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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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4章 鳳凰于飛(二十三)

     張會酒意上頭,打開話匣子,毫不避諱講起家事。

    “我外祖父是會昌侯的庶長子,太夫人多年無子,外祖是被當世子栽培長大的。然……太夫人後來忽有了嫡子,外祖與他的庶出弟弟便都得了個錦衣衛指揮使,曾祖也不再提封世子之事。”

    “那位嫡子自小體弱,未及封襲,便亡故。”張會裂開嘴,實要笑,卻發不出半點笑聲,“你猜怎麼著,沈二,你再想不到,那位嫡子就只一個兒子,一個庶子!太夫人卻哭求老侯爺,硬要讓這個庶孫隔代承了爵,也不肯讓我外祖這庶長子承爵。”

    “那一年,我外祖已有功勛,而那個庶孫,不過才十七歲的毛頭小子。同是庶出,卻是這般不同。”張會嘴角諷刺之意欲深。“這位庶長孫,便是如今的會昌侯孫銘。這位會昌侯武功未見得,軍務上也受過不少申飭罰俸,卻是使得一手見風使舵的好本事,他原娶了代廟汪皇后之妹,後來,這位原配便適時亡故了,他續絃是嘉善大長公主之女。”

    嘉善大長公主是英宗的女兒。

    這位會昌侯孫銘在土木堡之變後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奪門之變後英宗重登龍椅,這位便迅速讓原配“適時死了”,續娶了英宗的外孫女。

    適時二字,尤讓人心裡發寒。

    沈瑞一嘆,這些外戚勳貴見風使舵的功夫也是爐火純青。難得的是,還當得成牆頭草,沒有被收拾掉。

    “外祖父才不理會孫銘小人行徑,他的功勞是實打實的。外祖父夭折了些兒女,最後只剩下我母與舅父兩個。舅父自幼習武,也不屑那些小人行徑,也同外祖父一般走的武功路子。”張會臉上隱隱顯出驕傲來,“我舅父孫鑾深得先帝爺信重,曾掌錦衣衛南鎮撫司。”

    然而,很快他語氣又轉為森然,“那會昌侯孫銘也只生出一個兒子孫臬,卻是原配汪氏所出。他深恐我舅父聖眷隆重,而他家親近代廟事被清算,爵位終回我外祖父這一支上來,便屢屢使下作手段陷害我舅父。”

    “弘治九年,他污我舅父貪瀆,舅父被下獄期間,他又跳出來,與其他房頭的叔祖父爭奪我外祖名下那些宣廟所賜侯府子孫的莊田房宅,後軍都督府秉公處置,舅父洗冤出獄,田產房宅歸還,更是升了一級。那孫銘更不死心,計策也越來越毒。”

    張會說到此處,已是滿臉猙獰,而聲音異常悲愴道:“我外祖父故去後,孫銘竟指使外祖父庶出兄弟孫珙誣我舅父子蒸父妾。”

    沈瑞震驚得張大了嘴,怪道他只打聽出張會舅父短暫掌過南鎮撫司,卻很快亡故。原來……竟是這樣……

    蒸,通淫。

    這不是髒唐臭漢,子蒸父妾這等屬犯不孝、逆天道、壞人倫的大罪,在大明律裡判刑頗重,如律鞠治外,武官世襲的爵位身份整個的被削去,子孫也不再承襲。

    歷來男女之事最難掰扯清楚,何況是叔父告發……哪怕沒有實證,就這樣一條莫須有的罪過也足以毀了一個前程正好的南鎮撫司鎮撫的仕途之路了。

    “外祖父亡故,外祖母言辭被認定是護子心切不足取信。孫珙空口白牙,舅父卻百口莫辯。先帝爺到底還是信任我舅父的,然迫於言官口筆,判我舅父降一級帶俸閒住。”

    張會已經雙手掩面,微微顫抖,“舅父如何受得這等腌臢氣,不到一年便是生生氣死了。可憐他死後,外祖母為之乞祭,禮部竟以嘗有亂倫事而斷不當與!還是先帝爺特許……”

    沈瑞也陷入了沉默,外面沒流傳這件事,應是事涉錦衣衛,眾人不敢議論,兼之先帝心存仁厚,大約也露出口風將此事壓了下來。

    遇上這樣的事……這樣防不勝防,這樣百口莫辯……

    唉,也難怪張會會說處處小心,會對丘聚的動作這樣大反應了。

    真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沈瑞忽而失語,不知道該安慰張會些什麼,只拍了拍他肩膀,舉起水囊,狠狠灌了口酒。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莫說天家無骨肉,為那把龍椅爭得你死我活;也莫道有爵之家內耗慘烈,親人亦如寇仇;且論但凡小有家資,就保不齊為一塊地、幾兩銀子而兄弟蕭牆。

    想起初來時,生母孫氏新喪,三房九房迫不及待跳出來瓜分孫氏的產業,財帛面前,族人算得什麼?

    沈源又對嫡出的親生兒子做了些什麼?便是後來,沈源拿最為寵愛的庶長子的婚事不也一樣要賣個好價錢!

    通倭案中三房沈玲緣何會枉死,前前後後諸事,其生身父親沈湧便脫得了干係?沈湧竟仍能在兒子屍骨未寒時逼迫寡媳幼孫,去爭那撫卹銀子!

    再遙想當初二房為何會決絕進京……那邵氏又是何等狠毒!

    財帛面前,親人又算得什麼?

    沈瑞一口接一口酒下肚,只覺得那酒在口中香醇綿長,落入胃裡卻如火燒,頭腦也微微發漲。

    他眯起眼睛遠眺,六月風暖,大片大片的農田翻滾著綠浪,沃野千里,似一望無際,天空藍得剔透,大朵大朵的雲隨風而動,更顯天廣地闊,心中忽湧起一陣陣豪邁之情。

    “夫鹓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他輕輕開口誦道。

    張會微微抖動的肩停了停,聽得他一路背誦下去,聲音越來越大,“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莊子秋水篇……”張會揉了揉醉眼,已是酒入愁腸醉了七分,迷迷糊糊的跟著詠誦,漸漸似領會其意,“……欲以梁國嚇我邪……”

    沈瑞一拳擂在張會肩上,大聲道:“你願與那群鴟鳥爭那腐鼠,還是要跳出那污糟圈子,非梧桐不棲。”

    張會口中反覆咀嚼這這句話,只覺得酒勁上來,周身熱血沸騰,“吾非練實不食,豈會瞧他腐鼠!”

