑眯眯擺手道:「同喜同喜。」他笑得眼睛只剩一條縫,露出一口細白牙,卻是道:「你得空了會上張會往沈家那邊去一趟,也和沈瑞好好商量商量怎麼接引、安置災民。」

話題轉得倒是快,劉忠腦子反應也不慢,轉而就知道了壽哥的意思,心下徹底踏實了,接了口諭,帶著條陳,出去尋張會同往沈家。

壽哥打發走劉忠,想著西苑明年完工後的情形,心情大好,往書案那邊去,在厚厚幾摞奏摺堆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邊看邊在殿裡輕輕踱著步。

然沒讀幾句,他就悻悻丟下摺子,嘀咕罵道:「敗興,劉大夏這又鬧這出做什麼!」

這已是兵部尚書劉大夏第三次上書以病乞休。

如今邊關吃緊,四處戰事,壽哥哪裡會放了他去,幾番駁回。

劉大夏要說身子骨不好確實不假,但是還真沒到病得不能理事的程度,無非是所求未得罷了。

先帝大行之後,劉大夏先是請裁非定額內的四方鎮守宦官,壽哥未准。

後獲准裁撤了冗官大漢將軍千百戶薛福敬等四十八人,而這些人又以罷工姿態鬧到壽哥面前,壽哥應了駙馬樊凱所請,復了諸人官職。

勿論是劉大夏這乞休是因著心懷不滿還是心灰意冷,壽哥這會兒是不會放人的。

而司禮監把這麼本摺子放在最上面,用意何在他也是一清二楚。

撇下摺子,壽哥嘴裡嘀嘀咕咕罵了幾句,恨恨走回去又抓起一本,一目十行看起來,卻很快怔住,緩緩在書案後的龍椅上坐下,翻來覆去看了兩遍。

他先是挑眉驚奇,慢慢的,又浮現出頑童一般的笑容,再看下去,竟呵呵笑出聲來,轉而便是捧腹大笑。

門口已有兩個小內侍聽得笑聲便悄悄注意起殿內情形,待聽壽哥在內喊人:「叫牟斌、丘聚都過來!」

小內侍們相視一眼,都摸不著頭腦,但想來皇上笑就是好事,便俱都喜滋滋奔下去傳話。就「皇上笑了」四個字就能得不少賞呢。

壽哥有一下沒以下的彈著手裡的奏章。

這是禮部的摺子,言晉府慶成王南海郡君儀賓李實以包攬錢糧獲罪,而郡君竟私自入京,擊鼓訟冤,禮部上書請遣中使送回,仍敕王約束,而究治教授、守城官罪。

有明一代宗室封藩後,是不得擅離藩地,無詔更不得擅自回京的。

這南海郡君真是個膽大的,為了撈丈夫出獄,竟敢私自入京。

壽哥實在想不起這位郡君是慶成王家哪位了,蓋因慶成王這一脈實是為延續朱家香火沒少出力,現下這位慶成王記錄在冊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但,管她是誰,想來也是個無足輕重的,否則也不會親自來京。

然既是包攬錢糧,竟還敢進京來「訟冤」,真不知是太蠢還是精明過頭兒了?

壽哥冷笑將摺子拍在案上,眼裡寒光大盛。

此時稅賦還以徵收實物為主,田賦分夏稅、秋糧,夏稅征麥,秋糧征米,此外有絲絹棉麻等,部分地區還要交納草料,皆要求民戶將指定物品自行運送到指定地點交納。

包攬錢糧便指兜攬解納稅賦,其中奸戶劣紳敲詐勒索小民、以次充好掉包糧米物資屢見不鮮。

景泰、成化年間戶部都曾上奏,有無賴之徒包攬錢糧,糧食摻土、草料淋濕、薄布換厚布等等,待交官時被退,則不認賬,全推在納戶身上。納戶畏其聲勢,只得忍氣吞聲出息補齊官家,非但沒能「省事」,反倒負擔愈重。

在歷朝歷代,這包攬錢糧都是重罪。

彼時也出台過政策嚴打了一陣,只是其中獲利極大,仍有鋌而走險的。

少一時,錦衣衛指揮使牟斌、東廠大檔頭丘聚都跪到了壽哥面前。

壽哥把摺子丟在兩人腳邊,淡淡吩咐道:「去查,南海怎麼進京的,誰給她出的主意?一個蠢貨,自己怕是走不到京城。去查,這個李賓是個什麼貨色,包攬錢糧怎麼回事,誰判的?」

牟斌、丘聚皆是連連應聲,細論起來,沒能第一時間上報宗室擅自入京,還讓她擊鼓鳴冤去了,他們倆實也有失察的罪過。

壽哥並沒有打算追究這些,而是起身走到牟斌身邊,又冷聲吩咐道:「去查,這次災民,和這李賓有甚關係。」

牟斌後脊一寒,論理,包攬錢糧貪利不小,卻不至於造成這麼多災民,而且災民也自陳是地龍翻身受的災,但皇上這麼說了……

這幾日朝上都在抨擊山西布政使司及各州府賑災不利,皇上這是要抓替罪羊嗎?

想著邊關吃緊,山西官場還當求穩,自以為揣摩透了皇上心思的牟斌忙不迭領命。

丘聚跪在一旁,心下也和牟斌一般想法,更是慶幸先時見駕沒多嘴。

自從災民的事兒出來,賀東盛又開始往他那邊送銀子,想是要在扳倒沈洲後乘勝追擊,再扳倒沈家在山西外任的宗子沈珹。

丘聚可從不是個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賀家銀子是照收不誤,至於御前進言嘛,他自為自家謀劃,管賀家死活!可沒有萬八千銀子就請得動他丘大檔頭開金口的理兒。

他把賀家所求拋到九霄雲外,永不打算再提,偷眼去看摺子上的批紅,「郡君出城訴訟有乖禮法,命會法司議會」,便又有另一番想頭,張永頻頻告捷,拿下太湖指日可待,皇上摺了寧王臂膀,又要敲打西北諸藩了麼……

仁壽坊沈府

劉忠雖是便服而來,但他的到來無疑給沈瑞及徐氏、三老爺吃了一顆定心丸。

一個沈洲丟官去職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是不能讓皇上因沈洲的事而對沈家子弟有了成見,否則沈家子在仕途上怕就要坎坷了,昔日徐有貞就是前車之鑑。

當初土木堡之變後,名字還是徐珵的徐有貞就因建議遷都南京,而被內廷所厭。

景帝登基後,徐珵欲謀國子監祭酒,報到景帝處,景帝直言「此人生性狡詐,擔任國子祭酒會敗壞監生心術」而不許。

直至徐珵聽從閣臣陳循建議改名為徐有貞,被舉薦治理黃河時,景帝不知徐有貞便是徐珵,遂任命他為左僉都御史,才有了徐有貞翻身的機會。

沈瑞是比較瞭解壽哥性格的,並不十分擔心壽哥會因為沈洲的事兒遠了他。

不過劉忠能與他對接災民的事,還是讓他鬆了口氣,至少比旁的內官或錦衣衛需要重頭打交道要強太多了,有劉忠配合,他也更有信心把這件事辦漂亮了。

想在皇帝面前立穩腳跟,光靠少年情誼、吃喝玩樂那是根本不行的。

隨著年歲見長,小皇帝需要的是有才幹、能辦實事的忠臣。

而眼下他沈瑞連功名都不曾有,出仕最早也要兩三年後,更別說顯出什麼吏才了,便只能從旁的差事上累計壽哥的好感度。

這還是沈瑞頭次為壽哥辦事,他可不求什麼驚才絕豔,他原也不是臥龍鳳雛那類人物,只要穩穩當當辦妥辦好便是功勞。

沈瑞將劉忠張會迎進書房,因如今與張會走得越發近,便也沒瞞著張會,直言劉忠是他「師叔」。

劉忠在內學堂曾由王華授課,有一重師徒名分,後與王守仁交好,王守仁素來以「師弟」喚他,連帶著沈瑞雖不過比劉忠小一兩歲,卻是矮了一輩,要叫一聲師叔。

張會原先並不知道他們還有這層關係,聽得沈瑞介紹,佯作板臉氣道:「我在宮中一向是與棲岩兄平輩相交的,如今倒因認得了你沈恆雲,平白的矮了一輩,你說,可要怎生補償我才好?」

如此說便是把自己放在沈瑞這伙兒了,也是盡顯親近之意。

沈瑞笑道:「等災民事畢,改日我做東,再往莊子上吃一頓暖鍋子叫花雞。」

張會笑嘻嘻伸出手掌來,要與沈瑞擊掌,道:「可是一言為定。」又向劉忠道:「到時候劉師叔也來!那叫花雞聽著腌臢,吃起來倒別有一番野趣。」

劉忠和他們本是同齡,也有著少年人的心性,不過是在宮中、在皇帝跟前,要壓著本心罷了。

如今見兩人嬉鬧,顯然極為親近,且無論是張會的身世,還是與皇上的關係,他也都當盡心交好,因此便也放開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爽朗笑容,向張會道:「仲明這般稱呼,倒叫我不敢接話了,不如還是各論各的,平輩論交的好。」

張會哈哈一笑,從善如流。原就最擅與人結交,在宮裡當差,也是存心交好皇帝近侍,兩人幾句交談下來越發親近起來。

談過玩笑話,便當說正事,劉忠也不相瞞,將皇上對沈瑞的期許,以及皇上借他口傳給沈瑞王守仁即將大勝而歸的消息統統告訴了沈瑞。

沈瑞聽到王守仁消息不由精神大振,打心底裡為這位師父高興。

說到災民,沈瑞先是說了他扣下那幾個災民首領訊問的事。

果然是有人找上了幾個受災村子的裡正,許銀五十兩到百兩不等,讓其帶著大家出來逃難,每到一個指定的地方,裡正都有一筆銀子拿。就這樣一步步引人到了京城。

這一波人是左近的幾個村子,彼此不少相熟甚至有親的,因此最終匯成一路。

出來時有四百多人,沿途不免有老幼病弱倒斃路邊,走到這兒也就只剩三百不到了。

然而,可不光這一波人出來。

災民的事被皇帝踢爆後,才陸續有河北各縣報有流民跡象,只是幾波流民人數都不太多,幾十人一波的也有,百來人一波的也有。

「我不好私下用刑,得了的口供都與條陳一併呈給皇上了,師叔這邊若是來調災民分批往西苑去,這幾個人是不是由衙門拘走,再細細問過?」沈瑞道。

劉忠還未答話,張會已道:「這個皇上倒是吩咐我了,回頭棲岩去調人時,我著人去送那幾個到北鎮撫司。」他頓了頓,道:「總要挖出到底是什麼人在搗鬼。」

山西緊鄰塞外,百姓要供給邊關兵事糧草勞役,負擔最重,若是煽動那裡的人都跑了,這關也不必守了。

而且,災民直奔京師重地,也絕不是簡單之事。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西苑以工代賑之事,就決定一同過去西苑,實際察看一番,再補充計畫細節。

到了西苑壽哥選定那一片地,三人查看了前朝留下的象坊等建築,又依照那園林圖稿對比一番,敲定了災民首先要修葺的住所,以及為將來統一調集來做工的匠戶搭建臨時居所。

三人邊看邊聊,將如何分類手藝人和農夫,如何男女分營管理,如何安排婦人負責漿洗廚下,哪片地先清理,哪裡先修渠都一一討論來。

劉忠不愧是內學堂出來能進司禮監的高材生,記憶力極佳,沈瑞特地帶出來的筆墨也幾乎沒用,全憑腦子記憶種種補充之處,讓沈瑞佩服不已。

三人打西苑裡出來,已是日暮時分。

張會張羅一起吃飯,劉忠雖在宮外有宅子,但想先回宮向皇上覆命,需要下鑰前回宮。而沈瑞有孝在身,雖過了小祥,仍不宜出入酒肆應酬。

因此只好就此作別,約好下次再聚。

正在街頭道別時,忽然那邊有人喊張會的名字。

三人勒馬望去,那邊兩個錦衣貴公子帶著一眾僕從而來。

當先一個與他們年紀相仿的青年打馬過來,原是笑呵呵奔著張會去的,待近了看清張會身邊的沈瑞,便是「咦」了一聲,還笑道:「沈二!許久不見。」

因天色已暗,那人行到跟前才瞧見劉忠,不由「哎呀」一聲,剛想大聲問好,忽然想起是街上,忙又急急摀住嘴,笑得尷尬,道:「劉大人。」

沈瑞也看清了來人,是許久不見的周時。

近幾次壽哥出宮來玩都沒帶周時,再看此時張會臉上帶著幾分客套的笑容,沈瑞也知周時已是不在壽哥的核心圈子內了。

周時對幾人的態度毫無察覺,興高采烈的向張會道:「如今我換了值,也遇不上你了,幾次去找你都不在,難得今兒碰上,我正要同表哥去吃酒,不如同去,小弟做東!」

張會擺了擺手道:「今兒也是不巧,劉大人要趕在下鑰前回宮,沈二你也知道,在孝中呢,哪裡能喝酒。改日再去,你有這心,我豈能不宰你頓好酒。」

周時頗為遺憾的看了又看劉忠,不住道:「真是,真是,唉,早就想請劉大人了,大人忒忙,總也不得空閒……」

他正喋喋不休間,另一個錦衣貴公子已到了跟前。

張會見禮道了聲:「賢大哥。」向沈瑞和劉忠介紹了此人,重慶大長公主之子周賢。

沈瑞客客氣氣的見罷禮,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這個笑容溫和的貴公子。

那害死沈珞的凶手周貿,正是眼前這人的庶弟。

而這位「素有賢名」之人在聽了兄弟的惡行後,親自登門道歉,又以「不孝」為名將庶弟周貿除族。

未幾,周貿就「酒醉落水身亡」。

周家一命賠一命,沈家也不能不依不饒。

然而,沈珞的真正死因,也就無人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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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鶺鴒在原(十一)

作為先太皇太后周氏所出的唯一公主,憲宗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重慶公主在成化、弘治兩朝倍受恩寵,可謂彼時天下最為尊貴的公主。

駙馬周景書香門第出身,又酷喜讀書,也深得憲宗寵信,常常隨扈,掌管宗人府,風光無兩。

周賢自小出入宮廷,那周身的氣度遠非暴發戶慶雲侯、長寧伯兄弟子孫所能比的,周賢也是頗為看不起這兩位親舅公家人那外戚跋扈的做派。

弘治八年、十二年,駙馬與大長公主先後辭世,周賢藉著守孝也逐漸拉遠了與舅公家的距離。

尤其是弘治十七年太皇太后周氏薨逝後,周家人竟然還沒有半分收斂,周賢便越發遠著這兩家子了。

雖然走動少了,但到底有著血脈關係,想徹底撇清也是不可能的,且總有幾個關係還不錯的表兄弟,真求到面前來,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回絕。

今日,周賢便是被周時約出來,說是吃酒,實際也是有事相求。

周賢向張會等幾人問了好,他自從重慶大長公主過世後已少進宮,並不認得劉忠,但到底是自小在宮中行走的人,對宮人非常熟悉,瞧著劉忠的言行舉止和周時的態度,便已猜到這怕是小皇帝身邊的內官。

只是他可不會如周時般巴結,互相見禮時也帶著幾分勳貴的矜持。

周賢還是留意沈瑞更多一些,雖然他也如沈瑞一般淡淡的,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曾說,但也將張會、劉忠與沈瑞相處的細節看在眼裡。

既然張會等人拒絕了飲宴,周時也不好硬拉著人去,只得悻悻的放人走。

張會三人走出老遠,回頭見周家表兄弟進了一家酒樓,張會才向沈瑞低聲道:「別看先太皇太后仙去了,慶雲侯、長寧伯周家不如從前,但周賢這邊可沒什麼影響,還是頗得聖眷的。」

他的聲音更加低了,近乎耳語,「九月初兵部奉詔查武官冗食,錦衣衛這邊也是裁革的裁革,降級的降級,周賢被寫在摺子最前頭,是頭一個要降一級的,但皇上愣是沒動他。」

沈瑞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張會怕也知道當初沈周兩家的人命官司,這是委婉的告訴他,要想向周賢尋仇,須得掂量掂量壽哥的態度。

沈瑞啞然失笑,只點頭表示知道了,卻不說破,張會雖是想多了,但這份提醒他也領情。

他微微眯起眼看著那酒樓,現下的沈家須得靜靜蟄伏,且待他日,周家,張家,賬慢慢算來……

酒樓之上,周賢也靜靜看著張會三人走過街巷,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周時正在一旁滔滔不絕說著劉忠如何如何在皇上面前得臉,又有些抱怨張會最近變得忙碌起來,很難約到,再說沈瑞如今守孝,也沒甚新鮮玩意進上,好生無趣。

周賢心下冷笑,張會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偏這傻表弟一點兒沒看出來,人家為何不應約,不是擺明了要遠著你?

周時原就是個沒心機的,這點其實在人精扎堆的錦衣衛很受歡迎,大家通常都喜歡笨一點的同僚而非心眼多的同僚。但糟糕的是他的大嘴巴,心裡存不住話,又傻大膽什麼都敢說。

當初先太皇太后周氏在世,周時有這尊金佛做靠山,怎樣都無所謂了。

但如今沒了靠山,周時這條缺陷就要了命了。

張會就是因著聽過周時的「口無遮攔」,生生被嚇走的。——宮中是什麼地方,周時若說了什麼要命的話,聽著的人也難保不被滅口。

因此張會才暗中使了銀子尋上官調了值,不再與周時一班,平素也減少了來往。

鹽引與選妃諸事之後,張會更是巴不得離周家遠遠的。

其實周時也不是傻透了的,自從周太皇太后故去,他再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也感覺到周圍人對他的態度變化。

但他自己並不知道真正的癥結所在,只以為世人皆勢利眼,頗有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感。

待周家鹽引事鬧出來,壽哥這邊也不怎麼宣召他伴駕,昔日不錯的夥伴也漸行漸遠,周時心下也著急起來,加之年歲漸長,他也越發懂了經營人脈的重要,因此倒是扒著張會這樣「脾氣好」的哥們。

「皇上原就認識了那位先沈尚書家的嗣子?」周賢收回視線,藉著桌上上菜的功夫,擺弄著筷子,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

周時本是旁的事來尋周賢,這會兒既然遇上了這三人,忍不住向這素來關係親近的表哥取經:「是,先帝爺在時,皇上出宮玩耍認識的。這沈瑞年紀雖小,會玩的花樣卻多,極是好玩的。賢哥,你說,我是不是也當尋摸些個好玩的東西進上?」

他卻是絲毫想不起來,當初沈家與駙馬府還隔著一條人命的。

周賢眼神晦暗莫名,口中只淡淡道:「皇上在東宮時,喜玩樂也沒什麼,如今掌管天下,日理萬機,玩樂還是放在一旁吧。」

見周時不以為意的樣子,周賢心下一嘆,語氣又加重了些,「你別覺得我說的都是套話,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宮裡當值,當多關心關心朝上的事。如今閣老們正盯著皇上的學業,最忌諱那些引皇上貪玩的人,你竟別兜頭撞上去才是!」

周時心裡是同意的,但不免嘴犟道:「我怎的就不知道朝上的事兒了,前幾天朝上還吵著沈瑞他二叔丟官罷職的事兒。賢哥你就說,沈瑞他二叔德行不好,可沈瑞還能入了皇上的眼,還能跟張會一道,還有劉公公!——賢哥你不知道,如今這個小劉公公可是皇上身邊最近的人,大劉公公劉瑾劉大伴都沒他一日裡在皇上身邊呆的時間長。你說沈瑞憑啥跟他們走得近?還不是哄了皇上玩得高興!」

周賢眼神閃了閃,又垂下眼瞼,淡淡道:「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他得了皇上眼緣是他造化。你家如今情形又不一樣,你若聽我的,便踏踏實實當差,不要想旁的。」

周時是長寧伯周彧的孫子,而周彧是比兄長周壽更彪悍的存在,素來橫行無忌,弘治年間就曾因搶佔田莊的事對上過張鶴齡,兩家家奴持械互毆,官司打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各打四十大板才化解。

有周彧這樣能惹事的祖父,又沒了太皇太后的庇護,周時在宮裡還學不會夾著尾巴做人,早晚被人尋個藉口修理了去。

如今的小皇帝可不是先帝爺那般慈和的人。

看鹽引之事,那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再看選妃之事當中的制衡手段,已是要將周家張家玩弄於股掌之上了。

周賢也曾聽下人回稟過,周家與張家那些田莊也沒徹底擺弄清楚,都是誰也不肯吃虧的主兒,回頭必然再起衝突。

見周時不是個聽勸的,周賢也深知周時性格,遂也不多說,心裡也盤算著,最近一段時間還是遠著些周時吧。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草草收場,周時求周賢的兩樁事周賢也含混過去,沒有應承。

待分別後,周賢歸家,便喊來了心腹管事與幕僚到書房。

「今兒我見了先沈尚書家的那個嗣子。」周賢一臉肅然,「他與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皇上身邊的小劉公公在一處。聽周時說,皇上早就認得他,還曾一處玩耍。」

管事最先反應過來,周貿「酒醉溺水」的事兒就是這位管事一手打理的,當下有些吃驚道:「他如何攀上這樣高枝?莫不是他岳丈楊廷和那邊的干係?老奴這就派人去多盯著他!」

幕僚卻道:「學生以為東翁過慮了,沈滄過繼後,學生也曾留心過,此子有些才學,但如今不過是個小秀才罷了,能否中舉,能否進士及第都是未知之數。皇上還年少,一時喜他玩樂罷了,再過兩年您再看,他就算是個舉人了,又如何入得了皇上的眼。」

幕僚頓了頓又道:「沈家現在也是多劫多難,怕不長久。且當初,咱們已給了沈家交代,東翁不必掛心。」

在幕僚看來,沈滄過世後,沈家便不足為懼,沈珞那件事也早抹平了。

周賢這樣的宗室貴戚卻是知道,帝王的寵信有多重要,蓋因他們所有的一切權利、地位,皆來源於帝王的寵信。

沈瑞算不得什麼,但若是得了帝寵的沈瑞呢?

又是一個年歲尚小、脾性不定、讓人摸不透的小皇帝,天知道皇上會為他的寵臣撐腰到什麼程度。

管事不無憂慮道:「吳先生說的是,但,這小子到底有個好岳家,那楊廷和……」

幕僚一笑,頗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道:「楊廷和如今應對三位閣老尚且不及,哪裡有得功夫管這小女婿。」

周賢卻忽然問道:「上次,是不是說,楊廷和的家眷在宮裡和張家對上了?」

管事忙回道:「是有這麼回事兒,老奴聽了信兒派人打聽清楚了。」當下又重複了一遍那日宮中發生的事情。

周賢在屋裡踱了幾個來回,忽道:「若是將當日事情告知沈家……」

幕僚和管家齊齊變色,異口同聲道:「老爺三思!」

周賢仰頭闔目,深深呼出口氣,忍不住又在心下罵了周貿千百遍。

重慶大長公主與駙馬感情甚篤,駙馬雖有侍妾通房,但待她們並庶出子女皆是冷淡。

而大長公主何等尊貴,侍妾庶子就是地上的泥,她踩都不屑去踩,還怕髒了鞋呢。

大長公主一直健在的周駙馬府,庶子庶女當然不會像公主早逝、妾室當家的游駙馬府裡庶子庶女那般尊貴長大。

但同樣是駙馬府的庶出,都是相熟,互相攀比也是難免的。

那周貿就是個眼空心大之人,他眼紅游家子的錦衣衛蔭職多年,又在公主府被漠視,自覺得前程無望,見外戚裡周家、張家不相干的人都能得個蔭封,不免起了巴結之心。

慶雲侯、長寧伯周家是大長公主的親舅舅,他自知巴結也沒用,便去專心抱張家大腿。

為此,甚至不惜牽線搭橋,把一母同胞的妹妹介紹給張延齡的內侄。

彼時周駙馬早已過世多年,宗人府已由淳安駙馬接掌,而重慶大長公主的孝期剛過,周賢尚丁憂在家,駙馬府是最弱的時候。

而當時弘治皇帝為鞏固太子地位,盛寵張皇后與張家,正值張家權勢最盛之時。

張家就這樣大模大樣來駙馬府提親,明白著是要以勢壓人。

想來,張家也是為了報復與周壽周彧相爭田莊的事。

周貿的姨娘跪在周賢面前哭得死去活來,口口聲聲「奴雖卑賤,姐兒卻是駙馬府的主子,也是公主娘娘的女兒,尊貴人兒,如何能匹配個鄉下泥腿子小子!」

周貿卻是在一旁呵斥姨娘沒見識,努力向周賢擠出討好的笑,嘴裡說著各種巴結的話,贊張家如何如何,眼裡卻是閃著得意的光,像是在說你周賢又能如何?

周賢看著這母子的鬧劇,心下一哂,這幾個都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庶子庶女侍妾算得什麼?

張延齡的內侄娶了駙馬府賤妾生的女兒,張家又能掙回多少面子?

周賢點頭應下這樁婚事,冷眼看著那姨娘瘋了一樣撲過去撕打周貿,周貿狼狽躲閃,被抓傷了臉後狠心將姨娘踹倒,還補了幾記窩心腳。

那姨娘又氣又恨,又被踹傷,未幾就得了心頭病一命嗚呼了。

庶女也沒有為姨娘守孝的理兒,姨娘死了不出兩個月,周賢就按照張延齡妻弟給的三百兩銀子聘禮的規格,同樣三百兩嫁妝就草草發嫁了庶妹。

周賢就這麼冷眼看著周貿跟在張家兄弟鞍前馬後奉承逢迎,就想看看周貿能從那個滿懷恨意的庶妹身上得到什麼樣的「助力」。

再後來,周賢就不住的後悔,若知道周貿將來會與九卿之家結下死仇,他早早就應該料理了這蠢貨!

