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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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4章 鳳凰于飛(十三)

     如今沈家莊已改名祥安莊,既是取沈瑞、楊恬名字寓意,又是意在為楊恬祈福。

    翌日上午,徐氏帶著玉姐兒、何氏等一干人過來探視楊恬。

    沈漁妻子溫氏、沈琛妻子盧氏是親族女眷,一同來探病也是應當,倒是陸二十七郎媳婦張氏原本是客,既借住沈家,聽聞楊恬有恙,便也來與徐氏說想一起去。

    張氏兄妹一名青松,一名青柏,大約取松柏長青的意思,但給一個姑娘家起名叫青柏的委實不多,而這陸張氏名字像男子,相貌也頗為英氣,大約因著學過武,性子也是直爽風趣。

    張青柏上來便道:「大娘好歹成全俺吧,俺也是誠心想去看楊妹妹,不讓俺去,俺可不踏實。」

    說著,面上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俺備了點藥材,一點兒心意不成敬意。就是,俺爹給了俺瓶丹藥,讓給楊妹妹的,這個,這個……恁也知道,俺是不大懂這個的,也說不出啥來,俺想隨手扔了吧萬一真有用,嘿,俺這心……陸文義(陸二十七郎)也說,大娘和瑞弟弟自有處斷,俺不給就不對了。俺嘴拙,就俺們點兒心意,大娘恁這邊隨便處置……」

    徐氏已經聽田氏叨唸過這位天梁子真人給三老爺號脈又塞丹藥的事兒了,也有些哭笑不得,這位真人就跟江湖賣藥的似的,遇著什麼人都能給出點兒丹藥來。

    徐氏本就十分喜歡張青柏這樣快人快語的爽利姑娘,又知道了天梁子的秉性,自然毫不介意,應了帶她同去探病,又替沈瑞謝過她父女的好意。

    事實證明帶了張青柏就對了,溫氏盧氏不過族人初來,又上了歲數,也不好多和楊恬說什麼,不過寬慰之語,玉姐兒何氏都是溫柔性子,能說的笑話也有限,何氏礙著玉姐兒無子,也不好多講兒子的趣事給楊恬解悶。

    只一個張青柏笑話一個接一個的說,逗得眾人都笑得不行,她也不是那三姑六婆順口胡說博人一笑的,偏就有那個本事,便是尋常的話到她嘴裡都有趣三分。

    而說到病時,她又是那「啥都不是事兒」的態度,反而讓人覺得病真算不得什麼,分外安心。

    「俺有大妞妞時歲數還小,整日飢困,老人說不許吃不許吃,俺就是饞,偷著吃,可好,吃得這孩子忒也大了,哎呀,生時候可遭了罪了,生了兩天沒生下來,給孩子也憋壞了,生下來就弱,小貓崽子似的。俺也脫了層皮,養了半年才下地,先頭二年是走道都打晃的,能從立冬咳到夏至去。可現下恁看俺咋樣?俺還能舉石鎖呢。改天俺把俺妞妞也帶來,恁再看看,漁大娘琛大嫂子都見過她,哎呦,大馬猴子似的,歡實,沒個消停時候!」

    溫氏盧氏都笑啐她,「好好的小閨女都叫你說成啥了!哪裡有當娘的這樣說自家閨女!」

    張青柏笑嘻嘻道:「真個這樣,哪裡就胡說了。」又向楊恬道:「恁道俺咋養回來的?就是跟師父打拳打好的,妞妞打站穩了就跟著俺練。妹子恁金貴人,俺懂,講究那個一動不如一靜,但俺說,還得練兩手,筋骨抻開了,身子就好,啥病都沒了,趕明兒天暖和了,恁就跟俺在外頭院子裡打拳,日裡恁這繡花啊寫字兒乏了,也能鬆鬆筋骨。」

    張青柏如是說,徐氏便也笑道:「瑞兒年少時也是身子骨單薄,後來拜在王大人門下,也學了些粗淺功夫,近幾年可是康健了許多。姑娘家不學拳腳,多活動活動也好,強身健體,對日後也好。」

    這日後卻指的女子在生產時若體格強健也多份安全,只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徐氏這話不好多說。

    楊恬也想起沈瑞說過的少年時事情,既心疼那個喪母被磋磨的小沈瑞,也為沈瑞拜了名師既學了本事又強健體魄而由衷慶幸,當下也鄭重應了。

    又笑向張青柏道:「我原是笨笨的,若學不會那些拳腳功夫,姐姐莫惱我。」

    張青柏撲弄著手,朗聲笑道:「妹子呦,可是謙虛了。再說,就是學好了,也不叫俺們上陣殺敵去啊,學那好做什麼!」

    一句話又引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因楊恬咳喘不宜久聊,眾人陪了一會兒便告辭回去了。

    楊恬下不得床,便是林媽媽代為送了眾人到莊門,她折返回來時,正聽得麥冬唧唧喳喳和楊恬誇沈家親戚和氣又風趣,說姑娘有福氣云云。

    林媽媽輕輕呵斥麥冬一句,「沒見姑娘都乏了,還不快讓姑娘歇會兒?」

    麥冬笑嘻嘻的,偷偷扮了個鬼臉,便快活的道:「奴婢去廚下給姑娘瞧瞧冰糖燉梨去……」說著便腳步輕快的出去了。

    林媽媽瞪了她的背影一眼,轉身過去給楊恬整理了被子,見她那瘦脫了形的臉,還是忍不住道:「這病讓姑娘遭罪了,可姑娘到底還是有福氣的,親家這般慈和,姑娘也當放寬心,好好養著,過了這個坎兒,一切就都順順當當的了。」

    楊恬淡淡一笑,並未言語,目光落在院中那鞦韆架上。

    架子雖立得匆忙,雕花彩繪一概沒有,卻也仔細刷了一遍紅漆,在這春日暖陽下閃著漂亮的光澤。

    只盼……這福氣能長久些。楊恬聽見嗓子裡因喘息而發出的嘶嘶聲響,長長嘆了口氣。

    *

    沈瑞卻是並沒有在早上於徐氏等一起去莊子上,而是打發人同楊恬招呼了,他要先去老師那邊一趟。

    昨日沈理已透露了南京一系列人事變動,昨日宴席過後已近宵禁,沈瑞就準備一大早起趕緊去告訴王守仁一聲。

    當然,還有造船、試驗田等等諸事。

    而他還沒動身,沈理的心腹長隨名喚宏升的又來送了消息。

    宏升含混其詞說老爺太太起了爭執,老爺倒不好去問謝閣老那造船事宜了,便來知會一聲,讓沈瑞這邊另做打算,莫耽擱了事情。

    沈瑞不由愕然,沈理原是謝閣老弟子,迎娶恩師女兒,又受恩師提攜,待謝氏是極好的,也不曾納妾,內宅一向安穩,沈瑞真是想不出兩人會為了什麼爭執,以至於沈理竟連去問謝閣老朝政事宜也不方便了。

    沈瑞當年對謝氏還是極為感激的,若非當初柳芽向外散佈自己被虐待的消息時遇上的是她,自己也不會順利脫困。

    初時,謝氏對自己也是頗好的,只是不知什麼時候起,謝氏看向他的目光裡帶著些說不清的厭惡。

    對於二房,謝氏的態度也不甚好,尤其在沈滄故去前後,差別頗為明顯。

    楊恬那邊也與沈瑞閒聊時說過,謝氏對她並不親近,上巳宴上倒是有些一反常態的熱絡,卻又不肯讓枚姐兒與她一處,種種反常。

    沈瑞不耐煩去猜測婦道人家心思,總歸沈理待他是始終如初的,他敬重沈理,便無論如何也是樂意於給足謝氏這位嫂子面子的。

    想來沈理端方君子,怕也是看不慣她這樣行徑的,夫妻間這才有所爭執吧。

    沈瑞思量間,宏升又低聲道:「老爺吩咐小的告訴瑞二爺一聲,我家小姐訂給了吏部侍郎張大人長孫。」

    吏部侍郎張元禎?沈瑞點了點頭,正是門當戶對。

    但是……昨天沈理卻沒有提!

    聯繫到這對夫婦爭執,沈瑞嘆了口氣,莫非謝氏是沒問過沈理便應了親事,因此惹得沈理不快?

    因急著去王守仁府上,沈瑞也沒多想,打發了宏升便匆忙出門。

    王守仁凱旋歸來後,因新官職未定,一直賦閒在家,沈瑞到時,王守仁竟是戴著斗笠,拿著釣竿,正要去垂釣。

    沈瑞忍不住笑道:「老師好雅趣。」

    王守仁哂然一笑,「同去?」

    沈瑞搖頭道:「實是待會兒還有事情。弟子此來,也是有要事稟告老師。」

    王守仁見他說得鄭重,也收了玩笑之心,吩咐長隨長安帶他往書房去,自家回房換了身家常道袍,才往書房來。

    沈瑞也不繞彎子,先就把昨日沈理所說一一告之王守仁。

    王守仁對於自己要去南京已是心下有了預案,聽得王軾致仕,也不詫異,只嘆道:「老大人早年征戰落下病根,身子一直不甚康健,如今致仕也好,便能好好養養了。」

    又笑向沈瑞道:「林瀚林大人與家父都曾任過經筵講官,後又都在禮部任職,還曾是家父上官,我們兩家也素有交情。他為人最是仁厚,待下寬和,你不必擔心。」

    沈瑞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只聽九哥說這是劉閣老的人,才怕對老師不利,既是老師熟人,弟子也就放心了。」

    王守仁似笑非笑道:「他曾任過一年的吏部侍郎,翌年便升了南京吏部尚書,上來的,是丁憂起復的韓文。」

    韓文現下已是戶部尚書,最近,正在因鹽引之事和張家、周家較勁。

    沈瑞揉了揉額角,韓文是山西人,也是北人,想來,在頗為看重南北之分的劉閣老跟前,怕是要比福建人林瀚更得用。林瀚調南京,起復的韓文入吏部,此間不知又有多少利益交換。

    說起吏部,沈瑞忽就想起早上宏升送來的消息,便也同王守仁說了。

    王守仁點了點頭,「這不是沈張聯姻,是謝張聯姻。」

    「謝閣老要扶張元禎?」沈瑞心道,只怕九哥就是因此才不快吧。

    其實吏部尚書馬文升已是老邁耳背,曾在朝上聽不清皇帝吩咐,也該是致仕的時候了,只不過先帝大約是想讓他佔著這位置,一直壓著沒許。

    王守仁微微皺眉,聲音壓得極低,道:「恆雲,我記得,當年,你說……是焦芳入閣。」入閣兩字幾不可聞。

    當年沈瑞曾假托「夢蝶之遇」,將即將發生的朝局動盪向王守仁透露過。

    沈瑞點頭,也近乎耳語道:「正是焦芳,依附閹黨,先吏部尚書,後入閣。」

    想到這裡,沈瑞也是皺起眉頭,他早上匆忙,沒有細想,若是焦芳掌了吏部,推張元禎上位便注定會失敗,那謝遷利用外孫女這聯姻……

    王守仁見他表情,也知他所想,寬慰他道:「張元禎那長孫素有才名,我也是有耳聞的,張家門風也極好。」

    言下之意,便是真正目的未能達成,這聯姻裡,沈家也是得了個好女婿,算不得吃虧。

    沈瑞點點頭,心裡又盤算著,要不要向沈理透露一二,讓他早做打算。只是,夢蝶這種事說起來實在太過離奇,怎樣向沈理解釋也是麻煩。

    此事說罷,沈瑞先說了自己所想試驗田的事宜,又道:「弟子有個想法,除了開個『農事學堂』,是不是也可以開個『匠人學堂』,培養些工匠手藝人,許多人家雖是匠戶,但手藝傳承中難免有所遺失,不免可惜,若有人肯教,有人肯學,總是一樁好事;又或開個『商事學堂』,培養一些賬房夥計,南方商舖林立,賬房夥計自家培養總要培養多年,實在不易。南方讀書蒙童雖多,錄取名額卻是有限,如此也是為那些讀過書卻考不中的尋常人家子弟多一條出路。」

    說起來容易,也確實是好事,但士農工商,到底工商敬陪末位,與農業學堂必然會受重視相比,這工商學堂地方上到衙門下到百姓到底認可不認可還在兩說。

    「農事學堂是大功德。」王守仁不吝稱讚道:「此舉是真正惠及百姓。我若是到南京兵部,理屯田事,也可在屯田中推廣。」

    他略沉吟片刻,道:「商事學堂在南地許是可行,還要再看看。倒是匠人學堂在軍中營造倒可推廣。」

    對!屯田!兵工廠!沈瑞興奮起來,連連點頭,又表示這幾日就能將他所能想到的具體細節一一列出來,供王守仁參詳。

    王守仁笑著搖了搖頭,又鄭重道:「恆雲,我與你岳父看法相同,此時你不當用心在雜務上,還是文章要緊。」

    沈瑞苦笑道:「岳父是不知道那些事,老師,您知道,弟子……常恐時不我待。」

    王守仁再次想到他所說的夢蝶之遇裡顯示的亂象將至,也深深嘆了口氣。

    一時間氣氛有些凝重,半晌,沈瑞岔開話題,又說起山東陸家旁支及造船。

    王守仁道:「我上次便與你說過了,錘煉水軍涉及方方面面,不是有船就可行的。」

    「可老師,沒有船卻是萬萬不可行的!」沈瑞忍不住道。

    王守仁起身在室內走了兩圈,終還是道:「這件事牽扯甚多,現下又不知那位白同知先前走的是哪位閣老的關係,若是沈理那邊能探探謝閣老口風,倒也有可為,但現下沈理既不能去,此時只怕難了。」

    沈瑞試探道:「若是走武將那邊?又或者稟告皇上。」

    王守仁看了他片刻,道:「我知你同英國公府二公子走得近,不過這件事正因事涉遼東軍餉……軍中也是派系林立,九邊又有不同,英國公府未必會插手。左不過造船事關重大,也不能瞞皇上,你便與張二公子說了也罷,且看他怎麼論吧。」

    諸事談完,沈瑞因記掛著楊恬那邊,也不多留,告辭離去。

    王守仁則繼續穿戴起那蓑笠翁的一身,尋幽靜之地垂釣去了。

    *

    出了王守仁府邸,沈瑞沒直接快馬奔去莊上,而是在街上尋起燈籠鋪子,買了大批各色綵燈,又選了樣子訂製了一批,打算妝點到祥安莊去,給楊恬賞玩。

    楊恬夜間咳喘更重,常常難眠,沈瑞想著院子裡若點些綵燈也能讓她解解悶,不至於長夜難捱。

    這邊才裝好車,又往那著名的點心一條街去買楊恬愛吃的幾樣點心,才拐過街口,那邊忽聽有人大呼沈瑞之名。

    沈瑞勒馬回望,卻見張會從那邊催馬過來。

    沈瑞大喜,笑道:「我正有事要尋你。你這是往哪兒去?」

    張會哈哈大笑道:「巧了,我也正是要去尋你。」說著又往後一指,小聲道:「六娘要去看楊姑娘。」

    說的正是他未婚妻趙彤。

    沈瑞抱了抱拳,一句多謝惦記還沒出口,張會已揮手打斷他道:「咱們兄弟還說什麼,外道了不是!六娘也是和楊姑娘投緣,且這次……」

    他嘆了口氣,道:「到底也是六娘沒照看好楊姑娘,六娘已是哭過幾回了,你們不怪我們已是……」

    輪到沈瑞打斷他道:「你這才是外道,怎的我不怪元兇還來怪你們幫忙的不成!」

    兩人大眼瞪小眼,又忍不住哈哈一笑。

    張會又領了沈瑞去那邊鋪子門口,將四舅哥趙弘沛引薦給沈瑞。趙彤到底是未過門,雖是去沈瑞莊上看楊恬,也不好只由張會領著出門,還是要一位兄長護送的。

    看到趙弘沛,沈瑞心念一動,竟把趙家給忘了,當年趙家祖父曾拜遼東總兵官,不知現在遼東還有沒有什麼關係網。

    那邊趙彤也是去鋪子買點心的,很快買好登車,眾人一起往莊子裡去。

    抵達莊子也近午時,徐氏等早就走了,沈瑞進了莊門便吩咐備酒迎客。

    張會則早在路過西城時就拐去了杜老八的八仙居弄了酒菜過來,莊上也不忙亂,炒了幾個熱菜,很快就整治出幾桌席面。

    沈瑞、張會、趙弘沛三人一桌,趙彤毫不避諱那時疫謠言,要同楊恬一桌吃去,另賞了兩桌給跟來的英國公府、武靖伯府侍衛。

    趙彤與楊恬兩個小姐妹如何歡喜說悄悄話不提,這邊沈瑞三人關起門來,卻是邊吃邊聊起造船以及遼東貿易之事。

    沈瑞將昨日陸十六郎所說的挑挑揀揀與張會、趙弘澤提了。

    說到造船,兩人都沒什麼好主意,張會只道這事兒瞞不得皇上,得個機會他會同皇上講。

    如王守仁所料,事涉軍中之事,勿論英國公府還是武靖伯府,都不會輕易插手。

    不過說起海船往遼東貿易,兩人倒都有興趣。

    張會笑著一指趙弘沛道:「這可是問著人了,我舅兄對遼東可是太熟了。」

    趙弘沛也笑道:「當初家祖在遼東征戰過幾年,對遼東世家大族都有過交道,且家姨母嫁入遼東義州馬家,故此我家與遼東倒還有些聯繫。」

    因又問沈瑞道:「不知陸家是與遼東哪家聯繫的?」

    沈瑞對遼東只知道萬曆年間赫赫有名的李成梁,旁人是半點不知,只道:「聽聞是遼陽佟家。」

    「原來是他家。」趙弘沛挑了挑眉,「佟家是當地大族,富甲一方,但子弟中並沒有軍中任職。」

    張會向他舅兄擠眉弄眼道:「既然只是商戶,嗯,不知道這生意咱們兄弟做得來做不來?」一副公然要搶人財路的樣子。

    趙弘沛擺擺手道:「遼東這地方,便是不在軍中任職也不是沒有軍中關係了。如今遼東總兵韓輔也是遼陽人,佟家豈會不抱這大腿。」

    張會口中嘖嘖兩聲,向沈瑞分說道:「也不知道這韓家怎麼當上遼東總兵的,韓輔他爹韓斌原在武靖侯麾下,倒還打過幾場勝仗,後來侯爺調走了,他就開始吃敗仗,屢屢讓夷狄入鏡燒殺劫掠。據說整個成化朝韓斌被彈劾四十九次,還得了個韓半百的雅號。」

    沈瑞也禁不住搖頭。

    趙弘沛則輕蔑道:「韓輔也是一樣貨色。遼東指揮使們對內是個頂個的強橫,遇著夷狄敢往前衝的倒是不多。」

    沈瑞聽他如此說,便是同韓家不睦了,這生意怕是同他們談不成了。

    不成想趙弘沛敲著桌面,揚眉道:「雖則總兵的路子走不了,倒還有旁的法子。」

    張會倒比沈瑞還急兩分,忙不迭端起酒盅,向趙弘沛道:「四哥,可快別吊我們胃口了,小弟先乾為敬。」說著一仰頭酒到杯乾。

    趙弘沛哈哈一笑,指著沈瑞,卻斜眼看張會,佯作奇道:「沈二還沒急,你張二急個什麼?」

    張會涎著臉笑道:「我不及他富裕,這不,我也想多給六娘添個莊子嫁妝吶。」

    趙弘沛冷哼一聲,「你不富裕,我趙家富裕,我妹子還用不著你添嫁妝。」說罷又覺得這話自己說著無心,卻怕聽者有意,多少有些刺了楊家,忙向沈瑞笑道:「我們原調侃慣了,沒個分寸,沈二弟莫怪。」

    說著也是揚起酒盅,幹了杯中酒為敬。

    沈瑞哪裡會為這一兩句言語多心,當下連稱趙四哥折煞,也陪了一杯。

    趙弘沛也不再吊人胃口,直言道:「兩位可知現在的遼東鎮守太監是誰?」

    天下鎮守太監多了,便是張會常在宮中人頭極熟卻也不曾留心過,倒是沈瑞聽陸十六郎說過一句,「是朱秀。弘治十三年就調去遼東了的。」

    趙弘沛一擊掌,「正是他。」又冷笑道:「此人最是個貪得無厭的,軍功要貪,糧餉要貪,商貿之利也一樣要貪。」

    原來這鎮守遼東太監朱秀在山海關外八里鋪奏請設立了官店,往來車輛都要取稅,向上奏報說是犒軍犒夷之費,所過車輛最少每車收銀一兩,卻所有車輛勿論公私一律不免。

    這樣的營生豈有不中飽私囊的道理!泰半稅銀都落進朱秀口袋了。

    「鎮守太監玩的都是這樣把戲,算不得把柄。便是皇上知道了,也就斥責一二,最多把他口袋裡的銀子倒出來就是了。」張會搖搖頭道。

    趙弘沛冷笑一聲道:「那是個小人呢,想靠抓他把柄再與他做買賣?只怕覺你都睡不好!他哪裡是能合夥兒的,必要想法子弄死你,毀了把柄才完。」

    「趙四哥是要把他搬走?」沈瑞道,「只是這樣中飽私囊的罪過不足以一擊斃命。如趙兄所說,若是叫他逃過這劫,緩過來了,怕不要瘋狂報復?」

    趙弘沛笑道:「這點子事兒是不足以扳倒他。但他這樣貪心,又豈會只做這點事?」

    他仰首又幹了一杯酒,張會連忙持壺為他滿上,他笑著點頭,這才道,「朱秀還強佔了廣寧右屯一衛軍田七十頃,役軍佃種。」

    張會壺還沒撂下,手一滑險些將壺跌在地上,驚呼道:「七十頃?!」

    沈瑞也是大為吃驚,畝百為頃,七十頃那就是七千畝地!朱秀好大的胃口!而遣邊軍佃種,更是沒下限。

    趙弘沛道:「廣寧右屯衛與義州衛毗鄰,我那嫁到義州馬家的姨母遣人來捎信與家母說的。」

    沈瑞和張會一起點頭,這是,朱秀所作所為礙了馬家的眼了,怕也踩了馬家的利益,馬家這才進京來尋門路。

    趙弘沛笑道:「原本家母是懶怠理會的,她原就不喜這些事情,家父又遠在南京,這事兒也是不好管的。現在嘛,既然兩位弟弟都打算做這遼東的生意,小打小鬧有幾分賺頭?這千里迢迢又是車馬又是船的,便索性做個大的……」

    沈瑞和張會相視一眼,都是心下明了,先前趙家不想管,是因著在遼東也沒買賣,馬家充其量能給些銀子,不值當出手罷了。

    現在既是想在遼東貿易裡分一杯羹,又有張家、沈家,趙家也就起了點興致。

    「田家的文人可不少。」趙弘沛嘴角含笑,看著沈瑞的目光卻別有深意。

    沈瑞也不迴避,笑了笑,道:「朱秀弘治十三年就鎮守遼東,違法亂紀也不是這一二年的事兒,若是出來個御史參劾朱秀就能將他拉下馬,只怕馬家也不用來請武靖伯夫人了。」

    「自然不是一份奏摺的事兒。這御史,我家,張家也都找得。大家既是一起合夥兒,自然要一起出力。」趙弘沛眼睛一眯,笑容又大了幾分:「聽聞,沈家與張永張公公交情匪淺?」

    沈瑞愣了一下,隨即搖頭道:「通倭案裡,張公公為欽差,秉公而斷,沈家是受了張公公大恩,交情匪淺卻談不上。」

    趙弘沛輕輕擊掌,笑道:「沈二弟可要謝我,我剛好讓沈二弟略還了這人情一二。」

    沈瑞微一思量,已經心下已明了,各地鎮守太監多出自御馬監,張永年初剛剛升了御馬監掌印太監,正是要陸續換上自己人的時候,這邊彈劾朱秀這樣要命的罪證,那邊張永正可以一舉把遼東鎮守太監收入囊中。

    沈瑞一笑,舉杯敬道:「多謝四哥。」

    趙弘沛笑著還了一杯酒,又向張會道:「你也別閒著。」

    張會也同飲一杯,笑道:「我省得,回頭張公公看上了御馬監哪個徒子徒孫要派去遼東,不用他吩咐,我這邊就吹風造勢,必讓其去上就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2 10:35
第615章 鳳凰于飛(十四)

     時近仲春,然夜風猶寒。但在祥安莊主院內,卻是燈火璀璨,暖意融融。

    下晌送走了張會、趙弘沛、趙彤一行,沈瑞便開始動手佈置起花燈來。

    楊恬白日裡拖著病體接連待客,雖心情甚好,身體到底撐不住,吃了藥便沉沉睡去,待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

    她睡前就知道沈瑞帶了綵燈回來,但真正看到滿院繽紛時,還是驚喜異常。

    「要不要出來看看?」沈瑞已走到窗下,向屋內招呼。

    楊恬滿臉雀躍,重重點頭,卻又回頭去瞧養娘林媽媽。

    林媽媽無奈道:「可要穿厚些!只待一小會兒便回來。」

    楊恬再忍不住笑意,歡快的應了一聲,麥冬立刻過來手腳麻利的幫著楊恬套大衣裳,林媽媽又找出最厚的大氅,將楊恬裹了個嚴實,喊外面人準備滑竿軟椅。

    沈瑞一早等在門口,見她出來便笑道:「看你睡得香甜,便不曾叫你,我自己佈置了,你先湊合著看看,等明兒個後兒個,還有訂的燈送來,咱們一起重新擺。」

    楊恬看著滿院子火樹銀花,偏頭嗔笑道:「這還算得湊合?你這是要把花燈鋪子都搬來才罷休呀!」

    嘴裡是嗔怪著,卻仍是欣喜的東瞧西望,彎起的眉眼、翹起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沈瑞跟著軟椅到院中,指著一處處綵燈向楊恬解釋,說著是哪家鋪子的手藝,傳統塔燈圖繪有什麼講究,新式走馬燈哪裡設下機關。

    又有那一串寫著燈謎的小花燈,分別紮成蘭荷菊梅等四季花卉模樣,精緻非常,楊恬極是喜歡,還饒有興致的猜了兩個,又嫌謎面簡單,不襯這花燈,便笑稱回去也作燈謎來,讓沈瑞猜去。

    「還有十二生肖的燈,」沈瑞笑道,「缺了三個屬相,便訂下回頭紮齊了一併送來,那燈也是活靈活現的,你一準兒喜歡。到時候便你六個燈謎我六個燈謎,且看誰贏的多。」

    楊恬拍手叫好,笑靨如花,在樹下抬起頭,仰望盞盞花燈,橘紅燈光灑下,映得她臉龐越發柔美,眼中光芒點點,璀璨如星。

    牽著她的小手,看著她的笑顏,沈瑞心下一片安寧,唯覺歲月靜好。

    在外面站了一刻鐘,楊恬咳了幾次,沈瑞也覺得自己有些魯莽了,到底夜裡寒涼,但看楊恬興致極高,又不免越發憐惜她,想她從前便是再灑脫在那家中也是謹言慎行,不得這般自在歡愉,便也由著她了,只將她大氅裹得更嚴些。

    林媽媽卻是一直擔心,終於在楊恬一陣急咳後忍不住出聲勸了一回。

    楊恬雖未盡興,卻也知不能再受寒了,便也應了。

    沈瑞忙將她一路送回屋裡,在外間等著裡頭為她更了衣躺下了,這才進去同她敘話,說說今日的訪客。

    既然有人將傳播時疫這髒水潑向楊家,楊家要避開這禍事,那送女兒出城養病的消息便要傳得人盡皆知才好。

    送楊恬的當天,就已有消息流出去了。

    今日登門的便除了徐氏、趙彤兩撥,另有一向與楊家交好的一戶詹事府人家、一戶翰林人家。

    自然也有疑慮肺病過人的人家,只遣人送了滋補藥品過來,並沒有讓家中姑娘來探視。

    楊恬簡單說了幾句旁人,才紅著臉說了徐氏:「太太、姐姐和族親們都極和善,」又說「那陸家嫂子實在是個妙人。」便將張青柏那些話學給沈瑞聽。

    沈瑞笑道:「上次我還與你說想找武靖伯府上借兩個會武的僕婦陪你練練拳,或叫六姑娘教你,不想陸二十七嫂子倒是個練家子,那往後就請她得閒來住一陣子吧。」

    楊恬笑道:「可不是,六姐姐可沒空教我,今兒來了還與我說布莊子這就要先開起一兩家來,正趕得上換季裁新衣的時候,又說下次來帶布樣子來與我一起商量,她那生意經呀,我聽得直迷糊。二哥,這生意我可怕管不好了。」

    「原就說的趙家管經營,你管那起子作甚,看好咱家的賬目便成了。張會這會兒也是一提做生意就兩眼冒光,這倆人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沈瑞說笑著,又去看楊恬,無聲用口型道,「同你我一般。」

    楊恬俏臉一紅,低聲啐了他一口。

    沈瑞見她嬌羞,也不再逗她,又岔開話題笑道:「張會還同我說六姑娘要邀你一起去武靖伯府莊子上跑馬呢,可好,他倆這忙起生意來,也甭跑馬踏春了,怕還不得要拖到重陽節踏秋去。」

    楊恬想到趙彤說的縱馬之樂,也笑彎了眼:「我卻是不會騎馬的,你可說好了要教我的。」

    沈瑞道:「半點不難。咱們莊子大,回頭在後頭修個馬場也使得,等練熟了,咱們去張會家莊贏綵頭去。」

    楊恬雖然應好,卻也道:「我怕我學不會,騎得不好再拖了你後腿,讓你輸了綵頭。」

    沈瑞板起臉來,一本正經拍著胸脯道:「名師在這,」又一指楊恬,「高徒在這。」又笑眯眯道:「咱們雙劍合璧,豈會輸了?他英國公府可是有不少好東西,恬兒不要手軟,統統搬回咱家來,放心,咱莊子大,盡放得下!」

    楊恬笑得花枝爛顫,半晌說不出話來。

    少一時麥冬又端了藥來,服侍楊恬吃下。

    沈瑞又想起張青柏老爹那位天梁子真人來,忍不住將他見人塞藥的趣事也同楊恬講了。

    楊恬聽說也有給自己的丹藥,不免好奇,表示今日陸二十七嫂子並沒有提這事。

    沈瑞笑道:「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楊恬笑了一回,又好奇問道:「我還不曾見過道家仙丹,是個什麼樣子?是書上寫的那樣丹砂雄黃煉製而成的嗎?」

    沈瑞哈哈一笑道:「丹砂雄黃?再加點兒砒霜,毒鼠丹正好!」

    見楊恬笑瞪他,便又正經道:「我約莫著,不一定是金石丹藥,許多人吃了金石丹藥都會中丹毒的,若是有人吃壞了,只怕他再也不敢給人丹藥了。既然還在給,想來是山楂丸,酸酸甜甜,吃不好也吃不壞。」

    楊恬本還聚精會神的聽著,不想他說著說著又開起玩笑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想起毒鼠丹、山楂丸,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既提起陸家,沈瑞便將陸家來訪大概意思,沈家如何商量,王守仁那邊的反應,以及下晌張會、趙弘沛與他的合作簡單同楊恬說了。

    他原應過楊恬,所有的事情都會告訴她知道,如今說出這些,既是履行前諾,也是不希望楊恬空閒下來胡思亂想,再加重病情。

    「不過,明兒白晌怕是又陪不得你了,我還得往老師那邊走一趟。」沈瑞有些歉然道。

    王守仁與張永曾一起並肩作戰,關係要親近得多,他想聯繫上張永說一說這遼東鎮守太監之事,自然還得從老師那邊尋路子最好。

    且他也還得回家一趟,與母親、兩位叔父,以及沈理沈瑾兩位兄長說一說這海運海貿事情的新發展。

    楊恬聞言忙道:「二哥且忙你的去……」因說得急了,又禁不住咳了起來。

    沈瑞忙伸手幫她撫背,又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直咳得淚光點點方止住,轉而回握住他,低聲道:「二哥若為了我耽擱了正事,我如何還能住得安穩?我能在這裡住上幾日與二哥相伴,已是……無憾了。」

    原本清甜的聲音因久咳帶上了沙啞,低沉說出這樣不祥之語,更添哀婉,讓人心下難過。

    沈瑞一陣揪心的疼,他也知楊恬雖是挪來了莊上,精神頭是有了,但病情並沒有因此好轉。

    他曉得是自己心急了,又不是風水問題,換個地方就立刻好了,這病是要慢慢調理的,可眼睜睜看著心上人難受,自己也是萬分煎熬。

    然他沒有軟語勸慰,倒是作出輕鬆姿態,點了點楊恬鼻尖,笑道:「你這傷春悲秋的,倒讓我越發愧疚了。你若喜歡莊子,咱們就多住些時日,夏日裡後面池子還有荷花的。」

    又道:「母親年歲也大了,我聽聞湯泉莊子對老人極好,京畿週遭也有幾處湯泉的,待我尋訪尋訪,咱們也置上一處,你樂意在莊子裡,咱們就奉母親過來住。我也是覺得莊子裡自在的。」

    楊恬瞧了他半晌,才嫣然一笑,柔聲應了個「好」。

    兩人聊了片刻,沈瑞便叫楊恬歇下。

    因她雖倦卻睡不著,他便往書房取了筆墨書捲過來,在拔步床外桌上溫習相陪,直到二更天,他起來活動筋骨時,聽到楊恬呼吸均勻,知她睡熟,這才囑咐了守夜丫鬟,自行回書房去了。

    翌日一早,沈瑞起身在院子裡練了一趟拳,才往上房去陪楊恬吃了早飯。

    楊恬雖是前後醒了三回,但每每醒來後,就讓人推開窗去看那綵燈,想著沈瑞的心意,倒是不再覺得長夜難捱。

    早上醒來,楊恬還特特往窗戶邊看了一會兒沈瑞打拳,待沈瑞進來,又親自絞了熱巾子遞給他。

    沈瑞也並沒有說什麼你歇著不要動的話,極自然的接過來,邊擦臉邊問楊恬昨夜睡的可好,今早想吃些什麼。

    一如那些相處多年的夫妻。

    楊恬心裡如浸蜜糖,只想,這日子若一直這般,該是怎樣和美!

    用罷早飯,沈瑞又叮囑了丫鬟僕婦,讓楊恬不要一直躺著,個把時辰便起來活動上盞茶功夫,但也要注意暈眩、心悸、呼吸不暢等等問題云云,這才驅馬回城,往王守仁府上去了。

    *

    王守仁對遼東亂象也是嘆氣連連,卻也道:「各地鎮守太監大抵如此。派出去鎮守,就如同派出去撈錢一般。如張永張公公這般懂用兵又肯做實事的,委實太少,這一場剿匪,能遇上張公公,也是我之幸事。」

    沈瑞也嘆了口氣,大明皇室多是不信將領信太監的,弄個鎮守太監,監軍太監,地方將領便是英雄蓋世,想有什麼作為也不得不捧著這幫閹人,若遇上張永這樣的倒好了,遇上朱秀這般的,便是禍亂一方了。

    雖然太湖剿匪歸京後,王守仁與張永面上沒再有過往來,其實也一直不曾斷了關係。

    宮裡有頭有臉的太監在宮外都有私宅,連劉忠都不例外,更何況張永。

    「他那宅子就在澄清坊,離你們府上不遠。」王守仁道,「這件事我卻不好出面。」

    沈瑞自然明白,連連稱是,讓長壽跟著王守仁身邊的長安去那邊府上走一遭,送上沈府拜帖。

    因遼東貿易也捆綁著造海船之事,不宜久拖,宮裡他也請張會設法與張永打個招呼,請其這一兩日撥冗一見。

    這次通倭案裡,沈瑞在松江是見過張永的,然彼時,張永雖是欽差,品階卻不高,沈瑞因是王守仁弟子,執晚輩禮,雙方交談也不多,倒是十分融洽。

    而如今,張永已是御馬監掌印太監。

    御馬監與兵部及督撫共執兵柄,實為內廷「樞府」,且還管著草場皇莊皇店,與戶部分理財政等等,又等同於內廷管家一般,幾乎可以與有「內相」之稱的司禮監分庭抗禮。

    一個人手握權力時會是什麼樣子,沈瑞可沒什麼把握。

    王守仁將他所知張永脾氣秉性一一講給沈瑞聽,又與沈瑞一起斟酌了一番說辭。

    「這件事,張公公也當是樂見其成的。」王守仁道,「若是真能由張公公調教出的人鎮守遼東,是遼東邊軍之幸,恐也是遼東百姓之幸。」

    *

    辭別王守仁,沈瑞思三老爺沈潤以及沈理、沈瑾都應在當值,便遣人回去請了沈洲出來,準備在翰林院外產業浣溪沙茶樓一聚。

    沈理沈瑾離著最近,最先到了。

    只是兩人面色都不大好。

    沈瑞猜想沈理是夫妻爭執故而面色欠佳,卻不知沈瑾為著什麼。

    而且沈瑾也甚是古怪,打進了雅間便是一臉苦相,幾度欲言又止,又是偶一低嘆。

    沈瑞不由皺眉,然問了沈瑾,不免又要問沈理,沈理的事又不好多說,索性便都不問了,誰想說便說。

    他親自張羅了一回茶水,只說是造船及遼東海貿之事,等兩位叔父來一起商量。

    三人落座品茶,室內一片安靜,只聞窗外遙遙傳來幾聲叫賣。

    沈瑾口中含著熱茶,心中卻似油煎,幾乎有些坐不住,他不止一次看向沈理,卻見沈理只沉著臉,垂著眼,認真品茶,再看沈瑞,則是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

    終於,他再忍不住,輕咳一聲,低聲道:「二弟,我……我有話想同你說。」

    沈瑞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瑾大哥有事尋我?」說著又看沈理。

    沈瑾訕訕道:「六哥……我已經同他說了。」

    沈瑞更摸不到頭腦了,心中甚至想是不是沈瑾想要借錢,先問沈理開了口,沈理既與謝氏鬧翻,只怕這銀子不太好拿出來。

    他一笑,道:「瑾大哥請講。」

    沈瑾張了張口,不知怎的,偏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臉上倒漲紅一片,在沈瑞驚奇的眼神中,他終是艱難說道:「昨晚……座師張大人召了我去他府上,與我……說了一門親事。」

    這親事二字說得無比艱難,好似說的是喪事一般。

    沈瑞越發詫異了,這是什麼樣個親事讓他這一向頗有君子之風的兄長難為成這樣。

    座師……沈瑞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能讓沈瑾叫座師了,也就是鄉試會試考官了,張大人……會試考官張元禎?!

    張元禎不是要和沈理家結親嗎?!

    沈瑞不自覺望向沈理,思量著先前謝家也曾有意尋旁支女配沈瑾的,到底事情沒成,如今張元禎剛同沈理家結親,莫非是與沈瑾提了讓謝家不滿的親事,讓沈理難做,沈理才會面色不虞?

    正思量間,只聽沈瑾道:「……提的是……壽寧侯府二姑娘。」

    沈瑞甚至還反應了片刻,才想到壽寧侯府二姑娘是誰,他的臉色也驟然難看起來,他撂下手中的茶盞,不輕不重,直盯著沈瑾道:「大哥應允了?」

    沈瑾垂頭喪氣,聲音裡充滿了無奈,「二弟,我豈會不知……!可,張大人親自開口,又言宮中太后為大媒,皇上……皇上也已應允。二弟……雖不是下明旨,我……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

    他臉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痛苦的闔上眼,一字一頓道:「我自承庶子出身,生母……身份卑微,全賴嫡母教養,而……而嫡母早逝,家嚴失德,如今還關在祠堂中,繼母乃是罪臣賀家之女……如此門庭如此門風,實不堪配侯門高華……」

    沈瑞眉梢微動,這,確實是沈瑾所能說出的極限了。

    沈瑾看似從不曾在意庶子身份一般,但實際上,他只是強迫自己不去在意罷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極為反感這身份,拚命苦讀未嘗沒有擺脫這層身份束縛的意思。

    他的生母鄭氏當初也是良妾入府,算不上身份卑微,自從鄭氏弟弟中了同進士官也越做越大後,鄭氏腰桿子越來越直,沈瑾進京後甚至接了鄭氏同住,讓他說出生母身份卑微,已是將他逼上絕路。

    至於自承家醜倒沒什麼,沈源那行徑,早被有心人查個清楚了。

    聽到這裡的沈理,臉色也稍稍緩和下來,沈瑞仍盯著沈瑾,聽他下文。

    沈瑾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張大人說,這些太后與侯府自然統統知道,既然提出親事,便是狀元郎配得上。」

    狀元郎配得上。

    說到底,要的,不過是狀元這個身份罷了。

    「張大人問,是否還要先去松江問過令尊?」沈瑾已是掩面。

    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婚事能去問沈源?沈源只怕歡喜得要飛上天去,忙不迭答應下來不說,還指不上會借勢怎樣張狂作妖。

    「張大人談起了歷朝狀元,三年出一人,名垂青史不過寥寥。」沈瑾聲音中有又譏諷,「他說盼我像當朝謝閣老,不負狀元美名。」

    這話的潛台詞卻是,狀元也不稀罕,官場折戟的比比皆是。若沈瑾叢之,他日許有謝閣老這般造化,若是不從,那邊是折戟一員了。

    「張大人說,太后等著回信。」沈瑾輕聲道,「讓我這一二日便去壽寧侯府提親。」

    聲音越來越弱,好似化成一聲嘆息。

    「張家。」沈瑞怒極反笑,冷冷吐出一句,「欺人太甚。」

    沈理也長嘆一口氣。

    張家剛剛將沈家未過門的媳婦推進河裡——至今仍纏綿病榻生死由未可知,卻又把閨女嫁與沈家子弟,且恰是沈瑞原家同父異母的兄弟,

    牛不喝水強按頭,抬出太后皇上,撂下妨礙前程的狠話,如此,肆無忌憚,真是欺人太甚。

    張家與沈家本就還有一筆舊賬,隔著兼祧三房獨子沈珞的一條人命。

    早上沈理剛入翰林院,就遇到等他的沈瑾,已是得知了此事,他亦是憤怒不已,而且,對於張元禎也十分不滿。

    張元禎與李閣老交好,又主動與謝閣老聯姻,現下又搖身一變成了外戚的傳話人,為了一個吏部尚書,倒是成了個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之人。

    與這樣的人家結親,真的是好事?

