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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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四章 鳳凰于飛(三)

    慈雲庵座落在京西慈雲峰上,故此得名。

    只是這座山峰既不高,也不陡,既沒有春桃秋楓,也沒有夏荷冬梅,委實沒甚好景緻可觀,亦不如其他寺廟庵堂有那拿得出手的素齋,所以這香火便也不盛。

    倒是慈雲庵主持慧明師太佛法精深,庵中弟子皆是自律苦修,地方又是極清淨的,頗得京中書香人家美譽,也算得些供奉。

    楊夫人苗氏的骨灰便是一直寄存於此,故此每有法事都往此處來辦。

    因本就香客寥寥,兼之非初一十五這樣信徒雲集的日子,楊家順利的包了場,頭兩日楊家女眷就住進了慈雲庵。

    楊慎本也應提前過去張羅一應事宜,但庵堂戒律極嚴,從不許男客留宿,從京中跑馬過去也需一個來時辰,實是耽誤功夫。

    好在離沈家京西的莊子不遠,沈瑞早打聽了慈雲庵的規矩,便邀楊慎一同住在莊上。

    壽哥來沈府的事兒沈瑞不會瞞著楊廷和,大舅哥楊慎便也知道了,不過在莊上兩人秉燭夜談時,聊的更多的還是科舉文章。

    沈瑞提起過關於國庫進項的話題,楊慎卻是不甚感興趣的樣子,聊不上幾句便就冷場了,還不如詩詞得他喜歡,沈瑞便也不再提。

    這位大舅哥將來是要中狀元當文學大家的,沈瑞還真怕自己把他帶歪了,去關注那民生經濟,而不再理會聖人文章,這蝴蝶的小翅膀再把個史書有名的大才子給扇沒了。

    見他不感興趣,沈瑞倒是莫名安心了兩分。

    只是心下也不免盤算,此時的讀書人,對經濟庶務感興趣的寥寥無幾,目前看來自己想找個幫手也難。

    不期然想起前不久才做過法事的沈玲來,不免嘆息,若是玲二哥還在……怕比漣四叔還強上許多。

    這倒也為他提了個醒,當在族人中尋一尋擅經營的進京來幫幫他,總有一些事情,是他不好親力親為的,而下僕管事身份太低,又不足以壓住局面。

    論起來,當時二叔沈洲在南京時,也在族中尋了族人沈漁、沈琛等幫忙打理庶務,一如當初沈玲、沈琳一般。

    但後來沈洲丟官罷職時,京中正是對付賀家的緊要關頭,沈瑞根本分不出精神去想那跟著沈洲的族人怎樣了,沈洲歸京後也不曾提過,想來既沈洲罷官歸京,族人當也是自回松江了,如今倒可以去信問問。

    沈漁父子、沈琛父子都是沈琦推薦的,品性能力自然都沒問題,尤其沈漁父子當年護送沈瑞上京,沈瑞也是極為熟悉的。

    如今唯一所慮便是——當初沈洲畢竟是四品官,找人幫閒也叫「帶挈族人」,族人怕不要感恩戴德,給四品官幫閒說出去也是體面。

    而現下二房就三老爺一個七品官,給個七品官幫閒可沒甚體面的,族人還肯不肯來京依附也難說。

    何況,還不是聽那七品官的話,而是要聽自己這個小秀才的話。族人便是來了,肯不肯服自己差遣亦是問題。

    寫信回去問問吧,沈瑞也有些無奈,想來只好出些豐厚條件,如「子弟可在京中書院附學」這等松江比不得的優待才行吧。

    *

    二月二十六,天光還未大亮,楊慎沈瑞便早早動身往慈雲庵去了。

    慈雲庵再是香火不盛,一年也總會接待二三十場法事,一應程序早已是精熟,並不用楊家人操什麼心,自有支應的師太前來步步引領。

    楊慎、楊恬並幾個庶出弟妹皆有儀式要走,沈瑞雖是半子,到底是沒成親的,只被要求敬獻香燭供果,便須得退出去,倒是正好跟著楊廷和一道在外院待客。

    楊家今日的法事本是並未請外人,但仍有些親朋故舊過來。

    而自從小皇帝登基後,詹事府諸位大人水漲船高,便是沒事情還不乏想巴結上來的過府送禮,更別說這樣鄭重做法事了,自巳初起,訪客就絡繹不絕。

    晌午時竟開了六席素齋請賓客用飯。

    直到下晌日頭偏西,客人們才一一告辭而去。

    沈瑞跟在楊廷和身後大半日,微笑來微笑去,直笑得臉都有些僵了,而這半日來,他得到的關注竟也不少——卻並不單單因為他是楊廷和的女婿。

    卻說年後內閣再上摺議經筵事,不知大佬們是不是想通過讓小皇帝多接觸日講官,而避免被內官帶偏。

    這次壽哥沒有拒絕,遂他們所願擴充了日講官的隊伍,卻也挑了不少自己可心的人。

    楊廷和固然在列,毛遲的父親毛澄也被選中。

    旁人不知其實壽哥是看在沈瑞面子上才選了沈瑞姐夫的父親,只是沈家兩位兒女親家都成了天子近臣,不免對沈瑞格外客氣些。

    先是祭祀,後是待客,楊廷和也有些倦乏,沒了客人便自去外院廂房歇息,楊慎則還要去安排後續事宜,而沈瑞這才跟著僕婦往後堂客房去拜見俞氏。

    *

    後堂客房裡,俞氏等也是剛剛送走了來訪的女客,回屋坐下喝杯茶進些點心,便有僕婦來報沈二公子來給太太請安了。

    俞氏笑著看了一眼瞬間臉染紅雲的楊恬,笑眯眯道:「早上忒是忙亂,只見了一面,也不曾好好說說話。難為他有心,過來正好敘敘話。我也多日不見親家,正想問問她身體如何。」

    說話間,俞氏眼睛又瞟向一旁的妾室蔣氏。

    那蔣姨娘垂著頭,似是沒聽見俞氏說話一般,目光盯著地面,好似青磚縫兒裡開出了花,完全沒有識趣退避的意思。

    俞氏心下有氣,面上也不露,只淡淡道:「二姐兒也累了一天了,蔣姨娘,你帶了二姐兒安置去吧。」

    楊二姑娘楊悅比楊恬小了一歲半,已是荳蔻少女模樣,相貌隨了蔣姨娘,杏眼桃腮,顏色極好。聽聞嫡母說話,她卻並不應聲,只看向自家姨娘。

    蔣姨娘緩了一緩,這才抬起頭,半側著臉,看了俞氏一眼,扯出個笑來,道:「謝太太體諒。」

    她已是年過三十,因保養得宜,看著仍是二十來的模樣,說話聲音更是軟糯動聽,猶如少女,似是不自覺就帶了嬌俏媚意。

    老爺又不在這裡,用這狐媚子的聲音與誰聽?俞氏心下腹誹,越發不耐煩起來,只垂下眼瞼,道了聲「去吧」,便不再理會她們母女。

    二姐兒起身沖俞氏行了一禮,卻連個謝字也不肯說,蔣姨娘的禮行得更是敷衍,略擺出個行禮的樣子,便攜了女兒往外去了。

    俞氏身邊的丫鬟僕婦俱都怒目瞪視蔣姨娘的方向,俞氏卻只輕蔑的輕哼一聲。

    最近蔣姨娘諸事不順,俞氏是頗為解氣的,也就懶得計較她那些失禮了,原本,她也沒真心恭敬過。

    卻說,那蔣姨娘的諸多不順都是應在兒女親事上。

    先說二姐兒,這過了年也有十三了,頭二年原就當相看親事的,只當時俞氏才進門不久,正因著管家權與蔣姨娘相鬥,哪裡會替蔣姨娘的女兒理會親事。

    女兒生得美,蔣姨娘心氣兒又高,既不肯女兒去高門做庶子媳婦,又不肯與低品階官宦人家秀才舉人過拮据日子,這婚事也就耽擱下來。

    今上登基後,蔣姨娘倒覺得先前沒定下是好事兒,楊廷和這東宮屬官炙手可熱起來,女兒也可尋更好的人家。

    京中姨娘們也自有交際圈子,蔣姨娘倒是打聽著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魯大人的嫡次子人品學識都好,比二姐兒年長一歲,尚未定親,心道兩家官位相當,也都是家境殷實,可不正是良配。

    十三定親,十四備嫁,十五及笄剛好成親,蔣姨娘這掐算得好好的。

    可惜她剛與楊廷和提了,便被楊廷和好一頓訓斥——她卻不知這魯大人原是劉閣老的鐵桿。

    楊廷和心下頗惱蔣姨娘不本分,若是他的妾室打聽著想與劉閣老的人聯姻這等消息被人傳到外面去,不曉得小皇帝那邊怎麼想,作為楊慎的老師李閣老又怎麼想!

    且二姐兒再是好顏色,也是庶出,若要低嫁,自然不難做那嫡子的正室,可要說與世代官宦的魯家嫡子,可不叫人笑話,倘使魯家覺得楊家瞧不起人,惱了,又指不上傳出什麼難聽的話來,楊家還要不要名聲?

    楊廷和也不可能與個妾室仔細分說說這些,便只嚴厲訓斥她一番,末了撂下一句「二娘的親事自有太太相看」打發了蔣姨娘。

    蔣姨娘挨訓已是心裡有氣,待這話一出來,直把蔣姨娘氣個仰倒——她在內宅得勢多年,早已不把自己當妾室看待,又如何受得住這句!

    待年前王研母女進京,楊慎的親事臨近,俞氏多次公開表示長媳進門就要帶著她一起管家,言道「這個家早晚是要交給大郎兩口子的」。

    這倒是俞氏的真心話,別說她這會兒沒個孩子,便是日後有孩子,歲數差得恁多,也根本不可能與長兄奪什麼家產,倒是若跟長兄關係處好了,將來還能受些庇佑。

    而蔣姨娘所出的二郎楊惇比恬姐兒還大半歲,和楊慎年歲差得不多,且很快也要下場考個功名,故此勿論是家產,還是將來仕途上的助力,怕都要與楊慎一爭。

    兼之若將來俞氏與楊慎媳婦這對婆媳一同管家,更沒有讓個姨娘妾室沾手的道理,蔣姨娘手上最後一絲能挖油水的權力也要被收回去,她焉能不急。

    不知怎的,她竟想出個昏招,想用那二郎的婚事攀一門得力的親家,也好抬抬自己母子地位。

    且想王研父親亡故,娘家沒甚助力了,若她媳婦娘家得力,這家,還指不上落在誰手裡。

    蔣姨娘倒是吸取上次教訓,沒敢直接就提看上了哪位大人家千金,只是婉轉向楊廷和表示二郎也不小了,該是相看時候了。

    楊廷和卻只道:「二郎不過十五,急得什麼,且如今連個秀才也不是,如何好去提親?至少也要有了舉人功名才好說說。」

    蔣姨娘這才急了,就算她對自己兒子極有自信,覺得他能一路順暢成了舉人乃至進士,可那鄉試也在明秋了,到時候再開始議親,待成親最快也已是三年後了,到時候王研已在家中站住了腳,她的兒媳還怎麼掌家?

    何況她看上的小娘子已是十二,再等上一年,怕就被別人家定去了。

    她這一著急,忍不住就透露出她看上的乃是翰林張學士家的嫡長女,聽說是大方展樣,常幫襯病弱的張夫人持家,是個極能幹的。

    楊廷和這才重新審視了一下蔣姨娘,從前只覺得她溫柔體貼又嫵媚動人,夫人病時,她打理家中庶務也頗有章法,從來沒給他添過麻煩。可如今,怎就變得這樣愚不可及!!

    上次她想庶女嫁嫡子時,他就點過她,注意一下身份,不想這次仍是離譜,想用庶子娶嫡女。

    張學士倒是帝黨,與他交情也不錯,但此人最是孤高性子,目無下塵,要用一個秀才都不是的庶子去娶人家掌珠一般的嫡長女,他楊廷和可沒這樣大的臉!

    這事要是提出來,兩家的交情也到此為止了。

    楊廷和未嘗沒有那有朝一日入閣的心,但以他現在資歷品級還遠不夠格,他已在慢慢聚攏東宮舊人之心,為自己攢著人脈聲望,這等時候豈容個愚蠢婦人來壞事。

    楊廷和這次連訓斥都懶得訓了,直接將蔣姨娘禁了足,並表示,若再有她為二郎二姐兒的婚事四處瞎打聽壞楊家名聲,她也不用禁足了,直接到莊子上「養老」,不必再回來了。

    若非這次為苗氏做法事,蔣姨娘還出不得門呢。

    「記得自己的本份。」楊廷和在出門前如是告誡蔣姨娘。

    蔣姨娘格外恭順的應了,卻是看向俞氏的目光都淬了毒。

    她原也是良妾出身,又有三子一女,緣何夫人過世後不能扶正!

    這俞氏論容貌、論心計,又哪裡比得過她,憑什麼比她運氣好?

    因此她越發的陽奉陰違,總想下一下俞氏的面子。

    院子裡,蔣姨娘正拉著女兒細細與她說「回廂房裡要好好燙一燙腳,今日太冷,莫受了寒涼傷了身子」云云,迎面正遇上沈瑞進來。

    蔣姨娘頓住了腳,涼涼看了沈瑞一眼,她對楊恬雖沒對俞氏那般厭憎,卻也不可能喜歡,自然連帶著也不喜沈瑞。

    原本大姑娘尋了尚書之子,她是又羨又妒,怎的這樣的好事不落在二姐兒身上呢。

    後來尚書一死,沈家立刻勢頹,她還幸災樂禍了許久。

    可惜沈家一直富裕,年節送禮都極為豐厚,她還暗暗詛咒,怎的不讓沈家就此窮了,讓那小蹄子嫁到個沒錢沒勢的人家受苦才好。

    在這裡遇上沈瑞,蔣姨娘鼻孔裡出氣,輕輕哼了一聲,眼皮子一撂,端出長輩的樣子來,只等著沈瑞上前來行禮——便她是妾室,也是長輩的妾室,自覺受得沈瑞一禮。

    沈瑞對蔣姨娘感觀也是極差,楊恬自幼喪母,這位妾室當家,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出來他的小未婚妻曾過著什麼樣堵心的日子。

    眼見蔣姨娘莫名其妙站在那裡,沈瑞還有些納悶,可又哪裡有閒心去猜個妾室的心思。

    倒是領路的僕婦給蔣姨娘見禮問了好,見蔣姨娘這神情,不禁停下來瞧了瞧沈瑞,不敢挪步。

    而蔣姨娘身邊的婆子在給沈瑞見禮後,也是死盯著他。

    沈瑞微微一怔,略一轉念,心下便是冷笑,看來岳丈大人內帷真成問題,一個妾室,養得這般心大,與誰下馬威呢?笑話。

    誰耐煩理會這樣的人,教育老丈人妾室也不是他這個女婿的職責,他眼風一掃,就看見了二姐兒楊悅,便是腳下不停,徑直越過她母女往裡走,口中只道:「楊家二妹妹不必多禮。」

    二姐兒原也是不喜楊恬和沈瑞的,且現在沈瑞還算是「外男」,她躲在養娘身後避開,不出來見禮,原也不算多失禮。

    聽了沈瑞說話,二姐兒一呆,隨即一雙杏眼立時豎起,怒目去瞪沈瑞。

    沈瑞卻早已在幾步開外,那引路的僕婦忙也快步追了上去。

    二姐兒不由氣鼓鼓,低聲啐了一口,暗罵好生無禮,哪裡有逼著讓小娘子給外男行禮的道理。

    待扭過頭,卻見姨娘更是面色鐵青,一雙眼睛幾乎噴出火來。

    還是那養娘怕事,小聲道:「姑娘手都涼了,您看,咱們回屋罷。」

    蔣姨娘目怒瞪著沈瑞挑門簾進了正房,這才狠狠呸了一聲,快步回了廂房,才低聲罵道:「如今不過破落戶罷了,裝什麼大家公子!」

    想著年前京裡傳得沸沸揚揚沈洲被罷官的事,又向女兒補上一句,道:「有那麼個叔叔,他也不會是什麼好餅,家裡也沒個官兒了,將來大娘子啊,有的苦頭吃了,哼哼……」

    二姐兒撇撇嘴,沒接茬,直喊養娘舀水來與她燙腳,今日儀式時辰可不短,她早已是極乏了的。

    *

    上房裡氣氛極是融洽。

    俞氏問了沈瑞家中可好等等閒話,沈瑞沒有半點兒不耐煩,都笑著答了,又說起了近日裡一二趣事,逗得滿屋子開懷大笑。

    楊恬也不禁掩口,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

    沈瑞雖是與俞氏說著話,目光卻不自覺瞥向一旁坐著的楊恬,注意著她的一顰一笑,見她開心,他心裡也頓時歡喜起來。

    俞氏自然也看出來了,雖說冬日裡天寒地凍的,本不當讓他們在屋外風口裡說話,但在庵堂中與他們找間屋子更是不妥。

    想了想,她笑道:「屋裡炭火氣太重了,大姑娘怕是受不住,也當去外頭透透氣,鬆散鬆散。瑞哥兒,她兄長在前面忙著,就煩你照看著她些。」

    沈瑞一笑,起身領命,又去望楊恬。

    楊恬一張小臉已紅透了,起身謝過俞氏,扶著養娘出了上房,沈瑞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兩人行到後院一排松柏前站下,養娘丫鬟們雖是跟著,卻特特慢了十來步,既讓他們在視線之內,又與他們留出說話的空間來。

    楊恬發間幾隻銀釵上的蝴蝶隨著行走而微微顫動,好似振翅欲飛般,栩栩如生,卻正是沈瑞細心淘來,經徐氏手送與她的。

    沈瑞腰間玉帶上懸著只簇新的修竹香囊正是楊恬親手縫製,夾在年禮送來沈府。

    兩人目光都在對方身上流轉一圈,不禁相視一笑,自有一種甜蜜流淌在心間。

    沈瑞早注意到楊恬眼底青痕,因祭祀素著臉越發明顯,怕是昨夜唸著早亡的母親,不曾休息好。

    「妹妹莫要多思慮,保重身子要緊,」沈瑞聲音越發柔和,「岳母在天之靈也是盼著妹妹康健順遂的。」

    楊恬聽著提起亡母,眼圈便就微紅,忙用帕子掩了,低聲道:「二哥放心……我省得的。」

    「天冷,大佛堂空曠,炭盆怕也沒用,怕是要受寒,晚上叫人熬了薑湯喝吧。」

    楊恬聞言又忍不住笑了,那抹眼睛的帕子又落下來掩口,心裡甜甜暖暖的,低聲道:「二哥還叫我莫要操心,二哥卻也忒操心了些。二哥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個兒的。倒是二哥,一直在外頭迎送賓客,怕是受了寒涼吧。」

    沈瑞原本與楊慎通信時,便喜歡給楊恬也帶上幾筆。

    九月歸來以後因有通倭案,沈瑞不好多出門,與楊家書信來往更繁,遂他在報給岳父、大舅兄消息之外,總會單獨寫封短信給楊恬。

    不封口,文字也是平平,就是嘮家常一樣說上幾句,論起來也不踰矩。

    楊恬在父兄默許下,也會回他些許文字。

    便是家人默許,兩人見面次數終是極少,能說的話更少,倒是通過這書信漸漸熟悉起來,如今再見面,褪去最初的尷尬,也能自如聊上幾句。

    楊恬原就是性格開朗,新帝登基以來,楊家地位水漲船高,官眷之間的往來也多了,楊恬常跟著俞氏四處赴宴,又在家中張羅招待過兩回女眷,俞氏也把更多的管家事宜交給了她,一番歷練下來,楊恬已比從前更幹練了許多,也健談了許多。

    這說話間,她就把手中小小的鎏金手爐往前遞了遞。

    那纖手在金色鏤空手爐的映襯下格外白皙,修得齊整的指甲上並無丹蔻,卻是透出微微一點點嫩嫩的粉色,越發顯得玉雪可愛。

    沈瑞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眼,伸手本是要去接那手爐,卻是不知怎的握上了那隻玉手。

    楊恬再是大大方方的,也吃了一嚇,失手跌了手爐,忙後退一步往回縮手。

    沈瑞只覺得掌心那隻小手又軟又滑,知道唐突,卻怎樣也舍不得放開。

    楊恬臉上已有了急色,另一隻手想去推他,又怕身後的養娘丫鬟發現,更加尷尬,跺了跺腳,語氣裡便帶了怒意,低喝道:「放手。」

    她臉上已是暈紅一片,眉宇間帶著惱意,卻是比平時更為鮮活動人,沈瑞忍不住嘴角上翹,拉著她微微偏轉身體,便將兩人相握的雙手遮了個嚴實,低聲道:「莫急,無事,她們看不到。」

    其實那邊養娘一直注意著兩人,見情況不太對,已是要硬著頭皮上前來了,卻被大丫鬟半夏瞪了一眼,大丫鬟麥冬更是直接伸手拉了拉她衣衫。

    養娘猶豫了一下,終還是忍住,嘆了口氣,瞪了兩個小妮子一眼。

    半夏麥冬卻是相視一眼,互相吐舌鼓腮做了個鬼臉,姑爺待姑娘親近才是大大的好事,誰這樣沒眼色去惹人生厭。

    那邊樹下,沈瑞已覺掌心的小手沁出一層薄汗,有些涼意,忍不住低笑道:「我倒比你的手暖些,還是與你捂捂吧。」

    楊恬只覺得他的掌心灼熱,自己手上火燒火燎一般,強抽了半晌手也未抽動,一張臉漲紅滾燙,強忍著沒有回頭去看丫鬟養娘。

    身後一直也沒個動靜,想來……她們是避開了。楊恬心下倒是鬆了口氣,狠狠瞪了沈瑞一眼,別過頭去不理會他。

    想著當初他就想要摸她的臉,這會兒又來拉她的手,不由暗啐。可又想著他送來的那些精心挑選的衣裳首飾玩意兒,想著他那些嘮家常的句子,心下又是異樣,已是不惱了。

    沈瑞見她賭氣,只好轉移她的注意力,鄭重道:「我正好也有事要相求妹妹也知道,皇上將當年被賀家佔去的織廠賜還沈家……」

    楊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雙黑珍珠般妙目望向沈瑞,靜待下文。

    倒看得沈瑞不好意思起來,卻仍捨不得放開那隻小手,不自覺摩挲兩下,又引來她的皺眉,方才道:「皇上對這織廠非常看重。」

    說話間,他不自覺壓低了聲音,「我也不瞞妹妹,皇上當初就提過想將松江棉布列為貢品。我見妹妹精於刺繡,想煩勞妹妹參詳參詳今年新布樣式,也不用仔細操勞,不過是閒暇是描畫幾筆罷了。」

    「還有便是,這幾日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也與我聊過這松江貢布示意,他岳家武靖伯府有多處布莊產業,想與沈家織廠合夥買賣……」

    楊恬聽聞貢布便是一臉驚詫,待聽到武靖伯府,忽然輕輕「呀」了一聲。

    見沈瑞面露驚訝,她忙道:「我方才原便想和你說的,偏叫你……」她臉又是一紅,又跺了跺腳,氣道:「偏叫你岔了過去。」

    沈瑞忽然覺得這樣生動的她原比那瓷娃娃般靜坐的她更為可愛,忍不住生了幾分逗弄她的心思,卻又怕惹惱了她,且今日,到底是岳母的法事,如此也是失禮,便只默默又攥了攥楊恬的小手。

    楊恬嗔怪的瞪他道:「好好一處說話,你再這樣,我便走了。」

    沈瑞低頭一笑,道:「遵命。」卻仍是不肯鬆手。

    楊恬咬了咬唇,才道:「三月初三,淳安大長公主府上要開上巳節的曲水流觴宴,給我與大哥都下了帖子。」

    沈瑞一揚眉,他在孝中,不得宴飲,各處的酒席也不會與他送信,只是這件事他竟是沒聽說過,昨日楊慎也不曾提——不過以楊慎的性格,多半是早忘在腦後了。

    宗室公主裡頗有幾個喜熱鬧的,如永康長公主就常常設個芙蓉宴、賞梅席的,淳安大長公主卻不在此列,且往常宗室設宴,也就是勳戚們捧場,與文官沒甚交集。

    想起最近常隨在壽哥身側的蔡家兄弟,又思及宮中太皇太后懿旨要與榮王選妃,沈瑞微微皺眉,不曉得大長公主這次設宴到底是為著什麼。

    楊恬也觀察著沈瑞的臉色,見他面色有些凝重,心裡便也有些敲鼓,父親大哥都說是無礙的,但於楊家無礙,於沈家又如何?

    她猶豫著道:「方才我驚訝,是因為先前忽然有武靖伯府的六姑娘來拜訪。父親說原是從沒什麼交情的,不過來者是客,讓我好生招待便是。這些時日登門的新客人委實不少,我便也沒太在意,吃了半日茶,交換了兩色針線。

    「前兩日,淳安大長公主宴請的帖子送來沒多久,趙六姑娘就與我送了信,說那日會來接我同去。」

    看著沈瑞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楊恬眨眨眼,抿嘴笑道:「那日就聽說她定給了英國公府二公子。我卻不知原來那位二公子是沈二哥你的朋友,白擔心了一場。」

    沈瑞笑道:「也怨我,不曾把這些都告訴你。」說著又嚴肅起臉來,認真道:「恬兒,以後我身邊發生的事兒不光會和岳父、和大哥說,也會同你說,絕不瞞你,你也不必思慮過多,只踏踏實實便是,萬事有我。」

    聽得一聲「恬兒」,楊恬就是心尖一顫,又聽得他這樣鄭重說了,更覺暖意洶湧,急促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咬著唇,忽然伸出另一隻手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瑞不由驚訝,待反應過來,一雙大手立刻包裹過去,將她兩隻小手護在掌中。

    兩人四目相對,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無限歡喜,柔情蜜意在心中湧動,似要衝破軀殼,大喊幾聲才能表達出這喜悅。

    半晌,楊恬才深吸口氣,揚起頭,直直望向沈瑞,輕聲道:「二哥,我一直想問你,那日,坤寧宮裡,我衝撞了太后……你可怪我魯莽?」

    沈瑞一怔,那日事發後楊家就送了信過來,徐氏也回信讚了楊恬有風骨,而沈瑞自己是欣賞那樣的楊恬的,只是後來兩人書信往來,從不曾提過這件事。

    他看著緊繃著一張小臉的楊恬,不知道她暗暗擔心了多久,一定要當面問他,看他的反應。

    他很想一把將她攬進懷裡,好生安慰她一番,告訴她,他怎麼可能會怪她!

    他手動了動,最終,也只是把那雙柔荑握得更緊。

    他低聲臉上帶著笑,用最真誠的聲音,最鄭重的語氣,打消掉她所有的疑慮:「恬兒,你做的對。勿論大哥在,我在,還是岳父在,也都會同樣做。這不是什麼衝撞太后,這是有理有據的奏對,朝上也沒有人一手遮天,豈能容他們空口白牙便污衊楊家,與楊家定罪?」

    楊恬不錯眼的盯著他,沒有錯過一絲表情,見他先是愣怔,隨後和煦一笑,又是這般誠意答她,那心結終於解開。

    「恬兒,不用想那許多,現下有岳父在,將來,萬事有我。」他鄭重承諾。

    她直望進他眼底,忽而燦然一笑,重重點頭,「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0 10:37
第六百零五章 鳳凰于飛(四)

    三月初三上巳節相傳是黃帝誕辰,古時原是祓除畔浴的日子,於魏晉時盛行踏春郊遊,依水飲宴。

    宋朝以後,上巳風俗漸漸式微。

    但明初時,太祖也曾與大臣們一道春遊,以示太平盛世、與民同樂。因此在明朝時,上巳雖不甚流行,卻也是算得民間一個節日。

    淳安大長公主屬於宗室裡較為低調的,很少以自己名義設宴,但她兒孫眾多,駙馬府這邊的宴席也不算很少。

    她在北郊有一處憲宗皇帝御賜的消暑莊子,其間亭台樓閣都是仿蘇式打造,更引得活水造得人工湖,足可行舟,常被晚輩借去待客,在京中也是久負盛名。

    也因有這活水,於此處設上巳宴也算是應景。

    淳安大長公主與駙馬蔡震名聲一直很好,又深得聖眷,本身有交情的人家便不少,而這次萬壽聖節,淳安大長公主一直陪在太皇太后身邊,與前來覲見的諸外命婦多少都是有過寒暄的,又得了不少好感,公主府此次大派請帖,自然應者如雲。

    本身各家夫人們攜兒女赴宴就多有彼此相看、成就姻緣的,因此有適齡兒女的人家總是格外熱衷。

    而現下又是在皇帝選後、榮王選妃的節骨眼上,總有聰明人自覺窺破其中關竅,心思活絡的便是削尖了腦袋也想弄一張請柬來。

    如此一來,竟是大半個京城宦官人家都要來,端得盛況空前。

    *

    三月初三一早,武靖伯府的馬車就到了楊家門前,俞氏囑咐了楊恬許多話才放她與趙六姑娘同車,自行坐了自家馬車出發。

    坐上了車,聽著心腹大丫鬟笑著報說蔣姨娘那邊砸爛了多少藥碗茶具云云,俞氏心裡甭提有多解氣了。

    卻是自從為苗氏做法事時蔣姨娘出了門,這回來後禁足也就悄然解了。

    於是蔣姨娘就從下人口中聽到了「淳安大長公主設宴,太太會帶著大爺與大姑娘一道去」的話,她登時便急了,只道是楊家收了帖子,俞氏故意不帶她的兒女。

    若是尋常宴席也就罷了,這大長公主的宴席!她倒是沒有想到什麼皇上榮王那邊去,但這樣豪門宴席上,不知會來多少青年俊秀、名門淑女,她的兒女不去萬一錯過大好姻緣豈不抱撼終身!