    他猛站起身,狠狠朝空揮出一拳,厲聲高喝:“吾要沙場立業,吾要軍功封爵,豈會被他小人以腐鼠所困!”

    沈瑞亦起身,擊掌喝道:“說的好!武將世家,大好男兒,不思沙場立功征戰四方、忠君報國乃至封狼居胥,卻恐懼於小人陰損算計,惶惶於婦人內宅伎倆,豈非笑話!”

    張會本熱血沸騰,被沈瑞兩句話說的,忽然又不好意思起來,先前自己負氣出城,頭腦一熱又將對家族不滿、為舅父抱不平的種種吐露出來,雖心底隱憂,但到底是小家子氣了。

    “是我想左了……”他撓了撓頭,那份豪邁瞬間褪去。

    沈瑞卻搖頭道:“你沒想左,二哥,之所以咱們要小心翼翼,是因著,咱們現在還沒有實力藐視一切。”

    張會不由一愣。

    沈瑞正色道:“靠軍功立業是對的,防小人也是對的,然這世間,只防得君子,哪裡防得住小人?那怎麼辦?靠實力!在絕對實力面前,什麼陰謀詭計都是虛妄。只要足夠強,誰能傷得你半分!”

    張會覺得那熱血又再度湧回,他重重點頭,道:“是極。”

    “你做的也沒錯。恩自上出,咱們自然要順從上意。遠了不說,只說你岳家,先武靖侯爺、如今武靖伯爺,屢受攻訐而不倒,還不是因為簡在帝心。”沈瑞緩緩道,“當今最重情義,你我皆知。當今有一腔抱負,你我亦知。當今喜武,你武功上若有建樹,何愁不受當今庇佑,何懼魑魅魍魎覬覦公爵之位?”

    “是極!是極!”張會連連點頭,他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只是……

    “我如今……請命外出?”張會皺眉相詢。他早有出去闖蕩一番的心思,只是一則他年紀到底不大,再者,也生怕離著小皇帝遠了,京中有人要陷害長兄,他回護不及。

    “未必就是這會兒便出去。”此一番交心,沈瑞與張會自然更親近一層,也是真心拿他當兄弟看待,為他打算起來,“倒不是咱們避重就輕,但也要量力而為,先做能做到的——依我之見,如今山陝格局,你便是去了,怕也不會讓你出城迎戰,多半是守城,想要立功大大不易;雲貴生蠻好打不好打暫且不論,光其易反覆就足夠令人頭疼,這今日平了,翌日又反,縱使你一次次獲勝,也免不了被言官苛責。”

    張會咧嘴一笑,道:“你這書生,倒也看得這樣明白,不若棄筆從戎,你我兄弟一起沙場馳騁吧!”

    沈瑞哈哈一笑,道:“你莫誤我,我是要金殿唱名先謀個功名的!”

    說著收起玩笑之意,他認真道:“如今恰有個機會,咱們正要經營遼東、山東,這兩處都大有可為。遼東韃子雖也頗為凶悍,但是比之山陝還是弱上許多,且部族眾多,又有女直生蠻,挑撥他們彼此對立,咱們亦可事半功倍。

    “我聽聞遼東雖是天寒地凍,然土地肥沃,產糧亦是不少;遼東還產馬,練出鐵騎也不是不可想之事!且遼東民風彪悍,百姓可用,便是軍戶憊懶不堪用,直接拿了銀子在當地招募兵就是!你們這些武家哪家沒有私兵,哪家不是私兵戰力最強,照練私兵去練,又是如此糧草、馬匹、悍卒皆齊全,如何練不出強軍!”沈瑞壓低聲音,卻無比鄭重道:“他日,便不能封得侯爵伯爵,便為總兵為參將,擁兵數萬鎮守遼東,你看朝中那個小人可敢動你,動世孫大兄!”

    見張會兩眼放光,喜得只搓手,真恨不得立時就奔去遼東招兵買馬大殺四方,沈瑞又懟了他一拳,“你別想著現在立馬就去。立時去,也要幾年經營方有成效,你便紮紮實實的,由咱們這些生意開始,慢慢向你想要的目標發展。無論糧草馬匹,還是養兵,都需銀子!咱們且慢慢來,先經營著,慢慢置了田莊馬場生意,待他日你謀這外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當然,你也不能光會拳腳,多向老國公請教請教排兵佈陣才是正經!”

    張會忙笑道:“知道知道,你且放心,萬事俱備時,我豈能讓自己領軍無能敗了大好局面!”轉而又忍不住好奇探問:“山東又有何可為?”

    “山東有船。”沈瑞淡淡一笑,微微眯眼,“海外,還有倭寇,還有更廣天地。”

    張會摸了摸鼻子,道:“海戰我還真是一無所知,罷了罷了,天下好事不能一次佔盡,我還是先謀劃遼東實在些。”

    沈瑞戲謔道:“你倒知道取捨。”

    張會嘿嘿笑道:“這不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麼。”

    這會兒胸中郁氣一掃而空,眼前天高地闊,任其施展,張會站在高坡上振臂一聲長嘯,只覺得暢快無比。

    而那灌下去的半袋子酒的後勁兒也跟著上來了,他晃了晃腦袋,道:“沈二,我今兒可是不回去了,先往你莊子上睡上一覺,等酒醒了,咱們再好好說說這遼東。”

    沈瑞酒也沒少喝,亦是頭有些沉了,當下便笑道:“快些回去,怕再晚一會兒馬都騎不得了!”

    *

    六月二十,英國公府二公子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雖比不得世孫娶親的排場,卻也是場面極大。

    世人都知武靖伯府豪富,在南京的武靖伯還曾因作風奢靡被參劾過,這趙六姑娘因是幺女,格外得寵些,陪嫁更是豐厚異常。據說武靖伯府單撒出去的喜錢就有數百籮筐,還有旁的坊中百姓特特趕來這邊湊這個熱鬧,討這個綵頭。

    武靖伯得先帝寵信,如今世子爺在府軍前衛,亦是小皇帝跟前數得著的人物,趙六姑娘所嫁英國公府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臣,因而前來赴宴奉承的人著實不少。

    京中上層人家都知上巳宴趙六姑娘與壽寧侯府姑娘們發生衝突,壽寧侯府二姑娘及笄禮上也沒有趙家人身影。

    如今趙六姑娘出閣,壽寧侯府自然不會來,宮裡太后那邊也是沒有絲毫表示的。

    然太皇太后卻是賞了一對兒奇珍紅玉鐲子添妝的,淳安大長公主、德清長公主等皆親臨武靖伯府道賀,武靖伯府仍是得了極大臉面。

    且不說這一日十里紅妝熱鬧非凡,卻說壽哥果然沒有去“熟人雲集”的英國公府湊這個熱鬧,倒是溜躂到了祥安莊上。

    沈瑞接了壽哥進莊,料想壽哥是沒能湊上熱鬧悶悶不樂,這才來他這邊溜躂散心。

    不想壽哥往那邊一坐,便打發下去眾人,連劉忠也不曾留。

    沈瑞不免詫異,暗自揣度小皇帝這是有什麼要緊話要講。

    卻聽得壽哥饒有興味的聲音道:“聽說前兒張會還往你這邊來了?都聊了些什麼?”