    沈理心下更埋怨謝氏乃至謝家幾分。

    至於沈瑾的婚事,張家女子再是風評不好,張家外戚跋扈再是名聲極差,有這一句太后為大媒,沈家能怎樣?

    沈理撣了撣衣襟,看了一眼怒目圓瞪的沈瑞,只道:「沈家已分宗了。」

    歸根到底,這只是四房的事兒,只是,沈瑾一個人兒的事情。

    沈瑾也只能是一個人,張家看中的是狀元這個身份,不是沈家,便是與沈瑾成婚,也不是與沈家聯姻。

    也許,以後沈瑾站出去,代表的是外戚張家的意願,就如現在沈理身上的謝閣老烙印一樣,但沈氏一族本身是中立的,不偏向謝家,更不會偏向張家。

    沈瑞臉上緩緩綻出一個笑來,淡得幾乎看不見,他點頭道:「沈家已分宗了,四房的事原就當宗子瑾大哥自行做主,更何況,婚事原也只有長輩能做得主。」

    說罷,沈瑞站起身來,向兩人行禮告罪,道:「兩位兄長正當值,不好出來太久,是弟弟魯莽了,還請兩位兄長見諒,弟弟這就告辭了。」

    沈瑾怔怔的看著沈瑞,張了張口,卻最終苦笑一聲,什麼都不再說了。

    既然,與張家結親,事涉海運等機密之事,便也不會再入他之耳。

    沈瑾嘴裡發苦,心裡更不是滋味,只垂下頭去。

    沈理嘆了口氣,只擺擺手,也不想再說什麼了。

    沈瑞禮罷利落的轉身下樓,吩咐兩個長隨分別去路上攔下沈洲和沈潤,請他二位回府再敘。

    他本是騎馬回程,帶車是為了再回莊上時好拉那些綵燈,這會兒卻是心緒不寧,怕自己一時氣悶縱馬傷人,索性坐車回府。

    車簾撂下的瞬間,他再忍不住,將一個紫砂小壺狠狠摜出去,低聲咒罵幾句。

    那小壺只拳頭大小,磨得光滑,異常結實,砸在車廂內壁上,竟然未破,反而彈跳一下,滾出車簾外,只跌在街面上,終是一聲脆響,摔個粉碎。

    外面的車伕連忙勒住韁繩,跟在車旁的長壽也忙俯身問道:「二爺有什麼吩咐?」

    這一岔開,沈瑞倒是平息了些,他深吸口氣,道:「無事。回府吧。」

    長壽低頭看了看地上那四分五裂的紫砂壺,一言未發,向車伕比劃個手勢。

    車伕也不敢問,韁繩一抖,馬車又行駛起來,比先前穩了幾分,更是快了幾分。

    *

    回到府上,沈瑞不及更衣便徑直去了主院。

    何氏正在同徐氏商量著裁下一季衣裳的事,聽得小丫鬟匆匆來報,忙起身迴避了去。

    方才沈瑞遣人回府請沈洲時,並沒有驚動徐氏。此時徐氏聽聞沈瑞歸來,不免詫異,原還當沈瑞要陪著楊恬幾日的。

    待見沈瑞進來面色難看,她不由鄭重起來,起身問道:「出了什麼事兒?」

    「母親,」沈瑞呼了口氣,道,「吏部侍郎張元禎張大人為壽寧侯張家二姑娘保媒,給沈瑾說親。」

    徐氏一愣,轉念間便明白了張家用意,她卻不提此事,而是打量了沈瑞一眼,隨即開口喚外面丫鬟,擰熱巾子、端熱茶來。

    沈瑞怔了一下,再看徐氏滿眼關切,因憤怒而繃緊的身體登時鬆弛下來,他垂下頭,低聲道:「兒子讓母親懸心了。」

    徐氏笑著嘆氣道:「你素來穩重,幾時讓我懸心過。這次不過是你心急了。」

    沈瑞被徐氏拉了在身邊坐下,擦了臉又喝了熱茶,果然心神穩定下來。

    徐氏見他臉色轉緩,方慢聲細語道:「我知你惱張家無恥,但若心平氣和想一想,這不過是族親家的事罷了,與咱們,不相干。」

    話語雖然輕柔,這「不相干」三字卻說得分外鏗鏘有力。

    沈瑞也不禁笑了,搖了搖頭道:「六哥也說,沈家已分宗。是兒子迷障了。」

    沈家族人這些姻親裡有賀家,有喬家,害沈家如斯,如今多個張家,也算不得什麼了。

    無論對於沈理還是徐氏來說,沈瑾,也不過是個族人罷了。

    只是,沈瑞心裡暗嘆,雖則他和沈瑾並不親近,大約自己潛意識裡還是將他當成血緣上的親兄,這才會格外的憤怒,覺得張家欺人太甚,剛剛將恬兒害成那樣,還敢將女兒塞過來,讓恬兒面對那樣的妯娌。

    實際上,不過是,族人罷了。

    「兒子回來本是想與叔父兄長商議遼東海貿的事,約在翰林院那邊浣溪沙茶樓,不想兩位叔父未到時,瑾大哥來了便說了此事。」沈瑞頓了頓,自嘲一笑,道:「兒子便什麼也沒商議,徑直回來了。」

    他當時是真的惱了,直接把沈瑾劃作張家一派,半點也不想讓其知道任何沈家的事。

    徐氏輕拍了拍他的臂膀,道:「雖則如今京中族人只這幾家,理應抱團,但若是沈家合族之事,各房共議便罷了,只我二房事,也無需勞動各房。」

    沈瑞望向徐氏,點了點頭,徐氏意思也已是將沈瑾畫在圈外了。

    是的,細想便知,沈瑾天生性格中就有軟弱之處,張家又勢大,他日必被拿捏的,那麼沈家的事情,確實不必告訴他了。

    尤其在沈張兩家這梁子是無解的情況下。

    沈瑞暗暗咬牙,張家,這一樁樁一件件,不能就這麼算了,咱們走著瞧,總有一天,要把這一筆筆帳都算了。

    在聽沈瑞簡單說了張會、趙弘沛那邊定計之後,徐氏不置可否,只道:「與你二叔三叔商量吧。」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只是,雖從田家那邊尋御史,卻也不必解釋,到底此事牽扯太多。」

    沈瑞應聲道:「拿銀子辦事罷了,兒子也是並不想讓他們入夥,兒子會同三叔剖解明白,母親放心。」

    母子倆商定妥當,外面也有小廝來報,二老爺三老爺已經歸家,沈瑞便起身辭了母親往書房去。

    這邊徐氏靜坐了盞茶功夫,才叫人喊了何氏過來,吩咐她準備好給沈瑾定親成親的禮。

    張家是仇人。但沈瑾是族人,總歸這個禮數是不能少了的。

    何氏聽聞是同張家結親,驚訝的半天合不上嘴,半晌才道:「這張家……這張家到底怎麼想的?已是傷了這邊的人了,還這樣強嫁過來,也不怕姑娘嫁過來不受婆家待見?」

    徐氏淡淡道:「張家算得才精,賢才俊彥本就難得,瑾哥兒不過出身略差了些,人品相貌學識無不是上乘。而這出身,也不過是說出去不大好聽罷了,姑娘嫁過來,上頭嫡婆婆早就不在,繼婆婆遠在南邊,姨娘婆婆算得什麼,且也不在身邊,進門便當家作主,沒有長輩牽制,又沒有繁瑣親戚,哪裡不好了。」

    何氏愣了愣,想起同為庶子的沈玲,被嫡母陷害最終斷送了性命,自己也沒少遭受嫡婆婆的磋磨,不由黯然神傷,果然,沈瑾這樣的家裡倒是沒束縛。

    徐氏轉頭望向窗外,已是仲春,草木生發,院內已綠意盎然,然迎面刮來的春風仍帶著絲絲寒意。

    「張家,怕也是自負能拿捏得住瑾哥兒這個姑爺。松江沈家雖說有個名聲,可真正在朝堂上,卻沒人為瑾哥兒張目,他又得罪了李閣老……沒有旁的助力,這個姑爺也只能乖乖聽張家擺佈。」

    徐氏收回目光,垂眸撥了撥手中茶盞,低嘆道:「瑾哥兒這孩子呢……唉,不知道這婚事,是不是他的福氣。」

    *

    沈洲是半路上被攔回來的,先一步歸家。

    三老爺沈潤卻是和迎他的人走岔了,先到了茶樓。彼時沈理兩人已回了翰林院,掌櫃的告之了沈瑞留的話,三老爺這才打發人往衙門裡請假,逕自回了家。

    三人書房一落座,三老爺便順口問沈瑞道:「高掌櫃說你們沒一會兒便散了?」

    沈瑞直言道:「壽寧侯府提出要與狀元公沈瑾結親,就是張家二小姐。」

    兩人都是吃了一驚。

    被張家害了兒子性命的沈洲尚未及反應,倒是三老爺更激動幾分,怒道:「沈瑾答應了?!」

    沈瑞垂目道:「吏部侍郎張大人保媒,說是,太后為女方大媒,皇上也是應允了的。」

    此言一出,屋裡便是一靜。

    沈瑞早已是心平氣和了,此時抬眼再看沈洲冰冷的臉、三老爺憤怒的眼神,他嘆了口氣,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說無益,兩位叔父也不必放在心上,母親和理六哥也勸過侄子了,沈家,畢竟已經分宗。」

    三老爺猶是憤憤然,厲聲道:「我原就知那小子藏奸……」卻又不再說了。

    他幼時就與孫氏極為親近,後來又極為喜歡沈瑞,自然而然對鄭姨娘母子有著本能的厭惡,雖然後來沈瑾中了狀元留在京中,接觸多了,三老爺也承認這庶長子並非那等陰險小人,但也是好感有限得緊。

    這次的事,再次勾起了他的不滿,雖知道錯不在沈瑾,但仍是不免遷怒。

    沈洲則神色冰冷,一言不發。

    種種往事湧上心頭,他的珞兒啊,長相一點兒不像喬家人,卻是極為肖似祖父,天賦亦隨了祖父,讀書極好,十六歲小小年紀便中了舉,相熟人家都來說,假以時日怕不又是一位九卿。

    可,只一場重陽宴,歸來的,卻是珞兒冰冷的屍身。

    那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獨苗,唯一的希望啊,他當時眼前一黑,喉頭發甜,幾乎一口血嘔出來。

    他當時也是恨的,雖沒有像妻子表現出來那樣的癲狂,他也知道自己幾乎恨得發瘋,但經歷了起起落落許多事之後,他當初的那腔恨意也被無情的歲月消磨殆盡,便是在許多年後知道了害死珞兒的真兇,他也空剩下無力與無奈。

    然而今天……

    他看向沈瑞,這個孩子,長得一點兒不像珞兒,長得更像孫氏一些。

    孫氏……那個記憶中已經模糊了面龐的女子,是他,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

    他的背信棄義,讓她遠嫁松江,嫁給那樣不堪的沈源,被那樣的婆母磋磨。

    饒是她從爛泥裡一步步走出蓮花來,在族裡有了美名,為自己賺下誥命,資助出一個族侄狀元,養育出一個庶子狀元,她已是賢婦典範,然則,到底操勞過度,早早就去了。

    她去後,她的親生兒子幾乎被人磋磨死,最終出繼,雖則現在好了,卻到底,名義上已不是她的兒子了。

    她名下唯一的那個兒子,那個鳩佔鵲巢的庶子,成了四房的宗子,成了狀元。

    而今,那個庶孽要娶他仇家的女兒為妻,為四房宗婦。

    他沒覺得憤怒,一點都沒有,他甚至也驚詫於自己竟然不憤怒。

    然從手指尖到心頭都是冰寒一片,那冰寒下,湧動起,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恨意。

    他耳朵裡分明還聽得到沈瑞叔侄倆的說話,他們已說到了海運,說與英國公府、武靖伯府合作,說與御馬監張公公聯絡,說想法子從田家那邊弄一個遼東籍或去與遼東有些瓜葛的御史……

    可是那些都像風聲吹過,沒有在他腦子裡留下一丁點。

    末了,當他們叔侄商量完,開口問他意見時,他開口沉聲道:「三弟,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田家,我想拜見田老太爺,想在書院講學。」

    三老爺訝然睜圓了眼,奇道:「好端端的,二哥怎麼想去書院教書?」又有些躊躇,道:「二哥若是想教書,環哥兒幾個便不叫他們去書院了,在家裡開個書堂也是一樣的,也免去你奔波勞累,且那邊學生也是良莠不齊……」

    雖說田家看在他面上,十之八九會請了沈洲來講學,且畢竟沈洲是翰林學士,又曾任國子監祭酒,這履歷金光閃閃,穩穩壓了書院其他先生一頭。

    然沈洲罷官的由頭委實不雅,三老爺怕沈洲去了書院,萬一碰上不開眼的,被奚落了,真是百口莫辯還惹一肚子氣。

    間或若被人說上一句德行有虧如何能為人師表,書院也跟著難堪。

    沈瑞也奇道:「二叔……不是要閉門寫書嗎?」

    沈洲擺了擺手,道:「我不能在家躲一輩子。」

    一時沈瑞叔侄都沉默了。

    沈洲瞧著兄弟和侄兒,認真道:「我也曾有些想頭,只,著書,太慢了。」

    自兄長去後,沈家倒成了軟柿子,也是他無能,丟了官。

    他從前安逸慣了,大抵隨波逐流,兄長也說他這官做得糊塗。倒是丟了官之後,沈家種種變故,賀家步步緊逼,倒是讓他生出了上進的心來。

    他雖五十歲了,但朝中七八十歲的老大人比比皆是,他若能洗去身上的污名,仍有起復的機會。

    著書也是出於這個考慮。

    原本,他可以慢慢來,十年八年,等人們忘了舊事,他憑藉一二本書也在士林中有了聲望,就可以運作重返朝堂。

    但是現在不行,他等不得十年八年了,三年兩年,沈家這軟柿子就能被人捏個稀爛;三年兩年,他的侄兒也當進士及第邁上仕途,需要一個人替他護航。

    他還得,……給珞兒報仇。

    講學吧,講學最快,只要他帶出來的學生中舉、中了進士,他就有了聲望。便是他仍在野,也有他的學生代他在朝中發聲。

    沈洲肅然向弟弟和侄兒道:「我想,帶幾個學生,再有一年多才是秋闈,尚有可為。」
Babcorn 發表於 2018-2-27 11:26
第616章 鳳凰于飛(十五)

     北城發祥坊是富貴人家聚居地,主幹道德勝門大街因貫穿坊間,又臨近大隆善護國寺而熱鬧非常。

    此間有一福祿樓酒家,名字吉利討喜,又治得一手好燒鵝,且恰座落在護國寺街與德勝門街交匯處,起樓三層,視野敞亮,故而頗得食客雅士青睞,臨街的幾個雅間是常年客人不斷。

    這日同往日一樣,開張沒多久,雅間便都訂出去了,二樓三樓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夥計、茶博士們已是忙碌起來。

    正這時,樓下停了一輛馬車,可車上的客人卻不下來,簇擁馬車的一群隨扈中一個先一步進了店,向迎過來的夥計要「五福臨門」雅間。

    這福祿樓雅間也盡起得「吉星高照」「招財進寶」等吉利名字,這五福臨門正是其中視角最好的一間。

    夥計忙歉然行禮賠罪,道是這間最是搶手,早兩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從神情倨傲,聞言便根本不再理會小夥計,逕自往櫃檯上去,尋了掌櫃,也不多說,丟出一塊腰牌在櫃上,只道:「要五福臨門雅間。」

    能在這種地方開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櫃的一見腰牌,再看來人那白淨的面皮、光潔的下巴,登時堆出滿臉笑來,點頭哈腰表示雅間沒問題,並親自來招待貴客。

    那人輕蔑「哼」了一聲,一句客氣話沒有,轉身回到馬車邊,躬身向車裡說了句什麼。

    只見車上跳下個一對兒俏生生的小丫鬟來,一個麻利的拿了踏凳擺好,一個彎腰挑簾,從裡面扶出一位貴婦人。

    那婦人戴著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嫻雅,身形略顯單薄。

    掌櫃的眼睛卻尖,一眼認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內造的東西,便越發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進了雅間。

    待貴客點了酒菜,掌櫃的才輕手輕腳退出來,直走下兩層樓,才敢出聲吩咐夥計:「快去後廚說一聲,五福臨門的菜加緊做,好好做,盡快送來!」

    那伙計撒腿跑去後廚交代了,迎客的夥計苦著臉過來,低聲問道:「掌櫃的,譚小侯爺是頭好幾日就訂了房的,若是一會兒過來,小的可怎麼說啊……」

    掌櫃的也是頭大,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就說,這是東廠的老爺們來了,點名要那屋……」

    迎客夥計登時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了。

    掌櫃的想了想今日訂了各個雅間的客人,權衡片刻方道:「三陽開泰那間是李員外訂的,多給銀子,退了他的。譚小侯爺若來,就往三陽開泰領。」

    迎客夥計應聲去了,掌櫃的則快步去了茶水間,不錯眼的盯著茶博士沏茶,親自端了送進五福臨門雅間。

    就見那婦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對著門,在窗邊坐了,往下望著街景。

    掌櫃的也不敢抬頭去看,畢恭畢敬送上茶水點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兩個小丫鬟過來斟了一盞放在那婦人面前,餘下的遞給了諸扈從。

    那群扈從在另一張桌上坐了,自顧自的翹著二郎腿喫茶,卻都不發一言。那婦人更是根本不動茶點,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囂,店內散座食客們的交談,嘈雜的環境越發襯得這室內安靜得詭異。

    掌櫃的吩咐了,廚下效率便極高,很快,熱菜涼菜乾鮮果品流水似的上來了,擺滿了兩桌子。

    扈從們開始推杯換盞,卻只吃喝,並不交談。

    而那婦人自己斟了一盞酒,擎著慢慢的啜飲,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雙美目則始終看著街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邊都吃得半飽了,街上終於遠遠傳來了嗩吶鑼鼓的喜樂聲。

    幾個扈從撂下杯盞,雖未出聲,卻互相打起眼色來,也不時去看那婦人。

    而聽著喜樂,外面散座的客人們則有些騷動,時人愛看熱鬧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湊去,有瞧見的便忍不住驚嘆道:「呦,哪個大戶人家的婚事?這樣的氣派!」

    適時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銳的聲音高喊著:「張皇親家撒錢了,快去撿啊!」

    如此一來,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紛紛往窗邊去看熱鬧。

    這裡前面不遠便是張皇親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便是因為壽寧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這條街上。

    張皇親家撒錢,那自然是張家有喜事了。

    其實,頭幾日起街面上就傳開了,說是太后親為大媒,狀元公要迎娶張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當聽說這消息是張家自己放出來的時——前陣子張家姑娘的名聲可真是頂風臭出八十里,狀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會娶這樣個女人!

    當然應是張家自己放假消息出來攪渾水,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可現下這都開始走納徵之禮了,那便是板上釘釘無疑。

    「這還真是啊!」窗戶邊一個青壯食客幾乎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去,大聲道,「真是狀元公!去年跨馬遊街時候我見過他!」

    眾人又開始新一輪往窗口擁擠,爭相去看熱鬧。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說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張皇親家,想要什麼樣的女婿要不來?」

    「這狀元公也太軟骨頭了,豈不是戴了……」另一人「綠帽」二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旁邊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見週遭沒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這才松了口氣,在同伴殺人的目光下訕訕的閉上了嘴。

    在這廠衛遍地走的京城裡,說說壽寧侯府也就罷了,還敢捎上宮裡,真是活膩歪了。

    他這邊偃旗息鼓了,那邊窗口的人群還在議論紛紛。

    「快數數,這多少抬聘禮了?狀元公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個窮光蛋,皇親家也能變出一百抬聘禮來!左不過是抬出去又抬回來嘛!」

    「什麼啊,這狀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戶啊,這沈家出了兩個狀元,哪裡是沒家底的?」

    上一場春闈不過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對此還頗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說上兩句,因此接話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的熱鬧非凡。

    「這狀元家是大戶不假,可這狀元公卻是個庶子,不過也是個有能耐的,小時候嫡母沒時把他記在名下了,還分走了嫡母一半兒的嫁妝。」有自詡知道內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聲談論。

    眾人目光立時聚攏過去。

    見成了焦點,他越發得意起來,故作神秘道:「這也沒什麼,可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繼,讓他個庶子承了家業!」

    眾人一時嘩然,這「庶子鳩佔鵲巢攆了嫡子出門霸佔家業」的狗血故事正對坊間百姓閒人的胃口,大家精神頭兒也來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熱鬧了,又紛紛追問起這八卦內幕。

    說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說起了不久之前剛剛結束的那場沈賀兩家的官司。

    那場官司本是密審,原本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架不住後來賀老太太不遺餘力的賣慘宣傳洗白自家,最終又是在都察院門口當眾吞金而亡的慘烈結局,加之賀家也被判得極重,倒是在京中流傳頗廣。

    此時說來,不少人仍是為賀老太太唏噓不已。

    這會兒,掌櫃的也帶著夥計們趕過來了。

    他樓梯爬得氣喘吁吁,額上青筋亂跳,一邊兒指揮著夥計們去勸眾人,一邊兒作揖擺手,口中央求著:「各位,各位,咱們,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時打趣道:「行了,掌櫃的,咱們有分寸,這地界兒豈能說張皇親家的不是?!咱們不過說說旁人家,旁人家不礙的。」

    「就是,難得大傢伙兒興致好,來,夥計,再添壺酒來,加只肥雞!」

    眾人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又嚷著加酒加菜,談興極濃的樣子。

    掌櫃的急得一腦門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們這群蠢貨,旁邊雅間裡就是東廠的大爺!

    可這話哪裡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臨門去告個罪,而這群食客裡有不少老主顧不說,又正經有幾個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攆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徑直拿袖子擦著汗,緊張得心砰砰亂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東廠番子就破門而出,抓人,順帶砸店。

    但五福臨門那雅間裡,始終安安靜靜沒有絲毫動靜。

    掌櫃的緊張的嚥下唾沫,聽著那邊熟客打趣說「盤你的賬去吧,這兒沒事兒」,他終是跺跺腳,唉了一聲,下了樓去,卻抓來心腹夥計便低聲吩咐道:「快去東家那邊告訴一聲,萬一一會兒出事兒……」

    夥計撒丫子跑到後院,騎了驢便去了。

    樓上的食客們講古,已從賀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說到了松江那一場倭禍之亂。

    倭亂因在松江,距離京城甚遠,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個自稱南邊兒有親戚的人拿出說書先生的架勢來,唾沫星子橫飛,道:「……那姓閆的師爺是揚州大鹽商閆家子弟,那閆家號稱閆百萬,家裡銀子何止百萬千萬!這家生得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許給了當時已是解元的這小沈狀元。

    「結果你猜怎麼著,這解元郎金榜題名成了狀元公,沈家可就不認賬嘍!要退婚!這氣得那閆家姑娘當時就上了吊了!這姓閆的師爺後來受審,就是說要給妹子報仇,這才設下毒計,引來倭寇,要滅了沈家……」

    下面眾人真如聽書一般,立時炸開了鍋,紛紛聲討起來。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閆家也真不是東西啊!你去殺了負心郎便得了,幹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義,松江府的百姓何辜!」

    「聽說松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該閆家滿門抄斬!就應該活剮了他家!」

    「沈家就這樣還能當狀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擼了他的官?」

    「哎,人家狀元郎不就是為了攀高枝才不跟閆家結親麼,現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兒了,瞧瞧……」

    「這高枝兒好攀的?沒聽說嗎?那家的姑娘誒,一個不順心就能把書香門第的千金給推河裡去!這娶回家裡……」

    「哎呀,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對,對!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對兒,地設的一雙啊!」

    眾人登時哄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腳的,還有人笑得透不過氣來,桌子拍得山響。

    五福臨門雅間裡,幾個扈從神色古怪,卻沒有任何動作。

    兩個小丫鬟到底年紀小,原就忍不住伸長耳朵偷聽外頭的八卦,聽到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但很快便被另一個擰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裡立時蒙上一層水汽。

    她慌裡慌張的低聲向那婦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婦人卻恍若未聞,死死盯著窗外。

    那騎著高頭大馬的青年從窗前而過,因行速頗慢,她將他好生端詳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紅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氣,週遭一片片的大紅也襯得他一張臉清雋異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臉上,沒有半點喜色。

    好像週遭那些熱鬧與他都無關,那些他身前身後或人抬的、或車載的、蓋紅綢扎紅花的聘禮統統與他無關。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禮,而是那些聘禮在送他——擁簇者,挾裹著,直將他送入張家。

    隊伍的最前頭已經抵達了壽寧侯府,一時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夾雜著銅錢撒落一地的叮噹響聲,拾錢孩童百姓的歡呼聲,種種交織在一起,匯成喜慶歡樂的樂章。

    隊伍的末尾還未拐過街角,仍緩慢朝張家湧去,吹鼓手們格外賣力,嗩吶聲聲未絕。

    那婦人的嘴角漸漸爬上一抹笑來,輕蔑,嘲諷,充滿恨意。

    她忽的抬起手,將半盞殘酒一飲而盡,原本慘白到近乎沒有血色的臉上登時便騰起一片暈紅,眸色也欲加深沉,更為她的美貌增色幾分。

    那本是戰戰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濕漉漉的大眼睛盯著那婦人,嘴唇蠕動,卻不知說的什麼。

    那婦人渾不在意,隨手將空盞擲在桌上,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群扈從吩咐,卻又像是問詢。

    那扈從中一人起身行禮,道了聲:「悉聽姨娘吩咐。」

    那婦人由著丫鬟戴好帷帽,藉著丫鬟攙扶的勁道,蓮步踩得穩穩的,邁出雅間門檻,踏進那外面嬉笑喧嘩聲中。

    雅間門一開,走出來這樣氣勢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櫃的親自過來點頭哈腰的相送,三樓的食客下意識的就閉上了嘴,樓上登時一靜,只聞皂靴踏梯咚咚作響。

    直到這一行人上了馬車,逆著送聘隊伍而去,眾人好似才敢喘氣,三兩個人挑頭說話,樓上方又熱鬧起來。

    有熟客喊來掌櫃的,笑嘻嘻問道:「方才那是哪路神仙啊?」這時婦人這樣堂皇上酒樓的並不多見。

    掌櫃的耷拉著臉,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說話間一個小夥計飛快跑上樓來,老遠就喊掌櫃的,「譚小侯爺這就到了!」

    掌櫃的立時拱拱手拋下熟客,快步下樓去迎,邊走邊道:「虧得那撥祖宗走得早呦,幸虧這撥祖宗來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

    那撥走得早的祖宗們一路穿過發祥坊,沿著宣武門大街,進了大時雍坊,直在一處三架黑漆錫環大宅門前停了下來。

    扈從們在前院散去交差,馬車則行到二門,已有僕婦丫鬟迎上前來,接了那婦人下車。

    一個僕婦上前行禮道:「有貴客來訪,老爺請珍姨娘往前面去烹茶。」

    見那婦人點頭,那僕婦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與姨娘梳洗。」

    回了內室,除下素衫,換上鵝黃織金襖、蔥綠錦繡裙,重梳雲鬢,斜簪珠釵,施薄粉,點絳唇,一個明豔麗人便出現在鏡中。

    兩個小丫鬟也換上嬌嫩嫩的桃紅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喚作珍姨娘的少婦親自捧了一甌山泉水,往前面待客花廳去了。

    四月天暖,花廳那一排六抹頭的格扇門統統打開,通風透氣,又將園內景色一覽無遺。

    然這樣門戶洞開,也沒有任何私密可言,談話聲也會毫無障礙的傳出去。

    可裡頭的客人卻是渾不在乎,猶正高談闊論朝事,毫不避諱園裡立著的下僕。

    珍姨娘剛邁過院落的垂花門,就聽到裡頭傳來一陣陣豪邁的笑聲。

    「……馬文升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這請辭的摺子上了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萬歲爺大筆一揮,准了!」

    這在尋常官宦人家是難以想像的,誰知道是不是隔牆有耳,錦衣衛許就蹲在屋脊上聽壁腳呢。

    但這裡不是什麼尋常官宦人家,這裡,是東廠大檔頭丘聚的私宅裡,又有什麼好怕的?!

    丘聚一身繭綢道袍,手裡轉著個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雙細長眼睛眯成一縫,只聽著對面客人說話。

    「……這下張元禎可得意了,他這沒少下血本啊,閣老那邊不說,還給皇舅爺那邊上了香。聽說小沈狀元娶張二姑娘的事兒就是他搭的線?」

    丘聚嗤笑一聲,道:「老牛,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張元禎。」

    對面那高壯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對牛眼,一張胖臉更圓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麼內幕消息?」忽又低了聲音,「莫非,萬歲爺意屬焦芳?」

    他雖是壯漢模樣,卻是三層下巴上一根鬍子也無,乃是御馬監太監,牛宣。

    丘聚漫不經心道:「聖意難測,我能知道什麼。」

    牛宣一副瞭然神情,又打了個哈哈,嬉皮笑臉道:「馬文升是耳聾眼花老掉了牙才下去的,這焦芳張元貞也七十好幾了,沒準兒,嘿,讓王鏊撿個便宜。」

    他正說著,偶一抬頭,就看到園中婷婷裊裊走來一行佳人,俱都端著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著珍姨娘帶人進了花廳,盈盈下拜問好,又指了牛宣讓她見禮,笑道:「這是我新納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藝還不賴。年節時候南邊兒的兒孫孝敬了茶來,我吃著還好,老牛你也嘗嘗?」

    牛宣連忙道謝,「可託了您的福了。」

    下僕端了長案上來,珍姨娘擺好茶具,淨了手,開始烹茶,那一雙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飛,伴著撲鼻茶香,分外賞心悅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個轉,笑向丘聚道:「妙極妙極,人也妙極,茶也妙極,到底是丘老大,有這般福氣!」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隸妙茶妙人兒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壩提督外廄去?要真是愛馬比愛茶愛美人更甚,不若往九邊去吧。」

    終於說到了正題,牛宣登時來了精神。

    先前這牛宣被派守備南京,但他卻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監往大壩提督外廄。

    這件事都被外朝給事中倪議、王珝等彈劾「不遵成命,請黜之」了,虧得皇上沒聽,不曾降罪。

    牛宣這便是忐忑不安來找丘聚走門路來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識好歹,按理說守備南京也是個肥差了。」牛宣立時轉換表情,愁眉苦臉道,「可……這回派了四個去守備南京……」

    其實論起來,外派的守備、鎮守中官委實是個肥差,職權也非常大,監軍、撫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負著為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採辦貢品的責任,中飽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備太監又有些不同,蓋因,南京守備太監職責是「護衛留都」,而守備南京的勳臣、南京的六部統統都有這個職務,這便極大限制了南京守備太監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備太監在宮裡都被當做是個榮譽養老的職務。

    況且,自仁宗以來,南京守備太監定額二員,不知道小皇帝是怎麼想的,竟擬命牛宣、餘慶、黃准、黃忠等四人同守備南京。

    兩個人去都嫌多,四個人去,還怎麼放開手腳「幹活兒」?

    丘聚眼皮一抬,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頗為看重南京的,官員都換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間,皇上連著下了數道關於南京官員調動的任命。

    准了南京兵部尚書王軾致仕,改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升禮部左侍郎李傑為南京吏部尚書,升兵部郎中王守仁為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臉上五官都要擠到一處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這才疏學淺的,難以勝任啊……還不若踏踏實實往外廄好好看馬去,多給主子養幾匹寶馬出來。」

    丘聚呵呵乾笑兩聲,卻是沒有半分笑意,「你倒是會撿輕省的。」

    牛宣涎著臉,陪笑道:「實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個兒養馬行。」

    丘聚只涼涼一笑,揮揮手,讓珍姨娘上了一輪茶。

    牛宣已沒了品茶的心,接過來便是牛飲,沒口子誇讚了一番,只等著丘聚的下文。

    「想來你也聽說了,」丘聚啜了口茶,細細品了,才慢悠悠開口道,「吏科給事中吉時劾鎮守遼東太監朱秀貪饕害民等諸事,證據確鑿。」

    「證據確鑿」那四個字咬得極重。

    牛宣眼睛發亮,直盯著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著盞中茶湯,慢條斯理道:「你既有養馬的才幹,可想過去遼東?女直人來朝貢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萬歲爺稟過,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無所謂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這馬卻是關礙戰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個懂行的人掌眼把關。」

    說著,他狹長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過望,恨不得跪下給他磕一個才好,忙笑道:「多謝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視線,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麼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著朱秀那位置,你懂養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吶。」

    牛宣高壯的身子幾乎離了座位,上身前傾,湊近了丘聚,道:「我這倆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裡燒香才對。還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說著便從袖筒裡抽出張禮單來。

    又笑向丘聚道:「聽聞遼東產得好珠子,喚東珠的,也是至寶,正合適與您這小星打副頭面,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動聲色的掃了一眼禮單,轉而笑指著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會算,她這乳名正是寶珠。」

    牛宣拍手連連讚道「妙極妙極」,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珍姨娘適時的低頭作羞澀狀,卻是不覺手都微微抖了起來。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義凜然囑咐牛宣道:「莫只想著自家樂呵,也要銘記皇恩浩蕩。聽聞建昌侯的人滿遼東的給皇上獵白虎呢。」

    牛宣連忙接口,正色道:「咱們這滿心滿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顧自個兒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東青,我總要弄來幾隻,孝敬皇上解悶兒吶。」

    談妥了一樁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轉後宅,珍姨娘迎過來為他更衣。

    見她已洗掉妝容,去了金玉,也換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齊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顫,抿了抿唇,剛待說話,只聽丘聚又問了一句,「今兒可瞧見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發厲害,顫巍巍跪在了丘聚腳邊,低聲道:「老爺,世間已無閆寶珠,只有丘珍兒。」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彎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虧心事,偏還能要權勢得權勢,要銀錢有銀錢,安享富貴,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著他抬起面龐,便是寡淡著一張臉,也是極美的,尤其是那一雙鳳眼,波光瀲灩,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輕貌美秀外慧中,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烹茶調香樣樣皆能,更何況還有那萬貫家財為嫁妝,足以讓京中豪門千金都眼紅。

    可是,那狀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為給她報仇,堂兄行差踏錯,固然禍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誣閆家通倭,以致閆家族誅!

    她何必自苦呢?

    東廠來抄家時,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來,獻給了丘聚。為防她自戕,胡丙瑞還偷了她三歲的嫡親侄兒出來,用以要挾。

    通倭重罪,十四歲以上男丁盡皆斬首,十四歲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閆家嫡支十四歲以下僅此一人,這麼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無疑。

    閆家女眷聽聞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盡了,為保這閆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於閹人,苟且偷生。

    還問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兒,在老爺心上呢。必不能讓他好過,日子且長著。」丘聚拇指摩挲著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來的東西,回頭你點一點入庫。我瞧禮單裡有一套紅寶頭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進掌心,鑽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裡瞬時就盈滿了淚,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轉悅耳,「是,老爺。全憑老爺做主。」

    丘聚滿意的放開她,往那邊羅漢床上坐了,「待再過半年,這事兒徹底過去了,尋個由頭就把小玉郎從莊上接回來,就說是我抱養的兒子,記在你名下。」

    珍姨娘這次是真呆住了,愣著了片刻,忽而淚如雨下,叩首下去,額頭觸地,久久沒有抬起來。

    丘聚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慢條斯理道:「皇上已將王岳那老貨調回司禮監,雖掛著個提督東廠的名兒,卻已是不管事了。往後老爺我手上的活計越來越多,理會不得那些雜事。這家裡的庶務,乃至外頭的商舖田莊,你可得給老爺我打理好。你是個極聰明的,又從商戶人家出來,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應聲。

    她會管好的,豈會不管好?