    蔣姨娘恨得牙根癢癢,便使了些手段把楊廷和請來房裡,小意慇勤,被翻紅浪,好好伺候了一番。

    她能得寵多年,自然有得楊廷和心意之處,這雲收雨歇之後,楊廷和不免心情大好。

    蔣姨娘本就不是蠢人,因兒女婚事被訓了兩次,自然不會再這樣大喇喇提出來,便宛如閒聊一般,說起了家長裡短,覷見楊廷和昏昏欲睡時,又柔聲道:「聽說太太要帶哥兒姐兒們出門,這一季新衣還不曾裁得呢,太太也沒來人知會這邊,我也不知道叫二姐兒穿什麼去好,若在大長公主面前失儀可糟了……」

    楊廷和雖是睏倦,卻不糊塗,聞言便微微皺眉道:「大長公主?公主府的帖子只請了慎兒恬兒。悅兒不必去。」

    蔣姨娘呆了一呆,猶被一盆冷水澆下,忍不住道:「老爺莫不是聽太太說的?論理,這帖子不當是下給府裡的?府裡這麼多郎君姑娘,怎麼會就大爺大姑娘去?我便是得罪了太太,也不當這樣待二姐兒……」

    在楊廷和漸漸犀利起來的目光下,她心下一突,面上勉強扯出個笑來,道:「我……我……妾身……唉,妾身是可憐二姐兒。她還心心唸唸要同大姑娘一道出門呢。」

    「我說過,你要記得自己的本分。」楊廷和聲音冷淡了下來。

    蔣姨娘眼角已掛上點點珠淚,一副梨花帶雨模樣我見猶憐,口中嚶嚶只道:「是……是妾身不堪,拖累了哥兒姐兒……」萬分委屈的樣子。

    楊廷和眉頭皺了起來,心中陡升不耐煩,不由起身披衣。

    蔣姨娘正全身心投入演戲中,忽見楊廷和這般,不由一愣,心也直直墜了下去,有些惶然喊了一聲「老爺」。

    楊廷和穿好衣衫登上鞋,揮開她攀過來的手臂,冷冷道:「若禁足還教不會你守本分,就去莊子上慢慢學吧。」

    蔣姨娘又驚又急,顧不得衣衫凌亂便撲下地來,跪在楊廷和腳邊哭道:「妾身只是替哥兒姐兒委屈,老爺……」

    「靜娘,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你所出的幾個孩子,可曾受到過委屈?」楊廷和緩緩道。

    蔣姨娘呆了一呆,隨即垂下頭,低聲道:「老爺待哥兒姐兒是極好的。妾身是記掛著哥兒姐兒的婚事,這才……」

    早春時節,乍暖還寒,便是生了火盆也仍陰冷,蔣姨娘跪在地上,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半敞的衣衫露出一邊雪白光膩的膀子,已密密起了一層雞皮。

    楊廷和卻是漠然瞧著,心底生不起半點憐香惜玉的心思,終是道:「靜娘,不知幾時你心大了。你若固守本分,將來二郎三郎四郎勿論哪個出息了,都能與你掙個誥命,將來分家出去,你也一樣是老封君。」

    蔣姨娘有些茫然的抬起頭來,一張美豔的臉因這份迷濛而顯得越發魅惑。

    楊廷和的聲音卻越發冷冽,「若是你執迷不悟,肆意妄為,在這樣的時候壞了楊家的名聲,你便去莊子上不必回來了,二郎幾個我也會送回蜀中。」說罷便拂袖而去。

    茫然從蔣姨娘臉上層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憤怒、惱恨與不甘。

    楊廷和卻是不曾看見,他逕自出了蔣姨娘的小院,到前面書房安歇下來。

    之後的幾日裡,他日日都歇在上房俞氏處。

    蔣姨娘再一次被禁足,便是「病到臥床不起」,鎮日苦藥汁子喝著,也沒能讓楊廷和有半分心軟。

    而那個告訴了蔣姨娘大長公主設宴的婆子也被俞氏尋了錯處發賣了。

    楊家內宅裡風氣登時一肅,不少存了些觀望心思的下僕也紛紛向俞氏投誠。俞氏一時順心無比。

    這日上巳宴,便有那促狹的婆子特特繞到蔣姨娘院子前嚼舌頭,說太太與大姑娘如何打扮得天仙一樣去赴宴,激得蔣姨娘摔了藥碗,又將屋裡能砸的、不值錢的盡數砸爛了。

    俞氏這邊聽著丫鬟婆子編排蔣姨娘如何如何,那邊車上,楊恬與趙六姑娘兩個小姐妹也是說笑得熱鬧。

    *

    趙六姑娘單名一個彤字,生的一張圓臉,圓圓的眼睛,小小的鼻頭,微厚的唇,要說多美貌是談不上的,但卻如蘋果般可愛,尤其笑起來,一側臉上梨渦隱現,自然而然帶出一種親切感來,讓人忍不住便想親近。

    她在家是幺女,母親也是武將世家出身,家中的規矩便沒那麼嚴苛,幾個女兒也如男兒般教養起來,騎射樣樣精通,更都有一副開朗爽利的好性子。

    當日初登楊家門,想著書香門第翰林人家,必然是嚴肅的,趙彤尚還按捺著,做出斯文樣子來,今日卻是本性畢露,楊恬上了車,她便親親熱熱的拉過人來,妹妹長妹妹短。

    又揮手打發了兩人的丫鬟去後面車坐:「我要與楊家妹妹說幾句體己話,要你們服侍時自然喊你們。」

    待車廂裡只她兩人了,趙彤立時笑眯眯道:「妹妹可看著那契書了?以後咱們也是親姐妹一樣了,可要一條心。」

    楊恬強忍著羞澀點點頭,已是耳根發燙。

    前幾日沈瑞巴巴寫了書信告訴她,已與張會說定,合股新置一處布莊,沈家織廠以後出的貢布在京只這布莊專營售賣。

    沈家只出布匹,不沾手經營事宜,佔股四成;張會那邊出店舖、出資金,負責布莊經營,宮中、官場內外打點等事宜,佔股六成。

    過一二日,又有契書送到楊府,交到楊恬手上。

    楊恬還自驚訝,楊慎卻是一點點教了她如何看這樣商舖的契書,末了,指著立契人那處,但見並非沈家與張家,卻是楊學士府大姑娘楊恬與武靖伯府六姑娘趙彤。

    徐氏那邊也打發了心腹來楊府解釋一番,說借楊恬嫁妝之名,便宜行事,也方便與武靖伯府姑娘接洽,不叫楊家誤會沈家想插手楊恬嫁妝等等。

    實則卻是實打實與楊恬添妝。

    而沈瑞給楊恬的解釋書信也是在契書送來之後發來的,言說自己「不耐煩庶務,還煩請妹妹代勞」,滿滿一副央求口吻,也半點沒露出是與楊恬添妝的意思。

    俞氏也忍不住與楊廷和感嘆沈家這親家結得好,處處惦著恬姐兒,辦事又妥帖不失禮。

    楊廷和也深以為然,這門親事真是再順心不過,如今,只差女婿一個功名了。

    楊恬更如泡進蜜罐子裡了一般。

    楊慎見父親同意,便由妹子簽字畫押,親與沈瑞並武靖伯府四公子趙弘沛一併往官府去正式驗契蓋印,定下此事。

    如今趙彤與楊恬算得是合作夥伴,關係天然就親近了一層。

    趙彤得了肯定答覆,似是鬆了口氣,臉上綻開無比燦爛的笑容,拉了楊恬的手,在旁邊小幾暗格處一翻一掀,將個八寶攢盒往她懷裡一送,調笑道:「今兒早上張二巴巴來我家,特特又囑咐了我一遍,說沈二已打過好幾遍招呼了,千萬千萬要照看好楊家姑娘,叫我可要捧在手掌心兒裡。」

    說著便粗著嗓子學起男聲道:「千萬、千萬。」說罷自己先笑得前仰後合的。

    楊恬那小臉都染成了大紅布,心裡卻是甜蜜,只不好應聲,便羞赧的低下頭,佯作要開那八寶攢盒。

    趙彤卻又湊過來嬉笑道:「吶,這也是沈二央張二與我捎來給你路上吃的。」說著又擠眉弄眼,笑道:「快打開瞧瞧,是不是都是你愛吃的,若有錯的,便要罰他。」

    楊恬被她這樣一鬧,越發連攢盒也不好意思打開了。

    趙彤雖愛說愛笑愛鬧,卻不是那粗疏性子沒眼色的,見楊恬窘然尷尬,怕她著惱,忙又從那暗格里端出個海棠紅小茶盞,遞將過來,陪笑道:「好妹子別惱,我原與家裡姐妹說笑慣了的,一時沒了分寸,向你倒茶賠罪。」

    楊恬也不是那扭捏人,雖臉上還紅得發燙,卻也大大方方道:「不過姊妹說笑罷了,不敢當姐姐賠罪。」

    她並不接那茶盞,反而掀開了攢盒的蓋子,置在幾上。

    餘光掃過,攢盒裡乾果蜜餞炒貨皆有,卻並非都是自己愛吃的,便曉得並不是沈瑞送來的。

    她心下又不免暗啐自己糊塗了,沈瑞素來謹慎,怎會傻傻的送匣子蜜餞過來,豈非落人話柄。

    趙彤見她臉色,便知唬她不得,也將茶撂在小幾上,笑道:「你們倒是心意相通的,是不是他送的都看得出來。」

    楊恬抿嘴笑道:「姐姐玩笑了。想必是常與張二公子作此啞謎的。」

    趙彤呆了一呆,自己也笑了,道:「真個嘴上半點兒不饒人。」卻又大方笑道:「我倆打小兒一處長起來的,也不用甚啞謎。」說罷自己也端出一盞茶來,這才比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相視而笑,端茶共飲,又各自撿了兩塊乾果品嚐,閒聊著說起京中時興的首飾衣裳樣式。

    說來說去,自然繞回到兩人的生意上,不免饒有興致的研究了一回什麼樣的布料能賣得更好。

    趙彤雖也不過二八年紀,竟也是自己打理兩個鋪子三四年了。

    「我娘最不耐煩這些庶務,恨不能自己是男兒上陣殺敵方痛快。」趙彤笑嘻嘻抖著老娘的底兒,毫不見外,「原來有祖母操心,見我娘實在不成,就把我大姐二姐帶出來了,後來我們幾個姊妹凡長大些便都要學管家,再大些祖母直接丟個鋪子來與我們自己打理,自負盈虧。待嫂子進門,母親也就徹底撒手高樂去了,我們也鬆了口。」

    楊恬也不覺尷尬,反笑道:「卻連我都聽說過武靖伯夫人騎射功夫極佳,真巾幗不讓鬚眉,非尋常女兒比得的。夫人這般,豈不灑脫,真是慕煞旁人!倒是我這樣笨笨的,既沒夫人那般本事,也沒姐姐這樣的本事,雖也學了幾年管家,可瞧見賬本還是發憷,日後可要姐姐多多擔待了。」

    一番話正搔到趙彤癢處,她雖是揭底老娘,卻是打心眼裡認定老娘是女中豪傑的,可聽不得別人說半個不字。

    楊恬開口時趙彤就仔細看了其神色,見果然語出肺腑,既不敷衍也不虛捧,便極得趙彤心意,心下不免對楊恬又親近了幾分。

    趙彤佯作擰楊恬的臉道:「你這樣書香門第出來的姑娘還算笨笨的,天底下就再沒聰明娘子了!分明是想躲懶,讓我一個人忙去,這可不成,便是拖也要拖著你去。」

    楊恬連忙笑著求饒。

    兩人嬉笑成一片。

    楊恬卻是早就從沈瑞那邊得了武靖伯府的一些資料,方才能在趙彤提起時不會茫然不明所以。

    沈瑞既要同武靖伯府合夥做生意,就不可能不去打聽武靖伯府的底細,只是這種時候就知道,像杜老八這樣的人還是要多認識幾個才好。

    如現下這情況,要去打聽英國公府姻親家的事情,如何好讓背靠英國公府的杜老八去。

    不過武靖伯府在成化朝曾是顯赫一時的人物,歷經成化、弘治兩朝而不衰,拿到他家的資料也不是難事。

    武靖伯府上軍功封爵,卻不是開國,也不是靖難時,而是成化年間。那時封的也不是伯爵,而是侯爵。

    武靖侯趙輔平過兩廣瑤民叛亂,掃過犯邊的建州女真,所向披靡,一路凱歌,終功封侯爵。

    而後卻因被調至河套,抵達時賊寇已入侵劫掠多時,他再是英雄豪傑終究無力回天。然朝中御史才不管那些,將種種錯處都累到他身上,彈劾他不作為、玩忽養寇等等。

    趙輔被調回京,自請去了侯爵。

    他乃憲宗皇帝心腹之臣,又有赫赫戰功,憲宗雖改封其子嗣世襲伯爵,卻仍讓趙輔為侯爵。

    只是此後趙輔賦閒十年,再不曾上過沙場,直到成化二十二年過世。

    他過世後,被追贈容國公,也足可見憲宗對其感情。

    趙彤的父親趙承慶襲爵後,也賦閒了二年,但因擁立弘治皇帝有功,在弘治元年便就掌了府軍前衛,後領神機營,再後來便派去協同守備南京。

    如今武靖伯世子、趙彤的大哥趙弘澤也進了府軍前衛,亦是小皇帝跟前數得著的人物,只不過年紀差得不小,不常跟著皇帝四處遊玩罷了。

    趙家祖孫父子得了三代皇帝的信重,聖寵不衰,家族產業自然也就越來越多。

    趙家鋪子多也是出了名的,趙承慶也多次被御史彈劾出入奢侈、侵漁市利等等。

    但弘治皇帝這樣節儉的皇帝,卻對趙家的奢侈頗為寬容,都不曾說過一句重話與趙承慶。

    趙承慶的家人在京中,因手面兒廣,也頗得上層勳戚圈子的好評,——不然也輪不到趙六姑娘嫁給英國公府二公子了。

    沈瑞寫與楊恬的分析是,既掌重兵,怕要自污。

    楊恬原也不是無知深閨女,尤其定親沈家後,其父兄也或多或少與她講些朝堂之事,畢竟沈瑞將來要入仕途,楊恬要想在誥命圈子裡吃得開,便不能不知朝廷大事。

    沈瑞種種分析,她盡數都能理解,有時候還能給出自己的看法,讓沈瑞也頗為驚喜,越發喜歡在書信裡寫上些政事。

    楊恬打上了武靖伯府的馬車就暗自打量,御史曾彈劾武靖伯趙承慶出門乘八人轎僣侈尤甚,但就眼下武靖伯府這馬車外觀看來是平平無奇,毫不張揚,內裡亦佈置得尋常。

    她不免暗想不知是不是因被彈劾而得了教訓。

    待坐了小半個時辰,便覺出這車子別緻之處來,車座既大且宣軟舒適,又不知在何處設置機關升了炭火,竟是車廂中暖烘烘的,卻沒有絲毫煙火氣。小幾之下、座椅旁側幾多暗格,放著茶具攢盒,一應物什俱全。

    她不免心下喟嘆,富貴人家到底不一樣,豈還用裝飾門面,內裡的講究才是真個講究。

    那邊趙彤還唧唧喳喳研究著布料,一會兒道:「張二說讓想法子把羊毛混著絲線織布,我說那得多扎人!」一會兒又道:「最早一批布怕不要入夏才能抵京,松江布極是吸汗,夏日裡做中單最好不過,倒是要讓織廠織得輕薄些。」

    楊恬雖學過管家不曾學過打理產業,但自從那日慈雲庵中沈瑞與她說了這織布的事,她便頗為上心,也查了些書籍,請教了府中針線上的繡娘,多少也有些瞭解,倒也能和趙彤搭上幾句話。

    兩人一起策劃著開春之後這布匹當備些什麼花色好,揣度京中可能時興的樣式,倒也頗為投機。

    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經駛出城外。

    早春三月,雖有倒春寒,卻仍阻不住那勃發的綠意。

    早有堅韌的野草在地裡冒出頭來,官道旁偶一棵垂柳也發了新芽,天地間一片柔軟鮮嫩的顏色,便是那仍凜冽呼嘯的春風也顯得和煦許多。

    出城北走多是皇莊,官道上行人不多,趙彤將車窗厚布簾子撩起,只留一層密實紗簾,既遮了外頭人的視線,叫瞧不見車內情形,又讓坐車人賞得了車外美景。

    小姊妹兩個也不再說那生意經,一邊喝茶一邊賞起春景。

    趙彤笑問楊恬可會騎馬,楊恬搖頭表示一竅不通。

    此時官宦子弟學騎馬還是常態,學堂裡也會教君子六藝,但內宅女子已以嫻雅貞靜為美,會騎馬的便不多了。

    武靖伯府因伯夫人也是個練家子,家中花園子不大,演武場卻是不小,又特特置有跑馬的莊子,一家子勿論男女嫡庶,都是學騎射的。

    趙彤便笑道:「沒關係,等過幾日天再暖和些的,我下帖子邀你到我家莊子上,我教你騎馬。莊上養的馬多,我挑匹好的小馬駒送你,不高,也跑不多快,不用怕的。」

    一時說起跑馬來,她又是眉飛色舞,比比劃劃的。

    楊恬只含笑看著她,想著騎馬種種,一時忽又想到沈瑞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日後若是……若是能一處踏馬游春,不失是一樁樂事……

    想著不覺臉紅,心底倒是盼望起能學會騎馬來。

    眼見那邊連成片的莊園遙遙可見,趙彤又向楊恬道:「你且放心,跟著我便是,待會兒我將你引薦給幾個朋友,日後多來往,與將來……咱們兩家也都是好的。」

    她雖是豪爽,可說道嫁人後的「自家」,到底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含混兩聲。

    楊恬也會意,亦知道這陣子因賑災沈瑞結實了不少勳貴子弟,她日後也少不得與這些人內眷打交道,便耐心聽趙彤分說。

    「我與蔡家長房七娘、三房九娘極熟,七娘的兩個嫡親哥哥與張二、沈二他們也是好友。」趙彤道。

    「七娘雖不是嫡長孫女,卻是大長公主的心尖子呢,小時候也常進宮陪伴太皇太后的,最得宮裡老娘娘、娘娘們喜歡,如今大長公主的孫女裡,只她一個得了郡君封號,她那大姐姐也不過在出嫁時方得了個縣主封號。

    「七娘如今許了成國公府二公子。先成國公便是守備南京的,現任的成國公承爵後仍守備南京,我爹爹一直是協守,與兩代成國公共事多年,我們兩家原也是極熟。

    「成國公府嫡出的姐姐們都出嫁了,嫁在京裡的是三姐五姐,不知道都能不能來。未出閣的只一個,也行七的,卻是庶出,今日怕不會來。來也不相干,她小時候在南京長大,大了才來京裡,並不是咱們這伙兒人裡的,你也無需理會。」

    趙彤炒豆子似的蹦出一堆話來,說起這些勳貴之間聯姻複雜關係,比說生意經更順溜三分,只是零零碎碎也沒個重點,虧得楊恬先前也有準備,做足了功課,大概瞭解了一下勳貴人家人口情況,現下便默默撿緊要的人物記下幾個。

    車從官道上拐下,上了便道往大長公主的莊子上去,前面已可見車馬多了起來。

    先一步驅馬前面探路的趙四公子趙弘沛此刻駁馬回來,向幾個馬車一一回報,說稍後蔡五公子親自迎她們進莊子。

    武靖伯夫人和俞氏那邊也就罷了,到了趙彤馬車前,隔著車窗,趙弘沛低聲道:「蔡五說,貴人也來瞧熱鬧了,張二陪著。」

    趙彤輕輕嗤了一聲,也壓低聲音道:「那一位素來愛熱鬧,有甚稀奇。」

    趙弘沛卻道:「正是那一位來了,許是有消息出來,不止周家來了,張家幾位姑娘也來了。」

    他輕咳一聲,好像掩下去想說的話,只道:「小六兒,嗯,多加小心。」

    趙彤聽得「張家」二字,眉心便是一跳,下意識的去看楊恬,卻是一瞬間就想起了坤寧宮那場衝突。

    她也是聽人轉述過的,也知道後續事情,曉得張家在這一場中吃了多大的虧。——金太夫人到現在也不曾再次住進宮裡。

    正旦時張太后曾有意接金太夫人進宮,卻被太皇太后一句「不知道張家小千金可改了脾性罷?」給堵了回去。

    趙彤一直都在京中頂級勳貴閨秀圈子裡,常與這些貴女們打交道,亦深知張家那幾位千金驕縱跋扈的性子。

    此次又是在淳安大長公主的宴上遇著楊恬……

    楊恬也聽懂了趙弘沛的言下之意,想著張家那兩位小姐的嘴臉,心下有厭惡,卻沒有懼怕。

    「人只要自己站得直,行的正,清清白白,俯仰無愧於天地,何懼旁人污損詆毀。」楊恬這樣想,便也這樣對趙彤說了。

    張家再是勢大也只是外戚,不是天家!既也不能一手遮天,也不可能抬手就毀了對帝王忠心耿耿的楊家。

    趙彤瞧著楊恬,良久方緩緩點頭,道:「原就聽人讚過妹妹風骨,果然不虛。然則,妹妹也不要小覷渾人的厚顏,咱們不是爭不過,是犯不上。」

    她頓了頓,道:「我原想著我們這些人也不懂什麼吟詩作對,多半是投壺雙陸,怕你嫌悶氣,想著薦幾個人與你,便讓你同那些書香人家閨秀一路去。但今日這般,好妹妹,你還是跟著我吧。

    「我這次也多帶了丫鬟僕婦,我叫兩個伶俐的跟著你,她們都是跟我來過這邊幾次的,無論是地形還是人面都熟得緊,便是我一錯眼沒瞧到,自有他們去找蔡七娘。」

    見楊恬似渾不在意笑了笑,開口要謝絕,趙彤一把攥了楊恬的手,收了笑容認真道:「我是應下要照應好你,一根頭髮絲兒不少的把你送回去的。你這回便聽我的,往後咱們若一處再往別家赴宴,盡都隨你,如何?」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0 10:37
第六百零六章 鳳凰于飛(五)

    淳安大長公主這處避暑莊子由先憲宗皇帝賜名「澤園」,此園佔地近千畝,而湖泊便佔了三分之一,湖上行舟可走數十里,極是闊朗。園子也因此得名。

    院中大院套小院,仿蘇式園林所造,環環相扣,精巧非常。往日此處宴客,若是賓客不多,只開臨水一兩處院子便足矣。

    是以從前賓客車馬皆是徑直進莊,由府內下僕指到引宴飲去處。

    今日來的人委實太多,園中幾乎所有院落皆開放,這迎賓便也設置得格外別緻些,竟是將諸客引到溪水邊水榭小坐,由輕舟畫舫來接往流觴亭。

    這番行舟迎客旁人家再沒有過的,凸顯莊子之大,也更應上巳節景,眾賓客無不稱奇叫好。

    這邊武靖伯府與楊家諸人下馬後,趙弘沛和楊慎由下僕引著往男賓那邊去了,女眷馬車則引向另一邊水榭旁,才請夫人小姐下車。

    這邊是個小小的碼頭,一旁修得水榭,女眷不少在水榭裡歇腳,又或等熟人一同乘舟。

    趙、楊兩家人過去,就見著不少熟人。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劉機內眷、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費宏內眷、右春坊右諭德兼翰林院侍講蔣冕內眷、翰林院學士白鉞內眷等等,皆是俞氏的老熟人。

    俞氏登時鬆了口氣,笑著過去與諸人見禮——雖說武靖伯夫人性子爽利,倒也不是難相處的,只是大約是不太愛應酬的性子,且文武總歸說不到一處去,與俞氏也沒甚話講,兩人一處干呆著豈不尷尬。

    眼前這幾位家的學士大人原就都與楊廷和是同僚,關係頗近,而如今又都是小皇帝的日講官,因此格外親厚些。

    眾人見了俞氏與楊恬也很是熱情。

    武靖伯夫人那邊也有兩位勳戚貴婦相識,也自說話去了,倒是那邊兩個小千金不過五六歲,趙彤便就招呼一聲就跟到了楊恬身邊。

    楊恬知道趙彤是守前諾要照應自己,心裡感念她的仗義,卻也不免擔心她在這群翰林閨秀圈子裡不合群。

    不想趙彤卻是天生善交際好手,生得一張可親的臉,又有一張討喜的嘴,三言兩語就博得眾人好感。

    待同登小畫舫時,眾人間年紀最小也是輩分最小的白家姑娘,已是一口一個「六姑姑」叫著,將趙彤姓氏都省下去了,直如親人一般。

    楊恬也不由暗暗佩服不已。

    早春時節,剛冒新綠,這園中景緻比起盛夏花木繁茂時節相去甚遠。

    但一路行舟而來,見碧水映青柳,那一股子清新沁人心脾,而岸上往日隱在樹木間的亭台樓閣盡現,雕樑畫棟華美氣派,亦是好風光。

    費家三姑娘這狀元之女登時就來了詩性,約與眾人聯句,不限韻,要詠盡這早春風光。

    蔣家二姑娘、三姑娘都是拍手叫好,倒是劉家姑娘偷偷覷了楊恬與趙彤一眼。

    楊恬笑著向費三姑娘道:「待會兒曲水流觴,少不得要作詩,我可沒你那般才華,妙句佳作信手拈來,好姐姐,且讓我留得幾句到時候遮羞罷。」

    趙彤知楊恬與自己解圍,衝她甜甜一笑,卻大大方方承認道:「我作詩是不成的,這筆字與諸位姐妹抄詩也是辱沒了佳句,我也不會那撫琴吹簫相和,哎,我這掐指一算吶,嗯,倒是焚香還勉強過得去,你們且聯你們的,我給你們看著香。」

    一番話雖是自嘲,卻說得俏皮且從容,眾女便都笑了,絲毫不覺尷尬。

    費三姑娘也忙笑道:「我一時被這景兒迷了魂兒去,姊妹們可不要笑我。」

    楊恬順坡笑指著趙彤道:「彤姐姐可是會選巧宗兒,這焚香也太輕省了些,倒是待會兒我們算作一夥兒,若是被抽中了飲酒,便派你去。」

    卻是先前趙彤提起她極善飲,狩獵後還曾與兄弟們拼酒,把世子大哥都撂倒了,得了父親一張好弓。

    趙彤果然喜笑顏開,拍手笑道:「妙極妙極,包在我身上。」

    眾女也都笑道:「那就勞趙家姐姐受累了。」

    正哄笑間,外面傳來幾句撐船僕婦的對話,轉而一個小丫鬟進來回稟說是自家七姑娘到了。

    船速開始變得緩慢,對面一葉快舟到了近前,僕婦們將兩船連好,放上跳板,一個身材嬌小的黃衫少女都未用僕婦攙扶,便利落的上了跳板,兩步過了船來。

    趙彤已在通報後便告罪往艙外去迎,幾位千金聽聞是那位有郡君封號的蔡七姑娘,又哪裡能安坐,便也紛紛起身相迎。

    這蔡七姑娘人未到而聲先至,脆生生聲音就如那黃鸝鳥般,道:「說什麼呢,恁的開心,老遠我便聽見啦!趙六,你可叫我好等!」

    趙彤迎過去笑道:「奇也,你不當忙著,怎會有閒工夫等我?」

    蔡七姑娘佯啐了她一口,轉而見了眾人過來見禮,忙側身避過,又還了半禮,笑道:「諸位姐妹都是我家貴客,是我怠慢了,如何敢受禮。」

    趙彤又拉著她一一引薦了一番。

    蔡七姑娘單字一個淼,據說是先太皇太后賜名,封號清河郡君。

    楊恬一見蔡淼,便知為何她會是淳安大長公主的心尖子了,蓋因她容貌委實與大長公主太像了些,只差在她那雙漂亮的鳳眼眼梢微微上挑,顯出幾分凌厲來,不似大長公主面相柔和。

    雙方廝見過,蔡淼並不入艙,反向眾人告罪,笑說有些私事要尋趙彤一問。而趙彤則佯作懼怕狀,笑嘻嘻的又拉了楊恬同去「壯膽」。

    眾人見蔡淼特特尋來,便知是有事,哪裡會挑理,忙請她們自去。

    楊恬就這麼被蔡淼、趙彤一前一後拉著扶著過了跳板,登上蔡淼的小舟,丫鬟僕婦一律不帶,自有蔡家僕婦過來引領安置。

    這邊快舟上分賓主落座,趙彤便先一步道:「恬妹妹可同我親妹子一般,你說話沒個輕重,莫嚇著了她。」

    蔡淼早也是得了自家哥哥吩咐要照顧好沈瑞未婚妻楊恬的,又知道沈瑞乃是皇上的好友,自然不敢怠慢。

    這會兒見趙彤執意拉著楊恬過來,心知兩人當是格外親近,便也應和著趙彤說笑了幾句,又與楊恬好一番寒暄。

    說了不少閒話,才說上正題,蔡淼臉色難看的向趙彤道:「張家怕是得了風聲,可好,竟把親戚家姑娘也拉來了一串兒,真是臉面也不要了!難道還想在我家園子裡做什麼不成!待會兒見了她們,別給她們好臉。」

    大長公主與張家的齟齬滿京城皆知,此次大長公主雖廣派帖子,卻偏偏沒請張家。

    張家先前大約也是不準備登門的,如今嘛,十有八九是得了皇上出宮來湊熱鬧的風聲,又知道周家得了帖子,會帶親戚姑娘一併前來,這才吼吼也帶了一群小姑娘不請自來。

    細論起來呢,委實是不夠體面。不過,這家子厚顏慣了,什麼時候講過體統規矩呢。

    趙彤涼涼一笑道:「她們又不是衝著咱們的好臉來的,給不給好臉有什麼打緊?張家公子這邊是哪個跟來了?怕要到貴人跟前去伺候吧,你家哪位兄長在那邊呢,可要注意了,別讓他們耍什麼花招。還有啊,我聽說周英祺來了,可別對上張玉嫻,你可要多放幾個人手在那邊。」

    蔡淼臉色更難看了幾分,道:「可不是得多放幾個,何止張玉嫻,張玉婷也跟著來了!」

    趙彤嘖嘖兩聲,道:「張家這是做什麼,帶旁的親戚姑娘,還有『情』可原,把她們帶來,是要讓大長公主再查驗一下她們規矩學得怎樣了嗎?」

    張玉嫻、張玉婷正是那日坤寧宮上失儀的兩個張家女兒,一個是張鶴齡的嫡次女,一個是張延齡的嫡長女,囂張跋扈自不必提。

    周英祺是長寧伯周彧的孫女,周家姑娘裡脾氣最壞的一位,那日坤寧宮覲見她染了風寒並未去,回來聽說張家姑娘奚落了自家姐妹,便是氣惱難當,在之後的宴席上公然放出話來說若遇上了張家女必要讓其好看。

    只是年前兩家一直也沒同一處赴宴的機會,如今卻在這裡撞上了。

    蔡淼連聲哼哼,白眼都要翻出眼眶,也懶怠再說,又向楊恬道:「妹妹不要理會她們,今兒有我們呢。張玉婷還敢呲牙,我就給她丟出去。」說著還晃了晃手。

    看著嬌俏的她做出一副凶狠樣子,楊恬不由啞然失笑,道:「你們多慮了。那日是在坤寧宮,天顏面前豈能容她們信口污衊。今日她們便是說破了天去,又有誰理會得,與我又有什麼相干。」

    蔡淼歪頭瞧了她片刻,咧嘴一笑,道:「怪道祖母喜歡你。」

    楊恬一呆,隨即搖頭失笑道:「是大長公主殿下體恤臣女。」

    蔡淼擺了擺手,「妹妹這般自謙,我便沒法說話了。不提不提了,我們快些先去拜見祖母吧,我好帶你去流觴亭,多認識些我和六姐的好姊妹。」

    楊恬趙彤皆應了聲,船娘得了令,舟行極快,盞茶功夫便到了一處院子後設的小小碼頭。

    見旁邊停的皆是窄小快舟,並非待客畫舫,此處也甚是僻靜,楊恬便知道應是要抄近路了。

    果然蔡淼帶著她們從那院子角門進去,東拐西繞,自抄手遊廊過了兩個穿堂,很快就抵達了大長公主待客的主院。

    這院乃是正座澤園最中心位置,內裡一處三層小樓臨水而建,登高遠望,視野開闊,園中大半美景盡收眼底,這樓便起名近月。

    「現下光禿禿的,沒甚好看,等夏日裡,我做東,請妹妹來,就在這近月樓裡住下,白日賞景,夜裡賞燈——不是我自吹自擂,當時建園子時,還特別設了多處燈柱,白日裡看不起眼,到了晚上真是極美的,京裡再沒哪家有這園子這樣景緻。」蔡淼講得眉飛色舞。

    趙彤也在一旁點頭附和,表示曾親眼見過那美景,說得楊恬也不免悠然神往。

    然待到樓下,要從後門上樓時,卻被一個打扮得體的婆子攔下。

    那婆子在蔡淼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蔡淼眉頭一挑,低聲奇道:「竟這樣快就到了。」

    趙彤楊恬相視一眼,心道只怕是皇上在樓上與大長公主敘話。不想隨著蔡淼避到了偏廳,才曉得,乃是榮王殿下到了。

    楊恬除了知道榮王乃至當今的皇叔、前陣子想求皇莊被駁回外,對其是一無所知。

    趙彤卻是聽得各路小道消息多了,心裡門兒清,她湊近了蔡淼悄聲咬耳朵:「這位竟還真來了,莫非真是要親自揀選不成?」說著豎起一根指頭指天道,「可是由他的?」

    蔡淼搖了搖頭,「貴人的心思,誰知道呢。我家又何嘗樂意蹚這趟渾水,老娘娘所托,祖母也沒法子罷了。」

    趙彤眼珠子轉了轉,道:「既來了,怕是想在咱們這群裡挑的。不然何必要親來。你我賭上一賭,是誰?」

    蔡淼皮笑肉不笑的嘿嘿兩聲,一雙鳳眼微眯,斜了趙彤一眼道:「賭什麼,咱們哪家是任他挑的?還是等那貼過來的罷。」

    趙彤不由笑得前仰後合,連稱「妙哉」。

    楊恬只低頭撥弄茶盞,似是未聞,心下卻是喟嘆,這樣一場筵席背後幾多心機算計。天家,宗室,勳戚,哪個是好相與的。

    少一時先前看守的婆子在偏廳門口一晃,蔡淼便知道榮王走了,忙帶著兩個小姐妹上了樓。

    頂樓的花廳極大,正中一架十二幅四季花開檀木嵌寶螺鈿屏風前設了羅漢榻,淳安大長公主居中而坐,身旁坐著早早就過來相伴姑母的德清長公主。

    兩邊各設圈椅圓桌,卻是十分隨意,並不似尋常待客廳那般齊整,整個廳裡也不過八九位夫人。

    人之所以這樣少,既是因時辰尚早,賓客未盡數到齊,也是因不少夫人與大長公主見過禮便被引去園中了,並沒在這廳上停留。

    留下來的,除了與大長公主親近的,便是地位頗高的,在這裡等待隨諸公主一併赴宴的。

    趙彤眼尖,一眼掃見了長寧伯夫人以及壽寧侯夫人與建昌侯夫人,不動聲色的朝楊恬使了個眼色。

    楊恬垂了眼瞼,面上一絲表情也無。

    三人過去給兩位公主見了禮,又給周圍夫人們團團行禮。眾夫人不免客氣寒暄了兩句,壽寧侯夫人也掛起和煦笑容,唯有建昌侯夫人臉上淡淡的,隨意點了點頭便罷。

    兩位公主都是一派慈愛,與趙彤楊恬說話也格外認真,並不虛言敷衍,問了兩人家人可好,又問趙彤婚事。

    趙彤也不羞赧,大大方方的回了。

    末了淳安大長公主笑道:「莫在這裡陪著老婆子無趣了,小七兒,帶你小姐妹去流觴亭吧。」

    又向趙彤楊恬道:「你們兩個都是極懂禮數的,也替本宮看著小七兒些,她這猴兒脾氣急,又專好打個抱不平,今日本宮是主人家,削了客人的面子便不美了。」

    一番話雖是笑吟吟說出來的,語氣也不輕不重似是戲謔多些,可這哪裡是對晚輩的調侃,更像是實打實抽在那邊張家妯娌臉上。

    那話中的警告之意再明顯不過,引得在座諸夫人忍不住偷偷去覷那妯娌倆臉色。

    壽寧侯夫人還勉強保持著笑,建昌侯夫人臉上已有了薄薄怒色。只既今日舍了臉過來,正主兒還沒見著呢,怎樣都要先按捺下來。

    楊恬這才知道蔡淼這急匆匆帶她過來拜見大長公主的意思,心下又生一份感激。

    果然,她們三個行禮退出近月樓後,不多時,就有張家以及周家的僕婦匆匆離去,帶著自家夫人的告誡,去那邊尋自家姑娘說去了。

    *

    澤園的流觴亭修得並不大,多說能容二十餘人,大約只是供公主府子弟日常玩樂的,並非是專為今日這樣盛大的上巳宴而備的。

    不過既是抬出上巳節的名頭,又豈能少了曲水流觴。

    公主府便在亭旁開了小小水渠,約有一尺寬,九曲十八彎,引得活水而過。

    又置薄如紙的青瓷荷葉盞,內有拇指高紅釉蓮花小酒盅,漂浮水上,蜿蜒而下。

    水渠兩面仿照魏晉古禮設席,賓客入席對飲,行曲水流觴之樂,倒也韻味十足。

    此時既未開席,眾閨秀便三五成群,在流觴亭、水榭、臨水的遊廊等處觀風賞景。

    蔡淼趙彤一到水榭,便有不少勳戚千金圍攏過來,熱情的打著招呼。兩人便拉著楊恬的手,將她介紹給眾人。

    京中中上層的人家誰不知道那日坤寧宮的變故,認識了楊恬,便都忍不住又去看那邊一群張家姑娘。

    張家一群姑娘並未在水榭,卻是在遊廊上,聽得這邊熱鬧,不少人紛紛扭頭來看。

    張玉婷早也探頭過來,見蔡淼和趙彤還待招呼一聲,但隨即就瞧見了楊恬,一張小臉立刻撂了下來,剛待說什麼,又被身邊跟著的管事媽媽勸止。

    她有些不滿的瞪了那邊一眼,又去推身邊的堂姐。

    張玉嫻卻是根本瞧都沒瞧那邊,兀自一把一把撒著點心渣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盯著水面上過來爭食的錦鯉,便是張玉婷推她,她也沒個反應。

    張玉婷見堂姐這般,更是生氣,再去瞪那管事媽媽,但見那媽媽板正著一張臉,滿臉嚴肅,她登時洩了氣,扭過身子不再理會。

    幾個張家親眷姑娘彼此打著眼色,機靈的已經過來逗著張玉婷開心。倒有兩個似是不太合群,一個伸長脖子只去看那邊的楊恬,另一個彷彿週遭一切都和她無關,就只饒有興致的盯著湖對岸的青柳使勁瞧。

    而那邊,本被蔡家三房九姑娘蔡洛帶走的周家一群閨秀,這會兒也往水榭來了。

    那周英祺竟是誰也沒瞧見似的,大步流星就要往張家姑娘那邊趕,一副要大戰三百回合的樣子。

    倒把蔡洛嚇了個夠嗆,方才明明周家僕婦已經過來傳了長寧伯夫人的話,這位也答應得好好的,怎的調頭便仍如炮仗一般奔著張家去了呢。

    虧得蔡淼瞧見了,一把揪了周英祺過來,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你要惹得我祖母和你祖母動怒,然後讓姓張的瞧你笑話啊?」

    周英祺登時就止了腳步,臉上神色古怪,半晌才沖那邊啐了一口,氣鼓鼓道:「今兒就看你這主人家的面子,不理會她們。下次再叫我遇上,定叫她們好看。」又惡狠狠撂下幾句狠話才作罷。

    眾千金神色各異,幸災樂禍的有之,事不關己的有之,面露嘲諷的也大有人在。

    而跟在周英祺身後的她的兩個堂妹並周家親戚姑娘們則是齊齊鬆了口氣,臉上或多或少帶出幾分尷尬來。

    周英祺渾然不覺,仍是旁若無人的高聲與人說笑。

    見了楊恬,她許是自覺「同仇敵愾」,還多說了幾句,非常生硬的讚了楊恬貌美,大約,她所知道的誇人句子都是用來誇人容貌的

    楊恬有些哭笑不得,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實忍不住想對這些勳貴千金敬而遠之。

    好在這會兒費三姑娘等人也拜見過大長公主,來了這邊流觴亭。而楊恬又在人群中見著了沈理妻女,便與眾人告罪,過去那邊見禮。

    趙彤果然守著前諾,隨著她一道走,近乎寸步不離。

    楊恬見識了周英祺那火爆脾氣,知道了這群閨女鬧起來是不管不顧的,便也依了她。

    那邊沈理妻子謝氏剛剛拜見過大長公主,還不曾去眾夫人處,而是拉著女兒沈枚,細細叮囑著讓她今日好好跟著謝家姊妹,說話做事都要謹慎云云。

    看見楊恬過來行禮,謝氏明顯楞了一下,隨即才緩緩綻出個笑來,噓寒問暖一番,又讓沈枚給小嬸嬸行禮。

    沈枚整十三歲,已是荳蔻少女,亭亭玉立,容貌隨沈理的地方更多些,有著水鄉人特有的柔美,身量卻隨了謝氏,頗為高挑。

    她雖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與楊恬廝見過,卻並不十分熱情。

    倒是謝氏一反常態,待楊恬比素日親近不少,楊恬不由心裡暗暗納罕。

    楊恬知道沈瑞生母孫氏對沈理有恩,也知道若非沈理,沈瑞在喪母時只怕被祖母與父親折磨死了,因有這種種因果,沈理沈瑞兩兄弟是極為親近的。

    她只不明白,為何每次各種大小宴會,甚至自家設宴時,謝氏總是對自己十分冷淡,非但沒有親近,好似還疏遠不喜。

    不過這種事,人各有感受,若是親娘還在,又或者有親姐妹,楊恬倒是還能念叨兩句解個悶兒。

    可俞氏只是繼母,楊恬又只有個親大哥,這事兒更不好去問沈瑞,便壓在心底,只每每見著謝氏便也淡淡的,守著禮數不錯罷了。

    今日裡,謝氏竟親熱的拉起楊恬的手,開始問起徐氏近來身體可好、你三嬸兒鎮日都在做些什麼、那義姐可還幫著徐氏管家等等雜七雜八的沈家事,這讓還沒過門的楊恬多少有些尷尬。

    但想著楊家的境況,想來謝氏怕也是沒什麼好問的。

    楊恬揣度著,今日這好態度,八成是謝氏想讓她照應沈枚才擺出來的,便一一簡單答了,然後表示會一直帶著沈枚,照看這個小侄女。

    不想謝氏面上尷尬神情一閃而過,笑著岔過話題去,又匆匆叮囑了女兒兩句,往那邊翰林夫人席上去了。

    而沈枚只向楊恬笑笑,仍跟著謝家幾個姊妹。

    楊恬越發摸不到頭腦,這是……仍想著讓沈枚跟著謝家而非她?那謝氏這一出又是為何?