奈何人沒生得前後眼。

看到沈瑞,周賢就不禁想起沈珞,想起那日周貿頭次發自內心的惶恐畏懼跪在自己跟前,求保全他一命。

那年重陽節,京中子弟多相約登高賞景吃酒。在西山酒樓張延齡也設了席面,但起得晚去得晚,他常點的一個歌姬先一步被隔壁包間的一眾書生點走了。

周貿狐假虎威慣了,自告奮勇跑過去就要人,還想逞威風。

而那包廂裡正是沈珞和同窗,半數是新晉舉人,意氣風發,最瞧不上勳貴外戚,加上詞鋒犀利,說得周貿無還口之力。

沈珞也沒少斥責周貿,但好歹還算文雅。他還帶了喬家幾位表兄弟,其中喬永德言辭最為刻薄,陰損之極,說得周貿惱羞成怒,幾欲喊豪奴家丁來打上一場。

最後還是店家出面,說盡好話,又為書生們換了兩位姑娘,書生中也有老成持重的,不願惹事,說服同窗換了歌姬過去。

周貿這口氣如何甘心嚥下,回去添油加醋同張延齡說了。

雖然歌姬調了過來,張延齡並沒失什麼顏面,但他素來橫行,聽了周貿的話也極是不快,喬永德的話聽來也如含沙射影說他一般。

他便悄悄使人給眾書生的馬都喂了巴豆,尤其給喬永德的馬喂的最多,打算給其個教訓。

眾人若是騎馬回程,路上行人多,馬速不快,不過是半路馬失前蹄,把人摔下來,旁人丟個大醜,喬永德則至多斷腿罷了。

誰成想書生們相約去莊子裡跑馬為戲,沈珞與喬家兄弟也一同去了,喬永德騎射平平,又想得個綵頭,貪沈珞的馬神駿,偷偷央磨著與他換馬。

沈珞因是單丁的緣故,從小打磨身子骨,不能說文武雙全,卻也是騎射嫻熟,並不在乎馬匹優劣,且素來與喬家親近,便答允了喬永德。

跑馬速度何等快,眾馬陸續發作,而屬沈珞的坐騎腹瀉最先最猛,迅速哀鳴癱倒,沈珞毫無防備跌下馬來,恰折斷頸骨,登時便送了性命。

彼時,沈滄已是官居侍郎,而沈珞乃是沈家三兄弟後輩裡唯一一根獨苗,沈珞一死等於斷了侍郎府的血脈。

張延齡再是跋扈,不懼侍郎這等「小官」,斷人血脈大事也不是能含混過去的,真鬧到御前,便是弘治皇帝也不好偏心維護張延齡。所以他想也不想,直接將周貿推了出去頂缸。

周貿與一眾書生在酒樓爭妓時旁觀者眾多,本也洗脫不掉嫌疑,再迫於張延齡威勢,周貿只得認下了這罪責。

事涉皇親國戚,又有爭妓這不光彩的事在裡頭,沈家並未聲張,只對外宣稱墜馬而亡,低調處理了此事。

周賢卻是將事情前前後後查了個通透。

雖然知道真相,但周貿認罪已成定局,反口也沒可能翻案,而面對一門雙侯權傾一時的張家與只有一個侍郎的沈家,周賢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站在張家這邊,親自到沈家登門致歉,以雷霆手段迅速處置了周貿,為張家打好掩護。

然此一時,彼一時。

先帝大行,新皇登基,以目前種種看來,小皇帝對張家可不那麼友善,而沈瑞如今得了小皇帝的青眼。

「今日我見那嗣子……」周賢後半句話並沒有說出口。

周賢從今天沈瑞對他的態度看得出,沈瑞是把沈周兩家人的仇放在心上的。

他家這外戚現今已是全然無根,若再有人在帝王耳邊不住進言,積毀銷骨,終成禍患。

管家咂著嘴,道:「老奴說句不當說的,沒有那位公子出事,這嗣子如今不過是個鄉下小子,哪裡會有個尚書爹,又哪裡得來楊家這麼好的親事。」

周賢冷冷看了管家一眼,道:「以刑部尚書的眼力,若他有這樣想頭,也成不了嗣子。」

管家訕訕的,不敢再說。

幕僚則道:「老爺想的可是禍水東引?聽聞沈洲丟官去職喬家也推了一把。這事嘛,喬氏病重,沈洲置髮妻不顧而納貴妾,本是沈家不佔理,但若沈家得知唯一血脈是因喬家子而斷送……」

他臉上露出濃濃的譏諷神色來。

管家覷著周賢的臉色,小心道:「老奴著人去透話給那嗣子?」

周賢臉上陰晴變換,半晌才涼涼道:「不,再等等。等沈洲回京,一併透給這叔侄倆知道。」

英國公府,東路主院

如今張家閤家住在一處,便是英國公府佔地不小,卻也不是每個子孫都能得一處獨立院子的。

張侖作為嫡長孫,被請封了世孫後,張家才將東路院子騰了出來,張侖成親後住在東路主院。

而張會便也在東路得了一處兩進獨立小院,已是羨煞一眾堂兄弟了。

張會才拐過穿堂進了東路,早有張侖身邊的小廝等在那裡,笑迎上來,行禮道:「二爺,大爺請二爺過去書房一道用晚飯。」

張會笑眯眯道:「大哥從營裡回來了?可是嫂子又做了什麼好吃食?」說話間隨手拽下身上的荷包拋給那小廝作為打賞。

小廝忙接住了,眉開眼笑的奉承張會,嘴皮子極溜的報了一串菜名出來。

張會哈哈大笑,跟著他一路來了書房。

打開門,暖風捲著肉香迎面而來,張會提鼻子一聞,不由食指大動,笑嘻嘻往桌前一坐,捧起碗拾起箸,巴巴等著張侖動第一筷子,這卻是張家的規矩,長輩或是平輩中年長者不動筷子,晚輩是不許開動的。

張侖嗤笑一聲,提筷子夾了一塊羊肉放在碟裡,那邊張會已經歡歡喜喜的大吃起來。

小廝溫好了酒斟來,兄弟倆推杯換盞,也不講究那食不言的規矩了,張侖直言道:「你今兒是跟小劉公公和沈瑞出去的?辦的皇上的差事?」

張會嘴裡含著塊骨頭,含混道:「小劉公公如今頗得器重,又和沈瑞有舊,皇上把西苑以工代賑的事兒交給他了。」

張侖道:「他若沒本事,也輪不到他到聖上跟前。倒是那沈瑞,怎的與他有舊?」

張會便將沈瑞與劉忠的淵源說了,張侖沉默片刻,道:「因此你吩咐杜老八那邊幫著沈家?」

張會忙道:「這可不是,是沈瑞的一個族叔找上的杜老八那邊。那日皇上興起,出宮要去沈瑞家城外的莊子,我們恰好遇上了他們。」

張侖哼了一聲,不輕不重撂了筷子,「不是你吩咐杜老八仔細幫襯?老杜奸猾似鬼的人,能被個失勢的沈家差遣去查個官運正旺的侍郎府上?」

張會眉頭一跳,隨即堆起滿臉賴皮的笑,「冤枉大哥,你也知道老杜就聽你的,我哪兒差遣得動……哎哎,親哥,親哥哎……」

張侖已是一隻手扣住張會腕間,他自幼練武,又在軍營之中錘煉多年,手勁兒不是少爺兵張會所能擎住的,張會立時敗退求饒。

「大哥,你也知皇上看重他的。這會兒他家正是需要人拉拔一把的時候,不過是隨便結個善緣……」張會已是運了全力抵擋兄長的攻勢,額角漸漸見汗。

張侖沒有半點兒鬆手的意思,嚴肅道:「皇上可暗示你幫他了?」

「……不曾。是我……」張會咬牙道。

張侖驟然收了手勁兒,張會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由晃了身子,好在他也是有功夫底子,很快就穩住了。

張侖瞪了他一眼,手指著他道:「你在錦衣衛,也不是不知道他家捲進什麼案子裡,這會兒沈洲又被賀家拔了,你倒冒冒失失攪合進去。你以為是保了他能得皇上歡心,又怎知不會惹禍上身,得罪了旁的人?」

張會垂了頭乖乖聽訓。

兄弟倆自幼一處長大,張侖最知道兄弟這個性子,看上去脾氣極好,被訓斥也不生氣不反駁,卻是骨子裡的倔強——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張侖嘆了口氣道:「老二,你那些心思我都知道,但是我們武將世家,靠的是實打實的軍功。你別學那些文臣轉那些花花腸子,就踏踏實實當差,辦好皇上交代你的事兒,旁的一概不要摻和。自作主張是大忌。」

張會悶聲應了,心下也是嘆氣。大哥一派風光霽月,只用軍功實力說話,可這世上,並不是什麼事兒都認實力的。

二叔那邊小動作不斷,為的什麼?

有明以來,這爵位傳承裡兄終弟及的事兒也不少。

大哥是世孫,但祖父百年之後,他能不能真正承襲爵位,還是皇家一句話的事兒。

他必須得保持和皇上一條心,皇上看上的,他就得捧著,皇上厭棄的,他就得踩去,等皇上歡喜了,才能在他所求的事上同他一條心。

張侖看了他半晌,輕輕搖頭,提筷子道了聲:「吃飯。」

張會也端起碗埋頭吃了起來。

方才兄弟共聚的歡樂氣氛一掃而空,只剩下輕微的碗碟碰撞之聲,越發顯得空寂。

張侖看著弟弟,卻想著,再過二年弟弟成了親,就把他拎來軍中。在宮裡差事說著是體面,但張家不是弄臣世家,不是靠哄得皇上開心得來的爵位。

戰功才是英國公府屹立的根本。

他並不希望弟弟以後走鎮撫司那條路,那條路要面對的敵人並不比沙場上少,面臨的危險也不會比戰場小。

張侖用飯極快,撂下碗筷漱了口,看著還在扒飯的弟弟,道:「我也沒不讓杜老八去幫忙。」

見張會立刻抬起頭瞪圓眼睛盯著自己,張侖忍不住一笑,轉而又嚴肅道:「不過杜老八那個人,做事手段陰狠,沈家書香門第的,未必看得慣,你沒準兒辦了好事還得落埋怨。這次只當是個教訓,往後再做事,要先將自己摘出來!」

張會嘿嘿笑道:「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心裡有數。而且,沈瑞這人,也不是你想的那種書呆子。」

張侖但笑不語,那是,若是個書呆子怎麼會讓皇上那麼個古靈精怪的人青眼有加。

不過,沈家,這一跟頭栽下去,不知道多久能緩過來。

但願,二弟沒有瞧走眼。

隨著時間的流逝,眾人對沈家的種種猜測也漸漸淡去。

無人關注時,沈洲孤身一人黯然回京。

進得沈府大門,撂下行囊,他不曾梳洗更衣就直接去了家祠,靜靜跪在親長牌位前。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7
第五百九十六章 天理昭彰(一)

賀侍郎府,外書房

賀東盛的心腹幕僚齊連海本就生得圓肥,換了大毛的冬裝越發顯得跟個球似的,讓人看著就想發笑。

但他對面的賀東盛沉著臉,半點也笑不出來。

齊連海那一雙天生的笑眼也耷拉下來,一臉苦相。他這也不止臉上苦,嘴裡也發苦,心裡更是苦。

他原算是幕僚裡的第二把交椅,李振文跟著賀東盛年頭最長,他比不了,但穩穩壓另一幕僚王篆一頭是完全沒問題的。

要不聯絡東廠這樣重要的事兒也不會交到他手上。

可如今,王篆因著聯絡喬家,又抓著松江送回來的消息,最終一舉敲掉了沈家目前最大的官沈洲,著實是立了大功,讓賀東盛極為滿意,越發信重王篆。

再看他齊連海,還想著藉著認識東廠的人這等好機會去拓一拓自己個人人脈,能讓東翁倚重不說,於自身更是好處無窮。

誰知道這東廠竟是個無底洞,討銀子速度之快數量之多遠超出他想像,而東翁所求之事無寸進,直接導致現在他幾乎不敢出現在賀東盛面前,更覺已比王篆矮了半截。

齊連海脖子粗雙下巴太厚,垂頭也垂不徹底,正好眼角餘光去看賀東盛的反應。

坐在書案後的賀東盛臉上黑雲籠罩,一言不發。然心裡卻罵了一萬遍閹豎,自然也看齊連海這一身肥肉也極不順眼——差事沒辦好,人倒是越吃越肥,心寬成這樣,可見是對差事不上心的。

賀東盛掌心摩挲著官帽椅圓潤的扶手,現下是真有心和東廠斷了聯繫。

就在月前,剛剛扳倒沈洲志得意滿的賀東盛聽聞山西災民的事大喜過望,一面送了一萬銀子到丘聚那邊,又大手筆的封了數個一千兩一個的紅封,差遣心腹下屬去分送都察院幾個底層御史,挑唆他們出面彈劾山西布政使司,想著靠下面彈劾上面發話,藉著災民的事一鼓作氣再下沈家一官員——外放山西的沈珹。

彈劾的奏章遞上去了,內廷尚無反應時,胡丙瑞踩著時辰又來說丘公公後院池子裡缺幾尾像樣的錦鯉。

大冬天的池水都結成冰坨子了,養什麼錦鯉!

可正值扳倒沈珹關鍵時期,賀東盛也只能捏鼻子認了,又奉上一萬兩。

結果呢,突然就冒出來個南海郡君,私自入京,為她那包攬錢糧的儀賓擊鼓訟冤。

然後內廷下詔嚴查,就翻出來這位儀賓包攬錢糧之罪不但為真,還是逼迫地震後的災民照納秋稅,若是不給就強搶田畝紅契為押,這才致使災民紛紛離鄉逃難!

既是有權貴逼迫,彈劾布政使司賑災不利甚至延誤賑災致使形成流民就不成立。

而很戶部的調查也出來了,山西布政使司按例開了官倉賑災,借官糧給百姓,言明明秋還糧即可,全程沒有半分錯處。

沈珹自然是沒事的。

賀東盛白花了銀子不說,關鍵是那上書彈劾的御史中有三人很快被朝中山西鄉黨的人揪住錯處,直接丟出了京城,偏遠縣上任去了,剩下幾個常為賀東盛所用的也都成了鵪鶉,只怕再用不得。

偷雞不成蝕把米,莫過於此。

賀東盛恨得牙根癢癢,皇上要保山西官場穩定,是他失算,但廠衛都是皇上的耳目,既然爆出了南海郡君和其儀賓的事兒,他就不信東廠那位丘大檔頭先前一點兒不知情!

知情卻不告訴他,還從他手裡刮走了足足兩萬兩,更可氣的是讓他折損了好用的御史,他這哪裡是請幫手?這是請個仇家、請個祖宗回來!

這位祖宗如今胃口越來越大,開春要修園子,臘月就來「借」銀子,藉口都不肯找個合理的,只一味敷衍,這是要試探他的底線嗎?

賀東盛看著對面的死胖子,很想抬手將書案上的東西都砸過去。

幼弟賀北盛在一旁皺眉不滿道:「賀家又不是他的錢袋子,想要銀子伸手就拿。如今我們可沒什麼求的。」

這一番話倒是讓賀東盛冷靜了下來,揮揮手道:「老五,不要妄言。」

再想和東廠斷了干係,可那案子一日未結,他就不能輕舉妄動。

想讓東廠幫他不容易,可東廠想毀他太容易了。

況且沈瑞同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和幾位公主府的公子哥兒走得極近!那些都是小皇帝身邊的親近人。

賀東盛忍下一口老血,揮手道:「先拿兩千兩去,只說年下各種送賬的還沒來,前陣子花銷過大,又要籌備年節,一時手緊,等年後寬裕再說。」

他頓了頓,又咬牙道:「看那邊什麼反應,年節時再備下份像樣的禮送去。」

齊連海臉上不知是胖出來還是愁出來的褶子又深了三分,那顆心已經黃連汁子泡出來的,苦透透的——捧銀子上去東廠還不給什麼好臉呢,銀子少了,只怕還要吃一頓斥罵。

銀子是東主的銀子,他也不能說什麼,恭敬應了一聲,慢慢退出書房,垂頭喪氣的走了。

賀北盛見他出去,立刻就著急向賀東盛道:「大哥!賀家就是有金山銀山也不夠這樣花的,這幾個月多少銀子填進去了,卻是連個幫二哥脫罪的準話都沒有……」

賀東盛瞪著弟弟道:「你給我穩重些!眼光放長遠些!結交東廠也不止是為了這案子,將來自有好處!旁的不論,蘇州織造局就有丘太監的人,能為賀家織廠提供多少便利?多少銀子回不來?」

更勿論以後朝堂之上,他許還能借力。如今內官勢力大有抬頭之勢,他暗地裡瞭解過,頗有幾個官職不高不低的官員投在內廷大太監門下。

賀東盛這樣勸著自己,方壓下心頭的種種不滿。

賀北盛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這些時日他跟在兄長身邊瞧著學著理事,越發覺得頭疼,還不如讀書的好,因此在心底仍是期盼著二哥能夠平安回來,不止是他可以心裡不再負罪,也是希望二哥還能管著家裡,他還做他的書生去。

賀東盛正要進一步教訓兄弟,忽然外面報李振文來了有急事求見老爺。

李振文是賀東盛頭號心腹,他稱有急事,賀東盛立時警覺起來,忙命人進來。

李振文沒了那文人優雅氣質,三步並作兩步進得門來,有吩咐門口人都站遠些,回手關了門,臉上焦急,口中語速也比平日快了幾分:「東翁,劉豐人失蹤了。」

賀東盛厲聲道:「怎麼回事?」

這劉豐是李振文手下的心腹打手,料理過許多賀東盛這邊吩咐過的髒活兒。

最重要的是,這次私刑詢問賀南盛身邊叛逃的管家賀祥以及送其屍身去化人場都是劉豐經手的。

李振文三兩句講了來龍去脈,他尋的做事之人都是可靠的,不好嫖賭不貪杯是基本要求,就怕被人利用了去。

這劉豐只悶頭做事,且家有老娘妻兒,只要捏著他家人,忠誠度也是極高的。

劉豐平素並不怎麼出去,前日出去是給他腰腿不好的老娘續買膏藥,出去了就沒回來。

他老娘媳婦都以為是半路被老爺喊去做機密事,並不知會家裡,這也是常有的,便不在意。

直到今天他媳婦去買膏藥,那相熟的膏藥店老闆卻說劉豐已買了。

劉豐以往若買了什麼,半路出去辦事也會尋人捎回來,那媳婦子便在府裡幾個相熟的下人間打聽誰給捎了膏藥回來。

消息傳到了李振文耳裡,他最清楚並不曾派劉豐出去辦事,便立刻意識到不對,略查問了一番就來稟報賀東盛,希望動用更多資源去把劉豐找回來。

賀東盛一張臉更黑了幾分,沉聲道:「去找。處理掉。」

李振文身子一顫,他深知若有人從劉豐嘴裡問出賀家的秘密,很可能給賀家致命一擊,更可怕的就是人出現在公堂上。

所以絕對不能留活口。人死了,就可以什麼都不認。

但便是養隻貓狗還有感情,何況一個親手調教了十來年的人,李振文忍不住還是澀聲道:「……大豐最是嘴嚴,且他老娘媳婦兒子都在府裡,不會亂說話的。若是……」

若是給他些銀子遠遠送走……

賀東盛只冷冷看著李振文,直看得後者心裡發寒,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賀東盛又緩緩道:「梳理一下府內,要緊的人都得閉嘴。」

李振文如墮冰潭,終還是艱難應了一聲,默默退了下去。

賀北盛也覺得自己牙齒打顫,上次處理掉賀祥,他就已心下反感,如今……

之後賀東盛缺了對他訓導的興致,草草說了幾句,就放了他去了。

賀北盛只覺得渾渾噩噩,一路從書房出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賀老太太禮佛的小佛堂院前。

自從賀老太太進了京城,就住進了這小佛堂,吃起長齋,日日誦經,說是要替兒子洗去罪孽,祈求佛主佑他平安歸來。

賀東盛夫婦勸過幾次,老太太執意如此,便也只好由著她去了。

院門口粗使婆子見賀北盛走來,忙低聲道:「老太太在誦經,五爺待會兒再過來吧。」

賀北盛卻擺擺手,表示無妨,悄然走進去,一路阻止了問好的丫鬟婆子,走進外間,在蒲團上盤膝而坐。

內間裡傳出母親低沉暗啞的聲音,雖聲音不大聽不清誦的是什麼,可鼻端是濃郁的檀香,耳畔是隱隱佛音,還是讓人的心一下子沉靜下來。

賀老太太一篇經誦完,起身出來喫茶,才見小兒子盤坐在蒲團上,雙目不知道盯著何處,眼神空洞,一臉黯然。

賀老太太嘆了口氣,她育有四子,長子最為出色,仕途之路也平坦;次子讀書上沒甚天賦,卻懂經營,將老家打理得蒸蒸日上;三子原也是個讀書種子,可惜早殤。

人到中年才得幺子,不免寵慣一些,且有長子在官場,次子在老家打理族產,原也不需要幺子有甚出息,安穩讀書,悠閒度日就好。

可如今……

賀北盛回過神來,發覺母親出來,連忙起身扶住母親。

賀老太太由他扶了在主位坐下,僕婦奉了茶過來,她潤了潤喉,問賀北盛道:「怎的尋來了這裡?可是有事?」

賀北盛沉默片刻,道:「無事,就是……路過,進來看看娘。」轉而又道:「娘,明日起,我也每日過來,陪您誦經吧。」

賀老太太嘆了口氣,「可是心裡有事?」

賀北盛搖了搖頭,勉強擠出個笑臉,「就是替二哥祈福。也陪陪您。也想……靜一靜。」

賀老太太沉默片刻,斷然道:「你不必來。我知道你擔心你二哥的案子,你且放心,我手裡還有沈家一個把柄,若是判案不公,我便去擊鼓鳴冤,告他沈家。」

賀北盛呆了一呆,一直以來母親雖對於二哥的案子表現出某種篤定態度,但卻從來不曾斬釘截鐵說過一定會贏的話,而那什麼沈家的把柄更是半點不曾透露過。

賀北盛有些疑惑,忽然又想起大哥先前說的,娘提過一件沈家五六十年前的舊事,不知道是不是這樁。

只聽那邊賀老太太兀自道:「你且放心吧,只是不到說的時候。現下三司密審,既不知道結果,我們貿貿然提了反倒惹人猜疑,壞了事。只待最終判語下來再論。賀家斷不會生受這冤枉。」

賀北盛便也不再問,點了點頭。

賀老太太慈愛的瞧著幺兒,擺了擺手,「去罷,你不必太過難受。你二哥行事也有不妥之處,這次便算是他的劫難,過了這道檻,他也能改改心性,未嘗不是好事。」

賀北盛卻並不應和,只默默行禮而去。

在他心底,還是認定自己的科舉連累了二哥。

有因有果,若非二哥被人以買題的把柄相逼,也不會有之後的種種不法之事,更加不會……有大哥現下種種凌厲手段。

他卻忘了當初賀南盛怎樣陰險算計了沈家,也忘了當初賀東盛是怎樣執意要將賀平盛滅口。

忘了他的兩位兄長本性就是這般狠絕。

賀老太太慢慢喝罷了香茶,緩步又走回佛堂,持著佛珠跪在蒲團之上,默默詠誦起經文。

佛祖在上,我兒若有什麼罪孽,要是報應,都報到我這沒教好兒子的老婆子身上罷,願佛祖佑我兒平安。

城郊,沈家莊

果然如第一批災民所說,他們不是唯一逃荒出來的人,之後陸續又有災民抵達京城,只是每一批數量多少不一。

有的是獨立一個村子的人出來,不過四五十之數;有的是則是多個村落聚集一起,三兩百人之多。

這算下來,零零落落也有幾千人。

天寒地凍,西苑也不能大面積開工,並不需要這許多人以工代賑。

沈瑞又暗中上了修路條陳,指出日後西苑必成熱鬧繁華所在,周圍路況須得暢通方能讓更多遊人趕來。

修路也是苦差事,征發民夫既影響耕種,給百姓造成負擔,而糧草餉銀於朝廷而言也是一筆大開銷。

讓災民去修路,既能以工代賑,又能極大緩解上述問題。

小皇帝心下滿意,隱去沈瑞名姓,招內閣與工部、戶部合議,又明著表示可以由內庫出部分銀兩用於工程,很快便通過了。

後來朝廷徹查南海郡君儀賓,退還侵吞災民土地,發放補給糧、減免稅賦等消息也在災民中傳來。

許多災民都生出了返還家鄉的願望。只是已然入冬,路途難行,才不得不滯留京郊。

只等開春就會有人陸續離開,這樣也解決了工程結束後災民安置問題。

而對於現在的災民安置,朝廷雖然已作了應對,設了粥棚和臨時安置點,但英國公府、駙馬蔡震等勳貴都紛紛上書表示,願意將自家城郊的莊子作為災民在城外的暫時性落腳點,安置災民幾日,教教規矩、查查疫病,再陸續分批送進城裡安排工程。

這些勳貴人家無一例外都有子弟在錦衣親衛中任職,在小皇帝身邊當差。

這樣的勳貴集體發聲,擺明了是小皇帝默許甚至是小皇帝指使的,內閣也樂見小皇帝能為百姓多多考慮,此事比修路更快通過,就此成了定例。

沈瑞家的莊子也在繼續收留轉送災民,只是越發低調,夾在一眾勳貴人家中,毫不起眼。

但各家派出來歷練的主事子弟如張會、蔡諒等卻都知道沈瑞得了皇上嘉許,紛紛跑來沈瑞這邊取經,這安置災民之事便隱隱以沈瑞為首,接待災民最多的也還屬沈家莊。

沈瑞並不迴避這樁差事,既是想在小皇帝那邊取得好感,也是想真真正正做些實事。

此外,能與一眾勳貴子弟如此交好,也算是意外之喜。雖說入仕之後文臣武將各成體系,未必有交集,但同在京城圈子裡,多個朋友總是多條路的。

且武宗一朝戰事頗多,沈瑞也不乏報國之心,也是有意多結交武將子弟的。

他乾脆徵得徐氏同意,搬來莊子上小住,免去往返耽誤的時間,在打理災民諸事之餘也不曾斷了溫習功課。

這日,沈家莊來了個「不速之客」。

沈瑞看著眼前一身武人短打衣衫、氣質凶悍的漢子有些眼熟,但因他在門前以英國公府下人自居,沈瑞便只當他是張會身邊的護院人物。

而當對方抱拳為禮時,一隻手上赫然少了兩根指頭,沈瑞這才恍然,笑著同樣抱拳回禮道:「杜八爺,別來無恙。」

那杜老八見沈瑞竟以江湖人的姿態還禮,微微一愣,隨即咧嘴哈哈一笑,一口森森白牙旁隱隱有金光閃動,竟是還鑲著兩顆金牙,映襯著他那虯髯,真個匪氣十足。

「沈公子面前杜某哪敢稱什麼八爺,沈公子同張大公子、二公子是好友,叫某一聲老杜也就是了。」那杜老八爽朗道。

沈瑞笑請杜老八入座,似渾不在意的問他此來有何貴幹。

那杜老八在莊門口是報有要事相見的,此時也不兜圈子,從背後接下個包袱來,取出一沓紙張放在桌上,往沈瑞那邊推了推,道:「這是沈四爺所托之事。」

沈瑞神色不動,也不去接,只道:「既是我四叔所托,老杜怎的不去找我四叔?」

杜老八揚眉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沈四爺也做不了主的事兒,某自然要來找公子爺你。公子爺不必疑心杜某,某雖不跟著大公子吃飯了,但大公子若有差遣,杜某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指著那一摞有些皺巴巴的紙,道:「某撬開賀家那個拖了屍首去化人場的護院的嘴,得了這些口供。」

沈瑞雖有動容,還是不去接那摞紙,反問道:「我也不說暗話,這件事原是託了我叔父全權處置的,不知老杜你所需何物,竟覺著我四叔都做不了主的?我只怕我也給不起吶。」

杜老八沒想到沈瑞能這般直言,繼而大笑道:「痛快!早知道沈二公子是這麼個痛快人,老杜早就前來拜山門了。」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道:「某家想開個布莊,沒個進貨的路子,想請二公子在松江的織廠給個方便。」

沈瑞完全沒想到他竟求的是這件事,這種生意合作太尋常了,倒叫人生疑了,「老杜莫非不知道我四叔在南邊兒也有產業?織廠也是有一家的。他還慣做生意,知道什麼布匹好賣……」

杜老八眼睛一眯,打斷了沈瑞的話:「二公子,某家是想要二公子織廠裡產的布,在京城,只某一家專營。」

沈瑞是徹底愣住了,一時腦筋飛轉。

杜老八這話是什麼意思?非得要他沈瑞名下織廠的布匹,是衝他這人來的,還是……衝著將來可能成為貢布的松江棉布?!

當初在浣溪沙茶樓裡,壽哥確實說過要設松江棉布為貢布,也指明說是他沈瑞的織廠所出的棉布。

但這消息一直也不曾公佈,沈瑞想著當是要等「通倭案」徹底結束後,判了賀家退還所侵佔孫氏嫁妝那兩家織廠後才會公佈。

這杜老八是從何得知?莫非,是張會說的?

可他一個地痞流氓做著餐館酒樓收保護費的生意好好的,怎麼又想賣布?這布就算是貢品,也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杜老八圖的什麼?

杜老八代表的究竟是他自己,還是他身後的英國公世孫?