    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錢,她會靠這養活好閆家的獨苗,靠這,替自己、替閆家,報仇雪恨。
Babcorn 發表於 2018-3-9 22:59
第617章 鳳凰于飛(十六)

     楊宅主院上房

    夜已深,楊廷和方帶著一身疲憊從書房進得內院來。

    這些幾日他一直宿在外書房,俞氏得了他回來的信兒,雖睏倦已極,卻仍強打著精神等著,見他進來,忙張羅著小丫鬟端了熱水來與他燙腳。

    酸漲的雙腳泡進熱水中,楊廷和舒服的低吟一聲,又仰頭靠上椅背,由著俞氏蓋了熱巾子在他臉上。

    俞氏拿了美人錘輕輕給他捶起胳膊來,心疼道:「老爺也當顧惜自己身子。」

    楊廷和發出含混的哼聲,這些時日人事變動頻繁,誰也不曾想皇上竟准了馬文升致仕,導致內閣十分不滿,脾氣最為火爆的劉健竟也上書自陳老病交侵,請致仕。

    那奏摺裡甚至有哀朽不才、強顏竊祿,有妨賢廢職之罪、為新政之累等語,已是語氣頗為不善。

    皇上當然不會也大筆一揮讓他去了,還是安撫為主。

    但小皇帝那脾氣……也是大為光火,甚至將他這老師叫進宮去,在他面前好生抱怨。

    可他又能說什麼?只能仍是勸皇上,那位到底是先帝遺命輔政的……

    楊廷和思緒已經有些飄遠,耳邊俞氏在絮絮叨叨說著家中事。

    忽聽到她問長子楊慎的婚事,楊廷和這才推開巾子,露出口鼻來,問道:「王家那邊可是有什麼說的?」

    俞氏嘆了口氣,道:「王家姑娘年歲也不小了,自是急的。也是……咱們大姑娘這病……」

    楊廷和聲音明顯沉了下來,問道:「這幾日你可去看過恬兒了?」

    俞氏滿臉愁容道:「昨兒才去過的。大姑娘精神還是好,只是這病……始終也不見好。瞧著……瞧著……唉,大夫說,恐是損了心脈。」

    楊廷和猛然揭起巾子,直起身,直視俞氏道:「怎說的?」

    俞氏苦笑一聲,大夫說的那些什麼脈沉細、浮大無根之類的她也聽不懂,只大致學了一遍,又低聲道:「王家也是怕了。而且,原就定的四月二十六,現在也沒多少時日了,總要給王家個准信兒。」

    楊廷和眉頭擰得更緊了,卻是一言不發。

    半晌,俞氏又低低道:「說句不當說的,老爺莫惱我,我想著,是不是還是照舊辦了喜事,沖一沖也好。」

    楊廷和斥道:「糊塗!你讓王家姑娘、楊家長媳沖喜?!」

    俞氏慚愧的低下頭,道:「我也是沒個法子,才混想的。」

    木盆中的水一點點冷下去,楊廷和喊了丫鬟進來擦了腳,趿上鞋,在屋裡慢慢踱起步來。

    俞氏打發了丫鬟收拾東西下去,這才幽幽嘆道:「我……是真沒法子了,咱們家這幾個孩子……怎的婚事上都這樣波折。」

    長子楊慎定親不久,未來丈人便歿了,未婚妻隨母扶棺回鄉守孝三年,這才剛剛上京,又遇上這檔子事兒。

    長女楊恬也是,才訂了親,沈滄那邊便故去,不過她年歲小,沈瑞除了孝她再嫁也是一樣的,這好容易孝期過了一半兒,楊恬也快及笄了,卻不想,飛來橫禍,現下病成這樣。

    次子楊惇,早年間楊廷和曾與大理石卿楊鎮有過口頭婚約,定下楊鎮庶出次女。時人講同姓不婚,兩家雖沒任何親緣關係,但人在官場,總要防著些小人,原是楊鎮要將女兒記在舅家名下,再行定親。不想那姑娘也是福薄的,才到舅家竟得了急症夭折了。這樁婚事也只得作罷。

    楊廷和雖覺俞氏這話刺耳,但事情確實也是如此,細想來,幾個孩子的婚事都這樣不順遂。

    「下面幾個小的,都晚些定親罷。」最終他還是嘆了口氣,道。

    俞氏應了一聲,有些躊躇道:「不是我說嘴……老爺,近日裡,二姐兒常往我這邊來,便是不言不語的,也總要坐上小半天兒。您也知道,從前她是不來的。想來,也是蔣姨娘著急了。也是,二姐兒轉過年來也……」

    話未說完,楊廷和已不耐煩起來,冷冷道:「幾個孩子的婚事,我自有安排。內宅的事你打理妥當便是。」

    俞氏本也是試探之意,見他惱了,登時便換了口風,將她想將四哥兒抱過來養的話就嚥了回去,再也不準備提起。轉而嘆氣道:「我也是盼著長媳早些進門,我也好有個臂膀。」

    楊廷和又踱了兩圈,才道:「照舊籌備著婚事。恬姐兒那邊,你多留心。」

    俞氏忙忙應下了。

    楊廷和又交代了俞氏幾句,近來朝中局勢多變,若有哪家哪家的夫人來訪,要怎樣的態度云云。

    夫妻二人又談了半晌,直到敲了三更的梆子,這才歇下。

    翌日一早楊廷和便早早起來上朝去了。

    俞氏送走丈夫,回來又補眠,竟是睡得香甜,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的心腹陪嫁婆子白媽媽帶著丫鬟們過來為她梳妝更衣,因笑道:「太太好睡,方才管事媳婦子來回話,老奴都問過了,沒什麼要緊的,便按照往常的例處置了,讓她們散了。」

    俞氏哎了一聲,嘆道:「真盼著大郎媳婦早些過門,把這一攤子接過去,我也好輕省輕省,多睡上會子。」

    白媽媽笑著挽起她一把濃黑的長發,桃木篦子沾著桂花油慢慢通著,笑道:「大奶奶便是進了門,太太也總要帶上個三五年的,太太年輕輕的可別這會兒就想著躲懶了。」

    幾個大丫鬟也嘻嘻哈哈的笑著湊趣。

    少一時,早飯端了來,俞氏剛坐下,外面丫鬟又來報二姑娘過來了。

    俞氏皺了眉頭,道:「且讓她回去吧,今日我忙,不必請安了。」她頓了頓,又道:「與她說,這府裡要籌備大郎的婚事,忙得緊,問她與長嫂的見面禮繡好了不曾,讓她這幾日不必過來了,在房裡好好做針線。」

    大丫鬟覷著她面色不虞,親自領了差事去打發二姑娘了。

    白媽媽挨個指了活計,將滿屋子人遣了出去,自己挽了袖子給俞氏布菜,低聲問道:「太太這是不打算……」

    俞氏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粳米粥,道:「昨日,我剛與老爺提了一句二姐兒,老爺便惱了,只說以後孩兒們的婚事他心裡有數。我便知道老爺是真厭了那一位了。」

    白媽媽喜上眉梢,念了聲佛,又道:「這樣將四郎抱過來,老爺也只有歡喜,只怕,幾位姑娘幾位爺都要交與太太養呢……」

    俞氏搖了搖頭,道:「這一宿,我都沒怎麼睡,翻來覆去想了許久,四哥兒,我不想要。」

    白媽媽一驚,道:「太太,咱們不是都說好了……」

    俞氏撂下碗筷,打斷她道:「媽媽,我原也是想……多抱抱他,沒準兒能招來個兒子,若是我福薄,日後將他養熟也是一樣。但現在,」

    她抬起頭來,目光異常堅定,「這一宿我想通了,便是沒有親生骨肉,這楊家哪個孩子不尊我為母?四哥兒將來怎樣還不知,但卻知有那一位在一日,哥兒就不可能與我同心。她不過是看我現在求子心切,哄我罷了。反倒是大郎如今前程可期,人又最是剛直,只要我待大郎媳婦好,待他親妹子好,將來他這長子總要為我養老送終的。」

    白媽媽已是怔住,臉上不自覺帶出了憐惜之意。

    俞氏垂下頭,自嘲一笑道:「那一位,豈是好相與的?又指不上是挖了什麼坑與我。日後我老了,若真覺膝下荒涼……多帶帶大郎的兒子也就是了。若他們生養得多,我抱過來一個孫女也是極如意。」

    白媽媽嘆了口氣,道:「太太便是真這樣想,也不該今兒就回絕了二姑娘。拖上幾日,等大奶奶進門,看看再說。」

    俞氏復又端起碗來,笑道:「二姐兒呆在我這裡,她不自在,難道我是自在的?她不來,我還能多吃一碗飯。既想好了,我又何必委屈自個兒,趁早讓她去了吧。」

    白媽媽又好氣又好笑,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自己心疼,忙又給她夾了幾箸菜,緊著道:「太太便多吃些。」

    *

    楊二姑娘楊悅吃了個閉門羹,氣鼓鼓回了蔣姨娘的小院,將話一說,蔣姨娘便摔了個茶盞。

    母女倆一起咒罵了俞氏幾句,蔣姨娘忽的心念一動,忙喊來心腹丫鬟交代了幾句,又開箱子拿了荷包給她。

    那丫鬟出去走了一圈帶了消息回來,果然不出蔣姨娘所料,昨夜楊廷和進了內院,宿在主院,還同俞氏說了半宿的話。

    蔣姨娘恨恨一捶桌子,聽著女兒的抱怨,她不免心煩意亂,三兩句將女兒攆走,自己歪在榻上靜靜盤算起來。

    半晌,她翻身下榻,再次開了箱子,卻不是拿那幾錢幾兩碎銀的小荷包,而是將個首飾匣子拿了出來,仔細一樣樣挑揀。

    她,不能再等了。

    *

    仁壽坊,沈府

    這幾日沈瑞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在拜訪過張永之後,雙方就遼東的事達成一致。而張永本身對造船也格外有興趣,亦表示會適時推動一下此事。

    然而遼東事未發動,倒是王守仁的任命旨意先下達了。

    這次南京官員變動因是內閣與皇上相互妥協的結果,中低層官員或有詫異,上層卻是紋絲未動。

    倒是皇上抬抬手就准了馬文升的致仕,讓內閣閃了一下,極是不快。

    王守仁在從沈瑞那邊得了內幕消息之後便有了準備,旨意下後從容啟程。

    臨行前,師生兩個還是一處商量了許多事,沈瑞在老師宅邸逗留大半日,末了又依依不捨送了老師到通州碼頭,直看著他登船揚帆起航,這才回轉京師。

    而後壽哥也溜出宮來一趟,約了沈瑞張會等見面碰頭,沈瑞回稟了造船之事,雖沒有提及海外貿易——或者確切說沒有提走私,倒也將先前就曾與壽哥說過的,建立水軍、內陸江河運輸等等重提一次。

    無論是軍備還是貿易,都是壽哥這陣子最迷的東西。他當場便拍板要開船廠造船。

    關鍵是,現在沒銀子。

    沈瑞便提出讓民間大戶私人船廠造船,朝廷派工部監督、協助,船本身歸國有,但朝廷會給予商家遼東某些特產的專賣權限。

    「就像變相的鹽引一般。」沈瑞如是說,「哪個商家都想著天下只有自家獨門賣這個東西,好隨便要價。朝廷不妨就在小處上許給他們,比如這貂皮,左不過是些大戶人家才用得上的,他們就是要出天價來,也無損百姓之利。而那些大戶嘛,能拿一千兩銀子買身衣服的,就不在乎多拿兩千兩出來。」

    壽哥聽了他末了一句,忍不住擊掌讚妙,細細品來還真是這麼回事。

    沈瑞還建議道:「便是沒甚特產了,還可以給他們一些勘合,遼東地面上到底還是有韃子的,也不如內陸太平,我聽說還有匪患,行商的就求個平安,拿了這勘合,便可到衛所要求出一隊人護衛商隊。」

    這種事對於壽哥來說,等同於沒成本,他越發讚妙,讓沈瑞出個條陳,自家這邊已是許了可民間船廠造船。

    可惜了,這造船之事雖上達天聽並得了陛下首肯,但壞就壞在馬文升致仕事引得內閣幾位老臣的反彈,造船這件事因涉及兵部、工部、戶部等多個衙門口,本身走流程就十分繁瑣,有了閣老們的授意,很快就在戶部尚書韓文那邊扣下了。

    本不用朝廷什麼銀子的,但戶部真個不放,沈瑞等人也沒轍,還是趙弘沛這邊表示可以找人往戶部裡活動一下。

    造船事宜被擱置,遼東事卻拉開了帷幕。

    先是沒事兒就愛彈劾內官、順帶還借天象說事兒乞皇上躬行節儉、親賢臣遠小人的禮部給事中周璽,彈劾鎮守山西太監陳逵、鎮守遼東太監朱秀貪饕害民。

    隨後,多次彈劾了遼東諸事的吏部給事中吉時上摺子彈劾朱秀種種不法,設卡收稅、強佔屯田、奴役軍戶等等,證據確鑿。

    最後巡撫遼東的左都御史馬中錫也上書,佐證了吉時的奏摺。

    雖然兵部尚未覆議諸人彈劾,但朱秀下台已是定局,宮內圍繞著繞著遼東鎮守太監之位的戰爭也正式打響。

    這部分雖然已與沈瑞無關,主要都是宮中人頭更熟的張會負責,但他還是悄悄跟劉忠遞了個話,以聲援張永。

    朝堂的彈劾事宜他能做的都做完了,事情也朝著預期的方向發展,沈瑞開始與陸家兄弟就之後的海貿細節進行商討。

    隨著英國公府、武靖伯府這樣的勳貴加入,這已不是陸家從前那樣規模的「小生意」了,也當好好規劃一番。

    能攀上這樣的頂級豪門,尤其是由著深厚軍方背景的勳貴,對陸十六郎來說完全是意外之喜。

    彼時的遼東,不說是化外之地也差不多了,一如叢林法則,想要做得生意,就首先要有一雙鐵拳,然後才是誰的拳頭硬,誰的買賣就好。

    先前陸家不過是搭上了登州衛,跑船後在遼東那邊趟出來佟家這商賈之家的路子,生意上有佟家接應,順遂是順遂,利潤未免要被分走大半。

    如今雖也是要將絕大部分利潤拱手讓出,但相應的,生意盤子也大了許多,預估所得仍將是往年的數倍。

    且攀上豪門所能帶來的好處又何止眼前。

    陸十六郎打開話匣子開始細細講來遼東有什麼特產、缺什麼物資,比當初與沈瑞剛接觸時談得不知詳細了多少倍,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沈瑞也不挑理,要是上來就全盤托出,沈瑞就算不懷疑有詐也得覺得這人腦子有病不足以合夥。

    這邊陸二十七郎也是利落人,已是跑了大半個京城,尋了幾處適宜立鋪子的地段,也一一列出了利弊,擬待同沈瑞這邊商討。

    因掛著楊恬身體,沈瑞如今還是兩頭跑的時候居多,幾乎不在外過夜。

    所以在家中停留時間也不太久,以便在城門關閉前出城趕回莊子上。

    然今日才到家,與陸家三兄弟客氣幾句,還待休沐的張會到了一起商量,長壽便在外面告罪請沈瑞出來,語氣十分焦急。

    沈瑞甫一出門,長壽便急急道:「二爺,莊上急報信,楊大姑娘方才昏了過去,董婆子用針救醒回來,卻是不太好……」

    沈瑞大驚失色,早上他出門時還好好的,他口中雖是問著「究竟怎麼回事」,腳下卻已不停,兩步進屋向陸家三人拱手道:「內子有些不妥,恕兄弟先過去看看,兄長莫怪。」

    甚至等不及陸家兄弟反應已是出院而去。

    暫且不論陸家三兄弟相顧失色,陸二十七郎忙不迭回去告訴妻子張青柏或去幫忙。

    只說沈瑞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外書房,那邊自也有人去報過了徐氏,沈瑞也不及親自跑進層層內宅與徐氏商量,逕自騎馬出府往莊上奔去。

    長壽也跟了出來,還吩咐了門上若是英國公府張二公子過來,便說二爺有急事出去,請張二公子千萬見諒。

    未成想才拐過街口,迎面便遇到張會打那邊過來。

    沈瑞便是心下再急,既是他邀了張會來議事,也少不得勒馬說上一句。

    張會聽說楊恬病重,不由表情凝重,忙道:「沈二弟別急,我這就進宮去,向皇上請位太醫,皇上必准的。」又撥出一半兒的隨扈侍衛來,讓他們打出英國公府標識,一路護送沈瑞出城。

    有了英國公府的招牌,一般車馬都會避讓,出城也是便宜,速度要快上許多。

    沈瑞心下感激,在馬上抱拳道:「那邊事急,我這便去了,待回來再好好謝過二哥!」

    張會連連擺手道:「快去快去。我也立時就進宮,回頭再敘。」

    兩人各自調轉馬頭,分馳不同方向。

    *

    祥安莊

    楊恬昏昏沉沉的睡去,董婆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有氣無力向林媽媽道:「我也得去緩一緩,姑娘醒了便叫我。」

    莊頭娘子李昌家的已收拾了西廂房,請大長公主府薦來常駐的劉大夫就近歇下,以免這邊再有變故,從他自己院子過來浪費時間。

    林媽媽也知施針是件耗費體力的事,西廂住了劉大夫,她便叫麥冬去收拾了耳房,請董婆子暫在那邊。她自己則守在床榻邊,不時悄悄探一下楊恬額頭溫度,生怕她再發起高熱來。

    小丫鬟谷芽已認了董婆子當師父,學了月餘針灸,這會兒董婆子也放心讓她收拾銀針等物。

    谷芽收歸立整,端著托盤出去,見另一小丫鬟桑葉正在廊下,一邊兒扇著爐火熬藥,一邊兒偷偷抹著眼淚。

    她嘆了口氣,輕喚了桑葉過來:「你這眼睛都成了桃子了,怎樣到得姑娘跟前?沒得讓姑娘更慪。依我說,叫婆子們看藥去,你去小廚房燒了熱水幫我燙燙這銀針,我師父讓多燙幾遍,拿細布擦好了,少不得一會兒要用。」

    桑葉扁扁嘴又要哭,強忍回去,應了一聲,端過托盤來要走,正聽見門上已有人開始問起「二爺好」。

    見沈瑞歸來,僕婦丫鬟們紛紛過來見禮,桑葉心下害怕,飛快的行了禮,垂頭快步往小廚房去了。

    谷芽已迎上前去見禮,低聲回稟道:「姑娘剛才吐了藥,折騰了好一陣子,方才睡下。」

    沈瑞知道她是跟著董婆子學針灸的小丫鬟,便點點頭,放輕了腳步,見林媽媽和麥冬也迎了出來,只擺擺手輕聲道:「我看看她,也放心。」

    他進得內室,見楊恬的嘴唇發白,近乎失了血色,而慘白的雙頰上卻泛著病態的紅暈,便是睡著了,呼吸間拉風箱一般的喘鳴聲也不斷。

    一陣陣揪心的痛,讓他臉上都有了微微的扭曲。

    明明早上他走時人還好端端的!

    他回過頭,目光冷冷掃視屋內人,眾人一陣陣後背發寒,都垂下頭去。

    沈瑞強忍著怒氣,生怕吵醒了楊恬,輕手輕腳移步出來,到得院裡,他的目光鎖住林媽媽和麥冬,冷冷問道:「怎麼回事?」

    麥冬撲通一聲跪下了,淚流滿面,磕頭道:「是奴婢害了姑娘,奴婢甘願領罰,但還請姑爺……請姑爺寬恕幾日,好歹讓奴婢照顧好了姑娘,不然奴婢死也不得安穩……」

    林媽媽也跪在她身邊,垂頭道:「是老奴的過失……」

    沈瑞最厭煩女子這樣哭天搶地的,很想大喝一聲,又顧及到屋裡睡著的楊恬,壓低了聲音,狠狠道:「一個一個說,到底怎麼回事?」

    說話間,那邊安置了大夫又去開倉庫尋藥材的李昌家的也趕了回來,見著院裡這情形,她忙向沈瑞行了禮,又道:「二爺,那害了姑娘的丫頭已押在小北跨院了,您看,是不是過去問話?」

    沈瑞瞪了林媽媽和麥冬一眼,一言不發沉著臉往小北院去了。

    李昌家的連忙去拉了林媽媽一把,自己也慌忙跟了上去。

    林媽媽嘆了口氣,拉起麥冬來,道:「我去同二爺說。你且在這裡,好生照看好姑娘,姑娘醒了立時就來報二爺知道。姑娘見著二爺,只怕病也能去些……」

    麥冬哭道:「都是我……」

    林媽媽低聲喝道:「快收了聲,別吵著姑娘!這會兒就休要說這些話了,照顧好了姑娘要緊!」

    一句話說得麥冬立時閉了嘴,林媽媽加重了語氣,吩咐谷芽,「給你麥冬姐姐打水洗臉,都齊整些,仔細看好姑娘。」這才快步往小北院去了。

    沈瑞在小北院正房廳裡坐下,李昌家的實也不知道具體內幕,且楊家的事,她個沈家的僕婦也不好多說,便先報了病情。

    「……急怒攻心一時撅了過去,大夫說是心火太盛。雖施針醒過來了,卻是喝不下藥,喝了就吐出來。大夫換了兩個方子,還是不大見效。嘔了幾次,一時有些發熱,但並不太重,大約也是姑娘實倦得厲害,這才睡過去。大夫說要等姑娘醒了再看看……」

    待林媽媽進了來,李昌家的便不再言語,退在一邊。

    林媽媽方跪到了沈瑞面前,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卻是昨日俞氏過來看了楊恬,與她捎帶新衣和吃食,又說了二十六給楊慎辦喜事,還讓楊恬好好養著,二十七接她回去,全了新媳婦見翁姑的禮數等等。

    而今日沈瑞這邊一走,那邊金桔就過來找小丫鬟桑葉閒聊,說是昨日她那在太太屋裡當差的表妹跟著太太一起過來的,悄悄同她說了些事。

    她道,太太想將四爺抱過來養,就許了蔣姨娘把二姑娘記在名下,等大姑娘這邊嚥了氣,便將二姑娘充作嫡女,嫁給沈二爺,以續沈楊兩家聯姻。

    桑葉聽得整個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邊金桔又兀自說,太太說老爺極看中沈二爺,必不會白白錯過這個女婿的,二姑娘要是身份不夠,怕就要便宜了二老爺家幾位嫡出的堂小姐了。想來蔣姨娘就是捨不得四爺,為了二姑娘也能捨了。二姑娘真是好福氣云云。

    這話卻正叫回來更衣的麥冬聽個正著。

    麥冬最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原就和金桔打過一架,極其瞧不上她,這會兒聽金桔敢這樣編派,當時就惱了,揪著金桔的頭髮便打起來,罵金桔是滿口噴糞、胡說八道。

    為了就近服侍楊恬,丫鬟們就安排在主院後照房裡。金桔挨了兩下子,便滿院子亂竄,又叫又嚷,自然驚動了楊恬。

    林媽媽出去呵斥兩聲,麥冬又氣又急,被金桔兩句話一擠兌,竟將金桔所說的話嚷嚷了出來。

    楊恬在屋裡聽了,氣得渾身發抖,喊金桔進來回話。

    林媽媽攔不住,只死死拿眼睛剜著金桔。

    金桔似是怕了,磕頭如搗蒜,只說不過昨日府裡來人和自己閒磨牙幾句,自己和桑葉說了撿個笑。

    又哭天抹淚,殺雞抹脖子的剖白表示自己是忠於姑娘的:「姑娘且想想,太太已是將我給了姑娘,將來是要陪姑娘出嫁的,我如何會盼著姑娘不好?姑娘已是寒涼傷了身子,不能再生養了,我若忠於姑娘,姑娘看中我,日後開臉讓我替姑娘養個一兒半女的,我也是終身有靠,姑娘不好了我又哪裡有更好的前程……」

    聽得「受了寒涼,不能生養」幾個字,楊恬如五雷轟頂,呆在了當場。

    林媽媽也沒料到她還能胡說八道到這上頭來,忙爆喝一聲,又去擰她的嘴,金桔卻是說話極快的,搶著搶著把話說完了。

    林媽媽眼見著楊恬眼睛發直,也顧不上處置金桔,一邊兒喊人把金桔堵了嘴捆起來,一邊兒慌忙去抱住楊恬,哄她道莫聽小蹄子胡說八道。

    楊恬靠在林媽媽溫暖的懷裡,卻猶覺得像浸在那冰冷的河水中,冰寒刺骨。

    她嘴唇哆嗦著問道:「你莫哄我,那,那不能生養,可是真的?你們也都瞞著我……」

    沈瑞本身就是嗣子啊,過繼沈瑞來就是為了給二房傳香火的,而若她不能生養……

    楊恬只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一個女子,就是心大得沒邊兒了,遇上這樣的事兒,也不可能過去心裡這道檻兒。

    何況時人女子皆將子嗣當作天大的事。

    楊恬本就聰穎,遇事總要「三思」的,而今細想大夫的態度、董婆子的態度、俞氏的態度……種種痕跡都讓她驚疑。

    與沈瑞相處,她早已是情根深種,這會兒越想越是進了死胡同,越想越是絕望。

    她已纏綿病榻多時,身子已虛弱不堪,一時急怒攻心,又有喘症,一口氣沒上來就厥了過去。

    說到這裡,林媽媽也抹著眼淚,低聲道:「也是老奴不察……」

    沈瑞臉已黑成鍋底,只覺得頭皮血管突突直跳,這會兒真有將那個禍頭丫鬟一把掐死的衝動。

    他強抑怒氣,讓李昌家的將金桔帶過來。

    金桔被五花大綁塞了嘴拎到了廳上,見著沈瑞便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口中的帕子一被拿下來就開始喊冤。

    沈瑞冷冷瞧了她一眼,卻並不問她,忽問林媽媽道:「聽說她是家生子?她家在楊家有多少口人?」

    林媽媽一時沒反應過來,沈瑞卻已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他吩咐李昌家的道:「去叫長壽帶一個楊家下人去楊府,稟明岳丈,說我要這丫頭一家子人的身契,一家子,沾親帶故的都要。」

    金桔有些發懵,不知道沈瑞這是做什麼,但很快,她便知道了,而她寧願永遠不知道。

    只聽溫潤如玉的沈二爺冷冷道:「人不必帶回來,灌了啞藥,男的打斷雙腿,女的折斷右手,賣去南邊兒鹽場做工。多賣幾家,不要賣在一處。」

    鹽場做工本就是讓人活活累死的差事,便是能從鹽場掙出一條命來,斷手斷腳也是斷了日後生計,只怕更是生不如死。

    金桔駭得渾身發抖,如看著修羅惡鬼一般驚恐看著沈瑞。

    聽得李昌家的應聲要走,她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忽然淒厲尖叫一聲,發瘋的喊道:「二爺開恩!二爺開恩!我說,我都說……」

    沈瑞卻已站起身來,邊向外走邊冷冷道:「這樣愚蠢拙劣的計策還用你說什麼?叫你來就是讓你聽聽,背主的奴才,家人會是什麼下場。」

    金桔一呆。

    又聽得更冷的聲音:「至於背主的奴才,自有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金桔猛回過神來,顧不上手腳還被捆著,奮力的往門口、往沈瑞離去的方向撲過去,重重摔在地上也仍是蛹動著,嚎得幾乎不是人聲,「二爺!二爺!奴婢知道錯了!二爺開恩!二爺!都是蔣姨娘騙我……」

    沈瑞出了小北院,喊來長壽,卻道:「把那個叫金桔的捆結實了,蒙了眼堵了耳封了嘴,等下衙後給楊家送去,親自交給楊大人。」

    他只是楊家的女婿,不能越俎代庖處置楊家下僕。固然可以要人過來,楊廷和也不可能不給,但到底會讓楊廷和不快,翁婿之間種下隔閡。

    況且,光處置下人有什麼用,蔣姨娘這擺明了是要楊恬的命!他豈能放過這個老虔婆!

    那是岳丈的小老婆,他這女婿更不好先動手,且先看岳丈的手段。

    當然,若是他們不能給恬兒一個滿意的交代,也別怪他不講情面。

    *

    回到上房,沈瑞便守在楊恬身邊。

    一時張會帶了太醫來,因著急,馬車疾馳,倒把老太醫顛了個七葷八素,但原是給楊恬看過脈的,知道這是帝師的千金,又是天子親自吩咐自己過來,便也不挑理。

    略一休整,老太醫便來為楊恬號脈,又看了面相,老太醫面色便凝重起來。

    他原是熟悉楊恬病情的,雖不見好轉,卻也勉強還算平穩,怎會突然這樣惡化?!

    老太醫又將楊恬左右手診了一回,才出來到西廂,請了劉大夫和董婆子過來,問了情況,眉頭漸漸擰成疙瘩。

    沈瑞瞧著老太醫面色,跟著一陣陣的揪心,忙長揖到地,請老太醫救命。

    張會也在一旁幫腔,好話連連。

    老太醫卻嘆了口氣,搖頭低聲道:「原就是肺氣不足,心脈受損,氣血兩虧,強靠藥力維持。如今急怒攻心,雖未嘔出血來,這淤血卻是堵在內裡,更傷五臟,肝木橫逆則克脾土,這脾胃損傷是以藥也難以下嚥……」

    好一篇子話說下來,竟是楊恬已有了燈盡油枯的跡象。

    「若是尚能嚥下藥去,拔出淤血,或者還有一線生機。如今……」老太醫這一生慣看生死,不知道與多少人家說過這樣的話,可每次開口依舊是十分艱難。然再艱難也仍得道:「或是備下壽木,沖一沖?」

    「太醫……」沈瑞聲都有些顫了。

    巨大的恐懼襲來,他的心驟然縮成一團,幾乎無法支撐全身的血液流動,他踉蹌兩步,近乎站立不穩,只覺周身都凍僵了一般。

    再一次面對深愛的人離去,沈玨,嗣父沈滄,如今到了恬兒嗎……

    「太醫……」他艱難的吐出兩個字。可也,只能吐出這兩個字來,他忽然就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張會也是心下難過,一把扶住沈瑞,向太醫抱拳道謝,又請太醫略等等,便拽著沈瑞出了西廂房。

    沈瑞有些渾渾噩噩,腳下一腳深一腳淺,張會似乎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的腦子卻都凍僵住了,一句也聽不懂。

    忽然有個小丫鬟衝進他的視野,「二爺,姑娘醒了!」

    沈瑞好像這才找到了自己的魂兒,一把推開張會,竟是越走越快,最後直接跑進了屋裡。

    楊恬倚靠在引枕上,看見沈瑞快步跑進來,慢慢綻出個蒼白的笑容。

    沈瑞深吸了口氣,也回了個笑,卻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難看。

    他兩步到了窗前,抓了楊恬的手,放軟了聲音道:「你醒了?我……」

    楊恬卻抬手擋住了他的唇,低聲道:「二哥,你不必哄我,我都知道的。二哥,你不能沒有嫡子,我也……不能再拖累了你。」

    沈瑞心下大恨,直想將蔣姨娘千刀萬剮,他沉下臉,厲聲道:「別渾說!怎的你就信旁人挑唆之言,偏不信我說的話?」

    楊恬搖了搖頭,嘆道:「我知道她是挑唆。但她說的也是實話……」

    「知道她是挑唆哪裡還有實話!」沈瑞扳起她的臉來,再次柔聲哄道:「恬兒,好恬兒,咱們不能中了她的奸計,咱們得好好的,她盼著咱們不好咱們就偏要好好的……」

    楊恬直直的盯著沈瑞,因消瘦,越發顯得她眼睛大了一圈。

    這雙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淚水卻滿溢出來,斷線的珠子一般,一顆、一顆,滾落下來。

    「二哥……」她輕聲道:「我好不了了。便是這肺病好了,體寒也好不了。二哥,你不能沒有嫡子。」

    淚珠兒砸在沈瑞的手上,滾燙如油,燙得沈瑞鑽心的疼。

    「別渾說!」他一把將楊恬攬進懷裡,「別渾說!你怎麼就偏偏要信那些挑唆的話!怎麼就體寒了?我們會有很多很多孩子……」

    可是他心裡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替他考慮,顧及他嗣子的身份,怕他難做。

    他越是明白,就越是心如刀絞,直想將楊恬按到血肉裡去,把自己的生命給她一半兒才好。

    楊恬緩緩伸出手,也環住了他的背,使盡了平生氣力。

    她也想不放手,老天啊,她有多心悅他,她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念想,一次又一次籌劃著以後的日子,可……她也得能爭得過命啊。

    「恆雲……」她第一次喚他的表字,「這些時日,我歡喜極了。能與你這般住上這許久,我已無憾……」

    「恆雲,再陪我幾日罷,等大哥娶了大嫂過門,府裡接我回去,我便……不再回來了。」

    「不要渾說。」沈瑞緊緊抱著她,那麼多那麼多情話,卻是都噎在嗓子眼裡,一句也說不出來,剩下的,只有一遍遍重複:「沒事的,不要渾說。不要渾說。」

    張會在正房門外來回踱著步子,不住嘆氣。

    忽然那邊急匆匆過來個媳婦子,站在門口就喊林媽媽,「老姐姐回稟二爺一聲,那個陸二十七爺的丈人來了,那個真人,要見二爺。」

    陸二十七郎老丈人那點傳奇,張會這樣愛熱鬧的人怎會沒聽說過,這位天梁子真人張會也是見過的,當下便頓住腳凝神聽著這邊的對話。

    陸二十七郎的娘子張青柏也來過幾次,頗得楊恬喜歡,林媽媽也是熟悉的,聽聞是張青柏的父親,不由皺眉道:「二爺這會兒正在同姑娘說話呢,且不得空。張真人怎的尋到這邊來了?還是請回府裡去吧,二爺得空再去……」

    那媳婦子正是李昌家的,她一跺腳,道:「就是有急事我才來稟的,那真人,那真人說給楊大姑娘送丹藥來了。」

    林媽媽黑了臉,「這都什麼時候了!裹什麼亂!」

    李昌家的卻是個最信神佛仙道的,猶豫著道:「萬一……有用呢。」

    張會聽得真切,忍不住插口道:「領去前院會客廳,我來見見。」說完也不等兩個僕婦反應,便逕自熟門熟路往前院會客廳去了。

    林媽媽無法,張二公子既說了,也只得催李昌家的先去,自己回屋想去稟報,卻微微挑簾就見兩人抱在一處,她這腳便邁不進去了,一時尷尬不已。

    林媽媽想著左不過張二公子也是過去了,二爺晚會兒知道也沒什麼,多給他們二人留點時間吧,便悄悄又退了出去。

    過了約莫盞茶功夫,卻是那張二公子風風火火回來了。

    張會自不好進上房,也不叫僕婦丫鬟通稟,只站在院中高喊沈瑞的名字。

    楊恬聽得聲音,不免窘迫起來,撒手推了推沈瑞,低聲道:「你還不快出去。」

    沈瑞情緒被打斷,心裡五味陳雜,拍了拍楊恬後背,道了句「稍等我片刻」,便起身出來見張會。

    張會托著個青瓷小瓶,往前一遞,壓低聲音飛快道:「那個天梁子,送了一瓶丹藥來,說他聽他女婿說楊姑娘這邊不太好,趕過來送丹藥。」

    沈瑞也黑了臉,也是一句:「他裹什麼亂!」

    張會卻搖頭認真道:「沒準兒真有些道行,不然這樣情況,哪個騙子敢真往前湊?」又低聲道:「你別不信,先前宮裡也是養著許多真人的,幾位萬歲爺都是吃過丹藥的。」

    沈瑞心下冷笑,明朝吃丹藥死的皇上還少嗎?這話卻是不能說出來的,便只道:「秦皇漢武哪個長生了?」

    張會皺眉道:「那怎麼一樣,這是治病的丹藥又不是飛昇的。」他見沈瑞轉身就要走,忙拉住他,急道:「都這種時候了,就死馬當成活馬醫唄……」

    見沈瑞怒目瞪向他,他也知道死字說得犯了忌諱,自己拍了自己嘴一下,又道:「我也不瞞你,魏太醫可是宮裡最好的太醫了,你這些時日不也沒尋訪到更高明的神醫?魏太醫剛才已是和我說了,左不過這幾日!有病亂投醫,你便試上一試,便是不成,也沒遺憾了,成了豈不是神仙保佑!」

    沈瑞無動於衷,冷冷道:「不吃尚還有幾日,吃了,只怕,立時三刻就……」

    他收了口,拱了拱手,「多謝二哥,這個還是免了。」

    張會見勸不動他,也不再多說了,把藥瓶子往他手裡一遞,道:「左右都是你來做主,這丹藥是人家給你的,我去退也不合適,回頭你自己退吧。我去問問魏太醫,看看可還能開什麼方子。」

    沈瑞攥著瓶子,心下一默,太醫已是不願意開方子了,那便……真是沒得治了……

    他望著眼前隨風微動的薄綿布簾,忽就一陣陣的茫然起來。

    內裡又傳來楊恬的咳聲,他醒過神來,快步進屋,只見楊恬咳得透不過氣來,臉上漲紅,眼角淚光閃閃,手上青筋暴起,極是難過。

    他搶過去撫胸拍背,好一陣子,楊恬才緩過來,無力的靠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著氣,似想說什麼,卻是一時氣短,說不出話來。

    沈瑞將她輕輕攬在懷裡,一下下輕拍著她後背,目光卻不自覺落在錦被間那瓷瓶上。

    方才他著急安撫楊恬,手中這瓷瓶就順手扔在床上。

    普通的青瓷瓶子,沒有任何裝飾,泛著自然溫和的光澤,軟木塞子用最普通的紅布包著,細線一扎,留著短短的纓。

    再尋常不過,再普通不過,隨便走進藥鋪,就能看到成藥櫃上一排排這樣的瓶子。

    但這裡頭裝著什麼?真會是救命的丸藥?

    他心愛的人在他懷裡,吃力的呼吸著,每一聲喘鳴音都帶走一份生機。

    每一聲喘鳴音都像是痛苦的嘶喊,每一聲喘鳴音都像鋸子一樣割著他的心。

    她身上難受一分,他心裡更難受十分。

    「試上一試,便是不成,也沒遺憾了」他想起張會的話,不禁有些動搖。

    試一試,便沒有遺憾了。若真是救命的藥,不試,是不是抱憾終生?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4 11:36
第618章 鳳凰于飛(十七)

    祥安莊

    嘔藥、發熱、喘至窒息、咳到昏厥,楊恬的病症竟迅速惡化,魏太醫劉大夫商量著用針控制一二,讓她昏昏睡去,卻也只是控制而已,不是治療。

    「總要……先能吃得下藥才行。」醫者如是說。

    沈瑞也知道,但是,無濟於事。

    焦慮,急躁,瀕臨崩潰,一向溫文自持的他頭一次失去冷靜。

    當初沈玨的去世過於突然,他像做夢一般,一直似茫茫然沒有緩過神來;而嗣父沈滄的去世,因早有心理準備,人又走得安詳,他雖也承受巨大悲痛,卻來的不似這樣激烈。

    只有這次,他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受折磨而無濟於事,這種無能為力讓他理智全失。

    末了,他到底站在了天梁子面前。

    這會兒,陸二十七郎也趕過來了,站在天梁子身邊,一臉忐忑。

    陸二十七郎是一路快馬疾馳而來的,他簡直氣得要噴火,原本他告訴媳婦沈瑞未婚妻病重的事兒,是想著讓媳婦去沈府問問搭把手的,誰料到媳婦不過出門前告訴了岳丈一聲,他這老丈人就能自己騎驢直接尋到沈家莊子上來!

    沒錯,騎驢。這位真人不會騎馬,在山東時便是以驢代步。

    那頭坐騎是沒法帶進京了,他便一安置下來就往騾馬市裡買了一頭,這些時日天梁子就騎著這毛驢四九城走了幾圈,他記性頗好,能認路,這才能今兒一路順暢的出城,打聽著奔祥安莊來了。

    陸二十七郎原也知道老丈人愛給別人丹藥的毛病,他當新女婿時也得了他丈人兩瓶丹藥——當然,沒吃。

    當初他雖覺得這毛病頗讓人尷尬,但因著從沒出過事兒,也就真沒覺得是致命缺陷。

    在他心裡,又不免覺得丈人還是有分寸的,那丹藥應就是尋常補藥,吃不好也吃不壞就是了。

    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楊恬病重,老丈人還敢拿了丹藥來,便是吃不壞,這吃不好也耽誤事兒不是!

    真有個三長兩短,別說陸家這遼東、這造船的買賣不用指望沈家援手了,便是陸家自家的產業會不會在沈瑞的怒火之下化為灰燼都不好說!

    賀家的事,他也是聽陸三郎講過的!

    陸二十七郎辛辛苦苦趕過來,苦口婆心的勸老丈人,這種時候咱們就不要沖上前去裹亂了好不好,天梁子卻淡淡然道了句:「我豈是單為了自己,不也是為了你們。」

    陸二十七郎整個臉都皺成個苦瓜了,就要給老丈人跪了,「親爹!您還是別為我們了!你……你那什麼藥?!可是必保能治好楊姑娘的?」

    天梁子卻只道:「盡人事,聽天命。」

    陸二十七郎一口氣沒上來險些厥過去,「親爹!」他是真給跪了,您這是為了我們死的不夠快啊……

    陸二十七郎只覺得沒臉見沈瑞了,硬著頭皮站在廳上,目光已不敢落在沈瑞身上。而一旁天梁子倒是一臉的淡定,稽首向沈瑞還禮。

    沈瑞已不想再虛言客套,直問道:「真人這藥,不知是治什麼的?真人並不曾給內子診脈。」

    天梁子道:「貧道不是醫者,脈息尋常,只通丹術。此丹固本培元,輔修行之用。小女與貧道提過尊夫人的病徵,倒是適用此丹。」

    沈瑞微微皺眉道:「藥不當是因人而異嗎?」合著這是十全大補丹,高效山楂丸?

    天梁子仍道:「丹亦分人。此丹合尊夫人病徵。」

    沈瑞不自覺跨進一步,目光直盯天梁子,森然道:「是藥三分毒,真人對丹藥可有把握?」

    天梁子再次稽首,淡淡然道:「盡人事,聽天命。」

    沈瑞一噎,心底業火更盛幾分,很想高聲質問兩句,又覺得同這樣的人說什麼也沒用,人家都告訴你聽天由命了,愛吃不吃,都在自己,問得人家什麼?

    沈瑞拳頭鬆了又緊,緊了有松,終是沒再說什麼,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陸二十七郎非但沒松了口氣,反而更緊張了,見人走了一把抓住丈人道袍廣袖,聲兒都要變調了,「親爹……你怎麼也和沈二爺說盡人事聽天命啊……」

    他聽了這話都要氣瘋了,何況沈二爺!