    雖楊恬與謝家姑娘們也都認識,但不過點頭之交,閣老府的姑娘們也是頗為傲氣,與諸翰林家姑娘又有不同,楊恬也沒興趣結交,便只客氣幾句,仍尋自己圈子裡的姐妹去。

    *

    遙遙的,有絲竹之聲隔水飄來,藉著氤氳水汽,顯格外空靈。

    身著統一翠色衣衫的小丫鬟們端著漆木圓托,將美酒佳餚流水般擺上案几。

    流觴宴就在一片讚歎聲中開始了。

    沒有什麼主持,沒有什麼規則,那水渠九曲十八彎,分出多段,眾女賓自尋投契的好友相聚,隨意尋得一段水渠,自行設令,或投壺作嬉,或擊鼓傳花,或吟詩作對,一切皆隨本心。

    如此一來,文臣武將家的千金們各自找興趣相投的同伴,組成一個個小局,各玩各的,也不必耐著性子應酬關係平平的人,便無不叫好,很快玩樂起來。

    楊恬同費三姑娘一道,和另一些翰林家姑娘聯句詠春,依著曲水流觴規矩,蓮葉盞順水而下,接了酒盞的便要連下一句詩,雖不限韻卻限時,若作不出,便要吃酒。

    趙彤也跟在楊恬身邊,笑嘻嘻表示不會作詩,卻偶爾也有一二妙語,喝酒時更是酒到杯乾,還替了費家姑娘、蔣家姑娘並楊恬飲了幾回,也得了這群姑娘的贊,融進了這個圈子。

    一時酒過三巡,楊恬起身更衣,趙彤自然也相陪。

    因宴席上來賓眾多,這更衣之處便也不止設在一處。

    兩人估量著最近的幾處怕都有人在了,便叫領路的公主府小丫鬟帶她們往稍遠院落去。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也不覺無趣,剛要轉過一處奇石所疊的假山,那邊隱隱傳來爭吵聲,未等兩人反應是避開還是過去解圍,就聽得清脆巴掌響,隨後自假山那邊氣鼓鼓走來個十一二歲女童。

    她臉上猶有怒氣,腳下步伐極快,氣勢洶洶而來,似乎帶過一場風暴。

    她身後一串兒丫鬟僕婦幾乎跟不上了,連帶著兩三個與她同行的姑娘皆叫著「慢些,且等等我們」扶著養娘,一雙小腳緊著邁步。

    卻不是張玉婷是誰。

    趙彤立時站住腳,往楊恬身前站了站,冷冷盯著張玉婷。

    張玉婷瞧見兩人,微微遲疑,卻很快哼了一聲,像沒瞧見人似的,極快的走了過去。張家親戚姑娘並丫鬟僕婦匆匆與兩人行禮,便忙忙追趕張玉婷去了。

    趙彤與楊恬相視一眼,各自搖頭,不曉得這位又吃了什麼嗆藥,不過沒有起衝突是最好。

    兩人繞過假山,忽見一個水紅裙襖的姑娘捂著臉站在路邊。

    那姑娘顯見便是剛才挨了張玉婷掌摑的,半邊髮髻有些凌亂,與趙彤楊恬見禮時,那捂著臉的手放下來,白皙皮膚上已是紅腫一片。

    只是這姑娘神情卻並不像挨了打的,面上平常,無怨無怒也無尷尬羞赧,竟還客客氣氣的向楊恬道:「楊姑娘好,姑娘雖不認得我,我卻有幸在坤寧宮見過姑娘一面。我姓吳,是壽寧侯府表親,姑娘方才也見了,張姑娘與我慪氣走了,我卻是尋不回路,想叨擾兩位,同兩位一併回去,可否?」

    趙彤挑了挑眉,姓吳,當是壽寧侯夫人那邊的親眷,此女容貌出挑,舉止嫻雅,並不像尋常小家碧玉,又提坤寧宮,當是張家從親戚姑娘裡挑出來特地要送進宮的。

    她手上輕撫楊恬,自己先開口接話道:「卻是不巧了,我姊妹正要去更衣,卻不是要回去呢。」說著又指著引路的小丫鬟道:「前面的路我丫鬟也認得,你先送這位吳姑娘回去吧,回頭再來接我們。」

    小丫鬟鬆了口氣,忙贏了下來。

    那吳姑娘仍是副無悲無喜的樣子,規規矩矩斂衽謝過兩人。

    楊恬見她頂著一張腫臉滿頭亂發,卻是依舊儀態嫻雅,不知是下了多少苦功夫被調教出來。

    瞧著她挺直的後脊,緊繃的雙肩,楊恬忽然心生不忍,嘆了口氣,道:「吳姑娘,我瞧你鬢邊有些鬆了,不若同我們一起過去更衣,重新打理一下再回宴上可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28 11:13
第六百零七章 鳳凰于飛(六)

    恁的一個美人,別說荊釵布裙不掩國色,就是腫著半張臉也是美的。

    當這位吳姑娘洗去臉上殘粉,竟是容貌更豔三分,襯得一身水紅襖裙都失了顏色。

    瞧著那邊廂房臨窗梳妝的吳姑娘,這邊正房舀水淨手的趙彤不禁挑了挑眉,粗著嗓子用那浪蕩子的聲音道:「原來竟真有『卻嫌脂粉污顏色』呢。」

    楊恬正用軟巾擦手,聞言探頭一望,也不由驚豔,連連點頭。

    她自己原也是美貌,家裡蔣姨娘與庶妹顏色更盛,但她見過的所有美人統統不如這位,這才真可叫絕色,反倒是那妝容讓其平凡不少。

    想想著吳姑娘的言行,她忍不住喃喃道:「莫非藏拙?」

    趙彤一愣,隨即噗嗤一聲,「這有甚好藏的……」說著卻收了口,笑容也淡了,又去瞧那吳姑娘。

    武靖伯也是個愛玩樂的,府中姬妾眾多,爭鬥自然不少。不過武靖伯夫人一向都是靠拳頭解決問題的,身邊丫鬟婆子也都是練家子,倒沒有姬妾敢跳出來試一試自己身板是否結實的。

    因此後院紛爭只在姨娘之間。趙彤見多了那挖空心思扮美邀寵的,卻還不曾見將自己往平庸裡打扮的。

    「她不樂意進宮?」趙彤眯了眯眼睛,「張家可未必許呢,她這樣的容貌,嘖嘖,張家在她身上也下了大本錢,你瞧她那襖裙釵鐶,可都是內造的,八成是太后賞的,那股金釵還是今年的新樣子……」

    她習慣性說著說著就跑題到衣裳首飾細節上去,反應過來後有些尷尬的用帕子掩口咳嗽一聲,想想連十歲的張玉婷都能上去大巴掌抽這吳姑娘,這姑娘又是這樣反應……她眼珠子一轉,笑向楊恬道:「看來我說錯你了,沒準兒,還有一場大長公主樂意見到的熱鬧可瞧呢。」

    楊恬微微搖頭,不予置評。

    方才她帶著吳姑娘過來更衣梳洗,趙彤老大不樂意,一打發吳姑娘去廂房淨面,就炒豆子一般噼裡啪啦說起楊恬來。

    「你怎的這樣心軟!那瞧著便不是什麼善茬!何況,便是她挨打了,那也是張家的人!別說你自個兒,便說那日後來怎樣了你難道不知?大長公主待你這般親近,你莫要一時好心,倒辜負了大長公主!」

    楊恬聽她一氣兒說完,才深吸口氣,道:「六姐姐,難道就讓吳姑娘頂著那樣一張臉出去?傳揚開來,張家沒了面子,大長公主就有面子了?這到底是大長公主的筵席。」

    趙彤低聲嘀咕道:「大長公主怕是巴不得看他們狗咬狗。這沒帖子的還巴巴趕過來,這司馬昭之心,哼……」

    她雖是這般說,卻也知道,日後若有人提起來嘲笑張家,也會帶一句大長公主的上巳宴上如何如何,到底不美。

    楊恬固然有為大局考慮,可內心裡,到底是被那個緊繃卻挺拔的身影打動,直覺得那日在坤寧宮裡,自己也當是這般決絕罷。

    兩人這邊淨了手,補了妝,同往廂房去見吳姑娘。

    吳姑娘剛剛梳好了高髻,丫鬟正小心的插上些金釵花簪。

    她本是一張優美的鵝蛋臉,卻被這髮髻顯得臉長了一寸,有成為馬臉的趨勢,而繁複的釵鐶配飾也顯得整個人頭重腳輕。

    她的妝容也有古怪,明明是薄施粉黛淡掃蛾眉,並非濃妝豔抹刻意扮丑,卻比素顏時遜色許多。

    趙彤和楊恬相視一眼,便又都裝作沒發現異樣,問吳姑娘可要一起回去。

    吳姑娘起身再次鄭重行禮,道:「我小字錫桐,今日多謝兩位姑娘解圍,他日我必當……」

    楊恬卻是不等她說完更多,便一把拉起她來,「這是做什麼,不過是咱們遇上了,一路過來更衣梳洗罷了。」

    趙彤口中笑道:「我名趙彤,不知道妹妹是哪個彤字?可是緣分了。」卻是眼風如刀,屋裡幾個丫鬟都識趣的退了下去。

    那吳姑娘吳錫桐掃見丫鬟們出去,眼神微閃,但很快垂下長長的眼睫,道:「彤管有煒,趙姑娘好名字。我不過是尋常桐木的桐罷了。」

    趙彤嗤笑一聲,道:「鳳棲梧,才是真個好名字。」

    吳錫桐臉色一白,勉強道:「趙姑娘說笑了。」

    趙彤沒有接話,反而拉著楊恬道:「走吧,回去席上去。」又斜了吳錫桐一眼,道:「吳姑娘?」

    吳錫桐緊緊抿著唇,盯著她們片刻才緩緩起身道:「我若多說了,未免交淺言深,徒惹兩位姑娘厭煩。只我也不是趙姑娘所想妄圖攀附之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罷了。今日兩位也見到了張家姑娘怎樣厭煩我……」

    見楊恬已不自覺流露出憐憫之意,而趙彤依舊一臉嘲諷,她終是嘆了口氣,道:「方才衝突……是玉嫻姑娘要我陪著出來,卻將我丟在半路,叫我不許走,在原地等她,若遇著人,只說過來更衣看風景,她帶著丫鬟去了。而恰玉婷姑娘尋來,向我問起玉嫻姑娘,我實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才……」她下意識的去摸了一下臉。

    楊恬尚未有憐憫之外的其他反應,趙彤眼睛已是立了起來,道:「張玉嫻去了哪裡?!」

    吳錫桐被她陡然抬高的聲音嚇了一跳,好像隨即想到了某種可能,她臉上閃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但很快又隱去,語調也平緩沉穩,道:「姑娘莫要為難我,她去哪裡豈是會告訴我的?我是真不知道。」

    趙彤緊盯著她,道:「你就沒有一二猜測?」

    吳錫桐也搖了搖頭,道:「我如何好妄自揣度。」

    趙彤涼涼哼了一聲,「吳姑娘,不要太聰明才好。你既起了頭兒,這會兒又撇清作甚?我性子急,不耐煩和你繞彎子,你找上我們不就是想借我們口說點子什麼?莫要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有什麼不妨直說。」

    楊恬聞言呆了呆,詫異的目光在趙彤與吳錫桐面上逡巡。

    吳錫桐臉色更白了幾分,勉強道:「趙姑娘誤會了……我……我真沒那樣的心思。我是……」

    她咬咬牙道:「楊姑娘宅心仁厚,趙姑娘冰雪聰明,我這樣的人豈會欺瞞了兩位去?今日實是巧遇。二位為我解圍,我也不瞞二位,我家是吳家旁支,與壽寧侯夫人家已是頗遠,我父只是個秀才,家中幾畝薄田度日,張家將我要走,也沒有我家說話的份……」

    她的臉上流露出悲慼和迷惘神情,「我……原是有親事的。如今……」說著垂下頭,低聲道:「我是真個無心高攀的,掏心窩子說一句,我也是不想一輩子受張家箝制的。」

    沉默片刻,吳錫桐抬起頭來,道:「趙姑娘既問,我便也答我所想,張玉嫻一向厭惡我這容貌,她帶我出來,又丟我在半路,我原覺得……是以我作餌。我略記了些路,可到底是走岔了,到了這邊,幸而遇上兩位。張玉嫻去了哪裡我真個不知,但既然張玉婷也找了出來,想必是沒回席上的。至於張玉婷,」她露出個苦笑來,「霸道慣了的,對旁人也是如此,稍有不順心便……我也不是頭一個被教訓的。」

    趙彤眯眼睛審視她片刻,淡淡道:「你既與我們合盤托出,又是怎麼打算的?」

    吳錫桐直視兩人道:「出此澤園,只怕以後與兩位也沒更多交集了,我若說托庇於二位,二位怕是要笑我痴了。我……是怕了張玉嫻了,只想求今日無事,不知可否……可否跟著二位?」

    趙彤道:「你是張家帶出來的人,和我們在一處?我也就罷了,她呢?」說著一指楊恬,「怕是人還以為張楊兩家親近了呢。」

    吳錫桐再次抿緊了唇,卻不敢去看楊恬,只垂下頭去,低聲道:「是我……唐突了。」

    楊恬一時腦子裡亂紛紛想了許多,她對吳錫桐的同情是真的,但這樣的場合下,不想惹麻煩也是真的。

    不過她想了想還是道:「一同回去,你便在我們這邊尋個席位坐下就是,也不必說是跟著誰的,她們總不會攆了你去。若是張家問起……」

    吳錫桐聽聞她開口便驟然抬起頭,聽罷更是目露感激,連忙接口道:「楊姑娘放心,我自有說辭,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三人說定,便叫進來丫鬟整理了衣襟,一併出了院子,往流觴亭回去。

    趙彤悄然叫了小丫鬟過來,吩咐了幾句,讓她快快去尋蔡淼,將方才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尤其讓蔡淼注意去尋一下張玉嫻。

    不想三人沒走多遠,那邊小路上匆匆忙忙過來一主二僕三名女子,那為首的,不是她們剛剛說完的張玉嫻又是誰。

    張玉嫻本半掩面匆匆而走,十分焦急的樣子,還是兩個丫鬟眼尖,瞧見這邊有人,悄悄拽了拽主子。

    張玉嫻還不明所以,有些惱怒的斥了一聲,得了丫鬟怯怯的回稟「姑娘,那邊有人」,她才定睛往這邊一瞧,登時便愣在當場。

    這邊三個人也不由一怔,但見張玉嫻一雙眼睛紅腫,好似哭過,而衣裙下襬竟是濕了一片,好不狼狽。

    張玉嫻這般樣子叫她們看去了,當下又羞又氣又怒又恨,想破口大罵,可一時又不知道罵些什麼,直恨不得衝過去把幾人眼珠子挖出來才好。

    這邊還是趙彤反應迅速,略沖張玉嫻點了點頭,皮笑肉不笑道:「張姑娘來更衣呀,我們這就回去了,你請便。」說著一扽楊恬衣袖,兩人便不動聲色往前走。

    吳錫桐迅速掃了張玉嫻一眼,卻沒有上前的意思,口中只道:「嫻姑娘慢梳妝,方才婷姑娘尋你來著,我這就去告訴她一聲。」說著腳下生風,隨兩人去了。

    張玉嫻氣得鼓鼓的,卻是半點兒氣也撒不出來,那邊院落裡伺候的下僕已迎了上來,慇勤陪笑,張玉嫻心下發狠,死死盯了三人背影一眼,一跺腳進了院子。

    趙彤楊恬三人回了流觴亭,蔡淼已得了信,臉色陰鬱的迎上她們,並不入席,而是拉了她們往一邊沒人的小橋上說話。

    吳錫桐自不肯自己入席,那樣不坐張家又能坐哪裡,只好硬著頭皮跟在趙彤楊恬身後。

    蔡淼面色不善斜了吳錫桐一眼,吳錫桐立刻乖覺的放慢腳步落後幾步,蔡淼見她識趣,這才面色緩了緩,伸手拉過趙彤楊恬,幾個小腦袋湊在一處,她才低聲道:「真是小覷了張玉嫻,她竟有本事到了貴人跟前。」

    趙彤心裡早有了猜測,低聲回道:「不是榮吧?是不是壽……?」

    蔡淼嘴角輕撇道:「她哪裡能看上榮。是壽。她,哼,想著處處學她姑母呢,她也要有那個命才行。」

    楊恬只覺得不可思議,這可是大長公主的府邸,男女賓隔得頗遠,且還是對張家人嚴防死守,竟還能讓張玉嫻溜到壽哥面前去?!

    不過轉而想起先前蔡淼兩人說,張家子弟也來赴宴,恐是要在壽哥面前伺候,傳遞一二消息想必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思想間,那邊趙彤已經低聲把遇到張玉嫻的事告訴了蔡淼,又重點形容了一番張玉嫻的狼狽。

    蔡淼強忍著沒大笑出聲,「嘖嘖,想是碰著鐵板了!哎,真想立刻抓個人來問問,到底是怎麼了……」

    *

    卻說張玉嫻自從進了這澤園便心不在焉,她已央磨好了兩個哥哥,將皇帝表哥的行蹤悄悄報給她。

    她自然不會說自己的心思,只抬出壽寧侯夫人來,說是母親吩咐,要讓幾個準備送進宮的親戚姑娘得見天顏才好謀劃其他。

    這也確實是這次張家的打算。

    本來是想送進太后宮裡,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奈何皇上去太后宮裡次數委實太少,便是請安也就略坐坐即出來,還沒有去太皇太后宮裡次數多。

    而宮裡也有宮裡的規矩,太后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放姑娘家出來見皇上,更不好安排她們端湯送水,導致見面機會十分有限。

    這次張家也是想著更多接觸皇上才好,必要時,還有旁的手段。且張家素來目中無人,便是在大長公主的地方又怎樣,是皇上瞧上哪家女子了,大長公主也不好說什麼不是。

    張家兄弟那邊已買通了兩個蔡家男僕,靠他們的媳婦往流觴亭張玉嫻這邊遞消息。

    席間,張玉嫻接著信兒,立刻就動身要過去。而那邊僕婦又無意中說了一句榮王殿下在哪裡哪裡,張玉嫻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這些張家備的姑娘當然個頂個的漂亮,也都惹張玉嫻生厭——想到她們中的一個或者幾個將伺候皇帝表哥,她就恨不得去抓花了她們的臉。

    張玉嫻自己不好做得過分,便沒事兒就挑唆張玉婷以及更小的幾個堂妹對她們打罵,以解心頭恨意。

    而其中吳錫桐是諸女中翹楚,自然也最招張玉嫻恨。

    這會兒,張玉嫻便特地叫了吳錫桐跟著出來,想把她扔到榮王面前,這樣的絕色,榮王豈會不動心,若是榮王要了她去,那便沒可能伺候皇帝表哥了。

    吳錫桐確實如她與趙彤所說,她家是壽寧侯夫人家遠房旁支,也沒借過張家什麼力。

    父親只是個秀才,在縣城坐館,多少也小有名氣,家裡還算寬裕,她本也是在議親的人了,不知怎的,她貌美又知書達理的名聲就傳去了張家。

    張家突然來點名要人,吳家這樣門戶豈敢硬頂,只得吹了那邊親事,將女兒送進壽寧侯府。

    吳錫桐自小跟著父親讀書,但到底只是個秀才家的姑娘,所見有限,要說眼界多開闊是沒有的,但是總比旁人更懂事些。

    張家打著選妃的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在壽哥還在東宮時就謀劃了,吳錫桐也進入壽寧侯府幾年,耳目渲染,已是頗為機敏幹練,而後送進宮裡住了幾個月,更是比從前更通透了幾分。

    今日張玉嫻執意要她一個人陪著,她心裡就猜出不好。

    張玉嫻丟她在那邊,又恐嚇她不許走,片刻回來接她,若不見她就罰她頂著盆在外面跪一個時辰云云,又留下個丫鬟看著她。

    吳錫桐作出唯唯諾諾應承的樣子,掉過頭三言兩句就騙走了丫鬟,偷偷溜了。

    而張玉嫻則是直奔壽哥休息的水榭去了。

    *

    壽哥今日玩得頗為盡興,坐船賞玩一番,又在曲水流觴邊與人投壺、對對子,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份,只道他是張會的表親,也沒有讓他的意思,彼此玩得都很開,正中壽哥下懷。

    他雖輸了好幾場,喝了不少酒,可興致一直極高。

    張會、蔡諒等以及一直跟著壽哥的劉忠卻不敢大意,怕他喝多了,便半拉半勸的將他帶去一處僻靜背風的水榭,既讓他能賞景,又能歇息。

    張家兄弟自然也慇勤跟著,張會蔡諒都是場面上人,不喜也不會攆人就是了。待張家兄弟得了回稟的消息,知道妹子帶了人往這邊來了,又絞盡腦汁想法子支走張會蔡諒等人。

    今天張家周家帶了恁多姑娘過來,張家、周家子弟有一個勁兒的往壽哥身邊湊,壽哥乃至張會、蔡諒等哪個不是心裡明鏡兒似的。

    壽哥倒是來了興趣,想看看張家到底還能使出什麼手段來,便悄悄告訴了張會,讓他靜觀其變,不要阻攔。

    這會兒張家兄弟想要支走張會,張會自然也借坡下驢,反正這邊有劉忠有暗衛,壽哥也有了提防,張家想算計壽哥可沒那般容易,便就拉著蔡家兄弟同張家人走了。

    壽哥百無聊賴的聽著那隔岸傳來的絲竹之聲,有一口沒一口的就著點心吃著解酒茶,就等來了張玉嫻。

    張玉嫻見只壽哥一個坐在那水榭裡,週遭張會等人也不見,知道是哥哥們出了力,心下不由竊喜,今日竟能如此順利,想來老天保佑,必能讓她如願。

    她回想著當初在宮裡見著的,姑母與皇帝姑丈相處的種種情景,努力模仿著偷偷練習了許多許多次的姑母的儀態、語調、神情,弱柳扶風般走過去與壽哥行禮搭話。

    壽哥原還饒有興致的看著她演戲,叫了平身後,看著她矯揉造作的拿腔拿調說話,還覺得是個樂子,心裡嘲笑張家蠢貨真是車載斗量呢。

    可漸漸的,他就笑不出來了。

    眼前這個表妹,可真讓人「熟悉」啊。

    雖說侄女肖姑,但張家幾個孩子裡,也就張玉婷和最小的女兒張玉嬌有幾分像張太后,張玉嫻更像舅家人,與張太后容貌相去甚遠。

    但是,此刻,張玉嫻就宛如張太后附體一般,一嗔一笑都帶著張太后的影子。

    而且,那樣的神情,是張太后與弘治皇帝在一處時才會流露出來的,小女兒的刁蠻與嬌羞。

    壽哥的臉慢慢沉了下來,他想起的並不是一家三口在一處的情景,而是那一年,母后生了蔚悼王,常常抱著幼童與父皇在花園中納涼。

    母后臉上就是這樣的神情,與父皇說話時眼波流轉,充滿情意,而她的溫柔目光,也會落在那小小孩童身上,父皇,蔚悼王,就是她的全部,她眼裡再看不到別處,看不到……那邊傻站在那裡瞧著這一切的自己。

    壽哥眼裡已是一片冰寒,他早慧異常,很小就開始記事,蔚悼王落地時坤寧宮上下的雀躍,母后與金太夫人對他的態度變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故而才懷疑過自己的身世,故而才會對母后,對張家,打心眼裡親近不起來。

    他忘不掉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好似下一刻母后就會拋棄掉他,將他太子之位,將他的一切都給蔚悼王。直到那個小東西早夭後,他才略略安穩。

    而那小東西夭亡時,母后的那份傷心……好似比父皇去時更傷心幾分。

    父皇啊,又是怎麼去的……?!還不是怪那個女人!

    壽哥冷冷的盯著眼前還在惺惺作態的張玉嫻,厭惡猶如潮水一般呼嘯湧來,一波又一波,無歇無止,直讓他覺得分外噁心。

    太后,金太夫人,張家的女人。周家的女人。宮裡的女人。那些試圖接近他攫取利益的女人。

    女人,一個個的,就是這樣的虛情假意,令人作嘔。

    壽哥忍無可忍,忽然就發作起來,甩手一個茶盞丟出去,正落在張玉嫻腿上。

    張玉嫻也是三寸金蓮,原就是站不那麼穩當的,猝不及防之下,腿上一疼,哎呦一聲跌倒在地。

    她猶自不知發生了什麼,一雙眼中已帶了淚,還努力的模仿著姑母的梨花帶雨模樣,哀哀切切喚了聲「表哥」。

    她自覺地委婉動聽,惹人憐愛,落在壽哥耳裡則是呱噪異常。

    壽哥見她這樣也是張太后尋常為張家同父皇求情時的表情,心下更恨,怒意騰騰而起,甩手便連茶壺都丟了出去。

    倒是沒照人腦袋上招呼,而是落在了張玉嫻腳邊,泥壺迸裂,茶水多數濺到了張玉嫻裙上,打濕好大一片裙襬。

    張玉嫻這才真的嚇著了,完全不知道皇帝表哥到底怎麼了,發這樣大的脾氣。

    她……她從來沒見過皇帝姑父對姑母發脾氣的……一時竟不知道怎麼應對才好。

    還是劉忠過來勸了壽哥,壽哥只冷冷丟了一句,「有多遠滾多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又吩咐劉忠,「知會坤寧宮,以後沒品階的外臣之女,少宣召覲見。」

    劉忠應了一聲,又揮手叫幾個躲得遠遠的扮作小廝的小火者過來,架了張玉嫻出去。

    張玉嫻又驚又俱,又羞又惱,有心撲過去問問自家錯在哪裡了,要受這恥辱受這樣重的罰,可到底不敢,被兩個丫鬟強扶著離開,越想越是傷心,竟哭了一路,兩隻眼睛腫得桃子一般。

    這才有後來趙彤她們遇見張玉嫻那般狼狽模樣。

    *

    張會蔡諒等人都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交好的小內侍,那邊衝突很快便也就知道了。

    沒等張玉嫻梳妝完畢回到流觴亭,這邊蔡淼、趙彤也曉得了緣由。

    趙彤見自己猜中了張玉嫻果然是去找了壽哥,不由咂嘴小聲嘀咕道:「可真是,便是皇上許張家再出一個皇后,怕是文武也不許的呀,要不張家怎麼多數找親戚家的姑娘,張玉嫻可真是,嘖嘖。」

    蔡淼笑眯眯道:「她原就不是聰明的,懂個什麼。可好,這下她是半點兒別想了,貴人想是著惱了,竟連宮門都不讓她進了,哈哈,想起來就開心,約莫祖母也得了信兒了,怕也是開心的。」

    楊恬則搖了搖頭,並不參與她們的討論,她不喜張家,卻也沒法子對一個被羞辱了的姑娘幸災樂禍。

    少一時張玉嫻回來席上,蔡淼特特看了,見她雖處理過妝容,可眼睛的紅腫是根本掩蓋不住的。而張家那邊不知就裡的姑娘如張玉婷這樣的,便直接出言詢問。

    張玉嫻推說淨了面只覺得雙目灼痛,多揉了一陣子才好些,因此揉紅了。

    這樣的謊話卻是連十歲張玉婷都騙不過去的。

    張玉婷嘟著嘴一直追問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被欺負了,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去報仇的架勢。

    張玉嫻正不耐煩應付她,抬眼瞧見了那邊橋上望著這裡的蔡淼、趙彤,心裡一涼,想她們也都有兄長親人在皇上身邊,只怕……已是知道了方才的事兒。

    一時心下大恨,她真想今天來這裡的所有人統統去死,去死,再沒人知道她曾出醜才好。

    蔡淼,趙彤,……楊恬,還有吳錫桐那個賤婢!張玉嫻見吳錫桐好好站在楊恬那邊,就知道她沒碰上榮王,又投靠了楊恬,更是氣結。

    張玉婷還在耳邊喋喋不休問著怎麼了怎麼了,張玉嫻煩躁不堪,便指著那邊橋上,挑唆張玉婷道都是吳錫桐害了她,楊恬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把吳錫桐拉過去看她的笑話云雲。

    張玉婷雖是年紀小,魯莽衝動,卻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也知道蔡淼是郡君,趙彤也是貴女圈子裡也有名號,她當然不會去惹。

    柿子要挑軟的捏,楊恬不過是個四品官家的女兒,吳錫桐更是泥裡的人物,張玉婷新仇舊恨加在一塊,便像個小炮彈一樣,怒氣衝衝跑到那邊橋上,一把揪住吳錫桐,上去就要搧耳光。

    趙彤也是跟著武靖伯府人學武長大的,要說上陣殺敵是不能,對付個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當時一拽吳錫桐衣襟將其踉蹌拖後一步,堪堪躲過了巴掌,口中嬌斥道:「幹什麼?!」

    張玉婷氣呼呼道:「我自打我家人,要你多管閒事!」說著便搶上一步推了吳錫桐一把。

    蔡淼也在一旁喝道:「要教訓你家人就滾回你家教訓去!今日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撒野!」

    張玉婷瞪了蔡淼一眼,卻又見到吳錫桐一臉平靜泰然自若的樣子,忽然就冒出更大火氣來,她就是看不慣吳錫桐這目中無人的樣子,明明是個窮酸秀才的女兒,賣給她家做奴婢她都懶得要,還拿喬作這幅樣子出來!

    張玉婷衝過去使勁推搡著吳錫桐,口中罵著賤婢,好似瘋了一樣。

    趙彤伸手要去扯張玉婷,蔡淼卻一把攔了,朝橋下努努嘴,低聲道:「讓她們自己家鬧去,咱們別管。」

    說話間,那邊跟著張玉婷的丫鬟僕婦也都攆了上來,七手八腳去攔張玉婷。

    吳錫桐瞧見人來了鬆了口氣,也鬆了勁兒,張玉婷卻是倔脾氣上來了,連推帶踹,比尋常力氣更大了幾分。

    吳錫桐一個沒留神,竟被張玉婷從橋上推了下去。

    短促的一聲尖叫,隨後響起巨大的落水聲。

    蔡淼這才變了臉色,厲聲高喊僕婦下水去救人。趙彤也後悔不迭,跺腳道:「早知道我就出手攔了,把那小丫頭片子丟水裡也不會讓她掉水裡呀。」

    原是氣頭上無心之語,卻好巧不巧落在張玉婷耳中。

    一眾僕婦都顧著掉下水的吳錫桐,沒人再來攔了著張玉婷了。張玉婷又絲毫沒覺得丟個人下水會怎樣,反而覺得立下個壯舉,替姐姐出了氣,正是氣焰高漲時,一聽趙彤說要把她丟下水,登時又火了。

    抽冷子瞧見她們都在白玉欄杆邊觀望水中,指點僕婦救人,張玉婷又一下衝過去,狠狠的一推楊恬。

    楊恬本就焦急,探頭去看吳錫桐是否露出水面,忽然就覺得背後大力襲來,身體隨即懸空而起,竟大頭衝下栽了下去,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耳邊迴蕩著一聲聲尖叫……

    很快,冰冷的春水就將她的身體包裹了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 09:35
第六百零八章 鳳凰于飛(七)

    河邊陡生變故,眾閨秀何時見過這般情景,無不驚駭惶恐,尖叫聲此起彼伏,流觴亭一片混亂。

    好在公主府的下人們訓練有素,早有會水性的僕婦丫鬟跳下河去救人。

    那邊橋上,趙彤雖十八般兵器都會上一二,卻偏偏是個旱鴨子,儘管她身邊會水的丫鬟也立時跟著跳了下去,她依舊急得直跳腳,提著裙子就往下跑,要去河邊看著,卻被蔡淼一把攔住。

    蔡淼臉色也是煞白,卻仍鎮定道:「放心,你我的人都下水了,肯定能救恬姐兒上來,你別裹亂,河邊人更多,不如在這裡看得清楚,還能給她們指點。」

    趙彤強自按捺下焦急,一股子邪火沒處宣洩,扭頭就見張玉婷推完人還頗為得意的站干岸看熱鬧,登時火冒三丈,揮手甩開蔡淼,兩步躥過去,一手抓了張玉婷衣襟,腳下巧勁兒一絆,手上用力,將平素舉石鎖的力氣盡數使上,把張玉婷整個兒摔了出去,直奔河心而去。

    這一番動作兔起鶻落迅捷異常,旁人都不及反應。

    張玉婷亦是,被抓住時還有些懵,一瞬間天旋地轉的,不知怎的竟就飛了出去。

    她這才知道害怕,可剛啊呀叫了一聲,就已跌入河裡,連喝好幾口水,眼見著往下沉。

    張玉婷的養娘原袖手跟在姑娘身後,雖對於姑娘推人下水頗為憂慮,但總覺得自家老爺那是皇上的親舅舅,還有什麼事兒擺不平的,因此也不甚擔心。哪成想轉眼就見著趙彤「行兇」!