既是貢品,總要和宮裡打交道……

杜老八盯著沈瑞的臉,見他神情變化,嘿嘿兩聲,道:「某再說多了,二公子也不信。不過二公子你且想想,這京城,哪處紅火買賣後面沒一兩個拿乾股的貴人?某是粗人,直腸子,說話糙,二公子別惱,就說如今的沈府,可還護得住大生意?」

沈瑞心下苦笑,倒是實情,若沈滄在,沈家開什麼鋪子都無妨,沈滄一去,沈家就收縮了不少生意,改為更遠處較為穩妥的田莊。

如今沈洲也沒了官身,沈家京城近郊的田莊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自然做不得城裡紅火的買賣。

他日松江布真成了貢品,沈家只能佔個原產地的名頭,在南邊更好賣布,在京裡,卻是什麼都做不得。

只是和杜老八成為這樣的生意合作夥伴……委實有損沈府書香門第形象,一旦被政敵得知,少不得又有御史彈劾。

沈瑞躊躇片刻,道:「也不瞞你,這件事實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不過,我倒想到另一門生意,老杜你看要不要考慮一下。」

杜老八臉上也無惱色,笑道:「這種大事二公子不立時拍板也是應當的,二公子要是真現在就應承了某,某家倒要害怕了。」說著哈哈一笑,又做個請的姿勢,「二公子有什麼生意可關照某家?」

沈瑞道:「老杜想必也知道西苑將來會修成什麼樣子,那邊必成一處好景觀,往來遊人便必不會少。但這麼多遊人,可並不是人人都置得起車。」

杜老八搖了搖頭,倒出一肚子生意經,「車馬行的生意杜某倒也有一處。不過二公子怕是不知道貧苦人家的事,這城裡小戶人家可捨不得花銀子僱車,只靠兩條腿走。城外往往都是村裡幾戶人家一起雇個牛車進城,直接就送到地方了……」

沈瑞笑道:「老杜何不將兩者合二為一。」

見杜老八不解,沈瑞進一步解釋道:「你將車廂加大,可多載些人,每人按照路程遠近收他幾文十幾文,一車人積少成多,也不會虧。」這是他曾想過的公交車雛形。

杜老八臉上雖還笑著,卻已經沒了熱情。

沈瑞知他覺得是小錢,不屑做,便道:「開始時可以只在西苑設點,生意鋪開,每個坊都可以設個乘車點。日後也可往各香火鼎盛的寺廟設點。老杜你也知京城人口數以百萬計,一旦百姓習慣了出門就花幾個小錢坐車,又快又便宜,這又會匯聚成怎樣一筆財富?」

杜老八這才聽進去了,眼中也有了光彩,只是仍道:「杜某不過在西城有些臉面,這四九城裡幫派林立,不知道多少車馬行……」

「自然不能霸佔全城車馬行。」沈瑞道,「聽聞八仙居的猴兒酒乃是一絕?京城裡沽酒的館子又何其多,八仙居還不是一樣闖出名號!只要你的車比別的車寬敞乾淨,比別的車穩當,比別的車準時——任何一處比別的車強的地方,都是客人選擇你的理由,你比別人強就比別人賺得多。」

杜老八呵呵乾笑兩聲。

沈瑞笑容微斂,一本正經道:「老杜你是行家,原不必我多說——若是能將這車馬行開遍京城,不知道能多探得多少各路消息。」

杜老八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來,隨即又是一陣開懷大笑,別說那牙是金光閃閃,就連臉上褶子都透出光芒來,「到底還是你們讀書人,就是比我們這樣的粗人看得長遠!如此杜某就謝過二公子賞的這條生財路了。」

杜老八原就是錦衣衛手下幫閒出身,現在也仍在做這包打聽的買賣,否則沈漣也不會找上他。他是最知道消息的價值。

沈瑞雲淡風輕笑道:「原是一點書生淺見,老杜你莫嫌棄才好。」說著才伸手將那摞紙拿在手裡。

細細翻看幾頁,沈瑞臉色也凝重起來,這護院招供了當時賀東盛刑訊叛逃管家賀祥的全過程。

賀南盛陷害沈家種種都在沈瑞意料之中,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賀南盛之所以受控於寧王,是因為先前寧王的人假托南京貴人之名,五千兩銀子賣給賀南盛一份秋闈試題。

賀北盛果然憑藉事先做好的文章中了舉人。

科場舞弊。這一條就足以斷送賀家所有子弟的仕途前程,也難怪賀南盛會就範。

沈瑞很快聯想起賀東盛想害死賀平盛之事,當時賀平盛不惜拉沈瑾、乃至整個沈家二房下水以求活,而後來沈瑾再去探望賀平盛時,賀北盛與賀平盛同吃同住,像在護佑他一般。

怕是賀平盛為賀北盛捉刀秋闈文章,這才引得賀東盛要殺人滅口吧。

沈瑞微微沉思,一個科場舞弊足以拖賀東盛下馬了,只是這件事還得深挖,那個寧王的人是怎麼拿到考題的?南直隸上下多少官員已暗中投靠了寧王?

「這個護院現在人在哪裡?可能上公堂?」沈瑞放下口供問杜老八道。

杜老八摸摸腮幫子上亂蓬蓬的鬍子,道:「有些腌臢,公子還是不見的好。」他頓了頓,補充道:「我讓他當孫臏了。」

沈瑞一愣,隨即皺了眉頭,心下不由反感,他知道杜老八這等人刑訊不會只是簡單鞭打,但生挖髕骨實在太過陰毒了!

杜老八滿不在乎道:「公子爺當那是什麼好人嗎?那也是慣折磨人的主兒,賀祥送去化人場時,身上就沒塊整個兒骨頭,人都化成一灘泥了,還不是這人的手段。某家還他的還算輕了。不過一般會折騰人的都知道被折騰有多慘,通常很快就招了,偏這人嘴硬,不這般也拿不到有用的口供。」

沈瑞忍著胃裡翻江倒海的不適感,擺手道:「人這樣,是上不了公堂的,私刑逼供,你我也要入罪。」

他抖了抖那摞口供,「若是賀家借此反咬一口……」

杜老八嘿嘿笑了兩聲,頗有森然之意:「公子信不信,杜某將那人丟回賀家,明日這人就會悄無聲息的在化人場……」他曲起五指到一處又迅速張開,口中擬聲,「噗,化成一股灰兒了。」

沈瑞眉頭皺得更緊,「你既知道,這口供豈非無用了。」

杜老八依舊笑著,眼裡卻是沒有半點笑意,「賀家要是發現這人丟了,又破破爛爛被扔回來,便曉得有人拿了口供卻缺人證,不知道會陸續往化人場送多少人滅口。」

沈瑞默了一默,接口道:「於是這口供就不需要人證了,賀家往化人場送人滅口本身就說明這口供是真的。只需要化人場證明賀家送了許多屍首過去就行,而老杜你既然能將賀祥死狀都知道得這麼清楚,想必化人場也有你的人吧。」

他眸光清冽,聲音微寒,問杜老八道:「但若是賀家只將知情人都關起來,又或者害了人卻不送化人場而偷偷送去別處呢?」

杜老八皮笑肉不笑道:「他不敢。」

他又饒有興趣的向沈瑞道:「公子爺要不要賭上一局?」

沈瑞盯了杜老八半晌,才垂了眼瞼,「聽聞杜八爺賭場常勝,還是免了這場賭局吧。」

杜老八哈哈一笑,手下卻摸著自己的三隻殘指,因沈瑞道:「公子爺何時發動?某家許還能去撿個漏。」

沈瑞輕叩桌面,思忖片刻道:「先不急,再等等。」

松江也有消息過來,過兩天陸三郎會親自送幾個人進京。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7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天理昭彰(二)

自從沈洲歸家後,沈瑞還不曾和其打過照面。

彼時得知沈洲回來,沈瑞還特地從莊上趕回府裡去——無論因孫氏被悔婚之事曝光他有多惱沈洲,這到底是他禮法上的叔父,不回去見禮也說不過去。

只是當時沈洲進得家門就直接去跪祠堂了,沈瑞在家呆了一日也沒見人出來。倒是徐氏嘆氣勸他先回去。

「你二叔見著你,怕也不大自在。」徐氏嘆道。「待過幾日吧,他轉過這個勁兒來,我遣人喊你回來,一家人吃頓團圓飯,也算為他接風,去去晦氣……」

沈瑞沉默著點頭應下,他心裡也知道,徐氏其實也是在給他一個緩衝期。

在莊上忙起來就是十數日,徐氏始終沒遣人來喚沈瑞回去。

倒是沈全,先前幫著沈漣打下手跑關係,後來杜老八直接找上了沈瑞,越發包攬後面的活計,沈漣那邊事情也少了,沈全便不時往莊子上跑一趟,幫沈瑞忙活忙活,家中的消息便皆由他帶來。

沈瑞從沈全口中得知沈洲在跪了兩天之後,被徐氏、三老爺輪番呵斥、勸解,最終何氏拉著小楠哥露面,才走出了祠堂。

因著又是有愧又是有火又是跪祠堂凍餓,沈洲出來就病倒了,一度燒得十分厲害,好在他底子還是不錯,再請名醫調理,很快也就好轉了。

沈全一臉不快的道:「想大伯娘是怕你在二伯面前,讓他再添心病,再病上些時日,才沒叫你回去的。」

五房得過孫氏大恩惠,與孫氏最為親近,當沈全得知是當年沈洲悔婚,才使孫氏嫁與沈源那樣的人,心下就惱恨非常,對沈洲也沒甚好態度,這才忍不住來同沈瑞抱怨。

沈瑞知道他的心態,只是自己總不能鼓勵他去怨恨沈洲,只得拍了拍他臂膀,嘆道:「三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事到如今再提無益。如今沈家面臨大劫,還是要同心協力應付過去才好。」

沈全點了點頭,悶悶道:「瑞哥兒放心,我豈是那等不知輕重之人。」

又過數日,展眼小年將近,從臘月二十三起衙門封印,正式進入年節,沈瑞也不能一直呆在莊子上了,便將諸事交代給李昌,自己帶著長隨小廝回城。

前日剛剛下過今冬的第三場雪,因雪下得不太大,這兩天日頭又足,積雪已消融大半,路上頗為泥濘。

沈瑞在車裡挑簾子看著路面,忍不住想,若是西苑能夠火爆全城,不知道壽哥又或者豪商巨賈們會不會出資好好修一修通往西苑的各條主幹道。

可惜了前世他不懂修路技術,也不懂水泥的配比,只恍惚記得古代都用糯米汁液澆築砌牆,會非常結實,不知道這路面有什麼講究。

現下正好劉忠全權負責以工代賑的事,常調度災民去修路,他倒是可以尋機會去轉轉,認識幾個工部專業人士,聊一聊,沒準兒會有什麼想法。

正思忖間,長隨在外面報說,姑爺毛遲的車在前面,要尋沈瑞說話。

沈瑞跳下車去,那邊毛遲也下得車來過來見禮,因問沈瑞道:「二哥這是家去?可巧我正要去尋你。」

沈瑞笑道:「正是剛從城外莊上回來,長卿可趕得巧,正好一道家裡去。」

毛遲應聲上了沈瑞馬車,又謝過前幾日沈瑞送過來的新鮮菜蔬,說讓家中老人並玉姐兒很是歡喜。

那日杜老八親至沈家田莊搭上沈瑞這條線後,就特地往莊子上送了兩次新鮮菜蔬,以示親近。

沈瑞收他菜蔬時候還以為是他為了酒樓的經營而種的,後聽張會說起,才知道這麼個滿手鮮血、陰狠毒辣的地痞頭子竟是個信佛的,信到每逢初一十五還要吃齋,還特地為此弄了個莊子,廣搭暖室專門種菜。

聽得沈瑞很是無語,不曉得這廝是不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找個心靈寄託。

冬日新鮮菜蔬難尋,沈瑞也不會拒絕,收了菜送回家請徐氏分送京中親戚人家。親家楊家、毛家自然是得的最多的。

在車上兩人閒聊幾句,沈瑞卻發現毛遲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像是要說什麼,又顧慮重重欲言又止。

毛遲既沒說出口,沈瑞便也不曾追問。

待到了府中,兩人先去見過徐氏,又因沈洲剛吃過藥歇下,兩人便也不去打攪,往九如居書房坐了。

毛遲確認了沈瑞書房外小廝們都離得遠遠的,這才關嚴了門,坐到沈瑞對面。

沈瑞見他這般謹慎,更是好奇,心下已有許多猜測,不免想賀家是不是又出什麼幺蛾子,不想毛遲娓娓道來,說的卻不是賀家,而是喬家。

卻說毛遲在翰林院人緣一向極好,時近年關,差事清閒,便有一二好友時常相聚小酌,談詩論畫,倒也愜意。

就在昨日,一個家境富裕的翰林做東,往頗有名氣的賞月樓一聚,京中多是窮翰林,有人做東又是去名店,自然一呼百應,毛遲這幾日也沒少吃請,旁人一拉,便也跟著去了。

到了賞月樓又遇那東道當初在書院的同窗,因此便兩桌合了一桌,併入一個大包房熱鬧,還喊了彈唱歌姬,推杯換盞頗為盡興。

不想毛遲中途解手歸來,卻聽得兩人在迴廊拐角處嘀嘀咕咕,恍惚似是說什麼事該不該告訴毛遲。

毛遲本來微醺,聽得自己名字便精神了幾分,可待仔細去聽,兩人似是吵了起來,並不再說他的事。

他帶著酒意,忍不住尋聲過去一看究竟。

兩人中有一人是與他關係還不錯的唐翰林,另一人卻是不熟,應是那些書院書生。

見毛遲過來,那兩人都頗為尷尬,面對毛遲的提問,那書院書生吱唔了幾句,似想矇混過關,唐翰林卻是怒目相視,表示一定要告訴毛遲。

末了,毛遲就聽到了當初沈珞死亡是喬永德所害,那書生當時就在現場,親眼目睹喬永德央磨沈珞換馬過程。

彼時毛遲酒意上湧,並不及細想,聽罷只覺得腦子共鳴作響,也顧不上未完的酒宴了,回去告個罪就抽身回家。

雖然現在玉姐過繼到長房,記在徐氏名下,但議親時這些都是說明白的,毛家也知道玉姐是二老爺沈洲庶女。

嫡兄是被嫡母的親侄子給害的。那是彼時沈家三個房頭唯一的男嗣!

毛遲雖然不知道先前喬家和沈家的恩怨,玉姐也沒同他提過喬氏如何,但這次沈洲被彈劾也有喬家在背後捅刀,滿朝都知道的事,毛遲這個沈家女婿豈會不知。

他不願妻子難堪,沒問過玉姐什麼,卻也明白至此沈喬兩家已是沒甚親戚情分了。

毛遲回了家換了沾染酒氣的衣裳,就要往沈府找沈瑞去。

玉姐忙急急攔下:「你怎的忘了,二哥如今住在城外莊上!且這會兒也快宵禁了,明日下衙早些去吧。」

毛遲這才想起來,苦笑一聲,接過妻子遞來的醒酒湯一飲而盡。

待天明酒醒,毛遲回想昨夜席上種種,便覺事有蹊蹺。他原是個聰明人,只是為人忠厚,不擅長算計罷了。

遂一早到了翰林院,他就尋上官告了假,準備出城去莊子上尋沈瑞,這才有那路上偶遇。

「像是特特引我聽的。怕也是把你算計在內,知道我必會告訴你知道。」毛遲皺著眉頭,一臉不快,日後這唐翰林也不必相交了。

沈瑞微微沉思,道:「你也不用太過在意,這件事兒,許不是衝著咱們來的。」

如今沈洲已經丟官,沈家官場就剩下一個芝麻官沈潤,而喬家大老爺是永不錄用,二老爺是商賈,唯有喬三老爺要起復,卻還沒動靜。

這種時候曝出這種事兒來,怕是衝著喬家去的。是有人想阻了喬三老爺的起復?

三年前喬三老爺倒是前程正好,沈瑞聽沈滄提起過,若是能放一外任,再回來京中六部歷練幾年,侍郎之位可期。

但丁憂這三年時間,朝局風雲變幻,先帝大行,新帝登基,三位閣老之間、外臣與內廷明爭暗鬥,喬三老爺想謀個好缺須得有得力人幫襯才行。想來這就是喬三老爺倒向賀家,出賣沈家的原因。

只不過不知道賀東盛有沒有這個好心給喬三謀個職位?沈瑞心中冷笑,姓賀的難道是菩薩?只怕是個羅剎。

彈劾沈洲的摺子上有喬家人為證的事傳出來之後,喬三老爺就曾親往沈府。但沈家緊閉大門,一如當初對賀東盛那般。

便是涵養極好的徐氏都忍不住對沈瑞道:「喬三與賀大越發像了,惺惺作態,還想著左右逢源。直當旁人都是傻的。」

後來沈洲歸家幾日後,喬家也得了消息,喬大、喬三都來「探病」,同樣被拒之門外。

喬大倒是轉身就拎著「探病」的禮物回去了,只怕心裡還覺得省下了,也就此再沒出現。

喬三倒是死活撂下禮物在門房,沈家規矩人家做不出把東西直接丟到大街上去的事兒,只得派人送回喬三宅邸,撂在門外就走。

如此被折了面子,喬三竟然隔日又來「探病」,探望姐夫不說,又提要探望姐姐。

當然,再一次吃了閉門羹。

沈瑞也不太明白喬三老爺的心態,因為現在的沈家已沒什麼可被他圖謀的了,為何還不住前來,試圖佯作關係還親近?

彈劾奏摺一出,天下又有誰不知道沈喬兩家怎樣,他作這樣子也是沒人信的。

自欺欺人罷。

毛遲雖素來信服沈瑞的謀算,但還是忍不住道:「但若珞大哥真如那人所說,是為喬家所害……」

沈瑞眸如寒潭,語氣森然:「喬家欠沈家的也不止這一處,待通倭案子瞭解,我會讓喬家一一還回來。」

毛遲從沒見過這樣陰戾的沈瑞,倒是唬了一跳,喚了聲二哥,又道:「仇是一定要報的。二哥也不必為這等小人生氣。」

沈瑞擺擺手,道:「長卿放心,這等人不值當生氣……」

正說話間,外面小廝稟報說三老爺過來了。

沈瑞毛遲忙起身迎了出去。

昨日三老爺岳家田家遣人來說想請田氏回娘家一趟,今日本就是三老爺朽木日,又是小年將近,三老爺攜著妻兒親往岳家去送年禮。

沈瑞還以為他們會呆上一天,傍晚再回來,沒成想竟然回來的這麼快。

待見三老爺面色陰沉,沈瑞還道在田家惹了不快,是以早早歸來。

只是三老爺這番過來九如居,不知道是不是要同他說說田家的不是。他是侄子,聽了也無妨,有毛遲這個侄女婿在,到底尷尬。

毛遲自也看出來三老爺氣不順,他方才在拜見徐氏時,就知道三老爺回岳家了,這會兒也是怕尷尬,又不好三叔一回來就立時告辭,只得垂手立在一旁。

三老爺坐下喝了兩口茶,瞧了瞧毛遲,詫異道:「長卿在那邊做什麼?又不是外人,還那般拘謹,快坐下來說話,我今日聽著個消息,來與你們說。」

沈瑞毛遲俱都鬆了口氣,看來不是田家。

確實不是田家,又是喬家。

同樣是借他人之口告訴了三老爺,是喬永德帶累了沈珞致使他夭亡。

這人身份比那唐翰林、書院書生更加可信,乃是喬三太太的表外甥蘇桂生。

這人因天資聰穎,數年前還是求著喬家轉託了沈家才得進田家南城書院的,與沈珞同年中舉,也在那日遊玩之列。

只是蘇桂生雖算少年中舉,但之後便考運不濟,接連兩科皆是落第,因年紀尚輕,不肯以舉人身份捐官,還想正經考個進士出來,便一直在書院。

田山長一臉嚴肅同沈潤道是,蘇桂生下得一手好棋,兩人不時對弈,就在昨日,兩人間歇品茶時,無意間聊起沈洲,蘇桂生面露糾結之色。

田山長頗為不解,多問了幾句,蘇桂生便道雖是喬家親戚,卻不喜喬家對沈家的種種。

他似是知道喬家許多事,直言當年喬家大老爺因貪墨案下獄時,是沈尚書又出銀子又搭人情,才將人撈了回來,雖是永不錄用,到底保了一命.

但喬家竟不感恩,欠沈家的銀子都不曾還,他隱約還聽說喬老太太竟嫌沈滄不曾保住喬大老爺官職。

喬老太太過身後,喬家剛賠了大筆銀子,連治喪銀都拿不出來,又是沈滄出了銀子體面風光的葬了喬老太太。

便不論親戚,單沈家與喬家又這樣的大恩,喬家也不當幫著外人害沈家。

蘇桂生越說越激動,就順口說出何況喬永德還害了沈珞,欠著沈家一條人命。

田山長無比震驚,蘇桂生也發覺失言,慌亂的改口。

田山長豈會容他胡說,當時嚴厲喝令他把話說明白。

蘇桂生似是對喬家怨氣極深,這才說了那日種種。又為自己辯白,當日事發大家都很忙亂,誰也沒深想,後來周貿認了罪,被除了族,人又落水死了,大家也都忘了這事。

周家也派人來詢問,又給了封口銀子,讓眾人不得再談論此事。

那是大長公主的兒子、皇上的表弟、錦衣衛的千戶周賢發了話,當日同去的書生哪裡敢多嘴。

且彼時沈喬兩家關係極親近,死的固然是沈家子,卻也是喬家姑太太的親骨肉,本就只三兩個人聽著了喬永德換馬之事,人證不多,誰又敢貿貿然去沈家面前「搬弄是非」。

田山長聽罷又驚又怒,反覆盤問了蘇桂生,待打發他走後,立時去見了天老太爺,將事情說了一遍。

田老太爺沉思良久,道:「勿論這件事是何人推手,我們既知道了,就沒有隱瞞的道理,是真是假都由沈家去查。」

這才有了田家請田氏回娘家之事,原就認定沈潤會與妻子同來,正好將事情告知。

三老爺將前前後後的事情講完,見沈瑞和毛遲神情不對,不由皺眉,剛待開口發問,沈瑞已先一步將毛遲也得了消息的事說了出來。

毛遲也簡單重複了先前經歷。

三老爺愕然半晌,才道:「看來,是有人又對咱們家佈局了。」

沈瑞道:「我原覺得是對付喬家的,阻止喬三老爺起復。但是……佈個小局讓長卿得著消息容易,到底誰人這麼大手筆,還能利用了田家去?讓咱們叔侄知道這件事又能怎樣?」

三老爺冷冷道:「離間。咱們說與不說,都會在二哥心裡紮下根刺。」

沈瑞嘆道:「二叔如今這個錯處……又是在國子監任上去職,將來不知能謀怎樣個位置。」

又或者根本不可能重返官場了,畢竟,沈洲也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紀了。

算計沈洲根本沒什麼價值。三老爺和沈瑞呢?芝麻官、小秀才。

現在的沈家,真是沒甚好被算計的。

三老爺原是淡泊名利之人,加之自幼身體不好,從來沒在仕途經濟上過心,此刻卻突然恨起自己不爭氣,若是身子骨再好些,再早些下場奪個功名,如今也能作為官場樑柱撐起沈家。

沈瑞注意到三老爺思緒起伏,面色漸起病態紅暈,忙端了茶水過去,勸道:「三叔莫惱。管他們出什麼招數,我們以不變應萬變,只靜觀其變就是。」

三老爺穩了穩心神,接了茶盞,潤了潤唇便放在一旁,深吸口氣,緩緩道:「當初,自然也是要查馬匹的。但是……包括珞兒的坐騎在內,馬場裡多匹馬都是過量巴豆致死,除了珞兒不幸遇難外,也有旁人墮馬受輕傷。而珞兒墮馬後眾人慌亂送他就醫,他究竟騎的是哪匹馬也沒人注意了。事後再查已是查不出什麼。」

毛遲忍不住道:「那這兩人所說也未必是真的,若是蓄意誆騙咱們……」

三老爺闔上眼,仔細回憶起當初的事情。

沈瑞也在腦中回想了一下那喬永德,許久不見,已是淡忘了許多,但初次見面的不愉快還略有印象,那是個自視甚高之人,一張嘴便沒甚好話,不甚討喜,在便是在喬家諸兄弟裡人緣也不好。

若說是這樣的人因私心誤害了沈珞,他是信的。

那個想到給馬下巴豆這麼陰險無賴招數的紈袴周貿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期然,沈瑞就忽然想起來那日在街上遇見的周貿嫡兄周賢。

周太皇太后的親外孫,大長公主的嫡子,有著高貴皇家血脈,繼承了書香世家的溫文爾雅,貴公子周賢。

那個替庶弟登門認錯的周賢,轉身就給庶弟除族的周賢,進而溺死庶弟的周賢。

蘇桂生說周家出了封口銀子。說明周賢將這事首尾都收拾乾淨了。

現在……爆出這些的,會不會……

「三叔,你說,會不會是周家那邊周賢使了什麼手段?」沈瑞說出自己心中的困惑。實在是,便是周賢的手段,可周賢圖的什麼?這事已過去那麼久了。

沈瑞不自覺的,就想到了兩代後族周家與張家的矛盾。雖說此周非彼周,但到底慶雲侯、長寧伯是周賢的舅公。

那日周貿出來認罪,但卻是張延齡的席。

周賢此時翻出這件事,莫非是要讓沈喬兩家鬧將起來,將當年舊事重提。

殺人之罪,便是張太后的親弟弟,張延齡也難逃國法。

三老爺聽得沈瑞的分析,也思忖起來,半晌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周賢要做什麼。但是……喬永德這件事,八成是真的。當初,二嫂曾回喬家大鬧一場,倒不是疑心喬永德,而是遷怒他不曾照顧好珞兒。」

沈瑞也想起來當初好像在下人口中聽得這段,且以二太太喬氏那性格,喊打喊殺的也屬正常。

三老爺道:「也不知道喬永德是被她鬧怕了,還是心中有鬼,珞兒喪事上幾次大小祭祀他都不曾來。原本屬他與珞兒最為要好。」他頓了頓,又道:「也屬他最喜討珞兒的東西。」

彼時喬家雖沒出事,卻已經在走下坡路了,喬永德是喬大老爺幺子,備受寵愛,但一個五品官的兒子吃穿用度如何與尚書公子相比?

更勿論沈家家資頗豐,沈珞是獨子,喬氏有什麼好東西都可著兒子來的。沈珞的東西十分讓喬永德眼紅的,勿論筆墨還是花瓶擺件,被他討走不少。

因是娘家侄兒,喬氏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如何管。

這樣被縱容出來的喬永德,在馬場上要騎沈珞的馬也是正常。

「是真是假怕已查不出來了。若真是周賢出手,怕是假的也會做成真的。」三老爺轉向沈瑞,咬牙切齒道,「我這就去告訴二哥知道,他也應當知道知道喬家到底是什麼樣的貨色。」

沈瑞點頭應和,如果真是周賢出手,便是他們不說,周賢也會想法子讓沈洲知道這事,與其等到那時被動境地,還不如現下主動說了。

至於周家所圖,哼,周家若是圖的讓張家吃個大虧,他沈瑞也是樂見其成,不介意這舊案子被拿出來炒上一炒。

叔侄倆商議妥當,三老爺知道毛遲身份尷尬,便打發了他先走,「年節下的,家中諸事忙亂,長卿你趕緊回家去幫忙吧。」

毛遲正好下了這台階,與三老爺叔侄倆行禮告別,又去見了徐氏辭行,又被徐氏與何氏塞上了不少捎給玉姐的東西,這才離去。

而那叔侄倆簡單商量了一下說辭,就一同去找沈洲。

冬日裡草木衰敗,天也灰濛蒙的,沈洲的院子裡丫鬟僕婦走起路來都躡手躡腳,生怕吵著生病的二老爺,越發襯得這小院悶悶的沒有半點生機。

沈洲見兩人進來十分詫異,見到沈瑞還有些尷尬,他幾度張口,想向沈瑞說點什麼,可到底也說不出來。

當日悔婚,現在對著個孩子,能說些什麼呢?他不免有些沮喪。

沒等他措好詞,那邊三老爺已經先開口了,「二哥,今日有一樁事,十分蹊蹺,我想應該說與你知道。」

沈瑞則默默走到門口,悄然外面僕從要求要一盞人參茶,以備不時之需。

三老爺將毛遲的遭遇,和田山長今日與他說的皆告訴了沈洲,又將自己與沈瑞的分析挑挑揀揀說了。

想了想,他將先前沈琰來告密,自己查了喬大、喬三都與賀家勾結的事情統統說了。

沈洲聽得臉上青白交加,真是咬碎一口鋼牙。

他的兒子,十六歲就中了舉的神童兒子啊!