    天梁子睨了女婿一眼,道:「實話為何不能說?」

    陸二十七郎被噎個跟頭,哭喪著臉鬆開手,頹然往圈椅上一癱,喃喃道:「罷了,罷了,只求佛主……唉,不是,只求無量天尊保佑吧……」

    *

    魏太醫對道士仙丹嗤之以鼻,但昔年弘治皇帝在宮內也是用丹的,他們這些太醫對丹藥多少也有些研究。

    魏太醫接了沈瑞遞過來的丹藥,先就不快道:「這也是能胡亂試的?」但到底還是倒出來聞了聞。

    瓶內只有一枚黝黑的丹,櫻桃大小,沒有金屬光澤,半分不像金丹,還散發著微微苦味,如普通丸藥般平平無奇。

    魏太醫輕輕刮下來些許,放在舌尖品了品,又漱口吐掉,道:「應有紅景天,硃砂……旁的品不出什麼,不知這些道人煉丹都放了些什麼進去。既是固本培元,若是藥多些還則罷了,若是……」

    他沒再說下去,只看著沈瑞。

    沈瑞也明白下文,但紅景天原也在楊恬吃過的那些藥方裡,知道是通脈平喘的藥,他心裡沒來由的多了兩分信心。

    如今,委實沒有更好的法子了,魏太醫已不再給楊恬開方子,照楊恬目前的狀態,是熬不住多久的……

    初時來報信與他說楊恬不好時,他並沒有讓人報給楊家知道,還想著自己先來看看,直到張會帶了太醫過來,確診楊恬實是不好了時,他才派人往楊家去。

    楊廷和還在朝中,是趕不過來的。俞氏就是能趕過來,只怕這樣生死之事也是做不了主的。

    楊慎還在書院,倒是離著最近。

    是等一等楊慎……?沈瑞心裡已是決定試試了,但是說到底這是他的未婚妻,未過門,便還是楊家的人。

    楊恬這種狀況,整顆丹藥吞嚥是不能了。沈瑞尋來藥臼,動手碾碎了那丹。

    那丹沒有碎成粉末,而是微黏,也同丸藥相類,兌了溫水,卻一時也並未融化開。

    正碾藥間,外頭隨著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有小丫鬟尖聲報說楊家大爺到了。

    沈瑞忙放下藥臼快步迎了出去。

    楊慎慘白著一張臉,帶著幾分焦急,幾分恐慌,見著沈瑞第一句話沒問楊恬,竟是爆喝一聲:「我就道不能挪出府裡!你們這是害了恬兒!」

    想起母親仙逝在莊上,楊慎就覺得心裡燒著一團火,可身上卻是一陣陣發冷,這樣的冰寒交替,說不出的難受。

    「大兄!」沈瑞一把擎住楊慎的胳膊,肅然道:「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正有如何治療恬兒的事要與你商量!」

    他的聲音並不十分大,卻透著沉著冷靜。

    人便是這樣,先前傷心絕望到幾乎失態,但一旦身邊有人比他更慌亂,需要他的安撫時,他便像有了精神支柱,很快振作起來,去支應更弱者。

    沈瑞的目光異常堅定,語氣沉穩,「大兄,恬兒還等著我們去救她,快隨我來。」

    這份堅定也感染了楊慎,楊慎深吸了口氣,握緊雙拳穩了穩情緒,隨著沈瑞進了屋門。

    沈瑞並沒有先帶他去看楊恬,而是引他到西次間,指著桌上碾碎的丹藥,簡單說了魏太醫的診斷,和天梁子的話,道:「我想搏上一搏。」

    楊慎亦是不信神佛的,但人在這種時候,便是有一株稻草也是要抓住的,竟比沈瑞還篤定幾分,直接道:「還等什麼,還不快快與恬兒服下!」

    得了楊慎首肯,沈瑞更是放開手腳。

    兩人一同拿了丹藥進了楊恬臥房,看著床上消瘦得幾乎脫了相的楊恬,楊慎立時落下淚來,三兩步到了床邊,伸手撫上楊恬額頭,動作卻又是極輕柔。

    楊恬似有所感,鼻中輕哼兩聲,微微轉醒。

    楊慎慌忙偏過頭去,迅速將淚水囫圇擦去,這才扭回頭,勉強擠出個笑容來。

    楊恬的笑容也同樣苦澀,微微喘息,吃力道:「哥……是來接我回去的?」

    楊慎慌忙點頭,強隱去哽咽,儘量語氣正常道:「這裡不好,咱們回家去吧。」

    沈瑞心下直想把大舅哥推一邊兒去,他咳嗽一聲,過去熟練的扶起楊恬,喊了丫鬟過來在她身後墊了枕頭衾被,掖好被角。

    楊恬戀戀不捨的望著沈瑞,喘了一時,才低聲道:「哥……這幾日府裡辦喜事……我回去也是添亂……就讓我再在這裡幾日……待嫂子過門……我再回去給嫂子見禮……」

    楊慎面有急色,還待說什麼,沈瑞已搶先道:「恬兒,先不論那些,大哥就是過來瞧瞧你。來,咱們先將藥吃了。」

    聽到藥,楊恬就微微皺起眉頭,今日灌了幾次藥下去,無一例外都吐了出來。

    每次都胃裡翻江倒海,身子抖得厲害,一層一層出冷汗,腦子也更昏沉,這樣的罪,她實不想再挨了。

    「我……」她張了張口,卻對上沈瑞的目光。

    關切,焦急,憐惜,無奈。她一瞬間讀懂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緒。

    於是,她微微嘆了口氣,點了點頭。為了他,為了大哥,她也得再吃藥下去。

    藥甫一入口,她就不自覺哆嗦了一下,苦,澀,還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辛辣,直奔腦門就去了,她都忍不住想伸出手來拍一拍額頭。

    楊恬加快了吞嚥速度,末了喝了沈瑞喂來的蜂蜜水,這才覺得緩解了一二。

    「換藥了吧……這藥還有些辣……」她剛問了一句,又一陣陣的犯噁心,便是想遏制也遏制不住。

    丫鬟們都有了經驗,早早拿來了唾盂,備下漱口水。

    看見楊恬乾嘔,楊慎便是一驚,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便是當初母親病重也沒用他在床前伺候過,一時想要撲過去扶妹子,又覺得無處下手。

    沈瑞雖也著急,但見楊慎在此礙手礙腳,反而礙了丫鬟們去服侍,且楊恬這個樣子,怕也是不希望兄長看見的,便強拉了楊慎往外走,勸道:「大兄且隨我來,讓丫鬟們好生服侍恬兒。」

    楊慎被沈瑞拖著倒行,眼睛只盯著妹子,臉上痛苦萬分,掙紮著道:「你拖我作甚!還不快請大夫來!怎的就吐了……」

    沈瑞好容易將楊慎拉回西次間,見他還掙扎高喊,便厲聲道:「大兄,你鎮定些,這會兒恬兒心下也是惶恐的,咱們正應該給她以信心,做她的主心骨!咱們要是慌了,她豈非更慌?越發影響病情!」

    楊慎原還喊著大夫云云,聽得此言,愣在當場,半晌才頹然一闔眼。再張開眼,他聲音沉穩了許多,卻也嚴厲了許多:「到底怎麼回事?!先前不是好好的?!」

    沈瑞面沉似水,冷冷道:「正是被小人害了。只是,大兄,這件事還要岳父定奪。」

    楊慎亦是絕頂聰明,聽得「岳父定奪」四個字,便咬牙道:「是俞還是蔣?」頓了頓,便自顧自恨聲道:「定是蔣,她素來見不得我們好,娘就是被她氣死的!」

    「大兄!」沈瑞沉聲道:「我已拿下了害人的丫鬟,只等岳父發落,這件事……」

    說話間,外面又傳來噔噔噔急切的腳步聲,一個人影不等通稟便闖了進來,往沈瑞腳邊一跪。

    沈瑞見是大丫鬟麥冬,心下便是一沉,只道楊恬出了意外,還不等她說話便站起身往外就走。

    麥冬卻是喊出一句:「二爺,姑娘沒有吐藥!」

    沈瑞猛頓住身形,回頭急問:「你說什麼?!」

    與此同時,楊慎也起身急聲發問。

    麥冬已淚流滿面,卻是嘴角掛笑,嗚咽道:「二爺,姑娘只嘔了幾口水,沒有將藥吐出來!」

    楊慎面上一喜,道:「這……這……這是神仙……仙丹……」說著便起身,快步往那邊屋裡奔去。

    沈瑞卻是大悲大喜之下,只覺得雙腿發軟,雙腳發麻,他一把扶住門框,穩了穩激動的心神,「快,快請魏太醫給看看……不,不,我親自去請!」說罷腳下踉蹌也是快步出門,往西廂去了。

    西廂裡,張會也聽著了動靜,他因不便進楊恬閨房,便只等在西廂,陪著魏太醫,這會兒一出門正見沈瑞踉踉蹌蹌過來。

    張會唬了一跳,忙趕上前去扶了一把,卻聽沈瑞道:「恬兒不再吐藥了,還請魏太醫……」

    未等他說完,張會已一蹦多高,竟比沈瑞還興奮幾分,口中叫著:「可是神了!我說什麼來著!你先前還不聽我的!」

    口中雖是聒噪,腳下卻也沒停,比沈瑞更快跑進屋內,一把扶起魏太醫,道:「您老快給咱們看看,這丹可醫得楊姑娘!」

    魏太醫將信將疑,但醫者對於新藥也是格外有興趣,老爺子也是腳下生風,瞧都沒瞧作揖的沈瑞,已是奔著上房去了。

    丫鬟們剛剛收拾好楊恬,太醫便到了,仔細診了左右手脈象,又看了楊恬舌苔,老太醫便撚鬚不語。

    楊慎最是焦急,連聲道:「老大人,您看舍妹是不是有了轉機?」

    沈瑞聞言心下有氣,生怕他再說什麼讓楊恬多心,自來病人情緒十分重要,若是病人心態好,絕症也有三分轉圜,若是病人自己先放棄了,那真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的。

    當下便忙開口道:「請大人廳裡品茶,再斟酌方子。」

    魏太醫微微頷首,又向緊張盯著他的楊恬露出個安撫的笑容來,「姑娘已是比方才好了,勿要擔心。」而後起身到了外間。

    張會不好進內裡,正抻長了脖子等著,一見眾人出來,他比家屬還急了幾分,一疊聲問狀況。

    魏太醫捻著一把白鬚,瞧著比天梁子更有神仙氣質,他向著沈瑞淡淡然道:「雖不知是什麼丹,但能止了嘔藥,總歸是好事,能用藥,總還有一成醫得。至於固本培元,一時還看不出。」

    他見張會和楊慎臉上齊齊露出失望之色,不由啞然失笑,略帶了些訓斥晚輩的口氣,道:「你們真當世上有仙丹不成?!」

    倒是沈瑞比他們還淡定些,他原就沒當那藥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凡能起點兒作用,哪怕只作大力山楂丸用呢,能讓楊恬不再吐藥也是好的!

    當下連連作揖道:「多謝老大人!既已能喝下藥去,還請老大人費心,開個方子。」

    魏太醫點點頭,斟酌了片刻,嘆道:「其實該請哪位道人來問問,莫有相剋的藥。只是丹方都是不傳之秘,罷了,我且開了方子,你拿了去問問那道人罷。」

    說罷抬筆寫了方子,又叫人請了劉大夫並董婆子來,交代了輔以針灸、艾灸的穴位時長等等。

    沈瑞拿了方子去見天梁子,張會也是好奇心大作,忍不住也跟了去。

    天梁子那邊,陸二十七郎也是精神上備受折磨,生怕下一刻就來了壞消息,宣告沈陸兩家合作失敗,甚至沈家要對陸家動手。

    見沈瑞過來,說丹藥還是起效了,陸二十七郎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天梁子則點了點頭,口宣道號,又道:「也是天命。」便又拿出三個瓷瓶來,道:「這裡還有幾枚,非是貧道吝嗇,實是丹藥只能為輔,也不可多用,日後,還當修養內丹,以強身健體。」

    沈瑞也不客氣,連聲道謝,又拿出藥方來讓他看看是否有藥物相剋。

    天梁子瞧了瞧,道:「並無相剋。」又道:「丹方雖不好外傳,只寫幾味藥也無妨,請太醫過目分辨就是了。」說罷要來筆墨,寫下一些藥物及用量。

    張會雖一言未發,卻全程都在打量天梁子,將他一舉一動連帶那丹方都一一記下。

    見天梁子寫罷,沈瑞拿了匆匆去見梁太醫,張會卻並沒有動,而是笑眯眯的瞧著天梁子。

    天梁子只禮貌性的一稽首,並未搭話。

    陸二十七郎那被嚇飛的三魂七魄此時既已歸了位,那生意人奉承權貴的本能也自然回來了,當下忙陪笑請張會上座,又沏茶倒水,場面上的事兒做得嫻熟。

    張會同陸二十七郎討論過遼東事,因而並不陌生,便笑納他的慇勤,自往天梁子對面一坐,端了茶盞遙遙一敬,笑向天梁子道:「仙長請了,我有個朋友,也對修道頗有興趣,不知可否請教仙長一二……」

    *

    乾清宮,東暖閣

    張永自從去年點了欽差跑了趟松江開始,先是太湖剿匪,歸來後掌了御馬監,管了神機營,日日忙得腳打後腦勺,細算起來,得有近小一年時間不曾跟在小皇帝身邊隨侍。

    可是伺候皇上這門「手藝」卻是半點兒沒丟的,打他進了門,就沒了兩個近身伺候的小火者什麼事兒了,更衣、淨面、淨手、上茶,一應事務都是他親手做來。

    其實,即使他在東宮時,中後期也已是不用做這些事情了的。

    壽哥只初時揚了揚眉,便就由著他服侍,面上沒流露出任何神情來。

    這讓張永心下忍不住犯嘀咕,到底不是當初什麼都掛在臉上的小太子了,如今真是……聖心難測啊。

    今日皇上召見,張永是心頭一喜的,因著這陣子正在爭奪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不曉得這綵頭是不是落在了自己頭上。

    平心而論,這遼東鎮守太監實算不得頂好的缺兒,大明軍功迤北為大,遼東次之,論軍功比不得山陝,但遼東同樣也沒有山陝危險。算是苦寒了些,可總強勝雲貴瘴癘之地,東北一地又有良駒貂皮,凡有邊貿,總是生財有道。

    何況,鎮守太監到底是一方要員,哪個大太監不想多放一個心腹過去?!

    如今,東宮舊人紛紛走上前台,又有哪一個不在擴張勢力?

    劉瑾在司禮監素同外臣打交道,聽聞也由此收攏了不少前朝文臣,還不發高位者。

    高鳳得了太皇太后的看重,又和「老一輩」的李榮勾勾搭搭,不就是圖的李榮榮養後接手其後宮內官勢力。

    丘聚最是好命,王岳耿直,又不大管事,便讓丘聚很快在東廠站穩了腳跟,更撒了不少兒孫出去各地。

    而馬永成也進了御馬監,面上敬著他張永,暗地裡也是拉幫結派培植人手。

    勿論下面谷大用、魏彬等人,誰不在等一個機會?大好的一個遼東鎮守太監,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

    「咔噠」茶盞一響,張永立刻收回思緒,微微躬身站好。

    壽哥抬手一指那邊書案,「那兩個摺子。」

    折……摺子?!張永覷著壽哥態度,心裡揣度著莫非有人彈劾自己,腳下也未停頓,隨著皇上的吩咐便往那邊放著成堆奏摺的書案過去,見著單獨放著的兩本,立時捧了過來。

    壽哥卻並未接,揮揮手打發下去小內侍們,一努嘴,道:「先看張懋的。」

    張永頓時放下心來,在遼東這場事裡張會既然站在他這邊,英國公府自然不會彈劾於他。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摺子,卻有些摸不到頭腦,這摺子主要說的是冗費,雖也涉及軍中,御馬監也有與戶部分理財政之權,但著實與他這邊沒甚關係。

    張永微微抬頭,見壽哥擺弄著兩個精巧的核桃雕,他便又去看下面那本摺子。

    聽得壽哥漫不經心道:「下面那本是沈瑞交上來的條陳。」

    聽得沈瑞這個名字,他眼皮微微一跳,隨即又凝神細看。

    有丘聚在東廠,他處事便有著十二分的小心,家中暗室十分機密,斷不可能被錦衣衛或東廠竊聽窺視,故而也不擔心他和沈瑞的談話能傳到皇上耳中。

    這是一份論農桑的條陳,聯繫方才張懋奏摺裡提到——沿邊屯田廢弛尤甚,禾黍之地盡為草莽之區,以故倉儲缺乏,輸銀日多……

    「皇上是擬整頓九邊各處屯田?」張永因問道。這倒也算得御馬監的差事。

    壽哥道:「便從遼東始。」

    沒錯,遼東!且看遼東落在誰手。張永一時也不免屏氣凝神,靜待壽哥下文。

    壽哥轉了轉核桃,道:「聽說你那個乾兒子岑章,先頭跟著太湖剿匪,最近管著兩個皇莊,辦事頗為牢靠,就放他去遼東,你多提點提點他屯田的事。」

    這綵頭果然落在了他頭上!張永立馬跪倒叩頭,「奴婢謝主隆恩!定不負萬歲爺厚望!」

    說話間已是熱淚盈眶,萬分激動的模樣。

    壽哥愣了愣,緩緩露出個笑來,忽然喚了聲:「大伴。」

    皇上登基以來君威日重,張永已是許久沒聽過皇上這般叫他,一時間更為激動,這份激動可比方才真實得多了,鼻子更是酸得厲害,不由老淚縱橫。

    壽哥核桃往案上一丟,站起身來,踱到張永身邊,一隻手搭在他微微顫抖的肩上,鄭重道:「大伴,遼東之重,不必朕說。朱秀蠢材,該死。朕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們。」

    「皇上信重,奴婢們必粉身碎骨以報聖恩!」張永嗚嚥著,大聲回應。

    壽哥嘴角已掛起滿意的笑容,語氣卻十分沉穩,道:「把遼東給朕鎮守好,更要把遼東給朕經營好!」

    張永重重磕頭下去。「奴婢們定不辱命!」

    壽哥點點頭,命他起身,又咬牙切齒道:「朱秀一個人便吞掉七千畝屯田,遼東被這群東西吞掉的田畝還不知又多少。朕已批覆了張懋摺子,敕各邊總制會同巡按、管糧、管屯等官,清查屯田。凡奪佔者,嚴懲不貸。」

    又指著張永道:「你說與岑章,不要只看舊有屯田,荒蕪也當開墾,近邊有膏腴可耕之地,亦宜因時酌處,不必拘於禁例,就照沈瑞這條陳裡的辦,請些積年老農來教,多多驗看,篩出適宜遼東的種子。朕,等著遼東報來豐年!」

    壽哥每說一句,張永便應一聲,兩人將遼東諸事務統統說了一遍。

    張永又表示墾荒若得力,亦可設下皇莊,為以增內帑,又不無心疼道:「奴婢看英國公這冗費的摺子,心下甚痛,皇上才剛登基一年,便已花了數十萬內帑在國事上,聖主一心為民,澤被蒼生,朝堂內外,天下百姓,無不感念萬歲聖恩,然奴婢們也實不心疼萬歲爺節縮用度……」

    這就睜眼睛說瞎話了,壽哥確實撥了不少內帑用於國事,但那是他進來抄家抄來的銀子委實不少,花在國事上既是他樂意,也是想堵一些人的嘴巴,他本人聲色犬馬,又幾時當過那節衣縮食的人!

    不過這話壽哥還是十分受用,也知張永「體察上意」,多皇莊多銀子他又有什麼不樂意的,當下點頭應允。

    張永卻是接著話鋒一轉,「還有一事,原不當奴婢多嘴,只是想到宮中主子們猶節縮用度,而民間卻違禁奢靡無度,奴婢不免不平。舊制庶民居捨不得過三間五架及用斗栱彩繪,然江南不少富商巨賈鄉下豪紳,家宅多有高大且華飾,庶民男女僣用金飾寶石,常服用纻絲、綾羅、紗錦、彩繡……奴婢在南邊,還曾見娼妓也敢著綾羅戴金飾寶器,金樽銀盞山珍海味糜費錢物……」

    壽哥皺眉聽著,末了方道:「先前倒也有御史上書奏請。嗯,近來風俗奢僣,確是要改一改了。明日早朝便讓內閣出榜申禁,造好的樓閣,也不必一一改修,空耗錢財人力,其他衣飾按制改來,出榜之後新蓋房舍仍有故違者,所司緝捕。」

    張永忙口中山呼萬歲。

    諸事談罷,張永退著出來,而裡頭正宣丘聚進來。

    兩人錯身而過,都露出一個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彼此眼神打著招呼。

    御馬監太監牛宣往丘聚那邊找門路的事兒,早有人悄悄告訴了張永。

    這牛宣原是御馬監大太監徐智的心腹,在御馬監裡也算得上一號人物,不然也輪不到他去守備南京。

    徐智素來與張永不睦,後徐智調了中軍頭司管奮武營,張永強勢入主御馬監,留在御馬監的徐智手下們未免地位尷尬。

    也有倒戈投向張永的,當然也有牛宣這樣早年死心與張永為敵,如今沒法回頭的。

    張永原沒打算清算這群人,牛宣往外尋靠山也是常態,他並不介意,只是牛宣與丘聚竟是合夥謀算遼東鎮守太監,這他是萬不能容了。

    張永面上笑得和善,心下冷哼,牛宣既請旨不想鎮守南京,想去外廄養馬,那便,成全了他!

    只是,丘聚這樣的小人掌控著東廠,將來也是一患,得想個法子……

    思量間,兩個小火者已撩起簾子,張永剛跨過門檻,一抬頭,迎面又見劉瑾舉步而來。

    張永又堆疊起笑來,如果丘聚是個真小人,劉瑾無疑是個偽君子,更難對付,只是目前他與劉瑾一個掌武一個掌文,尚無直接衝突。

    兩人又彼此假笑著見了禮,劉瑾眼風向內裡一掃,張永便笑道:「老丘在萬歲爺跟前。」

    劉瑾竟是毫不掩飾的蹙了蹙眉,又斜睨向張永,忽而低聲道:「老張,你御馬監的牛宣,公然抗旨,仗著主子寬厚擅自請職,有失體統……」

    張永頗感意外,忍不住多打量劉瑾兩眼,忽而壓低聲音笑道:「那麼個憊懶人物,既想去外廄喝風,成全他便是。這人旁的本事沒有,養馬倒還勉強。」

    劉瑾仍皺眉不語,張永又近一步,道:「守備南京何等重要,放牛宣那等人,你我豈不日夜懸心?我有一好人選舉薦,我自御用監出來,最是知道,這御用監劉雲為人幹練,素來得用……」

    這劉雲因與劉瑾同姓,早早就巴結上來,自認為子。

    守備南京對於牛宣這等在宮裡有些地位的來說是個苦差事,對於劉雲這樣還未熬出頭的來說,已經是大大的肥差。

    且劉瑾也是新貴,還不及在南京安插太多人物,此舉正中下懷。

    劉瑾眉頭雖仍未舒展,口中卻已道:「延德,這御用監的事,你我不好插手……」

    延德正是張永表字,如此稱呼已是比那「老張」不知親近了多少。

    張永立刻笑著打斷,也語氣親暱道:「老哥,這宮裡宮外的事兒,還不都得過司禮監!」又打包票道:「聖上若是要從御馬監挑人,我必要秉公而論,御馬監實選不出能比劉雲更好的人擔此重任了。」

    一般鎮守太監、守備太監人選多出自御馬監,故有此言。

    劉瑾終於露出一絲笑來,卻斜眼向張永道:「岑章這是要去遼東了罷。」

    張永故意露出苦笑,道:「什麼都瞞不住老哥您吶。」

    劉瑾點頭道:「岑章是個穩重的,莫重蹈朱秀覆轍,需得記得,咱們這樣的人,什麼都是皇上給的,要時刻將萬歲爺放在心上,哪裡有萬歲爺在宮裡節衣縮食,咱們這些奴婢倒在外頭揮霍享樂的!」

    他語氣轉冷了些,「遼東,也當多設皇莊皇店,為皇上分憂才是。」

    張永忙道:「我卻是同老哥一般作想,方才也同皇上進言了設皇莊諸事。」

    劉瑾滿意的點了點頭,又似笑非笑的掃了一眼東暖閣禁閉的大門,轉而向張永一挑眉,淡淡道:「那牛宣,便讓他外廄養馬去罷。」

    *

    東暖閣內的丘聚並不知轉瞬功夫,殿外就有他的兩個強敵達成了共識。

    此時,他正小心翼翼回著萬歲爺的話。

    「……那個天梁子的師父號清遠,往上追溯,算得岱廟的一個分支,奴婢特地讓人查過,以防是白蓮妖人……」

    「怎麼會是白蓮妖人,妖人是供彌勒佛的。」壽哥不屑道。

    丘聚原也不過是順手上眼藥罷了,忙陪笑道:「奴婢也是疑心病犯了。」又道:「清遠自己有觀,但也不是什麼出名的天師,泰安當地還是奉岱廟諸位仙師的多。這天梁子出師後雲遊了幾年,曾在兩處小觀掛過單,都是煉丹炸了爐,才離了觀的。奴婢遣人查過了,所幸沒有傷人記錄。」

    「……娶的是當地大戶的女兒,據說是同那家老太爺投了緣,老太爺不單嫁女,還專門出錢給他修丹室,他就專門煉丹,旁的一概不管。只不過他這丹也沒能讓老爺子延壽,老爺子不到七十沒的。」

    壽哥挑眉道:「七十古來稀,鄉下人家,也算高壽。」

    丘聚抽了抽嘴角,又道:「他這丹常予人的,有說好用的,也有說不好用的,怕是五五之數,不大作的準。」

    壽哥摸著下巴,眨眼道:「這麼說,朕的師妹便是運道極好,竟吃對症了?」

    丘聚心道誰說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呢,因實不想說沈家任何好話,便只道:「楊學士為皇上日講,也是龍氣庇佑。」

    壽哥呵呵兩聲,轉而道:「有點兒意思,過兩日安排出宮,就去沈瑞莊上,朕要去探病,順帶,見見這張真人。」

    丘聚無奈應了一聲。

    壽哥又向外喊道:「劉瑾到了沒?」

    外面小內侍應了一聲,隨即劉瑾便大步進來,給壽哥見禮。

    壽哥擺手讓其免禮,吩咐道:「方才與張永說起,朕記著有一份御史上書言庶民僭越,宅邸衣著違制的,批覆,著內閣出榜申禁……」

    當下就將與張永議定的禁止民間違建、僣用金石綾羅等等說與劉瑾,命他批紅。

    聽得是張永,丘聚臉上陰晴不定,張永好端端的提什麼民間違禁,然聽得綾羅綢緞,心下突然一動,臉上更黑了幾分。

    綾羅綢緞都禁了,民間富商還能穿什麼?沈家的松江棉布剛剛被定為貢品!張永這是為沈家張目?!

    他忽又想到不久之前,手下曾來報,武靖伯府與楊家出面開了布莊,專營沈氏松江棉布,那布莊正是在趙六姑娘名下,便是張會未過門的媳婦。

    再想到張會這幾天在宮裡上躥下跳為張永的人謀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

    丘聚幾乎咬碎了牙,張永,這是投桃報李,還張會人情?之所以要還,莫非遼東已……

    恍惚間聽得皇上召喚,丘聚猛回過神來,忙躬身細聽,卻是皇上吩咐他叫東廠的人注意京城富賈大戶僭越的行徑。

    丘聚忙應下來,此間便無他事,他躬身退出東暖閣。

    出得乾清宮,他一步步走得極緩慢,果然,未及他到東廠,就有消息傳來。

    太監陳寬傳旨,令御馬監太監岑章鎮守遼東,御馬監太監牛宣往大壩提督外廄。

    丘聚僵著臉回了東廠。

    直到坐在自己案前,他才深吸了口氣,忽然起身,狠狠將案几上一應筆墨紙硯統統掃落在地,惡狠狠吐出一句,「張、會。張、永。好。好。咱們走著瞧!」
Babcorn 發表於 2018-3-19 12:14
第619章 鳳凰于飛(十八)

    正德元年四月廿六

    極難得的,此日乃是年、月、日九宮飛星皆吉神,日二十八宿為南方張月鹿,黃曆云:祭祀婚姻日久長,葬埋興工用此日,三年官祿進朝堂。大吉昌。

    乃是罕見的諸事大吉之日。

    遂這一日京城裡一早便處處聞得炮竹響,成親的,安宅的,開業的,各類喜事皆擇此日進行。

    朝中辦喜事的人家也有四五家,期間最受矚目的自然是如今頗得帝寵,帝師楊廷和長子成親。

    便是女方生父已故,伯父官職不顯,也有不少「熱心人」過來觀禮,更勿論楊家早已門庭若市。

    賓客盈門,楊夫人俞氏雖忙得不可開交,卻始終精神奕奕,氣色尤好。

    不免有相熟的女客打趣,「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這哪裡像要做婆婆的人,比那小姑娘還有精神!」

    俞氏便都笑眯眯回過去:「終於有個臂膀了,我可不是要可勁兒高興才是!」

    她此番已經是多次表述過兒媳婦過門就要把家事託付過去,今兒來赴宴的皆是官宦人家內宅夫人,多半是不信這話的。

    想俞氏一個繼婆婆,嫡長子媳婦進門,她不說把持家業,反倒要將管家大權拱手讓人,將來哪有她什麼好果子吃,樂呵什麼。

    於是幾位夫人私下議論一番,倒覺得俞氏之所以顯得格外高興,大約是因著他家大姑娘的病有了起色。

    其實楊恬的病情並不是京城貴婦圈關注的焦點,或者說,隨著張家兩個姑娘霸道的張玉婷被送尼庵、名聲極差的張玉嫻許了小沈狀元,上巳節的事已漸漸沒人提起。

    說楊恬病情有了起色,乃是有幾家與楊家交情頗好的翰林人家去探病,傳出來的消息。

    俞氏原身邊總帶著楊大姑娘的,熟人皆知二人雖是繼母女,感情卻頗為不錯。且楊大姑娘到底是跟張家結了梁子的,若是人沒了,這就是死仇了,若人好了,總有轉圜餘地,與楊大人而言,朝上少個像張家這樣霸道難纏的敵人總歸是好事。

    眾人也是想著,若楊恬病入膏肓,楊家斷沒有這樣大辦喜事的道理,大約是好了吧,俞氏這才歡喜。

    這個話題起了頭,便就有人想起來,轉而悄聲去問同為翰林夫人的沈理妻子謝氏,因道:「她家大姑娘不是許了你們沈家,她那病可是大好了?聽說肺病頂不好醫治,不知道請了哪裡的大夫?日後若有親朋得了,我們也好薦一薦。」

    又有人道:「聽聞是陛下遣了御醫來的?楊家這般得陛下看重!」

    謝氏被人拉著問來,便是心下不耐也沒法子,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強道:「我自己都一直病著呢……鎮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詳情。」

    頓了頓,她又忙描補了句:「我家老爺這些日子也忙著,不曾聽他提過。」

    聞者多頗為不信,雖說是堂弟,但是先沈尚書家有事沈理可沒少幫著打點。

    有同謝氏關係好的,瞧著她臉色確實不好,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上巳宴後也沒見她出來過,想必是真病了。便還勸慰道:「這一打春,乍暖還寒的,可是容易著涼,千萬保重。我前陣子吃著個滋養方子還好,回頭打發人與你送去。」

    謝氏忙笑著謝過。

    有人卻是戲謔道:「沈大人沒有親弟,倒是族弟頗要費心,與楊家定親那一位好歹家裡還有女眷,小沈狀元的喜事,怕不還得你這嫂子多操勞。」

    說起小沈狀元的婚事,周圍便是一默,翰林圈子對於沈瑾的婚事可多是極看不上。

    自來讀書人最講氣節,講究那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翰林院諸君便是明知自己做不到,也不妨礙他們用這樣的尺度去衡量別人,那潑天富貴、莫大威壓不曾落在自己身上,自然能閉著眼睛,罵人家小人。

    謝氏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謝家不是沒有向沈瑾伸出橄欖枝,結果沈瑾先是擇了李東陽那邊,後來又鬧出那樣禍事,便是如此,謝家也沒多嫌棄,仍肯以旁支女兒許之,可好,這蠢貨居然又擇了外戚!

    外戚不說,還是一個那樣名聲的姑娘!

    簡直是自甘墮落!愚不可及!!

    謝氏就覺得頭頂火冒三丈,想起丈夫還嫌她管沈家事管多了,竟還要寫放妻書給她!雖然最後到底沒有寫,可丈夫也是態度生硬,再不踏進內宅一步,甚至不肯去謝家!

    就這麼個沈家,就沈家這麼一群東西,她不去管,就亂成這樣!

    到頭來呢?還不是她要站在這裡受羞辱!

    她為什麼要因著那樣一群貨色來受這等羞辱!

    謝氏毫不掩飾臉上的不快神色,淡淡回應道:「自是小沈狀元父母打理,我這隔房的族嫂能幫得有限。」

    那問話的夫人見她如此,討了個沒趣,不免訕訕。

    一時眾人也都不大好與謝氏搭話,有人打圓場轉移了話題,又說起朝中誰家誰家婚事,才將這尷尬岔過去。

    謝氏卻猶覺得氣悶,也不愛與周圍人說話了,漸漸的便被冷落下來。

    有人同她說話她嫌煩嫌吵,這會兒沒人同她說話了,她又疑心眾人孤立她,這麼一想,便呆都有些呆不下去了。

    只是她到底還存了一線理智,楊廷和也曾翰林出身,又是沈家的親戚,她這才不得不來。

    今次既然來了,半路再走反倒得罪人了,便只好強自忍耐,也不再與人聚群,只自己在一旁呆著。

    待到下朝的高官們到了,楊家更是熱鬧三分,三位閣老都賞臉親臨,部堂高官也有多半到場,不免有人戲稱小朝會。

    震天的炮竹聲中,花轎進門,將喜慶的氣氛推向高潮,一時新人禮成,外院開席。

    楊家婚禮雖不奢華,然來得這許多賓客,男女分席,也是擺了百十來桌,楊家不算太大的院子擠了個滿滿噹噹。

    遂也有那等心思陰暗的御史暗搓搓準備奏章要參楊廷和一本奢靡,卻是後話。

    這場喜事直到時近宵禁才落下帷幕。

    因沈瑞有孝,不能出席這樣場合,沈理沈瑾便代表沈家過來幫忙,也是待到賓客盡去,方才告辭。

    沈瑾一直在眾人若有若無的譏諷目光中,初時不免如坐針氈,還上火了數日,後來竟是慣了,也不在乎了。

    就算是被逼迫,既是已下了決定,再作那愁苦受害之態便真是虛偽小人了。

    說到底,他不還是放不下自己的前程,不敢棄官拒婚嗎?

    因此今日來了,沈瑾便是笑對眾人,極好的保持了狀元公翩翩佳公子的風度,又幫著楊慎擋酒,倒也得了不少人一聲贊——不過卻是讚他心機深沉,臉皮厚不可測。

    待散席當歸去時,謝氏忍著脾氣等到最後,見喝得不少的沈理不欲與她同車,偏要與沈瑾一同,她更是氣惱。

    在楊家不好鬧,謝氏也是拿捏著這點,故意在楊家門口大聲吩咐下僕去摻扶醉了的老爺和瑾大爺分上兩車,又讓沈瑾的車伕駕車穩當些,妥善送沈瑾回去。

    沈理果然不好在楊家失禮爭辯,只得上了謝氏馬車。

    他也不去理謝氏,兀自摸到車上溫著的小壺,喝了一口解渴,不料入口竟是酸甜的醒酒湯。

    沈理不由心下一軟,勿論這是從家裡帶來一直溫在火上的,還是楊家備下,謝氏讓人裝在車上的,到底是她一番心思,想是思慮著他飲酒……

    他還未及感慨完,馬車一駛離楊家街坊,謝氏就忍不住開口抱怨道:「……說什麼嫌我管得太寬,我這不管了,那沈瑾便尋了個什麼婚事?!連帶我這隔房的嫂子都叫人戳了脊樑骨去!還問我是不是去給他操持婚事!我幾曾被人這樣折辱過!竟白白因著他個隔了不知多遠的人受了這等閒氣……」

    沈理一陣陣的酒意上湧,冷冷瞧著謝氏,涼涼道:「那是他的座師,張元禎提的親事。」

    張元禎三個字咬得極重。

    謝氏也有心病,她先斬後奏定下女兒與張元禎長孫的婚事,雖說出來是理直氣壯,可心底到底還是曉得理虧的,聽得張元禎三字,她一時倒也接不下去茬了。

    這火氣憋著,越發讓她難受,終還是冷哼一聲道:「張侍郎怕是卻不過面子才替外戚說和,可沈瑾是沒長腦子麼,人家說什麼他應什麼?那是個什麼人家!那家姑娘是什麼個名聲!」

    沈理冷冷道:「張元禎是什麼卻不過面子?是想多一重保障,好把侍郎變尚書罷了。」

    謝氏冷哼一聲,尖聲道:「那不也是實至名歸,張侍郎在吏部這許多年,尚書位置原也是應得的。」

    沈理嘴邊透出一抹譏諷的笑,「今日已是頒旨,升焦芳為吏部尚書。」

    謝氏呆了一呆,脫口而出:「這怎麼可能……?!」

    其實頒旨後就有不少人家下僕送了消息到楊府自家主母這邊,只是謝氏今日多是獨自坐著,與熟人也只寒暄幾句,便不再多言,故而不曾聽人議論。

    且大家也知道她家與張元禎家結親,誰又能特特告訴她張元禎敗北,去討這個嫌。

    便是不看她面子,還看楊家面子呢,在楊家席上鬧個黑臉,總歸不妥,大家來此不就是為了與楊家結個善緣麼。

    謝氏知道沈理不會騙自己,何況這樣大事,只是……她仍覺難以置信,一時失神,不由喃喃道:「……母親說父親也是看好他的,他又是李閣老的人,後來又有外戚張家的支持,怎麼會……」

    沈理看著她,不自覺帶了憐憫,心道,只怕張元禎就敗在所謂外戚支持上了。

    平素沈瑞雖然不怎麼講小皇帝的事,但沈理也知道皇上對張家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尤其張家剛得罪了皇帝,張元禎還去與張家牽線,皇上不厭了他才奇怪。

    謝氏哪裡知道那許多,喃喃自語也並不是要個答案。她已經沉浸到自己的思緒中。

    當初,她看中張鏊這個女婿,固然有謝家的指示、侍郎府的門第緣故,更多的也是因著她聽說張鏊委實是個青年俊才,她覺得和她的枚姐兒正正好匹配。

    現下,侍郎府的門第不可能再拔高成尚書府了,雖說她女婿未來仕途之路上助力稍弱,到底也是吏部出身,選官上有天生的優勢。

    但她很擔心,先前張元禎一直和焦芳爭奪尚書之位,焦芳豈會放著張元禎的孫子不使什麼絆子?

    「怎麼會……怎麼會……」她喃喃自語,「那鏊哥兒怎麼辦……」

    她一個內宅婦人,思維定式如此,眼界也就只有這麼大罷了。

    沈理沉著臉,道:「他有什麼怎麼辦?貧家子是怎麼入仕的?他自讀書科舉,有何難處?!便是他尚有祖父在朝,還要靠祖蔭不成?!」

    謝氏原是若未聞一般,不理會沈理,聽得「祖父」二字,好似得了什麼寶貝,忽然便笑了,口中稱是,道:「是極,我光想著他家了,竟忘了咱們家。他到底也是閣老的外孫女婿,焦芳也動不得他。」

    焦芳?沈理一愣,待想品過味兒來相通妻子所慮,一時啞然,到底是婦人之見!

    張鏊未及弱冠,便是後年中了進士,想成氣候,少說也要二十年功夫,又有什麼值得一位年逾七十的吏部尚書動手的!