    吳錫桐這樣的親戚姑娘死一百個也沒甚干係,可若老爺夫人的心尖子婷姑娘掉一根頭髮絲兒,她們這群跟著的人都別想活了。

    那養娘拼了命的撲上去,卻只堪堪抱住趙彤的腿,她家姑娘已是落了水。養娘驚懼交加,立時殺豬一般慘叫起來:「殺……殺人了!殺人了啊!!」

    趙彤赤紅著眼睛,轉身一個窩心腳將那養娘踹出去多遠。

    蔡淼也沒料到這般,此刻只覺得心突突的像要跳出腔子,卻仍立時過去抱住了趙彤,又喝令身邊僕婦:「都是死的嗎?!」

    趙彤身邊各個都會幾手功夫,主人動手是她們沒想到,可主人都出手了,她們哪裡會幹看著,登時過去制住了那養娘,堵上了嘴。

    張家僕從沖上橋的也不甚多,見吳錫桐落水,多數都去顧著那邊了。誰也沒瞧著張玉婷。

    不料一眨眼,張玉婷也掉水裡了,眾人又都慌亂起來,也顧不上與弄清楚原委,先就朝河中那正在救起吳錫桐與楊恬的公主府僕婦大喊大叫,叫她們撂下旁人,先救「我家姑娘」。

    趙彤雙目圓瞪,額角頸間青筋暴起,雙手握拳,咬牙向蔡淼喝道:「你撒手,別讓我傷了你,我要讓這幫忘八羔子都下河裡喂忘八去!」

    蔡淼卻不理她,向僕婦們喝道:「張家下人真是一個個貪生怕死,自家主子遇險竟站在橋上看熱鬧,快,還不送他們下去救主子去!」

    趙彤一呆,隨即縱聲大笑。

    眾僕婦丫鬟則得命令,手腳麻利,抓起張家下僕就一個個往水裡丟去。首當其衝自然是那位「忠心護主」的養娘。

    張家下僕嚇得魂飛魄散,哭爹喊娘的從橋上往下跑,生怕慢一點就被人抓住丟下河去。

    這河可是能走船的,得有多深!且剛剛打春,水還冰寒刺骨,掉下去非凍個好歹不可!

    那邊張玉嫻早看著橋上的動靜,開始時候還裝不知道,看到吳錫桐、楊恬先後落水,還心中竊喜,可轉瞬張玉婷竟也掉下去了,她這才變了臉色,往橋上趕來。

    待她到橋頭,張家下僕已有好幾個被丟下水了,這一段的河面上便如同下餃子一樣,亂紛紛撲騰得熱鬧。

    她登時柳眉倒豎,怒喝一聲:「蔡淼,趙彤!你們要做什麼!光天化日就要行兇?!」說著便三兩步登上橋,直奔趙彤而去。

    趙彤呸了一口,罵道:「張玉婷行兇時候你裝什麼瞎子瞧不見?!」

    蔡淼則不屑的啐道:「張玉婷害人之後自己站不穩跌進河裡,分明就是你張家下人沒用!事後竟還貪生怕死不肯去救人,嘖嘖,怪道老娘娘要叫你們家學規矩呢!」

    張玉嫻當時一直注意橋上,看的分明是趙彤下的黑手,見他們「顛倒黑白」,不由怒極,也不走腦子便罵道:「楊恬吳錫桐算什麼東西,豈能與我妹妹相比?!我家就是貓狗也比她們尊貴些!分明就是你們這群下賤胚子聯手害我妹妹!」

    趙彤登時火氣更旺,一使力便掙開蔡淼,上去兜頭賞了張玉嫻一個窩心腳。

    張玉嫻的丫鬟原就防備著,見狀連忙躥出來護在頭裡,饒是如此,趙彤盛怒之下又何等氣力,一腳踹得那丫鬟慘叫一聲,往後一撞,連帶著張玉嫻也趔斜了幾步才堪堪被左右扶住。

    趙彤已是暴怒,指著張玉嫻喝罵道:「你算個什麼東西敢來罵我?我祖父平瑤亂時、掃女真時、打韃子時候,你們老張家祖上在哪兒呢?在幹嘛?!我父親現在鎮守南京,這次也曾協助剿滅太湖水匪,你爹又在哪兒呢?!在幹嘛呢?!你張家不過一外戚,有什麼臉站在這兒說尊貴?!有什麼臉來罵我家赫赫戰功的大明功臣?!」

    蔡淼急步過來,攬住趙彤,瞪向張玉嫻,神色冰冷,話音中寒意刺骨:「我祖母是憲廟親女,皇家的公主,我是先帝親封的郡君,你又算什麼東西,無品無階,就敢在這裡大放厥詞論什麼尊貴,莫非,你張家是覺得比皇家還尊貴?!」

    張玉嫻被那丫鬟撞著肋骨生疼,聽得趙彤回擊,還想再罵回去,然蔡淼開口,便如一盆冰水兜頭而下,她登時也清醒了,尤其最要命的最後一句,便是莽撞如她也知道嚴重性,她又如何敢接口!

    她登時又氣又臊,伸出一隻手指著趙彤蔡淼兩人,「你」了半天,也沒吐出一句有用的話來,就自道:「你們,你們血口噴人!」也是有氣無力。

    幸而那邊河畔一直盯著僕婦救人的蔡家九姑娘蔡洛高喊一聲:「吳姑娘楊姑娘救上來了,快,快,春凳軟榻抬過來過來!」又有機靈的僕婦一早抬來春凳,又備下錦被、披風等禦寒之物。

    趙彤哪裡還忍耐得住,根本懶得理會張玉嫻,拎起裙子大跨步衝過去看楊恬。

    蔡淼冷冷斜了張玉嫻一眼,揮手帶人也往那邊去,扔下一句:「等明日本郡君便進宮去問問太皇太后、太后,張家是不是尊貴如斯。」

    張玉嫻面露驚恐之色,張了張嘴,聲音卡在喉嚨裡發不出來。

    而本已走過去的蔡淼忽然回過頭來,勾了勾嘴角,語帶嘲諷道:「對,我竟忘了,皇上既下了旨,太皇太后也不會讓你進宮回話了,大約,會直接問問壽寧侯夫人吧。」

    「皇上下旨」幾個字砸在張玉嫻心頭,帶來比方才更大的恐懼。

    她……她……她在皇上面前出醜的事兒蔡淼知道了!!

    張玉嫻頓時覺得天都塌了一樣,眼前一陣陣發黑,已是看不清蔡淼漸漸遠去的背影了。

    她突然尖叫一聲,顧不住肋骨疼痛了,掩面拚命奔跑起來。

    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回家!

    再不出來,再不要聽到人說她君前失儀,再不要人告訴她皇上厭棄了她,不許她進宮……

    *

    這邊不單吳錫桐、楊恬被救上來了,便是後落水的張玉婷也被撈了上來。

    原本這邊小姑娘們都是由蔡家姑娘們來招待的,夫人們另有一處。這一鬧,大長公主的長媳帶著幾個孫媳也都匆忙過來了,一面指揮安置落水的閨秀,一面安撫受驚嚇的其他閨秀們。

    如此一番變故,這上巳節宴自然進行不下去了,閨秀們紛紛提出告辭,公主府這邊也不過多挽留,立時安排人一一送人出去。

    而自然也有消息送到了淳安大長公主面前。

    這會兒夫人們這邊也已不在近月樓,移至另一處賞湖景的聽泉閣上飲宴。

    下人們相繼飛奔過來報吳錫桐、楊恬、張玉婷落水後,建昌侯夫人頭一個一聲尖叫「我的兒!」,根本不顧禮儀,起身帶翻了凳子也不理,飛也似的跑出閣去。

    俞氏也騰的起身,卻顧著禮儀,先向大長公主行禮告罪,匆匆而去。

    大長公主也站起身,臉色陰沉,吩咐左右宮人過去看看,又叫人抬肩輿過來追上俞氏送她過去,卻隻字不提方才撒丫子跑出去的建昌侯夫人。

    壽寧侯夫人也站起身來,面沉似水,卻並不離去,要等大長公主這邊審出個結果來,給她個交代——好端端的,怎麼就張家的兩個人落水了?又有上次就與張家作對的楊家姑娘,這事兒,沒完!

    豈知這邊口齒伶俐的下人一稟報先前情況,她恨不得方才撒丫子跑出去的是她自己!

    那下人報說,是建昌侯府大姑娘不知道什麼緣故,將與她同來的吳姑娘和楊學士府大姑娘推下水的,又沒收住手,自己也滑進河裡了。

    淳安大長公主刀子一樣的目光刮在壽寧侯夫人臉上,低沉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威壓:「壽寧侯夫人?」

    壽寧侯夫人額角也微微有些見汗,卻要作出幾分嚴厲神色來,色厲內荏喝那下僕道:「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些,我張家的姑娘平白的豈會做這等出手傷人的事!」

    在場夫人神色各異,張家與楊家姑娘在坤寧宮的梁子誰人不知,誰知道這張姑娘是不是刻意報復?什麼叫平白?壽寧侯夫人這會兒倒想撇清,也要撇得清才行。

    那回稟的下僕是個三十多歲的媳婦子,面相憨厚,口齒卻頗為伶俐,只道:「奴婢原是跟著我家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楊學士府大姑娘以及那位吳姑娘在橋上說笑賞景的,不知怎的建昌侯府大姑娘就沖上橋來,指著吳姑娘就罵,又去推她,我們過去攔著,卻被張姑娘和跟過來的張家下人打罵,一不留神,那邊吳姑娘已是被張姑娘推下河了。

    「橋上的姑娘們都慌了,一疊聲喚我們去救人,我們中會水的就跳下河救人,都亂著,不知道怎的,張姑娘又發作起來,衝過來又把正在橋欄杆邊張望吳姑娘的楊姑娘推下河去了。大約是她使了太大力氣,沒收住,自己也跌下河了。她的養娘好像嚇傻了,也不曾攔著,還是我們郡君喝了一聲,她才反應過來,這才跳下去救張姑娘了……」

    這細細一描述下來,壽寧侯夫人方才說的便都成了笑話,人家好端端站在橋上,你張家姑娘衝過來傷人,自己還沒落著好,還說什麼「平白」!

    這臉打得啪啪的,壽寧侯夫人臉上如何還掛得住,下意識便喝了一句:「胡說!」

    那邊大長公主冷哼一聲,帶著騰騰的怒意,詰問道:「壽寧侯夫人,你是說本宮府中人陷害了你家的姑娘?!」

    壽寧侯夫人有些尷尬,沉著臉只道:「怕是有些誤會……」

    大長公主已打斷她的話,厲聲道:「壽寧侯夫人,今日原不曾與貴府下帖子的,貴府不請自來,本宮亦以禮相待,可好,你張家姑娘倒在此行兇,建昌侯夫人又如此失禮。壽寧侯夫人,你不問青紅皂白,不去約束自家,倒問本宮府中人的不是!壽寧侯夫人,你今次是特特來尋釁的嗎?!」

    她越說越怒,原是聲音越發高亢的,卻偏在最後一句上平了下來,只咬重了尋釁二字,近乎一字一頓,那話裡的寒意直刺人骨髓,令人膽顫。

    壽寧侯夫人滿肚子怒氣怨氣,卻生被噎得無話可說,亦是發作不得——不論是不是自家有理,今日確是不請自來。

    這位論尊貴是皇家公主、當今的親姑祖母;論輩分,亦是長她一輩,與金太夫人同輩,是個對上張太后都不輸陣的人物,她不過是個外戚侯夫人,又如何敢直面其鋒芒!

    壽寧侯夫人默默深呼吸,忍氣吞聲,卻怎樣勉強也擠不出笑來,索性板著面孔試圖圓回一二,道:「其中定有誤會,大長公主息怒,我這便過去看看。」說著起身告罪,便要出去。

    此刻,第二波報信的已來了。

    壽寧侯夫人也想知道情況,便略頓了頓腳。

    然這一頓腳,真真讓她腸子也悔青了,不若早一步走了。

    歸根到底,今日,就不該來!

    這報信的卻是蔡淼身邊的大丫鬟,機靈得緊,先是叩頭說了幾位姑娘都被救起,也請了大夫在看診,隨即又說壽寧侯府張二姑娘與自家郡君、趙六姑娘口角,氣不過跑了,張家下人盡數去追張二姑娘了,郡君打發自己過來報信,請張家再派些人手去照看建昌侯府張大姑娘。

    在大家驚詫的目光中,這丫鬟炒豆子一般噼裡啪啦將張玉嫻與蔡淼、趙彤的對話學了個遍,便是語氣也模仿個十足。

    一時眾人都去看壽寧侯夫人。這次,這臉,是要給打腫了吧。

    德清長公主一直未出聲,此時也忍不住了,厲聲道:「這便是張家的家教?!太皇太后叫你們好好教養女兒,你們便是這樣教養的?!」

    大長公主則怒極反笑,冷哼道:「本宮也是開眼了。張家不光不將滿朝文臣武將放在眼裡,原來還一直教導自家女兒,自家是比皇家還尊貴些的。」

    本一直作假寐狀的長寧伯夫人,這會兒忽然睜開眼,目光炯炯有神,神補刀一句:「不知太后是不是也作此想。」

    此話一出,大廳上一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長寧伯夫人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弟媳,在場是輩分最高者,比大長公主還長了一輩。

    前次坤寧宮之事,只因她懶怠進宮,不想後輩竟被張家欺負,老太太也是極為不滿,這次親自帶了孫女、親戚女孩過來,也是為孩子們撐腰,亦有交好大長公主的意思。

    周家張家不對付幾十年了,這會兒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時!

    在場文臣武將乃至御史夫人們都有,目光齊刷刷落在壽寧侯夫人身上。

    有這幾位的幾句話,明日,只怕有大批彈劾摺子遞到御前了。

    壽寧侯夫人身上都輕輕哆嗦起來,又氣又惱,又窘迫又難堪,忍不住回道:「大長公主如何能聽一面之詞就給張家定罪!」

    聲音裡已有顫抖之意,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

    之事說完,她又有些後悔,卻也不好回轉,只得硬著頭皮勉強道:「恕罪,我得先去看看落水的孩子如何了。」說罷再不想多呆一瞬,轉身便走。

    那邊卻是武靖伯夫人站了起來,也向大長公主告罪,慢條斯理道是要過去看看「自家孽障」。

    其實廳中不少夫人都是暗暗焦急的,不知道自家閨女怎樣了,只是,到底大長公主沒發話,又沒有下人稟報過與自己姑娘有關,誰也不好貿貿然起身來說去那邊。

    沈理的妻子謝氏已有些坐不住了,她是千叮嚀萬囑咐讓沈枚跟著謝家姊妹的,但誰知道楊恬會不會故意拉了她閨女過去,若是磕著碰著可如何是好!便是沒事兒……捲入這些貴女的爭執之中,也夠讓人頭疼的。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忍耐不住想起身時,那邊大長公主也發了話。

    淳安大長公主環視眾夫人一遭,微微嘆氣道:「本宮原想著借這上巳節,與眾位熱鬧一番,不想出此變故,想來大家也是無心宴飲了,便就此作罷吧。改日公主府再行設宴,與諸位壓驚。」

    眾夫人口中皆道不敢,紛紛向大長公主告辭,心中卻著實鬆了口氣。

    大長公主的長媳去了那邊處理落水事宜,三兒媳便在這邊開始送客。

    大長公主與德清長公主身份尊貴,除了親送長寧伯夫人出去,與旁人也只是客套幾句。末了兩人便乘肩輿,往安置落水姑娘的院子去了。

    *

    那邊建昌侯夫人氣喘吁吁跟著引路人跑進了安置自家閨女的院子,眼見自家閨女濕漉漉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小臉煞白,昏迷不醒,她便如被人摘了心肝,尖叫一聲就撲過去,抱著閨女就開嚎,又去撕打床前跪著的眾多張家婢女僕婦,似瘋似狂。

    眾人都是跟了她多年的,深知其秉性,誰敢承受她的怒火,被活活打死也不是沒有過!便慌不迭就把養娘喊了殺人、她們中不少又被蔡淼讓人丟下水去等等諸事說了。

    建昌侯夫人果然轉移了目標,撂下閨女,抬腿就要去與蔡家理論,卻迎面正撞上壽寧侯夫人。她便立時大嚷大叫,口不擇言要弄死趙彤蔡淼云云。

    壽寧侯夫人一腔怒火終於找到宣洩之處,抬手便是一嘴巴,扇得建昌侯夫人直跌了出去。

    下人們見了都傻了眼,撲通撲通跪了一地,竟沒人敢過去勸上一句。

    建昌侯夫人回過神來,便又要叫嚷。

    壽寧侯夫人大喝一聲:「堵住她的嘴!」

    待心腹僕婦過去制住建昌侯夫人,她這才冷冷道:「你說話走走腦子!你若想張家倒了,盡可以可勁兒的鬧!今日的事兒,我會回去與二叔分說個明白。」

    在她的環視下,跪在地上的兩府下人們幾乎額頭貼地,瑟瑟發抖,誰也不敢有絲毫聲響。

    建昌侯夫人本來怒目瞪向大嫂,忽聽得她要與張延齡說,身子便是一顫。

    她在外面敢這樣囂張跋扈,正是無法無天的張延齡給她的底氣,可若對上這混不吝的丈夫,她一如見了貓的老鼠一般。

    建昌侯夫人便也瞬間安靜下來,不再掙扎。

    壽寧侯夫人著僕婦去尋張玉嫻,吩咐也不用帶過來,直接帶上自家馬車。這邊點齊了眾人,讓人抬了還在昏迷的張玉婷上車,一併要走。

    蔡家卻是來知會,吳錫桐姑娘撞了頭,傷得頗重,恐怕不宜挪動,要在公主府略養一養再走。

    壽寧侯夫人此時心煩意亂,哪裡還顧得上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吳錫桐,又深覺這是個禍頭,帶回去若是死在家裡,也不好交代,便順口應下,帶著張家一眾人走了。

    *

    雖然三個姑娘先後被救上來,卻不是安置在一處。

    張玉婷是最後落水,也是最晚被救上來的——其中自然有公主府的下人得了令故意拖延的緣故,卻也是因後來被蔡淼丟進水裡的人委實不少,各個撲騰起來,阻礙了救人。

    她昏迷不醒有凍的緣故,也是被嚇的。

    而吳錫桐的昏迷不醒卻是因著倒霉,落水後不知道撞到了哪裡,頭側竟被撞破,被撈上來時頭上還流著血,因此昏迷不醒。

    幸而今日公主府本就防著有人飲食不當突發疾病等等,早將常與府裡請平安脈的大夫請來坐鎮,此時正好過來看診,已是包紮過了,熬上了藥。

    楊恬落水也吃了一嚇,喝了幾口水,且亦是不識水性,撲騰了好一陣子。好在趙彤身邊會水的下人及時入水,很快也就將她撈了上來。

    此刻她已是從裡到外換了一身蔡淼的新衣,又披著厚厚的外袍,一邊兒由著丫鬟擦著頭髮,一邊兒小口小口喝著滾燙的薑湯。

    俞氏滿臉的後怕,忍不住反覆道:「可是萬幸。可是萬幸啊。」

    大夫方才也來診過脈,說楊恬雖有些寒氣入體,但問題不大,也開了方子叫回去抓藥來吃上三劑,驅寒保暖便好了。

    楊恬勉強笑了笑,弱弱的道:「是我好,讓太太擔心了。」

    俞氏瞪眼道:「這說的什麼話!聽聽,這嗓子都啞了,快喝薑湯,不要說話了,一會兒咱們回去,再尋旁的大夫好好瞧一瞧,天兒這麼冷,那水冰涼冰涼的……多幾個大夫看,我與你父親也好放心。」

    楊恬也覺得頭重腳輕,眼皮發沉,後腦後頸到後背一線如被石頭墜著一樣,沉重難受,想來也是受寒的緣故,便也點頭應下。

    少一時,蔡淼和趙彤伴著淳安大長公主、德清長公主一同過來探望楊恬了。

    雖說兩位公主身份尊貴,輩分也高,便是不來也無不可。但楊恬畢竟是在公主府出的事兒,又是帝師之女,也得大長公主的喜歡,這才有兩位親來探望一個小輩之行。

    大長公主溫言安慰了楊恬,卻隻字未提張家,只說回頭會請了太醫去楊府再與楊恬好好診治一番。

    俞氏不由大喜,她原就擔心楊恬身體,想請個好大夫來,這宮裡的太醫可是比外面大夫強上百倍,且太醫亦不是誰家都能請來的,忙不迭代楊恬謝過。

    兩位公主略坐了坐便離去了,倒是蔡淼和趙彤留下來與楊恬說話。

    當時楊恬被撈上來還頗為清醒,趙彤便又是哭又是笑的,緊攥著她不放手。待轉到這沒外人的院落裡換衣服時,趙彤就忍不住道:「可嚇死我了,這回去張二還指不上怎生埋怨我呢,怕是沈二也要恨我了。」

    楊恬倒是想安慰她說沒事兒,只是身上還沒暖過來,嘶啞著嗓子,有些發不出聲來。

    一同跟來的蔡淼連忙按住她,不讓她出聲,又笑指著趙彤道:「她就是這個樣子,虧還是姐姐呢,半點兒深沉都沒有。不必理她。再說,她其實也為你報了仇了。」見左右都是心腹,便又低聲笑道:「彤姐兒可是位女將軍呢,兩下子就把張玉婷給扔河裡去了。」

    楊恬不由大吃一驚。

    蔡淼笑眯眯的把趙彤如何反應,自己又如何應對,把張家妹妹丟下水、姐姐氣跑一一講給楊恬聽了。

    楊恬是目瞪口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便是知道武將家姑娘不同,也從沒想過一個姑娘家能「豪邁」到這個地步。

    俞氏過來了,蔡淼便告罪出去相送那些閨秀,沒一會兒武靖伯夫人也著人來找趙彤過去問話。

    後兩人都處置了手上的事兒,方伴著兩位公主過來。

    這會兒公主走了,蔡淼把屋裡不相干的人打發下去,才繪聲繪色將下人報與她的、方才壽寧侯夫人在聽泉閣吃癟的事兒一五一十講給俞氏母女並趙彤聽。

    俞氏不好開口說什麼,心裡卻是恨極了張家——這一次次的,這是要做什麼!真欺楊家為尊者諱便什麼話都不會說嗎?!回去定要好好與老爺說上一說,這次,都敢動手害自家姑娘了,必不饒過那惡毒丫頭!

    趙彤更是冷哼一聲道:「明日後日,朝上彈劾張家教女無方的摺子必淹了他們!今日她們所作所為也必能『上達天聽』。」

    便是沒人參劾,還有她大哥與張二呢,天子近臣可不是白做的!

    *

    天子近臣自然不是白做的,便是沒有趙弘澤與張會,蔡諒蔡誦兄弟倆的嘴巴也不會閒著,從澤園離開時,壽哥已然知道了今日落水前後的事。

    回宮之後,連趙彤私下與張會評價的張玉嫻、吳錫桐,乃至建昌侯夫人鬧的那一出,也盡數落入壽哥耳中。

    回宮給太皇太后、太后請安時,壽哥隻字未提,還在坤寧宮中喝了盞茶吃了果子,才似心情很好的踱回乾清宮。

    直到東暖閣裡,劉忠伺候壽哥更衣淨面之後,壽哥才涼涼道:「這就是張家養的好女兒。如此行徑,那兩位侯夫人如何堪為朝廷誥命。」

    無故傷人的張玉婷,以及矯揉造作的張玉嫻,壽哥真是想起來就犯噁心。

    一旁劉忠臉色微變,低聲道:「皇上恕奴婢多嘴,到底……是行兇未遂,兩位夫人只是教子無方,若是中旨或懿旨奪了她們的誥命,只怕於律法不合。且為這樣的人,若是傷了皇上與太后的母子情分,豈非……不值。」

    壽哥瞧了劉忠兩眼,揚了揚眉,又冷哼一聲,擺手道:「你想多了。」轉而又拿起摺子,百無聊賴的翻了翻,吩咐道:「去給沈瑞傳個話。再叫兩個太醫去楊府問診。」

    這也是應有之意,劉忠忙應了,又小心翼翼補充道:「奴婢聽底下人回報,說淳安大長公主那邊已來請過太醫了。」

    壽哥摺子一丟,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枕在腦後,嘿嘿笑了兩聲,低聲道:「皇姑祖倒是……」又笑著搖了搖頭。

    劉忠偷眼覷著,見他面上露出古怪神情來,一時也摸不透這古靈精怪小皇爺的心思。

    片刻,壽哥摸了摸下巴,又忽然開口吩咐了一句,「張家掉水裡那個親戚姑娘,叫人好生看著,別叫她死了。」

    最後幾個字說又輕又慢,近乎一字一頓。

    劉忠呆了一呆,「別叫她死了」這幾個字說得,恁生怪異……

    他一時間心裡轉過無數念頭,慌忙低下頭掩蓋住表情,應聲稱是。

    *

    當劉忠派去與沈瑞報信的人到沈府時,沈瑞正在快馬趕往楊府的路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8-1-9 10:16
第六百零九章 鳳凰于飛(八)

    萬壽聖節那日坤寧宮之事,因是口角之爭,到底也未怎樣,楊家為尊者諱,不肯去參劾外戚張家也就罷了。這次可是實打實的動了手,楊家大姑娘叫人推下河,楊家再不出聲,便真成了軟柿子了。

    見了女婿過來,楊廷和也沒有更多吩咐,只表示,要彈劾張家教子無方,彈劾張家女蓄意謀殺。

    沈瑞則道:「小婿之所以來得這樣快,是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與我送的信。他還要伴駕回宮,因此只打發人來與我說了一聲……」他頓了頓,道:「他說,此事皇上盡知。」

    楊廷和面色稍霽,略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小皇帝會盡知此事,就看小皇帝身邊都是什麼人——只怕他們楊家不知道的事兒,小皇帝也盡知了。

    既然張會能特地打發人來與沈瑞說,那自然都是向著楊家說話的。

    本身,楊家也是苦主。

    但這件事上,小皇帝的態度,卻未必會明朗。

    楊家,不可能逼迫皇帝表態,但楊家的態度必須要立起來。

    「楊家的話,自當楊家來說。」最終,楊廷和只這樣道。

    沈瑞點點頭,明面上的事兒自然要做足,而其他,張家欠沈家的還不曾清算,如今又來招惹,便是一時扳不倒,也不能讓他們這樣逍遙下去。

    「如今西北用兵,軍費正是吃緊。上次皇上微服私訪時,還曾問計於小婿,如何賺銀子填補國庫。小婿當時也說,邊關糧草非鹽引不能解。」這件事沈瑞當然是匯報給楊廷和過的,現在提起,不過是想鹽引之事重提。

    楊廷和也會意,皺了皺眉頭。先前小皇帝已是許了張家周家的鹽引,只是戶部尚未給付,且朝中還有追責重罰兩個經手商人的聲音。

    這件事當然可用,不過邊疆糧草之事也有各方角力,賀家抄家的銀子也快進京了,會不會爭出個結果來尚不可知。

    「小婿也聽聞,周家張家田莊都有侵佔民田的事。」沈瑞繼續道。

    這事不大,但是周張兩家曾為此對上過,拋出此事,也算驅虎吞狼。

    便是不能倒了張家,也可讓這一樁樁一件件,積毀銷骨。

    「田莊這事不過小事,不比鹽引。」楊廷和搖頭道:「三月初一是先太皇太后大祥,這才幾日,皇上不會許人因這點小事去動周家。既不動周家,自也不好動張家。」

    說罷,他又正色向沈瑞道:「恆雲,我知你心思,只當下,你不當琢磨這些事情。」

    沈瑞臉上微熱,忙低頭應聲。

    楊廷和嘆了口氣,道:「有些事,心中有數便是,思慮過多牽扯精力,反是本末倒置。現下贏得一時算得什麼?當下仍要以文章為重。我見你近日行文已是大有進益,好好磨上這一年,明歲秋闈後歲春闈取個好名次,方是你他日立身朝堂之根本。」

    沈瑞連聲應是,心裡也是嘆氣,莫說現下沈家無人能在朝中支撐,即便是有人,面對即將到來的亂局,自己又怎得安心看下書去……

    楊廷和又簡單問了沈瑞幾句學業上的事,方讓他去了後院。

    *

    後院裡徐氏正在與俞氏聊著今日之事。

    張會派人來報信後,沈瑞立時換了衣衫便要出門,還是徐氏叫住他,匆匆命人備下藥材補品等物,套了車與他同來。

    徐氏顧慮頗多,如今楊家和張家對上了,張家既壞了名聲,必然想法子來壞苦主楊家的名聲,以混淆視聽。

    她思量著沈瑞獨自過來探望楊恬,或不得見著人,或見著了傳揚出去被外面刻板的士林人家說嘴,而她這未來婆婆去探望兒媳,旁人也論不出什麼來。

    因此進了楊府,她也沒立刻就去看望楊恬,而是在這與俞氏敘話,等著沈瑞見過楊廷和後來與俞氏請安,也好帶著兒子一道進去看楊恬。

    張會傳話過來時也不能事無鉅細都講出來,只略略說了大概。此時徐氏聽俞氏氣惱的將所知道的都講出來,不由也抽了口涼氣。

    她經的事兒多了,並不懼怕人心算計,便是先前賀家步步緊逼,她也能淡定自若。可怕就怕啊,有些人根本不算計,一味莽撞行事,亂拳打死老師傅,才最讓人頭疼。

    「不想,張家竟是如此家教。」徐氏甚至都覺得有些離譜了。雖說張家一向是囂張跋扈,但竟連小小女童都教養成這般模樣,下僕又這般張狂,可見是爛到根子裡了。

    弘治朝先帝雖也縱容張家,但到底是輩分不差,想約束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如今,小皇帝登基,這是皇舅,礙於輩分,又有太后橫亙在那裡,孝道所在,有些時候小皇帝便是想管怕也要委婉一些的。

    張家這樣下去,實非大明之福。

    而沈家與張家,亦隔著一條人命。

    徐氏兀自思量,也不好多對俞氏說什麼,便只好順著她的話頭勸上幾句。在她說起上巳宴遇到的武將夫人如何如何時,也少不得將自己所知那人的秉性點撥俞氏一二。

    俞氏是低等官員人家出身,眼界有限,初嫁入楊府時不過與一些翰林人家打交道,都是矜持守禮,還顯不出什麼來。待先帝去了,楊廷和變得炙手可熱,往來的人家成倍增長,各個層次人家都有,俞氏不免有些露怯。

    她也苦於沒人指點,女眷間的交往又不好去問楊廷和。

    雖有徐氏這個親家,她和徐氏還有些遠親,當叫徐氏一聲「表姐」,但兩人歲數相差委實太多,幾乎差了一輩人,且徐氏是閣老之女、九卿之妻,俞氏只覺仰望,也沒辦法親近。

    兩人作了親家以後,雖接觸多了,但這般推心置腹的談天卻從沒有過。

    今日得了徐氏幾句話,俞氏便覺如醍醐灌頂,通透之極,不由心生感激,又忍不住多問幾句,竟將徐氏當作長輩先生一般的人物了。

    徐氏也是盼著楊家好的。楊恬生母早逝,若這位繼母能撐起事來,於楊恬也是好的。當下便也不吝言辭,與俞氏聊了不少接人待物之道。

    沈瑞來時,兩人相談甚歡,沈瑞問了好,簡單寒暄兩句,俞氏便知情識趣的帶著徐氏沈瑞母子往楊恬院子裡去。

    楊恬已經吃過一劑藥,被塞進被窩蓋著厚被發汗,俞氏身邊的人來回稟過徐氏母子要過來,又再三表示,徐氏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楊恬起身更衣,以免再受寒氣。

    楊恬這會兒還在頭重腳輕,也不敢大意,便也只得失禮一回,紅著臉這般見客。

    她被子蓋得嚴實,帳子被撂下半邊,屋裡又豎起架屏風來。

    俞氏一進來便道:「這是做什麼!這都什麼時候了,又滿屋子的人,怎的還迂腐成這等樣子,倒叫親家笑話!撤下去,撤下去。」

    養娘和管事媳婦臉上都有些訕訕的,忙指揮著粗使婆子抬了屏風出去。

    徐氏也不由好笑,圓場道:「到底是翰林人家,嚴謹守禮。我也實在是憐惜瑞哥兒,知他不親眼來瞧上一眼,也難心安。可憐天下父母心,親家太太不也都是為著孩子好。」

    俞氏忙笑道:「可不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唉,瑞哥兒也是有心了,是我楊家的福氣。」

    床上楊恬臉都紅成了蘋果,被徐氏按著不讓起身,一雙眼睛都不知道放哪裡好,也不敢去瞧沈瑞,羞窘得額角都見了汗,比那藥發散的還快些。

    沈瑞早就練就了厚臉皮,這種程度的打趣已是面不改色,只露出得體的笑容,一雙眼睛認真瞧了楊恬一番,又仔細聽著徐氏與楊恬的對話。

    徐氏問了楊恬身上覺得怎樣如何,卻對今日發生之事隻字不提,又叫她好生養著。

    楊恬聲音有些沙啞,又忍著羞意,說話聲音更是低得幾不可聞。

    徐氏自然不會為難於她,問了幾句就去瞧俞氏。

    俞氏早有準備,便笑著說屋子狹小,恬姐兒又病著,過了病氣給親家太太便不好了,請親家太太到外間來嘗嘗先前恬姐兒親手制的花茶。卻又吩咐沈瑞幫著把那邊窗戶留個縫,透透氣,別讓屋裡太憋悶了。