    這聲音清澈透亮,似好奇稚童發問一般。

    卻聽得沈瑞心下陡然一寒。

    最初遇到壽哥,是機緣巧合,而經營與壽哥的關係,沈瑞未嘗沒有抱大腿、為沈家爭得帝王好感的意思。

    隨著與壽哥的接觸,隨著越來越多參與壽哥的決策,沈瑞已不自覺就把自己當做壽哥小團隊中的一員,與壽哥的關係,既像領導與下級,也像是朋友。

    尤其,壽哥畢竟還是個比他小上許多的小小少年。

    當然,自壽哥登基後,逐漸展現出帝王心術,沈瑞總會提醒自己想著聖心難測、想著帝王威儀,卻也因親近仍免不了有時模糊了界限。

    此時,當壽哥問及這句出口,沈瑞也驟然驚覺到,面前的這位,已經是一位君主,不折不扣的帝王。

    前日東廠削了張銘的職,打了板子送回英國公府,這京中方方面面都會盯著英國公府動靜。

    英國公反應迅速,立馬上請罪摺子。張會則是挾怒跑馬出城。

    張會這一路根本也不曾遮掩,落到皇上耳中再正常不過。

    可張會門兒清的找了一處荒野開闊地說話,成功甩掉錦衣衛和東廠探子……

    君君臣臣,最可怕不是那些探子聽到了你說什麼,而是,皇上知道你負氣出城,卻不知道你都說了些什麼。

    心懷怨望乃是臣子大忌!心懷怨望皇上如何敢用。

    尤其是近身之臣。

    一瞬間沈瑞腦海裡飛快掠過許多念頭,暗暗驚心自己先前竟沒想透這點。

    不過他反應倒還算是快,“嘿,張會這是覺得沒了面子。尤其這月初文虎才成親,雖是小門小戶,倒是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在一眾兄弟裡也是不遜什麼,而他這邊眼見就要辦婚事了,趕上這樣的事,不免覺得沒臉,有些懊喪。”

    壽哥嗤笑了一聲,卻仍那般語氣,沒有半分鬆動,道:“張會這廝,就好個攀比,當初同周時攀比,後又同虎頭、同你攀比。”

    沈瑞只笑道:“雖我們出身不同,但到底都是兄弟相論,他原也是個頂尖的,也難怪他起了爭強好勝的心。不過我覺得這般也是好的,知道爭強好勝才有上進心,若是我們一味躲懶,豈不誤了皇上的差事。”

    壽哥臉上神情緩和下來,輕叩案几,也不無感慨道:“勳貴人家子弟裡,張會算是個上進的。”卻轉而又問,“怎的?他與你提了想外放的事?”

    這個張會!怎還露出過想要外放的口風!

    “英明不過陛下。”沈瑞心下埋怨張會沉不住氣,口中也只能應和苦笑道。

    張會可是在祥安莊上住了一宿的,便是出去跑馬談話也有個把時辰,總不能一直就是談折損面子這等事。

    說外放就說外放吧。只是經營遼東是要為皇上經營,為自家謀前程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罷了,總不能端檯面上說來。

    遂沈瑞便添添減減又道:“不瞞您說,您也知道他家的情狀,張會是有上進心的,習得文武藝自然也是想有個立功機會的。他也是說,如今成親了也是當頂門立戶了,不能光靠著祖上的功勞吃老底兒,他也是想著為皇上分憂、報效朝廷。我想,他想上進總歸是好的,只是現下到底年輕,還缺經驗,便勸他多同老公爺學學,多讀兵書多打熬身體,再多多歷練歷練,他日九邊或能用得上他,也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

    壽哥一擊掌,道:“說的在理!他心急,朕難道不心急?朕巴不得你們趕緊都能得大用。可他才幾歲年紀,現下放他出去又能做什麼?”

    這話卻是實在。

    沈瑞連忙俯身叩謝皇上信重云云。

    沒等他拜下,壽哥已一把抓了他胳膊拽起,口中埋怨道:“起來起來,別學那老夫子樣子,咱們君臣相得,難道不是一段佳話。”

    沈瑞忙笑著起身,口頭仍是謝恩不住。

    屋裡氣氛輕鬆起來,壽哥端了茶抿了幾口,又嘗了塊點心,撇撇嘴道:“英國公能文能武,就是養兒子差了些,不過兒大不由爺,又是武勳人家,桀驁跋扈的,朕在宮外走過這些地方,還不知道他們的德行!張會為這事兒生閒氣真是多餘,誰會因著那麼個人看輕了英國公府,看輕了他這朕身邊的人不成?!”

    這話像是埋怨,實則是安撫,透過沈瑞這張嘴巴去安撫張會,亦是安撫英國公府。

    沈瑞連連稱是,也放下心來,表示他也會勸說張會,不要鑽牛角尖。

    壽哥點頭道:“他也不必急著撇清干係,朕還盼著他磨礪成才,好擔大任。”

    沈瑞剛待回話,卻聽壽哥又道:“只要他自身謹慎,他舅父那樣的事不會落在他身上的,他亦不必疑神疑鬼。”

    沈瑞這話便接不下去了,他身子微僵,其實張會身邊有廠衛坐探是必然的,只不知這張會舅父家事……是壽哥自己想到,還是昨日聲音大了,露出一言半語落入坐探耳中。

    天子近臣豈會不防,這原也正常,可這幫順風耳仍讓人毛骨悚然。

    而壽哥這話,不好接,卻更不能不接。

    沈瑞收斂起神情,肅然應是,轉而又嘆道:“皇上亦知那句俗語,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與張會也是一般煩惱,各有各的苦衷,說起來不免唏噓。皇上教訓的是,是我倆小家子氣了……”

    不好說英國公府事,總好拿自家說話來解釋一二。

    只是口中說著自家,卻又不期然想到了壽哥的未來。

    朱家的皇位本就多波折,遠有靖難之役,近有奪門之變,而就在十六年後,武宗這位歷史上出了名好色胡鬧的皇帝,卻是沒有留下自己的子嗣,最終,皇位旁落興獻王一支。

    大禮儀之後,繼統不繼嗣,武宗等同絕嗣,張太后與皇后也未被善待,外戚張家更是很快鋃鐺下獄。

    而嘉靖和他的兒孫又將大明帶進了怎樣的深淵裡!