    只是沈理實在懶怠同妻子解釋,便自倚著車廂,闔目養神,心裡也想著,方才妻子倒是給他提了醒,沈瑾的婚事已經在擇日子了,但是誰來為男家操持婚事也是個問題。

    論理,沈瑾有嫡母——繼母小賀氏,然賀家剛剛入罪幾個月,小賀氏雖是旁支,不算罪人,但小賀氏的親弟弟賀平盛也因科考舞弊而被貶,小賀氏卻是逃不過一個罪眷。

    若沈瑾娶個尋常士人之女,讓小賀氏這嫡母北上來主持婚事倒還罷了,偏沈瑾娶了壽寧侯的掌珠,小賀氏這身份來主持,便不那麼妥當了。

    而且,四房如今也沒人了,沈源還拘禁在祠堂,小賀氏便當要在家照看癱瘓在床的張老安人——無論如何,萬事以孝為先。

    四房已是笑話了,然沈氏一族還是規矩人家,讓人挑這不孝的大錯處來,便是合族蒙羞。

    族裡也選不出合適的長輩來幫襯,宗房婆媳都是賀家人,且分宗之後宗房越發沉寂。而別的房頭……因著倭亂,皆在守孝——五房三兄弟守著沈鴻的孝,六房沈琪守著妻孝,七房、八房守著八老太爺的孝。剩下個三房,不提也罷。

    論理,二房大伯母徐氏主持是最好不過,無論是二品誥命的身份,還是處事能力都是上上之選。

    但現在,休說二房在孝中,便是沒守孝這事,單憑張家先前將二房未過門的宗婦害得那樣慘,二房就不可能理會這場婚事。

    想起當日沈瑞甫一得知沈瑾與張家聯姻,立時作色,半分情面不講,便曉得他心裡有多恨。

    沈理的目光又落回謝氏身上,如今算來,竟只有謝氏能去幫襯了。但是謝氏這個樣子……方才那態度……別在婚禮上鬧出亂子來……

    這般想著,沈理不禁一陣陣頭疼……

    *

    四月三十,祥安莊

    新婚的楊慎夫婦奉俞氏一併出城來看望楊恬。

    那日楊恬轉危為安後,俞氏就來過一次,只是楊慎婚事臨近,她越發忙碌,只略坐了坐便回去了。之後楊慎成親,她也沒能再騰出空過來。

    而楊慎成親後,次日新婦拜過舅姑,就表示要來看楊恬。

    楊慎考慮到三日回門,還要備禮,便說待一切禮儀走罷,再去看小妹不遲,左不過沒幾日便是端午,在莊上小住兩日鬆散鬆散,端午再回都行。

    且莊上離慈雲庵不遠,新婦也當過去與楊慎母親黃氏上香的。

    新婦王研知道兄妹感情極好,楊恬也脫離危險了,便也笑應下,天氣漸熱,她對於能去莊上住上兩日,也頗為期待。

    俞氏聽二人稟報要去祥安莊上,自己便也表示要同去,只不過他們且住他們的,自己去看看恬姐兒,放下心就歸來便是。

    就是再想將家事交給兒媳婦,也總沒有新婚第二天就接手管家的理兒,總要有個把月熟悉了家裡再說。

    俞氏笑吟吟的向王研言道:「想去莊上松乏幾日便去,待這新婚一月過去,大郎媳婦跟著掌家了,便就忙上了,難得能再這麼清閒。」

    王研打沒嫁過來時,就頻頻聽聞婆婆要待她過門就讓她掌家,只是她不大信,暗暗認為是繼婆婆做做面子功夫,得個賢惠名聲罷了。

    她出自書香人家,也是讀書知禮聰敏過人,且父親去世後,她伴母親在老家三年,也嘗遍人情冷暖,更通透了幾分。

    楊家先前的狀況,她也是細細打聽了,心中有數的。

    沒想到才一進門,俞氏就表現出超乎她想像的熱情,且真的是想教她管家,她倒有些鬧不明白了。

    只她新嫁過來,不好立時就讓心腹僕婦丫鬟打探夫家事情,暫且按捺住了。

    楊慎性子頗為內斂,也不曾對新婚妻子說些什麼,但妻子第二天就表現出對他嫡親妹子的關心,他還是十分受用,心理上對妻子更滿意幾分。

    待三朝回門,楊慎在王研伯父家雖受禮遇,卻是在細節處發現了伯父家對王研母女是有些輕慢的。

    思及當年母親歿後自己與妹妹的艱難,他心下對妻子又頗有憐惜。

    楊夫人黃氏嫁妝裡也有兩處房產,雖不大,卻也是離楊府較近,地段頗好,一直放著吃租子。

    楊恬定親後,楊慎本是要將兩處房產都予楊恬為嫁妝的,楊恬執意不肯,硬留了較大較好的一處給哥哥。

    當下楊慎在伯父家便尋個空私下與妻子提了,請岳母搬進去。

    更是主動出面與王家伯父交涉,藉口便是那宅子離楊府近,他們夫婦年紀已是不小了,可能很快就有子女,俞氏年輕且未開懷,到時還得請岳母這有經驗的老人指點王研。

    王研將有楊家的嫡長孫,未來便是宗子,自然是怎樣重視也不為過的。王家伯父更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王研原就愁母親,祖父母早已過世,她母女原就是暫住伯父家待嫁罷了,她這一出嫁,寡母可不好在伯父家久住。可若是回鄉,那些族人,她是更不放心的。

    原也和母親商量是不是在京中賃個小宅子,便不回去了,王母卻嫌京中米貴,寧可省下銀子來與女兒。

    楊慎能看到母親的難處便是難得,主動拿出宅子來,還委婉的為母親留下尋了體面的藉口,王研心下格外感激的,王母也連連感慨女兒得遇良人。

    那晚王研忍不住伏在楊慎懷裡大哭了一場,將守孝以來的委屈傾述了出來,楊慎攬著妻子,安慰之餘,也吐露心聲,與她說了幼時的種種不易,兩顆心便這般緊緊靠在了一起,再無間隙。

    而後,王研也就知道了俞氏這兩日喜笑顏開的原因,俞氏的老對頭、也是楊慎兄妹的老對頭——蔣姨娘,因心思歹毒而被楊廷和送回老家了。

    王研先聽得楊慎兄妹幼年時吃了蔣姨娘不少虧,就對這妾室萬分厭惡,再聽得這妾室後來種種,不由倒吸口涼氣。

    原來那蔣姨娘因楊恬屋裡守得嚴下藥不得,便給楊恬的丫鬟下藥,又放出謠言說楊恬的病過人,讓楊家人心惶惶,逼楊家將楊恬送走,好讓楊恬缺醫少藥自己生生病死。

    後見沈家待楊恬甚好,楊恬竟一直不死,這邊俞氏又口口聲聲將管家交給兒媳婦,這家如果交到少奶奶手裡,就再沒有她這老爺的妾室幫忙理家的道理,她不理家掌事,更難為子女謀劃。

    蔣姨娘便再出毒計,買通了俞氏送給楊恬的丫鬟去用話刺激楊恬,想生生將楊恬氣死,再趁亂弄死那丫鬟,造成丫鬟畏罪自殺的假象,害死楊恬的罪過便妥妥栽在俞氏身上。

    她深知楊廷和為了臉面,不可能聲張此事,只可能捂下來。

    楊慎與楊恬兄妹情深,若知道妹子被繼母害死而父親不處置,必然與父親鬧翻。

    長子既已離心,楊廷和自然要大力培養下面的兒子,那些兒子,都是她所出!

    而屆時俞氏便是保有夫人的名分,楊廷和也不可能繼續讓其管家了,楊恬一死,家裡辦喪事便不能辦喜事,長媳一時進步的門,那管家權自然也就落回蔣姨娘手中。

    待幾個月後,她已將家把牢,新婦便是進門了,也掌不起家來,且長子離心,楊廷和也不可能把家交給長媳!

    這樣,她女兒覓得良婿,兒子又得前程,自己還順利掌家,蔣姨娘自覺這是一石多鳥一舉多得妙得不能再妙的計謀,她甚至要為如此聰明的自己喝彩了。

    本來,她也差一點就成功了。

    只沒成想,沈家內宅竟守得鐵桶一般。

    楊恬厥過去雖也讓眾人驚惶忙亂,但眾僕婦訓練有素,各司其職,有人去照看楊恬,也有人去制住金桔,且看守極為嚴密,她安排的人根本無處下手弄死金桔,更別說如她預想那樣偽造金桔畏罪自盡了。

    而且沈家還有本事,極快的審出金桔,又能揪出來蔣姨娘安排料理金桔的人。

    這兩個人質帶到楊廷和面前,便是鐵證,蔣姨娘便是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也駁不得事實。

    楊慎猶恨恨道:「這毒婦到底還是蠱惑了父親,父親竟沒弄死她,還好端端送她回老家!」

    王研卻道:「夫君錯了,說是送她回老家,然京城離蜀中千里之遙,想來,路上這人就會無聲無息的沒了。」

    楊慎一怔,不由奇道:「你怎知……」

    王研安撫的握了握丈夫的手,道:「這婦人心思歹毒,卻又愚不可及。當初我便聽聞朝中有人攻訐老爺,說老爺留染了時疫的女兒在府,不顧全城百姓安危云云。虧得老爺當機立斷送了妹子出城,不然一旦有了春疫,楊家便是萬劫不復!不想這攻訐老爺的利刃,竟是因個妾室造謠而生,你說,老爺可會饒了她?」

    楊慎只是不善權謀,卻不是蠢人,聽罷也是默然點頭。果然,依著父親的性格,蔣姨娘是真活不成了。

    王研低聲道:「夫君,別怪老爺不明著處置了蔣姨娘,這事真傳出去了,咱家恐成仕林笑柄了。且,對妹妹,乃至對沈家弟弟名聲也不好,被個姨娘算計婚事,難道是好聽的嗎?」

    她輕輕搖了搖楊慎雙手,勸道:「不要怪老爺,老爺也有苦衷,老爺是為了這個家。我想,老爺說是送蔣姨娘回老家,也是要給二郎等幾個弟弟妹妹留個體面。我與你同樣恨那毒婦,只是,在老爺看來,勿論是母親所出還是姨娘所出,終歸是姓楊,老爺是盼著日後兄弟互為臂膀。」

    楊慎冷冷道:「兄弟?殺母殺妹的仇家之子,稱什麼兄弟。」

    王研嘆了口氣,道:「我知你心思,夫君,我心裡又何嘗不恨?然夫君,你終是要入仕的,『孝』字之外還有個『悌』字,是怎樣繞不過去的。不必你去做那等所謂聖人,你便淡淡的,面子上過得去也就是了。你可瞧著我伯父了?」

    她實在忍不住譏諷語氣,「大不了只當不見也就是了。你是長兄,哪個忤逆你,就是他們的罪過。」

    楊慎想起王家伯父,便將妻子攬入懷中,不禁長長喟嘆。

    王研窩在他懷中,涼涼道:「這世間,便是親兄弟,也是各有肚腸,但若真是明火執仗同室操戈,你瞧這世道容也不容?」

    楊慎本也不是糊塗人,只悶悶道:「我也知……就是心裡堵著。」又喚王研乳名,「楚楚,得妻如你,夫復何求。」

    王研也攬住夫婿的腰,心下一陣陣甜蜜。

    自此這對新婚夫婦更如蜜裡調油,極是和美。

    知道了前因後果的王研對於俞氏待她好也坦然受之,且知道俞氏對楊恬多有關照,又聽得俞氏乳母特地透出當初俞氏不肯抱養四郎而要待大郎夫婦好指望大郎夫婦養老的話來,勿論此言真假,俞氏既肯做出這樣姿態,便是要好好相處,王研投桃報李,也對俞氏敬上幾分。

    這日到得祥安莊上,王研見沈家僕婦皆十分客氣,而楊恬就住在主院,院子也佈置得極為用心,心下對沈瑞更添了好感。

    然楊恬比之她從前所見,簡直消瘦得脫了相,王研幾乎強忍住眼淚。

    雖然楊王兩家通家之好,兩個姑娘原就是手帕交,但這到底是身為姑嫂頭次見面,俞氏還是依著禮節讓兩人見過,又互換了見面禮。

    因俞氏在,王研也不好和楊恬多說什麼體己話,便只侍立在俞氏身後,聽著俞氏與楊恬對話。

    她冷眼瞧著,俞氏坐在床邊親親熱熱拉著楊恬手噓寒問暖,問得句句在點子上,其真情流露,絕非作偽,王研這才算是對俞氏去了疑心。

    這邊母女姑嫂聊得親近,沈瑞則引了楊慎往外屋去飲茶。

    既知楊慎夫婦留下住幾日,他這妹夫可要好好盡盡地主之誼,恰他們要去慈雲寺,翌日又是初一,正好上香,待回來,也可臨近走走,以作踏青。

    家裡一攤子事等著俞氏,俞氏仍是坐了會兒便回去,並不等午飯後。

    送走了俞氏,王研反身回來,握著楊恬幾乎瘦成皮包骨的小手,險些掉下淚來。

    她忍著淚意,強笑道:「瞧著可是有精神。」

    楊恬幼時與她極好,幾乎無話不談,現在成了親姑嫂,更覺親近,當下也不掩飾,反握了她的手,道:「楚楚姐,你放心,我已經是從閻王殿走回來了,現下已比先前好上許多了,我會好好愛惜自己,不讓那親者痛仇者快!」

    雖則這聲音沙啞低沉,沒了當年甜美之意,王研心裡更酸,但此言卻鏗鏘有力,語意堅決,想她這番歷經生死,竟蛻變得越發堅毅穩重,胸懷疏闊,王研又覺十分欣慰。

    她既提到親者痛仇者快,王研便知她已曉得了是蔣姨娘的手腳,便也不瞞,將蔣姨娘的前後毒計與最終下場都講與她聽。

    楊恬確實已知是蔣姨娘所為,她好轉後問過沈瑞,也與林媽媽分析過蔣姨娘的用心,卻仍不曾想過蔣姨娘除了算計婚事外,還能算計到大哥與父親的關係,從而為她所出的幾個兒子鋪路。

    她冷笑一聲:「做個姨娘真委屈她了,這般心思,倒是能在戰場上做個女將軍了。」

    王研噗嗤一笑,點了點楊恬額頭,笑道:「你幾時學得這般促狹口氣。」

    楊恬一愣,隨即也笑道:「唉,楚楚姐,你不知道,這幾日陸家嫂子常來教我運氣養那什麼內丹,說是天梁子真人讓的,能固本培元強身健體。陸家嫂子是個極詼諧的,又極健談,我日裡聽著她說話,不自覺便這般了。」

    王研也是知道陸家事的,心裡對那道人以及陸張氏都是十分好奇的,因道:「我久聞他們大名,一直未能得見,想來在莊上住兩日,總能見著陸娘子罷。」又調侃道:「只你莫因此迷上仙途,去做那女冠,叫我們如何捨得!」

    楊恬也同她笑了一回,片刻,她忽收了笑容,莫名有些感傷,低聲向王研道:「楚楚姐……我也是捨不得你們的。」

    頓了頓,她宛如嘆息般,道:「楚楚姐,這些話我也不知道能同誰講,在心裡好久了。楚楚姐,說句不知羞的話,恆雲……沈二哥他待我真的極好,我……我實捨不得將他讓與別人……」

    她語氣雖則哀婉,眼眸中卻流動著異樣的光彩。

    她是多想快點兒好起來,哪怕不信那什麼練氣,卻也堅持著。

    她捨不得放手,她必要趕緊好起來,好一直一直陪著恆雲,從青絲到白頭。

    *

    姑嫂這邊絮絮說著體己話,那邊楊慎也難掩喜色,向沈瑞道:「前日就聽說恬兒好多了,今兒一見,果然是有了精神,那喘症也輕了不少,鳴音也不每息都有了。」

    沈瑞點頭道:「這固本培元丹對鞏固心脈確實有效。而且天轉暖了,喘症便就去了大半。這陣子還是將養為主,陸家娘子那邊過來教了恬兒一套養氣的法子,我想著,恬兒活動活動總是好的。」

    在沈瑞看來所謂道家養內丹便同修仙差不多了,多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過便如他所說,能不能養氣無所謂了,能讓楊恬慢慢活動起來還是不錯的。

    楊慎卻是對這套法子頗有興趣的,主要還是基於對天梁子的信任,「天梁子真人既丹藥那般靈驗,養氣的功夫想必也是非凡。」

    沈瑞便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他也覺得天梁子的丹藥是碰巧對了楊恬的路子,他也不是沒查過陸家的底細,陸二十七郎更是直言不諱說過他這岳父藥是「沒準兒」的,雖沒吃壞過人,吃好的人也有限。

    但是因著是親眼見了楊恬逃過生死劫,如楊慎這般篤信天梁子神通的大有人在。

    就連小皇帝壽哥,也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前兩日藉口遊獵,帶著張會等眾人出城來了祥安莊,提前就著人同沈瑞招呼了要見一見那位真人。

    沈瑞有些無奈,他是寧可壽哥沉湎於武事,哪怕最終成為歷史上那個武宗呢,也不希望壽哥對修仙問道感興趣,最終變成嘉靖那般。

    但便是不願,也不得不照辦。

    只是在壽哥見天梁子之前,他非常鄭重的與壽哥道:「冒死說一句,皇上博古通今,也知便如秦皇漢武那般雄主想求長生道也不能得,終是……累及社稷。」

    壽哥臉上便有些難看,冷冷看著沈瑞。

    沈瑞後脊樑也是陣陣發寒,只是無論如何,他不想明知不妥還一味逢迎,引壽哥走上歧途。

    「皇上恕罪,我不是特特說這等話掃皇上的興致,我知皇上好奇居多,只是,對這道人,我也是猜不透,這次楊姑娘能治好,也頗為偶然,皇上聖明,還請……」

    他話沒說完,就被小皇帝打斷了。

    「好了,沈瑞,你幾時像個老婆子一樣囉嗦。」壽哥嗤了一聲,道:「你當朕是來求仙的?放著龍虎山的天師朕不去求,倒求這樣個野路來的?」

    沈瑞心道你心裡有數才好,口中只好認道:「是我杞人憂天了……皇上聖明……」

    「得了,得了。囉嗦。」口中雖埋怨著,可壽哥忽然轉了笑臉,捅了捅沈瑞道,「你有一點倒是說對了,朕就是好奇是個怎麼人物,想見上一見。逗個悶子罷了。」

    壽哥說是逗悶子,好似真的逗悶子一樣,他當然又是以張會遠房表弟的身份見的天梁子,不知道兩人都談了什麼,但見面也不過是一炷香功夫。

    末了,壽哥出來又笑嘻嘻同沈瑞道:「這道人有點兒意思,回頭西苑修個小觀,讓他往裡頭煉丹去,不吃他丹藥,沒事還能給朕解解悶。」

    沈瑞頓時頭大如斗,卻也再勸不得。

    好在西苑工程進度沒那般快,總要一年半載才能完工,以壽哥這三天兩頭就得尋新鮮玩意兒的勁頭,只怕到時候早就忘了。

    壽哥此來也不是全然為看天梁子道人這稀奇的,主要還是來與商討了一番經營遼東諸事。

    最近壽哥正被國庫空虛困擾著,他也不想有事兒便自掏腰包用內帑。這內帑的銀子拿出去容易,再想從國庫裡撥進來可就不易了。

    「節流怕是節不了幾處,總要多多開源才好。」壽哥如是說。

    張會與沈瑞交換了個眼神,實則以英國公張懋等所上奏摺,朝廷冗費已十分嚴重,既是冗費,如何不能節流。

    只是許多地方小皇帝不肯動罷了。

    一向伶俐多話的張會因涉及自己祖父,便也三緘其口,垂眸不語。

    沈瑞也只能再次兜售他的海貿、邊貿、屯田等策。

    壽哥也知沒可能一口吃個胖子,總要慢慢來,便只恨恨道:「戶部就知道與朕哭窮,到處說著沒錢,卻扣下能生財的造船這事,委實可惡!」

    沈瑞與張會再次互換了個眼神,齊齊垂了頭。

    戶部尚書韓文現在依舊在同鹽引死磕。

    前不久,宮裡挑出三名后妃人選的事情,雖無明旨,但已飛得滿京城人盡皆知。市井間不少人竟是繪聲繪色講起宮裡派出積年的宮女嬤嬤教授三位未來娘娘宮廷禮儀的閒話。

    因內有壽寧侯夫人遠房親眷,算得是張家一系人,朝野嘩然,然因無明旨下來,種種皆可被推諉成「空穴來風」,一時包括內閣在內的諸大佬皆不好上本。

    也就只有能風聞奏事的御史零星上了幾個彈章,卻也不成氣候。

    因此朝中大佬多是曲線救國,或再次抨擊皇上縱情聲色,又或直接抓外戚張家的毛病,韓文死磕鹽引,也是由此而來。

    左不過沒有明旨,若張家的某一樁罪過惹了皇上厭棄,那張家一系的未來娘娘很可能就入不了宮了。

    遂不少人竟還暗地裡惋惜楊恬未死的——若是楊恬這會兒一命嗚呼了,張家的謀殺罪板上釘釘,皇上就是看在楊廷和這帝師面子上,也會處置張家一二,更不好讓張系女入宮了。

    壽哥打祥安莊回去,兩日內連下數旨,繼遼東鎮守太監定了岑章後,又升降了耿賢、王鉞等幾位遼東參將、指揮使,且准了先前一直拖著的建州衛幾位女直人指揮使子侄各襲原職。

    隨後,兵部尚書劉大夏奏年逾七十、老病誤事,乞放歸田。

    小皇帝先是不允,好生安撫,但劉大夏繼續上書力辭,小皇帝便以其情詞懇切,乾淨利落的答允,加了他太子太保,又賞金銀。

    不出半月,便升兵部右侍郎閻仲宇為本部左侍郎,巡撫遼東右副都御史馬中錫為兵部右侍郎。

    這馬中錫便是先前參劾朱秀貪饕害民,提供鐵證的那一位。

    如此一番,明眼人便都知道皇上這是要在遼東大動作了。

    這樣韓文拖著造船從登州衛運軍餉到遼東之事,便格外不合時宜了。且這會兒內閣大佬們的心思,也並不在鬧脾氣卡造船事上了。

    馬文升被允致仕,他們還可以鬧鬧脾氣,而劉大夏被允致仕,則是給他們敲響了警鐘。這事再次顯現出,小皇帝對這些老臣,是不大買賬的。

    就踩在這樣的當口,武靖伯府趙家悄沒聲的走了戶部侍郎陳清的路子,重金賄賂,到底還是將造船的事辦下來了。

    也是因著,韓文也沒空理會造船的事情,他看到了撕擄張家的希望,便加緊了死磕鹽引的步伐。

    在焦芳被升為吏部尚書後,沒幾日,王鏊被升為吏部左侍郎,張元禎就這樣被打了臉,登時便告了病。

    誰不知道張元禎給壽寧侯府與小沈狀元牽線聯姻,他此番被赤裸裸的打臉,便表示小皇帝對張家已有不滿,至少,不那麼寵信了。

    造船事既定,陸十六郎便要抓緊啟程回山東打點籌備一切,而張會趙弘沛等則日日來祥安莊同沈瑞敲定各種細節。

    這一日,眾人正商量著,下人卻來報,沈理來了莊上。

    自那日浣溪沙茶樓上得知沈瑾婚事,沈瑞絕口不提海貿之後,雖然沈瑞找了沈理與他股份,沈理卻表示自己會拿銀子入股,但不再參與經營謀劃。

    今日沈理前來,沈瑞不免詫異,忙向張趙兩人告罪,出來相迎。

    沈理一臉倦意,落座上茶,他喝了一口潤喉,便開門見山道:「有件事要說與你知道,瑾哥兒這婚事,原是想叫你六嫂(謝氏)料理,但她如今病得厲害,便也只能讓四房嬸娘(小賀氏)上來主持了,但張老安人那邊無人,若有個萬一,便是沈氏一族的污點,被參不孝也是必然,因此……只怕要把四房源叔(沈源)先從祠堂裡放出來了。」

    沈理輕輕嘆了口氣,與沈瑞對視,兩人皆是心裡明鏡兒,沈源這一放出來,有那樣個親家,想再塞他回祠堂去,怕就難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3-29 08:26
第620章 鳳凰于飛(十九)

    祥安莊

    沈理、沈瑞兩兄弟對坐。

    沈瑞並不先提沈源話題,而是關切的問沈理道:「六哥可為六嫂請了名醫?魏太醫已回宮裡去了,不過我這莊上劉大夫也是好脈息,一會兒我請他隨六哥回去給六嫂診脈?」

    還是上次商量造船事時,沈瑞從沈理長隨口中知道了他夫婦起了爭執。

    但事後兄弟倆卻不曾提過此事,沈瑞對人家家事毫無興趣,對謝氏更是沒什麼好感,不過到底是六嫂,看在沈理面上,這種時候問候也是必不可少。

    沈瑞已在心中記下一會兒要叫人回府告訴母親徐氏一聲,備些藥品禮物給沈理府上送去,而莊子這邊,恬兒也應該送些東西才是禮數。

    沈理臉上更起了一層憂色,嘆了口氣,道:「能請到劉大夫是再好不過了。你六嫂她前陣子也吃著藥,說是不時眩暈。那日感覺好了些,往院裡散步,一時不慎絆了一跤,請跌打大夫瞧過了,是摔壞了腿。本就傷筋動骨一百天,她身子又一向不太好,怕要照一年半載的養著了。聽聞壽寧侯府頗急,圈的幾個日子,都在今年七八九月,因此才來與你商量。」

    沈瑞不想謝氏竟是摔壞了腿,思及古人的飲食結構,這缺鈣怕也是常事,再趕上寸勁兒,骨折什麼的也不足為奇。

    當下便道:「六哥莫急,待回頭我問過張會趙弘沛,他們武將之家認得的跌打大夫許會更高明些。」

    想了想,又道:「我莊上就有現成的母牛、母羊,回頭我讓人送了去六哥府上,叫他們教廚娘擠了牛乳羊乳,煮沸加糖,天天讓六嫂喝上一碗。我記得什麼雜記上寫的這食療之法,還有什麼燉骨頭湯加點醋,都是養身子的,特別養骨頭,恬兒現在也這般喝呢,回頭我細細給六哥寫下來。」

    沈理便是愁容滿滿,也忍不住一笑,「你有心了。只是,瑞哥兒,你哪裡看那許多雜書,知道這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說著又忍不住肅容問他:「楊姑娘的病也漸好了,你這落下的功課可補上了?」

    沈瑞抱著頭,苦笑道:「六哥放心,我大舅哥也是三不五時的來考較我一番的。」

    沈理這才點頭笑著道好,想了想,又問:「洲二叔如今幾日回來一次?」

    卻是沈洲如今已在田家書院教書,為了方便,住在書院,數日才歸府一次。

    當初沈洲起了教書的念頭,便付諸行動,隨三老爺沈潤去了田家。

    田家書院如今的山長乃是田老太爺的次子,沈潤的二舅兄,他出來接待妹婿與沈洲,先是一道密談那尋幾個有遼東背景御史彈劾一位橫徵暴斂的鎮守太監之事。

    這等「替天行道」的好事,田山長自然不會拒絕。

    然談妥此事,聽聞沈洲要來講學,田山長委實驚訝。

    論理說,沈洲乃是二甲傳臚出身,任過翰林學士,更曾是南京國子監祭酒,這金光閃閃的履歷,便稱不上當世大儒卻也是仕林中數得上的人物,若在尋常,能請動這樣一位學究大家來書院講學,書院聲望立時就會上一個台階。

    可,現在,沈洲是因納世交侄女、進士之女為妾這樣不堪的理由被從國子監祭酒位置上攆下來的!

    當初參劾他的摺子便說他立身不正、私德有虧,不堪為人師表,如今,還如何還能來書院教書育人?

    田家書院若是請了,還不叫人戳斷了脊樑骨!

    田山長不免在心中腹誹妹婿太沒深淺,你還不知你二哥如今這名聲麼,怎的不勸著在家,非要帶到田家來。

    他面上客氣幾句,卻委婉表示讓沈洲來田家書院教書是屈才了,而且,其他先生和沈洲水平相去甚遠,不免讓其他先生難堪。不少人都是靠著這份束修養家餬口的……

    這等話都說出來了,便是希望沈洲自己有些覺悟,告辭算了。

    不成想,沈洲卻道想拜見田老太爺。

    田山長心下不快,卻不好拒絕,只得往裡頭問了父親意思。

    當初沈洲與喬三老爺都是常出入田家的,田老太爺對沈洲也頗為熟悉,應了他進來,與之長談一番,最終拍板許了沈洲來田家書院講學。

    田山長面上也不好說些什麼,等沈家兄弟走了,他立時去見父親:「父親怎的應下他了?!雖說是不好得罪親戚,可……」

    田老太爺揮手道:「不是因著親戚。沈洲這官做得不怎麼樣,學問卻是紮實的,他要從丙班做起,若班中七成能過院試,便調他入乙班,再看明年乙班能出多少舉人。若是同樣不凡,調他入甲班也無妨。若丙班院試不過半數,他自言也沒臉呆在書院稱先生了,自己便會辭去。」

    田家書院同現今大多書院一般,以功名分甲乙丙丁戊五個班,過了府試入丙班,過院試入乙班,過了鄉試入甲班。

    過了院試方是秀才,然就這一個院試又不知道難倒多少人,這是科舉之路上的第一個坎。

    沈洲要求先從此班接起,立下如此高額「軍令狀」,便是既讓田家檢驗他育人的本事,又去了田家怕他誤人子弟之憂。

    田山長仍是眉頭緊鎖,不滿道:「父親惜他才具,然他那名聲,豈不讓學生反感?傳揚出去,只怕其他書院趁機攻訐我們。」

    田老太爺一笑,搖頭道:「我們便賭上一賭,這些學生,尤其是那些老童生,能得國子監祭酒、傳臚公親自授課,怕不歡喜死了,哪個會挑他房中那點污糟事?至於旁的書院,只能說些酸話罷了,明眼人都不會理會。待院試過了他們便什麼言語都不會有了,沒準兒,都是讚譽之詞呢。」

    田山長雖心裡一萬個不樂意,卻拗不過父親,只好捏鼻子認了。

    沒想到沈洲竟是十分認真,不僅搬來書院住,對休息時來訪提問的學生也來者不拒,一一耐心解答。

    他授課也實有一手,接了丙班後,絕大部分學生月考成績都有提升。

    田山長便也無話可說了。

    只是書院還真有幾位先生對於用了沈洲這等「道德敗壞的小人」表示不滿,不過「憤而辭館」的少之又少,嘴上酸話的偏多。因而在書院裡許多先生與沈洲關係都稱不上好。

    不過沈洲似也不在乎,勿論什麼人,他始終持禮以待,慢慢的,倒也有了些許口碑。

    對此,徐氏曾私下與沈瑞感慨道:「你二叔真是變了個模樣。」

    沈瑞也是感慨良多。

    沈理則根本不關心沈洲如何,只關心沈洲會不會忽視沈瑞的學業。

    他雖聽沈瑞講了沈洲的動機,卻頗不以為然。經過通倭案,他對沈洲沒甚好印象。且他始終認為當下最緊要的,是要讓沈瑞趕緊中舉、進士及第。

    沈瑞道:「我與二叔約好了,每五日他歸家,我拿習作請他看,若是尋常他留了什麼題目考較我,會叫書僮送來,限時讓我作來,寫好書僮立時拿回去。」

    沈理點頭道:「如此甚好。」

    說罷這些,終還是要說到沈源身上。

    而說到沈源,通倭案之後,沈家怕是沒人不恨他的,沈瑞沈理尤為厭惡他。

    只是,依照目前形勢,不放他出來,也實在沒有太好的法子了。

    沈瑞在心裡過了一圈松江的人,也發覺大部分都在守孝,委實沒有合適的人選操持沈瑾婚事。

    「唉,三嬸倒是出孝了。只是三嬸的性子,怕撐不起事。名分上也要弱一些。」沈瑞說的是三老爺沈潤的妻子田氏。

    作為兄弟、弟媳,三老爺和田氏為沈滄服孝為齊衰不杖期,時為一年。

    至小祥時,小二房、小三房就出孝了,只不過兄弟三人感情甚篤,現在又住在一起,因此都還依著守孝的規矩穿戴吃用。

    田氏是出了名的軟弱性子好脾氣的人,恨不得什麼事兒都不管才好,根本料理不得大場面。

    「只得四房出人了。那人,」沈瑞實在都懶得提沈源名字,只道,「放出來就放出來吧。我是覺得,嗯,怕是本性難移,不過既然已經分宗了,他鬧得再大,也與旁的房頭無關了。」

    「雖則是分宗了,但也由不得他胡鬧。」沈理卻語氣不善,斷然道,「你不必管了,待這事畢,我尋個由頭,迫他自己回祠堂去。」

    雖說沈瑞已經出繼,然沈源再鬧出什麼幺蛾子來,首當其衝影響的是沈瑾,可對沈瑞也不是沒有影響了,到底是生父,他日有人說起來,不免還是要掛上沈瑞。

    沈瑾如今在仕林名聲也已是不好了,有這樣的父兄,實是瑞哥兒的大不幸,沈理素來就關心沈瑞,這會兒心下尤替沈瑞不平,更不會讓他因沈源那樣的人而白璧染瑕。

    沈瑞搖頭道:「六哥,不必為這等人浪費腦筋。」

    沈理擺手道:「你也不用記掛著。我會寫信給瑛哥兒琦哥兒。」

    沈瑞知道六哥心疼自己之意,便笑道:「好,我聽六哥的。」

    沈理也笑,卻有佯作板臉道:「聽我的,便好好看書作文,莫再看那雜書了!我卻是要考較你的。」

    沈瑞笑著起身一揖,「謹遵兄長命。」

    兄弟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說笑一番,沈瑞想了想,還是道:「我也寫信與瑛大哥琦二哥,這一兩個月間,貢布總要上京,四房嬸娘可由織廠那邊護送來京,也省得族中另撥人。」

    沈理點頭應下,四房人丁單薄,而小賀氏唯一的兄弟賀平盛獲罪在遼東,也沒妥當人能護送小賀氏上京了。

    提及貢布,沈理不免想起那日與謝氏爭吵的事,心下再次騰起對謝氏的不滿來,可想到謝氏如今的身子骨,又只能暗暗嘆氣。

    *

    沈理府中

    謝氏是真的病了。

    不單單是腿傷,她現下時不時的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而心口總像堵著一塊大石頭一樣,苦藥汁子一碗一碗灌下去,也始終不見好轉。

    沈枚在母親床榻前侍疾,謝氏卻一點兒也不想看見她,不是不疼女兒了,而是太心疼女兒了,一看到她,就想起那樁糟心的婚事來。

    當初謝家……分明就是說天官之位非張元禎莫屬,怎麼就到了焦芳手裡?

    而且……吏部右侍郎王鏊竟升了左侍郎,哪裡還給張元禎留半分體面了。

    怪道張元禎告病不出,任誰也受不了這般折辱。

    謝氏初時只道張元禎告病是一種表態罷了。

    她與沈理說讓他帶著禮物去探望親家老太爺,且畢竟張元禎還兼著翰林院學士呢,於私於公沈理都當去探病的。

    沈理卻甚是冷淡,本身對婚事便不滿,張元禎那般逼迫沈瑾婚事,沈理根本不想與之打交道。

    加之夫妻之間仍在冷戰中,謝氏無法,便是不太妥當,也自己帶厚禮去了。

    誰知道到了侍郎府才知,張元禎是真病了。

    張元禎七十的人了,這病來如山倒,委實不輕,張夫人跟著著急上火,又操勞照顧丈夫,竟也病倒。

    來接待的張大奶奶、三奶奶都是滿面愁容,謝氏更是滿口黃連味兒。

    便張元禎不是吏部尚書,總還是吏部侍郎,對嫡長孫張鏊的仕途助益不言而喻。

    然若張元禎是真病倒了,又是這樣的年紀,又是……剛剛失了聖寵,倘被彈劾老邁惡疾,逼他致仕,可如何是好。

    謝氏再沒這麼關心朝事過,時不時就遣人往娘家去打聽朝中動靜。

    結果怕什麼來什麼,很快就開始有摺子彈劾張元禎了。

    吏科給事中丘俊最先上摺,開篇是言說天象有異,奏請陛下勵精克斷,敬天省躬,勿縱騎射之娛,勿為怠荒之行,隨即話鋒一轉,又說中外大臣不職者如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張元禎、戶部左侍郎王儼、南京太常寺卿呂秉之等,宜黜罷以弭災消變。

    緊接著,彈劾張元禎老邁廢事的、庸碌無為的、素行無取的、屢劾未退賢不肖的……種種彈章紛至沓來。

    最狠的還屬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他彈劾張元禎——夤求入閣。

    夤者,拉攏攀附也。

    張元禎交好李閣老,聯姻謝閣老,又與外戚壽寧侯張家勾勾搭搭,這夤緣求進的帽子扣下來,真真百口莫辯。

    消息自謝家傳到謝氏耳裡,擾得謝氏越發心神不寧。

    這跌壞了腿,就是因為心事重重一時失神,出門時重重絆在了門檻上,凌空跌下三階石梯,力道之大,連扶著她的小丫鬟都被跌破了半顆牙去。

    而如今的她,竟是比張侍郎府諸人還愁苦些。

    更讓她絕望的是,與她關係最為親近的娘家大嫂來看她時,悄悄與她說,張夫人怕是要不太好,前幾日隱約聽說恐是顱內有疾,人一陣子糊塗一陣子明白,不太認識人了。讓她這邊有個心理準備,也多少備些東西。

    張鏊是嫡長孫,承重孫!祖母若是過世,是要守孝三年的!

    枚姐兒年方十三,還不算大,尚能等得,可是……後年的春闈等不得啊……

    若張夫人真熬不過去,這場春闈是無論如何趕不上了。

    再等三年啊……

    誰又知道這三年後朝中是怎麼個情景?

    若是……若是……張元禎年逾七十,本身就在病中,若是連遭彈劾最終告老,又逢老妻故去,他可能撐得住?

    倘再有個萬一……再三年……

    便是年歲不大的枚姐兒也要給拖成二十的老姑娘了。

    看著每日侍奉湯藥乖巧懂事的女兒,謝氏一陣陣的眼前發黑,這眩暈症便越發嚴重了,只覺的是自己坑了孩子,原當再看看的,哪怕拖一拖也好。

    當時就是一時與沈理置氣,根本未及仔細考慮妥當,就換了庚帖。

    為著什麼跟沈理置氣來著?

    還不是因著沈家的事!

    那群不省心的族弟!

    再想到沈瑾這樁婚事,她受到那些翰林夫人們的排揎,謝氏直恨得咬牙切齒。

    聽得董媽媽在榻邊小心翼翼的匯報著,沈瑾的婚事是準備要四房繼室小賀氏上京來操持,老爺已寫信回松江了,謝氏冷哼一聲,道:「賀氏原就沒有誥命,現在又是罪眷,來主持婚事,呵,壽寧侯府不知怎麼刁難呢。」

    她一隻手搭上額頭,拇指緩緩揉著太陽穴,忽而低聲問董媽媽道:「沈瑾那個下堂妾的親娘……如今在哪兒呢?」

    董媽媽想了想,道:「那個妾靠著四房供養的弟弟如今在保定為知州。先頭瑾大爺是奉了那位在府中的。彼時瑾大爺不過是個尋常舉子,那到底是生母,沒人管時也能裝裝老封君。後瑾大爺中了狀元,先帝賜宅,那妾室如何還敢居,便灰溜溜去了保定府投奔娘家兄弟。」

    董媽媽是謝閣老夫人特地挑給女兒的玲瓏人,又忠心耿耿,謝氏不耐煩理會的事,她是都會好好替謝氏留意的,尤其是主人夫婦失和,她更要多多替主子關注沈家諸事。

    謝氏忽抬眼盯了董媽媽片刻,直看的董媽媽莫名其妙心生寒意,才淡淡吩咐道:「去,透個話到那個妾耳朵裡,現在狀元府裡無人料理狀元公婚事。」

    董媽媽面皮抽了抽,勉強擠出個笑來,字斟句酌道:「太太原是好意,可憐瑾大爺可憐那個妾。可那個妾若是個拎不清的……這個這個……若她跑來,鬧出笑話來,這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來,連累了咱們府上,咱們豈不憑白的……」

    董媽媽話沒說完,就被謝氏陰冷的目光凍住了,她狠狠的吞了兩口唾沫,終是一句話不敢說,低下頭去,應了聲「是」。

    *

    壽寧侯府,東院花園一處小軒

    過了端午,便有了暑熱氣象,虧得這兩日淅瀝瀝下起雨來,方送來些許清涼之意,解了一二暑氣。

    經雨水滌蕩,園中花木越顯蔥鬱繁茂,放眼望去,賞心悅目。

    壽寧侯張鶴齡難得這般有興致,在這處坐了,聽著外面潺潺雨聲,再看立在一旁執禮甚恭的俊朗狀元郎,心情分外舒暢,累日來的種種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老丈人看到一表人才前途光明的女婿,也是一般歡喜的。

    尤其想到他這個女婿將在他的扶持下,終有一日入閣宰輔,手握大權,給張家帶來無盡的好處,他就通體舒泰,格外開懷。

    「懷瑾,不必多禮。」張鶴齡開口喚著女婿的表字,笑眯眯的揮揮手,讓沈瑾坐下,問了他幾句在翰林院的差事。

    翰林院?沈瑾默嘆,他這紅鸞星怕是顆災星,先前的婚事已讓李黨不滿,在翰林院裡倍受排擠,而後面的婚事竟是讓全體翰林不滿……眾人如今對他,算得……視而不見吧。

    他卻也只不卑不亢、一板一眼的回了幾句,並不多說。

    此番壽寧侯叫他過來的意思他十分清楚,為著,他前幾日攆了張家的僕從去,要訓斥他罷。不過他也早就是想好了對策的。

    這張家急著嫁女,而狀元府如今只有個老僕管家打理,在京唯一能幫忙的族嫂謝氏染疾,現下實沒人籌備婚事。且家中僕從也少得可憐,跑腿採辦的活計恐都難辦妥。

    前幾日,壽寧侯夫人不知道是心急,是怕委屈女兒,還是另有什麼緣故,前幾日竟然招呼也不打,就安排了男女僕從三四十人去狀元府,來接管沈瑾家事。

    便在沈瑾上衙時,這一眾人就到了沈宅。

    主人不在,家中僕從如何敢對上壽寧侯府的人,便竟將府邸整個兒讓給張家下僕了。

    而這群侯府的豪奴,素來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慣了的,如此越發不將沈家人放在眼裡,自家就按照二姑娘喜好拾掇起來,把主院家具挪得亂七八糟,又對沈家僕呼來喝去,非打即罵,儼然自己是主子一般。

    管家奎叔應對不得,就想偷偷派個小廝溜出去給沈瑾報信,不想竟被張家僕人逮個正著,也不由分說,就把小廝吊起來抽了一頓鞭子,更是將奎叔堂堂一個大管家也捆起來丟在馬廄裡,口口聲聲等姑爺回來就打發了你去。

    等沈瑾下衙,看到家中亂狀,竟是目瞪口呆。

    為首的管事張富貴過來行禮,他三十來歲年紀,是個精壯漢子,面目也稱得上端正,只是臉上皮笑肉不笑,實不招人待見,因道:「姑爺大度寬仁,您這府上人不免怠慢,侯爺與夫人遣小的們來,就是要小的們幫著姑爺打點諸事,以免那起子刁懶饞滑的東西騙了姑爺去。」

    沈瑾目光驟冷,抿緊了嘴,一言不發往院裡走去。

    這一路上所見張家僕從笑著向他打招呼,臉上卻殊無敬意。而自家的僕從則畏畏縮縮躲在後頭,望向他的目光又悲又苦,望向張家人的目光卻儘是恐懼。

    待他看到他被折騰得不像樣子的上房,看到被五花大綁丟在馬廄裡的奎叔一臉驚怒悲憤,看到被吊起來的小廝皮開肉綻奄奄一息,他積聚已久的怒火終於爆發出來。

    「你們,是來為張二姑娘安床的?」沈瑾盯著那張富貴,冷冷問道。

    張富貴笑道:「姑爺卻是急性子,且沒到日子呢。」

    沈瑾冷笑一聲,道:「原來如此,那你們便是侯爺派來給我一個下馬威的?」

    張富貴佯作大吃一驚,連連擺手道:「姑爺可是說笑了……侯爺和夫人是讓我們伺候姑爺您的……」

    沈瑾冷冷截口道:「既是侯府遣來,為何我卻不曾聽說?說什麼侍候,又如何來了就敢毆傷我府中下僕?」

    張富貴涎著臉道:「姑爺,民間不也是這個令兒,這丈人丈母派人到女婿家,跟自個兒家一樣,還用招呼什麼。又哪裡是毆傷,不過小的們是替姑爺管教不聽話的下人罷了。」

    沈瑾心下厭惡已極,陡然大喝一聲:「歙石!」

    一直跟著他上衙的長隨歙石立刻應聲跨步向前。

    沈瑾厲聲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往順天府報官,有強梁偽稱壽寧侯下人,私闖官宅,胡作非為,毆傷良人,請派人緝拿!」

    張富貴這才真的唬了一跳,怎的好端端說起寇匪強梁來了!