    兩位親家就這樣笑著手挽手的出去了,到那邊楊恬待客的小花廳去坐著,帶走了大批丫鬟僕婦,而沈瑞因去關窗,順其自然便留了下來。

    有了前幾日慈雲庵那一出,楊恬的養娘林媽媽也知道沈瑞與楊恬的情誼,今日又是姑娘受驚生病,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時候,太太都這樣態度了,她也不願做那惡人去,便借引子往外間去了。

    屋裡兩個大丫鬟半夏和麥冬一人抱著個針線笸籮,遠遠的往窗邊一坐,埋頭開始打絡子繡花,那神情專注的,好似姑娘已經踏踏實實睡下了一樣。

    楊恬心如擂鼓,耳根子都紅透了,闔上眼作假寐狀,卻忍不住留心屋裡的腳步聲。

    只聽得窗子吱呀,而後他的腳步聲一路往床前來,凳腿摩擦地面的輕響,他大約是拉開了圈椅吧……

    正思量間,忽然一隻帶著涼意的大手覆上她的額頭。

    楊恬這一驚非同小可,身子猛的一顫,登時就睜開了眼,雙目圓瞪,又下意識的往床裡去躲。

    「恬兒,別怕。」

    聽得這一聲,楊恬不由一陣心悸,又莫名的就安心下來,也不再躲避,抬眼去看他,就望進他如深潭一般的眼底,也見到他另一隻手撫在他自己額上,方知他是在探她是否發熱。

    沈瑞一探之下微皺眉,問道:「有些燒起來了,大夫可與你開了退熱的藥?」

    楊恬耳根又是一紅,低低啐了一聲,聲若蚊吶:「你這般……你這般無禮,我……我怎能臉不發燒。」

    沈瑞愣了一愣,隨即笑了,收了手,也不去坐那圈椅,就在她床邊坐下,拿腔拿調逗她道:「是小生亂了方寸,一時唐突,小姐莫怪。」

    楊恬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低聲啐道:「哪裡學的鬼調子。」

    沈瑞搖了搖頭,也不接茬,想了想還是道:「我不放心,你別怕,讓我探探有沒有發熱,這不是鬧著玩的。你也知我不是那登徒子,別怕,放心,我不亂動……」說話間卻是手伸向楊恬頸間。

    楊恬都被他鬧得沒脾氣了,雖眉頭擰成疙瘩,卻仍由著他摸了頸側、耳後以及後頸,其實知道沈瑞是真關心她,她心裡還是暖暖甜甜的。

    沈瑞探了溫度還是覺得有些熱,這些地方和臉上因羞澀發燒完全不同,應是自身體溫高了的表現。

    其實摸摸腋下最能確定體溫,但即便這是他的未婚妻,到底沒過門,一個小姑娘,腋下又挨著胸脯,他哪好去碰,還不真讓人當登徒子了。

    單只想著身量抽條漸漸有了少女婀娜體態的楊恬,他就有些心猿意馬。但很快回過神來,也不由暗罵自己一句。

    楊恬一直注意著沈瑞的表情,見他臉上也是微微透出紅雲來,只道他碰了她也是有些羞的,想著他一向膽大,最喜動手動腳的,今日倒是這般了,她反倒是放開了,忍不住抿嘴輕笑起來,調侃道:「好個沈郎中,不知病人可是發熱的病症?」

    沈瑞一怔,隨即一樂,假裝作那撫鬚動作,隔空捋了捋並不存在的長髯,眯著眼睛,一臉高深莫測道:「姑娘這是得了寒症,已有發熱了,不知先前大夫可與你開了退熱的方劑?」

    楊恬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卻又嗆著忍不住咳了幾聲,唬得那邊窗邊兩個丫鬟急急的奔過來,一個端茶,一個就要捶背。

    楊恬擺手笑說無事。

    沈瑞收起嬉笑的臉,一本正經吩咐兩個丫鬟道:「你家姑娘已經有些發熱了,你們兩個多留心些,不時用熱手巾給她擦擦額頭、脖頸、手腳心,不要一味捂著,越捂著身上只怕越熱。多與她喝些熱水,若是有汗了,及時換了衣裳,別濕漉漉的裹在身上,反浸了濕氣。衣裳拿熏籠熏得乾爽暖烘的再穿。更衣時小心受風……」

    兩個丫鬟目瞪口呆的望著沈瑞,不由咂舌,不說姑爺怎知道的這樣多,就說這份細心……真是……真是從不知道男子也能這般體貼入微。

    楊恬聽得也有些呆了,待回過神來,又是一陣甜蜜,那層羞意早就拋開,只覺得這是她的良人,兩人已是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一樣。

    「二哥……」她低喚了一聲,已是帶了幾分甜度。

    沈瑞也是一晃神,隨即自嘲一笑,道:「是我心急了,想來這些你們也都曉得。不過受寒之後發熱也是尋常,不必過於慌亂了,藥按時吃便是。」

    頓了頓,他又笑道:「吃了藥再吃蜜餞怕是要影響藥性,一會兒我出了門就去給你買香果齋的糖霜梨條,它家的糖霜是冰糖制的,不礙的,梨子對你嗓子也好。其實應燉點冰糖秋梨,嗯,待回頭我再去幾個莊上問問,與你尋些鮮果子來,多吃些鮮果對你的病也好。」

    兩個丫鬟面面相覷,轉而都是一臉夢幻,相互擠眉弄眼一笑,悄然退回那窗邊,給姑娘姑爺留下空間。

    楊恬笑眯眯聽著,他說什麼她都只說好,這會兒竟覺得頭也不似先前那樣沉了,果然人說心境好病就好了一半兒,誠不我欺。

    說罷了病情,到底還是說到了今日的事。

    要說一點兒不怕,那是假的,身體凌空時楊恬還沒甚反應,而入水那瞬間,巨大的恐懼和冰涼的河水一起包裹過來。

    那是源自人本能的恐懼,完全不受意識控制,腳不能沾地,便極度缺乏安全感,她就只想抓住點什麼,本能的想呼救。

    然後,水就嗆了進來,直壓進腔子裡,讓她喘息不得,幾欲窒息。

    什麼聲音都沒有了,耳朵像被罩上了一樣,不,整個頭都被罩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好似還睜開了眼睛,只看到一片一片讓人絕望的白光。

    單單這麼回憶,她就忍不住顫抖起來。

    她能把在宴席上聽來的榮王的事情、吳錫桐的事情、張玉嫻的事情統統講給父親和繼母聽,可是……落水後的感受,她的恐懼,她只覺得無法啟齒,好像下意識就閉上嘴巴,不想剖開內心。

    直到,現在,在沈瑞溫柔的凝視下,她不自覺的就將這些說出來了。他沒有笑她膽怯,他一直耐心聽著,目光是那麼暖,那麼讓她心安。

    「不怕,恬兒,以後再不會了。哭吧,痛快的哭出來,就不難受了。」她聽到他柔聲說。

    那雙大手貼在她面頰上,拭去她眼角的水痕,比之她臉頰的溫度,還是涼的,卻並不讓她覺得冷。

    楊恬那樣怔怔看著沈瑞,豆大的淚珠兒一顆一顆滾落,黑葡萄似的眼睛濕漉漉的,讓人看了便不由心悸。

    心防在那一刻崩塌了,她忽而哭出聲來,「二哥,我……我害怕……」

    沈瑞也不再忍耐,俯身過去,一把將她攬進懷裡,又緊緊裹住被子,將她整個裹好抱緊,由著她埋頭在他肩上哭泣。

    尋常這樣的小姑娘,遇到害怕的事兒,大約會伏在母親懷裡大哭吧,可他的恬兒沒了母親,在這樣家裡,又能向誰訴這委屈害怕?就這樣把一切藏在心裡,只苦著自己。

    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他應該早點兒把她娶回去的!

    兩個丫鬟有些手足無措,那邊養娘林媽媽尋聲踏進門,瞧這情形也尷尬起來。

    半夏倒是反應過來,拉著麥冬就躡手躡腳退了出來,又拽了林媽媽衣角,使勁的努嘴瞪眼示意。

    林媽媽皺著眉頭,拍開她的手,卻也沒有進屋,而是轉身出去,往那邊悄悄與俞氏遞個話。太太縱容是太太的事兒,她卻不能不去稟報一聲。

    那邊俞氏正與徐氏談得投機,聽養娘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不由也是一嘆,只道:「恬姐兒是受了委屈了,便讓她哭一哭,心裡也就痛快了,總好過心裡窩火,便是沒病也悶出病來。」

    隻字不提沈瑞踰矩,徐氏也料到一兩分,便也只笑不語。

    太太這樣表示,林媽媽就會意了,依舊回去守在姑娘閨房外。

    而閨房裡的楊恬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只覺得頭更沉了,可心裡卻是鬆快了許多。

    只是,發覺是被沈瑞緊緊抱著,她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掙了掙,輕聲道:「二哥……我好了……你……你放開我。」

    沈瑞見她情緒平復下來,也怕她羞赧著惱,便笑應了一聲,又緊了緊懷抱,才有些不捨的將她放躺回去,又替她掩了被角,低聲在她耳邊道:「有我在,以後有什麼不痛快,都與我說,說出來便痛快了。可好?」

    楊恬紅著臉點了點頭,竭力穩了穩心神,才岔開話題,把今日她所遇種種都說給沈瑞聽,並將自己所想所慮也一併講給沈瑞聽。

    這大約是她自母親過世後談得最暢快的一次。

    沈瑞也認真聽著,雖然楊恬的許多觀點還是小女孩的心態。當然,他也沒指望她一下子就轉變成政治女強人,但以後她也總是要交際應酬的,希望她可以一點點長大。

    他便在楊恬講述完自己的想法後,把他的判斷反饋給她,兩人互相參詳討論。

    張家此番惡形惡狀再次撞到淳安大長公主手裡,必然不會被放過。尤其上一次,張鶴齡因金太夫人被送出宮,還指使人彈劾過大長公主府侵吞民田。

    這次可是新仇舊恩加一起了。

    至於張家的內鬥,倒是與外人無關了,幾個小姑娘互相瞧不順眼,也不可能影響整個張家參與選後選妃的策略。倒是張玉嫻,便是不惹得壽哥不喜,也是沒可能入宮的。

    「吳錫桐既留在公主府,大長公主自能妥善安置了她。不必再想這事,這事,公主府也會給你個交代。」沈瑞忍不住伸手又去摸了摸楊恬的頭,「你還是心太軟了。那樣身份在那樣人家裡出來的,豈有好相與的。」

    楊恬輕輕嘆了口氣,「我也知道的。只是,當時實看她可憐,那種情況下,我沒法子調頭走掉呀。我也在想,若是我帶著那副尊容的她回去席上,一樣不知道會引出什麼事來。那張玉婷……」

    她還是忍不住顫了顫,「簡直是個瘋子。外戚人家怎的就跋扈成那樣。」她頓了頓,小聲道,「周家姑娘也是……」

    沈瑞則心下暗忖,回頭也得如武靖伯府一般養幾個會點功夫的丫鬟放在恬兒身邊才好,畢竟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躥出「瘋狗」來。

    他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莫怕,張家的兩個瘋姑娘已不足為慮。」

    張家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姑娘,此事之後大約是要絕跡在京中宴會上了。若是張家有聰明人,就該送她們去庵堂住上三年五載的,等京裡人忘得差不多了再放出來。

    不過與張家的梁子不消,難保以後不會跳出旁的人來,張家門風如此,怕也沒什麼頭腦清醒的罷。

    「你不喜勳貴人家姑娘的做派,以後不赴她們宴席就是。不必思慮太多。」沈瑞又勸她道。「我們既與武靖伯府立了契,有利益牽絆,便是你不去應酬趙彤等人也不會影響什麼。」

    楊恬應了一聲,又笑道:「彤姐兒還是極好的。這次實是誰也沒料到,你不要怪她。」又道,「蔡家那位郡君七姑娘也是極不錯的人。」

    沈瑞笑道:「你這又操心上了,放心,我只會與張會算賬。」

    楊恬輕輕吐了吐舌頭,雙手捂了臉。

    沈瑞笑著拿開她的手,而後頗為鄭重道:「恬兒,我知道你心思縝密,遇事愛多思多想,事後又總反覆思量。我不是說這不好,三思後行什麼時候都是好的。但有些時候,做一些事,固然不能憑一己之所好不管不顧,但也大可不必委曲求全。」

    見楊恬有些愣怔的瞧著他,他收起笑臉,嚴肅道:「恬兒,你只記住,楊家也好,沈家也罷,都不需要自家人委曲求全才能立足朝堂。日後,你不要再委屈自己,更不要把這些委屈都悶在心裡。你應了我,可好?」

    楊恬又覺得眼眶微熱,忙咬住下唇,也鄭重點了頭。

    *

    翌日,朝堂之上果然亂成一鍋粥。

    大批御史彈劾張家教女無方,激烈些的更直接寫張家蓄意謀害官宦千金。還有一兩個不知誰人指使的,竟上綱上線說這是外戚對文臣的迫害。

    這樣情況下,真正的苦主楊廷和所遞的摺子反倒是相對平和的。

    武靖伯世子趙弘澤也遞了摺子,彈劾張家污衊侮辱國之功臣。

    張家兄弟告病未來上朝,卻也遞了摺子,並非什麼「謝罪」摺子,而是彈劾武靖伯府陰謀算計迫害張家,還將張家女推入河裡蓄意謀殺,將種種過錯竟一股腦都推倒武靖伯府六姑娘趙彤身上。

    而張家麾下御史更是彈劾淳安大長公主府奢侈無度,空耗民脂民膏——國庫如此緊張,邊關處處告急,宮內都縮減用度,偏就你大長公主府擺什麼盛大的上巳宴!

    還有戶部覆議都給事中彈劾長寧伯周彧在景州東光境內所謂御賜莊田實為侵奪小民世業,如今致其蕩家產鬻兒女怨聲動地云云。

    當然,鹽引的事情也被翻出來,張家周家都有份,戶部請收回鹽引,以解邊關糧餉難題。

    往日若是吵來吵去,小皇帝早就不耐煩了,今日卻是出奇的淡定,頗有些笑看風雲的意思。

    如是吵了兩日,第一天被彈劾的,第二天便使出更多的人、挑出更多的事兒來抨擊對手。

    而開始沒加入戰團的周家,在被咬了侵奪民田之事後,認定是張家想轉移視線,當然不能忍,立時下場撕擄。

    要說為非作歹誰還能比張家更多?張家的田莊同樣不乾淨!

    大長公主府倒是沒在朝堂上遞摺子打口水仗,不過張玉嫻欲私見皇上卻君前失儀惹皇上厭棄的事卻悄然在京中上等人家圈子裡傳開。

    原本幾家想與張家結親的人家都悄悄打了退堂鼓。

    一個想嫁皇上的姑娘,心有多大?君前失儀……又是怎麼個失儀法啊?這清白是否還在?更何況,還是遭了皇上厭棄的……

    張玉婷惡毒跋扈,張玉嫻不守婦道,張氏一族姑娘的名聲也就此全臭了。

    *

    朝堂上亂紛紛沒個結果,閣老們也不言語,不知是不是作壁上觀勳貴陣營自相廝殺,還是也有意壓一壓以楊廷和為首的帝黨。

    前朝事當然也第一時間飛抵後宮。

    據說張家周家都遞牌子進宮,但是均未得召見。倒是淳安大長公主、德清長公主、永康長公主等諸公主進宮容易,卻不知道各自為誰的說客。

    張太后幾次尋小皇帝說話,小皇帝每每都乖乖過去,卻一直沒讓張太后得到滿意的結果,相反還漸漸還有事母至孝的名聲傳出——無論太后怎樣發火,小皇帝都能孝順對待。

    直將張太后氣個仰倒。

    太皇太后呢,安安靜靜的,也不找皇上說話,便是皇上來請安,也只停留片刻。

    然後,她,只下了一道懿旨,把宮中周家的女孩子都遣送出去,以後也不再召人進宮陪伴。

    這陪伴太皇太后的姑娘們都出宮了,「名聲不好了」的張家女孩子們還如何能在宮裡呆著?

    張太后裝了一天傻,第二天就有御史參劾了。

    張太后又氣又恨,這個嫡婆婆,就像團棉花一樣,看著無害,可卻是綿裡藏著針,不聲不響就扎你一下!

    但她也無可奈何,她素來喜歡的那個心直口快又像她的侄女張玉婷這次是真蠢透了,牽累了張家其他女孩子,她也不得不暫時把這些在風口浪尖上的女孩送出宮,以免牽累了她自己。

    小皇帝則就這樣一言不發,任由事情發酵。

    直到幾天後,松江賀家抄家的銀子運抵京師,分入國庫和內庫,小皇帝才有動作。

    壽哥先大方的由內庫撥出四十萬兩銀子暫時解決邊關糧草問題——這也讓朝野不禁探究起賀家財產到底有多少,百餘萬入了國庫,又有多少成了內帑?

    次日,皇上又賜衍聖公孔聞韶並三氏子孫祭酒司業學官襲衣及諸生寶鈔。

    敬孔是歷代帝王都會做的,但在這個時候有此舉動卻非尋常,蓋因當下這位衍聖公孔聞韶乃是閣老李東陽的女婿。

    就在眾人正猜測是不是皇上要讓李閣老出手干預這場紛爭時,皇上又拋出兩個重磅:

    一是,擬升禮部右侍郎王華為本部左侍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劉機為禮部右侍郎,俱日講如故。

    一是,兵部主事王守仁剿匪有功,擬升南京兵部右侍郎。

    一石激起千層浪。

    王守仁太湖剿匪歸來後,朝中一直未給封賞,皇上想讓王華進內閣、讓王守仁進通政司,三位閣老如何會同意!朝中也是反對聲浪不斷。

    而眼下,這樣的朝局下,皇上拋出這個折中的法子,王華等於沒動,王守仁雖然連升數級,但南京畢竟是冷衙門,有可能一輩子回不了中樞,也擋不到北京這邊人的路,也礙不到幾位大佬的眼。

    這個法子被內閣通過的幾率就大大提升了。

    朝中諸公越發猜測,賀家只怕比大家想像得還要豪富,皇上一口吞掉賀家,吃得極飽,這才滿意的「打賞」王守仁——畢竟是王守仁破了水匪,才找到了賀家通匪通倭的鐵證。

    在這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裡,松江沈家織廠所產松江棉布被定為貢品,就顯得格外不起眼。

    有人認為這也是皇上順帶賞賜沈家,以及補償松江地區在這場倭亂中的損失——畢竟出了貢品,整個松江府的棉布都提升了個檔次,南北客商訂購多了,對松江民生自然也有益處。

    也有人認為,這是皇上在變相補償沈家——前幾日上巳宴中落水的楊家姑娘,可是沈家嗣子的未婚妻,未來沈家京城這一支的宗婦,聽說,這位姑娘已是幾日反覆高熱,皇上也賜過兩次御醫去看診了……

    *

    朝上紛紛擾擾,沈瑞都無心去理會,他現在全服心神都放在為楊恬尋醫問藥上。

    那日夜裡楊恬果然發起高熱,但翌日白晌吃了藥也就退了燒,誰知天黑之後,又再度發熱,如是幾日,又添了咳喘症狀。

    宮裡派過兩位不同的御醫來診脈,都說是寒氣入體,而本身姑娘心火盛肝火旺,如今勾得肺火又起,而腎水不足,只能先遏制發熱,再慢慢調理慢慢醫治。

    街面上的有名的大夫也都找來了,卻是各執一詞,說寒症的有,說熱症的也有,藥方也是爭執不下。

    沈瑞心急如焚,他擔心楊恬是受了寒涼,燒成了肺炎,再轉哮喘。他知道這些病徵,若在前世,他也知道吃些什麼西藥有效,可中藥呢?他完全不知,在時下根本沒有能應對的辦法。

    而時人對肺病也多有誤解,認為肺病就是不治之症,更有甚者認為肺病都是傳染的。

    楊家內宅裡本來起來一股謠言,說大姑娘怕是在水裡撞客了什麼,不然怎的就一天黑就發熱。

    俞氏狠狠的發落了一頓下人,板子打得噼裡啪啦,而楊廷和得知後更是二話不說直接將人捆了一家子發賣得遠遠的,這才遏制住這股歪風。

    那是大長公主的府邸!撞客這話傳出去楊家成什麼了,大長公主府又成什麼了!

    楊廷和黑著臉讓俞氏一查到底。

    俞氏也暗地裡疑心是蔣姨娘的手筆,只是一直沒抓到證據。

    然而,沒多久,楊恬身邊的大丫鬟半夏並兩個小丫都不同程度的開始咳嗽、發熱。

    楊家宅裡又悄悄傳起來,大姑娘這肺病只怕是過人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8 08:27
第610章 鳳凰于飛(九)

     建昌侯府內書房

    這內書房所在院落與建昌侯府整個奢華張揚的風格並不太匹配,倒有幾分書香人家的樣子,庭院裡修竹怪石錦鯉池,頗為雅緻。

    可惜,這室內經常傳出來的聲音委實不太優雅。

    這會兒亦是,嬉鬧,調笑,還有高高低低的呻吟。

    站在院門口廊下幾個管事小廝宛若未聞,或坐或站,兀自竊竊私語,只等著裡頭主子盡興了召喚要水要茶的吩咐。

    忽然院門「哐當」一聲,嚇了眾人一個激靈,院門本虛掩著,只見一個婆子慌裡慌張撞了進來,不留神還被門檻絆了一下,實打實摔在了青石地上,發出巨大悶響聲。

    聽聲就知道摔得不輕,幾個管事小廝都忍不住咧嘴抽氣,替她疼得慌。

    那婆子卻顧不上這些,齜牙咧嘴的爬起來,殺豬一般高聲喊道:「快,快回稟侯爺,夫人,夫人要殺人了!」

    幾個管事小廝都唬了一跳,屋裡那些聲音也頓時停了下來。

    兩個機靈的小廝慌忙往上房跑,沒到門口,就聽見接連的哐當聲,大約是屋裡人將桌椅踹倒。

    隨即屋門大開,張延齡黑沉著臉出現在門前,只著一身中單,外披一件皮裘大氅,趿著鞋,顯見是好事被打攪。

    「殺人?」張延齡的聲音也似要殺人一般。

    週遭管事小廝噤若寒蟬,都去盯那婆子。連裡屋書案上的丫鬟也匆忙尋了衣衫胡亂裹在身上,躡手躡腳走到門旁豎著耳朵聽起來。

    那婆子嚇得頭磕得咚咚作響,額角已見青,顫巍巍道:「……原是依著侯爺吩咐,把大姑娘送去濟悲庵,夫人不知怎的,竟是舉著把菜刀衝了過來,誰動大姑娘便拿刀招呼……已是……已是砍傷兩個人了……大家都不敢動,讓老奴來稟報侯爺……」

    「廢物。」張延齡冷冷瞪了她一眼,又瞪視一圈週遭的管事小廝。

    書房管事打了個寒顫,強擠出個笑臉來,低聲道:「侯爺,軟轎在外頭備著,您……」

    「更衣更衣。」張延齡不耐煩的揮揮手,轉身就往回走。身邊伶俐的小廝已飛也似地跑去將書房備用的衣衫拿進屋去。

    軟轎最終抬走了屋裡那位聽牆角無比利落、走起路卻撒嬌賣痴說腿軟的俏丫鬟,張延齡則是迅速穿妥當了衣衫,乘青油小車趕去西路大姑娘張玉婷的院子。

    離著尚遠,就傳來哭喊嘈雜聲,跟著的婆子氣喘吁吁跑過去,高喊著:「侯爺來了!侯爺來了!」

    院裡登時一靜,只剩下女童尖銳高亢的哭聲。

    張延齡一腳踏進院子,冷著臉掃了一圈,眾僕婦齊齊往兩邊閃去,有的蹲身見禮,有的乾脆就跪下了,露出人群中的建昌侯夫人來。

    建昌侯夫人這會兒已沒了往日居高臨下的姿態,她的發髻已經鬆散,臉上沒有脂粉,森白的牙齒緊咬著幹裂的唇,佈滿血絲的雙目怒瞪週遭,手上的菜刀指著前方,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樣子。

    被砍傷的人早已經下去包紮了,青石路上卻還有著迸濺的血跡。

    張延齡冷冷看著妻子,一言不發。

    在這樣冰冷的目光裡,建昌侯夫人的手也漸漸顫抖起來。

    空氣也像被凍住了一般。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女童尖銳的聲音再次打破了沉靜,也好似一下子解凍了建昌侯夫人。

    「侯爺!不能送婷兒走!明明,明明婷兒也是被她們害了!」建昌侯夫人尖叫起來,手中的菜刀不住的晃動。

    眾僕婦都盯緊了她的手,只要菜刀奔著侯爺去,她們好立時過去「忠心救主」。

    張延齡嗤了一聲,冷冷道:「就是你這副蠢樣子將婷姐兒教壞的。她先將人丟下水,一百隻眼睛都看著,還賴得了?她動手在前,還講什麼冤。」

    他毫不在意那把抖動著的、沒個準頭的菜刀,踱步往前,抬高聲音向內裡喝道:「廢物東西!張玉婷,你若有本事,就當將那群人都丟下水,怎的還叫人丟下水了?真他娘的丟了你老子我的臉!還不滾去庵堂裡閉門思過。」

    屋裡女童哭得更凶,嚎啕著說不出話來。

    建昌侯夫人呆了一呆,忽然將刀頭調轉,竟架在自己脖子上,尖利的聲音叫嚷道:「侯爺!那濟悲庵是什麼地方,都是犯了大錯的才去,婷兒進去了,不是自認有錯?這日後還怎麼說婆家?!侯爺,婷兒可是咱們頭一個孩兒啊!下頭還有嬌兒!便是儉兒也會被牽累。侯爺這是要逼死我嗎?!侯爺要一定送婷兒走,我今兒便死在這裡。」

    張玉婷是建昌侯夫婦第一個孩子,雖然不是男孩,但因著長相頗似張太后幼時而得了金太夫人喜歡,聲聲稱這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三不五時叫進宮裡小住。

    彼時張延齡自己還是個大孩子,有了小孩子只覺得新奇,見母親也喜歡,便也寵溺非常。

    而張玉婷出生後沒出半年,建昌侯夫人便再度有了身孕,順利產下嫡長子張宗儉,建昌侯夫人覺得是長女招來了弟弟,因此越發將女兒放在心尖子上。

    此次發瘋了一樣護著女兒,一則是愛女心切,一則也是她打心眼裡覺得這次的事情女兒根本沒做錯什麼,相反,女兒才是受害者。

    姓吳的小賤人不過是大嫂八竿子打不著的娘家親戚,弄死了算得什麼。

    而那姓楊的小賤人不正是自家仇人?!若非這小賤人在坤寧宮不依不饒,自己又怎會受淳安大長公主的羞辱,太夫人更不會被遣送出宮!婷兒若真將那小賤人弄死了,還是為母親和祖母報仇了呢!何過之有!

    反倒是女兒無端被姓趙的黑了心肝的小娼婦推下水,才是真真受了大罪……

    她所想的這些不是沒同張延齡說過,奈何張延齡不聽她的,反倒訓斥她愚不可及,又說不出讓她信服的理由,一意孤行要罰她的寶貝女兒,她這才不管不顧鬧上這一回。

    也是因著,金太夫人如今不在建昌侯府,而在壽寧侯府。她有把握在金太夫人回來之前,以死相逼讓張延齡讓步。

    「侯爺!」她淒然尖叫道,「你便要看著我死在這裡嗎?」

    張延齡果然頓住腳,卻並非如她所料那般憐惜她母女,他的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笑容,語氣也越發冷,「還婚姻大事,你閨女和那邊二丫頭鬧了這麼一出,還想著以後能風光大嫁?」

    他英俊的面容冰雕一般冷肅,好看又多情的嘴唇張張合合,只吐出一句話:「做你他娘的白日夢。」

    說罷他便再也不瞧妻子一眼,調頭就走,大聲吩咐道:「都給老子滾出來,這院子封了。她想死就讓她死,正好空了位置出來老子再續一房有腦子的大家閨秀。那丫頭不想走,行,不許送飯,就在這院子裡活活餓死算了。我老張家寧可要餓死的人,也不要笨死蠢死的人。」

    建昌侯夫人在家固然刁蠻霸道說一不二,可張延齡這建昌侯那純屬活閻王一個!

    他積威甚重,眾僕從都乖乖聽令,亦是不想在這場主子主母的爭鬥中受那池魚之殃,便都迅速往院外撤。

    建昌侯夫人菜刀猶架在脖子上,呆愣愣半晌沒反應過來,見張延齡真個跨出了院子,眾僕婦也如躲避瘟疫一般湧了出去,她才醒過神來,一聲尖叫,拎著菜刀就往外衝。

    眾僕婦嚇得魂兒都沒了,生怕她菜刀甩出來傷了侯爺,忙一股腦擁上去,將她團團圍起。

    建昌侯夫人這會兒已洩了膽氣,再不像初時那樣揮舞菜刀亂劈亂砍,一時手軟便被人奪取了刀。

    她渾不在意,眼睛只盯著張延齡漸漸遠去的背影,口中只淒厲叫著「侯爺!侯爺!」,宛如生離死別一般。

    張延齡卻始終不曾回頭。

    她終是耗盡了氣力,腿一軟,就往地上坐去,聽著屋裡女兒一聲比一聲淒厲的哭喊,夾雜著「你們怎麼都幫著外人欺負我」的質問,不由悲從中來,拍著地面嚎啕大哭起來。

    便是這樣,張延齡依舊不曾回頭,他眉頭緊鎖,盯著剛剛跑來這邊一腦門子是汗的心腹管家張來福。

    「這種事兒有什麼可急的?」侯爺這句話頗有些陰陽怪氣的調子,讓張來福簡直要直接跪地叩頭了,只以為他說的是反話。

    沒想到,這根本不是反諷,是陳述。

    張延齡接著就是暴風驟雨的發作,卻和今兒的事兒沒半分關係:「讓你們找的猞猁有信兒沒有?!頭年入秋就開始催,這都打春了還沒瞧著,一個個都活膩歪了吧?!」

    張來福一腦門子熱汗,一後背冷汗,偷偷覷著主子臉色,勉強道:「這東西委實……委實不太好找,下頭人也不是不盡心為主子辦事的……他們也在尋祥瑞,說是在遼東瞅見白虎了。」

    張延齡嗤了一聲,大手一揮,「別玩那些虛的,皇上機靈著呢,狗屁祥瑞可哄不了他。我真被你們這幫蠢貨拖累死。」

    他忽然就興趣索然,又走了兩步,頓住腳,斜睨著張來福道:「老大那邊……嗯?」

    張來福搖了搖頭,「還在與太夫人商議,下頭大傢伙兒也都等著信兒呢。」

    張延齡冷冷道:「老大就是屬鐵公雞的。不等他了。你去庫裡翻翻,撿兩個好點的字畫,給劉忠送去,再往西苑工程裡送些銀子,可得讓劉忠把銀子的事一五一十同皇上說了。」

    他思忖了一下,伸出兩個指頭來晃一晃。

    張來福伸了伸脖子,強嚥下口唾沫,小聲嘀咕道:「主子,兩萬兩?這也,這也……那鹽引的銀子,府裡可還沒拿著呢。」

    張延齡臉色更黑了幾分,「你覺著這是千八百兩就能了結的事兒?千兩銀子丟進工程裡算個什麼,音兒都聽不找一個就打了水漂!給就別小家子氣,像老大,一毛不拔,就想著空手套白狼,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由著他哄?!鹽引到手裡先前花的多少拿不回來?」

    那是十七萬兩鹽引。

    而戶部說是十七萬,到商人手裡往邊關一送,那就能變出一百七十萬來。

    區區萬八千兩銀子算什麼,建兩個院子哄哄皇上開心,想討什麼沒有!

    他抬腿跨上車,張來福才在他身後期期艾艾道:「侯爺,夫人那邊……」

    張延齡冷冷道:「她若捨不得,就跟著一起去。」

    見張來福猶豫著,不太敢挪動步子,他眼風如刀,惡狠狠道:「都是蠢貨。周家盯著咬陳芝麻爛穀子破事兒,不就是想翻過來?婷姐兒犯蠢不說,嫻姐兒還他娘的惹了皇上!她不想去庵堂,難道讓老子去?」

    張來福擦擦額角冷汗,忙不迭應聲。

    年前不知怎的就有股風傳出來,說當初是侯爺害死了先沈尚書的侄兒、沈家唯一的血脈,嫁禍給先重慶大長公主府庶子,逼得公主府那庶子還了一命頂罪。

    周家原就和張家不對付,重慶大長公主是周太皇太后親女,周家的親甥女,周家便沒少挑動御史攻訐張家。

    這茬子風聲還沒刮過去呢,又出這檔子事,周家若是借題發揮,拿「有其父必有其女」這種話使壞,可就大大不妙了。

    論起來,小姑娘一時拌嘴,失手害了一個翰林學士的女兒,尚能解釋兩句。

    可若是為了搶妓子爭風吃醋的破事兒,蓄意謀殺了一位九卿高官兼祧承嗣的獨子,斷人一家子血脈……便是囂張如張延齡也背不動這罪。

    看著侯爺跨上青油車,聽著那邊院子裡鬼哭狼嚎,張來福抽了抽嘴角,送了大姑娘去庵堂,確實能堵好一批人的嘴。

    可於他這辦事兒的人而言,關鍵是,他家尊貴的建昌侯夫人是能聽進去這話的人嗎?張來福不由的一陣頭疼。

    張延齡上了車,賭氣狠狠摔下車簾子,卻忍不住低聲自言自語咒罵道:「他娘的見了鬼了,爺這是跟沈家犯衝啊,死了一個兼祧三房的獨子,這又要死個宗婦,專撿爺坑這是。周賢這孫子,他娘的是憋著壞……」

    *

    壽寧侯府,主院金太夫人小花廳

    建昌侯府那邊鬧騰的事很快也傳了過來,稟報到金太夫人面前。

    金太夫人茶盞一撂,不滿道:「都是小二將她們娘倆寵得不成樣子,還讓宮裡娘娘跟著擔心!險些壞了咱們的大事。」

    頓了頓,她又忍不住罵道:「婷丫頭就是個傻孩子,姓楊的什麼時候收拾不得!偏在淳安那刺兒頭家裡動手。」

    言語之間竟是只嫌張玉婷太笨,毫不在意是不是要殺了個人。

    壽寧侯夫人想說一句,聽說楊家姑娘不好了,若是出了人命,那到底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學士、帝師的女兒,文官乃至士林豈能罷休!