    若是武宗有親生兒子,哪裡輪得嘉靖!

    面對這樣一個不是很遙遠之後的慘淡未來,他如何能裝作不知道,裝作心平氣和?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情緒,很想抓住壽哥說,你得要個兒子!為了你自己,為了大明,都要有個兒子!

    可想來又是可笑,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麼立場去對皇帝說這樣的話,又怎麼敢在十五歲的小皇帝面前妄言將來。

    沈瑞苦笑一聲,低低道:“我也是有感,與張二哥多聊了些家中事。論起來,我家……先祖受原嫡繼嫡之累上京,家父家叔這子嗣上也多有波折,而……沈家族中也並非一團和氣。”

    他似是自嘲,喃喃道:“皇上不曾見過,這市井人家,有子嗣的,嫡庶、原繼有得爭。那沒子嗣的,只怕苦惱更多些,世人都愛擇那年幼的過繼,便是怕年長的只認生身父母,將來為他人作嫁衣裳……”

    歷史上武宗的未來,卻是不能直言,只好借他這嗣子之口說出,顯得真實,又不至於讓聰明敏感的壽哥疑心到怨望之類旁的上頭。

    他只盼異日壽哥能想起一二,得了子嗣,也不枉他今日冒險“提醒”。

    壽哥不錯眼的盯著沈瑞,聽他此言,因知曉他家種種,覺得他果是有感而發,嘆了口氣,神情鬆弛下來,語帶安慰道:“沈氏書香大族,是規矩人家,只樹大難免有枯枝,你既看得明白,何必自苦。”

    沈瑞躬身道:“是我著相了,請陛下恕罪……”

    壽哥擺手道:“恕什麼罪,哪有那許多罪。罷了,不說這些掃興的,既然出來了,就往你園子去,晌午可要吃些特別的!”說著往那邊走去,又抱怨道:“你說修馬場,怎的還沒修好……”

    沈瑞不由失笑,壽哥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自己也是心急了。

    兩人說笑著走出上房,外面候著的劉忠及一應隨扈迎了上來。

    壽哥點手叫了劉忠過來,低聲吩咐幾句,方帶著隨扈大步流星往花園去了。

    劉忠落後兩步,似有似無的瞧了沈瑞一眼。

    沈瑞會意,也放慢了腳步。

    拉開了距離,劉忠仍恭恭敬敬垂手碎步,一如跟著主子,目不斜視,卻嘴唇微動,聲音頗低,“恆雲,最近有摺子參小沈狀元持家不嚴,堂堂狀元府由一下堂妾掌家。”

    沈瑞下意識抬頭去看壽哥的背影,因在宮外,壽哥也不講究什麼皇家儀態了,走路生風,仍是跳脫少年模樣。

    劉忠斷然不敢私自傳這樣的消息給自己,定是壽哥授意。

    壽哥沒有親口說,不知道是不是因著沈瑞方才提了那嫡庶、嗣子等諸語,而壽哥這番授意又有何弦外之音……?

    尤其,這彈劾沈瑾的消息,沈瑞竟半點風聲也沒聽到的。

    其實鄭姨娘從保定回來的事,沈瑞早就知道了。

    只是這親生兒子要成親,親娘來幫著料理,原也是人之常情,便是個下了堂的姨娘,這種事情除非是家主出來說,便是族中也不甚管的,何況二房還是隔了房頭分了宗的。

    對於沈瑾的婚事,沈瑞與徐氏都是一般態度,並不想插手分毫,對於鄭姨娘,他母子更是懶得理會。

    而那邊鄭姨娘也是頗有自知之明,大約是考慮到兒子名聲,這次悄沒聲的回來,又沒住進狀元府,只在狀元府附近賃了個小院,每日從後角門進府照管一二。

    不知道這樣怎麼還會被御史盯上。

    這御史,到底是要給沈瑾沒臉,還是要給壽寧侯府沒臉?!

    壽寧侯府千金下嫁,狀元府倒叫一個下堂姨娘操持婚禮,怎麼看都是要挑撥這親家關係的。

    而壽哥又是什麼意思?是樂見壽寧侯府折了顏面,還是……

    沈瑞頗為謹慎答道:“大人,家瑾族兄這邊婚事定下,就由理族兄寫信回了族裡,請瑾族兄母親進京操辦婚事,前不久也收著了回信,松江那邊已是登船北上,想來不日就能抵京。”

    言下之意,正經主母馬上就來,妾室便是僭越行事,也不會太久了。

    劉忠微微側頭,看了沈瑞一眼,發出一聲輕嘆,道:“恆雲,族中還當約束子弟,方是興旺之象。”

    沈瑞不由頭疼,這是讓他去管管沈瑾這事兒了,可見,皇上對張家仍有回護之心。也是,這恐怕就是,自己可以說親戚不好,卻不許旁人欺負吧。

    沈瑞也只能整了整衣襟,肅然道:“謝大人提點,沈氏必當從嚴約束子弟……”

    劉忠鼻中發出一聲認可的輕哼,又道:“先沈尚書家風清正,你們一房也原當為沈氏之首。”

    沈瑞不由一愣。

    劉忠卻又不再去看沈瑞,聲音也縹緲起來,卻道:“恆雲,沈家子弟芝蘭玉樹人才濟濟,你也知朝廷求才若渴,陛下隆恩信重,你當不負皇恩才是。”