    見歙石抬腿就往外去,慌忙使人攔下他,自己往沈瑾跟前,反亢聲道:「姑爺這是何意?姑爺可不要辜負了侯爺和夫人的一片好心!」

    沈瑾喝道:「大膽賊寇,私闖官宅已是重罪,你還敢假冒侯府之名欺本官不成?!」

    沈瑾身材雖不魁偉,然此時一身官袍,板起臉來也頗具官威,怒喝之下,張富貴也不免退了兩步。

    張富貴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便冷笑連連。

    他算得是侯府家生子,他娘在夫人面前得臉,他的差事便一直不賴,在府裡下人中也是橫著走的。

    平素他也曾為壽寧侯往外頭跑腿辦過事兒,來往的官吏看在侯爺面上,對他倒也客氣,他便根本不畏懼什麼官府,且他更不相信狀元公會跑順天府去自曝家醜。

    他脖子一梗,反道:「姑爺這般的官威,卻讓小的們難做了。姑爺不領侯爺的情,便也不顧侯爺的面子嗎?」

    沈瑾見歙石被攔,其餘四個伴當隨從都被張家的僕從盯住,心下極是惱怒,甚至忽生厭煩,這樣的婚事,還如何要得,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直言拒婚,寧死不從。

    可想這些又有何意,想到松江那爛攤子,他又如何肯棄官不做,回去那泥淖之中!且回去只怕受的閒氣更多。

    他咬著牙,冷哼一聲,大踏步就向外走去。

    張富貴在後面喊了幾聲「姑爺」,見這姑爺都不理會,心下一橫,給左右使了個眼色,便叫小廝們過去攔人。

    沈瑾挾怒而行,見人攔在跟前,便大喝「放肆」,眾小廝為他威勢所懾,竟也不敢真伸手去攔。

    張富貴恨得罵娘,一竟高喊「關府門」,自己快步跑過去攔沈瑾。

    沈瑾怒極反笑,「賊寇好大本事,狀元府諸人,你們竟看著賊寇攻佔我狀元府不成!來人啊,給本官拿下!」

    自得賜狀元府後,主子就沈瑾一個,便也沒有添置許多下人,兼之沒有主母,下人都由管家奎叔管制。

    沈瑾素來性子謙和,對下人也不苛責,奎叔雖是老人,但當初在四房也不過是個小管事,也沒許多本事。

    且四房在孫氏調理下倒是井井有條,然孫氏病重故去後,張老安人就把四房搞得亂七八糟,僕從多是懈怠,奎叔也不能免俗,這樣的習氣不免也在狀元府蔓延。

    主子不嚴厲,管家不積極,下人們自然更加散漫。

    今日狀元府僕從又被張家指使個團團轉,且連奎叔都被捆了,狀元老爺更被攔下,再想那被抽的血淋淋的小廝,眾僕人膽氣盡失。

    狀元老爺雖是怒聲吩咐,應著卻是寥寥,只一兩個年輕氣盛的擼起袖子來,跟著老爺的伴當與張家僕人對抗。

    張富貴額頭也見了汗,雖沈家僕從沒什麼實質性的威脅,但是這姑爺可不像傳聞中那樣軟弱可欺啊……

    他也反應過來了,這口口聲聲說他們賊人,顯見要不認他們是侯府下僕,叫嚷出去還不是他們要吃虧,狀元公要抓賊,侯爺也是不好說什麼的。

    可抬眼已是沒有了退路,張富貴只有強抬出壽寧侯來,道:「小的們哪敢攔著姑爺不讓出門?然姑爺對侯爺不敬,小的們也不能當聽不見不是?侯爺面前,小的們也要分說一二的!」

    沈瑾見個奴才還敢反咬一口,語帶威脅,更是大怒,雙拳緊握,恨不得一拳擂在他臉上,斷然大喝:「滾!賤奴何敢攔吾!」

    正僵持間,那邊旋風似的趕過來一個僕婦,瞧著面相得有四五十歲,可這矯健的步伐與年紀是嚴重不符。

    她跑得甚急,髮髻鬆散,氣喘吁吁,後面還跟著個小丫鬟,衣襟兜著幾樣釵鐶,竟是那僕婦將頭上銀釵都跑掉了。

    那僕婦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沈瑾面前,草草行禮,也不待喘勻了氣息,便道:「姑……姑爺,老奴們是……夫人遣來……服侍姑爺的。姑爺,有什麼不如意……儘管同老奴講……老奴讓他們……改……改來就是……」

    「改、來?」沈瑾雙目已泛起一層紅血絲,讓那一向清秀溫文的面龐看著竟有幾分駭人,他一字一頓反問。

    那僕婦忙不迭點頭,道:「是,是,姑爺儘管吩咐。」

    沈瑾忽然爆喝一聲:「那就給我滾出去!帶著你的人,統統滾出去!」

    那僕婦呆了一呆,忙分辯道:「姑爺這是……」

    張富貴在那僕婦身後不陰不陽一句,「娘,姑爺根本不領侯爺的情吶。」

    那僕婦立時瞪圓了眼,卻是回手就給張富貴一個大耳刮子,口中罵道:「混賬行子,姑爺不曉得侯爺的一片苦心,你難道不會說與姑爺聽?作什麼惹姑爺生這樣大的氣?」

    這僕婦正是張富貴的親娘,壽寧侯夫人的心腹嬤嬤之一,張金成家的。

    張富貴捂著臉,眼裡精光閃閃,口中卻作委屈道:「娘,真個不賴我……是姑爺……」

    沈瑾見他們在這裡演雙簧,直連說都懶得說了,再不理會他們,徑直便往外走。

    張富貴娘倆便也顧不上演戲了,又大呼小叫的追來,張金成家的比她兒子老道得多,直命小丫鬟過去往沈瑾身前跪下抱腿。

    沈瑾惱急,再不守什麼君子之風,抬腿就踹倒兩人,丫鬟們也不是傻子,眼見同伴抱著肚子打滾,顯然被踢得狠了,那邊催得再急,也不會真的衝過去了。

    眼見沈瑾快走到府門了,張金成家的才真的怕了,在府裡怎麼著都無所謂,若是讓他走出去在街上斷喝一聲,壽寧侯府的面子便蕩然無存。

    誠然侯府在坊間名聲委實不怎麼樣,不差這一樁,但是惹事的他們幾個人,侯爺又豈會容他們活著?!

    她……她可是搶破腦袋才爭得這份差事的啊……可不是來掉腦袋的!

    二姑娘的乳母在上巳宴一事後就遭了侯夫人厭棄,初時侯夫人在心腹僕婦中另擇人去伺候二姑娘。

    諸體面的僕婦都知二姑娘不好相與,上巳宴後更是性格乖張,作這教養媽媽委實是苦差事,便暗中使著勁兒的推諉,但很快就有消息說二姑娘訂與了狀元公,瞬間,這教養媽媽的差事立時變成了香餑餑。

    誰不知道狀元公家裡根本沒有主事的人,二姑娘又素來不是個愛管庶務的性子,作為教養媽媽陪嫁過去,那就是狀元府內大管家。

    沈家固然沒有侯府這樣奢華,卻也是江南大族,家資頗豐,且侯爺夫人又豈會虧待了親閨女,又看重狀元公女婿,自然多多陪嫁。

    這張金成家的打得一手好算盤,爭下這位子,一家子都跟過去,老頭子當大總管,兩個兒子當小總管,自己是內總管,狀元府還不他們一家子說的算了!

    有了侯府幫扶,原本就是狀元公的姑爺前程不可限量啊,以後自己這一家子不也就跟著飛黃騰達了。

    卻不成想,甫一過來,就受了這樣的重創。

    這狀元姑爺,怎的這樣不上道呢?!

    張金成家的撲過去,使出渾身力氣來抱住沈瑾的雙腿,急聲道:「姑爺這是做什麼啊!可要了老奴的命了。」

    沈瑾被她抱住雙腿,堪堪站穩,再次喝問:「明日,你也要攔我上衙嗎?」

    張金成家的頭皮一緊,明……明天……明天狀元公是要上朝的吧,如何能攔得住?

    她原只想著眼下,她覺得,如果她攔下了姑爺,講講大道理,抬侯爺出來,這位聽說是庶子出身沒什麼底氣的姑爺,就應該被安撫或者嚇唬住了。

    可是,可是……就是眼下看來……

    她還在謀算著,忽聽頭頂上沈瑾用緩慢的,卻異常冷酷的聲音,道:「以下犯上,禁錮朝廷命官是什麼罪?識相的,帶著你的人滾出去。否則,明日,侯府狀元府固然丟了臉面,你們,不知會不會丟了項上人頭。」

    張金成家的身子一顫,不自覺就鬆了手。

    沈瑾一步跨出,卻並不再走,抬手指著大門,冷冷注視張金成家的。

    張金成家的緩緩爬起身來,心中哀嚎今日怕是折了,還是趕緊回去,搶在狀元公往侯府告狀之前,先在夫人那邊告上一狀,以免吃虧。

    想罷她便撣撣衣襟,道:「姑爺,我是二姑娘的教養媽媽,說句託大的話,我是看著二姑娘長大的。二姑娘可是我們侯爺與夫人的掌上明珠,夫人這是愛屋及烏,心疼姑爺無人照料,這才遣老奴等來的。夫人待姑爺是與姑娘實是一般的,不想,姑爺如此不體諒長輩慈心,老奴也是心寒,罷了,老奴這就回去覆命罷。」

    說著給兒子使了個眼色,又擊了擊掌,喝令張家僕從都到前院來,一起回去。

    張富貴便再是不甘,也不能違了親娘的意,況且他也知今兒事情鬧僵了,不會有什麼好果子,便也收攏人手,隨著親娘走了。

    張家的人撤走,門子慌忙栓上門,狀元府諸下人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大家心思各異,有人想到他日主母進門,這日子還不知道會怎樣雞飛狗跳,自己怕是要被張家人欺負,不免愁眉苦臉。

    有人卻想著,不知道主母進門後,都歸主母管了,自己能不能像那些人一般威風。

    沈瑾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氣,平緩了情緒,這才走去後面,親自給奎叔鬆了綁,道了句「委屈你了」,又讓人給那受傷的小廝請醫抓藥。

    奎叔老淚縱橫,跪在沈瑾腳邊自責無能,連聲請罪,又勸沈瑾:「爺不能對上長輩,還是請二房大太太來為爺做主吧。」

    沈瑾心下湧起一陣陣悲哀,想到沈瑞得知他應下與張家親事時的情形,想起坊間那沈珞乃是建昌侯害死的傳聞,他如何還有臉去求二房大伯娘為他做這樣的主?

    甚至他開始時想過問尚書府借上些許僕從,這個念頭如今也徹底打消掉了。

    自己釀的苦果,只有自己來嘗。

    沈瑾仍讓奎叔總管府中事務,卻將歙石留了下來,讓他好好調教府中男僕,再遇到這次這樣的事,他們不聽主家號令,畏縮不前,就統統發賣掉。

    次日伊始,他照常往翰林院上衙,根本不往張家去。

    卻說張金成家的帶著人灰溜溜回了壽寧侯府,便往夫人那邊一跪,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將狀元公如何不體諒夫人慈心、反而拿他們作伐,種種顛倒黑白添油加醋說與夫人。

    壽寧侯夫人自然勃然大怒,派人往狀元府上去叫沈瑾過來回話。

    不想沈瑾往翰林院去了不在府上,狀元府門子竟一聽是張家,連門都不肯給開。

    那僕從惱急,重重敲了幾下,不見開門,卻見週遭街坊探頭探腦,那僕從還是有些分寸,不想讓人看了熱鬧,只得跺跺腳轉身離去。

    回去自然沒什麼好話報與壽寧侯夫人。

    壽寧侯夫人拍著桌子遣人去翰林院堵人,說什麼也要將沈瑾叫來侯府。

    這次的人倒見著沈瑾了,不想沈瑾卻是淡淡表示,公務繁忙,改日再往侯府拜見。

    如此,壽寧侯夫人倒是不氣了,她也不是個沒腦子的,沈瑾敢這樣公然不給壽寧侯府臉面,其中必有蹊蹺。不是她的人做了什麼蠢事,就是……婚事將有變。

    她的女兒可禁不起再一次婚姻打擊了!

    於是,這事兒最終還是撂在了壽寧侯張鶴齡面前。

    張鶴齡一面罵下人蠢笨如豬,好事都能辦壞了,賞了張富貴娘倆板子,另一面也暗暗揣摩沈瑾的用意,要知道……張元禎可是離倒不遠了,莫不是想撇清關係。

    張鶴齡的幕僚們卻覺得張鶴齡多慮了,「狀元公都已大張旗鼓的來納徵行禮了,天下皆知這場婚事,宮中也有嘉許,此時若要反覆,豈非小人行徑?!便是侯府不去報復他,他也要被天下人罵死,哪裡還有前程可言。」

    張鶴齡只嘆道:「如今奈何?原是要引為臂助,可莫要引來個仇人才好。」

    一個幕僚笑道:「內宅雜事,多說氣在一時,狀元公是天下聰明人中拔了頭籌的,又豈會目光短淺只看院裡這一點點小事。侯爺送他個旁人給不了他的大前程,他怎會不對侯爺感激涕零……」說著附耳幾句。

    張鶴齡大讚妙極,登時依計行事,又讓一位有舉人功名的幕僚親自去請沈瑾休沐日過府一敘。

    沈瑾無奈,卻也心知逃避不了現實,只得來了。

    張鶴齡聽他說了翰林院事,撫鬚點頭,頗有長者風範道:「你原就是學問頂好,這在翰林院呆了一年,越發精進,聽聞先帝是極讚賞你的字的,如此,我便向太后舉薦了你為皇上經筵日講。」

    沈瑾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等著挨壽寧侯一頓臭罵的,再想不出能聽到這番話。

    皇上的日講官!這是所有翰林夢寐以求的差事!這是莫大的榮耀!

    他不免呆了一呆,隨即心下湧起莫名的激動來。

    可是很快,他就冷卻下來,無它,有明以來,日講官皆翰林院年高資深的學者充當。

    即便他是狀元之才,在翰林院的資歷卻淺得可憐,便是不看他是外戚的女婿,不提他曾得罪李閣老,內閣也是不會通過的。

    為皇帝選日講官又不是選妃,不是太后能一言而定的事。

    張鶴齡瞧著他臉色變換,心裡想著這姑爺還是年輕啊,什麼都掛在臉上,缺少歷練啊,口中卻和氣笑道:「怎的,懷瑾還有何顧慮?」

    沈瑾躬身道:「瑾僥天之悻,蒙先帝厚愛,點為狀元,然實不能與諸翰林大儒相比,恐不配為日講官。」

    張鶴齡也早與幕僚討論過種種情況,心裡有數,便笑道:「自家人面前,懷瑾不必謙虛。你的學問,為皇上講學綽綽有餘。你也不必擔心內閣說你資歷淺,太后與皇上都已經答允了,皇上肯讀書,加一位翰林日講官,內閣高興還來不及,不會反對的。」

    沈瑾又是一呆,張鶴齡這動作也忒快了些。

    但思及近來朝中紛紛上書指責皇上縱情嬉戲、恣意遊獵,若皇上能回心轉意讀聖人文章,內閣果然是高興還來不及的。

    張鶴齡又道:「咱們家是一心一意為皇上好的。太后也說,皇上身邊多幾個親戚,總比多幾個外人要強,懷瑾,你說是也不是?待你為皇上日講後,可要盡臣子本分,盡親戚情分,好好輔佐皇上。」

    沈瑾心裡雪亮,不過是張家又在皇上身邊設一耳目,又一說客,引導皇上親近張家。

    然,那又何妨?

    日講官是最好的進身之階,只要能一展胸中抱負,何拘小節!

    況且,張家讓他作耳目、說客,他便是耳目、說客了?笑話!

    沈瑾當下起身長揖,道:「侯爺放心,瑾必當竭盡全力,輔佐聖主。」

    張鶴齡擊掌笑道:「甚好,甚好!」

    卻又狀似無意道:「你那出繼了的兄弟,花樣兒不少,頗會哄皇上開心,也得了不少好處去。你也當學著一二,皇上年少,這少年人嘛,都不喜歡那些死讀書的,你便多講些史記故事與他嘛,要懂得變通……」

    瑞哥兒?沈瑾愣怔片刻,心下五味雜陳,默默躬身以示應下。

    翁婿兩人說了一陣子話,張鶴齡竟絕口不提前次衝突之事,甚至在沈瑾告辭時,都不曾提讓他去拜見壽寧侯夫人,沈瑾不免暗暗納罕。

    不過這樣更好,沈瑾也是鬆了口氣。

    辭去時雨還不曾停,張鶴齡又留飯,讓他待雨停再走。

    他卻是不願多呆,只道這幾日陰雨連綿,還不知幾時會停,既得了經筵日講差事,他還是當回去抓緊時間好好溫書,以免皇上垂詢自家卻答不上來。

    張鶴齡只好作罷,放了他去。

    引路的小幺兒因說沒有出去的遊廊,要帶他從花園中穿行。

    沈瑾實則還不曾逛過侯府的園子,倒也不介意。

    因雨已漸小,他便也不著蓑衣雨披,只自己擎著一把傘,踏著木屐,漫步在這虯枝芳草、嶙峋怪石間,賞這滿院美景,不覺怡然忘憂。

    忽然一側響起木屐踏石板的清脆足音,沈瑾下意識的側頭去看,見是一眾丫鬟僕婦過來,料想是有女眷在,然此處避無可避,又不好快步走開,又見那領路的小幺兒垂手站立,他也只得默默垂眸站在原地。

    他卻不知,這側顏一瞥,已然驚豔到對面一眾女娘。

    好一位翩翩少年郎,恁的清雋俊逸!

    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袍,穿在他身上卻顯得分外出塵,一把油紙傘,配上這濛濛煙雨,宛如一幅江南水墨畫卷,讓人見之忘俗!

    打頭的丫鬟也在呆愣間,恍惚似聽到主子姑娘的聲音自後傳來,猶如夢囈:「那人……是誰?」

    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打頭的丫鬟猛的醒過神來,慌忙端起架子來,厲聲問道:「前面是誰?」

    這邊引路的小幺兒恭恭敬敬回道:「回姐姐的話,是侯爺請二姑爺狀元公過府說話,讓小的為狀元公引路出府。」

    那丫鬟「呀」了一聲,慌忙又摀住嘴,回頭用目光相詢,見大丫鬟緩緩點頭,放才高聲道:「狀元公萬福,婢子失禮了。婢子們是隨二姑娘去為侯爺送果子。」

    二姑娘!

    沈瑾的心猛的一縮,強忍住抬頭的衝動,垂目低頭,默默拱手為禮,道:「衝撞了姑娘,恕罪!」

    他原是隨意說話,然這江南特有的潤澤聲線,聽在眾京中女娘耳裡,不免又是一陣心悸。

    那邊木屐一響,裙襬悉索,似是回禮,卻並無回話。

    末了還是丫鬟出聲道:「狀元公請便。」

    小幺兒做了個請的姿勢,沈瑾也不抬眼去看,只微微沖那邊頷首為禮,便趕緊跟著小幺兒走了。

    走出去許久,才聽得那邊重新響起木屐聲。

    *

    壽寧侯府碧光樓上,四面窗戶大敞,南風捲著雨絲湧來,帶進滿室清爽,壽寧侯夫人正在與幾個僕婦丫鬟摸著葉子牌消磨時光。

    一個婆子悄聲上樓,來到壽寧侯夫人面前。

    壽寧侯夫人面上帶出了緊張之色,忙擺手停了牌局,打發了人下去,問道:「怎樣?」

    那婆子福了福身,笑道:「姑娘身邊的人說,聽見姑娘自語,只文縐縐的她學不上來,大抵是說,見著姑爺,就好像見著了江南一般。」

    壽寧侯夫人噗嗤一聲笑了,連連道:「這學的,什麼話!」

    雖是嗔怪,說話間卻是眼角眉梢都掛著歡喜,雙手合十,口中唸佛:「早立了屏風叫她去瞧,她偏使性子不肯!早瞧見了,中意了,又豈會鬧我這樣久!阿彌陀佛,佛主保佑,總算是太平了。這下可以給她好好辦及笄禮了,哎呀,我原真怕她性子上來,及笄禮上鬧騰起來,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又忍不住抱怨道:「她若早這麼省心,我至於巴巴派人先去與她張羅,反落得姑爺不滿,侯爺也嗔我多事!可是兩面沒落好……」

    那婆子便笑著給壽寧侯夫人開解,又說了許多讓她開懷的話。

    壽寧侯夫人歡喜了一會兒,忽然沉下臉,盯著那婆子,惡狠狠放話道:「過兩日吳錫桐那妮子便回來了,你給我吩咐下去,吳錫桐進宮的事,誰也不許告訴嫻姐兒,誰嫌舌頭長了,我便幫她剪了去乾淨!」
Babcorn 發表於 2018-4-3 08:44
第621章 鳳凰于飛(二十)

    祥安莊

    隨著天氣逐漸轉熱,幾場雨後,空氣又潤澤起來,不曉得是氣候原因,還是那固本培元的丹藥輔以練氣功法真個有效,楊恬的喘症漸漸止住,身體也慢慢好轉。

    劉大夫也盡職盡責不斷調整藥方,輔以董婆子的針灸艾灸,五月下旬時,楊恬已能下地走動,不再一味躺在床上。

    這臥床近兩個月,她身體猶虛,腳下虛浮發軟,不能久立,沈瑞便在坊間尋得輪椅與她。

    當時民間輪椅稱之為四輪車,相傳為諸葛武侯所制,又有訛傳木牛流馬便是此物,只不過這輪椅頗為笨重,遠非如後世那般便捷,用的人也不甚多。

    沈瑞按照前世印象,請了巧手工匠改造一番,日間讓僕婦推著跟在楊恬身後,隨時乏了隨時可坐,更可推之行進,繼續賞玩風景。

    沈瑞每每讀書睏乏欲歇息時,就會親自推了楊恬走走,兩人天南海北的聊上一番,朝中事,民間事,家宅事,皆不避諱。

    楊恬大好了以後,劉大夫便即辭去,回了長公主府那邊,不過每隔三天總要過來看診一次,添減藥方。

    那穩婆董婆子倒是仍一直在莊上,每日裡仍為楊恬針灸艾炙。

    這董婆子原是北城頗有名氣的一位穩婆,因她懂些醫,會行針,又不似那等走街串巷碎嘴的三姑六婆,因此請她接生的人家著實不少,一年下來接的喜錢紅封銀子能保一家子過得小康。

    只是這接生的活計賺得雖多,卻到底是個腌臢活兒,又有風險——這時節嬰兒的夭折率還是頗高,一屍兩命也是尋常,真鬧成那樣,她這接生銀子是別想了,被揍一頓也尋常,吃官司也是有的,而更讓這行人畏懼的是出人命便沾了晦氣,折了陽壽。

    如今沈瑞出重金請她,出手就是夠她賺兩年的銀子,這楊姑娘又是個知書達理平易近人的,便是偶爾扎疼了或是艾炙燙著了,也不會如她所遇見的那些有錢人家的奶奶姑娘們那樣打罵她,董婆子就頗生出些想在這裡長干的心。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她也是有苦衷。

    她丈夫人稱董老實的,人忒實心,沒什麼手藝,也做不得什麼生意買賣。

    兩口子前後生了三個兒子,卻只養住一個,還是有些呆傻的,是只長身子不長腦子,空有一身蠻力。

    她這穩婆雖收入頗豐,但那爺倆卻也不能在家翹腳呆著幹吃白飯,且她這兒子飯量比誰都大,白養著真要養不起了。

    遂董老實就帶了兒子董大牛尋了出苦力裝卸貨的活計,兒子力氣大,倒也能多賺些貼補家用。

    兒子這樣子,娶媳婦也是難題,好人家誰也不肯將好好的閨女嫁給個傻子,兩口子就從人牙子手裡買了個長相最普通、最老實最聽話的女孩子,給兒子作了媳婦。

    這兒媳婦倒是吃苦耐勞的,也沒露出嫌棄董大牛的樣子,董婆子還手把手教起媳婦接生來,指望著媳婦學會了,有朝一日老兩口去了,他們小兩口也能過好。

    媳婦也不是腦子多靈光的,但勝在肯學,半年下來,倒也學得幾分了。

    董婆子正覺得日子要慢慢變好了,這媳婦卻是被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拐跑了,人跑了不說,還把董婆子家值錢的東西都捲走了!

    這種事兒董婆子在穩婆這圈子裡常聽說的,不成想有一日能攤到自己身上,便是報了官也無濟於事,早跑沒影兒了上哪兒抓去,董家只能自認倒霉。

    董婆子只怕兒子受不住,結果兒子竟然全當沒這麼個人兒一樣,回來也不找媳婦兒,甚至連問都沒問一聲。

    她初時又是好氣又是寬慰,心道幸虧兒子是個傻子,若是個心眼小的,被戴綠帽子,還指不上怎樣呢。

    可時間一長,她發現,兒子竟不是不懂,有那缺了德的小童編排歌謠嘲笑董大牛媳婦跟人跑了,兒子當時聽著雖沒反應,回家來卻越發不愛說話了。

    董婆子不由得一陣陣心酸,抱著兒子哭了一場,那傻兒子知道給她抹眼淚,可她同他說些開導的話,卻是雞同鴨講,他又聽不懂了。

    她本就想著,重新攢些錢,就搬家,去個沒人知道根底的地方,也不會有這些惱人的小崽子說些閒話氣她兒子。

    可京城居大不易,哪裡又是容易換房子的,且她在這片名聲已經闖下了,要尋接生的活計也方便,換了地方,一切又要重新開始。

    如此猶豫了小一年了,也沒搬成。

    這次倒是個極好的機會,接了沈家這個活兒,本身想投進官宦人家可不是容易的,然楊姑娘病了這一場,幾乎從閻羅殿裡走了一圈,怕不要調養個三五年的,總有用著她這針灸艾灸手藝的地方。

    她品著,楊姑娘身邊的人,沈少爺身邊的人,都是極好相處的,也不嫌棄她下九流三姑六婆出身,待她客客氣氣的。

    而莊上總會有些力氣活讓人做吧,這樣她老頭子她兒子也能得口飯吃。

    董婆子既這樣想了,便私下裡與谷芽透了話。

    谷芽因董婆子不藏私,肯用心教她,且待姑娘又極有耐心,極負責,遂拜了董婆子作師父,師徒倆倒是處得極親近的。

    董婆子家裡雖是這樣情況,過來後卻是隻字不提,從不靠這種事兒博同情,此時說來,谷芽更是敬重她幾分,當下便表示幫她向林媽媽問問。

    林媽媽那邊也是憂心姑娘的身子骨,當初派了谷芽去學針灸,便是想著在姑娘身邊留個懂醫的能時時伺候,大夫走了也不怕。此時見董婆子有意留下伺候楊恬,她真是大喜過望。

    這些時日她和董婆子相處下來,也覺得這人老實本分,不似坊間有些穩婆三不著兩的,而現在家中有這等事卻不私下纏磨姑娘,反悄悄來問她們話,可見知禮。

    林媽媽便應承著去說項,又笑言:「這事兒不必問姑娘,凡為姑娘好的,沈二爺就頭一個留你下來。」

    董婆子忙千恩萬謝的,又掏出早備好的紅封要謝林媽媽,林媽媽並不收她謝儀,卻道:「我也是盼著你能幫姑娘好好調養身子。尤其你是懂婦人科的,姑娘總擔心這次落水受了寒,將來有礙子嗣。」

    董婆子忙道:「劉大夫不是說姑娘年紀小,月信不調也是尋常,這次雖受寒染疾,日後不沾涼,慢慢的也就調養過來了嗎?」

    覷著林媽媽臉色,她又補充道:「老姐姐放心,我也有些艾炙暖宮的法子,幫姑娘調理著。」

    林媽媽嘆了口氣,道:「也不瞞你,多是姑娘心結,我也盼著你多與她說些調養身子的話,你是醫者,她總會聽你的。」

    董家一家子的聰明勁兒都長在董婆子身上了,她自接了這活計,就打聽過沈楊兩家,那陣子街面上傳建昌侯閒話的最多,除開侯府姑娘扔了翰林千金下水之外,便是國舅爺害了前刑部尚書府唯一的獨苗這樁事。

    既知道沈二爺是嗣子,那便不難想到楊姑娘的心結自哪裡來。

    董婆子心裡也沒底能保證楊姑娘一準兒生一群大胖小子,但她於婦人科上知道的還是不少的,總能開解姑娘一二。

    那邊林媽媽把董婆子的事兒說與楊恬,又道:「董婆子一人倒還罷了,這一家子要安排在莊上,還是得同姑爺那邊管事說一聲。」

    楊恬先前不知董婆子竟有這樣心酸經歷,此時聽來,無限唏噓,自然應允。

    待與沈瑞說了,沈瑞笑道:「她能留下來照料你,我還得感激她呢,養她一家又何妨。不過,既是她兒子大力,我倒想見見了。」

    他著人喊來李昌家的,簡單說了董婆子的事情,讓她拾掇個獨戶小院出來與董家,又道:「董家既是整個兒搬過來,家當必然不少,你叫人套車,帶幾個有力氣的莊戶去幫董家搬家,把東西拉回來。」

    李昌家的最是個有眼色的,聽得董婆子的事兒便曉得沈瑞要示恩,便忙滿口應下,不單這院子找得妥當、家什一應俱全,更是叫了幾個長得端正又高壯的莊戶,穿得齊整體面,由個聰明伶俐的小管事領著,套了四輛大車跟著董婆子往城裡去。

    董家既從前受了街坊的氣,她便要讓董婆子風風光光的搬走,找回這個臉面來。

    於是這樣一行人去了,便不是招搖過市也是極打眼的。

    自從兒媳婦跟著貨郎跑了之後,董家就成了這一條街的笑柄,街坊們閒來沒少拿這話下飯。

    這一番聽聞董婆子竟是投在官宦人家作了醫者供奉,街坊們霎時皆換了嘴臉,口中嘖嘖稱奇,都道董婆子這是撞了大運了。

    更有不少平時說了難聽話的,現下涎著臉過來套近乎,甚至還幫董家搬家搭個手。

    當然,也那有愛佔小便宜的,假意來幫忙,實則想順些東西走。

    那沈家小管事最是個八面玲瓏的,口中跟著街坊們客氣,暗暗吹捧董婆子,眼睛卻也是極尖,東西都看的牢牢的。真有人厚著臉皮硬拿,他也不客氣,三言兩語就說得人不得不放下,卻又沒真說難聽的傷人面皮兩廂吵鬧。

    董婆子也知道這是主家與她撐腰,雖不是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可到底憋氣了許久,這次是著實出了口氣,心下越發唸著沈家楊家的好。

    這邊收拾妥當,小管事叫那些笨重家什不必拿了,直說昌大嫂子都給置辦得齊齊整整妥妥噹噹了。

    又給董婆子出主意道:「這房子先往牙人那邊掛上,賃出去就是了,有個仨瓜倆棗的,您多買罐子頭油也是好的。這些家什留在這裡給賃戶,略收些租錢,也是兩廂便宜。」

    董婆子滿口答應,在小管事陪同下去尋了相熟的牙行,由那邊牙人看了房落了鎖,一時去接董老實父子的車也回來了,眾人裝妥當東西坐著車往城外祥安莊去。

    董婆子進了莊子先就去給沈瑞和楊恬磕頭道謝,這一番真是極風光體面,讓她心裡著實感激不已。

    沈瑞和楊恬都叫她免禮,又論起稱呼。

    先前諸人都稱她「董醫婆」,實則醫婆與穩婆大不相同,醫婆地位比穩婆略高,如此稱呼不過略表一二尊重之意。

    如今既是投在楊恬這邊,卻是改口稱她一句「媽媽」。

    楊恬喚了一聲,忽覺有些耳熟,忍不住問林媽媽道:「是不是……理六嫂子身邊也有一位董媽媽?」

    卻是說的謝氏身邊的心腹陪嫁媽媽董媽媽,這一位是謝氏身邊頭一位得意人,常與各家打交道的,大家都比較熟悉。

    林媽媽忙道:「正是。不過這天下重姓的多了,難道她姓了董就不許旁人姓了不成。那姓趙姓李姓劉的又不知道當怎麼辦了。」

    一句話說得屋裡人都笑了。

    但話雖這樣說,「董」到底不是如李劉那樣常見姓氏,親戚間走動,叫著仍有不便,若說什麼話,讓人誤解了去更是不美。

    尤其是在謝氏待她疏離的情況下。

    董婆子也是聰明的,聞弦音知雅意,因笑道:「老婆子這是在外行走,都冠了夫姓。娘家是姓李的,這姓又愛重,在府裡只怕也不便。倒是婆子娘家父母給諢起了個桂枝的名兒,嫁了人也就沒人叫了,只叫大牛娘的多些。姑娘這邊怎麼方便怎麼叫就是。」

    林媽媽笑道:「桂枝這名這倒越發像咱們家的人了。她們便叫你桂枝媽媽,我只叫你大牛娘。」

    楊恬身邊的丫鬟多以藥為名,半夏麥冬都是當初先黃氏夫人給取的,以後楊恬房裡再進丫鬟,她自己也這般取了。

    董婆子自有老道之處,勿論她原本閨名是什麼,日後便都是桂枝了。

    此後,楊府沈府都稱董婆子為桂枝媽媽。

    這邊敘完話,楊恬又讓人賞了銀錢布匹給桂枝媽媽安家,又讓李昌家的擺一桌小席,賀一賀董家喬遷,便讓她下去歸置新家了。

    待其走了,李昌家的便笑著將小管事學給她聽的今日種種,統統稟告沈瑞和楊恬。

    李昌家的口齒伶俐,將搬家現場諸事講得活靈活現,沈瑞兩人也聽得有趣,屋裡便是笑聲不停。

    等講罷了,李昌家的又嘆氣道:「他們見著了那董大牛,回來也都紛紛說,只怕這媳婦是不好找的。」

    她目光游移,試探著道:「奴婢是有個笨笨的想頭,若是……二爺、姑娘賞個粗使丫鬟給她兒子做渾家,既是樁功德事,又與她是大恩,她必死心塌地對姑娘。」

    此時雖許多僕從簽的是僱傭契書乃至認親契書,而非買賣契書,但僕從的婚姻很大程度上還在主家之手,主家配婚也是常事。

    只是沈瑞對配婚舊俗並無好感,他身邊的人都是自擇婚配,他並不想橫加干涉,尤其是這董大牛是這般情況,賞人對董家是恩德,對那丫鬟許就是折磨了。

    楊恬也皺眉道:「不妥,若是個樂意的還則罷了,若是不樂意的,豈不又成一對怨偶。桂枝媽媽家剛剛生了那樣變故,正是盼著家和的時候,若不巧挑了個心有怨懟的去了,倒是害了她家,亦害了那丫鬟。」

    李昌家的連忙陪笑道:「是奴婢考慮不周。這莊上未嫁的小娘子還有些個,桂枝媽媽如今在姑娘身邊得臉,又有家資,只怕有不少人家是樂意許婚的。奴婢去說和說和,定把事情講明白了,讓小娘子心裡樂意,肯實心對董大牛、侍奉桂枝媽媽二老,再論婚事。這事兒交給奴婢,姑娘放心。」

    楊恬聽了,這才展顏,笑道:「煩勞嫂子。」

    沈瑞陪著楊恬吃罷飯,才往北院去見了董家父子。

    聽得那董大牛一身蠻力,沈瑞便頗感興趣,一見著人,不由喝了聲彩,好一條漢子!

    這董大牛身量竟比高文虎、游鉉還能高出一頭來,戳在那裡半截鐵塔一般,卻又不是一味痴肥,大約是力氣活兒幹得多了,生練出一身腱子肉來,曬得皮膚黝黑,看上去十分健美。

    他相貌又隨了母親,濃眉大眼頗為周正,只是眼神略顯呆滯,行動遲緩,到底還是洩露了他的不同。

    董老實則是個尋常老丈,人雖老實,卻也不是木訥到家了,見著沈瑞便忙推兒子磕頭,口中道:「就是二爺給你新衣裳穿,給你燉肉吃,還不快給二爺磕頭,謝過二爺。」如是哄孩子一般。

    董大牛一聽,推金山倒玉柱納頭就拜,這頭也磕得實在,咚咚咚作響。

    沈瑞忙伸手去攔,他隨王守仁習過武,這些年雖刻苦讀書,功夫卻也不曾撂下,手上勁道已是不小,可這般去托那董大牛,竟然是托他不起。

    沈瑞心中納罕,又覺撿了塊寶,不免開懷。

    見他直欲把青磚磕碎一般,董老實更是老實的一聲不吭,他也聽人稟報了這董大牛一口氣吃下兩個肘子半盆飯,只好也哄道:「大牛不要多禮,快快別磕了,肉盡有的,管夠。」

    這話果然十分好使,董大牛聽了便止住了,瞧著沈瑞,忽就笑了,露出滿口白牙來,「誒」了一聲應下。

    這笑容稚童一般純真無邪,看得人不自覺的就放下心防,發自肺腑的笑出來。

    沈瑞笑著打量董大牛,越看越滿意,已在心中盤算起請誰來教他拳腳,誰來教他騎馬。便是這人沒有學武的天分,這一身蠻力也夠對手和上一壺的了。

    董老實話不多,喏喏聽吩咐,他雖沒兒子那樣的神力,卻也算是個力氣大的,只不曾種過地,不懂伺弄莊稼牲畜,沈瑞便安排了他跟著莊上四處巡察的輕省活計。

    桂枝媽媽得知兒子得了沈瑞看重,將來還能作親隨,不由心花怒放,甚至老淚縱橫。

    從前從沒人拿正眼看過她兒子的,都喊他傻大個兒嫌棄他笨戲耍他,再想不到能有今日,能有這樣的好事!