    可看金太夫人這樣,再看張鶴齡低眉斂目不吭聲,她也只好把話嚥了回去。

    金太夫人年紀不小,卻是一點兒也不耳聾眼花,兒媳婦那點小動作都落在他眼裡,她登時便瞪著眼睛問道:「老大媳婦,你想說什麼?」

    壽寧侯夫人抿了抿嘴,才嘆道:「如今……外頭吵得實在厲害,兩位侯爺也與媳婦商量過了,還是……讓婷姐兒外頭避一避的好,左不過婷姐兒還小,等個一二年,這事情也就淡了。」

    金太夫人忽然就火氣上湧,叩著桌幾喝問壽寧侯夫人道:「婷丫頭是小,嫻丫頭呢!你這當娘的是怎麼當的,孩子有那樣的心思你不知道?怎的鬧成現在這樣!若是早些與我說了,先帝還在時,什麼謀劃不得!」

    壽寧侯夫人滿嘴苦澀,這次他們夫婦過來,就是來和金太夫人商量張玉嫻的婚事。

    張玉嫻今年五月裡就要及笄了,原本是眾多人家巴結著他家,他們不著急慢慢挑揀,如今……戀慕皇上又君前失儀惹了皇上厭棄這等話傳出來,哪裡還有人家敢來結親!先前她看好的人家也都含混其詞起來。

    她急得口角生瘡滿嘴火泡又有什麼用,都是一等一的人家,便是不如張家勢大,也沒到張家能強硬嫁女的地步,真強硬嫁了,不說成了京城的笑話,便是女兒嫁過去了又哪裡有什麼好日子!

    而這不省心的孽障,又作死作活,日日在家裡哭鬧,更是讓她一個頭兩個大。

    她當初不是不知道女兒的小心思,甚至究其內心深處,也不是沒有過野望,畢竟是看著婆婆風光多年的,有權有勢尊貴無比的皇后母親誰不想當?!

    但她就是再糊塗也知道,張家不可能出姑侄兩位皇后,有明以來就沒這個規矩,更重要的是,當時周太皇太后尚在,且與孫媳張皇后關係極差,太子選後絕非張皇后能一言而決的。

    她就告誡了女兒幾句,自覺說得女兒還小,不過是小孩子的喜歡罷了,說透了,過些時日也就丟在腦後了。

    不成想,竟然成了女兒的執念,一步錯步步錯,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金太夫人指責完大兒媳,又罵起淳安大長公主,「就屬她是個刺兒頭!當年重慶在時,有她什麼事兒!重慶去了,才顯出她來,倒在這邊充大個兒!專與我家作對!上次宮裡她不依不饒的,這次竟害了嫻丫頭、婷丫頭!老大,你就這般容她左一次右一次給咱們家使絆子?!」

    張鶴齡這才幹咳一聲,尷尬道:「實在是這一家子滑不留手,抓不到什麼把柄。且……」他嘆了口氣,道:「母親也知道,正月裡大長公主和成國公兩家過了定,正式結了親家。」

    金太夫人皺眉道:「那又怎樣?成國公在南京呢,朝中也說不上什麼話,她這步算計……」

    張鶴齡苦笑著低聲道:「母親,李東陽現在的夫人……」

    金太夫人呆了一呆,轉而眉頭皺得更緊了。

    李東陽先後仙去了兩位夫人,這第三位續絃小他許多,乃是先成國公朱儀嫡幼女,現任成國公朱輔的親妹子,清河郡君蔡淼未來夫婿的親姑姑。

    這位李朱氏夫人雖身份尊貴,但因是繼室,又無子,故此一向低調。而待李東陽入閣後,尤其是她所出的女兒成為衍聖公府宗婦後,大約也是避嫌,她幾乎淡出了京城上層交際圈。

    所以金太夫人才會一時想不起這位來。

    李閣老,孔聖人,淳安大長公主這樣搭上這兩條金燦燦的線,金太夫人便是再氣再恨,想彈劾弄垮淳安也是不可能了。

    「武靖伯府那個小丫頭片子,必要讓她認罪!」金太夫人果斷的轉移了目標,把張玉婷的罪責甩給趙彤。

    雖然武靖伯一直跟著成國公守南京,但下屬再親近也不是親戚,總不至於動用李閣老的關係為他們出頭吧!

    張鶴齡心下更是嘆氣,母親大約是在宮裡住久了,看什麼都簡單,下命令也直接,然這裡頭多少彎彎繞——單武靖伯府能立足三朝不倒還得要職,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現在又是英國公府姻親,趙彤兄長與未來夫婿都是皇上身邊紅人。皇上對他這個親舅舅到底有幾分情意,他心裡也不是沒數的。

    何況,張玉婷這次的罪過是人人都見著的,而趙彤行兇,就只張家人看見了,不足為證。

    張家當然要做出自家無罪、絕不能放過真正罪人的姿態來,但想逼趙彤認罪也是難。

    張鶴齡拋開這個話題,轉而道:「母親,我們此來是與您商量嫻姐兒的婚事。」

    金太夫人長長嘆了口氣,她雖不是很喜歡這個孫女,但到底是自家骨肉,「送走是不能了,我也想過,是不是將她嫁去外省。咱們這樣的人家,藩王是碰不得的,倒是可以尋那封疆大吏的人家,過個幾年的事情淡了,把一家子往京裡一調任,也是你們兄弟的助力。且他們在外頭,還要靠著你們兄弟在京裡說話,必不能虧待了嫻丫頭。」

    壽寧侯夫人心下一動,去瞧丈夫。

    婆婆說的這個更符合她心意一些,雖說要遠嫁,但總歸是家世顯赫的人家,不墮了壽寧侯府的臉面,也不會委屈了孩子。

    退一步說,封疆大吏甭管選的哪家,都會比丈夫所想那個強太多了……

    張鶴齡卻搖頭道:「先前不曾想過將她們姐妹遠嫁,兒子便就不曾尋過那些外放的人家,如今匆忙找起來,不知底細不說,以現下朝中局勢,兒子也不好太過結交封疆大吏。若惹皇上與內閣猜忌,反而不美。」

    金太夫人又嘆了口氣,自語道:「壽哥兒這孩子呦……」卻是聲音越來越低,終是細不可聞。

    張鶴齡道:「兒子想在這一科進士中尋。」

    金太夫人的政治頭腦也就用在宮闈和上層達官顯貴上了,新科進士也只知道寥寥幾家,她想了想未婚配的,便點頭道:「你是瞧上了謝探花?嗯,這孩子不錯。就是雖是謝閣老的兒子,但到底出繼了,也算不得閣老公子,嫻姐兒這算是低嫁了。」

    壽寧侯夫人使勁兒低著頭,生怕婆婆再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什麼來。

    這老太太,可真敢想!若是嫻姐兒沒這檔子事兒,謝家也不是不能想一想的。可如今……難道謝閣老是吃素的?

    而那邊金太夫人的發散思維已在描摹小兩口婚後生活了,兀自道:「不過嫁過去就沒有名分上的公婆,倒也省事,嫻姐兒脾氣不好,也省得被拘束。」

    張鶴齡也是一臉無奈,他敢提出來謝遷就能生撕了他,誰不知道謝遷有多看重這個名義上出繼了的小兒子謝丕!李閣老惹不起,難道謝閣老就是惹得起的?!

    他也不好直接駁斥母親,瞧著老太太一句話說完,連忙見縫插針道:「母親誤會了,兒子說的不是他。」

    金太夫人愣了一下,好奇道:「剩下的……大抵都是定過親的。到底是哪一家?你說來聽聽。若是三甲的,前程有限,也不必說了。」

    「自然不是同進士。」張鶴齡猶豫了片刻,道:「母親,您在家中不知,如今外頭確實漫天謠言,嫻姐兒的名聲也被傳得不大好聽,如今,想找個上上之選的人家,委實極難。兒子倒是打聽著了,這科的狀元沈瑾,出身松江沈氏,二十有三,尚未娶妻。」

    「松江沈氏?」金太夫人沉了臉,「哪個沈氏?可是先刑部尚書沈滄的那個沈家?」

    張鶴齡暗暗嘆氣,若說別家,母親興許根本不知道,可這沈家,和自家糾葛委實不少,但這沈瑾到底是旁支,和尚書府關係不大。

    就現下這局勢下而言,他年貌相當、又有狀元盛名,已是張家能拿捏的婚事中,最體面的人選。

    張鶴齡費盡口舌與金太夫人解釋了沈瑾的身世,雖然這個身世不足夠體面,但從另一個方面說,他也是同樣沒有家族助力可依仗的,只能老老實實靠著張家。

    他仔細打聽過,這沈瑾從小就是個神童,這次高中榜首絕非偶然,如此人才,日後有他張家提攜,二十年後怕不又是一位閣臣。

    便是如今爭后妃輸了又怎樣,張家以外戚起家,後宮助力原也就是為子孫數代打算罷了,能立足朝堂的一樣能庇佑子孫,且前朝後宮都有人,張家才會更穩更好。

    他細細分解一番,金太夫人面色也漸漸多雲轉晴。

    最後,張鶴齡的一句話打動了金太夫人,「兒子還打聽到,先前李閣老也是看中他做孫女婿的,這才引出了後頭那些事來。」

    金太夫人忙問道:「當真?」又點頭道,「你當早些先說的,既然是李閣老都看中的人,必然不凡。罷了,就是他吧。」說罷又有些自傲道:「狀元女婿,未來閣臣,倒也能配上嫻丫頭。」

    張鶴齡鬆了口氣,又道:「這事雖兒子有把握,他必當是極樂意的,但是總歸還是想求娘娘一個恩典,也是嫻姐兒的體面。」

    金太夫人點頭道:「嗯,也當讓太后娘娘與皇上說一說,皇上金口玉言,也讓外面那起子等著瞧我張家熱鬧的小人明白明白,我張家聖眷日隆!」

    張鶴齡心滿意足出了母親院子,壽寧侯夫人往後院去打理家世,他則往外院書房來,才到二門上,已有心腹長隨等在了那邊。

    「侯爺,」那長隨附耳道:「楊家那邊有消息傳過來,楊大姑娘得的是肺病,過人的,已有近邊伺候的人病倒了。」

    張鶴齡略一思忖,忽然冷冷吩咐道:「什麼肺病,怕是時疫。」

    那長隨一愣,倒是很快會意,卻猶疑道:「若是傳『時疫』,楊廷和為了大義也不能留她在府裡,被挪出城去只怕她死得更快。這會兒正是風口浪尖,要是人死了,那婷大姑娘那邊……不若緩一緩,讓人忘了一二,再行……」

    張鶴齡背著手從容向前而去,聲音透出寒意,「若是落水得了肺病死了,自然人人義憤要尋那凶手。但若是時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誰還理會得她怎麼得的這病?」

    「楊廷和不是教女有方、愛女心切嗎?」在他身後的長隨看不見他一臉嘲諷笑容,只聽見他聲音緩慢而冰冷,「那就看看『大義』面前,他楊廷和肯不肯送女兒出城了。」

    *

    楊府,外書房

    「父親!恬兒這病是不過人的!那兩個丫鬟都是因著夜裡守著恬兒受了寒才發熱的,跟恬兒有什麼相干!」楊慎激動的握緊拳頭,忍不住怒目瞪向父親楊廷和。

    一旁多日不曾睡好、四處奔波找藥的沈瑞已經是滿臉倦容,眉頭皺成川字,也直視楊廷和,緩聲道:「岳父的意思是,先封了她的院子,許進不許出?」

    楊廷和臉上也顯出深深的疲憊來,他揉了揉額角,嘆道:「今日,朝中已經有聲音,說她是時疫了。」

    「時疫?!」楊慎、沈瑞兩個都嚇了一跳。

    楊慎先一個大叫起來:「好端端的,哪裡來的時疫!何人如此歹毒,這樣攻訐楊家!」

    沈瑞眉頭擰得更緊,卻不作聲,心下已在思量到底是何人何種目的,可是楊廷和的政敵以此為藉口攻擊他?

    若真被咬死了是時疫,若京中有什麼流感之類,人咳嗽發燒都算在楊恬頭上,那楊家便成了罪大惡極,甚至無法翻身了。

    「岳父,可是要將恬兒先送出城?」沈瑞緩緩問道。

    「不行!」楊廷和還未答話,楊慎先一步喝道,隨即站起身來,比先前更加激動,雙手拄案,目眥欲裂,「只有府裡才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衣食服侍,絕不能把恬兒挪出去!」

    沈瑞不知楊慎為何如此激動,頗有些意外的看著他。

    楊廷和卻是明白的,他的原配夫人,楊慎楊恬的母親苗氏,病重時曾不想在府裡,卻了陪嫁莊子上養病,卻沒在莊子上,故此楊慎才會如此反應。

    但彼時並不是因苗氏病重才挪她出去的——豈有挪病重主母出去的道理,而是苗氏執意不肯呆在家裡,要去莊子上散心,這才會病逝在莊上。

    為此楊廷和也不是不氣惱的,當家主母病逝在莊子上,也不是什麼好聽的話。但此一時彼一時,現下的局勢,分明就是有人在給楊家挖坑。

    女兒在哪裡都是一樣治病,但在家中,流言蜚語傳起來,對楊家現下不好,對女兒將來也是不好。

    他自己不想背負「牽累全城時疫橫行」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同樣也不想讓前程大好簡在帝心的女婿背負。

    所以女兒是一定要送出城去,從這件事中摘出來。

    明明女兒是受害者,不能中小人奸計反而變成罪人。

    「莊子那邊是簡陋了些……」楊廷和長長嘆了口氣,楊家雖薄有家資,但京城居大不易,他原是翰林官,進項有限,並沒有置辦下多少田莊地畝,「我是想著,借宿慈雲庵,那裡僻靜,也少人煙,再有京中時疫等語,也遷怒不到恬兒頭上。」

    「恬兒哪也不能去!」楊慎目眥欲裂,梗著脖子幾乎要與父親吼起來。

    沈瑞卻是十分平靜,向楊廷和道:「慈雲庵到底還要接外面的香客與法事,也是與外人接觸的。且慈雲庵也不留宿外男,大長公主府的大夫只能在山下,若有急事,這一來一回也是耽擱時間。」

    那日之後趙彤與蔡淼曾幾次來探望楊恬,大長公主府也是禮物、藥品諸多,楊恬病情轉重後,大長公主府更是將供奉的大夫遣來楊府常駐,以備隨時為楊恬看診。

    楊廷和嘆了口氣,也是躊躇起來。

    沈瑞道:「小婿城外也有幾處莊子,離慈雲庵不遠那處,先前因安置流民,曾單獨闢出場所來,也是內外隔離的,且下僕接觸流民也從未有沾染疫病者,可以堵住別有用心人的嘴。且地方寬敞,多少人都住得,離官道近,離城裡也近,若有什麼需要的,回城也是頗快……」

    「沈瑞!」楊慎喝道,「恬兒不能離府!」楊慎好像失去理智了一樣,伸手一把揪住沈瑞,他對父親是不敢動手的,對妹夫有什麼不敢。

    「恬兒還沒嫁入你沈家門呢!就是……就是……」那個「死」字,楊慎始終不敢說出來,生怕一語成讖,他眼底泛紅,聲音也帶出幾分哽咽來,「就是再怎麼著,也要在楊家!」

    以沈瑞的身手,想掙脫他太容易了,但沈瑞卻只拍了拍他的胳膊,聲音裡的痛楚比他尤甚,道:「大兄關心則亂,我待恬兒怎樣,大兄不知嗎?我豈會害了恬兒!」

    楊慎的手慢慢鬆了下來,這些時日眼見的沈瑞忙前忙後尋醫問藥,疲憊不堪,人都瘦了一圈。

    楊廷和皺眉道:「慎兒說的也有道理,畢竟恬兒不曾過門。這樣總會……」

    沈瑞接口道:「那不是沈家莊子,是恬兒的陪嫁莊子。」

    這是要將莊子與楊恬添妝了。楊慎愣了一愣,轉頭去看父親。

    沈家一次兩次的給楊恬添妝,楊家甚至有些習慣了,先前那必然日進斗金的布匹鋪子也說給就給了。但這次……還是有所不同,且莊子的價值遠超其他。

    楊廷和也皺眉沉思不語。

    沈瑞忍不住道:「岳父,事急從權,都是為了恬兒好……」

    「父親……」楊慎也忍不住開口。

    楊廷和終是緩緩點頭,「暫且,如此吧。」

    *

    楊家內宅,蔣姨娘的小院,東耳房

    蔣姨娘用勺子舀著銀耳湯,笑眯眯聽著僕婦來悄聲稟報「大姑娘要挪出府休養」,偏頭示意一下,身邊大丫鬟立時拿出個小荷包來,笑著塞到那僕婦手中,由著那僕婦滿口奉承的離開。

    二姐兒楊悅皺著眉頭,手裡的勺子不住去戳那軟塌塌的銀耳。

    蔣姨娘斜了她一眼,輕斥道:「好好吃,別糟蹋東西!這最是潤肺的,你可莫要被那災星給過了病氣」說著,又忍不住笑盈盈道:「我與你說什麼來著,果然把她送走了。你也是,叫你早幾日就去太太面前多晃一晃,偏你躲懶不肯,這會兒……」

    卻聽噹啷一聲,她唬了一跳,定睛去看,是二姐兒噘著嘴,將勺子丟進了碗裡。

    二姐兒杏眼圓瞪,氣呼呼向蔣姨娘道:「早幾年你不許去親近她,現下立時要人去親近,任誰看不出是假的?你不知道那屋裡的丫鬟婆子都怎麼瞧我,真氣人,我不要去!」

    蔣姨娘也撂下勺子,皺眉道:「你理會那起子下賤行子做什麼!一個兩個都是踩高捧低的東西,待你成了家裡唯一的姑娘,又得貴婿,自然有她們跪在你腳邊搖尾巴的時候。」

    二姐兒像被踩了尾巴一樣,噌的站起身,惱道:「我不要她剩下的!」

    蔣姨娘重重一頓白瓷碗,低喝道:「說什麼渾話,什麼叫她剩下的?!那是她無福去享!這樣的夫婿,打著燈籠也難找……」

    二姐兒毫無小女孩的嬌羞,相反,她臉上只有惱怒:「你原不是這樣說的!你不是說他家官場已沒人了,不過是個破落戶!你不是說他二叔不是個好餅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將來大姐有的是苦頭吃!你不是說他不過是個秀才,將來也出息不到哪裡去?你一會兒一套話,到底要我信哪個?!反正我不管,我不要嫁他!」

    蔣姨娘不由一陣陣頭疼,她厭惡一個人時當然不會口上積德,誰知道這丫頭偏死心眼的就記住那些詆毀的話。

    「……我那不是……」蔣姨娘張張嘴,發現自己也解釋不通,便索性不解釋了,轉而道:「甭看那些,你且瞧,就這些時日,嗯,這些年來,多少好東西進那院子了?沈家那是什麼家底!現在還又得了個貢品的名頭!那是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那沈瑞雖現在是個秀才,但往來的都是什麼人?

    「你也聽見了,那武靖伯府的姑娘為什麼來與大姑娘交好?正是因著趙姑娘的夫婿、英國公府的二公子是沈瑞的好友!英國公府又是什麼門第!他有這樣的好友,前程怎麼差得了?

    「況且,老爺也是極看重沈瑞的,這些年,只要他來,總要留他在書房說會子話,怕是同他說的比同你兄弟幾個還多,老爺看人的眼光還會有錯?!他將來肯定前程極好的。我和你說,老爺是極中意他這個女婿的,他日便是我不說,老爺一樣會想到讓你去繼續這聯姻。

    「我之所以先與你說了,就是怕你倔脾氣上來,不管不顧的,惹老爺不快!我可告訴你,若是她沒了,你當妹子的總要守幾個月,然後大奶奶要進門,家裡還要亂上幾個月,這一拖二拖的,你可就十五了!

    「若是太太純心使壞,就不帶你出去相看,你將來能嫁到什麼人家?!你就聽我的吧,我還能害你不成?嫁進沈家,便是他將來在官場上沒老爺這樣大的出息,那還有萬貫家財呢,總能讓你吃香喝辣一輩子。」

    蔣姨娘又是利誘又是威逼,一番話說得二姐兒心亂如麻。

    她也大了,懂事了,蔣姨娘說的這些,她統統都清楚,太太不喜歡她,也不帶她出去赴宴相看,未來沒準隨便就把她塞給什麼紈袴庶子啊、什麼半大老頭當填房啊,她想起來都莫名害怕。

    「太太……」她說到這個詞都舌頭打怵,「太太也知道我不喜她,不會同意將我記在她名下的,也不會同意……」不會同意這樁婚事。

    蔣姨娘恨鐵不成鋼的輕啐一口,道:「太太沒個兒女,將來能指望誰?!難道指望大郎?!笑話!大娘子沒了,只要你常往她面前晃晃,她總歸會想明白。」

    蔣姨娘漂亮的眼裡略過一抹狠色,「我會與她說,把四哥兒記在她名下,由她來養。她沒兒子,遲早要走這一步,晚走,四哥兒越發不會與她親近,她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二姐兒也沒話說了,半晌才恨恨道:「不成,不成,他待大姐那樣好。將來怎麼可能待我好。」

    雖仍是氣惱聲音,但已是弱了許多。

    只是,想起沈瑞來,她沒有半分歡喜羞澀,只有滿心的厭惡,想起這個人,她就不自覺的想起楊恬。

    蔣姨娘輕笑一聲,眸光流轉,豔媚逼人,她輕啟朱唇,聲音輕柔:「我的傻孩子,你道男人是什麼長情的?人沒了,他還能記得幾年?」

    她的聲音越發低下去,「你看你父親,前頭太太才沒多久,他不就抬了新人入門?現在,新太太又怎樣?你可見老爺不給她體面?」

    二姐兒呆了一呆,似乎被蔣姨娘這個舉例給鎮住了。

    蔣姨娘微斂目,紅丹蔻的長指甲輕輕敲著細白瓷碗邊緣,發出清脆的聲音來。

    別說人沒了會忘,就是人還活著,慢慢的,也厭了。

    被厭了,難道坐等著被掃地出門,也孤單單死在莊子上?她蔣靜娘才不會那般窩囊!她總會有法子,把那些該屬於她的,一樣一樣拿回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3 09:24
第611章 鳳凰于飛(十)

    馬車搖搖晃晃,車上的人也昏昏欲睡。

    楊恬是半昏迷著被抬上馬車的。

    這幾天夜裡她幾乎睡不著,一躺下便有些氣短,喘息艱難,只能半依靠著床頭坐著。

    無論身上穿著多厚的衣衫,抱著暖暖的湯婆子,她依舊覺得冷,後半夜總會發起熱來,就只白天還好些,便也就在白天補眠。

    自她房裡的大丫鬟半夏病後,俞氏把身邊的二等丫鬟金桔派來伺候。

    這金桔素來是個靈巧人,但眼下這境況,大約她是太靈巧了些,怕被傳染,便幾乎不去靠近楊恬,近身的活兒一概推諉,伺候得更談不上盡心。

    楊恬房裡的另一個大丫鬟麥冬是個一根筋,遠沒有半夏那樣機敏善辯,見金桔這般,直氣惱得與她鬧了兩場,若非養娘林媽媽攔著,怕早就鬧到了俞氏甚至楊廷和面前。

    於是最終結果也不過是麥冬連小丫鬟都不用了,事事親力親為,全然不去理會金桔。

    金桔呢,倒樂得清閒,只把麥冬累得不輕。

    這次被送來莊子,金桔一百萬個不樂意,生怕就此被扔在莊子上。她是楊家家生子,便揣著銀子拎著點心匣子很是活動了一番,卻也只得個話說老爺太太是極重視大姑娘的。

    她如何也不敢頂風提出留下來,只好怏怏的跟了出來,卻躲在後面馬車上,不與大姑娘同車。

    車廂本身不大,麥冬索性把小丫鬟也都攆在後頭去,只自己一個,懷裡緊緊攬著昏睡的姑娘,靠著車廂,一邊兒偷偷掉眼淚,一邊兒又給自己打氣說姑娘一定會好。

    馬車搖晃著,麥冬哭著哭著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偶一顛簸醒來,立時就查看姑娘一番,見沒再燒起來,她便放了心,沒多久又撐不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有風吹到臉上涼涼的,下意識驚醒過來,第一反應便是去整理姑娘的被縟披風,怕風吹著姑娘。

    忽然察覺對面有人,她驚得險些大叫起來,定睛一看見是沈瑞,這才長出口氣,問了聲好。

    沈瑞點了點頭,打發麥冬到後面車上去。

    麥冬猶豫了一下,還是應了,小心翼翼將姑娘轉到沈瑞懷中,又事無鉅細的向沈瑞解釋了一下車裡放水放點心放藥的各個匣子,這才一步三回頭的下了車。

    沈瑞看著懷中人原本蘋果一樣圓潤的小臉硬是瘦出了尖尖的下頜,便是一陣陣的心疼,聽著她呼吸間明顯的拉風箱一樣的喘鳴音,更是難過,又有些……恐懼。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沈玨,那個鮮活的少年,轉瞬間就無聲無息的躺在那裡,最終變成一具棺木、滿院白幡。

    這種不詳的聯想讓他心臟猛的縮緊,不自覺的就緊了懷抱,想抓住她,不讓她的生命流逝掉。

    懷裡的人不舒服的動了動,因反覆高燒而有些龜裂的唇微開,艱難的吐出一句,「麥冬,水……」

    沈瑞依著先前麥冬所言,取了一直溫在暖爐上的小茶壺,喂了楊恬兩口水。

    楊恬閉目喝了兩口,方有些清醒,她微微張開眼,含混問道:「到哪兒了?出城了麼……」

    卻聽耳邊一個低沉而熟悉的男聲道:「出城了。還得一會兒到,莫急。」

    「二哥。」楊恬臉上綻出一個恬靜安然的笑容,看得沈瑞越發揪心,不禁又緊了緊手臂。

    可楊恬好像忽然醒過神來一樣,突然就掙紮起來,沙啞著嗓子急促道:「二哥,快松了我,這病是過人的……」

    雖然俞氏下了禁口令,決不許任何人在楊恬面前說什麼病氣過人的話,但是她咳喘上來,自己也曉得是肺病,肺病會過人——這幾乎是時人的常識。

    身邊半夏無端「家去伺候她病重的娘」,而手帕交小姐妹們從最初的來探望她到後來只見禮物不見人,聰明如楊恬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日日夜夜,喘息艱難,驟冷驟熱,她想,不若當時就落水死了,也免得遭這樣的活罪。

    可每每有沈瑞送來的藥、禮物拿到她面前,她便又想活下去了,想那些沈瑞說的泛舟湖上、縱馬獵場,想那些他許給她的美好未來。

    當俞氏來與她說沈家又給了她一所莊子添妝,姑爺要帶她去莊子裡靜養,她想,能在死前與他一同生活幾日也是好的。

    這會兒他終於在她身邊了,她安心無比,可也突然害怕起來,怕自己的病過給他,怕他也病了怎麼辦。

    「恬兒別怕,沒事,他們都是不懂渾說的,你的病根本不過人。」沈瑞憐惜的將她的頭重新按回懷裡,柔聲道,「我想你老在屋裡關著,忒悶了些,我在莊上讀書也悶,不若我們湊在一處,給彼此做個伴兒解個悶。」

    他總是這樣,為了她好卻不說,只說求她為他。

    楊恬身上暖暖的,心裡也是暖暖的,嗔笑道:「莫哄我了,我又不是三歲的娃娃。」

    說著,又不免肅了神情道:「二哥,我知道你待我好,但萬一過了病氣……」

    沈瑞抬手輕輕掩了她的嘴,低聲道:「若是病了,就病在一處,我先與你試藥。」

    楊恬連忙啐了兩口,喘了半晌,嗔道:「渾說什麼!生病也是能渾說的!」

    沈瑞又緊了緊懷抱,唇輕觸她的鬢角,在她耳邊低聲道:「恬兒,你寬心,不要多想,一定能好起來的,就當是為了我,成全我,也要儘早好起來……」

    楊恬眼角已見淚花,嘴角卻噙著笑容,重重「嗯」了一聲。

    這一路便也不再難熬,聽著沈瑞給她介紹京郊的景色,莊上的逸聞,又說起松江到京城這一路的風光,楊恬間或說一兩句自己與哥哥的趣事,倒是精神了不少。

    很快來到莊上,雖是才得了消息不久,但因沈瑞先前一直在莊上讀書,各處都收拾得十分齊整。

    人都搬進自家莊裡,沈瑞就沒想過什麼避嫌,徑直將楊恬安置在自己的主院上房,自己挪去東廂書房,兩人同個院子裡住著,兩處窗子一開,彼此可見,也就彼此安心。

    沈瑞還叫人在院子裡現立了個鞦韆架子,楊恬坐著軟轎進來時,沈瑞還特地指給她看,道,「待好了,就出來玩這個,我推你。」

    楊恬忍不住笑道:「可真當我是三歲娃娃待了。」卻也是饒有興味的看了一晌才進屋。

    麥冬進屋來一邊鋪床一邊喜滋滋叨念道:「這下可好了,姑爺待姑娘真好!這裡可比家裡好。」

    林媽媽小聲訓了她幾句,她也不在乎,還是忍不住唧唧喳喳繞著楊恬說來說去去。

    楊恬也不怪她,卻也不再羞赧臉紅,只笑了笑,便佯作閉目養神。

    金桔蹭進屋裡來,張望了一番,見屋內佈置得雅緻,樣樣擺件不俗,衾被幔帳皆是上上等,心道沈家豪富果然非楊家能比,更能看出姑爺對姑娘的上心,若是將來能以一等大丫鬟的身份隨姑娘陪嫁到沈家,倒是遠比在楊家當個二等丫頭許個小廝做個尋常管事娘子強。

    她偷眼瞄了姑娘一眼,當然,也得,大姑娘有福氣,病能好才行。

    她心思轉了幾個個兒,倒比先前慇勤許多。

    少一時,沈家莊子上眾僕婦、管事們在莊頭夫婦帶領下在院子裡磕了頭,算是給未來主母行禮。

    雖則莊子說是要過在楊恬名下,但這些下人身契還都在沈家,並未一併給了楊家,故此是給主母行禮。

    林媽媽和麥冬出去給眾人發了楊恬的賞錢,打發眾人散去,只將莊頭娘子李昌家的領了進來,並一同帶進來一個穩婆。

    明時雖禮教嚴苛,但因社會需要,女醫還是不在少數,許多大戶人家婦人病也多尋醫婆來治。

    只是醫婆的社會地位與穩婆不相上下,待遇比正經坐堂大夫還是差得遠了。

    且真有些名望的女醫,也基本上都在宮中侍奉了。

    沈瑞找遍坊間,最終重金尋了這位懂些醫術、重要的是會些針灸的穩婆董婆子來,準備請知名大夫來為楊恬診脈,看看針灸或者艾灸能否治療一二,介時由大夫說明穴位手法,這邊董婆子來為楊恬行針。

    林媽媽大喜過望,又安排了楊恬房裡的小丫鬟谷芽也跟著董婆子學一學,日後也好服侍姑娘。

    這一番安置後,便到了晌午,沈瑞過來陪著楊恬吃飯,卻安排廚下襬上來一桌素席。

    這會兒剛剛打春,地裡的菜也才冒頭,青菜依舊是暖棚出產,原比肉食金貴許多,林媽媽等人並未覺得自己姑娘被怠慢。

    但沈瑞還是解釋了一番,魚蝦、肉蛋等發物容易引起痰喘,實際上是他於前世所知的容易引起過敏性哮喘。他還專門列了個食譜清單,吃飯時也拿來給楊恬,讓她看看自己有什麼喜歡吃不喜歡吃的,再適當刪減。

    這番貼心之舉讓楊恬分外熨帖。

    尋常菜蔬倒罷了,這一冬因有杜老八那邊供應,楊府也沒少得了沈瑞送來的鮮菜,楊恬並不好奇,只對桌上兩道涼拌的野菜頗感興趣。

    她試著吃了兩口覺得極對脾胃,因問沈瑞菜名,沈瑞卻也是不認得,只好招來廚娘問了。

    見楊恬喜歡,沈瑞便鄭重其事承諾道:「打春後莊上地頭、山包上野菜多得很,等你好些了,我們就去後山挖野菜,回來蒸包子。」

    楊恬笑著揶揄道:「你都不認得,可不要挖一把草回來!」

    沈瑞偏頭打趣道:「可不正是餵羊(楊)。」

    楊恬撐不住笑啐了他一口。

    兩人也沒顧那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高高興興,便是原本沒什麼胃口、吃飯也要耗費不少氣力的楊恬也多添了半碗粥。

    林媽媽麥冬等無不喜上眉梢,只覺得挪出來就對了。

    吃飯時沈瑞還許諾會日日陪著楊恬,她那邊歇著,他這邊默書,只要她喚,他隨叫隨到,沒成想書還沒從架子上拿下來,沈瑞就要先食言了。

    沈家來人稟報,南邊有沈家、陸家族人一同進京,請二爺回去待客。

    這下只怕今晚也趕不回來了,楊恬只抿嘴笑看沈瑞,沈瑞摸了摸鼻子,訕訕道:「明兒一早就回來,還與妹妹帶百果齋現蒸的棗糕來。」

    *

    卻說沈瑞快馬加鞭趕回府上,那邊客人已是來了許久,沈洲招待人用了午飯,已在客房歇下了,要待晚上沈潤下衙,再閤家好好一聚。

    聽長壽說起來的沈氏族人竟是沈漁、沈琛兩家閤家上京,沈瑞不由大喜過望,前些日子還想著要從族中尋些得力的幫手,這信才發出去應該還沒到松江,不想人這就已抵京了,算算日子,怕是正月裡就出來的。

    長壽笑道:「小的剛才也打聽了跟來的下人,說是瑛大爺說動的兩家。漁五老爺家環哥兒、玢哥兒都進學了,都想在京裡讀書更進一步。琛大爺、椿哥兒父子倆是家中無恆產,想來京裡碰碰運氣,椿哥兒也說要把弟弟小桉哥兒送進京中的學堂。」

    沈瑞連連點頭道:「還是瑛大哥知我!」

    當初沈漣、沈全在沈滄小祥後就被留在京中,自然寫了書信回去,沈瑛便知曉京中十分缺人手,與沈琦合計了一番,要選些族人上京幫襯沈瑞。

    未幾,南京那邊便有了沈洲丟官去職、進京領罪的消息。

    官司未明,沈瑛便先放了一放,卻也密切關注著當初跟沈洲往南京去的沈漁、沈琛兩家歸來松江後的動向,也側面打聽了一下兩家在南京的作為。

    待官司塵埃落定,沈瑛才親自登門說項。

    這兩家當初走時候是為四品官幫閒,也算得風光,如今這四品官因為那樣腌臢由頭丟了官,這兩家也是臉上無光,灰溜溜回來免不得受早先嫉妒的人家嘲諷擠兌。

    原就不是富裕有恆產的人家,呆得又這般氣悶,恰沈瑛紆尊降貴來請,說明利害關係,這兩家還有什麼好端著的。

    兩家人關起門來一商量,便決定舉家搬進京中。

    雖然沈洲以品行不端丟的官,但是這兩家人都是同沈洲接觸過幾個月的,對沈洲人品都非常認可,底層人也不會懂那些士大夫的彎彎繞,只覺得不過是納個妾罷了,這等小事兒算得什麼!且二房人素來厚道,長輩小輩都是好人。

    沈瑛也婉轉說過,京中如今也是瑞哥兒主事,暗示過去了也不是給沈洲幫閒。

    沈琛是在族中地位也不高,輩分也不高,給嫡支誰幫閒都無所謂。

    沈漁父子則是與沈瑞接觸過,雖則沈漁輩分高,但是看得清楚,也知道二房將來是要指望沈瑞的,因此也是欣然同意。

    至於陸家,卻是陸三郎又折返回來,還帶了兩個陸家旁支。

    「陸家來的是兩位旁支說是打山東登州過來的,一位行十六,一位行二十七,都是生意人。是陸三爺南歸時往山東走了一遭,與這兩位嘮了嘮生意經,便又折返帶著兩位來京。」

    長壽介紹著陸家來客,面色有些古怪,「這位陸十六郎一個人兒來的。那位二十七郎,帶了妻女,……還帶了他老丈人同來。那位丈人,是個道士。」

    「道士?」沈瑞頓住腳,有些不可思議的側頭去看長壽。

    長壽點了點頭,又小聲道:「說是自幼出家,丹鼎派,因起卦算了機緣在京中,又要尋幾味難得的藥,才跟著進京的。」

    沈瑞便皺了眉,自幼出家的道士娶妻生女做了人家老丈人,還是丹鼎派,莫不是玩爐鼎雙修的邪教人物?還「掐指一算」、還「機緣」在京中,這越說越像那些哄騙高官權貴、紈褲子弟的神棍了。

    長壽看沈瑞臉色不虞,又道:「小的聽著也是有些懸乎,但這位與二老爺講些周易倒是頭頭是道。」

    沈瑞微微搖了搖頭,神棍哪個不是口若懸河?沒點兒口才也不敢出來招搖撞騙了。

    不過就算是神棍也是陸家的姻親,與自家無關。只是,陸三郎帶了這兩人來做什麼?