    沈家百年來進士及第數十人,雖當下仍在官場的最高不過四品,但有官身的也不下二十人,近十年內更出了兩位狀元,比不得頂級簪纓世家,卻也絕對是一流的書香大族。

    小皇帝,現在也許不需要這些低品階官員做些什麼,但當作一步閒棋落下,將來未必用不上。

    而能用上的前提,是這些人掌握在自己手裡。

    只是,這兩位狀元,一個是謝閣老的女婿,一個是壽寧侯的女婿。

    壽哥這是要他沈瑞站出來約束住沈氏,不讓沈氏倒向旁的勢力。

    沈瑞苦笑起來,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師叔……可是高看瑞了。”

    劉忠聽得師叔二字,微微嘆氣搖頭,也壓低聲音道:“恆雲,你只用心做事便是。”

    沈瑞沉默半晌,方點了點頭應是。

    *

    待沈瑞送走壽哥,回到沈府,不得不同徐氏商量沈瑾的事情。

    鄭姨娘這樣的內宅婦人,也只能徐氏去料理。

    徐氏這些時日有了張青柏母女的陪伴,多了許多歡樂,家事託付了何氏,那邊未來兒媳婦楊恬也漸漸好轉,她心情舒暢之下,精神也比先前健旺了許多。

    沈瑞到上房時,徐氏正在院裡親自動手用細竹條扎個小花架。

    沈瑞連忙挽袖子過來幫忙。

    徐氏笑道:“不必不必,她們我也是不用的。”說著從身邊抿嘴笑的丫鬟們手中接了帕子擦手,由沈瑞攙扶著往裡走,輕聲問道:“怎的了?”

    雖然沈瑞是笑著進來,但做母子久了,徐氏還是看出沈瑞眉宇間淡淡的不快。

    丫鬟們知道沈瑞找來必是有事,上了茶就悄然退下。

    沈瑞方將壽哥來訪後劉忠所說的話告知徐氏,當然,先前與壽哥關於嫡庶嗣子的話題並未與徐氏提起。

    徐氏皺著眉思索良久,還是微微搖頭道:“實則我們守孝,出面並不妥當,然你三嬸性子綿軟,而理哥媳婦到底是晚輩,也不好管四房長輩的事。我請你漁五嬸娘辛勞一趟,再讓我身邊周婆子跟著去。”

    沈漁妻子雖無什麼誥命,又是族中旁支,但在京也只她輩分長了。

    沈瑞應聲,又暗嘆,在京的族人太少果然不行,還得再寫信回去請沈瑛說服些族人北上。畢竟山東遼東生意全面開花,總要有人去照應。

    沈椿因著精明強幹,已跟著陸二十七郎去了遼東,京中這邊暫由沈漁、沈琛打理,只山東還缺人。

    “算著日子,四房的人這幾日也就到了。”徐氏示意沈瑞不必擔心,轉而又道:“等貢布交割了,也便無大事了,這外頭的事,你多交與你漁五叔、琛大哥去做,不行就再請五房在族中尋人,你自己還當以功課為重。”

    她臉上雖還帶著溫和神情,語氣已是肅然,“瑞哥兒,我沈家,沒有幸進之人。你有奇緣,或可為你仕途助力,卻不是你所依仗的根本。我知你掛心家族目下處境,擔心朝中無樑柱可為家族支撐,然我沈家百年不倒,憑的不是一兩個尚書學士,憑的便是子弟進取,屢屢科場揚名!”

    沈瑞心生敬意,忙起身垂手而立,認真道:“母親教訓的是,是兒子輕狂了。”

    徐氏看著他,臉上掛出滿意與驕傲,“我兒哪裡是輕狂!實是聰穎太過,心思太重。瑞哥兒,你雖已是咱們家的頂樑柱,然到底未及弱冠,不要總急著想將那幾十年後的事兒都一股腦做完!”

    沈瑞心下一片溫暖,喃喃道:“母親……”

    徐氏慈愛的拉過沈瑞,拍了拍他,語重心長道:“皇上信重是吾家之幸,然有些事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成就得了的。你且踏踏實實的,將眼下能做之事做好,有了金榜名次,將根基立好,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這路,且還長著!”

    沈瑞握著母親消瘦和蒼老而變得褶皺的手,看著她斑白的鬢髮,重重點頭,道:“母親放心,兒子必然不會讓母親失望!”

    *

    六月二十六,本是張會同沈瑞約好了時間要帶著趙彤過來莊上拜訪,卻臨時取消。

    翌日沈瑞方知,皇上下旨升了張會的官——他原因武勳子弟恩封了錦衣衛百戶,如今晉了副千戶。

    朝中皆以為小皇帝是在安撫英國公,都知先前英國公三子之事罰的委實不輕,英國公又表態及時,頗得內閣與皇上讚許,這番安慰也是應有之意,且張會的錦衣衛到底是個虛職,也沒甚干係,朝中便也無人說些什麼。

    只是內廷中傳出了王岳十分不滿的話來。

    眾人想想王岳的侄子同樣獲罪,英國公府這邊得了安撫,王岳那邊卻什麼都沒有,對這種不滿也就頗為“理解”了。

    很快,這件事就被另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情蓋了過去。

    七月初二,錦衣衛百戶夏儒進為指揮使,尋進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

    這夏儒先前只是一布衣,因女兒夏氏選入宮中,而恩封錦衣衛百戶。彼時一同被封錦衣衛百戶的還有另兩位宮中選中的吳氏、沈氏之父吳讓、沈傳。

    因吳氏乃是壽寧侯夫人親戚,且張太后主動移宮,又由壽寧侯、建昌侯府出了銀子修葺了坤寧宮,天下皆以為吳氏是要入主中宮的。

    而今,先獲封的卻是夏氏的父親!

    雖沒有直白封伯封侯這樣享受皇后母族的爵位,這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也足以讓其身份明朗起來!

    皇后之位,天家意屬夏氏!

    這一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宮中太后尚沒什麼動靜,只是眼見竣工的坤寧宮修葺工程立時停了下來——壽寧侯府豈會樂意當這個冤大頭!

    內閣對於這個選擇則是樂見其成,誰會希望張家再出一位皇后!