    至此她越發死心塌地的待楊恬。

    桂枝媽媽把她所有知道的暖宮的法子都尋出來與楊恬嘗試,因略識得幾個字,還去翻看沈瑞藏書中的醫書,不認得的字就問谷芽——楊恬身邊的丫鬟基本都是通文墨的,不懂的地方就等劉大夫過來看診時問他。

    楊恬見她這樣用心,也越發信賴於她。

    桂枝媽媽也常開導楊恬,與她講一些自家遇上的病例,「姑娘這是外邪入體,這樣的寒其實是容易驅退的。老奴先前遇到過內裡寒涼的,那娘子嫁人前家在水邊,好吃蝦蟹等寒涼之物,日積月累,這寒氣就在五臟六腑裡,要想拔除才不容易。不過那娘子調養了數年,也得了個兒子。嗯,這生兒子火力壯,倒是把她的寒症又醫好了幾分,後頭再生產就順利了。」

    因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不好講閨房事,卻也含含混混與她說道:「這想要孩子,也有許多門道在裡頭的,許多人沒要上,未必是體寒緣故。體寒若是行事對了,要上孩子也不難的。」

    楊恬沒有親娘,年紀又小,未到出嫁前,那閨房之樂便不會有人對她說。她雖讀書甚多,話本卻在禁止之列,因只模模糊糊一知半解,聽得桂枝媽媽這樣說,早臊紅了臉,可心裡卻是漸漸踏實了許多。

    沈瑞自然也是知道楊恬心結所在,只是他也不知道怎樣去寬慰楊恬才好,男女觀念本就不同,楊恬在病中又不免心思敏感,他生怕說錯了什麼話,讓楊恬再添鬱結,因此只加倍呵護楊恬,並不曾多說什麼。

    聽說了桂枝媽媽在開導楊恬,沈瑞也是鬆了口氣,心下也盤算著,帶她想開了些,也該同她好好談談,徹底解開她心結,讓她踏踏實實好好養病。

    這一日天氣極好,沈瑞推著楊恬出了主院,往小花園中去。

    這祥安莊原就是沈家休養避暑的莊子之一,其中花園雖然是不大,別有一番雅緻。待楊恬搬進來,雖一直病中不能去逛園子,沈瑞仍命人擴建了一二,按照楊恬喜好新挪了許多植被。

    現下正值紫藤花期,沈瑞推著楊恬往新搭好的花架下坐了,但見那一串串紫色花蕾懸掛而下,光影之間,猶如瀑布流淌,美不勝收,看得人目眩神迷,沉醉不已。

    楊恬又驚又喜,仰在竹榻上,感嘆連連。

    沈瑞遠遠打發了丫鬟僕婦,親自給楊恬蓋了薄被,倒了熱茶。

    楊恬饒有興致的打量手中古樸的青瓷杯,笑吟吟道:「這個極好,正配這景色。」

    沈瑞笑道:「我還叫人去做了紫蘿餅、紫蘿糕,一會兒趁熱送來,更配一些。」

    楊恬扁扁嘴,輕啐道:「便在紫蘿花下說甚用紫蘿作吃食,焚琴煮鶴。」

    沈瑞在一旁坐了,握了她的小手,故作委屈道:「我這不是想更般配些麼。」說的是花朵吃食,眼睛卻只盯著楊恬,深情之意溢於言表。

    楊恬早已是習慣了他這般親暱混鬧,隱隱的,打心底裡也是喜歡這般輕鬆隨意的親近,覺得比起年幼時所見父母那樣相敬如賓,這樣的親近才更像一家人。她雖紅了臉,卻也不扭捏躲閃,只又低啐他一口。

    沈瑞輕笑著,卻道:「從前,我母親,嗯,孫嬸娘,也是愛這紫藤花的。原先家中也有這樣的花架,夏日避暑是極好的。」

    楊恬知是沈瑞生母之事,忙認真聽起來。

    沈瑞緩緩講了孫氏一些舊事,並無避諱,說出孫氏早年求子不易,三十許方有了他,雖求子之路種種坎坷,終算得圓滿。

    他是想說,三十多照樣能有孩子,他們還這樣年輕,不要著急,慢慢調養。其實在他心裡,還按照前世那樣標準,二十七八乃至三十方結婚生子才是常規操作。

    果然男女思路全然不同,楊恬早也略知沈家事,然此時她想的卻是嫡親婆婆孫氏忍辱為丈夫納妾,得了庶長子,卻能悉心將庶長子養成出色的狀元郎,這樣的賢良……

    這樣的賢良……

    她……她……她楊恬卻不想要這樣的賢良呀。

    她捨不得,捨不得將這樣好的丈夫分人一半。

    她也不想,不想養出一個狀元庶子來,給親生兒子壓力乃至擋了親生兒子的路。

    沈瑞心裡到底介意不介意這狀元庶出大哥,楊恬不知道,可在外人看來,有這樣一個大哥壓著,沈瑞必也十分辛苦。

    後年殿試,沈瑞便是蟾宮折桂拔得頭籌,也不過是與大哥持平,若是稍有名次落後,怕一輩子都要被人比較說嘴。

    她攥著沈瑞的手,嘴唇翕動,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啟齒。

    「孫嬸嬸賢良……」她艱難的說出這句,忽然眼裡就遏制不住的湧出淚來。

    沈瑞吃了一驚,竟不知道她為何落淚,慌忙將人裹進懷裡,輕撫其背,哄道:「恬兒莫要傷心……嬸娘這一生……」

    卻聽楊恬哇一聲哭出來,「我怕……學不得……學不來嬸娘這樣的賢良……我……我……」

    大明律裡雖有明文規定「凡男子年滿四十,而無後嗣者,得納妾」,但無論官宦人家還是民間,納妾都是極為尋常之事,甚至有些官宦人家認為既為官,家中不置姬妾便不夠體面。

    其時士大夫眼中,姬妾多是一個物件,用以狎玩。

    而對於絕大部分正房夫人而言,尤其是有誥命的夫人們,身份地位的懸殊,決定了姬妾生死都在她們手中,根本稱不上什麼對手,只是如養貓養狗一般,除非有一二牙尖嘴利如豺狼,才會讓她們略略費心拔牙去爪。

    像楊家蔣姨娘這種,便是豺狼養大,反要噬人了。

    而真正能成為正房對手的,便是正房無所出,妾又出身清白、娘家有靠——就如沈瑾生母鄭姨娘這般。

    良家出身,育有兒子,兄弟中了進士做了官,鄭姨娘可以說是妾室裡最為好命的那一種。

    楊恬既不捨得分出去丈夫,更憂心碰上這些不省心的姨娘。

    可在納妾蔚然成風的時代,要求女子三從四德以夫為天的時代,她這樣循規蹈矩長大的書香千金,就是心裡不樂,卻也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不想你納妾這樣的話。

    「我怕……我不想……」她只哭著,嗚嗚咽咽,斷斷續續,語不成調。

    沈瑞一時對她說嬸娘賢良有些摸不到頭腦,忽然想起此時女子所謂賢良就是給丈夫納妾,揣度著她心態,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先後目睹鄭姨娘、蔣姨娘乃至張四姐這樣的妾室的手段,又見多了沈源那等好色無度的行徑,以及沈洲這樣因妾誤了前程的,沈瑞是打心眼裡反感姬妾這種生物。

    「沈家大族,不免良莠不齊。」沈瑞擁緊了懷中的人兒,沉聲道,「然二房這支以書香傳家,置妾並不是為私慾,只為了子嗣計。」

    楊恬心痛如絞,好似那一日的窒息又漫了上來,她一把攬住沈瑞的腰,抽噎著,低聲道:「我……我知道……我……」

    卻聽沈瑞道:「所以,二房,不是還有四哥兒麼。」

    「啊?」楊恬一時糊塗起來,腦子裡全然反應不過來沈瑞說的什麼。

    沈瑞捧起楊恬的臉,巴掌大的小臉,因病而消瘦得不成樣子,這些時日剛剛養回一點點肉來,卻仍顯得眼睛出奇的大。

    此時梨花帶雨,一雙黑葡萄似的眸子濕漉漉的,水光瀲灩,尤惹人憐愛。

    不知道是不是爛漫的紫藤花的魔力,幾乎不受控制的,沈瑞親吻上她的淚眼。

    她有一瞬間的茫然,然後慌忙要躲,便是耳鬢廝磨,也不曾這般親暱。可她又,忍不住貪戀這點點的溫暖。

    就是這一份猶疑拖延了時間,猝不及防,那溫暖濕潤的嘴唇便又貼上了她的。

    這下她徹底的呆住了,只覺得手軟腳軟,渾身都沒力氣,所有的血都湧到臉上,像著了火一般,那熱浪從頭漫到腳,好像要逼得人窒息,腦子也開始發漲,心也砰砰似要跳出腔子。

    她的感官一下子變得超乎尋常的遲鈍,周圍的蟲鳴鳥叫都不聽不到了,眼前大片大片的紫藤花也變成了一汪紫霧。

    可一忽兒又超乎尋常的敏感,她聽得到他的心也似擂鼓一般咚咚響個不停,她感到他在齧咬她,像她是紫蘿餅似的,要將她吞下肚子。

    她有些驚慌,有些害怕,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

    好在,他還知道她在病中,不敢太過,吮了吮她軟嫩的唇,見她瞪圓眼,幾乎無法呼吸,便忙放開了她,安撫似的攬著她,輕輕拍背。

    她這才長長呼吸兩下,身子打起顫來,不知是羞怒還是氣惱。

    「你……」剛剛褪去的紅潮再一次湧來,臉像滴血一樣紅,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恬兒……」他這麼輕輕一喚。

    她忽然就心軟了,也不惱了,只是,她闔上眼,也不想再理他。

    「恬兒,二房還有四哥兒。」他太討厭了,好像知道她無法拒絕什麼,偏偏就說給她聽,讓她不得不睜開眼。

    可對上他那要吃她下肚的目光,她又有些不自在。

    但,「還有四哥兒」這句話,她怎麼能不問個清楚!

    「四哥兒才是二房正統血脈。」沈瑞這會兒隱隱血脈賁張,也不敢再碰楊恬了,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這還在孝中,她還在病中,他在心裡對自己吼。幾乎要打自己一個耳光讓自己清醒一下。

    但是面對自己心愛的姑娘,這樣一幅場景,又有幾個人能坐懷不亂。

    他趕緊讓自己說重要的話,將思緒拉走,不再去想她甜美的唇。

    「有四哥兒,二房香火就無論如何也不會斷。」沈瑞看著楊恬,認認真真道。「咱們都經歷過這些事,深知狼入室是亂家的根本。恬兒,我定不會負你,你可信我?」

    這樣重的承諾!

    楊恬抖著唇,已泣不成聲,不能自已。「恆雲,我……我怕……怕拖累了你……誤了你呀……」

    「恬兒,你瞧我父,可因母親無子而覺被誤?他二人一生相濡以沫,不知慕煞多少人。」沈瑞捧著她的小臉,認真道:「恬兒,有你在,便有諸苦吾皆甘之如飴。恬兒可忍心棄我而去?」

    楊恬淚眼朦朧,望進他眼底,那裡滿滿都盛著自己。

    想想沈滄夫婦,再想想自己的母親,雖兒女雙全,又是怎樣。

    「我信。我信你……」她終於開口,聲若蚊蚋卻異常堅定,「我也養好身體,不拖累你,一直一直陪著你。」

    *

    五月底,楊慎王研夫婦再次來到祥安莊。

    他們月初住到初四方回去過端午,也是心滿意足。

    這次回來,王研便忍不住向楊恬抱怨道:「太太原還說許我輕省幾個月,這還沒足一個月呢,便抓了我去理事。」

    說是抱怨,但眼角眉梢還是帶著些喜意的,能進門接管一二家事,對於新媳婦來說,也是受重視的表現。

    王研亦不是那深閨弱女,只懂風花雪月不懂菜米油鹽的書香千金,隨母親在鄉間時,她是事事過問的,如今自然也有那一展身手的心。

    楊恬只抿嘴笑道:「能者多勞嘛。」便得了王研一記擰臉。

    掌家的新少奶奶到底不一樣,王研此來帶了更多的吃食物件來給親小姑子,還將先前所謂被傳染了的半夏和山楂也帶了回來,更有先前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

    以她的話說:「多些使喚人,也免得我家妹子被沈家欺負了去。」

    楊恬羞澀一笑,也不接話,倒是林媽媽等連忙笑著表忠心:「有奴婢們在,拚死也不會讓姑娘受了欺負。」

    一時半夏和山楂進來了,一見著主子姑娘,兩人就再忍不住,撲過去磕了頭,又膝行上前,跪在榻邊痛哭失聲。

    惹得楊恬也跟著落淚。

    這一番著實是生離死別,能再相見也實在不易。

    王研忙一把拽起半夏來,斥道:「姑娘身子才大好了,你們又來招惹,快快收了淚,以後好生照顧姑娘。」

    半夏忙連聲應了,擦乾了眼淚,又與麥冬、林媽媽等廝見了,便張口就要今日給姑娘守夜。

    楊恬連連笑著擺手,讓她且歇歇再來。

    半夏麻利道:「虧得姑娘賞了銀子,家裡才買了好藥,奴婢才能快快好起來。如今已是好了許久了,也該是奴婢給姑娘盡心的時候了。」

    卻說半夏當初乃是被蔣姨娘下了藥,才至高燒不退,被當作是過了病氣送回家中。

    好在她是家生子,老子娘不是那等賣女兒的狠心人,女兒病重歸家非但沒嫌棄,還傾家中之力延醫問藥。

    小丫鬟山楂卻是個命苦的,她自外面買來,在府裡認了乾娘求照應,這乾娘素來拿她月錢從不手軟,照應卻未見得,這會兒到病時更是不理會她。

    半夏娘最是善心,與那婆子大吵一架,將山楂接在家中,兩個小姊妹一起養病。

    楊恬與兩個大丫鬟一起長大,感情甚篤,當初半夏出去是以伺候病重老娘為藉口,楊恬便賞了不少銀子,讓麥冬拿去給半夏老娘看病。麥冬也和林媽媽又湊了些銀子,連同楊恬與俞氏的賞賜一併拿給了半夏家。

    有了這些銀子,半夏家也寬裕起來,給小姊妹換了好藥。斷了毒源換了好藥,兩人原本幹活兒慣了的,身子底子便不賴,這好起來倒也頗快。

    只是只是後來楊恬去了莊上,病情又有惡化,俞氏也無心送兩個不知道是否好利索的丫鬟去伺候,這才耽擱下來。

    到了這次蔣姨娘事發,又出了金桔這樣的歹毒下僕,俞氏也是受驚不小——若非陰謀被戳破,這罪過怕就要落她頭上了,那等待她的,不是悄然殞命,便可能是青燈古佛。

    因此俞氏也毫不手軟的將府裡上下清洗一番,把和蔣姨娘有瓜葛的,乃至幾個哥兒姐兒身邊的丫鬟婆子都盡數發賣了。

    這事兒還不光是她自己,她還帶著兒媳婦王研一處去做了,楊恬這邊的人她本就不好深查,生怕楊恬多心,如今楊恬親嫂子來查,自然也避了嫌疑。且賣了舊僕,也給王研陪嫁來的人留了位置,算是賣個好給兒媳。

    俞氏是再不敢送自己身邊丫鬟給楊恬了,生怕再惹出事來,自己也撕擄不輕,這邊就全權交給了王研處理。

    王研也精心挑撿了一番,像半夏家這樣先黃氏夫人用過的、本就準備給楊恬坐陪嫁的僕從,便被王研打包送來了莊上。

    她本心也是希望妹子多個人使喚,家裡這邊既去了蔣姨娘,又有她在,院子也就沒什麼可守的了,只留兩個粗使婆子看屋子罷了。

    半夏一家子人也不少,半夏原姓章,父母雖不是什麼大管事,也掌過一兩樁事情,兩個哥哥章魁章梧都娶了媳婦,半夏之下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弟弟章壯剛剛九齡,正是內院不禁的時候,可在院內院外遞話跑腿。那個妹妹略小些,卻也能跟著山楂這樣的小丫鬟學學簡單的規矩了。

    山楂此番能逃得命來,全賴半夏娘善心,因此認了半夏娘章添家的作乾娘。

    府裡一番人事變動後,原本還鬧了兩場一定要「救」姨娘回來的二姑娘楊悅忽然就消停下來。

    王研頗為不屑道:「蔣姨娘也不教女兒些好的,淨是些下三濫的手段。蔣姨娘這一被送回老家,二姐兒的乳母居然攛掇著二姐兒去跟老爺鬧,以削髮出家威脅老爺接她姨娘。」

    楊恬不由訝然,她印象裡的二妹妹,性子是不太好的,但也不曾這般激烈。

    不過蔣姨娘既是算計了她,想將楊悅頂替她嫁給沈瑞,勿論這個二妹妹是否起過覬覦她姻緣的心思,她始終是無法不介懷的。

    嫂子既然這麼說,想來二妹妹是沒有出家的,只不知道父親會怎樣動怒。

    「老爺哪裡會由著她性子胡鬧!」果然,王研涼涼道,「那乳母賣得遠遠的做苦力去了,身邊原先的丫鬟統統換了一遍,連帶著三郎四郎身邊的乳母丫鬟都換了,她這才消停下來。」

    王研頓了頓,忽然笑道:「不想這幾個人裡,二郎倒是個沉得住氣的,聽聞二姐兒也去找二郎鬧了,二郎三兩句把她打發了回去,自此門一關,再不理會任何事。」

    楊恬不由沉默,想起大哥對母親的感情,心下一嘆,二郎還真是個薄情的,蔣姨娘可是處處為他們打算,到頭來,只一個二姐兒還為她爭一爭。

    「太太……可要抱四郎去養?」楊恬問道。因三郎已是大了,記事了,怕養不熟。

    王研卻搖頭道:「不曾。我也猜不透太太的心思,按理,這會兒最是好時候,都不用尋什麼藉口,順理成章就抱過來養了。」

    饒是聰明如她,也猜不到這繼婆婆想的什麼,雖說繼婆婆一直說了要把家整個交給他們夫婦,但是養一個和大郎差了近二十歲的小兒子,對他們真是一點兒威脅都沒有呀。對俞氏來說又是一種保障。

    說起二姐兒楊悅來,王研又想起一事,低聲向楊恬道:「我還忘了,這幾日,還有一家來向二姐兒提親。」

    楊恬見嫂子這般謹慎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可說起「婚事」,她也不免酸上一酸,道:「二妹妹也不小了,有人提親不是好事麼。」

    王研嘆道:「我倒是想快些將她打發出門子。只是,這提親的人家,」她頓了頓,還是連林媽媽都打發了出去,屋裡沒了人,才向楊恬道:「你道是誰,是那工部侍郎李鐩家的嫡長子。」

    楊恬一時沒反應過來,茫然了片刻,反問道:「這家……是誰?和咱家……好像素無往來吧?」

    王研戳了戳她額頭,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呀,只想著咱家,是和你有干係的。」

    見楊恬更是摸不著頭腦,她朝東廂沈瑞的書房努努嘴,道:「你不曾聽過沈家與賀家官司裡那些事兒?這李鐩家的嫡長子,原是與賀家五姑娘定親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4-13 06:22
第622章 鳳凰于飛(二十一)

     隨著賀家的抄家,沈賀兩家的恩怨塵埃落定。

    楊恬對沈賀兩家的事情知之甚詳,只是案子審定後,只道與賀家再無瓜葛,便拋在腦後,一時不曾想起這李家。

    此時聽王研一提,她立時憶起,不由“呀”了一聲,“是那個退親的?!”

    賀五姑娘早有姻緣她也是知道的,只不過在賀老太太吞金、賀五姑娘欲以金釵自裁這等慘烈故事傳到楊家後,她才瞭解到其中詳情。

    那李鐩家以長子病重為由向賀家提出退親,當時沈洲剛剛被賀家弄丟了官,賀家正是氣焰囂張而沈家弱時,便沒有人認為李鐩家是為了劃清界限才與賀家退親的。

    然退親沒多久,王守仁班師回朝帶回了賀家通倭的證據,賀家自此一敗塗地,最終落得抄家斬首流放的下場。

    李家則因抽身早,既沒沾惹是非,也不曾被人質疑人品。

    然賀五姑娘沒死成,卻也是被流放了,下場未必比死好上多少,京中不少閨閣千金是同情她的。

    那時楊恬跟著俞氏赴宴,不少閨秀們竊竊說著這話題,有人便道李家若是不曾退親,賀五姑娘有這婚約,許還能留在李家,免去流放之苦。

    當然也有人說,親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賀五姑娘就是留在京中又豈能安心。

    更有人道只怕李家就算認下這個媳婦,也不會好好待她。

    楊恬因這是沈家仇家的事,也只聽聽罷了,並不會開口說些什麼。只是回來後聽過父親與長兄談論賀老太太吞金這事,父兄固然瞧不上賀家,但對李家也是沒甚好評的。

    “前幾日,聽聞是因泰陵工完(弘治皇帝陵寢),皇上重賞了提督營造的新寧伯譚祐,還有工部左侍郎李鐩,以及錦衣衛指揮僉事余寘。”王研說起朝事來,也是絲毫不陌生,可見在家中,楊慎是不瞞她的。

    其實楊廷和對長媳想聽政事的態度也是默認的,他亦希望長媳能成為兒子仕途上的賢內助。

    而且,楊廷和還發現,有些時候,這長媳比兒子更具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之後便更不會忌諱兒媳知道政事。

    王研緩緩道:“皇上能把泰陵的工程交給李鐩,已是看重,此番重賞銀錢之後,又把西苑的工程交給了他,朝中一時都以他為皇上身邊新貴。他既得了皇上的賞識,那來交好咱們家老爺這帝師,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只是這上來就約為婚姻……”

    “他上來就約為婚姻,未免太急切了些。”楊恬點點頭,接口道,“何況,賀家那案子雖已是幾個月之前的事兒了,可當時他家大公子可說的是病入膏肓方才退親,這幾個月就身體康健,又能另定親事了?!還不讓人說嘴!若我楊家應了,只怕也不會落下好話來。”

    王研讚許的看向楊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道:“我家恬兒長大了。”

    楊恬臉一紅,又啐她道:“說得這樣老氣橫秋,楚楚姐,你才比我大幾歲?!”

    王研笑嘻嘻的又擰了她一把,這才扯回話題,道:“我與你大哥也是有這個顧慮,只是老爺並未說許或不許,只在斟酌,我們便不好說話。就算定下親事,這裡頭也還有一事……”

    “雖說京中都知道李鐩家事,這嫡長子媳婦不是那樣好當的,但那到底叫侍郎府的嫡長子呢,身份在那裡擺著。當初賀五姑娘雖也是個庶女,卻是一直養在嫡母身邊,又記在嫡母名下,”她頓了頓,道,“咱們太太是萬不會肯將二姐兒記在名下的。庶次女配嫡長子,這便算我楊家高攀了。”

    楊恬嘆了口氣,“既是高攀,在那不知就裡的人眼中,楊家名聲只怕要比李家還差些。”

    楊恬也深知,俞氏是絕不可能將楊悅記在名下的。

    此次蔣姨娘計策之毒,不單是要陷她楊恬於死地,這栽贓俞氏更是要連俞氏也一併除去的。俞氏如今應是恨蔣姨娘入骨的。

    無論二姐兒是否參與其中,作為蔣姨娘為之謀劃的女兒,俞氏自然也會連其一併恨上,俞氏連四郎都不肯養,又如何肯讓二姐兒記在自己名下。

    這次蔣姨娘出事,多是因著父親日常縱容,養大了蔣姨娘的心,父親只怕也是心裡有數,也就會對俞氏存了愧疚,因此再對上俞氏的堅持,如何也不可能強硬要求俞氏記名。

    “如今只看父親的意思了。”王研道,“我此來與你說,也是想問問你可還從沈家知道些李家事?我們也好心裡有數。”

    楊恬想了想道:“說也是賀家事,李家也沒什麼……”她頓了頓,忽然睜圓了眼,敲了敲手指,道:“我還真想起一事。”

    她想起的,便是那李鐩的兄長李鈞現任江蘇學政,雖與賀家算得有親,卻不曾徇私,在松江審理通倭案時秉公斷案,且對賀家印象頗壞。

    她便原原本本講與王研聽,因又道:“這事兒都說了許久了,記得好像是沈二哥去歲從松江回來就提過。方才瞧嫂子像是不知,想來大哥是沒留心,忘記了。”

    “可不,你大哥對這樣的事兒根本不理會的。”王研苦笑道。

    這件事楊慎根本不曾同她提過,可見是從沒上心過。王研心裡嘆氣,丈夫極有才華,卻是不耐煩俗務的,卻不知,日後走上仕途,總是要面對這些。

    她微一思量,便道:“這麼說來,這位學政大人乃是耿直之人,只怕容不下賀家這等小人為姻親的,極有可能早早就寫信給兄弟讓他退婚了,但這侍郎大人嘛……”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個輕蔑的笑容來,“怕是也舍不得門當戶對的親事,那會兒賀東盛可還是刑部侍郎呢。這一觀望,就觀望到了年底,只怕也是南邊送了信,王守仁王大人抓了賀家的證據,他這才能果斷退婚了。”

    楊恬點點頭,表示贊同。

    王研撂下臉來,冷冷道:“若是這樣,這李鐩整個兒一反覆小人,如何做得親家。”

    然她心裡也清楚,丈夫不曾留心過李鈞之事,她是不相信公爹楊廷和也不留心的,那麼楊廷和沒有一口回絕,只怕還有些顧慮。

    王研抿了抿嘴,道:“如論如何,我今兒回去總要同老爺把這前前後後的事說個清楚。”

    管了事的王研便沒有剛成親時那會兒的逍遙了,也如俞氏一般匆忙,勉強留下陪著楊恬吃了頓飯就要往回趕了。

    沈瑞那邊被大舅哥楊慎好好考教了一番,從字到時文都批了一頓,沈瑞也乖乖聽著,就學識上來講,他發自肺腑承認,他同大舅哥還是有差距的。

    大舅哥到底是狀元之才,他也樂意於同大舅哥多交流的。

    待楊慎夫婦走後,沈瑞私下與楊恬說起時,忍不住道:“大兄成親後,倒是越發有長兄風範了。”有點兒長兄如父的意思。

    楊恬也笑得雙眼彎彎,對“楚楚姐”這嫂子讚不絕口,她也是真心高興,能有這樣一位嫂子。

    她同沈瑞說了李鐩家向楊家提親的事,又將自己與嫂子的分析說與沈瑞聽。

    沈瑞涼涼一笑,道:“其實這位李侍郎先前主持的水利工程都是做得極漂亮的,既非庸碌之輩,趨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他壓低了聲音,又道:“這人是劉閣老麾下,這裡面有沒有閣老的授意還未可知。”

    其實他還在想裡頭有沒有壽哥授意呢,只這話卻不能隨便提出。

    握了握楊恬的小手,他才恢復了正常聲音,道:“岳父與這些人打交道更久,想來深知這些人為人,恬兒不要多慮此時,一切有岳父做主……”

    他又寵溺調笑道:“不喜二姐兒,日後不見她就是,以後讓章添(半夏爹)管門房,見誰不見誰、門開或不開,都由你說的算,好不好?”

    楊恬皺皺鼻子,嗔道:“這裡好好正經說話,偏你混打趣人。”又扁扁嘴道:“怎麼說也是自家姐妹,難道真個拒之門外。”便是心裡有一萬個不樂意,還是要做做臉面,不能讓人嘲笑了楊家的家教去。

    她這麼說著,便又想起一個更不樂意見的來。

    她皺眉道:“還有,嫂子說,壽寧侯府二姑娘及笄禮竟還給我下了帖子,說什麼親戚妯娌。太太和嫂子都是不快,沒與他們什麼好臉,直接替我推了。”

    沈瑞登時也沉下臉來,冷冷道:“更不必理會他們。”

    楊恬凝視這沈瑞,這禮法上,過繼之後,沈瑾便只是族人,可說到底還有一層血脈關係,終不能等閒對待的。

    沈瑞見她目光隱含憂慮,心下也明白了幾分,聲音更冷:“恬兒不要多想,那是尋常族人罷了。族中面上都過不去的、見面必要吵的也大有人在,咱們這算得什麼。且早就分了宗,誰理會得。”

    他拉了楊恬的手,認真道:“恬兒,我早就說過,你不必為任何人委屈自己,從前有岳父和大兄,以後,有我,我會努力讓你活得自在。”

    楊恬這才展顏一笑,忽又俏皮的眨眨眼,用那嬌憨語氣道:“我原還想著,若你說‘面子上過得去得了’,那我就還得做做面子情,那就隨便著人往書坊裡買那新刊的女戒女德,送去賀她及笄。你既然說面子都不必留,這半弔錢我便也省下啦。”

    那女戒女德咬音極重,末了還吐出丁香小舌,扮了個鬼臉。

    沈瑞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心情也舒朗起來,伸手刮著楊恬的鼻尖,笑道:“你竟也變得這樣促狹!”

    “還不都是跟陸家嫂子學的。”楊恬忽然嘆了口氣,再開口就帶出些張青柏的口音語氣語調,道:“我同陸家嫂子學話兒比學功夫還快些,可如何是好呦……”

    聽得沈瑞直笑噴出來:“壞了,壞了,他日這蓋頭一掀口一開,我竟不是娶了個蜀中媳婦,竟是個山東的!莫不是讓人掉了包吧,可如何是好呦……”

    *

    五月二十八,壽寧侯府二姑娘張玉嫻及笄之禮,侯府大排筵席,賓客盈門。

    不管朝中怎麼說皇上對張家的態度,張家都是弘治正德兩朝最顯赫的外戚人家,尤其這據說張家姻親裡馬上就要再出一位皇后了,這文武中除了和張家死磕的如韓文等少數幾家,絕大部分的朝臣都是要給些面子的。

    當然,也有熟識張家內眷的人暗暗嘀咕,這張二姑娘原當是五月中旬的生辰,怎的拖到了月底才辦呢?這及笄禮對女子來說又是如此重要……

    不過,外界議論紛紛絲毫不影響張家的熱熱鬧鬧,宮中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賞賜了錦緞、頭面下來,一時也是頗顯榮寵。

    這一日楊恬自然沒有關注,一早起來,她和沈瑞正忙著打榆樹錢兒,商量著晌午吃個榆錢兒宴。

    卻是兩人例行遛彎時,見著莊中一處路旁十幾棵大榆樹上掛滿了榆錢兒,幾個莊戶家的小童正在那邊摘的起勁兒。

    楊恬一個書香門第的閨秀,哪裡知道這東西竟還是能吃的,沈瑞則是前世記憶,笑稱要打榆錢兒來吃。

    他便只知道個榆錢兒炒雞蛋的吃法,還是林媽媽不由笑道:“到底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您哪裡知道窮苦人家怎樣吃得,哪裡有得雞蛋,少放些米便用它來煮粥,有些粗面便能包餡、烙餅子……”

    沈瑞笑道:“如今卻是不苦了,咱們就炒雞蛋炒肉吃,恬兒也嘗個新鮮。”

    楊恬則表示,瞧著榆錢兒結得頗多,不若都做來嘗嘗。

    沈瑞便讓小廝去喊眾小童,今兒他們摘的榆錢兒分他一半,他給每人十枚雞子兒一斤肉,讓他們回家炒榆錢兒吃個香甜。

    小童們立時歡呼起來,摘得越發起勁兒。

    正熱鬧間,那邊門上來人報說,清河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還有一位吳姑娘來訪,求見楊姑娘。

    楊恬不由大奇,道:“她們三個怎麼來了?”

    倒不是對今天這個日子好奇,她是壓根不知道今兒就是張玉嫻及笄禮的——那日王研只說了壽寧侯府送來帖子她們給退了,卻根本沒說哪天。

    楊恬好奇的是,清河郡君蔡淼也就罷了,其婚期還沒定下,趙彤可是六月二十就要成親了的,眼見進了六月,家裡怎會許她到處亂跑!

    她也只在轉危為安的第二日見到過趙彤一面,之後趙彤就得在家乖乖等著嫁人了。

    還有吳錫桐,這吳錫桐不是要進宮了嗎?

    吳錫桐的消息也都是趙彤帶給她的,趙彤每次來祥安莊,總是要與她講一番閨秀圈中的閒話,她們兩個共同的朋友並不多,因此說來說去左不過那幾個人。

    吳錫桐當時情形是比她還凶險的,不光是被冰冷的河水凍了,更是磕破了頭,整整昏迷了十數日,真真是叫從閻羅殿搶回條命來。虧得是留在大長公主府,若是當時便回去壽寧侯府,怕早就沒有命在了。

    也萬幸吳錫桐自幼在鄉間長大,身體底子要比尋常深閨所養柔弱少女強上許多,這一下雖兇猛,卻沒有傷及根基,等清醒過來之後,身體也就開始好轉。

    大長公主府本就格外善待吳錫桐,待宮裡傳旨出來又派了教養嬤嬤,太醫也是輪番來問診,各種珍奇名貴藥品也紛紛賞賜下來,吳錫桐這傷養得也快。

    只是其也一直也沒來看過楊恬,不曉得這次來是怎麼個意思。

    楊恬暗自思忖著,一面吩咐人快快請到她待客的花廳,一邊兒又同沈瑞笑道:“可巧兒,我料她們也沒吃過這榆錢兒,也給她們吃個新鮮。”

    沈瑞笑道:“妙極,她們是定沒吃過的,你就告訴她們這是不世出的奇珍,回頭再裝一袋子與她們,今兒的回禮也就省下了。”

    楊恬刮臉笑嗔道:“好個小氣的沈二爺!”便在沈瑞的大笑聲中,使半夏麥冬趕緊推著她回去待客了。

    待到了花廳,雙方還不及見面行禮,趙彤先就埋怨道:“都不是外人,帶我們來花廳作甚麼,你這身子骨,哪裡是能一直坐著的。快快帶我們去你院裡,你自躺著去,不然我們哪裡敢好好說話。”

    蔡淼也上前來笑道:“她來得勤了,你不當她是客,難道我們來得不勤,便是客了?我們待你的心可是同她一般的,你若將我們當客待,卻是要傷了我們的心。”

    楊恬只好笑道:“你們這般說,我竟是無言以對了。”

    趙彤哈哈一笑,道:“還對個什麼,快快回去,你好好躺著去。”

    楊恬無奈,向吳錫桐歉然道:“叫吳姑娘見笑了。”

    吳錫桐原有些尷尬,這裡可不就她一個不熟的外人麼,但她早就練就圓融性子,立時上前陪笑道:“便我是客,可還有一句客隨主便呢,不是要你這主人家便宜了,我才好便宜的。”

    眾人說笑著回了主院,遙遙就見素白圍牆,頂淺淡竹影,蔡淼便讚了聲“妙”,笑道:“這院子是新拾掇了。”

    卻是楊恬日漸好轉,沈瑞為分她心神,與她一起琢磨著重新佈置的。

    城裡不好動土,莊上卻無顧忌,偌大一片地界都是他家的,是想推了牆就推,想挖池塘便挖,個把月下來主院已變了模樣。

    進了院子,蔡淼就往那叢紫竹而去,見築土為壟,環水為溪,小橋纖巧,石階古樸,顯出幾分魏晉古意來。

    她滿口讚著,又忍不住道:“這幾株墨竹……瞧著恁像筠園裡的呢?”

    那筠園乃是一處商賈所開賣花木的園子。

    楊恬搖頭道:“這幾株是陸家嫂子所贈,我實不知是哪裡來的,也不便問。”

    卻是張真人非但沒惹禍還入了貴人的眼,陸二十七郎夫婦感激不盡,怕送銀子沈家嫌俗,特地打聽著買了些名貴花木送來。

    蔡淼眼珠子都舍不得移開了,口中遺憾道:“呀,數一數,怕真是那幾株,滿京城再沒有比他家竹子更好的了。唉,只園主要價忒高,我還在跟我哥磨著……唉,既賣到了你這邊,這下我也不用惦記了……”

    趙彤一推她,笑道:“幾根竹子而已,瞧你這大驚小怪的,過些時日你嫁到南邊兒去,竹子還不是有的是。”

    提及婚事蔡淼半分羞澀都沒有,撇嘴道:“一時且嫁不過去呢,祖母說要留我過二十再去。”

    趙彤拍手笑道:“哎呦,了不得了,可不是把成國公府等個望眼欲穿呀……”

    蔡淼作勢要去擰她的嘴,笑罵道:“看我不撕爛了你這張惱人的嘴!”

    楊恬看著這倆人鬥嘴,哭笑不得,咳嗽一聲,笑道:“好姐姐們,咱們屋裡去吧,我還沒好好問你們,六姐姐,你這不是六月二十就成親了嗎?帖子我都收著了,怎的現在伯夫人還能許你往外頭跑?”

    趙彤正好藉機掙脫了蔡淼,嘻嘻哈哈的跑進上房,探頭笑道:“我娘才不管我呢,只是嬤嬤們多事……”

    待楊恬等進了屋裡,趙彤將她按在榻上,又喊半夏麥冬等丫鬟過來與她蓋好了薄被,旁人便在榻邊圈椅上隨意坐了。

    吳錫桐頭次來,這一路不住打量著,又見楊恬閨房處處擺設都別具匠心,心裡不免感嘆楊恬好命。

    趙彤大喇喇幹了一碗茶,又努嘴再要一碗,笑道:“這是新茶罷?也是好喝。你這兒什麼都好,趕明兒我要來住上幾天。”

    又戳楊恬道:“可惜了早沒認得你,不然我們便把宅子置到你家旁邊去了。現下仁壽坊可是沒甚空宅子賣了。好在莊子倒還在一處,等我成了親,搬來莊子上與你作伴。”

    楊恬笑道:“故所願耳,不敢請耳。”

    蔡淼則忍不住打趣她恨嫁。

    趙彤更無羞澀之意,大大方方道:“現在的嬤嬤們忒是聒噪,這也不許那也不許,又不叫我出門,可是厭煩。我真巴不得早早嫁了。那邊府裡有嫂子當家,我倆只高樂去。”

    她本想說要是能分府出來單過才好,卻到底瞧了一眼吳錫桐,把話嚥了回去。

    蔡淼也瞧著吳錫桐,轉而說起今日來意,“原是不請自來有些冒昧的,你也知道,今兒是那誰的及笄禮……”

    楊恬還真不知道,不過聽到及笄禮這詞兒,也就知道了,便也沒應聲。

    趙彤接口道:“他家倒是有記性的,沒與我下帖子,誰又耐煩去他家!小七兒有帖子也不耐煩去,說來看你,我正想你呢,也就來了。”

    楊恬無可奈何一笑,目光也落向吳錫桐,論理,誰不去都行,吳錫桐怎的還會不去?

    蔡淼瞧見她目光,嘆了口氣,道:“恬妹妹你也知阿桐在我家住了這些日子的,壽寧侯府來人說了,六月後再接她回去。”正是將這及笄禮繞了過去。

    趙彤偷偷偏過頭去,沖楊恬擠眉弄眼,楊恬也就反應過來,張玉嫻既沒入皇上的眼,只怕是見不得這位要進宮的親戚家姑娘的。

    楊恬便就笑著岔開話題道:“你們可是來得巧,我今兒打了榆樹錢兒,只怕你們都沒見過呢,便在我這兒吃個新鮮,可好。”

    趙彤蔡淼果然不知那是什麼,吳錫桐在鄉間長大,卻是吃過的,因笑道:“可是偏了妹妹的好東西了。”

    蔡淼也笑道:“原是阿桐要來探望你的,我們卻是借光了。”

    這話說完,不想吳錫桐應聲站了起來,向前兩步,卻忽直挺挺衝著楊恬跪下去。

    滿屋子人都唬了一跳,楊恬更是大急,慌忙的起身閃避。

    一旁趙彤眼疾手快扶住楊恬往旁邊一帶,防止她跌下榻去,口中已喊自己的丫鬟將吳錫桐扶起來。

    趙彤的丫鬟都是練家子,兩下就攙起吳錫桐來,她本都俯身要磕頭,生生被架了起來。

    便是平輩之間也沒有行此大禮的道理,何況她雖沒進宮,卻名分已定,誰敢受她這一禮!

    趙彤已是惱了,氣憤喝道:“吳錫桐你作甚麼!有話好好說!”

    楊恬回過神來,心下感激趙彤回護,聽了這話,卻也忙掐了掐趙彤的手,生怕她口出惡言得罪了吳錫桐——他日吳錫桐入宮,想處置她們還不容易!

    蔡淼也沒想到吳錫桐這一手,也慌忙站起來去扶她,又偷偷瞪了趙彤一眼,同楊恬一般警示之意,口中圓場道:“阿桐你這是作甚麼呀,瞧把她倆嚇的!可是要折煞人了。”

    吳錫桐已泫然欲泣,“是我連累了楊妹妹呀……我對不住妹妹……我當向妹妹叩頭謝罪聽憑妹妹處置的……”

    趙彤攬著楊恬的手輕輕按了按,楊恬會意,心下嘆氣。

    她語帶埋怨道:“吳姐姐,可是折煞我了。你我原是一般的受害者,難道我不去恨那歹毒之人,倒來恨你不成。”

    吳錫桐淚眼朦朧,伸手去握著楊恬的手,懇切道:“自我醒來,聽得妹妹病了,恨不得自己以身相代,只我自己也病得七葷八素,下不了床,不能來請罪。這幾日方好了些,就想著能過來一趟,親自向妹妹認罪,妹妹怎樣處置我都好,讓我瞧一眼妹妹身子好轉了,我也安心些……”

    楊恬忙道:“姐姐這是說得哪裡話來,你又哪裡有什麼罪!再這般說,我便真要惱了,這是姐姐將我想得多不堪,才會怪罪姐姐甚至處置姐姐?!”