    山東,登州……會是什麼樣的生意?

    主院已在眼前,沈瑞收起思緒,先去與徐氏請了安,匯報了安置楊恬的情況。

    徐氏聽聞沈瑞將楊恬與他安置在了一起,皺了皺眉,意味深長的看了沈瑞一眼,卻到底也沒說什麼。楊恬的情況不是很好,眼下這般,還顧及什麼男女大防。

    她嘆了口氣,告訴沈瑞,她已與何氏和玉姐兒說好了,明日一道去探望楊恬。

    沈瑞也知母親對如此安置楊恬不會滿意,但是他就是想她在自己眼前,他覺得他只有緊緊盯著,她才不會消失……

    轉而說起新來的幾家人,沈漁、沈琛兩家自然是要安排住在府裡,陸家提出要在京中置宅,徐氏便也留了他們暫時住下,待宅子妥當了再搬走。

    「過兩日準備待休整休整,便讓你三叔帶著環哥兒、玢哥兒、小桉哥兒往田家書院走一遭。」徐氏道,「雖則你二叔也能教得,在家裡授課也無不可,但總歸是人家奔著書院來的,且常與同窗切磋,進步也快些。」

    沈瑞點頭道:「這些日子,我瞧著二叔好像在著書。怕也沒有空閒帶這許多人。」

    沈洲如今除了給沈瑞指點功課外,就只給四哥兒和小楠哥兩個奶娃娃啟蒙,空閒時間還是極多的。

    一直忙著的人,忽然閒下來,便會有許多不適,沈洲也是如此,遂他便給自己找了個事做——即著書立傳,這也是當世文人的最高追求了。

    徐氏點頭道:「如此也好,也不埋沒了你二叔的才華。只是家中產業裡原有的書坊都兌出去了,你與你三叔商量商量,倒可以買一兩間回來,不光你二叔,你三叔那一手好字好文章,也可在自家書坊印來,也是樁消遣。」

    沈瑞笑著應下。他沒有開報紙的打算,以他目前的實力和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報紙是不適合這種時候誕生的。

    不過自家弄個書坊,慢慢發展起來,印一些時文,印一些有影響力的小冊子,也是不錯的選擇。

    至於剽竊後世那些經典故事,他暫時還沒這個心思,一是出於對經典、對原作者的尊重,再者也是因現在的大明沒到文教昌盛的時候,文盲率極高,潛在讀者群小得可憐,那些故事遠不可能成為後世那樣的暢銷書。

    且大明沒有版權概念,他剽竊來,旁人也一樣能從他這裡剽竊去,抄書、私印、說書人口口相傳,種種衝擊下,正版獲利極為有限。

    而要說宣傳手段,還不如寫段子讓說書人講來,對民眾的影響力大。

    不過這也都是後話,他現下不過一個小小秀才,沒個牢靠根基,搞那麼大影響力就是找死了。

    說罷了沈氏族人,說起陸家,徐氏對於陸三郎的去而復返也猜不透,只道:「聽陸家娘子談起,陸十六郎的父親就是跑商路的,少年時從松江出來山東做買賣,最後落戶山東,漸漸也發展起來,在當地也成了有聲望的人家。而二十七郎也是少年出來四處跑買賣幫閒,走過不少地方,後來才跟著十六郎做事,便在山東當地娶妻生子。」

    「這陸家娘子倒是個有趣的,瞧著也是有幾手功夫,只是……」徐氏有些忍俊不禁,「她說起其父來,頗有些不以為然。她這父親也是奇人,雖是道人,卻一樣娶妻生子,日常鎖在單獨院子裡修道煉丹,走出院子卻也和妻兒過著煙火日子,自雲『一腳踏凡塵,一腳跨仙門』。陸娘子還有個長兄,她母親如今由長兄侍奉。這次是父親起了卦,執意同她一道來京。」

    沈瑞也忍不住一樂,這還真是混不吝的神棍,倒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強些。

    自家族人也就罷了,這位陸家丈人到底是客,又是長輩,徐氏叫沈瑞別等晚飯時了,既回來就當先去那邊見個禮。

    「只怕陸三郎也有話要與你說吧。」徐氏如是說。

    沈瑞也是這個意思,從徐氏那邊出來,就遣長壽去客院那邊問問幾位陸家客人是否歇下,他自己回院子換了衣裳,就往客院過去。

    *

    客院廳堂裡,雙方見了禮,分賓主落座,沈瑞不動聲色的打量了眼前人一番。

    陸十六郎與陸三郎年紀相仿,相貌卻相差甚遠,全然沒有陸三郎的俊逸,而是十分憨厚的長相,乍一看完全不像個商人,倒像……

    沈瑞心念一動,這人膚色黝黑,卻不像天生黑面皮,而是那種長時間日曬後,形成的一種黑中透紅的顏色,像是個常年在地裡勞作的農民,聯想到這人來自山東登州,便更像是那些漁戶人家,那些……海上討生活的人。

    陸二十七郎倒是個二十出頭的白面小生,典型的江南人長相,細眉細眼,斯文清秀,卻到底是四處跑過生意的,說起話來又快又脆,極是中聽。

    那位丈人道士俗家姓張,卻自言和龍虎山上清宮張天師一脈沒甚關係,道號天梁子,又自言師父賜號源自南斗六星。

    自古有「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說法,而道教中的南斗六星君就是司命主壽,其中第三天梁宮,為延壽星君。這道人取號天梁子,又是丹鼎派,其意不言而喻。

    這道人四十許年紀,保養得還算不錯,也已是霜染雙鬢。只是他既沒有像某些神棍那樣染得頭髮全黑冒充年輕,更沒有染得頭髮全白冒充鶴髮童顏,倒是正常樣貌,一如尋常道士,沒什麼神棍氣質。

    在沈瑞打量他的同時,他也仔細打量了沈瑞一番,好似饒有趣味的樣子,卻也只是蹙蹙眉,笑一笑,亦沒裝高人說什麼印堂發黑之類的套話。

    那邊還是陸三郎先扯起話題,他這一開口就吸引走了沈瑞全部注意力,再沒興趣看那道人一眼。

    陸三郎道:「二月間,登州衛用十八隻海船運青州、登州、萊州三府布花、鈔錠往遼東給軍。」

    沈瑞揚了揚眉,這說的是運往遼東的軍服軍餉。

    「聽老一輩人說,前朝時,東南之粟都是由海道入直沽的。就是太祖年間,登州衛也設海船一百隻,因永樂年間罷了江南糧食海運,至正統十三年減八十二隻,止存一十八隻。」山東口音頗重的陸十六郎接口,嘆氣道,「自從弘治三年最後一次十八隻船齊發運遼東賞軍花布、鈔錠,這些年來,每歲或不發船,或只發五隻……」

    沈瑞並不接口,只靜靜待其下文。

    大明的漕船分江船海船兩種,大體上還是以運河江船為主,蓋因朝中認為海道險遠,恐有人船俱沒之患。

    當然,實質上,是一條運河上關卡重重,勢力盤根錯節,無數官員及其背後家族從中受益,他們是不會讓更加快捷運量更大的海運來分走漕運一杯羹的。

    陸家就在松江,陸三郎還是衙門戶房司吏,就管著這漕糧北上的事兒,不會不知其間利害,那此來談及這漕運之事,為的是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9 08:40
第612章 鳳凰于飛(十一)

     沈理宅邸內院上房

    謝氏的心腹陪嫁董媽媽坐在小杌子上,一邊兒給謝氏揉著小腿,一邊兒陪笑道:「這可是天造地設的姻緣!老奴原就說,是太太忒得操心,就咱們大姐兒這樣的品貌,咱們這樣的人家,自有那好姻緣等著不是!您瞧,都不用您去尋,這姻緣吶,自己個兒就過來了!」

    謝氏手裡擺弄著個約有寸長、雕工極為精美的白玉如意,這白玉雖是金貴,卻遠不如它外形所代表的隱喻。

    她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道:「如意,如意,果然是如意。看來張家夫人也是相中了枚姐兒的。」

    董媽媽故作震驚道:「天老爺!我的太太,就咱們家姑娘,往那裡一站,九天仙女下凡塵吶,那品格隨了您隨了咱們家老夫人,又有哪位夫人會相不中喲!」

    謝氏心情大好,佯啐了她一口,道:「你這老貨,倒打趣起我來。」

    董媽媽知最知她秉性,嘿嘿笑著道:「老奴實話實說,太太怎的還怪我。」因又奉承道:「姑爺這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可是不得了啊,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待來年再中個狀元,哎呦呦,翁婿雙狀元,可不又是咱家老太爺和老爺這般麼!這再沒有過的佳話!怕不要寫進史書裡了!」

    卻是說得謝遷是成化十一年狀元,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狀元,翁婿狀元自是一段佳話。

    這句恭維恰是搔到謝氏癢處,她本就對此也是極為得意,對這未來女婿更是添了許多希冀,因道:「那日上巳宴上我也瞧見他一面,倒是好相貌,進退有度,別說,倒真是有些丕哥兒的樣子。」

    雖則謝丕沒成狀元,但父子鼎甲亦是佳話,謝氏還是頗為謝丕驕傲的。

    董媽媽順口就笑道:「也虧得大長公主辦了這上巳宴,也讓張夫人看著了咱們姑娘……」可是說了這句出來就反應了過來,生生就把後半句話吞了下去,

    謝氏的臉色果然陰沉了下來,雖然是她先提起的上巳宴,可這會兒想起那場宴席上的變故、她的擔驚受怕,心裡便是彆扭。

    都怪那個楊恬!

    她原就不太看好這樁婚事,都說「喪婦長女不娶」,偏當時沈尚書就瞧中了楊家。

    楊家現在倒是真起來了,楊廷和炙手可熱,相反尚書府倒是敗落了,日後楊恬嫁過來還指不上怎樣。

    本就是命硬、性子烈,這還沒過門就惹了多少事端,坤寧宮那次,上巳宴這次,越鬧動靜越大。

    虧得她那日叫枚姐兒離著楊恬遠些,若是被楊恬拉去了,沒準兒也落水了呢。

    謝氏把手中的如意放在案几上,端了茶盞啜了一口,似是不大在意的隨口問了一句:「說起來……楊家大姐兒的病……嗯?」

    董媽媽連忙小聲回道:「怕是……不大好呢。您忘了,咱們府裡還傳了消息來,說朝上有人彈劾楊家染了時疫呢。」

    謝氏「嗯」了一聲,淡淡道:「不是送出城去了麼。」她臉上神色越發難看,眉梢一挑,「府裡說,是沈瑞的莊子?要過給楊家了。真是……」

    她沒有再說什麼,茶盞擱置在案几上的聲音卻格外清脆。

    董媽媽勉強擠出個笑來,道:「這不是還得靠著楊家麼,是以這會兒……」

    謝氏毫不客氣道:「這會兒籠絡有個什麼用,也要先看楊家姐兒還能不能掙出命來!肺癆的病,饒是太醫去瞧也沒瞧好。他倒是手面大,說給個莊子就給個莊子!這是要把家敗乾淨才肯罷休!」

    謝氏說著倒是生起氣來,惱道:「還有先前,他也去跟那些個勳貴學,往莊子上收什麼流民,不知道多少銀子砸進去。你說,他連個進士都不是,小小的秀才,邀買什麼人心!結果怎樣,朝中誰知道他這一號人物?!這回又為了女人傾了家產,可好,這點子祖產夠不夠他敗壞的!」

    董媽媽偷偷抹了額角的汗,這也不是太太第一次發作了。

    這陣子大約是因著和老爺鬧彆扭,又有兒女婚事壓著的緣故,太太情緒總是不太穩定,撿起什麼來就罵什麼,鬧得她個奴婢接話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謝氏那邊兀自道:「雖這是二房的銀子,我這是瞎操心。可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來,二房現在作成這樣,朝中本就沒助力了,還這般大手大腳沒個成算,他日怕是要連累老爺的!便是作為嫂子,我看著他長大的,豈能真個撒手不管他了!如今又得了兩個織廠,這還成了貢品了,我再不管他,他在皇差上出了差錯,真就惹下天大的簍子了!」

    董媽媽的目光不自覺就落在對面長案上那些閃著柔和光澤的絲綢布匹上。

    那是來自張家的禮物,蘇州織造府今年新貢宮裡的新樣子,京中剛剛流行起來。

    貢品意味著什麼?

    董媽媽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頭,臉上笑得多出幾道褶子來,「這族裡,也沒什麼得力的人了,二房大太太也上了年歲,三太太又是個……哎,恕個罪說,三太太實不是個精明的,倒是把個二房交給外人打點,雖說是認了乾女兒,可到底已經不是沈家的人了。這京中,就老爺官位最高,太太少不得要一力承擔下來。能者多勞,只苦了太太,老奴著實心疼太太……」

    謝氏聽著順耳,不住點頭,因嘆道:「有什麼法子,我便是這操心的命罷。好在大嫂那邊遞了話來,她娘家也有懂布匹生意的人……」

    主僕兩個正說得熱鬧,門簾外面傳來低低幾句丫鬟應對聲,謝氏不由皺了眉,董媽媽連忙出去探問。

    片刻,董媽媽返回來,眼神有些飄忽,臉上訕訕的:「是二門上來報……沒接著老爺。」

    謝氏臉又沉了下來,呵斥道:「不是說了讓他們在翰林院門口等著!就沒告訴老爺家中有要緊事?」說著又有些驕傲又有些無奈道:「又是哪裡的應酬?」

    董媽媽頭低了下來,不住用眼角餘光瞟著謝氏表情,「太太……是二房那邊,請了老爺過去。說是松江來人了,還有一樁要緊事要同老爺商量。」

    謝氏忽然就覺得自己的火氣怎樣也壓不住了,揮手將茶盞帶到地上,厲聲道:「難道家裡沒有要緊事!難道枚姐兒的婚事不是要緊事!自家孩子的事兒不管倒去管旁人家孩子!到底哪個才是他兒子!」

    董媽媽縮著手腳,儘量將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以她的經驗,太太每每發火最少也要小半個時辰才能過去。

    這次卻是估量錯誤,謝氏怒氣衝衝的發洩了幾句,忽然就一拍案几,叫董媽媽過去,道:「去拿了枚姐兒的庚帖,讓官媒給張家送去。」

    董媽媽呆了一呆,慌忙道:「太太,這……這……還是等老爺回來商議……」

    「不必。」謝氏冷冷打斷她,「他都不管枚姐兒,還與他商量什麼。難道我女兒的事情我還不能做主?」

    董媽媽強擠出個笑來,艱難開口:「太太,您看,咱們是女家,總要端著些,也顯得姑娘金貴不輕許,您看,是不是,略等兩日……」

    謝氏一瞪眼,「你當那是什麼人家!那是吏部侍郎家!端著?!你也盼著這姻緣成不了?!」

    董媽媽哪裡還敢多言,心裡又尋思左不過閣老府那邊都是點頭了的,且那是吏部侍郎啊,正三品的高官人家,誰不盼著結親高門,張家小郎君又是極上進的,老爺也是樂意的,看在這麼好的親事上也不會責怪太太沒等他便逕自做主罷。

    *

    仁壽坊沈府內書房

    一下衙就被請過來的不止有沈理,還有沈瑾。徐氏、二老爺沈洲、三老爺沈潤也被請來。

    自從賀家倒台後,眾人很少聚在一起商議什麼了,而這次來,是因著沈家和陸家帶來的兩個消息。

    「頭一樁,是田畝。」沈瑞向眾人略一行禮,開口道:「賀家抄家後,只留了族產,其宗房在南直隸的房產地畝也盡數籍沒。國庫用銀,這些挪不走的除了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置了三處皇莊外,其餘就地發賣。」

    眾人皆點頭,這也算是常規處置了。

    南直隸本身就是地少人多,各大家族對土地都十分看重,官家拋售賀家的土地,各地望族肯定是一擁齊上的。

    皇上這次內庫怕是滿滿噹噹的了,這才能毫不吝嗇的拿出幾十萬內帑給邊疆。

    想來,這次土地購買中,也少不了松江本地的大戶沈家。本身沈家族產的許多田畝就是當年賀家祖上敗落時候從賀家買過來的。

    「沈家,田太多了。」大家都有共識,沈瑞也沒更多解釋,只簡短總結。

    眾人一愣之後,又都沉默下來。

    沈家本就已是松江第一等的人家,土地之多已是佔了松江六成良田,再吃些田畝下去,朝中又無人庇佑,終也會成為他人眼中的肥羊。

    沈理瞧了瞧二老爺三老爺都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先開口道:「如今賀家抄家的銀子都押解上京了,咱們家買地也是早都買完了的,這會兒再賣未免太打眼,且松江一地,沈家若是再拋售田產,只怕又要人心浮動了。只能往族學、祭田裡多撥一些,慢慢的將一些田下放給族人,化整為零。」

    沈瑾也道:「我曾聽山西一位同年說,他們族中是凡考中秀才者族中都有銀兩、糧米甚至田畝貼補,作筆墨之資。只南直隸文教昌盛,此法照搬只怕不合時宜,倒是可以變換一番,族中直接用田畝作賞來鼓勵學子進學,也算一舉兩得。」

    一旁沈洲、沈潤均是文人脾胃,聞言便皆點頭稱正該如此。

    徐氏低低嘆道:「每年以族中名義往養濟院、育嬰堂捐田也使得。這次倭亂浩劫,又不知道多少松江百姓家財被洗流落在外,以賀家田畝供給這些人,也合因果。」

    眾人又是嘆氣附和,又去看沈瑞,既然他提出來此事,必不會是只說這樣簡單的解決之道。

    沈瑞見眾人望過來,方道:「母親、兩位叔父、兩位兄長,我在同漁五叔、琛大哥談完後,有了一個想頭。漁五叔是糧長,常與土地打交道,這次也是說起了賀家這地,閒聊中,他說不知地轉手之後還會不會佃給先前的人家,有幾戶莊稼把式,地伺候得極好,年景不好時也餓不著,年景好時每畝還能比旁人家多打個一石三斗的糧食。」

    時人重視土地,一聽此言,眾人皆目光炯炯望著沈瑞,心裡最先揣測的便是是否要將這些佃農雇來沈家。

    「聽漁五叔說的,咱們族人中,也有不少懂田地的好手。再看琛大哥和椿哥兒這樣,我便想,族人,也不都是只有讀書一條路可走的。」沈瑞深吸了口氣,道:「有天賦能進學自然是好,便是家境所限,只要想讀,族裡都可以提供幫助,但若是天賦不在這上的,還不若另謀生計。

    「比如做生意,三房漣四叔就是個中好手,還有去了的玲二哥,這也是一種天賦。這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門道,有這樣能耐的,也當有所施展。而種地也是一般,同一塊地,懂種地和不懂種地的打理,畝產能差出一倍去。

    「經商需要本錢,種地也需要田畝。現下,我們最不缺的便是這田畝了。我有這樣一個想頭,單獨劃出一片田地來,也設個類似族學的形式,專門請漁五叔說的那樣莊稼把式來,就在這片田裡教族中想務農的族人。教的人、學的人,都不限年紀,想學都可以,只要能產出更多糧食,於國於民都是好事。」

    三老爺頭一個讚道:「大善!」

    沈理也點頭道:「其實不少地方官也有如此般善政,請積年老農教授百姓種糧,都是政績斐然。確實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也不單我沈氏一族可學,若能推廣開來,松江府、南直隸,乃至天下百姓都能受益。」

    沈瑞笑道:「我也是奔著日後能夠推廣開來想的,若是如此,那就要設置的嚴謹一些,還需要一些能書善寫的,將那些經驗記錄下來,編撰成冊,刊印天下,才是大功德。」說著又去看沈洲,道:「只怕要三五年才能積累得有用經驗,屆時成冊,還要二叔多為潤色。」

    沈洲撚鬚笑應。

    沈瑞又道:「既要設此耕種學堂,便有許多可研討的,除了耕種手法,還可試種不同種苗,尋找那畝產高者。我也聽聞還有間種、套種等等說法,以及稻田養魚養蟹,土地不變,出產更多。不止糧田,還有棉田,還有桑樹……再設以獎勵,凡能培育出高產種苗的都給予豐厚賞銀……」

    在座幾位都是翰林官,從未下放過地方,書讀得不少,田間地頭的事兒倒是不大明白,聽得沈瑞說得頭頭是道,又想那一畝田裡出產多種作物的前景,無不欣然叫好。

    沈洲還表示他現下閒來無事,也會去淘一些寫農桑稼檣的書籍,摘抄些有用的,按月書信回去。

    沈瑞見眾人都交口稱讚,便笑著拱手向沈理和沈瑾道:「既然叔父兄長們都覺得此事可行,我想請兩位兄長與我,以本房宗子身份聯名寫信與族中,再由族中其他幾房共同商討、敲定此事。」

    九房宗子沈琭流放雲南、九太爺散了家裡帶著家產和沈琳也往雲南去了之後,族長沈琦開了族會,正式定了沈理為九房宗子。

    沈理、沈瑾都回禮應下。

    沈瑞心下大暢,民以食為天,勿論什麼時候糧食都是各個統治階層最為重視的東西。從農業入手建這樣的學堂,讓世人習以為常,再慢慢的將商業、工業學堂也不遠矣。

    換過一輪熱茶,沈瑞才說起第二個消息,即陸家山東旁支此來的目的。

    「造船?」在座眾人聽聞無不詫異。

    沈瑞也是苦笑一聲。

    最初陸十六郎說起海船運軍餉,沈瑞只以為他是打著海運替代漕運的主意,這事兒是千難萬難的,沈瑞根本不想碰。

    不想聊了幾句下來,陸十六郎便直言不諱道想謀一通工部或者錦衣衛的路,好在登州本地造船。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陸家山東這支因靠著水邊,做的就是跑船的生意,後來搭上登州衛的線,藉著登州衛船出海的機會,也跟著跑過遼東,兩地販貨發了家。

    遼東的皮貨固然是好,遼東女直的牛馬運回來也能賣出好價錢,但這些獲利仍是遠不能同走私相比。

    現下,官面上,大明還是禁海的,海外貿易走的還是朝貢路線,但民間走私始終不絕。

    「朝鮮雖近,卻窮。此時獲利最大的,莫過於往倭國販貨。」當時陸十六郎毫不忌諱道,「倭國什麼都缺,生絲、綿布、鐵鍋、瓷器、漆器,女人的胭脂水粉、紅線縫衣針,還有佛經!還有藥草!就單說這生絲,瑞二弟你有織廠你知道,在南直隸每擔也就六十兩,販到倭國便是六百兩,得利十倍。而運藥草、繡花針,這獲利更豐。」

    陸家有生意門路,也有海船。

    但是此時,木質的海船是易耗品,不說那些意外沉沒的,就是日常維修維護也是個問題,且海水腐蝕也極厲害,用上些年頭,再保養不當,便是朽木不能再用了。

    而動手造船,動靜委實太大。

    因為海禁,朝廷的幾處官營船廠早就關門大吉,民間船廠手續繁雜,所造船隻又要在官府備案,且產量也受限——此時雖倭亂不如嘉靖、萬曆年間兇猛,但仍有零散倭寇來襲,因此地方政府對能夠出海的船隻數量、料重管控極嚴。

    這回是十餘年來朝廷首次遣登州衛十八隻海船同時運軍餉,登州各方也在揣測不知是不是有重啟海運的意思。

    而便是南糧北運不走海運,只運軍餉,那也是需要再造新船的。

    官方船廠已是沒了的,想造船修船,少不得要在民間找船廠,山東陸家恰好就有這一處。陸家若是攬來這樁活計,就能借此機會不動聲色的多造幾艘私船。

    有船,才有海貿生意。

    在陸家的運作下,登州府已上了摺子,表示登州衛海船缺少且陳年易損,這一趟回來不修就無法再繼續轉運,豐益廣積二庫所收登寧等八場折鹽布匹本當運赴遼東分給軍士,若擱置,布匹歲久積多,無所於貯,恐致腐壞,請朝廷批示是撥款修船,還是將布匹折收銀價。

    如今就只等著朝廷回應了。

    國庫空虛,布匹折銀是萬不可能的,修船倒可以地方籌措一二,雖是明擺著的事兒,但這樣的事兒,京裡各方扯皮總是不少,也需要在朝中活動一二才能得個各方滿意的結果。

    「原本是登州府同知白金白大人管著這事,不想二月中旬白大人高昇陝西按察司僉事了。」陸十六郎面露無奈之色。

    這位白同知本有京中極硬的關係的,這次運籌都是他一手總攬,陸家銀子也都遞上去了,怎料這節骨眼上白大人竟升了官。

    職位、品階是升了,但是從安逸的山東「升」到戰亂的陝西,到底是左遷還是右遷冷眼人也都看出來了。白大人登時什麼勁頭都沒了,又憂心京中的後台發生變故才將他丟去陝西,更加諸事不理。

    陸家這一下也被閃得不輕,銀子也砸下去了,沒個結果總不甘心,且眼下也是最好的時機,若是這次爭不出個結果來,等海船爛乾淨了,以後往遼東運軍餉的事兒也沒了,他陸家不止海船出海少了由頭,就是遼東的生意線也將保不住了。

    陸家這一支雖在山東經營多年,但都是地方上的門路,陸氏一族原就沒有幾個京官。

    姻親裡往上數,從老一輩論親也就勉強能攀上賀東盛,可惜這位正月裡人頭落地了。

    正在陸十六郎父親陸七老爺一籌莫展、陸十六郎準備帶著銀子往京中碰碰運氣的時候,恰陸三郎在南歸時轉來登州,尋陸七老爺傳達陸家家主幾句要要緊話。

    實際上,山東這邊的生意,松江本家也是有入股的,許多緊俏貨品也是從松江運來山東再發賣的——雖則距離上論松江比山東離倭國更近,但松江倭亂也更嚴重,海疆管控更嚴,且蘇松繁華之地,朝廷也更關注,不比登州山高皇帝遠的。

    陸三郎與七老爺父子就此事商議一番,決定帶著他們來求助沈家。

    雖然沈家也沒高官了,但是沈家畢竟有個閣老女婿,有個帝師女婿,這姻親也算各個不凡了,通倭案裡陸三郎又知道沈瑞與英國公府也有交情。

    見識過沈家的手段與人脈,陸三郎就想將此事託付給沈瑞。

    除了銀子之外,陸七老爺也提出船廠的生意直接給沈家分乾股,而海貿的生意畢竟有風險,若沈家樂意入股,陸家也將歡迎之至。

    沈瑞將前前後後的事情講給了眾人聽。

    沈洲搖頭道:「朝廷不會開海。這件事……也不當沈家來運作。畢竟倭禍不遠。」

    沈家剛剛從通倭的官司裡艱難跋涉出來,此時卻是不宜提什麼開海。

    沈理因著岳父謝閣老的關係,對朝中看得更清楚些,「不會開海,海運也如你所說,不會輕易開啟。漕運這一路,牽扯了太多勢力。」

    沈瑞道:「我也知重開海運艱難,我看重的,也是造船。」他環視一週,頓了頓,道,「我與老師曾談過海貿問題,朝廷缺錢,海貿是條捷徑。老師也說了諸多阻礙海貿的因素,其中,海船就是一條。」

    沈瑞雖想過海貿,但是因現下年紀閱歷所限,對海船知之甚少,也不知哪裡能造船,如今陸家山東一支撞上門來,對他來說完全是意外之喜。

    海貿獲利之豐,海軍戰力之強,皆無可比擬。

    造船,練水兵,然後無論是內亂外敵,都無懼!面對能造海船的陸家,他如何能不喜!

    哪怕只是四百料的小型海船,哪怕無法變成戰艦,只要有船,只要有開始,就有希望。

    但運作造船乃至開海禁都不是他一個小小秀才所能為的,他固然可以走上層路線,直接同壽哥去說,但以明朝體制,朝中大事也不是皇上一句話就能決定的——否則,王華頭十年就入閣了。

    沈理微微闔眸,忽道:「伯安這次,只怕是真要去南京了。」

    「當真!」沈瑞眼睛一亮,沈理這般說,應該是謝閣老內閣那邊有了消息,壽哥沒有白白佈局,到底是把王守仁推到了南京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王守仁若去南京,沈瑞對練水兵又多了不少信心,這次造船沒準也能順利辦妥。

    沈理點點頭,低聲道:「南京兵部尚書王軾上摺請致仕,皇上批了。」

    沈瑞的笑容有些僵了,太湖剿匪中王軾老大人是一直支持王守仁的,如今王守仁要去南京兵部,若有王老大人的幫扶,必然極快的立足並開展練兵。但現在王老大人致仕……

    「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他忍不住問。

    沈理嘆道:「王老大人若是知道伯安要去南京,只怕也不會上摺了。摺子是早遞上來的,王老大人身子骨越發不好,這幾個月已上了多封奏摺乞休了,皇上一直挽留。」

    沈理的聲音更低了些:「內閣推兵部尚書的人選也是許久,三位閣老各有舉薦,這次,皇上突然點了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又升禮部左侍郎李傑為南京吏部尚書。林瀚雖是閩人,卻是劉閣老的人。這事內閣已過了,只還不曾下旨。」

    他卻不好直說,這李傑乃是謝閣老的人。

    眾人默然片刻,還是沈洲嘆道:「陛下……聖明。」

    那邊賞賜完李閣老的女婿衍聖公,這邊又選了劉閣老的人做王守仁未來的頂頭上司,轉手提拔謝閣老的人,且謝閣老因著女婿沈理的緣故也是不會阻攔王守仁路的。

    如此,三位閣老都會通過王守仁任南京兵部侍郎的任命。

    和沈家和王守仁有仇的李閣老麾下並沒有南京高官,也就不會有人同王守仁針鋒相對。而兵部上頭又有劉閣老的人壓著,對王守仁也是一種制衡。

    沈瑞也長長出了口氣,壽哥看著愛玩愛鬧沒個正形兒,卻絕非好相與的。但無論如何,都希望老師能去南京,能去一展拳腳。

    「那麼,這造船的事……」沈瑞試探著望向沈理。

    沈理略一思忖,道:「我去閣老那邊透一透話。且看看吧。」他頓了頓,猶豫道,「你可是要同……那一位說?」

    沈瑞點頭道:「說是一定要說的,他原也問過生財之道,且這事最終也是得到他案頭。」

    沈瑞已在心中將試驗田鼓勵優化農作物、以及造海船的諸多好處列好條陳,擬遞給壽哥。

    「那海船入股這事?」沈瑞看向沈理沈瑾,「我是準備拿一兩萬銀子入股的。兩位兄長……?」

    若造船能成,沈瑞對於入股陸家船廠乃至海上貿易也是很有興趣的,倒不是為了那利潤,以沈家現在的產業,沈瑞已是幾輩子不愁吃喝了。而是為了將來在這份生意裡的話語權。

    至於同諸人說,既是報備,也是希望這海貿之利能改善一下沈理、沈瑾的經濟狀況,畢竟這兩位兄長都是不甚寬裕的。

    沈瑾猶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是否太過冒進?這到底是陸家旁支……」

    沈瑞道:「陸家本家也有股在裡面。陸十六郎說會在京中也開一家貨行,陸二十七郎就是專門打理這貨行的,也負責往來消息聯絡。瑾大哥若是有疑慮,我建議不妨入股這貨行,再觀望觀望。」

    沈瑾苦笑一聲,先前沈瑞就已經私下同他說過,他這邊總歸是要娶妻的,松江四房家底都在倭亂裡敗得差不多了,他這邊俸祿也沒有多少,本身就是婚姻艱難,若是再窮,便是有狀元頭銜,這婚事也不好說了。

    沈瑾搖著頭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如今我算知道了。就聽瑞二弟的,只是我現下只能拿出兩千銀子來。」

    沈理倒是顧慮還少些,也只苦笑道:「小林哥、枚姐兒也都大了,也該是我為他們婚事多攢銀子的時候。」

    他也心下明白,陸家不止是這會兒有求於沈家,陸家也是希望以此與沈家結盟,只有共同利益才能讓人盡力幫忙。即是如此,陸家是斷不會讓沈家虧本的。

    而沈家在松江一家獨大也不是什麼好事,與陸家結盟也是必然,其實早在陸家家主帶著那假倭寇的屍身找到欽差時,沈陸兩家就已經站在一條線上了。

    商量罷了這兩樁事,沈洲沈潤兩位並徐氏便歇著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又研究了一番條陳如何寫。