    而戶部尚書韓文也瞅準機會,再次抨擊“失了聖心”的張家、周家那鹽引問題。

    不過這次韓文卻是算錯了,只三天後,小皇帝就下了旨,讓張周兩家照先帝旨仍與引目買補。

    雖朝中抗議之聲不少,然“先帝旨意”這四個字壓下來,一時也無人敢駁。

    隨後消息靈通人士便知道了,先前宮中張太后“一度感染風寒,臥病不起”,不過還好醫治及時,很快就大好了,之後皇上大婚的日子便也定了下來——擬七月十七日祭告天地宗廟,七月二十日行納采問名禮,八月十一日發冊奉迎禮。

    若是太后“病了”,這大婚也就要往後拖延了。

    大約是母子角力,最終太后“病癒”,皇上也許了張家鹽引銀子,不叫張家人財兩空。

    內閣知道內裡端由,也不應聲了,只戶部不滿。

    當宮中有旨令戶部處置銀四十萬兩送內承運庫供大婚花用時,戶部直接表示,太倉銀兩僅有四十三萬,本部所貯亦僅八萬有餘,若皇上要一次將這些銀子抽調乾淨,萬一有個災變或者北虜寇邊可就沒銀子可用了。

    緊接著各科給事中、監察御史們紛紛上摺子,抨擊太倉銀因賞賜、借用而空,又言這四十萬兩用度太巨,恐是內侍倚婚禮之用以肆無厭之求云云。

    朝中立刻再次掀起彈劾內官的滔天巨浪。

    小皇帝卻不言不語,戶部哭窮,他也不催,朝中彈劾內官,他摺子留中不發。

    戶部知道小皇帝因著先前抄家內帑富裕,見他穩坐釣魚台,便就咬死了沒錢,拒不付那四十萬兩銀子。

    此時,沈家自松江北上的貢品棉布,雖送進了宮中,卻也因著沒撥銀子而不曾結算。

    而同時送進宮中的,還有沈瑞為壽哥置辦的許多新奇玩意兒。

    壽哥瞧見了那機栝自行人馬、泥捏的打拳羅漢等等物什,以及專制的喜慶布匹樣式,高興得緊,也過問了貢布的事,聽劉忠說竟不曾結算,他臉便陰沉下來,冷冷道:“怎的,如今貢品的銀子也要拖著了?沈瑞一心為朕著想,朕不能讓他吃虧,你去同劉瑾和谷大用說,讓他們先自內庫裡先撥了銀子,與沈瑞那邊交割了。”

    如今谷大用已管了內官監。

    劉忠忙近身回道:“皇上,奴婢原不當為人傳話,只是沈瑞當初托奴婢送這些小物入宮時,就有言,說蒙皇上隆恩賜得松江棉布御用貢品之名,已讓松江百姓及沈家獲益良多,今次貢品進京恰逢皇上大婚,正好為皇上賀。”

    他聲音又低了些,道:“他雖一片效忠之心,然不想被人當作媚上,還請皇上只作不知,這批布匹仍以貢品交與內廷,結算多拖上些時日,不了了之也就沒人注意了。”

    壽哥手裡攥著個使出白鶴亮翅招式的泥羅漢,只見那泥人凝眉張口,似在呼喝,展臂勾腿,動作逼真到位,連衣襟褶皺都雕得仔細,似隨風而動,著實栩栩如生。

    他忽而咧嘴一笑,道:“這個沈瑞,也是知道朕這會兒和戶部打擂台缺銀子,才要孝敬這些,罷了,他有心了,這次且先這樣。你去傳朕的口諭到內官監,以後沈家的貢品都按時結算,不許剋扣拖欠!”

    又吩咐道:“替朕記著,九月裡又要往遼東發佈花鈔錠,這次軍衣就讓沈家松江織廠去辦吧。”

    劉忠連忙替沈瑞叩拜謝恩。

    這次御用貢布這稱號一出來,松江沈家織廠的生意立時紅火了數倍,如今南北布商都來慕名來訂貨,沈家織廠擴充了廠房也是供不應求,松江當地大族的其他織廠也借光發了筆財。

    再加上京中與趙家合夥立的布莊賺的都是沒官爵的大富之家的銀子,且山東遼東生意敲定,也下了大筆訂單。

    這棉布織廠紅火起來,同時也推動了手工業、種植業等多種行業大躍進似的生產,說是拉動了地方經濟也不為過。

    沈家諸產業從中獲得的利潤怕是要以十萬計!

    這批貢布雖然也有二三萬兩的價值,按照當時人均生活水平而言實在是天文數字,但是比起沈家所得又實在算不得什麼。

    沈瑞自然知道壽哥手中不缺私房銀子,但戶部緊逼壽哥,他也總要表示一下對壽哥的支持,且壽哥便是不知沈家獲利具體數字,也知沈家收穫頗豐,還不如他主動大方一些。

    君不見,單就每年萬聖壽節、太后聖壽,那幫官員誰不是成千上萬兩砸下去挖空心思置辦壽禮,如今適逢壽哥大婚,他沈瑞這點孝敬原也是應當。

    只不過不想擔個媚上的罵名,才央劉忠私下與壽哥說了,悄悄的笑納就是了。

    卻不成想,壽哥果然沒同他客氣,高高興興笑納了,卻轉手又賞了他參與置辦遼東軍衣這樁買賣,其中獲益可是遠比貢品那點子收益多得多的!倒讓沈瑞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平心而論,壽哥這份仗義也是真的。

    而壽哥那邊,好似貢布這事兒開了個好頭兒,之後的日子越來越順遂,銀子也長著腿兒似的跑來。

    就在七月十六,前鎮守太監朱秀同其家產一併被押解回京,而現鎮守太監岑章還查抄了與這朱秀狼狽為奸的兩家,各項合計得銀十七萬四千六百兩。

    這內官貪墨的銀子嘛,也就盡數成了內帑。

    隨後七月二十一,南京傳來消息,王守仁率水軍進剿蘇州府崇明縣半洋沙海賊,所擒賊首沈岳等五十三人,殺賊兩百。賊首施天傑、鈕西山等不敵,率眾三百六十餘人來降。

    這施天傑、鈕西山等是蘇州一帶最強勢的一夥兒海賊,其恃江洋之險聚眾千餘人,治兵器,殺巡軍,肆行劫掠。正德元年初,地方就上奏請兵部派兵進剿,兵部敕彼處巡撫等官,留心擒捕事。

    待王守仁到了南京兵部,上任頭一樁事便是整頓水師,進剿海賊。

    有先前太湖剿匪一役,水路上討生活的幫派都知道了王守仁的威名,此次王守仁再次帶兵出征,賊人都是膽寒,待甫一交戰,水師就擒了施天傑手下當家沈岳等人,斬殺近兩百匪徒,施天傑等人皆是大駭。