他,唯一的血脈啊。

喬、家!沈洲的手越握越緊,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來,眼前一陣陣發黑。

沈瑞一直留心著他的情緒,見表情不對連忙端了參茶過來。

沈洲猛一看見沈瑞出現在面前,心情說不出的複雜,如果當初……如果當初不曾悔婚,這樣好的兒子是不是自己的?

沒有喬家,自己是不是更快活?

父母也不會早早過世……

珞哥兒,玨哥兒……

自己的官職……

沈洲越發把所有因喬家而導致的事都串聯起來,心裡已是恨透了喬家。

而他的主院裡還住著姓喬的女人,那個瘋女人!

沈洲一手扶住額頭,掩住雙目,低聲道:「……待我想想。」

三老爺與沈瑞對視一眼,都起身退出,又吩咐了丫鬟仔細觀察者沈洲的動靜,若有什麼病情反覆的事趕緊告訴他們。

兩人又到了徐氏那邊,將事情告知了徐氏,徐氏也是從震驚到沉默,末了只表示告訴了沈洲是對的。這種事,不是瞞能解決的。

叔侄倆沒等來沈洲被氣得病情加重的消息,也不如預料那樣沈洲又將自己關了幾天。

這回,只用了個把時辰,沈洲就有了反應。

沈洲叫人對照喬氏嫁妝單子清點喬氏的嫁妝,裝車,又親手寫了休書,以「惡疾,不可共粢盛」為由將喬氏休棄,人連帶嫁妝一併送回喬家。

沈洲原本不是沒想過,待喬氏與他百年之後,若不曾立嗣,便將自己的遺產與喬氏的嫁妝一併分成幾份,沈瑞和四哥兒拿大頭,小楠哥也有份,還有一份想送回老家去,給那個過繼到沈玨名下的孩子。

沈玨雖然又歸宗宗房了,但到底是給他做過幾年兒子的。

而現如今,喬家的半點東西他都不想碰了。

退回去,卻也不是讓喬家就此拿這銀子逍遙的。沈漣不是在嗎?憑他手段,足以讓喬家生意垮掉。

斷了喬家財源,他還要斷了喬三的仕途!

喬家子孫的仕途!

他不要他們賠命,他要他們活著,卻什麼都沒有了,痛苦的活著,生受!

他要讓喬家把欠沈家的一樣樣還回來。

徐氏得了沈洲院人開倉庫盤點喬氏嫁妝的消息,就猜到了沈洲的舉動,卻只嘆了口氣,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道了句「造孽」。

她卻並不想理會。喬家已成毒瘤,這親戚不做也罷。

原本養著喬氏也沒什麼,如今沈洲既不想再與喬家有瓜葛,休妻也隨他,五十歲的人了,哪裡還用她這個做嫂子的事事耳提面命。

沈瑞原也是不打算放過喬家的,沈漣悄然來與他說了沈洲的吩咐,沈瑞倒覺得正應如此。

沈家又不是杜老八那樣的江湖中人,不可能殺去喬家打死幾個來報仇。

那就用經濟手段來解決吧,也不違法違規,各憑本事,喬家在生意場上技不如人,賣鋪子賣莊子也怨不得旁人。

三老爺則更加淡定的已開始在同窗同年及好友裡尋能用得上的人了,以狙擊準備起復的喬三老爺。

既已撕破臉,就沒甚好顧及的了。

喬氏的嫁妝算不上十里紅妝,這些年又暗中貼補了喬家不少,卻因沈家富裕,沈洲又放過外任,她的東西也很是不少,三十幾輛車才裝得下。

一大清早,車隊就從沈家出發,往喬三老爺的宅邸過去,也頗為壯觀。

不少看熱鬧的路人追問怎麼回事,沈家下人卻是三緘其口。看熱鬧的便自行猜測,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還有跟著車隊看熱鬧的。

待走到喬三老爺宅邸門前,總要有人前來交涉,這下看熱鬧的都知道了喬家姑太太被休棄歸家。

喬姑太太身有惡疾惡疾,已是神志不清、不認識人了。

沈家還妥善養著人,偏喬家不省心,聯合外人弄沒了姑爺的官兒。這下沈家也受不了這恩將仇報了,就此將這姻親斷了。

便是斷了親,竟還將這許多嫁妝送回來。

街面上消息傳得飛快,而且越傳越越走樣,不光是喬氏的病情被誇大,那嫁妝銀子也被人誇大了數倍。

很快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然後,喬大老爺就帶著一家子跑來喬三老爺府上,要「接妹子回去修養」,並「找沈家討個說法」,要求喬三老爺將人和嫁妝統統交出來。

喬三老爺本就被沈家這一招打個措手不及,他正謀起復,正是要樹立良好形象的時候,這會兒本還能裝裝受害者,便不與喬大計較,人和東西都給他。

不想喬大貪心不足,只說嫁妝數量不對,口口聲聲道路人親眼所見多少多少車駕,莫非你藏了起來?

喬三老爺氣得幾乎吐血,姐姐到底多少嫁妝難道喬大這個大哥不知道嗎?!當初也是喬大送的喬氏出門子!

況且還有嫁妝單子為證!喬大擺明了就是為了多訛他銀子!

喬三老爺倒是想嚥下這口氣去,繼續裝裝好人,奈何喬大獅子大開口,嫁妝數量被翻了倍,他又哪裡來這許多銀子給喬大?!

喬家兩兄弟因搶奪被休棄妹子的嫁妝而口角,甚至大打出手,這消息也很快經由看熱鬧街坊的嘴巴傳遍了京城。

喬家,名聲是徹底臭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7
第五百九十八章 天理昭彰(三)

弘治十八年的臘月,前有藩王宗室欺壓百姓、災民逃荒至京城、西苑以工代賑,後有新朝即將改元、小皇帝首次接受四夷來朝等等諸多大事吸引著京城百姓的目光,論理說,那市井間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本應是傳不了幾天就當平息的。

雖說搶奪瘋了的妹子嫁妝這種事讓人齒冷,但偌大個京城,別說兄弟倆爭產,就是父子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也不是新鮮事。

且喬家鬧劇裡,兩位主角已是分妥了妹子嫁妝解決了事情,沒甚熱鬧可看。

但坊間閒人似乎對喬家格外感興趣,沈喬兩家許多恩怨還是不斷被人翻出來。

諸如,喬大老爺貪墨案裡沈家花銀子搭人情營救,卻被喬老太太認為沒有保住官位而大加責難;喬家想跟沈家繼續聯姻,卻嫌棄玉姐是庶出,不肯讓嫡出孫子娶來,而喬家這一代只有庶女,卻想把庶出嫁給沈家獨生的嫡子沈珞等等或真或假的傳聞。

甚至連「喬氏瘋了以後,沈洲不忍休妻,這才委屈了進士之女為妾,準備等妻子百年之後再扶正妾室」這樣無稽蠢話都有人傳。

看上去就像沈家放出風聲來洗白自家一樣。

而沈家本身禁閉大門,根本不理會外界傳聞,甚至常常出去的在沈家客居的親戚也都不出門,似是安心在家等待過年一般,也讓一干傳閒話者摸不透。

其實三老爺沈潤、沈瑞早已請沈理、沈瑾並沈漣、沈全在一處商量過,喬家的事能不斷被提起,定是有人想混淆視聽,故意將這一潭水攪渾。

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賀家人的手段。

喬家人固然卑劣讓人不齒,可這樣踩喬捧沈,也同樣讓人反感。

尤其沈洲私德有虧的事才沒壓下去沒多久,這時又被翻出來,擺明了就是要損毀沈家在仕林中的名聲。

但現在靠手裡僅有的證據斷送不了賀家,還需要另尋法子。

「喬二開春就得賣鋪子了。」沈漣道。

先前沈漣就對喬家有所布局,讓喬家為年節和燈節大量囤貨,幾乎抽乾了他們手上現銀,本就準備讓他們這批貨爛在手裡,而喬家這場鬧劇讓他根本不用動手,在在喬家名聲臭掉後,喬家鋪子日日門可羅雀,生意一落千丈。

面對這樣窘境,只要有人在喬二耳邊點撥幾句,他怕就要閤家捲鋪蓋搬離京城了。

「書院那邊已清退了所有喬家子弟。」三老爺淡淡道。

沈喬兩家既已翻臉,田家自然不會再繼續收留喬家子弟,原本喬家小輩中也沒甚出色人物,便連帶喬家親戚子弟諸如蘇桂生這般的都一併清退了。

而以南城書院的聲名地位,他們請出去的書生,旁的書院一般都不會接收。

喬家親戚們不免怨氣衝天,不敢找田家麻煩,便都去喬家鬧。

喬大、喬三本身就因自己兒子被清退而惱怒,親戚們還來夾雜不清,一日日雞飛狗跳越發不得安寧。

沈三老爺也不用找什麼人去阻喬三老爺的起復之路了,喬家的事被傳成這樣,朝中諸君誰不躲得遠遠的,便是有銀子也沒人肯為他家辦事了,生怕被牽累得名聲也臭掉。

「但即便喬大喬二都被逼出京城,喬三為了等那起復也不會走。」三老爺沉聲道,「況且,既是有心人算計沈家,便是喬家都走了,那些謠傳也不會停。」

沈瑾皺眉道:「若現下有什麼大事發生,引走坊間的注意,這些謠言也就慢慢散了。」

沈理則緩緩道:「年前怕是沒什麼大事了,正旦四夷來朝許能熱鬧些。再者,就看王守仁那邊幾時能班師回朝了。」

想起王守仁來,眾人精神都是一振,這可是大捷,且不提王守仁與沈瑞的師徒關係,便是王守仁還了沈家三子清白,就讓在座諸人對他感恩戴德,都盼著他能建功立業。

這是小皇帝登基以來第一場戰事上的勝利,朝廷對外宣佈的消息裡,這些水匪是勾結倭寇共同打劫了松江,朝廷的軍隊盡數剿滅水匪,奪回被擄走的百姓,已是給從來都被倭寇禍害很少有抗倭成功的百姓打了一針強心劑,坊間必是要熱熱鬧鬧議論許久的,各個茶樓酒肆裡說書先生也會編好新書說上幾個月了。

而太湖剿匪戰事結束之後,通倭案只怕也會迅速審結。

「已經接著信,陸家就快帶人進京了。」沈瑞道。「就先讓賀家得意幾天。」

以杜老八收集到的情報,加上陸三郎帶來的賀家族親,這次的通倭案賀家必敗。

然而喬家的傳聞並沒有全然如沈家幾人所料那般,轉變成捧殺沈家,而是導向了誰也不曾料到的方向。

有人開始傳沈洲妻子喬氏如何瘋的,這更符合百姓的八卦趣味,也就很快傳開——那喬氏是因思念早夭的兒子成疾,才迷了心智,瘋瘋癲癲的。

然後就有人提起,當初沈珞墮馬,是喬大老爺幺子喬永德所拖累。

再之後,就有人明明白白說,就是喬永德在酒樓上因著言辭刻薄開罪了建昌侯張延齡才被教訓,倒是沈珞替他擋了災劫。

百姓不過茶餘飯後閒話而已,但傳到朝廷諸君耳朵裡,便又不一樣了。

又不少御史蠢蠢欲動,準備行使他們「風聞奏事」的權利,狠狠參張延齡一本。首當其衝就是專門盯著張家咬的御史劉玉。

偏生,那個被劉玉彈劾從錦衣衛千戶變成小旗的金太夫人侄子金琦,也趕在年根底下上本乞復原職,本是想著借改元的喜事,小皇帝抬抬手他也就繼續做千戶了。

卻可正撞到劉玉手裡,劉玉利索的再次拋出「幸門一開,則群枉並進」論調,狠狠批駁金琦等幸進之人,又引到張延齡身上,彈劾他殘害忠良之後。

沈家獨嗣死於非命的事,大家還是抱著極大同情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沈家兩代京堂,三太爺與沈滄父子倆素有清名,卻落得血脈斷決,讓人不忍。

過繼族中子弟沈瑞到底是無奈之舉,病弱的沈潤生子則是老天開眼了。

雖然人是張延齡害的這事只坊間風傳,未必是真,但以張延齡素日囂張行徑,這事兒還真有不少人信了。

張家也不是白養著御史吃乾飯的,很快就有代表張家的御史出來,反斥有心思歹毒之人造謠生事。

眼見就要過年了,還在朝上吵個不停,小皇帝的反應卻是出人意料,臘月二十八,以寧晉、隆平、南宮、新河等縣多出田莊為仁壽宮皇莊。

仁壽宮原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因成化、弘治兩位皇帝都是至孝,仁壽宮也被整治得極好,乃是紫禁城內諸宮室中最好的一處。

後周氏病故,這裡就空了下來。

待弘治皇帝殯天,張皇后晉為太后,本當移宮,仁壽宮就是首選,然張皇后哪裡肯住周氏住了多年的宮室,便以「孝」為名,奉本不必移宮的太皇太后王氏入主。

彼時金太夫人還惋惜了許久,那樣好的一處地方給了旁人,但女兒的脾氣她也知道,叨念兩次也就罷了。

早在弘治年間,弘治皇帝就為其祖母周太皇太后加過皇莊,彼時還有御史上書乞罷之,自然最終不了了之。

由此先例,小皇帝效仿父親為自己祖母王太皇太后加皇莊,百官也是說不出什麼來的。

只是如今朝上因張家的事吵翻天,小皇帝不表態卻為祖母加皇莊,不免讓人深思,一時彈劾更熾。

在一片聲浪中,弘治十八年的除夕來臨。

臘月二十九,陸三郎並長壽,帶了不少僕從和箱籠抵達了通州碼頭,沈瑞、沈全親自過去相迎。

一別數年,陸三郎已蓄了短鬚,打扮上也更加沉穩,完全不像沈瑞當初所見那般帶著幾分輕浮浪蕩氣的青年模樣。

「陸三哥一路辛苦!都是我的不是,讓三哥過年不得團圓。」沈瑞見禮後歉然道。

陸三郎雖是打扮上斯文了許多,一開口仍是爽朗,「瑞哥兒幾時這樣客氣了!這算得什麼。」又笑道,「往年運糧北上,在外過年也是常事,今年趕得巧,年前能到已是大幸。」

碼頭上人來人往不是說話的地方,雙方幾句簡單寒暄就上了馬車一併回府。

馬車行出許久,陸三郎撩車窗簾看了左近無人,才壓低聲音向沈瑞道:「將下船時已把人堵了嘴捆了手腳放在箱子裡了。」

沈瑞知他防著被賀家人瞧見再生波折,忙連聲稱謝道辛苦。

陸三郎擺手道:「瑞哥兒真不要這樣客氣,也不瞞你,陸家如今的處境想你也是知曉的,我這不止是幫你,也是幫我陸家自己。」

沈瑞道:「如今有了這些證據,賀家也翻不出浪來,定了賀家、章家的罪,陸沈兩家便也安穩了。」

陸三郎嘆道:「但願如此。」

他另有一層隱憂,陸家如今朝中沒有高官,原是全靠沈家在京周旋,然現下沈洲的官都被賀家弄沒了,賀東盛到底還是在侍郎位上,若是官官相護,沈家可能應對?

這次他北上,也是帶足了銀子的,固然要全力幫襯沈家,也要走走自家的一些路子,以備不時之需。

路上不好仔細商量,兩人只閒聊幾句松江近況,很快進了京城,抵達沈府。

陸三郎往各處見禮後,被請入外書房,有口箱子早已被送了進來。

長壽親自開了箱子,果然有個漢子被五花大綁塞在裡頭,因這人應是身材魁梧,被強行塞在箱子裡,姿勢頗有些詭異。

長壽示意兩個心腹護院過去把人從箱子中弄了出來。

這人果然頗為高壯,臉上卻無凶悍之氣,反而有些畏縮看向陸三郎並長壽。

長壽回到沈瑞身邊低聲回稟道:「因怕帶傷上公堂被反咬一口,照二爺的法子賞了十來張他水澆梅花。」

沈瑞點點頭,怪道是這麼個畏懼神情,心下卻又對長壽滿意幾分,這可比杜老八那簡單粗暴的刑訊手段強了許多,足以獨當一面了。

因是已問過話的,陸三郎那邊口供畫押一應俱全,沈瑞也沒必要再問一遍,與陸三郎分賓主落座,拿過口供來細細看了。

在這份供述裡,這賀勇和賀勉差不多境況,也是個家貧、力大、有兩手功夫,且光棍一個、沒家小拖累,因而成為賀南盛手下打手式的人物。

只是這賀勇可沒有賀勉那般忠心,而是更看重銀錢,因此也不得賀南盛如何器重。卻也正因著他愛財,才被賀家另一旁支賀延盛收買,平素打著賀南盛的幌子,卻是在為賀延盛辦事。

這賀延盛是賀家六房旁支,據賀勇說是常跑廣州那邊生意,賺了大錢,在族裡不顯山不露水的,卻是手面很寬,給人賞銀極是大方。

早在年初,賀延盛就許了筆銀子,吩咐賀勇,若是賀南盛的管事賀祥安排他去「護衛」沈家三房九爺沈珠,便要暗中行監視事,最好套沈珠的話探聽沈家各房情形,再藉著跟沈珠進沈家坊的機會,記妥了各處地形。

倭寇上岸前,賀延盛忽叫賀勇帶輛小車往沈家宗房西角門接人,侯在西角門沒一會兒,就有幾個沈家下人扛著抬著大小不一的袋子出來,有的袋子口露著菜蔬,有的露著個豬腳,顯見是廚下的。

車一路走著,路過什麼糧米鮮蔬日雜鋪子,就有個沈家僕從下車,待出了城到了指定地方,就只剩賀勇一個人趕車,而那邊是穿著便裝的賀延盛帶著兩個親信親自來接。

那些裝著菜蔬豬肉的口袋中,竟有一個裝著個活人。

賀勇跟著沈珠在沈家也轉了許久,是認得這人的,正是沈家宗房嫡長孫沈棟。

十五歲的少年面色慘白,雙目緊閉,陷入昏迷。

賀延盛帶來的人給沈棟換了衣裳,又在其臉上抹了不知什麼東西,顯得臉色更加駭人,宛如病入膏肓。

賀延盛幾人換了車就往南邊驛道去了,賀勇拿著銀子帶著新的任務趕車回城。

在倭寇上岸時,賀勇按照賀延盛的吩咐,引了沈珠過去,裹挾著他將沈家多個房頭搶個乾淨,卻又依照賀祥的吩咐,留下宗房和五房不動——以備賀南盛的後手。

沈瑞撂下口供,看了陸三郎一眼,這個案子中,沈家最大的麻煩就是沈珠實際上是通藩的,沈瑞先前已把沈珠打造成了個被藩王哄騙的傻蛋,只不知道在詔獄裡,沈珠能招供成什麼樣。

而這份口供卻是把沈珠整個兒摘出來,是被算計、被裹挾的,有了這份口供,無論沈珠在獄中又招供了什麼,都可以作「屈打成招」了。

沈瑞再轉向賀勇,盯了他幾眼,目光並不犀利,卻嚇得賀勇縮了縮脖子。也不問他什麼,沈瑞直接吩咐長壽將人看守起來,年後有司衙門開印立時送去。

打發下去眾人,沈瑞起身向陸三郎一揖,道:「多謝陸三哥仗義相救,多謝陸三哥思量周全,予沈家這口供。」

都是聰明人,也不需多說什麼,陸三郎忙起身避過不受他的禮,道:「瑞哥兒這是作甚!」又笑道:「我還有事相求,瑞哥兒若是這樣,我倒不好張口了。」

沈瑞便也不再客氣,再次請陸三郎入座,陸三郎這才提起了陸家如今很不好過,章家人如瘋狗一般逮誰咬誰。

當初章家人鋃鐺入獄時,曾請託過陸家幫忙說話,可陸家自保尚且不易,哪裡還能去救他們,且通藩板上釘釘,湊上去救人豈不是說明自己是同夥,自找死路麼。

章家人便覺得陸家不顧同出一脈的情分,繼而生出「我好不了你也別想好」的念頭,要拖陸家墊背,在錦衣衛牢裡不住攀扯陸家。

虧得陸家當時察覺不對就留下證據,又搶在頭裡稟告了欽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只怕真被他們牽連了去。

陸三郎道:「這次北上,途中聽聞了山西災民之事,隆冬時節,只怕賑災也少不得寒衣,族長便命我沿途置辦了些許,想托楊學士這邊進上去,聊表陸家忠心。」

這是想著沈瑞岳父楊廷和乃是天子近臣,直接將善舉上達天聽,若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能得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良善之家」,便也不懼章家攀咬了。

卻不知這件事根本不用楊廷和那邊,沈瑞自己就能辦了。

沈瑞聽後心中也是一喜,賑災確實是缺棉衣棉被的,因是九月地震,不少災民出來時天氣並不算寒冷,衣衫微薄,這一路逃荒抵達京城有少部分路上討著破衣禦寒的,更多的人仍是單衣。

災民的居所可在西苑舊日象坊等處,賑災的口糧也有戶部撥給,唯獨這棉衣沒現成的——兵部軍需倒有現成棉襖,卻是要供給邊關兵士,誰敢開這個口?

而便是尋了裁縫鋪子現做也是趕不及的,且這也將是極大一筆銀子。

還是眾勳貴子弟蒐羅了自家府中乃至田莊上家僕的舊棉衣,又滿京城淘了些百姓的棉衣,發與災民暫且禦寒。

陸家這批棉衣可謂是及時雨,且陸家非京城人家,也無需擔心那邀買人心的罪名,此舉必能在小皇帝那邊得個嘉許。

沈瑞也沒有假意考量等等做作行徑,直言道:「這事大善,陸三哥就交與我,過了年便去辦。」

陸三郎大喜轉而起身作揖謝起沈瑞來,沈瑞忍不住笑道:「三哥既讓我不用客氣,怎的自己倒客氣起來。」

陸三郎哈哈一笑,心下越發覺得親近。

這個除夕,雖然沈家仍在孝中,無法宴飲擺戲取樂,但仍過得極是熱鬧。

往年家中只寥寥幾人,今年卻有沈漣、沈全、陸三郎,且沈瑾因自己一人,也被徐氏叫過來一起過年,一直沒露面的沈洲也出現在除夕團圓宴上。

其實於沈瑾內心,是想去保定同鄭姨娘一起過年的,這許多年來,頭次能夠母子倆一起守歲,但也心知於禮法不合,他因婚姻之事開罪了李閣老,如今在翰林院也是步步維艱,去保定動靜太大,一旦被御史查知,只怕要被參一本。

不知道徐氏是不是也出於這個考慮,怕他犯錯,才召他過府過年。徐氏乃是伯母,長輩召喚,沈瑾自然要相從。

是夜席開兩桌,沈洲、沈潤、沈漣、沈全、沈瑾、沈瑞並陸三郎一桌,屏風內裡徐氏、田氏、何氏帶著四哥兒、小楠哥兩個孩子一桌。

雖沒美酒葷食,素齋也做得極為豐盛,兩個小孩子哪裡是能坐得住的,三兩口吃飽了,便一人手裡拿把陸三郎從南邊帶上來的小竹劍,樂呵呵的在屏風內外跑來跑去,打打鬧鬧吵吵笑笑,平添無數樂趣。

便是一直沉悶不言聲的沈洲臉上也掛上了久違的笑容。

沈家不便放煙花爆竹,街坊卻是多有燃放,徐氏不忍讓兩個孩子失了這樂趣,便叫人給兩個孩子穿得暖暖的,由乳母抱著到門口看了一會兒街上煙花。

夜已深,席面撤去,因要在一處守歲,大家仍未散去。

一向體弱的三老爺已被安置在臨窗暖炕上,身邊還有兩個小人兒,縮著身子,小腦袋一點一點,如小雞吃米一般,很快就東倒西歪睡去,眾人看著他們都忍不住直樂。

點心茶水雙陸棋都被擺上來,但也沒人去玩,因有陸三郎在,他本就能言善道,更有一肚子南北各地奇聞異事可講,大家高談闊論,倒也不乏味。

子時一過,田氏便忙向徐氏告罪,使人扶著三老爺,抱著四哥兒先一步回房,生怕三老爺因熬夜壞了身體。

眾人也都各自安歇去了。

沈瑾、沈全都被安排在沈瑞院子裡,而沈瑞,卻被沈洲叫了過去。

書房裡燭火跳動,本就身體未曾痊癒的沈洲熬了這一宿,臉色顯出幾分灰敗。

沈瑞也有些疲乏,但仍打起精神,端端正正坐在沈洲對面,等著他先發話。

沈洲仔仔細細將沈瑞看了幾遍,心下越發不是滋味,好半晌才忽嘆道:「瑞哥兒,可是恨我。」

沈瑞有些詫異,不想沈洲能這樣直白說出來,在他印象裡這人一直是情緒不大外露的,遠不如沈滄沈潤那般真性情。

便是沈玲過世時,若非何氏在火化沈玲時那般問,沈洲是斷然不會說出心裡話的。

恨?不,沈瑞不恨。

自從了他知道當年是沈洲悔婚害孫氏嫁給沈源那個敗類,他對沈洲的感情就是,厭惡。

而便是有喬氏種種,便是有害了沈玨,也只是厭惡加深罷了。

沒有恨,因為從來都只當是陌路,沒甚感情可言。

「二叔想多了。」沈瑞搖頭淡淡道。

沈洲見其神情不似作偽,卻是嘴裡發苦,「是我……」他只覺得唇齒重若千鈞,艱難的開口,「是我對不住敏娘。」

沈瑞神色更冷,「二叔不當與侄兒談這些。夜深了,二叔早些安置了吧。」說罷便起身要走。

「瑞哥兒。」沈洲喚住他,嘆道,「我不是想為自己開脫,當初的事,錯不在喬家,是我不孝不義。」

沈瑞雖然厭極喬家,但若沈洲將責任統統推倒喬家身上,他也會萬分瞧不起沈洲。

好在沈洲倒是一言擔當,沈瑞面色稍霽,仍冷冷盯著他。

沈洲嘆道:「這些日子,我想通了從前種種,今日說出來,也不是求得諒解寬宥。當年舊事,想來你已盡知,我也應當有個交代。」

沈瑞淡淡回道:「二叔沒甚可需『交代』的,各人有各人緣法,各人有各人命數,二叔不必自苦。」

沈洲再次被不冷不熱的懟回來,卻是再說不出什麼,只苦笑一聲,半晌喃喃自語道:「真好似黃粱一夢。」

沈瑞實不想再與他再多說這種無意義的廢話,眼下的沈家還有許多事要做,哪裡有閒工夫追憶往事傷春悲秋,都不如去補眠。

他再忍不住,直接道:「如今已是夢醒了,不知道二叔有沒有什麼打算。如今通倭的案子怕就要審結了,沈家何去何從尚且不知。賀家咄咄相逼,沈家退一步便可能是萬丈深淵,二叔心裡可有計較?」

沈洲被他問得一愣一愣,似有些呆呆回不過神來。

沈瑞看得越發有氣,怪道被人輕易從國子監祭酒位上參劾下來,這是多沒成算的一個人!

他起身行了個禮,「那二叔且先想著,侄兒告退了。」

他走至書房門前,堪堪推開門,就聽得沈洲在背後道:「瑞哥兒,明日將你近來的習作都拿來我看。」

沈瑞再次愣住,微皺著眉頭,回頭去看沈洲,這位國子監祭酒大人,這是要來輔導他的功課?