    末了閒聊時,沈理問了沈瑞楊恬的病情,又問沈瑾婚事。

    沈瑞沈瑾兩個皆是嘆氣。楊恬病重,目前還沒有什麼好法子。而沈瑾的婚事更是老大難問題。

    沈理表示岳母娘家那邊倒是有適齡的姑娘,謝閣老也曾側面問過沈理,只是那姑娘家世品貌都十分尋常。以沈理看來,四房亂成那樣,是需要一個厲害一些的當家主母的。

    就在他們兄弟談論沈瑾婚事時,宮裡也在有人關心著狀元公的婚事。

    坤寧宮東暖閣裡,張太后笑向壽哥道:「嫻姐兒也大了,你大舅舅總想為他找個好人家託付。」

    壽哥臉上笑容半點未變,心下已是冷笑,若是張太后將張玉嫻硬塞進宮,那就別怪他翻臉了。

    豈知張太后下面的話是,「聽聞新科狀元沈瑾為人端方,年紀也適合,又未定親,倒是堪配嫻姐兒,皇上,你意下如何?」

    壽哥愣了愣,隨即,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開來,只是眼中光芒越發冰冷。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樣,他對母親說話時的聲音溫柔悅耳:「母后瞧人極準……」
Babcorn 發表於 2018-2-7 09:43
第613章 鳳凰于飛(十二)

     坤寧宮東暖閣

    見皇上也贊成張玉嫻與沈瑾這門婚事,張太后鬆了口氣。她原還擔心皇上鬧脾氣,因厭惡張玉嫻而毀其婚事。

    雖然對這個侄女不甚喜歡,但事關張家臉面,她也不想張家女兒嫁得不好。

    她對沈瑾的家事是極不滿意的,但母親與大弟說的對,外頭這樣的風向,一個年貌相當的狀元公已經是張家最體面的選擇了。

    至於讓張玉嫻進宮,她是想都沒想過的。

    「既然皇上也看好,便請皇上賜婚吧,也是張家和狀元郎的體面。」張太后整個人都輕鬆下來,笑向壽哥道。

    張家是不信一個小小狀元會拒絕張家的好意的,之所以希望皇上明旨表態,是希望借此掩蓋過去張玉嫻的那些「謠言」,也為了讓那些御史看一看,皇上依舊親近張家,滿嘴胡吣的都可以閉嘴了。

    壽哥笑容格外馴順,卻道:「母后忘了,歷來只有皇室宗親有賜婚一說。」

    輕飄飄一句話堵得張太后肝疼。

    張家不過外戚耳。

    她先前輕鬆溫暖的笑容變得僵硬起來,口中只道:「是哀家糊塗了。」

    壽哥笑眯眯道:「母后若是歡喜,下懿旨也是一樣的。」

    張太后臉色愈發難看起來,卻只能道:「罷了。」

    要的就是皇上表態,太后表態有什麼用。

    且懿旨又如何能與中旨相比,慈宮懿旨也就對內宮有用罷了,內閣卻是不買賬的。

    這會兒外面彈劾張家正歡,正經八百下旨,萬一被內閣封回折了面子不說,引來御史更加猛烈的彈劾,婚事沒準也要黃了。

    壽哥就如不知就裡一般,仍是滿面笑容,一副孝子事事恭順模樣。

    張太后盯了兒子片刻,才道:「等沈狀元提親,哀家作個女家大媒也是一樣。」

    壽哥笑而不語。

    一室靜謐。

    裊裊青煙從精銅鶴爐長喙中緩緩溢出,沉香清甜的味道瀰漫於整個殿內。

    然本應使人心平氣和的香味卻不曾安撫下張太后,她只覺得一陣陣的胸悶。

    扭頭去看了週遭宮人,只見得一個個都低眉順目裝聾作啞,連她宮裡素來最會湊趣的梁恭也木頭樁子似的戳在那裡,讓她看著越發不快。

    忽然想起身邊另一個說話最為中聽的太監吳忠來,她這邊才放人出去選婚,又被那天殺的總與張家作對的御史劉玉彈劾。

    思及此處,張太后挑眉問壽哥身後恭敬站著的劉瑾道:「選婚的事如何了?」

    劉瑾沒想到這把火能燒到自己身上來,不過好在這次他來,就是有了準備的。

    自從劉瑾攥住了司禮監,又管了神機營中軍二司五千營後,也異常忙碌了起來,已不能時時隨侍在皇上身邊,這次之所以能跟來,恰是因著皇上吩咐的選婚事宜。

    只不過,皇上原是為太后若提及將張玉嫻選入宮而備的後手,現下……劉瑾忍不住目光望向小皇帝。

    就這一遲疑的功夫,張太后已是不耐煩道:「哀家聽聞外間也有彈劾高鳳的?當初老娘娘只道他穩重,故選婚一事讓他掌。哀家看他是穩重太過了!這樣拖拖拉拉,中宮人選遲遲不定,也不利子嗣!這宮裡哪個不比他利落些!」

    高鳳因是東宮老人,被太皇太后欽點總攬小皇帝選婚事宜,這也是太皇太后一片愛惜維護孫子之意,只盼高鳳與皇上一心,為皇上選出可心的人來。

    也正因如此,才讓張太后不滿。張太后身邊除了吳忠外,還有幾個管事牌子也被派出去大肆插手選婚之事,無它,總要選出合張家心意的人選來。

    這會兒張太后如此直白的斥責高鳳,若擱在平時,高鳳這總攬大權怕是要被收去了。

    但是……

    壽哥起身略略施禮,畢恭畢敬道:「讓母后為兒子的事憂心了。實則,朕方才從老娘娘那邊過來,高鳳已是將人選奉上來了。」說著回頭沖劉瑾打了個手勢,劉瑾躬身行禮,倒退著出了暖閣。

    張太后呆了一呆,隨即面帶薄怒,這事,竟是半點風聲都沒透給她!

    好一對祖孫!

    「這是幾時的事?」她幾乎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來。

    壽哥笑容和煦,如這簾外三月春風:「就是剛剛,朕往老娘娘那邊請安方知。便順路帶來與母后過目。」

    他那眼瞼微微垂下,掩蓋住眼中嘲諷之意。確實有人彈劾高鳳,卻是彈劾其恃寵弄權,交通李榮,引進商人譚景清,欲買補革退殘鹽。

    譚景清便是慶雲侯周壽外面的跑腿的,鹽引之事都經他手。

    彈劾高鳳是虛,意在周家,這還不是張家的手筆!

    倒是又讓太后這般說,這是塞張玉嫻不成,又想順勢抹掉高鳳,讓太后的人接手,更便於張家塞人?

    壽哥眼底寒芒閃閃,便「如你所願」,且看來日……

    餘光瞥見劉瑾捧著錦匣進來,壽哥也不多說,示意劉瑾奉上。

    那邊梁恭也躬身接了過來,捧給張太后。

    張太后壓著火氣,微微揚起下頜示意,梁恭開了匣子,取出最上一副捲軸,喚來兩個小內侍展開讓張太后過目。

    張太后一看之下卻是一怔,又反覆看了兩眼,又去看其下篆著的名姓,不由訝然道:「怎的是她?」

    一旁梁恭悄悄伸脖子眯著眼睛瞄了瞄,這女子……像是曾進過宮的壽寧侯夫人娘家親戚姑娘,好像叫……吳……錫桐。

    吳錫桐?梁恭腦子裝了兩轉,那不是張大姑娘丟進湖裡的那位?!他抽了抽嘴角,脖子一縮,又變成木頭人那樣,全然目不斜視,更不敢去看小皇帝一眼。

    張太后卻是一直盯著壽哥,面容漸漸冷肅下來,緩緩開口道:「吳氏,不合適入宮。」

    壽哥佯作訝然狀,眼睛咕嚕嚕轉了一轉,奇道:「聽聞她在大舅舅家住了幾年,由舅母悉心調教,母后不也是瞧她恭順知禮、品行俱佳才選她入宮陪伴?她既能在母后身邊數月,想來也是個懂事的。」

    張太后也懶怠再繞圈子,直言道:「那日你也在上巳宴,難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壽哥燦然一笑,又恢復了那陽光灑脫的少年模樣:「知道知道,母后,那不過是婷表妹頑皮罷了。」

    他這樣一說,張太后倒是沒詞兒了,這是標準的張家說辭——姐妹間玩鬧過火了。

    可實際究竟怎樣,她再糊塗還能不知?!她這聰明的皇兒,又豈能不知!

    但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她也是有不妥,才令婷姐兒惱了。」張太后想了想,還是措辭嚴謹道。

    她不信壽哥這麼做沒有對付張家的意思,這樣一個姑娘入宮,張家非但不能借力,反倒是養了個仇人出來!

    金太夫人那邊都已經為此女找好歸宿了,只是現在風口浪尖上,不好動作,且此女傷了頭,淳安那邊說不好挪動,張家也不能硬去接人,否則又指不上被淳安傳出什麼話來。

    「她既有不妥,如何能入宮侍奉!且她還傷了頭,也不知會不會落下什麼毛病來。」張太后揮了揮手,讓小內侍收起捲軸,準備丟在一邊。

    小皇帝卻是上前一步,一反沉穩氣度,露出他這個年紀應有的青澀笑容,似是要親近又有些不好意思,聲音有些低,卻帶著幾分反常的輕快:「母后,此女是所有女子中,嗯,容貌最佳者。」

    張太后一愣,張家送來的女孩子各個都是好容貌,她只記得那幾個嘴巧手巧懂得與她說笑話給她做針線的,還真不記得這個老實巴交隨大流的吳錫桐如何美貌。

    看著眼前十五歲的兒子,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張太后忽就想起當年,她蓋頭落下時,年輕儲君眼中的驚豔迷戀。

    不知是不是最初的愛慕,讓那長久歲月後,即便儲君變為帝王,眼瞳中依舊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

    然而這份美好的回憶並沒有讓她贊同兒子的觀點,相反,讓她更加厭惡吳錫桐——絕不能讓皇上迷上這個狐媚子!

    「皇上,」張太后加重了語氣,「選妻選賢,不能只看顏色。便真是容色無雙,品行有瑕,如何能母儀天下!」

    母儀天下。壽哥肚子裡冷笑連連,當然不能母儀天下!還想中宮依舊出自張家?!

    「母后。」小皇帝一副好脾氣的樣子,「外祖母、母親、大舅母調教的人,怎會不妥?聽說,她是最老實的。婷表妹那脾氣,母后是知道的,原怪不得她……」

    老實。那倒是沒錯。張太后努力回憶了一下,仍想不起這個姑娘有什麼,好像,確實是逆來順受的性子。

    便是這次被婷姐兒推下水了,母親那邊也沒說此女有什麼不好,只說婷姐兒是奔著楊家姑娘去的。之所以要把這吳氏遠嫁,也不是因此女有問題,純粹為了平息京中物議罷了。

    老實。老實。老實麼……若是選這麼個麵糰兒性子的,倒好拿捏。張太后微微沉吟起來,她先前覺得好的那幾個姑娘未免太機靈了些,又是太過野心勃勃。

    這宮闈之中,最不缺野心勃勃的女子,而只消一個,就能攪合得滿宮不得安寧,若是多上幾個,非亂了套不可。

    小皇帝又湊近了幾分,笑眯眯道:「況且,選了她,如母后所說,先前婷表妹那些誤會也就都解開了,外面那些呱噪御史也不好再說小舅舅教女無方。」

    張太后又瞧了一眼兒子,小皇帝滿眼笑意回望過去。

    母子對視片刻,張太后目光又落回捲軸上,是的,無論是嫁了張玉嫻,還是選這吳錫桐入宮,都是為著抹平了先前那事,都是為了張家好……

    罷了,他若是喜歡……總歸,這是張家的人,吳家一家子都攥在張家手裡。

    張太后思量明晰,方緩緩點頭,道:「難得你看中,便是她罷。」

    小皇帝笑容果然燦爛了幾分。

    到底是個孩子呢。張太后沒來由的嘆了口氣,又去看了下一幅。

    捲軸上的女子一張團團臉,濃眉杏眼,雖顯豐腴,但面相憨厚,圓潤討喜。

    張太后挑了挑眉,壽哥顯見心情極好的樣子,笑道:「老娘娘說這樣的有宜男之相。」

    時人雖不如唐人那樣以豐腴為美,卻也喜圓潤富貴之態,以為端莊大氣。

    張太后忍不住笑道:「確是宜男之相。」

    再看小傳,這夏氏祖上也曾有過九卿高官,但祖父卻只任過南京太常寺少卿,已因病致仕多年,而父輩皆布衣。這是非常標準的后妃人選。

    梁恭在她耳邊輕聲道:「奴婢查過,這位與周家沒幹系。」

    張太后點了點頭,表示這個不錯,便又去看了另一幅。

    那是一張標準美人臉,挑不出什麼來,倒是眉梢有枚小痣。

    張太后指著問道:「可問過,這痣有沒有什麼妨礙。」

    這次卻是劉瑾恭敬答道:「奴婢們已是請人看過,說是善痣,有『喜上眉梢』之意。」

    「那倒是個有福的。」再去看小傳,張太后卻又皺眉,因問道:「沈氏?可與那個……先沈尚書家可有關係?」

    梁恭朗聲答道:「奴婢們查過,沒有絲毫關係,碰巧同姓。」又壓低聲音道:「也同周家沒幹系。」

    張太后這才滿意點了頭,表示這個也可。

    淺淺的匣子裡只這三個捲軸,壽哥笑道:「老娘娘說朕年紀尚小,不宜多選,便只這三人瞧著出挑,母后若無異議,便要交由內閣復議。內閣若無異議,則還要母后這邊賞賜幾位宮人下去,教授她們宮中規矩。」

    張太后應了聲。

    壽哥轉而瞧著梁恭又道:「母后也知,高鳳已然老邁,遠不及老娘娘與母后身邊人得用,當初老娘娘憐他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賞他個體面差事罷了,現下選婚事已了,也當卸了他的差事,仍讓他回御用監去。這主持翻修坤寧宮的事宜,朕想還是向母后討個得力人來辦才穩妥。」

    張太后臉上陰晴不定。

    弘治皇帝薨逝後,張太后一直不曾移宮。

    坤寧宮不僅是她住了幾十年住慣了的地方,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權力的象徵。

    當初沒有皇后也就罷了,現下新人眼見確定下來,坤寧宮也當翻修準備皇帝大婚了,確實也該她這太后移宮了。

    然,移了宮,在外界看來,也是一種權力交替。

    在這樣的時候,張家站在風口浪尖上,移宮,也會變成一種暗示。

    「皇上欲將哀家移至哪裡?」張太后語氣頗為不善。

    不僅僅是那些朝堂角力,現下,宮裡也沒有她可心的地方。

    這皇城中所有宮室裡被整治得最好的一所便是仁壽宮,乃為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張太后因不喜周氏,不肯去住她住過的宮室,先帝殯天時就以孝為名,奉了太皇太后王氏入主仁壽宮。

    如今她能挪去哪裡?!

    壽哥又是孝子做派,笑道:「母后歡喜哪裡便是哪裡,朕都聽母后的。」

    聽母后的,他幾時聽過母后的?!張太后張了張口,到底說不出不移宮的話來。

    「宮裡到處都空著,母后慢慢擇定便是。大舅舅那邊木石早已是備下多時了,母后擇好,先為母后修繕宮室,再修坤寧宮也不遲。」壽哥道。

    「你大舅舅備下的木石不是已經送去了西苑?!」旁的不知,這件事張家是當做孝敬皇帝的好事來向張太后報備的。

    壽哥微微詫異道:「西苑?咦,大舅舅去歲可是運了許多木料石料上京的,說是修繕坤寧宮之用。怎的又說送去了西苑?西苑地才鋪完,也就用些粗笨石料罷了,木料還不曾見。改日朕招大舅舅、小舅舅來問問。」

    他說的輕鬆隨意,張太后卻是心下發沉,轉而又想,張家總算又出一皇后,莫說是修繕宮室,便是出銀子重建個坤寧宮又值什麼!

    因此她也放輕鬆了些,「這也便是在天家罷,若在尋常百姓家,做舅舅的,與外甥算得這樣細作甚麼。」

    壽哥笑眯眯道:「謝過母后,朕明日就同大舅舅這般說去。」

    坤寧宮內又是一派母慈子孝。

    *

    壽寧侯府裡,得了口諭的張鶴齡心下五味雜陳。

    張延齡翹著二郎腿,打著哈欠,一副未睡足的模樣,道:「大哥去歲不是從河南山東弄了不少木料石料來?堆在莊子裡也是堆著,拿出來給皇上就是。」

    張鶴齡冷聲道:「那是多少銀子的木石!」

    張延齡撇撇嘴,道:「左不過是人孝敬你的。」

    張鶴齡怒道:「胡說八道!什麼話你都敢說!」

    張延齡半點不懼,涼涼道:「東廠又不是吃乾飯的,只怕早知道了。」他收了腿,俯身向前,臉上也換成嚴肅神情,「大哥,鹽引還沒到手呢。」

    張鶴齡也不言語了,半晌調頭喊人去叫壽寧侯夫人過來。

    待人一進門,他劈頭就問:「吳錫桐此女心性如何?」

    壽寧侯夫人略一遲疑,張延齡便補上一句,「大嫂,事關重大,還是不要描補,實話實說才好。」

    壽寧侯夫人漲紅了臉,穩了穩神,才道:「是個老實不愛說話的。那日出事後我也查了……平素……」她瞧了一眼張延齡,才道,「平素婷姐兒嬌姐兒幾個若有不如意,也都是拿她撒氣,那日,怕是婷姐兒慣了,沒多想……」

    張延齡默默翻了翻眼睛,沒接茬。

    張鶴齡卻皺眉道:「此女在咱們家受過委屈?」

    壽寧侯夫人臉上更紅,這等於指責她內宅沒有管好,她連忙道:「算不得什麼委屈,不過小姐妹間玩笑罷了。婷姐兒幾個原就比旁人尊貴些,親戚家的姑娘自然也都奉承她們。咱們家錦衣玉食,不知比她那破落家裡強多少,又教她們琴棋書畫鍼黹女紅,這還算得委屈,天底下便再沒什麼好日子了!」

    張延齡接口道:「大哥,你不就是怕那邊選了她是沒安好心?其實,要是這人能攥咱們手裡,那邊安沒安好心又能怎樣?外頭人也不會論這人跟咱們是不是一條心,只會看到,她,出自張家。」

    張鶴齡也正是因此舉棋不定,聽得兄弟的話,他深吸口氣,問壽寧侯夫人道:「她家是個破落戶?可是難纏的?」

    張延齡補充道:「大嫂,千萬實話實說,哎呀,大哥,便告訴大嫂吧,太皇太后那邊選了你這侄女作皇后。」

    猶如一張巨大餡餅從天而降,砸在壽寧侯夫人頭上,砸得她一陣陣的暈眩,幾乎抓著一旁官帽椅的椅背方立住身形,「這……這……」她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若是張家姑娘將未來皇后丟進水裡去……將來豈有她們的好果子吃!

    可心底深處又隱隱想,虧得是張玉婷那個魯莽的做了這事,與她的嫻姐兒無干。

    吳錫桐那母親,麵糰子一樣,她兩把就能把人捏軟了。這皇后母家的尊榮,最終還不是落在她頭上……

    張鶴齡也不容得她細想,便道:「你既知道了,便當曉得事關重大,若是個難纏的,無論家裡難纏還是其人難纏,都不能應下讓她入宮,不能養虎成患。」

    這可是皇后啊……又是兩代人的榮華富貴。

    壽寧侯夫人強按捺住心情,道:「我那弟弟一家都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不過是個坐館的秀才,沒甚出息,也不懂什麼。」

    言下之意已是明顯,這一家子,以後要諸事都是要靠著張家的。

    張鶴齡鬆了口氣,道:「皇上雖不能下旨賜婚嫻姐兒,但是既准了嫻姐兒婚事,便是不記恨她的。如今又肯選張家親戚姑娘入宮,到底還是唸著張家的情分的。太后娘娘與母親也是欣慰的。」

    壽寧侯夫人更是喜形於色,道:「皇上不曾怪罪嫻兒便好。」又問,「侯爺既然說宮裡定了人選,那咱們何時將人接回來?總不好一直住在大長公主那邊。」

    張鶴齡冷著臉道:「旨意沒下來之前,不要妄動!且再看看。」

    張延齡見兩人話已說完,便起身打著哈欠道:「大哥既然無事了,我便回去了。」

    張鶴齡惱道:「老二!還有木石的事!」

    背對著他們的張延齡嘴角露出個譏諷的笑容,須臾又消失不見。

    他扭過頭來一臉睏倦不愛理人的樣子道:「大哥,他要,給他就是。難道我還少給他東西了?我的人現在還在遼東老林子裡抓白虎呢!」

    他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往外走,道:「這會兒呢,能壓下來物議是其一,能討好皇上是其二,其三,還有那沒到手的鹽引呢!大哥你光盯著周家往死裡參有什麼用,鹽引這事兒咱們和周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隨著他逐漸遠去,聲音也越來越小,「大哥,市井間那話兒怎麼說來著,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

    張鶴齡望著弟弟吊兒郎當的背影,恨得牙根癢癢。

    那邊壽寧侯夫人還在興奮得暈乎的狀態裡,腦子裡紛紛擾擾的,諸多事情都快排不開了,不過首要的便是……「侯爺,嫻姐兒這婚事……是不是也該叫狀元公趕緊來提親了。」

    張鶴齡瞪了她一眼,丟下一句「不知輕重」。不過他心裡也有盤算,是該尋個人去提點沈瑾了。

    當初李閣老家那邊是讓應天府鄉試主考官劉忠去問的沈瑾,劉忠算是沈瑾座師。不過呢,會試的主考官也一樣是沈瑾座師。

    弘治十八年乙丑科會試兩個主考官,一個是楊廷和,另一個是時任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學士如今為吏部侍郎的張元禎。

    張家姑娘剛把楊廷和閨女丟水裡,人都要死了,這位就別想了。

    至於張元禎嘛……吏部尚書馬文升年過八旬,耳聾眼花的,已經多次上書乞致仕了,吏部兩個侍郎焦芳、張元禎也都盯著這尚書位置,這倆也都七十了,怕都是最後一次機會。

    張鶴齡主意已定,也不同壽寧侯夫人說,只吩咐道:「去把嫻姐兒嫁妝準備出來,提了親趕緊將她嫁了。」

    壽寧侯夫人再是不喜張鶴齡這樣的態度,也只能默默應下。

    張鶴齡又補充了一句:「吳氏入宮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講!尤其是嫻姐兒。再生什麼波折,我便再不管她,由她同婷姐兒作伴去!」

    壽寧侯夫人僵了僵,隨即苦笑一聲,應聲去了。

    *

    仁壽坊沈府一場宴席雖因守孝而素齋居多又無酒水,但因談得盡興,依舊賓主盡歡。

    陸二十七郎那位丈人天梁子倒是沒有玩神棍那套與席間眾人相面斷什麼禍福前程,倒是坐實了這丹鼎派的身份,拿出幾個小瓷瓶來分發眾人,表示是自己煉的養心益壽丹。

    還與三老爺號了脈,雖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卻單給了他一瓶十全大補丹。

    三老爺自來體弱,藥吃得多了,名醫也見過不少,本是想從天梁子脈息上推斷他到底是不是個騙子,見他竟什麼都不說直接上丹藥,頗有些哭笑不得。

    因有沈理、沈瑾要在宵禁前趕回去,席面早早便散了。

    沈瑾搭了沈理的車,途中兩人又聊了幾句。

    沈瑾因得罪李閣老,在翰林院的日子頗不好過,沈理也是心裡有數,他也沒少關照,只不過,到底只是他族弟,眾人看他面子善待也有限。

    「倒不如……謀一處外放自在。」沈瑾忍不住苦笑道。

    沈理卻搖頭道:「自來哪有狀元外放的道理。日久見人心,眾人總會明白你。過個一二載,那一位覓得佳婿,便也就沒人會再提起了。」

    沈瑾只是嘆氣,半晌又道:「左右文書清閒,我原是幫二弟整理了些時文,今日一看,倒也可找些船工海圖雜記書籍來看。」

    沈理拍了拍他肩頭,也不再多說。

    送了沈瑾歸家,沈理路過尚未打烊的書鋪,忍不住下去轉了一圈,只是並沒有他所想找的書,便買了兩本新書準備給長子沈林。

    一進府門,就見管家一腦門汗跑來,幾乎唸佛,「老爺,您可算回來了。太太有急事等您。」

    沈理看了看手中的書,遞給身邊長隨,道:「上頭那兩本給小林哥送過去。餘下放書房。」

    長隨應聲去了,沈理抬腿往上房走去,隨口問了跟在身邊的管家,「是什麼急事?怎的沒去那邊府上尋我?」

    管家心道那是因為夫人直接就做主了,可這話他卻不敢說,雖則他是沈理的心腹,但這樣的事情無疑讓兩口子自己說去更為妥當。

    因此他只道:「今天吏部張侍郎府上三奶奶過來了,聽二門裡傳話,想是要為張侍郎嫡長孫跟咱們大姑娘提親。」

    沈理頓住腳,愕然道:「吏部?張元禎?怎的……先前也不曾招呼一聲。」

    這樣的人家想聯姻,通常都要接觸好一陣子,彼此都有意才會正式遣官媒過來提親,以免一方不同意,讓彼此尷尬。這種接觸不止侷限於女眷們,男人們也會互相聊及兒女親事。

    管家尷尬道:「想來是有這樣個意思……大約也是沒挑明了說,只送了幾色禮品,與太太聊了陣子。」

    沈理皺著眉頭進了主院,小丫鬟早早跑來報信,謝氏卻並沒有站在門口相迎,只董媽媽挑了簾子陪笑道:「老爺回來了,可叫太太好等。」

    沈理略點了點頭,進得上房,見謝氏擁著錦被坐在軟榻上,半闔著眼似是小憩。

    兩個丫鬟過來為沈理寬衣,沈理卻揮手制止,董媽媽輕手輕腳走過去,在謝氏耳邊道了句老爺回來了,又陪笑向沈理道:「太太不是為老爺備了酸筍湯,老奴這就去端來。」說著使眼色將丫鬟們帶了出去。

    謝氏瞧著沈理半晌,才幽幽道:「老爺怎的,不更衣?」

    當然是不準備留在上房,一會兒便回去書房,沈理卻不接話,反而問道:「張侍郎府上來人了?」

    謝氏提起精神來,笑道:「正是為著這事才叫人去翰林院門前等著老爺……」話說一半兒,就想起沈理去了二房那邊,登時臉上的喜悅也褪去了些,只淡淡道:「張家三奶奶過來坐坐,提起上巳宴上張夫人看中了咱們枚姐兒,欲為張家嫡長孫張鏊聘枚姐兒為妻。那張鏊長枚姐兒四歲,去歲已中了舉人!是個極為難得的。」

    「此子確是早有神童的聲名,竟還未定親麼?而且張家,」沈理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可知張侍郎現下……」

    「老爺,那到底是吏部侍郎家嫡長孫。」謝氏打斷他的話,撫了撫鬢角亂發,「況且,母親那邊與我遞了話,馬尚書將致仕,張侍郎能更進一步。」

    沈理眉頭大皺。

    這個尚書之位張元禎與焦芳爭了許久了。

    劉閣老因兼著吏部尚書的銜,且吏部尚書馬文升、侍郎焦芳都是河南人,吏部一向是豫黨的地盤。焦芳作為劉閣老的人,有天然的優勢。

    張元禎雖不是哪一黨,卻與李閣老關係頗好。

    這兩人之爭也是背後兩位閣老的角力。

    本身謝閣老與焦、張兩人沒有關係,但若是此時要將外孫女嫁與張元禎的孫子,那便是要和李閣老聯合起來奪下劉閣老一塊地盤了。

    既然是孫輩聯姻,謝家也不是沒有適合的女孩,卻只推出來個外孫女,為的不過是能進能退罷了。

    沈理本身對此等政治手段司空見慣,但事涉自家女兒,他還是忍不住怒火。

    沈理冷冷道:「既然岳母也說好,為何不將謝家女兒嫁過去。」

    謝氏吃驚的望著沈理,又有些惱火:「老爺這是什麼意思?!張鏊少年才俊,難道不是佳婿!老爺怎的還怪謝家讓了個才俊女婿來?!」

    沈理深吸了口,雖然他不信妻子與政事上全然不知,卻仍是道:「此時正值吏部尚書更迭緊要時候,我們不宜動作,以免給自家惹來麻煩。岳父自然巍峨不動,我只一翰林學士罷了。」

    謝氏皺眉道:「母親既然說了好,自然是父親也應允的,又有什麼事情能到我們身上。」又耐著性子道:「老爺,枚姐兒也不小了,其實那日上巳宴上也有幾位夫人與我透過話。我是瞧張小郎君才學上佳,門第又高,正是枚姐兒良配。老爺難道不為女兒著想?」

    「你真的不知道其中關竅?以張家的門第,張家小郎的才學,何須尋我們這樣的人家?」沈理望著妻子,眼裡滿是失望,「岳家說什麼便是什麼,多少年來,你始終當自己是謝家女,而非沈家婦嗎?」

    謝氏又是委屈,又是憤懣,不禁高聲道:「我想為女兒尋個良人,又與謝家、沈家何干?沈家,沈家……」

    怒火湧上來,謝氏忍不住尖叫起來,「你滿心滿眼都是沈家,沈家又給了你什麼?!當初沈家怎麼待你的?!我謝家又是怎麼待你!你現在倒是謝家沈家分得分明了!

    沈理身心俱疲,已是懶怠同她吵的,沈家宗族當初確是虧欠於他,但勿論怎樣說,當初仍是恩嬸養育供給了他,而他有今日,除卻恩嬸供養,謝家提攜之恩他也斷不敢忘。「罷了,說那許多作甚,這樁婚事且先放一放……」

    謝氏冷笑道:「放?你讓這樣的俊傑人物等著你!等張侍郎變成張尚書,還有你往上湊而的份兒?你不用想了,我已將枚姐兒庚帖送過去了。我女兒的親事,我做主了!」

    「你!」沈理拍案而起,一時氣結,竟不知說什麼好。「你這……!」

    謝氏被勾起了火氣,再兜不住,爆竹一樣噼裡啪啦炸開,「這會兒你又這不許那不許,早幹什麼去了?!我叫人直到翰林院門前堵你,你不還是巴巴去了二房?!自家的事兒不管,倒是往二房跑得勤快!」

    「你怎麼不想想,二房之所以事事來尋你,還不是因著在朝為官的就你一個了!白白給人使喚了去!二房哪兒那麼多事,只你一個傻子!

    「二房一個兩個都是些什麼人呢!你那好兄弟,那幾年白白養育了他,現在他可念半點兒恩情?他又給你什麼好處了?還不是有事兒就來求你幫忙,處處拖你後腿!

    「他旁的不會,入了二房掌了家,倒是學會了大手大腳花銀子了!你知不知道,他昨兒把個大好的莊子給了姓楊的!這是要給楊家當贅婿去?!先前還學什麼勳貴子弟,收什麼流民,白花花的銀子丟在水裡,又落什麼好了?二房的家當早晚被他敗光了!

    「你既要管二房的事,倒是管管他啊!楊家姑娘要是命不夠大,沒挺過去,倒也好了,那樣不安分的人,早晚也是拖累咱們。這次再給他選媳婦,可不能由著他們來!

    「還有那織廠,是四房嬸子留給他的織廠,可貢品是皇差,出了差錯就是合族的事,不能由著他胡鬧,大嫂子與我說過,她娘家那邊有懂布莊織廠的,這我們得替他管起來,你別總替他去處置那些破爛瑣碎事,也當抓抓緊要的……」

    沈理越聽越不對勁,越聽火氣越大,聽到最後再忍不住,伸手就將一張小幾掀翻,茶壺茶盞統統砸在地上,碎瓷迸濺,脆響不絕。

    謝氏唬了一跳,呆呆瞧著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她從來沒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尋常,他再生氣不過說上幾句,再不理人罷了。

    「自家兒女的事情你自己就做主了,你還要伸手管二房的事?!」沈理眼中幾乎噴火,咬著牙道,「你要替二房管婚事,還要替二房管家產?你好大的能耐。你是閣老千金,沈家九房廟小,供不起你這樣的主母。」

    「你說什麼?!」謝氏尖叫起來,也不作柔弱狀了,兩步跳下軟榻,撲向沈理撕打起來,「我為了誰?!我是為了誰!我為這個家為了你沈理操碎了心,你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沈理,你還有沒有良心!」

    沈理一把推開她,厭惡道:「你作什麼潑婦行態!」

    「潑婦,潑婦?!」謝氏狀若瘋癲,哈哈笑了兩聲,卻流下淚來,再次撲過去抓著沈理衣襟,聲嘶力竭罵道:「沈理!你受我謝家多少恩惠,如今我人老珠黃,你倒嫌起來,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知道了,你也想學那二房的沈洲?!好好好,怪道你日日往二房跑,就學來了這些東西!沈理,你狼心狗肺!你喪盡天良……」

    沈理氣得面色鐵青,抬起右手來,可看著妻子涕淚橫流的臉,蓬亂頭髮中夾雜的銀絲,卻怎樣也落不下去,最終還是掰開她的手,沉聲道:「這會兒你神志不清,我且不與你說,等你清醒了,我便寫放妻書與你。你謝家的,統統帶走就是。」說罷轉身跨出內室。

    「放妻書」三字一出口,謝氏便如中了魔咒一般,哭聲戛然而止,呆立當場。

    待她回過神來,沈理已經消失在門簾之後,她卻不再哭了,只覺得騰騰怒火已將她燃成灰燼,尖利罵了聲「畜生」,她陡然回身,推翻案几,開始砸起屋內物什來。

    沈理跨進院子,卻見董媽媽僵立在廊下,端著托盤的手卻微微顫抖,其上酸筍湯的碗蓋碗身相撞,發出輕微細碎的聲音。

    見沈理大步流星往外走,董媽媽也顧不得其他,慌不迭把托盤一丟,兩步趕過去搶在頭裡,跪在沈理跟前。

    「董媽媽,不必說了。」沈理徑直繞了過去。

    董媽媽卻是再次撲在沈理腳下,磕頭咚咚作響,哭求道:「老爺容老奴說一句話,太太……太太她是病了啊……老爺不要怪太太……」

    沈理嘴角滑出個冷笑,只淡淡道:「我瞧她也是病了。」

    董媽媽幾乎磕得額角見血,哀求道:「老奴不曾說謊,也不是替太太辯白。實是近幾個月來,太太總是睡不安穩,葵水……葵水也是時有時無。請了大夫來瞧,說是……說是天葵將絕,氣淤血枯,邪氣攻沖,方會心焦氣躁,喜怒無常……」

    沈理沉默良久,終是嘆了口氣,道:「實病可醫,心病難治。不是她此時因著病了才有此舉,而是她從來就瞧不上沈家,事事把謝家擺在沈家頭裡。」

    董媽媽猶哭道:「老爺誤會太太了,太太心心唸唸的都是老爺少爺姑娘……」

    沈理卻不再言語,繞過她去,逕自出了主院。

    上房裡沒有叫罵聲,只有一陣陣沉悶的撞擊聲,是桌、是幾、是椅砸地的聲音,如棉絮堵在心間,鬱卒,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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