    吳錫桐也是見好就收,慌忙摀住嘴,自責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我知妹妹一向良善,不然當初也不會幫我,只幫我大恩我還不曾謝過,卻又累妹妹……”見楊恬又瞪眼,她忙改口道:“瞧我,又說這樣的話……該打,該打……”

    蔡淼見火候差不多了,忙拉了吳錫桐一把,陪笑道:“你瞧,自家姐妹,我原就說過,恬姐兒最是心地淳厚,是你自己想多了,今日一見,果是這般吧。”

    又轉向楊恬解釋道:“她啊,這病的也是不輕,你摸摸,這頭上凹下去那塊,還沒長平呢,虧得頭髮密,能遮掩一二。昏迷了數日,又是高熱不退,待醒來聽聞你受了池魚之殃,她便懸心不已,日日唸誦,我來見過你,就得立時去見她告訴她你情況,她才安心喝藥。”

    蔡淼說著,又撫了撫吳錫桐的鬢髮,嘆道:“她一直也下不得床,來不得你這兒,這一拖二拖的,便拖到了如今。前兒壽寧侯府說六月裡就要接她走了,她生怕進了壽寧侯府再出不來,沒法來看你,今日剛好得這麼個空兒,我便帶她來了,恬妹妹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楊恬嘆道:“七姐姐也張口閉口的說我怪你,如此我真是不知怎的答才好了!”

    蔡淼笑道:“罷,罷,卻是又嫌我客氣了。”

    趙彤笑道:“可不是你忒客氣了!還說是自家姐妹呢,自家姐妹會這般說話不成!”

    吳錫桐略帶悵然的望著楊恬,低聲嘆道:“我心裡一直感激楊妹妹的,我原也沒什麼閨中密友,一直幫我的也就是你們三位姊妹,這些情誼我都記在心裡,若有朝一日,用得到我,我必不敢辭。”

    楊恬一直打量著吳錫桐,如今的她衣著更為鮮豔華貴,妝容也更精緻明豔,雖不免帶了些病容,但仍是美得熠熠生輝。

    一直有傳聞吳錫桐就是皇后的,便不是,這樣的美人,又如何能不得皇上青眼。

    這一番話,已是極大的承諾。

    可楊恬卻只一笑,她固然不願意得罪這樣一個人,卻也不想和宮裡牽扯太多,說到底,她的父親,她的兄長,她的夫君走的都是清流路線。

    而且,當初看上巳宴中吳錫桐行事,便知其城府極深,這番許諾他日能作得幾分准也沒人知道。

    那邊趙彤已是豪爽的一舉茶盞,作飲酒狀,“既是自家姐妹,還說這些說甚麼,這一盞盡,這事兒便就過去了,以後都不許再提,可好!”

    三女皆笑應好,四人各自飲盡盞茶。

    很快幾個人也就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天南海北的聊起來,尤其趙彤眉飛色舞講起布莊上的新布,她又新想出來的花樣子。

    而蔡淼是個最喜園林花木的,又將楊恬這臥室內新添置的盆玩花卉鑑賞了一番。

    少一時,一個趙家的小丫鬟進來,往趙彤耳邊說了幾句。

    趙彤便笑向蔡淼道:“瞧著在屋裡也是把你憋悶壞了,你快快到園子裡轉轉去,她這莊子上園子裡也新添了景緻呢,阿桐亦不曾來過。恬兒身子弱,作陪不得,小七兒你這當姐姐的便代勞了吧。”

    蔡淼也是早想去看園子了,但聽趙彤這般說,卻是心裡轉了幾番,口中假意嗔道:“你原比我更熟的,恬兒不得空,便當由你帶路。莫非你要支開我們,好單獨與恬兒說話不成?”

    趙彤拍手道:“呀,卻叫你識破了。可不是正是!我要與恬兒說說我們布莊的機密大事,可莫要讓你們聽去了,這洩露出去,我可不要賠錢了!”

    蔡淼啐了她一口,道了句“誰稀罕你的布頭兒”,笑嘻嘻拉著吳錫桐去逛園子了。

    楊恬口中致歉,又叫機靈的半夏跟著去伺候。

    待她們出了院子,趙彤才收起嬉笑表情,打發了滿屋子的人出去,方低聲向楊恬道:“張二伴駕來了。”

    楊恬吃了一驚,轉瞬就明白了趙彤將她們支去院子裡的用意,怕是小皇帝想看一眼吳錫桐了。她便點點頭,示意自己曉得了。

    趙彤嘆了口氣,道:“你別怪我多事,沒先打個招呼就帶了吳錫桐過來。”

    楊恬訝然,忍不住道:“難道是貴人吩咐……”

    趙彤瞪圓了眼睛,轉而噗嗤一聲笑道:“不,不,這還真不是……”又忍不住道:“貴人若是有那個心思,在大長公主府裡如何見不得!今兒真是趕巧了。我們原不知道貴人要來的。”

    楊恬知道自己誤會了,想著到底不是什麼規矩事,不由紅了臉,道:“卻是我誤會了。”

    趙彤笑道:“誰知趕得這樣巧,怎能不讓人誤會。”

    她嘴角勾出個笑來,道:“吳錫桐原也一直央磨著說要見你,我和七娘揣度過她心思,怕是想向你示好……”頓了頓,她索性放開了道:“恬姐兒,你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說了,我們猜她是想著楊大學士到底是帝師,得你家一句贊,在皇上心中能重上幾分,在外面名聲也好上幾分。”

    楊恬微微皺了眉,剛待開口,趙彤忙又道:“我們也不是想給你找麻煩,只是她既有意示好,你便順手應承也就是了,原也不費你什麼麻煩。反倒是讓她這樣的人惦記這種事兒,總歸不妙。”

    嗯,特特挑了這個日子,是怕吳錫桐恨張家恨得不夠呢。楊恬不免腹誹。不過她原也知道這些貴女們的心機,也不以為意。

    聽得趙彤又替蔡淼說好話,道:“好恬兒,你便怪我吧,別怪七娘。不比你們書香門第,七娘她們這些宗室貴戚,和我們這靠軍功起家的勳貴也還不一樣,宗室嘛,總要多多顧及宮裡。吳錫桐總歸是選進去了,日後……誰又說得准呢。”

    楊恬點頭道:“我如何會怪你和七姐姐!這事兒過去了,姐姐也別放心上。”又忍不住好奇道:“宮裡……位份可是定了?”

    趙彤斜睨著她,笑眯眯道:“我知你想問什麼,卻是沒有消息的。”她壓低聲音,甚至半掩了口,道,“不過,吳錫桐是登不了鳳位的。”

    楊恬見她說得篤定,不由瞪圓了眼。

    趙彤卻是冷笑,道:“皇上豈會讓張家再出一個皇后?而吳錫桐這機靈勁兒,怕是反倒要害了她。”

    見楊恬不解,趙彤嘴角掛出譏諷的笑容,道:“聰明人,都喜歡兩類人,一類是同樣聰明又肯實幹的,一類是笨笨的卻老實本分的。最瞧不上那些自以為聰明,耍小聰明的。”

    她眼中卻儘是寒芒,“皇上,是位極聰明極聰明的人。吳錫桐若是不再賣弄她那點子心計手段也就罷了,否則,有她苦頭吃。”

    楊恬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

    趙彤卻又道:“不過,吳錫桐到底是有這樣的好容貌,君心難測嘛。只是,張家這次是鐵定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這吳錫桐這樣記恨張家,得寵了,也必要找張家的不痛快,不得寵,只怕更厭惡張家丟她進這火坑,加上先前張玉婷的事情,嘿嘿,就看張家怎麼收場。”

    楊恬皺眉道:“其實我也好奇,上巳節這番變故後,張家怎的還會讓吳錫桐入宮?”

    趙彤撇撇嘴道:“張家如何想不到這些,不過是欺她家貧苦,沒個人撐腰,好拿捏罷了。你沒聽她說,她素來都裝成逆來順受的性子嗎?張家怕也是看走眼了。”

    張家是看走眼了,大長公主府呢?

    大長公主府盡力救治,蔡七姑娘又這般待吳錫桐,又是不是在撿漏?

    皇家,外戚,宗室,始終都在角力。

    楊恬沉默了片刻,才又嘆了口氣,道:“六姐姐,如你所說,吳錫桐此人……,嗯,日後橋歸橋路歸路,我們還是遠著她些吧。她,抑或她與張家,日後是好是歹,都由著她自個兒。”

    趙彤哈哈一笑,戳了戳楊恬,道:“你瞧,你還真上心了。你我哪裡是能同她打上交道的,嗯,便是催著張二沈二上進,你我得那能進宮的誥命,少說也要十來年罷。”

    楊恬也是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想多了。

    趙彤又忽而悵然道:“有軍功倒是升快的,只是張二一時也得不了外放。也罷,他若真得了外放軍中,我也要被扣在京中,到底不能一同去縱馬殺敵……”

    楊恬忍不住大笑,擊掌讚道:“哎呦,我的好姐姐,你還真是女中豪傑!”

    *

    祥安莊花園中,有一座小小山包,並非什麼奇石搭成,卻是那邊造景池塘、養魚池塘、灌溉水渠所挖出的土堆築而成。

    雖是夯土為山,然待栽得樹木花草,再用碎石鋪出小徑來,山頂一個小小茅草亭,別有一番野趣。

    壽哥坐在亭中竹椅上,看著半面籬笆牆上的爬山虎牽牛花,笑道:“倒是有點兒意思。”

    張會卻是坐不慣竹椅,晃一晃就咯吱吱直響,因向沈瑞道:“還是弄把木頭的,還結實些,要這野趣,木墩子也好。”

    沈瑞卻笑道:“非也非也,這竹椅才是練功夫的好物什,你瞧皇上下盤就比你穩。”

    壽哥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張會道:“你便別坐了,蹲馬步去吧。”

    張會苦著臉,道:“別介,別介,小的這就老實些。”

    正笑鬧間,就聽遙遙的那邊有小太監輕輕擊掌,沈瑞張會皆是心中明了,齊齊起身向壽哥告罪,出了亭子,往背靜處去了,只留著劉忠在壽哥身邊。

    卻是那邊蔡淼領了吳錫桐進了園子。

    吳錫桐雖沒進宮,到底是已定下名分的皇帝后妃,壽哥自己看無所謂,沈瑞張會為人臣的,還是當迴避的。

    今日壽哥過來,沈瑞也是意外,張會亦沒料到趙彤她們來了。

    聽聞趙彤在,張會自嘲道是已有月餘沒見著趙彤了,眾人還打趣他,下個月把人娶進門,便是日日看時時看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壽哥隨口一問怎的趙彤過來了,沒用張會護送卻也沒見趙弘沛,沈瑞只得回稟說是同清河郡君以及吳錫桐姑娘一道來的。

    壽哥這才一時興起,說要看一眼那吳錫桐長得什麼樣。

    沈瑞知道楊恬斷不會安排這種事,便請張會遣人與趙彤打個招呼。

    這茅草亭地勢高,又掩映在花木之間,壽哥站在亭中,園內人看他不見,他卻能看人看得清清楚楚。

    蔡淼從小到大沒少進宮,壽哥也是與她極熟的,劉忠也不需介紹哪位是哪位。

    其實,也實用不著介紹,因為吳錫桐著實堪稱絕色,在一眾人中極為亮眼。

    便是蔡淼也算得個美人,站在她旁邊也黯然失色。

    劉忠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偷覷著壽哥的神情。

    當初壽哥向張太后說要選吳錫桐入後宮時,就曾以其顏色過人為由。

    雖劉忠心裡知道那不過是小皇帝找的藉口,但現下見了吳錫桐本人,他竟也忍不住想,這般絕色會不會就此打動了少年皇帝的心。

    只見壽哥偏著頭,臉上有著孩童般的好奇神色,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物。

    是的,只有好奇,沒有歡喜。

    就好像,就只是來看看,那個人能有多美。

    就如,想看他養的那豹子,能夠到懸掛多高的肉塊,一般。

    劉忠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花園中嬉笑的姑娘,牡丹一般國色天香的姑娘,隨即便收回了視線,垂下了頭。

    也就片刻功夫,就聽得壽哥淡淡道:“走吧。”說罷便從另一側往山下走去。

    劉忠應了一聲,迅速朝四周的小內侍們打了手勢,一起隨著壽哥下了山去。

    山那一側小徑上,張會低聲與沈瑞道:“今兒朝上,戶部右侍郎陳清升了南京工部尚書。”

    趙弘沛當時就是走了陳清的門路,才最終讓造船一事從戶部過批。

    沈瑞皺眉道:“這是……哪一位的手筆?”

    張會搖頭道:“還不知道。戶部右侍郎顧佐升為本部左侍郎,總督漕運兼巡撫鳳陽右副都御史張縉為戶部右侍郎。顧佐與韓文一向不太和睦,張縉不是閣老黨。”

    才說三兩句,就見壽哥那邊自山上下來,兩人對視一眼,心思各異,迎了過去。

    待回了待客廳落座,壽哥丟了塊點心在口中,又灌了口茶,隻字不提方才,卻是笑向沈瑞道:“張家薦你那個,嗯,族兄,小沈狀元郎與朕為日講官。”
Babcorn 發表於 2018-4-18 11:04
第623章 鳳凰于飛(二十二)

     成為小皇帝的日講官?

    沈瑞心下一哂,以沈瑾年紀與才學,得此機會,便是不能全然對壽哥胃口,這天子近臣的履歷亦能讓其身價倍增,於仕途極有助益。

    張家果然好謀算,也肯為這未來女婿鋪路。

    見壽哥目光炯炯望著自己,沈瑞微微一愣,轉而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壽哥這是什麼心態,這是要看自己咬牙切齒恨著這個處處強過自己的庶兄,還是看自己有沒有胸襟肚量?

    沈瑞回以一個和煦的笑容,只道:“皇上聖明。”

    壽哥揚了揚眉,上下打量了沈瑞一番,又慢悠悠道:“關於小沈狀元,沈瑞,你可以有什麼話要稟與朕知道的嗎?”

    沈瑞毫不避諱,直視壽哥,言辭懇切道:“我這族兄,自幼聰穎過人,功課是十分紮實的,為皇上敷陳經史,答皇上所咨,想來他是能勝任的。”

    “如此。”壽哥故作老成的點了點頭。

    又瞅了沈瑞兩眼,見沈瑞滿臉誠摯,他忽然一笑,繼續慢悠悠道:“不過,現下已暑熱,又有大婚諸事,朕已命停了經筵,等秋涼後再說。”

    沈瑞呆了一呆,見張會在壽哥身後衝他擠眉弄眼,他也忍不住好笑起來,看來,壽寧侯這算盤是打空了,遇上這樣一個小皇帝,想來張家也頭疼得緊。

    這等秋涼,又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去。

    好似,正德二年豹房落成,這位就搬去了西苑,這經筵還有沒有再開過?

    沈瑞這邊忍不住算了算以劉忠的速度,西苑幾時能建成,那邊壽哥已經清了清嗓子,他的注意力立刻又集中回去。

    壽哥在屋裡踱步,道:“朕此來,是與你們商議,遼東之事。”

    沈瑞目光又落在張會身上,遼東的事情……先前不是已經說過,莫非又出了什麼事兒?

    張會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也是不知。

    聽得壽哥道:“兵部言遼東鎮巡官招募軍士,凡幕過二百名以上者賞纻絲四表裡,百名以上者半之,百名以下者又半之。若為首者願統所幕協同操守,遇警從征有功,則如例升賞以酬其勞……”

    沈瑞聽著頻頻點頭,見壽哥望過來,似是等他發言,他便道:“我聽聞遼東民風彪悍,多義勇之士,若能納入軍中,也是好事一樁。”

    壽哥嘴角一垂,道:“好事是好事,就是現下國庫空虛。”

    沈瑞一噎,有些無奈的垂了眼。

    張會則連忙表忠心道:“皇上可是要在遼東產業中……”

    壽哥擺手道:“不是。朕不能總拿自己賺的銀子來貼補。”他說著一指張會,道:“英國公張懋曾上書言冗費事,提及屯田被侵佔、山坡湖澤漁牧被豪強收利等諸事,前陣子又出了朱秀那廝的諸惡行。”

    他臉上現出厭惡,發狠道:“遼東這塊地方,朕要讓人一寸寸的清查,那些沒王法的東西侵佔的,統統都要給朕吐出來。”

    張會心知祖父摺子裡都寫了什麼,不過是整頓九邊冗費軍務,只怕真正觸動了皇上的,仍是鹽引的事。

    現下國庫空虛,今年又趕上處處災荒,到處是用錢的地方。

    前兒巡撫山西都御史何鈞還奏地方災重,歲用不給,請山西納銀者留本處,又請河東運司貿易鹽五十一萬一千五百引。

    而戶部那邊和外戚張家、周家十七萬兩鹽引官司還沒打明白。

    韓文是絕不松口給外戚一星半點鹽引的,知道彈劾不動外戚,韓文就抓住為周家辦事的商人譚景清等不放,劾其桀黠強悍,敢行欺罔,想將其下獄問罪。

    周家於選妃事上輸了一頭,沒能再出一個周姓妃子,卻不知道為什麼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越發光棍起來,張口閉口先帝許的鹽引,咬住了便根本不肯鬆口。

    而張家這邊是眼瞅著就要再出一位皇后的架勢,如今還興沖沖出銀子修了坤寧宮。他們既然銀子出的爽快,想來小皇帝這邊也是不好再給一棒子駁了鹽引的。

    不從鹽引上出,總要換個地方找錢。

    張會在京中上等圈子裡久了,對朝中大佬們在各地的勢力頗有瞭解,遼東這塊地方雖也不是和京中就一點兒牽扯沒有了,但總歸要比旁處牽扯少上許多,壽哥也能放開手腳做些動作。

    壽哥那邊道:“朕升了大理寺右少卿鄧璋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地方兼贊理軍務。”

    沈瑞微微凝眉,這一位鄧璋便是當初在京三司會審通倭案的大理寺方要員。

    因大理寺卿楊鎮乃是沈家女婿,雖髮妻沈氏早亡,但兩家關係依舊十分親厚,遇到沈家的案子,楊鎮自然要避嫌。

    不單不去審理案件,連沈家的門也不登,以免落了小人口實,便是案子判決後,足兩個來月,事情淡了,楊鎮的續絃夫人才能光明正大的來沈府看望徐氏。

    而當初壽哥點了鄧璋主審,同當初點王守仁當欽差一個道理,蓋因這鄧璋與楊鎮這上司關係也頗為親近,自然而然會傾向於沈家。

    這場通倭官司,沒幹系的楊鎮都要避嫌幾個月,作為主審的鄧璋,沈家更不好去拜訪,便是案子了結到現在已小半年了,沈家仍不好直接登門致謝,便是有些禮物也是請楊鎮代為轉達的。

    鄧璋與沈家這般關係,壽哥放他去遼東,既是為沈陸張趙四家合夥的這買賣置一尊保護神,同樣怕也是要差遣沈家人為鄧璋所用——且鄧璋素有清廉剛直的名聲,用他,足可見皇上清查遼東的決心。

    沈瑞微微欠身,“請皇上吩咐。”

    壽哥滿意的點頭道:“軍務這邊,有趙弘沛聯絡馬家,各個地方守將都挪動挪動,也好整頓軍務。屯田這邊朕也讓張永那邊使岑章匯同鄧璋仔細查清,只這清查田畝既要些積年老吏,也要有懂數算懂盤賬的賬房。”

    沈瑞會意,道:“沈家倒有些可用的人,此外陸家常跑遼東的生意,也應熟悉當地情況。”

    壽哥想了想,道:“那個天梁子真人的女婿……”

    沈瑞道:“那一位行二十七,也是個懂生意的行家,如今管著陸家京裡的些許買賣,皇上可是要調他過去?”

    壽哥笑眯眯道:“你瞧他可擔得大任?”

    沈瑞笑道:“有鄧大人、岑大人抓總,所缺不過一個前後跑腿的,二十七郎為人機敏,又常管商事,辦這差事當是沒問題的。”他頓了頓,又鄭重道:“何況,他家深受皇恩,二十七郎必然忠心辦差。”

    接著表示:“家母原就與陸家娘子說得來,二十七郎若外出辦差,她母女二人獨在家也讓二十七郎掛念,家母定會請了陸家母女過來府上相伴。”

    老丈人在皇上西苑的道觀裡,老婆孩子在沈家,陸二十七郎忠心可靠是沒問題了。

    壽哥如今看重的也就是這份可靠了,因而含笑點頭:“那便叫這陸二十七去吧。差事辦得好了,總要賞他個出身。”

    沈瑞忙代陸二十七郎領旨謝恩。

    壽哥解決了這件事,舒舒服服在沈瑞莊上遊玩一番,晌午吃了一頓“榆錢兒宴”,又打包了榆錢兒糕回去孝敬太皇太后。

    壽哥走後兩日,果然遼東地面上變動不小。

    罷分守開原參將都指揮崔鑑,命遼東都司都指揮僉事耿賢充右參將分守開原地方,命遼東定遼中衛納粟都指揮同知孫振守備寧遠等處地方。

    隨後,義州馬家人果然也被提拔。

    義州馬家原也有風雲人物的,先祖馬雲,原合肥人,洪武年間任龍虎將軍、都督府都督、鎮守遼東,馬家自此在遼東紮根。

    如今馬家的當家人,是馬雲的四世孫馬深,弘治年間任義州衛備御都指揮僉事。

    然弘治十七年,虜入遼東義州境殺掠,當時的分守參將正是如今的鎮守遼東總兵官署都督僉事韓輔,韓輔擁兵不出,馬深與另一備御都指揮僉事李雄又有嫌隙,不免抗虜不利,義州人口牲畜被殺被擄不計。

    當時弘治皇帝震怒,韓輔上本自辯說是守土有責,當死守防區以免有失,且以馬李兵力足以應對,是馬李二人指揮有誤云云。

    而馬深、李雄兵敗,如何還敢上書指責上官不救,便被巡按監察御史彈劾,幾擬邊遠充軍。

    還是武靖伯趙家從中斡旋,遼東都司亦有人進言稱,馬深功實多,李雄亦有功,俱可贖罪。

    弘治皇帝方下旨准馬深以功贖罪,而李雄降一級。

    馬家也是因此和韓家梁子結得深了。

    武靖伯夫人的堂妹嫁入馬家,嫁給了馬深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馬浚。這馬浚如今只在馬深麾下聽命,是個正五品的副千戶。

    此次馬家兄弟齊齊官升兩級,馬深升了遼東都司都指揮僉事,正三品,而馬浚則接了兄長的差事升為衛都指揮僉事,正四品。

    這次不止趙弘沛來了祥安莊上,武靖伯世子、趙弘沛長兄趙弘澤也一同來了,兄弟二人同沈瑞、張會並陸二十七郎仔細計議一番,即日陸二十七郎便啟程奔赴遼東。

    同樣這邊陸家下人也往山東送了信回去,陸十六郎早就回了山東佈置,陸二十七郎這又去了遼東,陸家在京中無人,是仍要調人過來的。

    張青柏也受徐氏所邀,帶著女兒再次住進了沈家。

    老父入了貴人眼,夫君又得了天大的好差事,更可能白身變官身,張青柏只覺得這天上的餡餅一隻隻砸下來,直砸得她如在夢中。

    她卻是個實誠的,最講知恩圖報,既留在沈家,便是一門心思討徐氏歡喜。

    徐氏身邊義女何氏雖也常帶著小楠哥來承歡膝下,然何氏自家撫卹銀子置了產業要打理,還幫著打理沈府諸事,守孝中外面應酬不多,可偌大府邸,府內庶務也是不少,何氏日漸頗為忙碌,而小楠哥又在啟蒙中,每日裡也有半天要唸書。

    張青柏母女就填補了這個空缺,她女兒妞妞如今四歲,生得白白淨淨,又是隨了母親的性子,絲毫不認生,奶聲奶氣的可愛至極,又是皮實不嬌氣,便是磕碰著了,也不哭鼻子。

    遂只要她一過來,徐氏是打心眼裡歡喜。

    張青柏又請徐氏給孩子起個名字。陸家二十七郎這一代從“山”旁,二十七郎名崇,字文義,下一代則從“水”旁,妞妞恰生在壬戌年,乃是大海水命,徐氏便給妞妞起名滔滔。

    起了名字,就好似和這孩子關係又近一層,此後但凡有小滔滔陪著吃飯,徐氏都能多添一碗。

    張青柏亦常往祥安莊上跑,給楊恬解悶兒,教著楊恬練氣的功夫,順帶也幫著楊恬調教小丫鬟武藝。

    有了張青柏,祥安莊上也是歡聲笑語不斷。

    日子就這樣緩慢的滑向六月。

    *

    六月初八,高文虎成親。

    沈瑞因有孝而不能過去,卻也事先就遣長壽去送了賀儀。

    高文虎只是一個錦衣衛總旗身份,婚禮上沒有什麼重量級人物出現,壽哥便不怕被認出,微服私訪參加了婚禮,玩得不亦樂乎,末了還頗為遺憾的表示,可惜了張會婚禮上朝中重臣會去,他不好參加了。

    張會忙不迭的謝恩,便是皇上不能過去,有這個心,也是莫大的恩寵。

    高文虎婚後攜妻子李氏來祥安莊拜訪沈瑞楊恬。

    那李氏不過市井人家出身,雖也幫著家裡照看些生意,到底是小家碧玉,往高門中來不免束手束腳,全然沒有高文虎當初初登尚書府門的坦然。她只怯怯的不太敢說話,同楊恬也不很談得來。

    高文虎則與沈瑞一如既往的親近,又見了大個子董大牛,倒是對其十分感興趣。

    董大牛這陣子在莊子上吃得飽穿得好,沒人打罵叫他幹活,親娘在未來當家奶奶年前得臉,也沒人敢欺負取笑於他,又有人教拳腳功夫,他便比先前更有精氣神了。

    他說是憨傻,也是心眼實的要命,長壽現下是他師父,長壽每教他一招拳腳,便讓他練上二三十遍,他也不識數數,就那反反覆覆不折不扣的練下去,直到長壽這師父喊停為止。雖然學習進度慢,但學得格外紮實,每一拳都極有力道。

    高文虎與他過了兩招,也笑說這兄弟實是大力,還向沈瑞舉薦了一位功夫極俊的錦衣衛同僚鄒峰。

    這鄒峰是高文虎麾下一個普通錦衣衛,雖世襲錦衣衛,但家中父祖都不善鑽營,空有家傳的好武藝卻一直不得晉陞,他家境實不甚好,又生養了六個兒女,俸祿之外只得接些私活兒養家餬口,高文虎尋常也會幫襯他一二。

    聽得沈瑞說在尋人教習董大牛,便舉薦了他。

    沈瑞原是問過張會借人,只是英國公府裡有些本事的家將都是有官身的,請來教四哥兒、小楠哥這樣的沈家子弟也就罷了,請來教下人,人家如何會來,只怕還心生不滿覺得被折辱了呢。

    尤其,董大牛是這般情況。

    這位鄒峰,雖是家境不好需要貼補家用,可到底人家是錦衣校尉,有這樣的身份,也是不好請來的。

    沈瑞忽又心念一動,四哥兒、小楠哥這會兒雖年紀小,倒也可以開始練練筋骨了,尤其四哥兒,因三叔體弱,得這個兒子又晚,四哥兒也不是個多結實的孩子。而沈漁、沈琛的幼子,都是七八歲,練武也正正好。

    如此就可以登門拜訪這位鄒峰校尉,請他來教習沈家子弟,他既是武藝好的,又常在街面上,想來也能認識一些會武的教頭,再請來調教家丁與董大牛,豈不兩全。

    當下便與高文虎約了他休沐的日子,一同去拜會鄒峰。

    *

    六月二十便是張會同趙彤成親的日子,沈瑞與楊恬一個有孝,一個有恙,都是沒法親去,便將早早備好的賀禮提早送去。

    給趙彤的添妝禮更是楊恬精心挑選的,雖然依著規矩與楊家的禮物合在一處送去武靖伯府,卻仍是派了林媽媽跟著楊家下人一併去,向趙彤解釋並道賀。

    沈瑞這邊則是送的兩面的禮,英國公府不必提,這武靖伯府因有趙弘沛,又有多項生意合作,亦是要送的。

    他這邊六月十七禮物才送出去,六月十八這天下晌,張會突然登門。

    沈瑞聽得稟報就十分詫異,這婚事臨近的準新郎怎的會突然跑來?

    而下人來報時更是說,張二公子是一路跑馬過來莊上,後面跟著的侍衛也都是氣喘吁吁,想是有急事。

    沈瑞心下更是疑慮,不知出了什麼事,怕是小皇帝那邊又有什麼吩咐?

    他一路快步迎了出去,卻見張會黑著一張臉,上來便道:“牽了馬,咱們出去跑上一圈。”

    沈瑞見他面色奇差無比,口氣也生硬,想是有什麼機密之事,竟連莊中也放心不下,唯恐隔牆有耳,想是要跑出去開闊地界,方能放心吐露。

    當下便也不猶疑,直接吩咐人牽了馬出來,派人與楊恬知會一聲,便翻身上馬,隨著張會沿官道一路馳騁。

    兩人快馬加鞭,跑出數里,張會並不像是想找個說話的地方,倒像是誠心賽馬一般,跑得格外賣力。

    沈瑞不免又疑惑起來,只是喊他幾聲,他充耳不聞,只悶頭向前,沈瑞無奈,也只好跟隨下去。

    張會從城中而來,又奔馳這許久,胯下寶馬再是神駿也是疲累之極,口鼻已有白沫噴濺。沈瑞見了,連忙高聲喝止張會。

    張會素來最心疼這匹寶駒,聽得沈瑞這般喊,他心裡股勁兒忽然就洩了,慢慢降下速度,催馬上了一處高坡,這才翻身下來,拍了拍馬頭由著它自去了,自己整個人攤成個大字,仰躺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沈瑞緊隨其後上了這高坡,也散了韁繩,由著後面跟來的張府侍衛料理馬匹,兩步趕到張會身邊,俯身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但見張會的眼底全是血絲,眼神卻是空洞,一言不發只望著天空,臉上隱有猙獰。

    沈瑞皺著眉頭去看那邊的侍衛,一個親衛悄然走過來,卻是送來四個羊皮水囊。

    沈瑞接過來拔出塞子,一股濃郁的酒香撲鼻,竟是杜老八那酒樓的猴兒酒。

    這酒喝著香甜,後勁兒卻是極大,這一袋子酒下肚都是要爛醉如泥了,何況四袋子。

    好似聞到了酒香,讓張會醒過身來,他忽然一骨碌爬起來,拾起一個羊皮水囊拔開塞子便要往嘴邊送。

    沈瑞忙使了個小擒拿手,隔開了他,喝道:“剛剛跑馬完,身子正疲,這會兒灌酒,不要命了!”

    張會像是被激起了鬥志,甩手拋出去那水囊,揉身便欺近沈瑞,轉眼就是兩拳擊出,一奔面門,一奔胸腹。

    因著各種合作,沈瑞和張會關係越發密切,兩人也曾切磋過武藝,從拳腳到兵器,對彼此的套路都十分熟悉。

    沈瑞輕一偏身躲過進攻,隨即矮身一個掃堂腿攻其下盤。

    便就在這空地上,兩人拳來腳往,戰在一處。

    張會的拳腳是軍中的功夫,走的是剛猛的路子,出拳帶風,霸道異常。

    而沈瑞的功夫則有些江湖路數,講究輾轉騰挪,虛虛實實。

    兩人連著過了二三十招,張會因先前跑馬體能消耗太過,漸漸的有些體力不支,動作一慢,叫沈瑞抓了空子,叨住腕子,反手一剪,按了下來。

    張會已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雖是敗了,卻忽而大笑,高聲道:“痛快!再來!”又沖侍衛喊:“拿傢伙來!”

    侍衛們卻裹足不前,誰也不敢真遞了兵器過去。

    沈瑞抬手一巴掌呼張會後腦上,斥道:“你今兒發的什麼瘋!出什麼事了,痛快說來!”

    張會微微一僵,半晌才長嘆了口氣,道:“沈二,撒手吧。”

    待沈瑞鬆開手,他又再度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長長呼著氣。

    沈瑞也不再催問,反而在他身旁坐下,拔開水囊塞子,慢慢小口喝著酒水解渴。

    張會仰躺了好半晌,忽翻身坐起,也撿起一個水囊,仰頭灌了一口酒,大叫一聲痛快,接著又是痛飲。

    沈瑞見他已是緩過勁兒來,便也不攔著他,見他連灌了三口,才出言道:“可是朝中有了什麼變故?”

    張會凝視他一眼,又沖遠處打了個呼哨,他的親衛都散開百步外,他方冷冷道:“是丘聚這沒卵子的閹豎……”

    這陣子壽哥對遼東大有動作,卻並沒有引起朝臣多大注意,只因,這陣子,內官也是動作連連。

    繼岑章鎮守遼東後,御用監太監劉雲南京守備,內官監太監劉璟鎮守浙江,內官監太監姚舉鎮守江西地方,御馬監太監梁裕鎮守福建,麥秀南京內織染局管事。又以劉瑾神機營把總同提督十二營操練,以馬永成代劉瑾管神機營中軍二司並練武營,內官監太監賴義接了馬永成的位置調了御馬監。

    而小皇帝又因天氣炎熱停了經筵。

    遼東不過關外苦寒之地,理它何用!近在眼前的內官才是心腹大患,若官宦勢力抬頭,重蹈英廟土木堡舊事,如何了得!

    朝中文臣抨擊內官的聲音便越發大了。

    在他們眼中,這群閹人在內廷引著小皇帝玩樂不聽聖人訓不近賢臣,而外放鎮守的職缺更是糟糕,那便是禍害百姓、為害一方。

    一波波的彈章洶湧而來。

    而內廷也同樣不太平,劉瑾地位不會動搖大約是所有人的共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劉瑾這陪著小皇帝長大的東宮大太監如今水漲船高成了內廷二十四衙門第一號人物也是理所當然。

    然東宮舊人卻不止劉瑾一個。

    劉瑾先前為東宮諸宦官之首,心裡不服他的仍大有人在,更別說旁人竄起。

    如張永,原是不太顯的,可如今卻坐穩了御馬監的位置,又勾結上劉瑾,這新近派出去的守備太監、鎮守太監幾乎都出自他二人門下。

    那也是東宮舊人的馬永成因在御馬監裡同他作對,竟被排擠出去,管了神機營中軍二司——這神機營在劉瑾手中握了許久,馬永成去了也就是個擺設,完全被架空。

    此一番如何不引得眾大太監側目,尤其那有野心又有能耐的。

    丘聚便是其中之一。

    他既忌憚張永的權勢,又繼遼東鎮守太監沒爭到後,還被張永截胡了兩次,心下怨恨愈深。

    恰東廠偵緝著英國公府一樁事,丘聚想起遼東鎮守太監爭奪中張會在期間上躥下跳為張永搖旗吶喊,事後張永又向皇上進言禁了庶民穿戴綾羅綢緞,大大便宜了張會那松江棉布的鋪子。

    丘聚便不是遷怒張會,也斷不能讓張永多英國公府這一強力外援的。

    尋英國公府的晦氣,既是想給張會那小子一個教訓,也是敲打英國公府要其擦亮了招子。

    於是,先是東廠上奏,緝得山西鎮西衛指揮同知楊豫詐稱父死,欲襲職。

    朝野一片嘩然,小皇帝親手批示,謫其戍邊衛,又令錦衣衛內部嚴查,謹防此類大逆之事。

    沒一日,東廠這邊就表示,雖然沒查出類似事,但錦衣衛內部仍有不法,錦衣衛鎮撫司管事指揮僉事王銳、象房管事指揮僉事張銘,以病嗽注門籍,不赴朝,王銳出城遊玩還則罷了,張銘是越關至涿州。

    這張銘便是英國公張懋嫡三子,而王銳是司禮監太監、東廠掌印太監王岳的侄兒。

    王岳是弘治朝內廷數一數二的耿直人,弘治皇帝也因他這性子,才將東廠交到他手中。有了弘治皇帝與王岳的嚴格管束,終弘治一朝,東廠戾氣全收,不敢肆意妄為。

    弘治朝末期,王岳的重心已挪移至司禮監,至弘治皇帝薨逝後,小皇帝提拔了丘聚為東廠大檔頭,王岳也心知小皇帝自有心腹人,也越發不大理會東廠事。

    然東廠掀了他遠房侄兒這事,王岳也是羞惱異常,他既恨侄兒不爭氣,也心明鏡兒的丘聚這是想拿他把柄讓他難堪。

    其實這原也算不得什麼把柄,王岳是真嚴管侄兒的,這侄兒也不敢在外仗勢欺人,但既得高位,憊懶總是難免,不過是躲懶不去上朝罷了。

    關鍵就要看王岳怎麼處理了,王岳若是徇私枉法,丘聚自然有的是後招。

    王岳一生剛直,豈會叫小人拿捏。

    遂許久不曾出現在東廠的王岳蒞廠事法,將張銘、王銳統統拿下獄,如律用刑、革職。

    這事兒辦的極為迅速,英國公府未及反應,張銘便已丟了官職挨了板子,被抬回府。

    其實,便是英國公府得了信兒,面對王岳這鐵面無私把只是近邊遊玩的侄兒都革職的情況,張懋也是沒法開口為自家越關至涿州的兒子求情的。

    被這樣削了面子,英國公府還只能認這個栽。

    可,朝中誰人不知六月二十就是英國公府二公子大婚,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

    這一巴掌打的……

    “臉面又算得什麼。”張會仰頭一口又一口酒直灌下肚,喝得又多又急,很快便已是微醺。

    他醉眼朦朧,忽然笑起來,指著沈瑞道:“我這人,處處小心,與人為善,廣交朋友,到頭來,卻是有話誰也不能講。——虧得還認識了你。你這人,識交。你這人……也和我們這些外戚勳貴沒甚干係。”

    末了才是一句實話吧,因著沒幹系,才能大膽實言。沈瑞感慨一笑,舉了舉手中水囊,以示敬酒,一言不發,也豪飲一口。

    張會呵呵笑著,歪歪斜斜往一旁一支,似是自語道:“外戚,勳貴,這樣的人家,誰家沒個污糟事……這家裡,也只三叔待大哥與我好些,剩下的,剩下的都是巴不得我長房死絕了。”

    沈瑞嘆了口氣,人人都說英國公世孫張侖七歲喪母,十四而孤,卻深得英國公張懋愛護,未及弱冠就封了世孫。

    而張侖,還長了張會三歲。

    公府宅門深深,兩個失恃失怙的小小少年是怎樣長成的?

    “祖父是曾祖的嫡次子,因著他兄長殘疾又無後,這國公爵位才落在他頭上。他襲爵那年,也不過九歲。”張會臉上掛著笑,眼底卻是濃重的化不開的悲哀。“姑祖母是仁廟的敬妃,祖父便是再勇武,也被人戳著說一句外戚。”

    “我父是祖父嫡長子,作世子天經地義,可惜,天不假年。我兄也是嫡長,封世孫也是天經地義,可就因祖父是越過他兄長襲的爵,這家裡嫡出的叔叔們不免動心,一門心思想著兄終弟及。”

    張會臉上又顯出猙獰神色來,“這麼多年,張鋼少下套了麼!張欽張鎡兩個庶孽為虎作倀,也想渾水摸魚!就三叔護著我們……三叔……”

    他忽而嗚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張懋共有七子,長子張銳英年早逝,張鋼乃是嫡次子,行三便是被王岳打了板子革了職的張銘。

    沈瑞輕輕拍了拍張會的肩膀,低聲勸道:“如今也只是一時罷了,過些時日皇上總歸是要有恩賞的。老國公也不會看著三叔這般。”

    張會咬牙道:“丘聚這個閹豎!他這是要攪合國公府家宅不安!他現在朝我三叔動手,怕不下一個就朝我大哥動手了。而那群人想要這爵位,又有什麼做不出的……”

    忽而悲從中來,大哥一心想著努力辦差,只覺得賺得軍功這爵位就穩當了,卻怎防得那些小人齷齪手段。

    他張會這般在宮裡鑽營,在皇上面前奉承,所求的,不過是襲爵上,皇家能像他兄弟這邊偏上一偏,做主說一句話。

    但是現在有丘聚這麼個禍害,東廠是何等地方,在皇上身邊進言又是什麼份量。

    “若叫丘聚小人讒言,積毀銷骨……”張會咬牙切齒道。

    沈瑞忙安撫的勸道:“也別總往壞裡想。世孫這般人物,又有什麼可叫他們說嘴的。以皇上與你的情分,又豈會輕信污衊之言!”

    張會冷笑一聲,道:“這些小人,再齷齪不過,沒有他們做不出的。”他又灌了一口酒,偏頭看著一臉悲憫神色的沈瑞,忽然道:“你不信?哈,是,你們這樣的清流人家,素來不信這些吧。”

    他狠狠將那水囊摜在地上,任由美酒汩汩而出,森然道:“沈二,你可知道我母族?”

    沈瑞聞言微微一愣,他其實也是查過張家的,能嫁給英國公世子的姑娘,娘家豈能差了,張侖張會的母親孫氏,乃是宣宗孫皇后娘家侄孫女。

    可以說,英國公世子與孫氏的姻緣,是兩個外戚之家的聯姻。

    孫皇后娘家得爵會昌侯,張孫氏大約因是孫家旁支,又早早亡故,故而傳說中張侖張會兩兄弟與如今的會昌侯似是並不親近。

    誰知聽得張會講來,何止是不親近,竟還有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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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LV:6 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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