只聽沈洲道:「家中諸事,我怕也幫不上什麼忙。這次狼狽回京,又有喬家風波,京中舊友怕也避之不及罷。如今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多看幾篇時文,幫你一二。」

沈瑞默然片刻,隨即點點頭,道:「好。多謝二叔。」

三老爺沈潤學問雖也不錯,但都是文人雅士風氣,他不曾下場,八股時文做得也一般。

反觀沈洲則不同,正經二甲進士出身,先前一直在翰林院,而後做了國子監祭酒,可以說在八股時文專業領域裡,要遠勝沈潤的。

雖有岳父楊廷和時常為他看文章指點,但是到底沈洲更加方便。

且沈瑞雖對沈洲沒甚感情,但作為沈家人,還是希望沈洲能振作起來,給他個事情做總比鎮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的強。

沈洲見沈瑞答應了,心下不自覺鬆了口氣,臉上神情也輕鬆起來。

轉過年來,沈瑞果然將文章都拿與沈洲批閱,沈洲也極有耐性的為沈瑞一一分析不足,幾月下來沈瑞的文章倒是被楊廷和評為大有進益,而沈洲亦開始為四哥兒與小楠哥啟蒙,每日裡事情排滿,倒一掃當初頹廢,越發精神奕奕。此乃後話。

正月初一,大明正式改元為正德。

小皇帝先後奉先殿、奉慈殿、太皇太后、皇太后宮、及先帝幾筵行禮畢,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行五拜三叩頭禮。

而後宮太皇太后、皇太后卻免命婦朝賀,卻叫外命婦間議論紛紛。最近,朝上是攻擊張家較猛的。

初二,小皇帝在奉天門接受文武群臣常服參拜後,表示自是日至十五日皆不御殿,且賜文武群臣上元節假十日。

隨即禮部即奏請,大行皇帝雖已經山陵事畢,但臣民仍宜體,皇上誠孝,請諭令毋放燈作樂。

小皇帝卻道宮中不放燈是應當的,民間百姓一年樂這一次,還是不限了吧。

京城百姓得知消息後,皆暗罵禮部缺德,又大讚小皇帝既至孝,又體恤百姓。皇帝年紀雖小,在百姓中的聲望一時高漲。

很快,正月初六,小皇帝的聲望再次達到巔峰。

王守仁、張永太湖剿匪的隊伍大獲全勝,班師回朝,共滅太湖水寨十七處,斬匪近兩千,俘虜匪寇、通匪漁民五千餘,解救松江被擄百姓兩百七十八人。

整個京城沸騰了,雖只是剿匪,聽這人數就知道這匪有多凶悍,這也是正德朝的第一場勝利,開門紅,是多好的兆頭。

沈家也沉浸在喜悅中,不止是因王守仁的勝利,也是因為,王守仁傳來消息,此次從太湖匪寇水寨裡抓著兩個寧王的小卒子,都與賀家有瓜葛。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7
第五百九十九章 天理昭彰(四)

王守仁回了京師,沈瑞並沒有去拜會,只因王守仁、楊廷和都早早遣人悄悄來送信,叫這段時間他閉門不出。

如此避嫌,沈瑞便知道,這是通倭案最終審判的時候到了。

早在年初二時,沈瑞就已讓長壽悄悄將賀勇及其口供,和從杜老八那邊取得的其它證據都送進了大理寺衙門。

杜老八果然是逢賭必贏,如他所料,劉豐被丟回賀家之後,屍體很快出現在化人場,之後賀家陸陸續續竟送去了七八具屍首。

杜老八暗暗找人去看,都曾是賀家得力的管事、護院、打手。

留屍體下來當證據是不可能的,賀家既送了人來,就會盯著屍首化成灰再走。

但是化人場裡杜老八至少能找出三個人證來,還拍著胸脯打包票,必將三個人證並簽字畫押的口供送過來。沈瑞自然放心。

而王守仁那邊的消息,所抓兩個寧王手下小卒子,其中一個曾在參與洗劫松江時同賀南盛的管事賀祥聯繫過,而另一個身邊帶著一對與賀家有關係的母子。

卻是,賀勉在外的相好與私生子。

賀家曾以她和孩兒的性命要挾賀勉替賀南盛背下罪責。

女子卻在還不知道賀勉已死的情況下,就已是委身跟了那綁架她的人,不過倒是捨不得親骨肉,仍帶在身邊。

那人也不忌諱有個便宜兒子,因未回南昌,就直接把她母子帶去了太湖。

這女子被俘後,聽聞當初那個為她贖身又供養她數年的賀勉最終也為她而受脅迫,公堂之上碰柱而死時,竟也沒怎麼悲慼,嚎了兩聲抹了一把眼淚,便恢復了常態,也不用動刑,便乖乖將賀勉與她說過的賀南盛指使陷害沈家五房的種種統統說了。

有了這些人證、口供足矣,沈家是再不用操心什麼,只安然等著最終結果。

最差,也就是沈珠與沈琭折在裡頭。

沈琭罪責還輕,想來也就一人獲罪,沈珠則有可能牽連到三房。

三房沈漣早也有這個準備,家裡最小的兒子已經悄悄送走了,這些時日也悄然在京中置了產業,留以他日供養兒子。

他更借奔走之際結交杜老八這樣人物,以及刑部底層獄吏,若是倒霉滿門抄斬也就罷了,若是判得流放,憑著交情,再打點一二,總能得些關照。

沈漣所為都落在沈瑞眼中,雖安慰他不必緊張太過,卻也實在不能打包票必然無事。

所以沈瑞同三老爺並沈全商議了,當著沈漣面鄭重允諾,若真有事,必然全力營救,將來無論松江還是京裡,都會照顧他小兒子。

二房五房一向仁義,且見何氏與小楠哥都得到了妥善照料,沈漣自然後顧無憂,忐忑之心也去了一半。

沈家這邊是靜候結果,賀家那邊卻是雞飛狗跳。

並不是賀家知道了沈家有什麼證據送上去。

而是工部侍郎李鐩登門,來為嫡長子退了與賀東盛幼女的親事。

工部侍郎李鐩是成化八年的進士,在水利修築上大有建樹,又曾上書條陳治理朝政事,深得弘治皇帝嘉許。

李鐩共有四子,長子次子均是庶出,髮妻留下一兒行三,後娶繼室,又添一個嫡幼子。

李家在河南湯陰縣也是望族,族中讀書出仕的子弟甚多,李鐩深得弘治皇帝器重,又在工部營造中極為權威,前途可期,而李鐩的嫡親兄長李鈞更是官居三品蘇州提督學政。

李鐩嫡長子李延清轉過年不過十九歲,自幼聰敏異常,弘治十七年秋闈中了舉人,但其授業恩師有意讓他取個好名次,春闈便並未放他下場,不然現在當也是個進士了。

這樣的青年才俊本當是婚姻不愁的,奈何,他上有兩個庶出兄長,都是科舉入仕,有了官身。

一個是同進士,如今在蜀地為從六品同知,一個是舉人,捐了官,在北直隸下等縣為知縣。

下有異母嫡出幼弟,繼母有親生兒子,哪裡會對他這個先頭夫人生的、與自己兒子爭家產的嫡長子上心?

門第相當的人家,都知道他家底細,閨女嫁過來要伺候繼婆婆,而妯娌都是不好相與的,不是活受罪麼,哪有肯嫁的?

若是往低處尋,李延清到底是侍郎嫡長子,身份又有不同,繼室夫人也不肯擔個苛待前頭嫡長子的惡名,李鐩更不肯讓嫡出的兒子隨便娶妻。

一來二去竟成了難題。

倒是李鐩的同年為他與賀東盛搭了橋。

賀東盛四個女兒,長女、次女、三女都是嫡出,且都已出嫁,最小的幺女雖是庶出,但是生下來姨娘就難產去了,被賀大太太抱了去,亦記在嫡母名下,同嫡女一般養大的。

這姑娘族中行五,閨名霞姐兒,容貌隨了她姨娘,便如那朝霞一般明豔,又同嫡女一樣讀書識字鍼黹女紅學下來,是個極周全的姑娘。

只是雖如嫡女一般,但到底是庶出,這事瞞不了人。

此女這樣的品貌,賀家又如何肯將就,便也拖了許久未曾看好親事。

這同年一說和,雙方都動了意,待李延清中了舉人,賀東盛看好了李延清的前程、李鐩的仕途和李家的親戚網,欣然同意了婚事。

去歲四月間,賀五姑娘及笄之後,雙方換了庚帖正式訂了親。

本是擬定元年秋月裡就成親,這個年節兩家還都是按照親家禮儀走動的,不想年剛過了,李家竟來退親。

李鐩的理由是,兒子重病。

說是去年冬日裡李延清染了風寒,不想竟越來越嚴重,進了臘月幾乎起不來床了。

李家生怕兒子有個好歹,拖累了賀家大娘子的名聲——望門寡、剋夫的名聲可不是鬧著玩的,兩家那就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

故此李鐩來提議退親,男方有疾,與女方家臉面、聲名都無礙的。

他親自登門,也給足了賀家面子,只取走庚帖,其餘流程都由雙方官媒來處理。

賀東盛聞言便是一驚,雖說臘八等節李家大公子並未過府來給他這個未來岳丈請安,李府也來人說過李大公子病了,但他萬沒想到會病得這樣重。

好像妻子也曾安排過人去李府探病,只不過內宅的事賀東盛從不過問,也沒上心,妻子似乎也沒說過李大公子病入膏肓啊。

賀東盛忍不住悄然觀察了幾眼李鐩,見他面上是確實帶了幾分疲憊之色,但是也並不像多憂心的樣子。

不過這人又有續娶的嬌妻,又有伶俐的幼子,且兩個庶子也都成器,折了一個舉人兒子雖然惋惜,卻也真不一定作那如喪考妣之態。

賀東盛又不免「理解」了幾分。

不過心下還是猶豫不決,無它,這是賀東盛最後一個未嫁的女兒了。

若他還有多幾個女兒,哪怕再多一個,他都會毫不猶豫的繼續這婚事,甚至沖喜也要把女兒嫁過去,便是讓女兒過去就守寡,能拉住李家這麼姻親也是好的。

何況不過是個庶女。

可惜他只剩下一個在室女了,又是個相貌極好、知書達理的女兒,說要找侍郎府的嫡出公子未必能找到了,但也不是找不到旁的好人家。

比如勳貴那邊的嫡子庶子的發妻,或者哪一位當權人物的繼室,都是不錯的選擇。

賀東盛本是含混著,想著先打探打探李延清到底病到什麼程度了再做決定。

但李鐩卻是非常堅決,端方君子的執拗,讓賀東盛完全抵禦不了,最終只好鬆了口,答應退還庚帖。

庚帖是收在賀大太太手裡的,她一聽說要退親就大皺眉頭,賀東盛不知道李延清病情,她去探過病,是知道一二的,瞧著人是懨懨的沒精神,但是沒到下世光景,怎的短短十來天就能變化如此大?

小五雖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可到底是她一點點拉扯大的,感情也極深。

轉過年來就是十六歲的姑娘,再拖下去可就過了花期,且退了親一時又上哪裡尋這等三品高官人家去,這還是侍郎嫡子,嫡子!

「老爺這是糊塗了,怎的應得如此急?顯得咱們家也忒涼薄了!若是開春天暖了,姑爺轉好了,咱們家豈不是要後悔?」賀大太太忍不住同陪嫁嬤嬤抱怨著,又打發人去前面請老爺三思。

「就說咱們不是背信棄義的人家,這一二日我便往李府去看看姑爺,與親家夫人好好嘮嘮。」賀大太太如是吩咐道。

下人將話傳到了前面,賀東盛微覺尷尬,李鐩卻是道不敢勞動親家夫人,犬子病得厲害,莫要過給親家夫人云雲。

見他執意要回庚帖,賀東盛心下也頗為不快,倒像是賀家求著李家一般,便又命人去取,暗中吩咐人道叫夫人不要多事。

賀大太太雖是氣惱,卻也不得不聽,剛拿了庚帖叫人送去,不想那邊賀五姑娘霞姐兒得了信兒,也趕了過來。

平素斯斯文文的姑娘,這會兒手裡竟擎著把剪刀,進了門往賀大太太跟前一跪,一把抓起濃黑的頭髮便含淚表明心跡:「嬤嬤們常教導女兒,好女不侍二夫,既定親了,女兒便是李家的人。老爺太太今日要退這親事,女兒不能說旁的,只能鉸了頭髮做姑子去。」

賀大太太氣得渾身發抖,一邊罵下人道:「哪裡來的長舌婦耳報神,抓出來就鉸了舌頭賣了去。一群混賬婆子,怎的不看好姑娘!」

一邊又罵霞姐兒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有姑娘家自己說親事當如何如何的?虧你還是個大家閨秀!」

賀大太太房裡的婆子忙都去攔著霞姐兒,想從她手裡奪下剪子來,偏她是個倔強的,怎樣都不肯撒手,已是手快鉸下一團頭髮來。

滿屋的丫鬟婆子頓時驚聲尖叫,搶奪更凶。

霞姐兒攥得死緊,將手都勒出紅痕,咬著唇也不吭聲,豆大淚珠滾滾而下,一張素白的小臉極是讓人心疼。

那拿著庚帖的下人也不知道該不該送過去了,傻愣愣的呆在原地,直到前面等不及了,又遣了人來催,才如夢初醒,又請賀大太太示下。

賀大太太早就有生吃了人的心,喝罵著讓人趕緊去送庚帖,又叫人拿絛子將姑娘捆起來。

霞姐兒到底是個柔弱姑娘,哪裡掙得過眾多健婦,眼見著見送庚帖的人走了,哀鳴一聲,竟然想擲出去剪子讓那人回來,卻是剪子沒等脫手就叫人奪了去,她也被按下了。

雖然賀大太太喊著捆人,卻都知道五姑娘雖庶出也極得太太心的,沒人真敢去捆她,見沒了剪子,反倒送了手勁兒。

霞姐兒見那送庚帖的人影消失在影壁後,心中愁苦絕望齊齊湧了上來,伏地便大哭起來。

還在相看時,李延清登門拜訪,來給賀大太太請安時,她曾在屏風後面偷偷見過他的。

那是侍郎家的嫡出公子呢,清朗俊逸,沉穩內斂,滿身書卷氣,同她幾位嫡出哥哥一般好的人品。

甚至,連那低沉的聲音也分外好聽,她一見就滿心歡喜,認定了他。

且能嫁入這樣的門第,她也是做夢都沒想過的。

怎麼可以退親啊?!怎麼可以退親啊!

退了親,她可怎麼辦?她的才貌仙郎,她的高門大戶,統統沒有了!

悲從中來,霞姐兒哭得昏天暗地。

賀大太太從小看她到大,見她哀哀欲絕,如何不心疼,三兩句打發出去下人,一把抱過五姑娘也跟著掉眼淚,口中喚著她的小名「姣姣」,直道沒什麼的,還有更好的俊傑的。

不會再有更好的了。霞姐兒禁不住一聲尖叫,撕心裂肺。

賀大太太氣極,恨鐵不成鋼的使勁捶了她兩記,可又萬分心疼,捶完還忍不住揉搓一番,越發悲慼,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兒呀……」

母女倆竟抱頭痛哭。

內宅裡鬧成這樣,自然驚動了賀老太太。

賀老太太打發身邊的老嬤嬤過來問怎麼回事。

賀家幾位老爺都是事母至孝,賀老太太也不是那種惡毒婆婆,早年間賀東盛外放時,她從來都是叫媳婦跟著去,也從來不曾扣下過孫輩在身邊。

後來進京榮養,賀老太太亦不曾對兒媳婦指手畫腳過,賀大太太是打心底裡敬重老太太的。

聽聞驚動了老太太,她也不敢怠慢,忙忙收了眼淚,喊人來打水淨面更衣,又把霞姐兒罵了幾句。

霞姐兒哭了一場,倒也不似先前氣悶,默不作聲的也跟著重新梳妝,一併去見賀老太太。

小佛堂院內東廂房

賀老太太坐在臨窗的暖炕上,見賀大太太母女進屋,便叫霞姐兒坐到她身邊來,也沒讓賀大太太站著,而是指了對面的圈椅讓她去坐。

賀大太太哪敢坐下,霞姐兒也頗覺方才失態,不好意思去瞧祖母。

且她本就同賀老太太不是特別親近。

賀老太太在京榮養時,身邊帶著早亡的三子賀西盛的獨女雲姐兒。雲姐兒比霞姐兒年長五歲,彼時自是事事妥帖周詳。

霞姐兒年紀既小,又是庶出,比不得這位嫡出堂姐得老太太歡心,也就不大往祖母身邊湊。

賀老太太待霞姐兒自然也不會像雲姐兒那般慈愛,但也不會放著孫女受委屈不去管。

「我聽說李家來退親了,是怎麼回事?」賀老太太再次叫人拉了霞姐兒安置在身邊,卻沒再讓賀大太太,徑直問道。

賀大太太只能苦笑,將前後事說了。

正說話間,賀東盛已趕了過來,他是回上房才知道女兒來鬧,驚動了老太太,心下責怪女兒不懂事,緊趕慢趕過來安撫老太太。

瞧見了兒子,賀老太太臉板得更嚴肅,又問兒子:「李家怎麼說?」

賀東盛學了李鐩的話,又道:「李家雖好,但既話都說到這般,咱們是女家,又豈能上趕子巴結去,要退便退了罷。」

賀老太太卻是面沉似水,半晌忽道:「你可想過,是否有旁的因有在?」

賀東盛眼皮一跳,直直望向母親。

賀大太太雖不是個機靈人,但這麼多年下來,和賀東盛的默契還是有的,賀東盛進得門來,她就打發走了下人,這會兒見賀東盛這般神情,便要帶著閨女也退下去。

賀老太太已經向她們母女發話:「你們也聽聽。」又轉向賀東盛道:「是不是李家聽著了什麼風聲?」

賀東盛眼皮跳得更凶,什麼風聲?哪裡來的風聲?

先前,劉豐被人挖了髕骨丟了回來,但回來後更像是腦子被挖了,竟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全了。

他也沒耐心去聽,劉豐這樣形貌,就算是有人已經從他嘴裡挖出來賀家的秘密,也沒法讓他上公堂,這證詞也就沒用了。

丟了廢人回來的意思賀東盛也清楚,不過是想借刀殺人,讓他自斷臂膀。

可他能不斷嗎?他豈會留著對自己有威脅的人!

況且自從劉豐失蹤起,他就已經開始命人清理人手。

還好一切順利,再沒有人失蹤過。松江也傳來消息,首尾都已處理乾淨。

所慮唯剩賀平盛,沈家叔侄當初從賀平盛那邊窺得一二,但想來彼時他們也沒證據,賀平盛也不可能自斷前程為他們作證。

而如今,若是劉豐是沈家下的手,沈家知道了賀家的秘密,在證人證物都沒有的情況下,就得要賀平盛為證了。

想到賀平盛,賀東盛就恨得牙根癢癢,悔不該一時婦人之仁,讓他逃了命去,不過如今他已是進士出身,又有官職,當更看重前程,不會理會沈家吧?

賀東盛雖也派了人去監視賀平盛,只是賀平盛如今已是一縣之主,又不是什麼偏僻地方,若下手除去,未免動靜太大。

但如今若是連李家都聽到了風聲,是不是還是先行除掉一切麻煩才穩妥……?

賀東盛不免想到了東廠那邊,年前胡丙瑞來討銀子未果,過年時送厚禮都沒得個好臉,年後竟然沒來討債……

賀東盛越想越是心驚。

賀老太太看著兒子臉色陰晴不定,不由皺眉,道:「當初那李侍郎的兄長李學政在松江旁聽審案時,對咱們家頗有微詞,只是上京來,看李家並未待咱家怠慢,只怕癥結不在這裡。是不是,王守仁回京了,他們覺著沈家有了勝算?」

賀東盛回過神來,微有驚愕,略略一想,便道:「母親不知,李鐩兄弟應都是劉閣老的人,劉閣老已多次阻了王守仁父親王華進內閣,李鐩不會盼著王守仁好。」

賀老太太手捻佛珠,半晌才道:「但願如此。只李家這般行事,頗有蹊蹺,你還是要慎重以待,莫中了小人奸計。」

賀東盛連連稱是,又愧疚道:「兒子不孝,又讓母親操心惦念。」

賀老太太揮手道:「不是我多心,你也當對王守仁上心才是,當初若非是他,松江案子也不會斷成那般。他與沈家有舊,必是偏幫沈家的,如今挾勝之勢……」

賀東盛滿眼陰霾,道:「母親放心,兒子省得。」

賀老太太拍了拍霞姐兒的手,向賀大太太道:「明日你走一趟李家,請位好大夫,多拿些名貴補藥,多帶幾輛車。」

賀大太太面色難看,幾欲想說李家都退親了,還這般上趕著作甚。李家是侍郎之家,難道自家不是?!卻終是什麼都不敢說,只唯唯應了。

賀東盛也皺了眉頭。霞姐兒更是攥緊了拳頭。

賀老太太卻慢悠悠道:「李家兒子重病的消息總要讓人知道,才曉得不是我家霞姐兒有錯才被退親。我家將禮數做足了,給了李家面子,未嘗不是抬了霞姐兒的身價。」

霞姐兒愣怔的瞧著祖母,臉上帶著茫然。

賀東盛夫婦相視一眼,賀大太太忙接口陪笑道:「到底還是老太太見多識廣。媳婦明日就去。一會兒擬了單子來,還得勞動老太太給掌掌眼。」

賀老太太揮手淡淡道:「自家人不必過謙,你自按照以往的例去辦就是。」

轉而,她又仔仔細細瞧著霞姐兒,道:「小五這品貌,原就該當一份好姻緣的。也放出話去,我欲給心尖子孫女尋個進士女婿,李家退回來的嫁妝,我再添三成,給孫女添妝。」

霞姐兒如在夢中,一方面舍不下李公子,一方面又因祖母待自己這般好而生出或許能得一份好姻緣的期盼。

賀大太太鬆了口氣,如此想是能彌補霞姐兒出身的不足了吧,只願這老幺覓得良婿。

賀東盛卻是明白賀老太太的深意,並非是尋個進士孫婿這樣簡單,也是要振一振賀家聲勢,莫讓一些左右搖擺的人傾向沈家去,再影響了三司判案。

翌日,賀大太太便帶著大夫和藥材禮物去了李家,果然見著了面色青灰、呼吸沉悶似病入膏肓的李延清。

大夫診治了許久,也沒查出所以然了,只說脈像極弱,已是沒必要開藥了。

隨後,李公子病重退親,賀家厚嫁庶女的風聲就傳了出來,果然引得不少人家注意。

只是,賀家沒等來官媒踏破門檻,先迎來了錦衣衛來踏門檻。

賀家被圍,賀東盛、賀北盛被請進詔獄。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7
第六百章 天理昭彰(五)

雖然都說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兒小,這天子腳下誰家房上琉璃瓦掉下來都能砸著個官,可是三品官也沒多到滿坑滿谷的地步,尤其是刑部侍郎這樣的位置。

賀家兄弟下了詔獄也成了京中熱門話題。

當然,被熱議的還有,剛剛和賀家退親沒幾天的李家。

先前李賀兩家退親因給彼此都留足了面子,除了那些聽聞賀家姑娘嫁妝豐厚的人家關注外,上層圈子根本不在意。

如今,卻都要道一聲李家好運道,尤其是知道三司密審那案子內幕的高官。

李鐩自己也是頗為慶幸,此時,侍郎府外書房裡,李鐩躬身大禮向對面一人道謝,語氣充滿感激:「多虧孟陽兄相幫!」

對面那人立時避讓,雙手相扶,「時器恁是客氣!」轉而又笑道:「時器也不當謝我。」

李鐩被扶直了身子,聞言又彎腰下去,「自然,自然,劉公公大恩,時器沒齒難忘。孟陽兄也當謝,多謝孟陽兄引薦……」

他對面,那撫鬚微笑之人,正是吏部左侍郎焦芳。

焦芳再次虛扶,攜了李鐩入座,笑道:「你我同鄉,又相交多年,還這般客氣可是折煞老夫了。」

焦芳與李鐩同為河南人,原都是河南籍首輔劉健的人,且焦芳素來親近北人厭惡南人,又多以鄉誼為黨,與李鐩、李鈞兩兄弟確實相交多年,關係頗近,不過這次來幫李家,卻是為著劉瑾張羅羽翼。

先帝在時,朝中大佬們對還在東宮的當今就多有不滿,奈何先帝只有這一位皇子,又是正宮嫡出,地位無可動搖,最終登了大寶。

重臣只有試圖改變小皇帝,讓他不沉湎於玩樂,讓他能……依照內閣所想來治理天下。

但小皇帝本身便不是那安穩性子的人,且身邊的內官也不好相與,在權利分割上,誰不想多分一杯羹。

說到對小皇帝的影響力,又有誰能超過日日與皇帝相伴的內官呢。

焦芳最善鑽營,如今他已是吏部左侍郎,似是離尚書只一步之遙,然而這一步卻是要從多少人頭頂上邁過去,在人才濟濟關係複雜的京城中,邁這一步何其難!

而文官與內官的爭鬥,卻讓他看到了機會。面上他仍站在劉健、站在文臣這邊,暗中卻已悄然聯繫上了劉瑾,拜在其門下。

而此時的劉瑾已差不多將司禮監捏在手裡了,正需要在朝中找尋同盟。

劉瑾最看重的原是王華,王華是弘治帝師,與先皇和今上天然的親近,而先皇又曾多次想讓王華入閣,都被劉健、謝遷、李東陽所阻。在劉瑾想來,王華必定是恨三人入骨。

劉瑾如今想抗衡內閣,而王華資歷足以入閣,又與內閣三人有仇,無疑是最佳人選。

且王華的兒子王守仁既有本事又得聖心,劉瑾如何不盼著將他父子二人收入囊中。

劉瑾從內學堂出來的,與王華也算是有舊,原本以為派人去說上一說,又許諾推他入閣,他必然答應的。

不想王華卻不假辭色,斷然拒絕,這讓劉瑾頗為惱怒。

這時候焦芳撞了上來,到底也是個侍郎,且是吏部的,用處頗大,劉瑾這才舒坦了些,又暗示焦芳多為他網羅「人才」。

焦芳自然就先在同鄉中擇人,李鐩兄弟官品不低,又有本事,兒子又都爭氣,早就在焦芳視線內。

焦芳原就憎惡南人,賀東盛既是南人,又是李東陽的人,李鐩竟能與其結了親家,讓焦芳十分不喜。

這次恰好劉瑾從宮中透了消息來,焦芳賣了個好大的人情給李鐩,將其收服,又壞了李賀聯姻,也是頗為得意的。

「三郎如今怎樣了?這次卻是委屈他了。」焦芳面上帶著惋惜問道。李延清也確實是個好苗子,可惜焦家族親沒有適齡的姑娘。

李鐩道:「也沒甚委屈的,只是要等這案子平息了再出門罷了,左右會試也還有二年,不打緊。」

提到兒子,李鐩嘴上說得灑脫,心裡也是不住嘆氣。

他是偏疼幼子,卻也不是對長子完全不上心的,千挑萬選給尋了親事,怎料遇上這等事情。

又有些後悔,當初沈家三子通倭案裡,自己的兄長李鈞作為學政被請去共同審案,事後兄長就曾書信來說賀南盛種種惡毒、賀家種種不是,信裡直言這樣人家作不得親。

但是李鐩也有自己考量,當初選上賀家,也是因著賀家是李閣老的人。

劉閣老雖是首輔,但已七十有二,還時不時就將致仕掛在嘴邊,若是劉閣老致仕,新人入閣總要提拔自己人,他們這些本無根基的人被調職的可能性極大。

李鐩雖沒想過立時轉換門庭,但多留一條後路也是好的。

以李鐩的官位層次是接觸不到通倭案的實情的,他只覺得這案子裡,賀家陷害沈家可能是有的,但是賀家家產豐厚,這通倭應該不至於,最差也就是賀東盛那個弟弟被處死,賀東盛官聲有所受損罷了。

他思量著,李閣老在這案子裡已折了個門人趙顯忠,總不能再看著折掉賀東盛這三品侍郎吧,便是為了面子,李閣老也總要保下他來。

因此在通倭案一應犯人押解京城後,李鐩並沒有和賀家決裂的意思。

直到焦芳找上他,透給他一些從宮裡知道的消息,又告訴了他,賀東盛投靠了丘聚,劉瑾又與丘聚水火不容。

有道是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要是在賀家的案子上,劉瑾歪歪嘴,往皇上那邊吹吹風,賀家怕是沒有勝算的。

年前李鐩還多少有些觀望,年後宮裡又來了消息,王守仁已是帶了確鑿證據回來的。

李鐩這才立時去退婚,李延清冬日裡偶感風寒是真,不過沒那麼嚴重,在賀大太太來時做做戲,那賀家帶來的大夫袖子裡被裝了李家厚厚一沓銀票,又如何會拆穿。

好在,還是趕得及的,若是等賀家被錦衣衛抓了,再想退婚就要背負罵名了。

只可惜了兒子要在家裡呆上大半年,等賀家這事兒淡了,再去書院吧,免得犯口舌。還得再請位高明先生,莫要耽誤了課業才好。

李鐩這邊盤算著兒子的事,那邊聽得焦芳道:「……馬上開春解凍,劉公公的意思是,西苑那邊的工程便由時器你來負責。」

李鐩回過神來,不由輕輕「啊」了一聲。

他因擅長水利,每年春汛秋汛都是要負責各處堤壩修葺工程的,他倒是有能力做好,但是偌大工程可不是一個人的事兒,須得上下一心,且銀子充足才行。

如今國庫精窮,好多處工程都等著用錢呢,能分得多少在修壩上!