    期間,巡撫都御史艾璞又買通間諜使了一手離間計,使得匪幫內部幾個當家互相斬捕火並,先是施天傑的二弟天常攜妻率眾請降,那施天傑更加疑懼,遂也慌不迭來降。

    而施天傑的幼弟天泰、鈕西山的兄長鈕東山及手下當家蔡廷茂等幾個因先前就與天常不和,卻是趁亂領著部下叛逃海上,蹤影不見。

    王守仁也不盲目追擊,先掃蕩了幾處匪巢,又進行一番佈防,使海賊不能回返為亂。

    此一舉平了匪患,還繳獲贓銀近八萬兩。

    消息傳回朝中,先前對王守仁為南京兵部侍郎頗有微詞的大臣便統統閉了嘴。

    壽哥不由龍顏大悅,這沈瑞知感恩、張永手下的岑章辦事利落、王守仁更是不負他厚望,壽哥又是高興又是得意,直覺得自己眼光非凡,看中的人果然各個精幹。

    而不知是大婚在即,小皇帝離親政越來越近,還是這場勝利讓小皇帝的底氣更足,當皇上藉著這場勝利下旨賞賜王守仁及南京水師兵卒,便是一直哭窮的戶部也不敢跳出來說沒錢發賞銀了。

    又因剛剛祭告天地宗廟行了納采禮,就得了剿匪得勝的消息,這宮中不知何時起,傳出未來的皇后夏氏乃有福之人的話來。

    對於這樣說辭御史們最是不滿,憋足了勁要找外戚夏家的麻煩。

    可惜夏儒此人生性膽小,得了官職女兒封后,非但沒張狂,反而越發謹慎小心,幾乎閉門不出,愣是沒讓御史們找到下嘴的地方。

    壽哥聽了廠衛回報,在殿內大笑不止。

    宮中原都在觀望,這夏氏搶了吳氏的後位不得太后喜歡是必然了,若是因著這有福之人的謠言而惹得皇上生厭,那便是貴為皇后也沒用。

    不過皇上這般卻似並沒有因那謠言而生氣,不少內侍宮女又悄然調整了對皇后的態度。

    八月十一,天子大婚,普天同慶。

    一場場儀式走下來,壽哥早就不耐煩了,總算是送入洞房,內侍宮女伺候了帝后更衣,便被壽哥統統攆了下去。

    壽哥往龍床上一攤,大大鬆了口氣,然後支起胳膊來看他的皇后。

    新娘子一張團團臉,濃眉大眼,看起來比畫上的還要年幼。

    她似乎特別害怕,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可又似乎在極力控制,拿出端莊的姿態來,卻是看都不敢看壽哥一眼的。

    壽哥心裡升起一股子無聊來,隨口問道:“你叫什麼?”

    大殿裡靜得只剩燭花爆裂的輕微聲響,夏氏本是高度緊張,忽然聽得聲音,身子激靈靈一抖。

    壽哥卻被這像小兔子一樣的舉動取悅了,噗嗤一聲笑出來。

    夏氏更是窘迫,幾乎要哭出來了,卻沒忘了回話,只是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民女……奴……臣妾……”

    一時間教養嬤嬤教她的那些規矩竟然一條也想不起來了。

    淚珠兒就掛在眼睫上,這個小家碧玉從前從沒經過什麼大場面,便是宮中出來的教養嬤嬤耳提面命幾個月,也不可能將她徹底培養成一位合格的皇后。她此刻怕極了,身子一委,就要滑下床去跪在地上。

    壽哥眼疾手快,下意識一把撈過她的小手,不讓她掉下去,本是想埋怨一句,然那隻小手肉肉的,抓在手裡竟是柔若無骨,綿軟異常。

    他低下頭去看,這手比之他所見過的那些妙齡美女青蔥一般纖長玉手可差了太多,然卻是特別的白嫩,又如娃娃一般,手背竟胖出小坑,直想讓人咬上一口。

    忽然間那些厭煩就都沒了,壽哥笑眯眯的看著夏氏盈滿淚水的大眼睛,輕聲道:“怕什麼,說便是。”

    夏氏被皇上拉住手,陡然想起教養嬤嬤教習的房中那事,臉騰得變成大紅布,心咚咚跳個不停,眼中水光更盛,她慌裡慌張的擺正了身子,又不敢不回話,只囁嚅著,道:“臣妾……臣妾生在六月十五月圓夜……祖父給取名叫月盈……父親母親叫我……叫臣妾團圓兒。”

    壽哥看著她肉肉的兩腮,如滿月一般的面龐,縱聲大笑,“好,好,這名字極好。”

    夏氏見他笑了,那忐忑之心也放下大半,勉強抿了抿嘴擠出個笑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胖的緣故,她兩腮上酒窩竟也比旁人深些,瞧著格外喜人。

    壽哥一把將她拉近身前,不自覺伸手去戳了戳她的臉,打量著她略顯豐腴的身子。

    太皇太后說這是個有宜男相的姑娘,太皇太后說皇嗣乃是國本。

    他身邊的兄弟,除了高文虎,其餘張會、蔡諒、游鉉、沈瑞……哪一個家裡沒點兒嫡嫡庶庶的煩心事。

    他自己,也經過鄭金蓮那樁事,不是沒對身世起疑過。

    他的庶妃裡,還有一個張家的親戚,一個聰明過了頭兒的女子。

    嫡庶。子嗣。國本。

    看著眼前這個有些呆愣,有些憨直,卻滿眼敬畏的胖姑娘,壽哥眯了眯眼睛,輕笑了起來,手指戳著她深深的酒窩,笑道:“團圓兒真是個極好的名字,日後,私下裡,便叫你團圓兒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8-5-3 21:19
第625章 晚來風急(一)

     八月十一,大明王朝迎來了新的皇后。八月十八,下旨冊沈賢妃、吳德妃,九月初七迎二妃入宮。

    宮中如何相處還未傳到外朝,朝中的御史、給事中們倒是先對三家嶄嶄新的外戚人家動起腦筋來——彈劾外戚大抵是清流們顯示剛直不阿風骨的不二手段。

    只可惜,這三家新外戚不知道是不是因著剛剛發跡,還不敢猖狂,諸如強佔民田、橫行鄉里之類御史們最喜歡的事情統統沒有。

    莫說尋常人家出身的夏家、沈家,就是和壽寧侯府沾著親戚關係的吳家也是尋不出任何事來。

    這沒縫的雞蛋怎麼叮?