而一旦決堤又是天大的事,他少不得跟著吃瓜落,這實不是什麼好差事。

今年若能主持修西苑,水利那份麻煩省去不說,這西苑可是皇上看重的工程,又是用的內帑,又是聽話且廉價的災民做工,不知道要多輕省,還能在皇上面前得好!

李鐩已是頗為激動,「這……這……實在是,承蒙劉公公瞧得起……」

焦芳見他這樣,頗為滿意,撫了撫頜下美髯,道:「都是為皇上辦事,你也知皇上極是看中西苑,劉公公也是急皇上所急,舉賢任能,時器你有大才,堪當此任,可要把這工程修得漂亮,讓皇上歡喜才好。」

李鐩忙不迭表決心,表示一定把西苑修得讓皇上滿意,讓劉公公滿意。

焦芳越發開懷,笑眯了一雙眼,又似無意道:「如此,也當往南京書信一封與衡石,讓他也歡喜。」

衡石,是李鐩兄長李鈞的字。李鐩會意,忙笑道:「該當,該當。孟陽兄放心……」

說話間,外面傳來管家極力壓低卻掩不住焦急的聲音喚李鐩。

李鐩只覺十分失禮,心下不滿,卻也不能由他這般,又不好當著焦芳的面呵斥,只得尷尬告罪一聲,出得書房來,往廊下站了站,黑著臉低斥了跟上來的管家兩句。

管家苦著臉,低聲道:「賀家那位太淑人,全套誥命冠服過來,求見老爺夫人……夫人實不知道怎麼辦好,還請老爺示下。」

李鐩臉更黑了幾分,暗罵老虔婆,他那續絃年輕,哪裡敵得過人老成精的賀老太太,若被纏上也是麻煩,但先前李家做那般姿態,不就是為了有個好名聲麼,這會兒將賀家拒之門外,先前的也就白做了。

且焦芳還在這裡,若賀老太太堵著前門不走,難道讓焦芳個堂堂侍郎走偏門出去?!

李鐩忍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讓夫人在後宅呆好,不要露面。請賀太淑人到前面花廳,就說夫人為三郎的病去寺裡祈福去了,我這邊還有客人,稍後便過去見她。」

那管家鬆了口氣,忙領命去了。

李鐩心下抱怨錦衣衛沒多圍賀府幾天,倒把這麻煩的老虔婆放了出來,站在廊下深吸口氣,平復了一番情緒,才回去書房,向焦芳歉然一笑,簡單說了句賀老太太登門。

焦芳撚鬚微笑:「南人多狡詐,時器慎言。」說罷起身告辭。

李鐩連忙口中道歉,起身相送。因知他厭惡南人,也不多說什麼,心下倒也認同了,以後再給兒子議親,還是挑北人罷。

仁壽坊沈府九如居

賀家兄弟下了詔獄,沈家也沒就此鬆口氣,沈瑞叔侄還是密切關注著賀家的一舉一動。

錦衣衛圍了賀府兩日,先後又抓走了兩批幕僚、男僕,這才撤走。

尋常人家只怕已亂了,而賀家卻是絲毫未亂,下僕偷盜逃竄等事一概不曾發生,府內管束越發嚴厲,沈家埋的內線幾乎無法送消息出來。

聽聞賀大太太已驚懼病倒,卻是賀老太太一力撐起賀家,臨危不亂,雷霆手段治家,倒是讓沈家叔侄頗為佩服。

內線雖遞不出消息來,外面盯梢的卻還在。

很快,賀老太太品級大妝去工部侍郎李鐩家的消息就傳了回來。

賀老太太被恭敬請了進去,但是至多半個時辰,就面色不善的出來登車回府。

送消息回來的盯梢小廝把賀老太太進門前後的表情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命婦品級大妝去,這是生怕李家不幫忙啊。」書房裡,沈全笑嘻嘻向沈瑞道。

沈瑞嗤笑一聲,「這位太淑人可不是好相與的。不過,李家既然能退親,必是不會再攪進去的。不知道賀太淑人下一家找誰去。」

沈全笑了兩聲,又皺起眉頭,往前湊了湊,道:「她不會……像在松江那般,還來沈家吧。」

沈瑞冷冷道:「這裡是沈家二房,與她賀家只有仇人,沒有親戚,她緣何要來?便是厚顏來了,沈家可不是李家,作甚要理會?」

沈全立時點頭,「正是!」又拍著胸脯道:「若她還那般厚顏無恥,穿著誥命冠服來堵門,我便出去,就將你當初說的那番話當眾說了,看她還有什麼臉面在。」

「沈家信國法、信公道,一切都聽由朝廷判處!」沈全朗聲複述,又有些激動道,「如今,就看國法如何處置賀家這惡貫滿盈的陰險小人!」

三老爺在一旁一直沒言語,此時也點頭讚道:「說得好,沈家信國法、信公道。任她百般手段,只靜待結果便是。」

沈瑞雖是點頭,卻不會真的靜待結果,賀老太太可不是等閒老嫗,是個極會輿論造勢的人,他還要好好謀劃,防著她針對沈家造謠。

案子開審,沈家人更當閉門不出,沈瑞便打髮長壽悄悄出去找了杜老八,請他多關注街面上的情形。

這幾日,賀老太太除了找到賀東盛昔日好友、同僚、同年外,甚至去找了李東陽。

李東陽哪裡會見,這種時候他亦是避嫌唯恐不及。

那些被她找上的人則都與李鐩一樣態度,此案密審,愛莫能助。

賀老太太豈會甘心,坊間果然流傳起三司大人被沈家矇蔽等等風言風語,漸漸的,竟變成,當初松江通倭案審案有貓膩。

而此時,朝上正在就王守仁的封賞而爭吵不休。

張永、王守仁取得的是正德朝第一場勝利,雖是剿匪,但此匪勾連倭寇,亦不同尋常匪患,朝廷內外都是知曉的。

且朝中大佬更是深知其中與寧藩關係,此番實是勞苦功高。

內官張永的封賞不與外臣相關,早在正月初十皇上就下了道聖旨,調御用監太監張永為御馬監掌印太監,且管神機營中軍並顯武營神機營右掖。

不過隨後又連下數旨,原御馬監太監徐智調中軍頭司管奮武營,御馬監太監王潤調內官監掌印太監。而以司設監太監馬永成為御馬監監督太監——即御馬監二把手,司禮監太監劉瑾管神機營中軍二司五千營。

這是小皇帝在登基後第一次大規模調動內官,將御馬監整個大換血,似是一點兒不委婉,直白的表露出要把弘治朝老人換下去的意圖。

而在人員安排上,卻又委婉的讓劉瑾、張永、馬永成形成巧妙的制衡。

內官相互牽制以免一家獨大原就是外臣所樂見的,誰都不希望出現英宗朝大太監王振那般舊事,但外臣也都不得不嘆一句,小皇帝這帝王心術用得越發精純了。

而在王守仁的封賞上,外臣又見識到小皇帝深厚的打太極、耍賴、不講理功力。

雖然朝上都承認這次剿匪不凡,但那又怎樣,早在國朝初年兵部就定下的規矩:「首功四等:迤北為大,遼東次之,西番、苗蠻又次之,內地反寇又次之。」

再是不凡,再是重視藩亂,這次,是且只能是內地反寇罷了。

內閣一致認為,王守仁原是正五品,本次提一階到從四品就很對得起他了,應當只賞些錢帛,考評記優什麼的。

小皇帝卻表示,由此次剿匪可見王卿能文能武且善謀斷,當提為通政使司右通政,正四品。

同時又表示,父皇在時,多次盛讚禮部侍郎王華可為閣臣,今可升王華為東閣大學士加銜禮部尚書,入閣輔政。

一時間朝上嘩然,因三位閣老都不希望再有人入閣,其門下諸官便紛紛出言反對,摺子雪片一樣飛到小皇帝案頭。

劉瑾那邊則恨王華不識抬舉,便在呈交摺子時動了些手腳。

小皇帝看了前頭那些彈劾王家父子的摺子就心煩,一腳踹翻小山一樣的奏摺堆,根本不再看,自然,也就看不到被劉瑾藏匿在重重彈章中星點讚許王華的奏摺。

朝中就此陷入拉鋸戰,小皇帝不松口,所有說王華的奏摺無論好壞都留中不發,而內閣也表示,若是皇帝執意下中旨,內閣將會封回。

賀老太太則踩在這麼個時機,又穿起她三品誥命冠服,領著嬌嬌弱弱的孫女和年幼懵懂的重孫子,前去都察院門前告狀。

是的,三司中,她沒選擇告狀人最常去的大理寺,沒選擇兒子先前所在、熟人最多的刑部,而是選擇了一個極不沾邊的都察院。

然都察院是什麼地方,那是御史們的大本營。

一位滿頭銀絲的太淑人,神情憔悴,但目光堅毅,身旁立著個身子單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跑、一臉哀婉病容的怯弱少女,手中領著個虎頭虎腦卻眼含淚珠兒、一臉委屈的稚齡童子。

這幅畫面一出現在都察院門前,就立刻引起正義感爆棚的御史們的注意。

而賀老太太口中說的是,松江通倭案中,王守仁身為欽差,卻處事不公,因其為先刑部尚書之子沈瑞的老師,便大肆包庇沈氏族人,顛倒黑白,偽造證據,誣陷賀家。

聽聞是王守仁的枉法事,御史們一個個眼睛鋥亮,輪番來向賀老太太套話,又急急忙忙回去炮製彈章。

消息傳回沈府,三老爺簡直要氣炸了肺,直接摔了茶盞,罵道:「妖婦,無恥至極!」

沈全、沈漣、陸三郎等又哪裡忍得住,紛紛罵將起來。

沈瑞也是恨得牙根癢癢,他雖然料定賀老太太不可能不造謠,但萬沒料到她會牽連到王守仁身上去。

老師這是真刀真槍拚殺出來的軍功,他父子原就遭朝廷諸大佬忌憚,若是因這老妖婆的污衊而被彈劾不得晉陞,簡直是天大的委屈。沈瑞此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

因事關重大,這次杜老八親自喬裝成菜農進了沈府送信。

這會兒也在書房之中,等待沈家給出他進一步的指使,他一臉橫肉抖了抖,目光狠厲,言辭凶惡:「沈二公子,你發個話,某家這就去讓老豬狗再不能胡吣。」

沒等沈瑞說話,沈漣就連忙開口制止道:「八爺,可不能動手!收拾這老妖婆容易,可這種時候,若弄廢了她,倒顯得咱們家心虛要滅口了。」

杜老八思量片刻,又道:「某家也聽過些那案子,知道沈家有三位爺被賀家害得受了大刑,好似那賀家還要謀財害命,不若某找人將這些散出去,就看看那老豬狗可有臉再說什麼冤枉了賀家。」

沈全一拍桌子叫好道:「合該這樣!我是受不得這鳥氣了!她若明日還去,我就去與她對質,問問她,賀二那忘八羔子親口在堂上承認了算計我五房、算計了我二哥,害得我二哥身受酷刑,斷了臂膀更斷了前程!怎的到她口中就成了誣陷賀家!我倒要問問她,到底還要不要臉,可敢對天發誓,可是不怕那天打雷劈!」

沈漣也激動萬分道:「整個兒松江都遭了難,沈家被洗劫一空,倒是他賀家只有幾個不值錢的鋪子被搶,這也是誣陷賀家?當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只聽憑她一張嘴說不成!」

杜老八如得軍令,鄭重應了一聲,便要去執行。

沈瑞連忙叫住他,「確實需要你去散佈些話,卻不是沈家如何被賀家陷害。」

沈瑞環視一週,最終目光落在杜老八身上,緩緩道:「你撒話出去,也是去提點御史們一二,這次派遣欽差,是皇上欽點的人選。而王守仁王大人不過是個副使,內官張永張公公,才是正使欽差大人!」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眾人都愣怔瞧著沈瑞。

三老爺皺著眉,先開口道:「你這是要用皇上欽點去震懾都察院,用張公公移走御史對王伯安的注意,還是,想挑撥張公公去對付賀家?」

沈瑞道:「都是。但主要是後者。」

內官之間從來不是鐵板一塊,相反,鬥爭遠比朝堂更慘烈,手段也更下作。

劉瑾想坐穩頭把交椅,就得想法子把這個有實實在在軍功、能分走他權勢的張永踩下去。

而眼下張永剛升了御馬監掌印太監,成為內廷諸監中第二把交椅,這屁股還沒坐熱,是不能出一星半點兒紕漏的,若這種時候如果出來彈劾他徇私舞弊判案不公的事兒,那便是將把柄送到劉瑾手裡了。

張永如何會允許這種事發生!自然要想盡一切辦法盡快給賀家定罪發落。

沈瑞眼中寒芒大盛,賀太淑人,這次,就讓你嘗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麼滋味,讓你自己親手給賀家貼上催命符。

那邊杜老八立時打包票,絕對把張公公是欽差正使傳遍京城,也會極快把賀家說欽差偏袒等話傳給宮裡的張永知道。

果然,不出兩日,通倭案迅速結案。

經查,賀南盛裡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指使下僕殘殺庶人;誣告殘害士人;科考買題舞弊。判,斬立決。

經查,賀東盛,謀叛知情故縱隱藏;私刑拷打監禁而致雇工人死。判,絞立決。

經查,賀延盛裡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拐帶人口。因在逃,發海捕文書。

經查,賀勇裡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判,斬立決。

通倭系重罪,且造成松江傷亡慘重,此案從嚴從重,涉案几人皆滿門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斬,年十四以下男丁並女眷流放三千里,籍沒家產。

經查,章耀祖裡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襲擊知府衙門,謀刺欽差,罪同謀逆。判,凌遲。

經查,閆寶文,裡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襲擊知府衙門,謀刺欽差,罪同謀逆。搆陷誣告迫害沈家三子。判,凌遲。

謀逆重罪,章氏、閆氏族誅,合族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斬,年十四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沒入教坊司為奴,籍沒族產。

經查,賀北盛,科考買題舞弊。因賀家已分家,不在東盛、南盛閤家抄斬之列。判,奪去功名,流放三千里(至海南)。

經查,賀平盛,科考舞弊,代人作文。判,奪去功名,黜為遼東小吏。

經查,沈珠、沈琭,糊塗庸碌,為奸人所乘,為虎作倀,判,籍沒家產,流放兩千里至雲南。

至此,通倭案終審結案。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7
第六百零一章 天理昭彰(六)

通倭案審判結果傳到各衙門時,賀老太太正穿著她太淑人的誥命冠服在都察院外,倒是比賀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結果。

當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結果時,賀老太太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晃。

賀五姑娘霞姐兒也呆在當場,半晌反應不過來,連祖母身子不穩也沒伸手去扶。

還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穩住了賀老太太。

霞姐兒回過神來,心底的恐懼便瘋狂蔓延,擎著祖母的手抖個不停,肩膀顫了幾顫,終沒忍住,失聲痛哭。

賀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麼,茫然看了片刻,自己也有些委屈起來,扁扁嘴,也哼哼唧唧哭起來。

再美的人,若不是梨花帶雨的哭法,而是驚懼交加的嚎啕,也沒有美感可言。

有幾位觀望的御史原本還有意無意瞄著賀家姑娘,忽見賀家姑娘如此失態,雖心下理解誰攤上這樣的事兒都會這麼哭,但到底生不出憐香惜玉的心思。

門子聞聲也探頭探腦,想過來把人趕了,卻又怕走了犯人,上頭追究,便有人悄然往那邊去錦衣衛衙門去報信。

賀老太太卻是半滴眼淚也沒有,她強忍著喉頭的腥甜,不嘔那一口心頭血出來,站穩身形,厲聲喝令孫女道:「閉嘴!」

霞姐兒被喝懵了,哭聲戛然而止,圓睜著雙眼,淚珠兒卻還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滾下來。

賀老太太深吸幾口氣,微微動了動身子,向前走了幾步。

那崔御史實不忍心,壓低聲音勸道:「老人家……帶著孩子快快走了吧。您這身誥命朝服一時也無人敢攔。莫要等著錦衣衛來了。到底是……流放……」

他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私縱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樣家有老母,他豈能幹看著什麼都不做。

賀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謝,崔御史慌忙避開。賀老太太卻用高亢聲音激動道:「賀家冤枉!大人,賀家冤枉!!」

那邊就有一直密切關注著她舉動的御史小聲對幾個門子道:「可盯著些,這老太太是個厲害的,別心懷怨尤,一頭碰死在咱們衙門口,沒得晦氣再惹來罵。」

門子連忙應下,又喊了兩個雜役來,死死盯著祖孫三人。

崔御史雖沒投在誰門下,卻也曾上書彈劾過王守仁,如今也搶著看了結案文書的,知道這是翻不了案了,嘆了口氣,道:「老人家,硃批落定,已無回還,多說無益,不若顧著當下,他日許能謀子孫赦回。」

賀老太太直直看著崔御史,似乎沒聽懂他說什麼一樣,又重複道:「大人,賀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嘆氣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賀老太太盯著不遠處都察院門上匾額,腰桿挺得筆直,忽就從手上擼下小指上個赤金戒指。

幾個門子雜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著那金鎦子,咂咂嘴,這可是要尋人報信給打賞?雖是小了點兒,但遠遠瞧著閃金嵌寶也是值些銀子的。

不想,賀老太太竟是仰頭就將那戒指擲進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場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聲,便是防著她尋死,又有誰會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聽得驚呼慌忙轉身。

但見那個年輕姑娘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住,手足無措的,對著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撫胸,聲音驚恐至變調,「祖母……祖母……快吐出來啊……」

而那滿頭銀絲的老婦人依舊站得直直的,推開孫女,嘶聲道:「諸位大人,賀家冤枉!賀家冤枉!蒼天在上,賀家年年修橋鋪路,施粥舍米,造福鄉梓,不當枉死,不當枉死啊!!!」

崔御史大驚失色,快步過去欲攙扶,卻又對吞金的賀老太太束手無策。

那邊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圍攏過來,有人高喊快去醫館藥堂請大夫來。

賀老太太卻毫不顧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賀家冤枉!賀家冤枉!斷案不公,緣何不究?!賀家不服!賀家不服!賀家枉死!」

圍觀百姓不免議論紛紛。

霞姐兒則是整個人都傻了,嘴唇哆哆嗦嗦,語不成聲,腿也發軟,似是站立不住,竟全憑扶著祖母才支撐得住自己的身體。

可是她腦子裡卻轉得飛快。

她不是那深閨不知世事的姑娘,她讀過書,也在京城閨秀圈子裡聽說過誰家誰家被流放的事。

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路途千里只靠一雙小腳一步步走過去,一路上缺衣少食,隨時可能因病一命嗚呼。

更可怕的是,押送的獄卒可不是什麼善類,到了流放地更不會有人將流犯當人看,便是任人欺凌,清白不保……

祖母吞金為的什麼她已不願去細想,於她,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

這位賀五姑娘骨子裡不是個柔弱的女郎,否則也不會在得知李家退婚時去尋嫡母鬧,這會兒更是一股子狠意湧上來,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釵,向頸間刺去。

眾人還沒在賀老太太帶來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又見那嬌滴滴的美貌姑娘轉瞬就要血濺當場,竟一時只顧驚呼,不及前去救援。

卻是賀老太太比她更快,甩手一巴掌,直打得霞姐兒一個趔斜,金釵尖端劃破了她雪白的脖頸和優美的下頜,鮮血淋漓,濺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風領上,梅花落雪,觸目驚心,卻到底於性命無礙。

金子墜得人五臟六腑都疼痛起來,隱匿寶石縫隙間的毒素也開始融化,腐蝕著胃腸,賀老太太已是額角見汗,整張臉因疼痛和憤恨而猙獰起來。

她那保養得宜卻仍掩不住乾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兒的大氅,力氣竟然那樣大,生生將其拽得靠近自己。

她聲音雖小,卻是凶狠異常,「豈能讓你爹白死?你要活著!活著!你要報仇!報仇!去,告訴你五叔,活著才能報仇!讓他為我,為賀家報仇!」

她的五兒子,賀北盛,如今還關押在牢裡。

老大老二都被斬立決,甚至年過十四歲的孫子們也都要掉腦袋,老五卻保下來了,只是流放,可見是老大老二在牢裡死挺著,沒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來。

但老五那樣的性子,知道兩個兄長這般,必不能獨活。

想讓他活,就要給他個念想。

「讓他活著,報仇!」賀老太太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來,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的發冷,巨疼席捲全身,心知大限將至。

她抓緊孫女,借力努力挺直身體,近乎用盡全身力氣,向眾御史、向圍觀百姓喊著:「賀家冤枉!賀家冤枉!蒼天,賀家滿門枉死……」

最後幾個遍,聲音已是含混不清。

她的眸光開始渙散,蒼老的身軀慢慢堆委下去,最終倒在孫女懷中,單雙目圓瞪,一直盯著都察院大門,盯著那一群面色各異的御史。

死不瞑目。

一系列突發事件讓賀家小郎反應不過來,此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哭嚎著抱住祖母的腿,兩隻肉呼呼的小手推著搖著,一遍哀哀喚著。

與他相反,霞姐兒卻像是也被黑白無常勾了神走一樣,呆呆的看著懷中一點點冷下去的祖母,沉默著,沒有半點聲響,宛如木雕泥塑。

直到聞訊趕來的錦衣衛驅散了人群,抓起小小的賀小郎,又去拉開霞姐兒,將賀老太太屍身抬出來,霞姐兒才恍然如夢初醒,陡然一聲淒厲尖叫,死死抱著祖母不肯放手。

錦衣衛對付犯婦可從來沒有憐香惜玉的時候,兩下扭住霞姐兒的胳膊。

霞姐兒尖叫著,哭泣著,試圖掙脫著束縛,卻哪裡掙得過錦衣衛。

那邊本站在門裡的崔御史眉頭緊鎖,委實看不過眼了,掙開同僚了拉扯,快步走過來,與錦衣衛交涉要求善待賀家祖孫。

那領頭的是個錦衣百戶,哪裡會把個七品御史放在眼裡,只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道一聲「不敢縱了人犯」,便讓人將賀老太太屍身抬上隨行的平板車上,又將賀五姑娘、賀家小郎捆了手腳堵了嘴,一併丟上車,揚長而去。

崔御史鐵青著臉,目光陰鷙的看著一群錦衣衛遠去的背影。

熱鬧的主角被錦衣衛帶走了,看熱鬧的人卻久久未散,交頭接耳,口口相傳,很快,都察院門前這一幕就飛遍了大半個京城。

仁壽坊沈府

通倭案終審結果傳到沈府,累日來瀰漫在沈府的陰雲終於一掃而空,連下僕走路都輕快了幾分。

雖在孝中,不得酒宴慶祝,徐氏還是藉著年節未盡的名義,給下僕每人多發了一個月月例銀子,頓時閤府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很快又有一硃批判決下來,令將賀家當初巧取豪奪佔去的孫氏嫁妝織廠等產業統統還了回沈家,且指明退還孫氏血脈。

那便是都給沈瑞,並無沈瑾的份。

跟著沈理一起過來的沈瑾聽聞,非但沒有絲毫不滿,反倒非常高興,喜得連連道皇上聖明。

沈瑞知道小皇帝下一步要將松江布列為貢品的打算,便也不同沈瑾謙讓。

且他原早就同徐氏商議過,私下備了個京郊的田莊,打算沈瑾成家時送出去,也算給他添處進項。

只可惜沈瑾這婚姻著實艱難,到現在也沒個消息。

閆家早已被抄過一遍了,如今倒是將閆寶文的產業折銀賠給沈家三子的部分交付出來。

何氏聽說大仇得報時就痛哭一場,與徐氏請示過了,擇好了日子要與沈玲再做一場大法事。

等那近三十萬兩撫卹銀子送到她眼前,何氏拉了小楠哥就沖皇城方向不住磕頭。

她如今雖成了徐氏的契女,二房上下待她也都好,但她心裡知道,待瑞哥兒媳婦進門,她將這管家權交出去,母子倆寄身這裡,到底還是有些尷尬。

而有了這撫卹銀子則不同,這二十來萬兩銀子足夠她和小楠哥富足一生,待她置了產業,雖也需依附二房才保平安,但到底也是有了根,站得穩腳,立得正身。

沈全也同樣覺大仇得報,沈珺與沈琦的銀子他代領了,雖銀子也不少,卻不能讓他多開懷。

畢竟,再多銀子也不能讓二哥的胳膊恢復如初,也不能讓嫂子與侄兒立時毫髮無損的回來。五房,還不差這點銀子。

現在他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必須要看凌遲了閆寶文這王八蛋。

沈漣也是喜悅的——虧得沈珠沒有牽連到整個三房,但是想起兄嫂那個樣子,若是知道了珠哥兒流放雲南,還指不上怎麼鬧呢,思及這些來便不免頭疼。

若不是他還肩負打理經營族產的擔子,真想閤家搬京城來算了,也好避開兄嫂那兩個無賴行子。

「珠哥兒上路時,我總要送上一送。」沈漣嘆氣向沈瑞道。他到底是沈珠的親叔叔,雖然在「倭寇上岸」時,沈珠也沒少引外人來禍害他的鋪子。

他當初為了給自己留後路而結交的獄吏之類人,如今倒是能給沈珠用上了。

「理哥兒莫去了吧,」沈漣又勸沈理道,「琭哥兒同珠哥兒是一道的,我一同送了他去便是,免得你一露面,琭哥兒沒個輕重,又胡亂要這要那。」

沈理第一時間從謝家得知了判決下來,便約上沈瑾一起來的仁壽坊。聞言擺手苦笑道:「漣四叔的好意我心領了,然沈琭還是九房宗子,我理當送一程。」

沈漣又勸他幾句,沒奈何只得由他,兩人約好了一同去送流放的沈珠沈琭出城。

沈家諸人還沉浸在喜悅之中,賀老太太在都察院門前吞金的消息就由杜老八帶進了沈府。

杜老八這次不用喬裝菜農了,不過也不便以本來身份登門沈府,照舊自稱英國公府侍衛進的門。

只是杜老八這樣的身份,沒必要帶到沈理、沈瑾面前,依舊是沈瑞同沈全、沈漣去見了他。

小花廳裡,杜老八唾沫星子橫飛講完都察院門前發生的一幕,頗有些不滿道:「某先前就說,讓那老豬狗不能再言語算了,偏幾位爺心善。如今怎樣?滿城謠言。對付這等貨色,可是半點心慈不得。」

沈全咬牙道:「這老虔婆,真真是惡毒。——也真狠得下心。」

賀老太太若是不鬧吞金這一出,賀家這案子沒兩天也就不新鮮,沒人會再提起了。

而她這般一鬧,街頭巷尾都要當作奇聞來談,說話間不免就帶出賀家的事情來,天長日久,誰知道真相到底怎樣?

便是罪大惡極也能變得冤深似海了。

沈瑞緩緩道:「這件事,沈家不會有太大麻煩,沈家原是苦主,再怎樣造謠也繞不過去。但卻是會影響我的恩師王守仁王大人的聲譽。」

王守仁的封賞,朝上還沒爭吵出個結果來。

這種時候,若是坊間輿論對王守仁不利,朝中大佬便又有藉口拒絕給王守仁應得的待遇了。

但是賀老太太這招委實……太橫了些,誰又能與一個死人爭短長。

杜老八抻了抻滿臉虯髯,斜眼瞅了瞅三人,道:「繼續到處說都是張公公主審的案子?」

沈瑞搖了搖頭,這會兒再提張永已經意義不大了,賀家已倒,就算劉瑾要拿張永審案做文章,也沒有人能再為證。

沒有威脅,張永便不會費心外頭的動靜。

且若總是攀扯張永,一旦惹惱了他,再調查一下謠言的出處,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就說說這個案子,」最終沈瑞道,「說些百姓想聽的,敢於吞金的賀老太太是什麼人,他的兒子都做過什麼。說說松江先前如何,現下如何。」

杜老八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笑得金牙閃閃,「某家懂了。二公子放心。」

這一話題說畢,杜老八轉而又笑道:「聽說二公子的產業收回來了,真是可喜可賀。」

沈瑞不動聲色笑道:「老杜你倒是好快的耳報神。」

杜老八打哈哈一笑,「咱們這種街面上吃飯的,要的就是消息快。」但他並沒有如上次一般,把要松江棉布專營的生意拿出來談談。

卻是道:「好似張二公子未來岳家武靖伯府上也有不少布莊產業。」

沈瑞一愣,他現下雖和張會關係不錯,也知道張會訂了武靖伯家的嫡幼女,大約夏秋便能成親,卻哪裡有閒心理會過武靖伯家有什麼產業。

杜老八既然這麼說……想來,那是世孫是試探出他不會與杜老八這樣的人合夥做買賣,準備讓武靖伯家來合夥?

沈瑞微微眯了下眼,隨即笑道:「這卻不曾聽說。他日倒要與張二哥討教討教生意經。」

都是明白人,杜老八見他懂了,便也不多說,笑嘻嘻又岔開話題,扯東扯西又問了問車馬行的細節,才領了沈家的大紅封,道了喜而去。

待押解一眾人犯赴流放之地那日,沈漣與沈理早早等在城南郊外長亭處。

押送的官差因與沈漣相熟,拿了他不少好處,對沈珠沈琭倒也照顧,見著沈漣便毫無顧忌笑道:「只這一會兒委屈兩位帶枷,待會兒上路走一段,便去了枷的。」

沈漣忙陪著笑,手腕翻轉,就有銀票落進官差袖袋裡,「大冷天的,兄弟們喝杯熱茶,暖暖手。」

官差笑眯眯道:「沈爺客氣,令侄交給我們就放心吧。」

再看那倆侄子,早已沒了富貴人家公子哥兒的樣貌,兩身囚衣裹著兩個野人一般,頭髮鬍子皆是亂亂糟糟。

沈珠瞧見了沈漣,早就想過去了哭求,但這些日子牢飯吃得老實了許多,一直偷偷覷著官差的臉色,不敢亂動。

見那官差與沈漣頗熟稔的樣子,沈漣塞了銀子過來與他說話,沈珠才乍著膽子向沈漣哀求道:「四叔,與我些銀子吧,我不想過苦日子啊!四叔,告訴我爹娘,叫他們來尋我呀……」

沈漣心下也不落忍,走過去想拍拍侄子的肩膀,愣沒找到下手的地方。

他倒是想給沈珠銀票,可這囚衣連個口袋也沒有,沈珠還扛著枷,手也不得自由。

最終他只能道:「我往李爺(官差)那邊與你存些銀兩。等我回了松江,讓你爹娘去尋你。這一路上,你自己多保重吧。」

沈珠已哭得滿臉涕淚,又擦不得,越發顯得腌臢,連連道:「四叔,你可要叫我爹娘早些來,不然我可得死在路上了……」

沈漣朝官差那邊努努嘴,道:「別渾說!路上聽李爺吩咐,不要與差爺們惹麻煩。」

沈珠早被收拾怕了,聞言立時噤聲,畏懼的瞧了瞧官差,又可憐兮兮看向沈漣。

沈漣心下嘆息,這個侄子讀書好,一向眼睛長在頭頂上,素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對他這個長輩也沒什麼敬意。如今卻成了這樣。

罷了,這樣也好,經過這番磨礪若能去了那惹人生厭的性子,未嘗不是福氣。

再看那邊沈琭,也是全然沒有從前跋扈模樣,蔫頭蔫腦,也不言語,瞧見沈漣、沈理都當沒看見一樣,這邊說得熱鬧,他卻仿若未聞。

沈漣更是唏噓。

他二人雖然差著輩分,但年紀相仿,當初也都是在家學裡讀書的同窗。一度還是酒肉朋友,——當初孫氏亡故後,算計孫氏嫁妝產業,沈漣、沈琭二人都有份。

想到當初,沈漣心裡更堵,彼時怎地就見錢心熱,被張舅爺說動,算計了一時,後來不僅沒落著好,在族裡名聲臭了,銀子也補還了,梁子也結下了……誰也沒生前後眼,怎料如今這般,人吶,還是當多做善事少為惡,免得不得福報。

沈理瞧著沈琭,心下已無喜無悲,好似看陌路人一樣,雖也打點了官差,但面對沈琭,他只說了一句「你好自為之吧」。

沈琭盯了他兩眼,腮幫子抽了幾抽,嘴角抖了幾抖,到底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趕路的時間耽擱不得,也容不得多說,那邊官差收了沈漣給沈珠沈琭存的銀子——也不知多少能用在他倆身上,便帶人走了。

卻說月餘後,沈漣回到松江,把兩人情形說與三房沈湖夫婦與九房太爺聽,兩家截然不同。

錦衣衛來抄賀家可遠比抄章家更為轟動,整個松江府都顫了幾顫。遂再來抄沈珠、沈琭,三房九房已被嚇破膽,老老實實聽憑抄家。

沈珠名下沒多少家產,沈琭卻是九房宗子,名義上九房都是他的。

而九太爺又偏心,不肯給沈琳分家,生怕分薄了寶貝孫子的家產,這下可好,九房整個兒被抄個乾淨。

沈湖夫婦先前心肝寶貝似的疼著沈珠,知道判決後又哭天搶地說沈珠都是被奸人所害,反而連累了家裡破財。

而待歸來的沈漣說了沈珠流放前的請求,沈湖直接拒絕,拿著扇子比比劃劃道:「我這身子骨這般不好,哪裡能千里奔波去看他。再說他也是及冠的大人了,當能照料好自己。」

湖大奶奶則根本不接去看兒子的話茬,反而指責沈漣:「你做孩子四叔的,怎的不好好照看他?你就當跟了他去,看他安置好了再回來!好個狠心的四叔!在京裡不救他,這會兒竟也不肯照料他!」

她竟還能再耍無賴,說既是沈漣沒能救回沈珠,被抄去的家產應由沈漣出,起碼也要出一半兒。

氣得沈漣去找了沈琦要求三房再分宗,恨不得去衙門和這兄嫂斷絕一切關係才好。

九房太爺那邊經了抄家原是嚇病了的,而聽沈漣說了心尖子上的孫兒流放雲南沒人照料,立刻掙紮著爬起來,往族裡嫡支去挨家打秋風。

他已是嫡支幾房裡輩分最高年紀最長者,他自己不顧臉面,旁人卻是顧的,且嫡支多有身家,總要百兩銀子才好請人走。

幾房走下來,九太爺也得了兩三千銀子,他原想逼著沈琳帶銀子去雲南照顧沈琭,但又怕沈琳不聽話,半路捲了銀子跑了,竟也顧不得身子骨不好,親自拿著銀子帶著沈琳往雲南去了,扔下沈琭十六歲的兒子小大哥頂門立戶,靠族裡的祭田過活。

此舉也是讓族人十分無語了。

此乃後話不提。

再說這邊京郊,沈漣、沈理剛送走了沈珠二人,那邊出城路上又哭哭啼啼來了一行人,多是披麻戴孝,一片白衣,遠看著就像發喪,實則卻是又一撥官差押了賀家流放人犯上路。

這一行多是婦孺,小腳伶仃,行得慢,才與沈珠那批同時出衙卻落在後面。

賀南盛、北盛家小從松江押送,這裡只有賀東盛家家小,以及賀北盛本人。

沈理沈漣懶怠再見,正欲登車而去,那邊卻有人招呼道:「沈學士。」

沈理回身,只見一身著七品官服的青年官員正在行禮。

沈理還禮問道:「崔大人這是?」

這人正是那日相幫賀老太太的御史崔辰。

崔御史向賀家那邊一指,道:「相送朋友。」

沈理幾不可察的皺了皺眉,但兩人不過點頭之交,便不多言,淡淡道:「崔大人請便。」

崔御史卻在他即將登車時又問道:「沈學士可聽聞昨日都察院門前之事?」

沈理沉下臉來,直看著崔御史,並不回話。

崔御史指著遙遙而來的賀家人道:「賀家太淑人在都察院門前吞金自盡,欲求個公道。聽聞,賀淑人也在抄家那日亡故了。」

說話間賀家人已經走近,崔御史略一拱手,逕自朝那邊走去。

押送的官差領頭者見著位七品官服的,忙過來行禮,崔御史表示要相送賀家人,雖沒給紅封打賞,官差卻也不樂意得罪正經官員,便也放行。

這官差扭過頭來,方見著沈漣,因是熟面孔,忙又過來笑著問好,沒意外的得了沈漣一個「喝杯暖茶」的封兒,心情才好轉。

那邊崔御史已同賀北盛說上了話,自報家門後,告知賀北盛那日賀太淑人臨終時他在跟前。

「我敬仰老人家剛烈,又知老人家放心不下你,這才冒昧前來相送,望你珍重。」崔御史如是說,又壓低聲音道,「皇上左不過這一年就要大婚,待有龍子,總要大赦天下……」

賀北盛確實如賀老太太所料,在得知兩位兄長赴死而保下自己後,根本不想獨活。直到賀五姑娘將賀老太太臨終遺言帶給了他,他這才將復仇放在了首位,不再輕生。

此刻聽了崔御史所說,恍惚間想起,長兄賀東盛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但卻是說的二哥怕要被流放,待得大赦回還……

賀北盛一時悲從中來,只想大喊大叫宣洩心中忿恨,抬眼正看見沈家人站在不遠處,似在和官差交談,他不禁想到是否沈家欲買通官差想害他賀家人。

一思及此,賀北盛不由厲聲喝道:「姓沈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今你們害我賀家到如此田地,還待怎樣?!不折磨死我們不肯罷休嗎?!」

崔御史不由愕然,轉頭去看沈漣沈理,見差役與他二人站在一處,心下也有了同樣猜測,目光鋒利如刀。

沈理眉頭擰得越發緊了,雖不屑與賀家口角,但也不能由著他污衊,他冷聲道:「賀北盛!你家觸犯國法律條,三司會審定案,聖上御筆硃批,何來一個『害』字?」

沈漣知道沈理因有官身,不好多說,他卻是毫無顧忌,上前幾步厲聲道:「賀北盛!你一直身在松江,賀南盛做過些什麼你難道不知道?!若說害,沈家沒有半點對不起你賀家的地方,你賀家又做了什麼?

「賀南盛三番兩次算計沈家家產,到後來竟連沈家人命都要害,可憐我那侄兒玲哥兒,枉死獄中!我倒要問,殺人不過頭點地,後來你們賀家又做了什麼!害了三房,又害五房,連有親緣的宗房都不放過,琦哥兒斷手,珺哥兒斷腿,你說,你們賀家到底想怎樣?琦哥兒妻兒、宗房小棟哥去了哪裡,賀北盛,你敢說你都不知嗎?」

賀北盛被這一番話堵得胸口悶漲,他不知道嗎?不,他太知道了。

他到底是個書生,遠不及賀南盛那般厚顏,一時臉漲得通紅,口中道:「不是……不是這麼回事……」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沈理都懶怠再瞧他,只淡淡向崔御史道:「崔大人還想問些什麼?」

崔御史也沒了方才的氣焰,牙疼似的嘶了口氣,腮上肉跳了跳,尷尬道:「沒什麼。沈學士請自便。」

因沈理一身便服,沈漣又刻意低調只說是族親,官差方才並不知,聽了崔御史所言,這竟位學士大人,忙又過來見禮。

賀北盛本被駁斥得灰頭土臉,但見官差對沈理尊崇模樣,心下忽然又生邪火,便又高聲道:「沈狀元既是滿口仁義,如何還要買通官差來害我等流犯,婦孺何辜,被累至此還則罷了,還要受你們迫害!」

沈理怒極反笑,「賀北盛!你果然是賀家人,只會空口白牙污衊人嗎?你們賀家那些手段,沈家不屑為之!」

沈漣立刻接口道:「只有賀南盛那等人才會買通獄卒對有功名沈家三個士子動用酷刑!賀家雖是沈家仇人,沈家卻不屑為你們壞了我們清白名聲,髒了我們的手!幾位差官都是奉的皇命,不遠千里送你們去雲南,辛苦沒人道,反倒受你攀誣!可見你賀家人心性!」

官差本就惱賀北盛當著御史的面就渾說,若真被御史奏上一本,自己這吃皇糧的差事怕就保不住了。

聽得沈漣為他分說,對沈家好感更增,也就更加厭惡賀家,心道等路上的,爺爺讓你知道亂說話的後果。

賀北盛再次被堵,更加窩火,卻不信他所說,嘶聲道:「婦孺何辜,你們若是還有良心,就放過她們……」

沈漣也是怒意上湧,再次踏前一步,厲聲道:「賀北盛,你還敢說婦孺何辜?沈琦的妻兒何辜?小棟哥何辜?沈家三子何辜?賀北盛,那日倭亂你在松江,松江前後什麼樣你都是親眼所見,我且問你,松江百姓何辜?!松江多少婦孺遭屠戮,他們何辜!」

他說到激動處,握了握拳頭在賀北盛面前晃了一晃,咬牙道:「賀北盛,你不配說婦孺何辜,你們賀家害了松江上百條人命,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們一家子都不夠償命的!流放,已是天子仁德寬恕了你。我與松江百姓且等著,你們終有被無常索命的那一日,且看十殿閻羅面前,你們如何償還這一世的血債!」

賀北盛臉色慘白,每聽一句,便禁不住後退一步。

他當然知道,松江在倭亂後是怎麼個蕭條樣子,近乎室室被毀,家家發喪。

他當然知道,二哥在這期間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大哥又為掩藏這個秘密殺了多少管家護院。

他們何辜?何辜?

賀北盛踉蹌向後,幾乎跌坐在地上,直到有差役上前拽住他枷上鐵索。

沈理拍了拍沈漣,沈漣平復了一番心情,拱手與押解的官差道別,轉身與沈理一併登車,再不理會此間諸人。

崔御史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他其實,並不知道松江通倭案的前後詳情,後來案子密審,他也是沒門路知道詳情的。

上彈章是一時意氣,也是追隨都察院的整體風潮,後來是因想起年邁果毅的老母親,方頗為同情賀老太太……

今日……

崔御史忽覺荒謬,竟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他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賀北盛,又不自覺想起那位剛烈的賀太淑人,心下嘆了口氣,到底還是過去,向賀北盛道了句珍重,從袖中拿出十兩銀票塞進其手裡,方才離去。

賀北盛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道謝,卻瞬間手上就是一空,銀票已被官差搶了去。他張口欲喊,卻還是生生忍住,雙手緊緊攥拳。

為首的官差見崔御史走遠了,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小聲嘀咕:「窮官兒還擺臭架子,不懂規矩的青殼子,晦氣!」

見幾個差役都圍過來,笑嘻嘻的看著他手中銀子,他臉一板,把那十兩小銀票往懷裡一揣,「待到了歇腳的地方再給你們沽酒。」

眾差役心裡罵他小氣,面上還得歡喜,轉過頭來便凶神惡煞的吼賀家人趕緊上路。

紛亂間,一個嬌小的身影擠到賀北盛身後,低聲道:「五叔,休聽沈家人胡說!如今還不是他們怎麼說怎麼是!沈家是咱家仇人,豈會有好話?五叔,你不要忘了,就是他沈家害死祖母,我爹娘和二叔!五叔,咱們要報仇,要報仇!他們想讓咱們死,咱們就一定要活,要報仇!」

話說到最後已是有幾分淒厲。

她一張臉極是明豔,美中不足是下頜到頸間有一道長長的紅色猙獰疤痕,不過倒是與她此時猙獰的表情和狠厲的眼神極為相配。

賀北盛眼眸漆黑,臉上神色木然,也不知道是否聽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17
第六百零二章 鳳凰于飛(一)

賀老太太於都察院門前吞金的故事在有心人的推動下,在京城沸沸揚揚傳了小半個月,直到涉案人斬首的斬首、凌遲的凌遲、流放籍沒為奴等皆處置完畢,仍不斷有御史在上摺時提起。

如沈瑞所料,作為苦主的沈家,有三個有功名的子弟被刑訊致殘致死,凡科舉正途出身的御史都不可能攻訐這樣的沈家,所以賀老太太這件事最終影響到的只是王守仁。

儘管案子塵埃落定,但御史本就是「風聞奏事」,各種彈劾王守仁的摺子依舊堆滿小皇帝的案頭。

小皇帝照舊一眼不看,統統留中,也不肯放棄王華入內閣、王守仁入通政司的想法。

而內閣就以「唯恐民意沸騰」為由,拖著不應。

朝上吵得熱鬧,處於輿論漩渦的王守仁卻是安之若素,沈瑞登門拜訪時,他這位老師正一身半舊家常道袍,抱著兒子手把手教其寫字。

見沈瑞隨著長安進了書房,王守仁撂下筆,笑著擺手讓他免禮入座,才道:「叫你閉門不出,到底還是跑出來了。」說話間把兒子交給長安領出去。

沈瑞笑道:「這不是案子都結了麼,因想念老師,這才趕緊來了。老師既然讓我進門,想來也是無妨的。」

說著又端詳起王守仁來,見他比先前黑瘦了不少,但卻神采奕奕,那精氣神絕非從前可比,不由暗讚,戰神果然是適合待在沙場,口中卻仍道:「老師清減了。」

王守仁瞪他道:「做什麼小兒女之態。」

沈瑞尷尬的摸摸鼻子,道:「弟子也是有感而發。」

王守仁哼笑道:「你倒是比九月裡白胖了不少,不知是不是怠於功課緣故。」倒是上來就要考較他一番。

沈瑞也是習慣了,前兩日去拜見岳家,別說岳父大人考較,就是大舅哥也拉他做了兩篇時文。

沈瑞明白他們急於希望他入仕的心理,他自己也不是半點不著急的,這一科,無路如何也要中的,因為,壽哥真可能沒有耐心等他三年。

而且,馬上就是劉瑾主政的幾年了,他沒想過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什麼的,他只希望有自己在小皇帝身邊,能夠如王華、王守仁這樣的官員說上幾句好話,許讓他們免於被迫害。

此次沈瑞來王家也是帶了近來習作的,便恭恭敬敬交了上去,又拿了一旁早準備好的紙筆默了一篇經典時文。

王守仁看罷文章,又看字,點頭道:「不錯,功課沒落下,頗有進益。字還需好好練練,寫得急了,要穩。」

沈瑞笑著謝過老師,才道:「最近一個月我二叔閒賦在家,也指點了我功課。」

王守仁挑了挑眉,又搖頭一笑,道:「到底是多年的翰林,又是國子監祭酒,倒也是你的福氣。」

沈瑞知王守仁也曉得了先前發生的事,這麼說已經是顧及他這個弟子的面子,十分委婉了。

要知道他年後去拜見岳父楊廷和,也被誇了文章有進益,當他提起二叔幫著指點時,楊廷和可是毫不客氣道:「倒是做了件明白事。只盼他日後不要再犯糊塗。」

沈洲這一污點,其實也或多或少連累了所有沈家子弟的名聲,楊廷和如何能忍自家前途無量的好女婿無辜受累。

沈瑞也不好替沈洲辯駁什麼,況且,沈洲這次納進士之女為妾委實是太蠢了些,也不怪人說他糊塗。

考較完功課,師徒兩個才真正談起了太湖用兵諸事。

大明的兵力如何,沈瑞心裡也是有數的,而王守仁也直言道:「軍紀鬆弛,武備空虛。」

不過到底是王守仁掌兵,總有那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他簡要將幾場主要戰役說與沈瑞聽,講到激烈之處,仍聽得沈瑞心潮澎湃,陡升萬丈豪情,恨不得棄筆從戎,也在沙場上這樣馳騁一番。

「太湖水兵確實是人精心操練過的,虧得時日尚短,還不成氣候,且斷了他們的補給,才最終一舉拿下。」王守仁道,「也虧得是王尚書坐鎮,又親自過問各項調度。」

他口中所說的王尚書是南京兵部尚書王軾,「當初聽人說起貴州平叛對他推崇備至,他此次與他交道,果然用兵如神。可惜了老大人上了年紀,近年來身子舊傷頻發,曾幾次上摺致仕。」

沈瑞也默默嘆氣,通常來說南京都是給人養老的地方,把這樣一位人物放在南京真是可惜了,且聽老師的意思,老大人只怕也是在這位置上呆不了幾年了。

想到之後劉六劉七造反、寧王造反,沈瑞深深嘆了口氣,不知道這位王軾大人致仕後,南京兵卒與叛軍可有一戰之力,是否如歷史上一般……

他思忖間就忍不住問出聲來,「依老師所見,若是南京練兵……」

王守仁臉上因提到武事兒煥發的光彩漸漸暗淡下去,他沉默片刻,方道:「如今朝廷內庫空虛,也是沒奈何。天災不斷,又有韃靼叩邊……」

沈瑞抿了抿唇道:「天子原是有意在太湖養一支朝廷的水軍,以防寧藩。若是將來操練得好了,抑或能出海?」

王守仁愣了愣,隨即便搖頭道:「你莫非想的是海貿?你想得簡單了。防寧藩可行,出海談何容易。江船海船本就不同,而海上難辨方向,需有海圖,還得成手領路。太宗年間的海圖早就遺失的遺失,被毀的被毀,想重現當年三保太監當年盛況,難。」

沈瑞苦笑道:「因著沒銀子,才想著出海貿易獲利,可沒銀子又置不下船,如何出海?真是個死結。」

王守仁道:「此次松江劫難雖不是真的倭寇,但倭寇哪裡還少了,別說倭寇,縱橫東海的海匪也不知道多少。」

說著,他冷笑一聲,「東南又不知道多少海商,豈肯讓朝廷分去一杯羹,屆時不是海匪也成了海匪了。」

沈瑞也是默然,他們都知道海商和海匪其實也沒甚兩樣,只不過海盜是一直打劫,自己並不怎麼販貨,賣貨也多半是銷贓;而大海商則是邊販貨、邊在途中打劫別家小船隊罷了。

茫茫大海,掩蓋幾樁罪惡,再容易不過。

朝廷的船隊固然夠龐大,但是如果沒有強有力的水軍相護,也是一樣容易被心懷叵測的海商家族在海上狙擊的。

何況,狙擊也不一定都來自海商。

不肯讓出海上巨額利潤的海商們,一定會動用一切朝中關係,阻止朝廷重建船隊、水師的。

沈瑞忍不住嘟囔道:「也不知寧王靠的什麼養的太湖水匪。」

王守仁沉默半晌道:「只怕……不止是松江遭劫。」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怒火騰起,忍不住罵道:「寧藩如此,喪盡天良。真不當留著這禍害!」

王守仁低聲嘆道:「朝廷王者之師自然要名聲,藩王又哪裡管那些。藩王大抵都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佯作不見罷了。鬧大了,皇上也不過是申飭罷了,朝廷對藩王總是慎之又慎的。」

沈瑞本是同王守仁一般,認定朝廷對藩王持謹慎態度的。

但是沒出兩天,壽哥就打破了他的看法。

先前南海郡君擅自進京的事,後又查出郡君儀賓種種不法,乃至將造成山西災民進京都扣到了他頭上,當時壽哥雖也下旨申飭慶王,語氣頗為嚴厲,但實質上也只免了南海郡君封號,收回封地,同時下旨儀賓斬立決,並未牽連到慶王府其他。

而到了二月初一,鄭王府原陵郡主儀賓王縉在居母喪期間狎妓,被巡按御史彈劾。

其實居喪期間狎妓納妾的事別說在勳戚之間,就是士大夫之間也很常見,只要不是弄出孩子來有這樣的鐵證,大抵是民不舉官不究的。

若是文臣武將,還可能被政敵抓住這小辮子,彈劾一番,若不是朝廷傾軋得厲害時,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

更勿論宗室勳戚了,若非實權遭人妒忌者,一般是沒人耐煩理會的。

但這次,小皇帝卻是直接下旨將王縉革職,並申飭鄭王,讓其約束鄭王府宗室。

百官雖然驚詫,但想起先鄭王曾惹英宗不快,皇家對鄭王府一系素來不喜,而小皇帝又是至孝之人,怕是見不得人不孝的,因此重罰也算不得什麼。

緊接著二月初七,榮王陳乞霸州信安鎮原牧馬草場為莊田。

榮王乃是憲宗第十三子,而今剛剛滿二十歲。這位皇叔一直養在宮中,原也是頗得先太皇太后周氏喜歡的,早在弘治四年就封了榮王。

而先太皇太后周氏臨終前還十分惦記榮王的婚事,弘治皇帝原已定好了為榮王選妃,可惜很快先太皇太后便過世,榮王守孝未過,弘治皇帝又薨逝,榮王的婚事一直耽擱下來,便也一直未曾就藩,如今仍留京邸。

戶部上書指出此處系永樂年間設立草場,養馬武備,到成化年間開始有皇親國戚陳乞為莊田,但到了先帝爺在時,已清理還囤,並不以私廢公。且如今榮王也將選妃、就藩,遂上書請皇上勿與。

壽哥沒有像以往那樣,雖是拒絕,卻也比較委婉的說上一句依照父皇先前如何如何,而是非常強硬的直接回絕了榮王的要求。

未幾,宮中太皇太后王氏便指派下選妃使,開始為榮王選妃。

一旦榮王成親,也就得立時就藩了。

若說慶王、鄭王,與當今血脈已遠,不甚顧及倒也罷了,榮王這小皇叔可是與壽哥一同長大的,多少也有些感情。

壽哥就這樣態度鮮明的表示出對藩王的壓制。

甚至南海郡君被遣送回慶王府,並下旨問罪後,慶王曾上書痛陳他子女兒孫不孝,包括南海郡君在內的許多郡君、鄉君及鎮國將軍朱奇滔、朱奇浙等諸多不法。

不過是一招以退為進,哭訴一番,想得皇上句安慰。慶王兒孫逾百,哪裡理會得幾個不肖子孫。

彼時禮部及法司還議過慶王府幾人罪責,不過壽哥禮部摺子留中,並沒有追究。

結果反倒是在鄭王府事情出來之後,壽哥下旨,將軍中尉及郡縣主君等多入京奏訴,近已成風,騷擾道路,貽辱宗室,其即移文各王府,省諭禁約,敢有仍前故違者,嚴懲不貸。

又傳旨給慶王府,問慶王那幾個子孫如此不孝,還是革職了罷。

倒是唬得慶王慌忙上了請罪摺子。

尋常臣子只道這是改元後,新朝新氣象。

高層大佬們卻是深諳太湖剿匪內幕,唯恐小皇帝不知輕重,因斷了寧藩臂膀便驕傲起來,要壓服其他藩王。

一旦做過了火,只怕倒是逼反了藩王。

如今的大明可禁不起再一次「靖難」。

但內閣幾次去與小皇帝溝通,小皇帝嘴上表示老先生多慮了,卻是不以為然的態度。

內閣三位老大人回去一商議,倒是齊心一次,一致認為恐怕是有內官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小皇帝心性未定,又酷喜戎務,而這次太監張永得了軍功後便掌了御馬監,會不會有內官太監也想走這條路子,進而使勁在皇帝面前鼓吹……

這刀兵一動,永無寧日。

當下三位閣老麾下御史又開始新一輪彈劾內官。

除了陳詞濫調的遠小人親閣臣,慎選內侍外,又指責內宮奢靡,內官貪酷,皇帝不似先帝節儉,還淨在玩物上花費無度云云。

乾清宮東暖閣裡,壽哥接著這些摺子禁不住的氣悶,摔了兩摞摺子才略略消氣。

劉瑾在一旁侍立,靜默瞧著壽哥發洩完了,才俯身親自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摺子,陪笑道:「皇上也知他們那調子,越是危言聳聽越是顯得他們忠心憂國憂民,何苦與這等人置氣。乍暖還寒的時候,皇上保重身子要緊。」

壽哥斜眼瞧他,冷冷道:「他們也罵你了,你也瞧著了,竟還不氣,倒是好肚量。」

劉瑾苦笑道:「皇上,打奴婢到東宮,這挨罵便沒斷過,若要回回生氣,早就不知道氣死多少回了。」

頓了頓,他轉而又道:「皇上您且看那摺子裡,如今您身邊的當差的內官,又有幾個沒挨過外臣罵的?還是罵什麼的都有,奴婢們指甲蓋兒大點兒的小事竟都瞞不過這些御史們去。」

壽哥臉色越沉,目光在劉瑾身上掃了幾圈,也不接話,又負手在屋裡轉了兩圈,扭回頭又去拿了另一側一本摺子翻看起來。

同樣看了兩眼就扔下,繼續看下一本,卻是頓住,壽哥奇道:「巡按直隸御史劉玉,劾太監吳忠奉命選婚不知敬慎,又縱其下人擅作威福,所在科索動計百千。這吳忠,不是太后那邊的管事牌子嗎?怎的跑出去選婚去了?選的哪個婚?選後還是選榮王妃?」

劉瑾乾笑一聲,道:「想是太后懿旨。」

壽哥倒是更奇了,「這倒怪了,張家親戚家姑娘都住進宮裡陪伴太后了,太后怎麼反倒派人出去選妃了?你可聽著些什麼話?」

劉瑾搖頭道:「奴婢卻是不曾聽聞。不過各地皆選送秀女,原也是應有之義。」實則他心下揣度著,只怕還是和周家打擂台,張家才再次派人出去篩選適合進宮的美女。

說起來張家的姑娘們就算住進了太后宮中,能見著皇上的機會都極少,倒是周家放在太皇太后宮裡的姑娘見皇上的次數還多些。

只沒瞧出來皇上對哪邊的人上心些,好似都是淡淡的。

眼見改了元,皇上大婚就在眼前了,太后怕也要心急了。

壽哥聞言「哦」了一聲,丟開那摺子,也懶怠再看其他,轉身兩步上了羅漢榻,伸了伸胳膊腿,打發劉瑾道:「你去吧。叫盧順兒幾個在這邊就是。朕且歇歇。」說罷便闔目假寐起來。

劉瑾忙親自拿了薄被來與小皇帝搭在腰間,又打發兩個小內侍將摺子收攏妥當,才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往司禮監去了。

一刻鐘左右,壽哥喊了小內侍進來,吩咐了準備出宮,命張會跟著,一併往坊間尋休沐的高文虎去。

一個時辰之後,仁壽坊沈府門前,沈瑞親自來迎英國公府二公子,卻迎來了一身尋常布衣的壽哥,他身後高壯的兩個少年,高文虎與游鉉,竟一人手中拎著一隻碩大的捆紮結實的整個兒燻豬頭。

沈瑞哭笑不得的將一眾人請進門,禁不住指著那豬頭問道:「您幾位,這是做什麼?二月十六供土地也已是過了罷?」

壽哥笑嘻嘻道:「這是虎頭未來岳家招牌菜,還是虎頭未來媳婦親自做的呢,我們帶來與你嘗嘗。」

沈瑞扭頭去向高文虎笑道:「幾時定下的喜事?年節時可還沒聽你提過。」

高文虎便是臉色黝黑也能看出幾分紅來,已是臊得不行,聲音也比平日低了許多,「就是年節後我爹娘才定下的……」

壽哥已搶先笑道:「朕……我原說虎頭如今也是錦衣衛總旗了,當娶個官家女才門當戶對呢,不過嬸子偏就看中了他們街口燻肉鋪子家的小娘子,就定下了。」

高文虎甕聲甕氣的接口道:「皇……您,文虎有今日都是您賞的,文虎就是個屠戶兒子,殺豬鋪子與燻肉鋪子才是門當戶對。」

張會在一旁擠眉弄眼笑道:「這燻肉鋪子許多年來都是從虎頭家拿肉呢,也是老主顧了,果然『對』得很,那小娘子就是虎頭的青梅竹馬呢。」

游鉉也在一旁起鬨似的嬉笑起來。

高文虎登時越發不好意思了,難得扭捏起來。

沈瑞笑著來給他解圍,讓人接了豬頭送到廚下,謝過他好意。

過了小祥,家中已許有葷腥,只不過家裡並不多食罷了,這燻豬頭肉既是壽哥親自帶來,又薦說好吃的,他便準備留下些閤家略嘗嘗,其餘送到毛家並楊家。

迎了眾人到書房,因沈全、沈漣已在結案後回了松江,便只沈瑞接待諸人。

壽哥當先撿了最舒服的軟榻斜歪上去,愜意的長出口氣,道:「到底還是宮外舒坦吶。」因又瞧著沈瑞道:「貢品的旨意個把月就下來。」

沈瑞不妨他開口便提貢品,連忙要叩謝皇恩,被壽哥示意張會拉住。

壽哥架起胳膊來,笑眯眯的瞧著沈瑞,道:「沈瑞,你可有什麼生財之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5 00:22
第六百零三章 鳳凰于飛(二)

  先說松江布為貢品,後問生財之道,沈瑞立時就想起前些時日杜老八所說松江棉布專營,以及張會未來岳家武靖伯府的布莊產業之事。

  他忍不住就看向張會,暗忖杜老八說的到底是英國公府世孫的意思,張會自己的意思,還是……

  目光落回壽哥身上,沈瑞也有些無奈,這位小皇帝莫非商賈扮上癮了,西苑開舖子不說,現在還真要做些旁的生意?

  不能讓皇帝久等,沈瑞收了思緒,苦笑道:「皇上莫不是想著布匹生意?只是這我卻不太在行,先前我那懂經營生意的族叔已然回松江去了,我這就派人送信去問……」

  壽哥拽了拽自己身上這尋常百姓穿的棉布衣衫,道:「布匹生意?如今朝上到處都喊著讓朕節儉,節儉,巴不得朕日日穿這樣粗布衣衫才好。」

  他咂咂嘴,斜眼問沈瑞道:「你看這布匹生意,能有多少賺頭?」

  沈瑞攤手道:「陛下若是想多些內帑,供尋常花銷,多些置兩處布莊,一年幾萬的進項許還能有。若是有針線上的能人,做些時興的衣裳,布匹的價值也就翻了倍,那一年十萬許是能有的。」

  壽哥擺手,不屑道:「那夠幹些什麼?」

  沈瑞一噎,那是十萬兩呦,這位愛玩樂的帝王到底是有多能亂花錢!

  不過若想想豹房,那喂養動物的肉食就是一大筆開銷,這幾萬銀子,似乎確實不算什麼。

  卻聽壽哥忽然道:「陝西奏報災年,請備荒救災。戶部上了摺子定了些路子,只不過……」他眉頭擰成了疙瘩,語氣不善道,「不提也罷。此來就是問你這懂貨殖的,有什麼法子沒?現下銀子來得忒慢。」

  沈瑞已是心中瞭然。

  這摺子的事兒他也是知道的,三老爺雖官小職微,卻是在消息靈通的衙門口,總能知道朝上發生的事。

  這是時任巡撫陝西左副都御史的楊一清上的摺子,言說山陝災荒,恐荒年影響戰事和民生。

  如今九邊是重中之重,朝廷反應也頗為迅速,戶部立時上摺。

  不知道是不是受最近小皇帝頻頻動用內帑賑災的影響,戶部頭一條便是先是倡議撥內帑。

  看在壽哥眼裡自然是不喜。

  而第二條,更是觸了霉頭,乃是倡議開中淮浙等處鹽引,先輸太倉銀二十萬兩,順便罵了那打著張家周家旗號的商人罔利壞法。

  接下來一條條,無不是賣官鬻爵之類,乃至僧道名額都要拿出來賣,以籌措銀兩。

  朝堂上一片嘩然,都知道國庫空虛,但這樣行徑也忒不成體統!

  而壽哥更是鼻子都要氣歪了,這群老東西讓自己不要玩鷹鬥獸,不要奢靡享樂,開源節流,開源固然重要,但最重要還是要節流云云。

  說得天花亂墜,結果可好,這群老東西就這麼給朕開源?!

  他臉色鐵青,看著下面吵吵得不可開交的群臣,在朝堂上扔下句「內閣商議」,扭頭便走,也不管後面還有沒有人奏事。

  可在朝上不理會,回到寢宮,他還是忍不住琢磨起這國庫進項來,但思來想去,從北想到南,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因瞧見劉忠而想起提出西苑百獸園這個主意的沈瑞來。

  壽哥思忖沈瑞那規劃條陳做得委實不錯,外祖、生母都擅貨殖,雖說國事與家事不能相提並論,但找沈瑞來問一問,有什麼新奇點子也好。

  況且,於內心中,他也更傾向於同年輕的臣子問策,朝中,尤其是內閣的老大人們,委實太謹慎了些,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用他們那穩妥的法子,什麼時候能讓國庫豐盈!

  沈瑞知道壽哥是個急性子,既被問到了,那些不敢妄言朝政之類的話說出來就假了,但邊關糧餉何等重要,他又如何能順口胡說。

  他也只得嘆了口氣,道:「皇上恕罪。我年輕見識短淺,讀史只知這歷來邊關糧餉,都是以鹽引令內地糧商運糧過去的。」

  這話出口,壽哥那邊的臉就沉了幾分,張會忍不住暗暗朝沈瑞使了個眼色。

  而一旁游鉉卻輕咳一聲,起身告罪,又陪笑向沈瑞道:「我雖來過兩次沈二哥府上,卻沒仔細瞧過園子,打眼一瞧就知道這園子雅緻得緊,還請沈二哥安排個人帶我與虎頭哥一飽眼福可好。」

  游鉉雖外貌和高文虎一般高壯憨實,卻並非高文虎那樣心性簡單的人,到底出自公卿之家,嗅覺敏銳。

  這話既是為打破尷尬的氣氛給沈瑞解圍,也是怕沈瑞被皇上訓斥,自己和高文虎在這裡,沈瑞面上不好看。

  說是要拉了高文虎走,卻也留下話頭,可以讓張會也借引子一同出來。

  壽哥卻擺手道:「待會兒一道去看。今日喚你們來,就是集思廣益,大家都想想主意。」

  這話有些生硬,游鉉只好訕訕然告罪坐下。

  張會立時笑著圓場道:「皇上聖明,這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除了沈二,喏,我們仨,可不剛好湊上三個臭皮匠麼。」

  壽哥也被他逗得一笑,敲了敲羅漢榻,道:「甚妙甚妙,待會兒沈瑞說完了,我便來聽聽你們這湊上諸葛亮的主意。」

  說罷,他又斂了笑意,正色向沈瑞道:「沈瑞,鹽引之事,朕心裡有數,不必再提。」

  張家和周家,他留著還有用。且鹽政之壞,也不是幾個外戚不來求討就能解決的。鹽鐵軍國大事,依不是一言而決的。

  「你可還有其他主意?」壽哥說話間,不自覺帶上了帝王威儀。

  沈瑞也知道提鹽引不討喜,但是邊關運糧,本就是用鹽引釣著商家罷了。不然邊關還能有什麼?

  沈瑞抻了抻衣襟,也頗為鄭重行禮道:「原不當讓陛下為難,更不當離間天家骨肉親情。只是學生淺見,想讓商人運糧過去邊關,就要給他們更為豐厚的利潤。」

  他忍不住把資本論裡的話改頭換面向壽哥兜售,「我曾在一本書上見先賢所言,有五成利潤,商賈就敢鋌而走險;若是利潤翻倍,怕是違法的事也敢做的;若是利潤三倍,冒死也不懼。」

  壽哥挑了挑眉,表示理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商人趨利是天性。」

  「邊關有什麼?」沈瑞緩緩道,「邊關若什麼都沒有,自然就只有鹽引放在邊關,才能釣得他們上來。」

  「邊關有什麼?」在場幾人都忍不住喃喃出聲。

  在張會游鉉這樣的高門子弟眼裡,邊關苦寒之地,沒有物產,只有戰功。

  倒是高文虎先道:「聽羅大哥說,邊關有好馬。」說話間眼睛都閃閃亮亮,可見是個極愛馬的人。

  沈瑞見他這般不由莞爾,此時男子愛馬,就如後世男子愛車一般,心裡記下回頭要挑匹好馬送他。

  沈瑞道:「在我看來,最賺的莫過於對外的貿易,所謂互通有無,我大明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有的是外邦小國敬服不已的東西,通常只消下等茶葉、瓷器,便能換回他們的黃金珠寶。文虎說好馬,想必邊關換馬也是如此吧?」

  壽哥點頭道:「確是如此。邊關茶馬互市,也是楊一清所轄。去歲年初他上書,一千五百兩銀子在內地買了七萬斤茶,換了九百匹騸騾馬,若要只用銀子來換,需兩千七百兩。今歲還不曾上報。」

  沈瑞心下感嘆,也不知是因壽哥格外喜歡武事,還是他天資聰穎記憶力極佳,日日裡看恁多摺子,卻能將去年年初的這樣一份摺子記得這般清楚。

  「馬匹是軍備,邊軍配備還不齊,自然不能讓商賈倒賣。」沈瑞道,「北邊又不比東北,聽聞東北深山老林產好皮毛,貴人們冬日著裝常用。北邊大約只有牛羊了。但牛羊於中原同樣是好東西。」

  張會皺眉道:「耕牛自然金貴,但此等活物不比死物,一路上驅趕照料,要備足草料,還要防著病疫,牛倒也罷了,而羊主要是賣羊肉,這長途跋涉到了地方說不定會掉膘,商賈豈會樂意?」

  沈瑞笑道:「我覺著,還是那句話,就看利潤多大。我聽說北邊冬天嚴寒,牛羊沒草也是過不得冬的,牧民多是要宰殺許多。商賈收這樣的牛羊,價格極為低廉。」

  張會忍不住嗤笑道:「我的二弟,韃子冬日養不了牛羊,我們便是能養得的?收著是便宜了,回頭死在自家手裡,還不虧本!」

  沈瑞道:「活的有活的賣法,死的有死的賣法。活著耕牛趕回去,自然是極好極好。但若是宰殺好的,牛皮硝制可作皮甲、皮靴、鞍具,羊皮硝制可作皮襖、皮靴、皮褥子。至於牛肉羊肉……」

  他忽然一笑,道:「提這個時候我還沒想好,看到文虎卻是想好了。」

  高文虎一呆,奇道:「沈大哥看見我想好了什麼?」

  沈瑞笑道:「燻肉啊。鮮肉存放不易,風乾、臘肉、燻肉卻是做得。你那岳家不正是拿手?」

  壽哥立時拍手笑了起來,張會與游鉉又跟著起鬨,高文虎臉上立時紅了,不好意思起來。

  張會笑道:「李家小娘子怕要在邊關開幾家燻肉鋪子了。」高文虎未來岳家正是姓李。

  沈瑞瞧著張會,又笑道:「還有一樁,我也是才想到的,羊毛也是好東西。我恍惚在什麼雜記上看到過羊毛可以紡線,織成衣裳又輕又暖和。且似是紡布也可以加些羊毛,料子也是厚實耐穿。只是當時作奇聞異事看了,並未上心,也實不記得什麼書上寫的,如今可以讓織廠嘗試一二。」

  壽哥笑道:「可見賀家霸佔的兩間織廠退還於你是大有益處的。」

  沈瑞笑道:「可不光是這兩間織廠。我還聽聞,武靖伯府上有許多布莊生意,有積年老掌櫃見多識廣者,也可以幫忙參詳一二。可立下賞格,摸出門道來的重賞,想必總能做出來。」

  壽哥一愣,隨即扭頭去看張會,見他也是呆愣神情,便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張會,依我看,趙家小娘子也要在邊關開幾家布莊了。」張會未來岳父武靖伯正是姓趙。

  張會卻不是個面皮薄的,他的婚事也近了,當下笑道:「皇上若能用得上我自然是最好不過。只不過我老丈人如今在南京鎮守,只怕和邊關沒什麼交情,這邊關的鋪子不大好開得起來。」

  壽哥半開玩笑道:「沒關係,過一二年,便將你調去邊關,這便有交情了。」

  張會心下一動,瞧向壽哥的目光裡便帶上了感激,像他這樣與家中世襲爵位無緣的子弟,多是要靠軍功掙出前程來的。

  論軍功又哪裡比得上邊關,便是不上戰場,邊關走上一遭,也有無數戰功可撈。

  壽哥頗為受用,卻不給他任何暗示,轉而向沈瑞道:「倒是你岳家,楊先生還要幫朕,可不能往邊關送。」又向游鉉哈哈笑道:「就只剩下小五了,我可要和駙馬說一說,也要給你找個能在邊關得用的岳家。」

  一句話又說得滿堂大笑,游鉉也赧然道:「陛下說笑了。」

  眾人調笑幾句,又回到正題。

  張會道:「雖是有許多主意,但是都不是短期見利的,可能驅使商賈運糧北上?且北邊原也有商賈,怕是……」他頓了頓,瞧了一眼壽哥,還是道:「怕是早踏通了商路,豈容外來的人分一杯羹?」

  戰時原是嚴禁商賈私下互市貿易的,不過就如鎖門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鎖得再好也有偷兒一樣,這樣的禁令實際不過震懾那些膽小的商賈罷了。

  朝廷還禁與倭國貿易呢,也被攔住東南海商大發其財,草原上也一樣活躍著不少商隊,基本上都是有人脈有背景的,欺上不瞞下罷了。

  強龍不壓地頭蛇,京中這邊貿貿然帶著商隊闖進去,未必能得著好。

  沈瑞道:「也未必是自己就跑去和牧民接觸,生人去了,還怕被欺呢。」別說被欺,就是被殺人劫貨也是尋常。

  「咱們是做『深加工』,從邊商手中收原料,就地加工,然後引中原商人運糧來買。雖則不是如鹽引一般各地都能用上,但只要貨好,還有用的地方,就會有商人來。比如那羊皮褥子,北邊冬日裡用得上,南邊兒冬日更是濕冷,羊皮褥子隔濕又保暖,怎會不好賣?至於他們從哪裡運糧過來,咱們也用不著管了。」

  張會皺眉道:「雖是這樣,但我們能做的他們自然也能做,他們若是自己開廠子加工。」

  沈瑞笑道:「這街面上賣酒賣肉賣針頭線腦日用雜貨的都不止一家,只見有經營不善黃了的,卻沒有因旁家做了這生意,我們便做不得的。比的不就是誰家貨更好,誰家貨更便宜,乃至誰傢伙計熱情,誰家離著更近種種?他們當然也能做我們做的事,但就說羊毛織布一條,我們研究出來了,難道會讓他們輕易學了去?」

  張會雖是點頭,仍是憂慮重重,生怕沈瑞出自書香之族,不知道那些高門貴戚的手段,何況,山陝甘之地有多位藩王……

  壽哥倒是認可道:「倒是個路子,只不過來銀子還是太慢,這樣總要幾年經營。」他頓了頓,似是嘆了口氣,道:「如今只等松江錦衣衛歸來,看看賀家有多少家底,先支應邊關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變色。

  雖說在座的不是跟賀家有仇的,就是根本不把賀家放在眼裡的,對抄了賀家沒有半分同情,但抄家的話從皇上嘴裡說出來,還是讓人心驚,若是帝王圖這來錢快,隨便挑肥的再抄幾家,朝中人人自危,可就永無寧日了。

  沈瑞不由想起那句「和珅跌倒,嘉靖吃飽」來,雖然賀家比不得和珅能抄出八億兩銀子那種巨款,但賀家家大業大,在松江經營多年,賀南盛又是個不擇手段斂財的,百萬之數還是有的。

  戶部調撥太倉銀與陝西也不過二十萬兩,這百萬銀子確實能解決問題。

  但絕不能讓壽哥把這當為常規途徑。

  沈瑞肅然道:「籍沒賀家得來的銀子,也不過解一時之危,想要國庫慢慢豐盈,還是要多謀算進項。學生只願琅琅乾坤,再無貪官酷吏違法之徒,而國庫依然富足,百姓安居樂業。」

  壽哥瞧了沈瑞一晌,忽笑道:「你放心。」

  沈瑞對他的話有些拿不準,也不知道他讓自己放心什麼,剛想再追補兩句,那邊壽哥已又開口,卻是時隔數月再度提及孫太爺。

  「你外祖既是海商,依你見,這海貿之利何如?」壽哥貌似不經意問道。

  沈瑞心下驚詫,當初以為是賀家使的手段,讓皇上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再在孫太爺身上做文章,污衊通倭、海匪、白蓮教之類,以牽累沈家。

  如今賀家已倒,當沒人再在壽哥耳邊吹風才是,怎的壽哥還是想起這茬來?

  沈瑞不免躊躇起來,他上次可是明明白白說過,孫太爺不是海商,只是跑過船救過搭船的三太爺。

  現下壽哥這一問,是試探,還是真心求問?

  心下再是翻江倒海,面上也不能顯露出來半分,沈瑞苦笑道:「皇上誤會了,上次我已解釋了,我外祖雖是行商,跑過船,卻不是海商的。」

  這句一定要咬死了,他這次讓長壽南下去查訪,雖沒查到真實有效的蛛絲馬跡,但「孫太爺落水後被海寇所救入了伙就此發家」仍是當下最合理的推斷。

  壽哥似毫不在意,揮揮手,「無妨,你就來說說這海貿你覺得如何?」

  沈瑞略一思忖,道:「不瞞陛下,前日我曾去拜見老師,閒聊中也曾提到海貿。原本,我也想過海貿獲利極豐,但與老師長談之後,以目前船隻、人手情況來看,很難形成太宗朝那般盛世。」

  壽哥臉立時垮了下去,撇嘴道:「還用你說?怎可能現下就達到永樂年間那般!」

  永樂盛世也是之後明朝歷代帝王的夢想目標。

  「也不需威懾海外、四夷臣服那般偉業,如今能讓國庫多些進項便是好的。」難得壽哥沒有好高騖遠。

  沈瑞卻是嘆了口氣,把王守仁與他說的挑挑揀揀說與壽哥,諸如江船與海船不同,缺乏有經驗的水手,沒有海軍護持等等。

  「皇上若是有心,現下準備也不算晚,只是一時出不得海,但內陸江河運輸也是船行更快,運貨更多,蜀錦花椒松江布,沿著長江往來運送,獲利也是頗豐。其實商賈之道就在一個『動』字,只要動起來,讓銀錢流動起來,也自然生利。」

  沈瑞頓了頓又道,「恰太湖大捷,水師初立,若仿照衛所屯田制,讓水師長途練兵,捎帶些物資……既能鍛鍊水手與兵士,又能以買賣得銀自給自足,獲利若豐還可上交國庫。還可讓小商隊依附水軍而行,收些費用,也保他們不受水匪侵擾,一路平安……不知道是否妥當。」

  這支水師,是為防著寧藩所立,但若能以買賣物資自養,並能用這樣藉口四處遊走乃至直接開到南昌去……

  壽哥思索片刻也想通了這點,當下便笑道:「我覺著甚好。」又因想到了王守仁,不由眯了眯眼睛,卻也不提他所想,只道:「至於怎麼個建法,買賣些個什麼,嗯,你這幾日與王守仁商議商議,簡單寫個條陳上來。」

  因又嘆道:「沈瑞,你怎的還不快些科舉。」

  沈瑞心下也是一嘆,只應道:「我這兩日便去老師那邊問策。只是許多地方,寫是寫了,實施起來卻未必如意,還是得請皇上找妥當老臣看過。」

  壽哥笑道:「這個自然。」

  沈瑞想了想,又看了看張會,道:「想起邊貿,其實……還有一樁妙處。若是我們自己能趟出一條通往韃靼各部的商路,摻些細作進去,他日許能不動刀兵就讓韃靼內亂,便是戰事起,許也能知己知彼佔得先機。」

  這也是從水軍長途演習中想到的。而這細作若是歸錦衣衛下屬衙門統轄,壽哥真能調張會去邊關,倒是能叫他接掌這張消息網。

  壽哥卻道:「你能想到這些已是不易。不過這些楊一清也在做了,你若還有相關想法,也都寫下來,統統交與他那邊看著做吧。」

  沈瑞略有點意外,但想來也在情理之中,楊一清出將入相的人物,兵法大家,用間、反間玩得純屬,豈會不往敵軍派遣。

  這話題翻過去,眾人又閒聊了幾句,問及高文虎和張會的親事,竟都在今年,又都在六月間,只不過一個月初一個月尾。

  張會是早就定下的婚事,高文虎這邊卻是高家想早些抱孫子,雙方也都不小了,議了親過了定,就挑了最近的日子。

  高家李家都是尋常百姓家,也不像豪門那樣準備嫁妝就要一年時間,不過是採買些東西,新娘子自己繡件嫁衣罷了,因此也不覺得時間多趕。

  沈瑞想起壽哥也是今年大婚,只不過現下皇后人選還沒出現,便只笑而不提,倒是說起自己大舅哥楊慎的婚事就在四月。

  早年間,楊廷和為長子楊慎與同年王溥之長女王研定下了娃娃親,王研原與楊慎同歲,但她及笄前,王溥在禮部主事任上沒了,她隨母親扶棺回鄉守孝,去年才出孝。

  如今王研母女已上京,借住王研親伯父家中備嫁。今年年節時候徐氏還曾安排往她們處送過年禮。

  壽哥聽聞,拍手笑道:「你們成親我都是要去看個熱鬧的。」

  眾人齊聲笑道:「那是咱們天大的福分。」

  說笑一番,又紛紛表示要過些時日就去幫高文虎收拾成親的宅子。

  高文虎原是要同父母同住的,但如今也是官身,高家的宅子就顯得寒酸了,但高父高母住得慣了,種著菜養著豬,還離家中肉鋪近便,便不肯搬。

  高文虎未成親也就罷了,如今要成親,還是當另置個宅子體面。只是京中房舍何等價格,高家實置辦不起太好的地方。

  錦衣衛中如羅老大這等人都是心明眼尖的,誰不想交好高文虎,便拐著彎給高文虎送銀子,倒是也讓高家買了一處小宅子,雖只有兩進,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也頗為體面。

  張會沈瑞等人就是說要去幫著拾掇佈置,亦有幫襯之意。

  高文虎是實在人,委實感動,紮紮實實的行禮謝過大家,又被大家調侃一番。

  熱鬧一陣,眼見近了飯時,壽哥卻表示得立即回宮了。

  因皇帝飲食本就當慎重,沈瑞也不好多留他在此用飯,張會等也都說這就去了,改日再來。

  沈瑞便起身將眾人送出府,又有徐氏早備好的幾樣府中新做的蘇式點心與眾人拿去,算是一點心意。

  待他回轉,往徐氏那邊去請安,沒等說說今日壽哥等人來意,徐氏已經先開口道:「方才楊家送信來,二十六要在慈雲庵為慎哥兒恬姐兒的母親做一場法事。」

  沈瑞忙應了一聲,算算年份並不是楊夫人苗氏的十年祭,想是要在楊慎成親前告慰其生母苗氏在天之靈罷。

  徐氏瞧著沈瑞,又揶揄笑道:「我已讓人去打點東西了,恬姐兒這邊還要單送兩套素面衣裙並白玉素銀頭面,你有什麼要捎去的,可要一併帶去?」

  沈瑞想起方才才與眾兄弟說笑他們的婚事,轉眼,自己的婚事也不遠了。想到楊恬,心下也是一熱,也不作忸怩之態,笑著向徐氏一揖,道:「那就先謝過母親了,我這就去選了東西,叫人送過來。」

  徐氏含笑應了,又道:「雖你未出孝,但此場法事不是小事,你也算得苗夫人半子,那日當去行個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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