    偏就讓個聰明的蒼蠅想出法子來。

    九月初十,監察御史杜旻上奏言貴戚多出身寒微,一旦聯姻帝室不是乞田請爵便是侵官罔利,皆因未嘗聞禮義之故。直言恐皇后父親都督同知夏儒驕侈罪戾,請選老成端潔堪為師友者一人,授以訓導之職,為夏儒講學。

    ——沒劣跡沒關係,為了防止出劣跡,先派個先生來“訓導之”。

    摺子送到壽哥面前,壽哥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盞。

    一旁的劉瑾本冷眼旁觀,瞧見皇上動怒,才佯作急色撲過去,護住御手,連聲道:“可曾燙了萬歲爺的手不曾!”又去罵跪了一地的小內侍:“都瞎了眼不成,還不趕緊取藥油來,收拾了東西下去!”

    壽哥一個砸茶盞,哪裡會傷到手,當下甩開劉瑾,瞪了一眼亂作一團的小內侍們,揚聲喝道:“大伴留下,旁人都給朕滾出去。”

    小內侍們忙迅速撿了碎瓷片,麻利的退出殿外。

    壽哥氣鼓鼓的看著劉瑾,恨恨道:“這群酸儒都應該拖出去被廷杖!辱及皇后與辱朕何異!”

    這打狗還要看主人,這夏家剛剛被壽哥納入“自己人”的圈圈裡,便是不好也只有自己說得,如何許他們來說?

    況且沒甚不好的,還要被雞蛋裡挑骨頭,莫不是要立個下馬威?

    可這是給誰的下馬威?

    是給新貴夏家,給還是這嶄新的剛大婚要親政的小皇帝的?!

    劉瑾親手奉了茶上來,陪笑道:“皇上息怒,與這等人置氣不值當,都是專門尋釁貴戚、故作驚人之語博個錚錚鐵骨的名聲,皇上若賞了他們廷杖,倒成全了他們。”

    壽哥憤怒的推開茶盞,“錚錚鐵骨?!朕要讓他們骨斷筋折!從前周家又或張家是有不妥,真做了什麼,他們上躥下跳的說也就罷了,夏家老老實實的,他們也要挑這軟柿子捏上一捏,混賬至極!”

    因又罵道:“吏部竟還上摺復議,要求如杜旻所言立這麼個人!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六部整日都是干什麼的?大婚花用五十三萬兩銀子還沒補齊,正經事不去做,拿捏皇親倒是一個個來勁了!”

    大婚一樁前後花銷五十三萬,戶部只撥了三十萬兩銀子,其餘只說沒有,又一口咬定是內官說依仗婚禮之用貪墨。

    還是太皇太后開口先用內庫銀子辦了婚事要緊,其餘補齊就是。自來每年戶部也是要撥銀供內廷花銷的,且待秋稅上來再說。

    壽哥看戶部這氣不順卻是連吏部也遷怒了去。

    吏部如今在焦芳手中,劉瑾是早早就知道了杜旻摺子這事的,焦芳還特特悄然來問過劉瑾的意思,劉瑾只道且聽內閣的。

    果不其然,劉閣老指示吏部附議杜旻所言。

    這等教化之事原就為內閣所喜,且內閣還想著借此機會“提醒”小皇帝一二——五月裡小皇帝就以天熱為由停了經筵的,如今大婚諸事都已完結,卻還不曾復了日講,內閣已是頗為不滿。

    劉瑾要的就是小皇帝的憤怒,小皇帝不提那銀子的事兒他也是要提的,心中雖喜,面上仍憂道:“萬歲爺,如今尚有幾處告災,還不曾撥銀賑濟,只怕戶部也是真拿不出銀子的。”

    壽哥一拍桌子,道:“拿不出銀子?!朕看他們哪個不是腦滿腸肥,看看這幾次抄家,那姓賀的侍郎,那朱秀,一個個都吞了多少銀子!如今倒說國庫空虛,都叫他們中飽私囊了去,能不空虛?!這到底是朕的天下,還是他們的!”

    這話卻叫劉瑾唬了一跳,慌忙跪在小皇帝腳邊,抱住他雙腿道:“皇上慎言!慎言!”

    壽哥是惱極方口不擇言,此時也知有些失言,卻只冷笑,並不應聲。

    劉瑾又道:“萬歲爺,那宵小想鑽空子也是有的,怕只太祖那剝皮填草或能震懾一二。只是,萬歲爺,這也不是天下為官皆貪的,奴婢卻知道,有那一類,雖不貪墨,也一般空耗國帑,比貪墨還讓人痛恨!”

    壽哥皺眉,揮手道:“大伴別賣關子,直說來。”

    劉瑾這才正色道:“皇上可還記得去歲六月,刑科給事中王震曾上書盤查寧夏固原倉場,發現糧料草束多有腐爛,參奏督理糧儲陝西參政等多人。戶部卻回覆,相關官吏或丁憂或去職,已無可查。而今歲寧夏依舊乞撥糧草銀子,比舊歲還多些,竟是要補去年的虧空!這督管糧草的失職,糧草的折損倒要朝廷來補,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壽哥登時大怒,錘著桌子吼道:“查!查到底!豈是什麼丁憂去職就完事了的?!”

    他怒氣衝衝在暖閣裡走了兩圈,每一步都踏得狠狠地,似是恨不得踩死那些官吏,口中不住道:“派人去查,內官監,御馬監,派可靠的人手下去,仔細查個清楚,一個都別放過!一處都別放過!每年在九邊花上這許多銀子,倒便宜了他們?!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劉瑾垂下頭,掩住眼底的笑意,恭敬的領旨,“皇上英明!奴婢以為,不僅九邊糧米草場要查,各地常平倉也是要查的,否則若有損失朝廷卻不知,萬一遇上災荒要開倉賑濟,豈不誤事!”

    “查!都查!都查!”想到了遼東,壽哥幾乎是咬著後槽牙擠出來的話。“朕的倉裡不養這群碩鼠!”

    劉瑾連連應聲,待壽哥怒火稍減,方道:“那杜旻……”

    壽哥一張臉比鍋底還黑,重重哼了一聲,“這樣沽名釣譽譁眾取寵的東西還留著他在朝中不成!他既喜教化人,便成全了他,叫他回鄉作個教書先生罷。”

    劉瑾面露難色,“萬歲爺……這歷來不以言治罪,且……他這話裡,也是摘不出問罪的毛病的……”

    見壽哥要發脾氣,他連忙道:“奴婢倒是有個想頭,他這不是河南道監察御史麼,七月汛期河南也遭了災,不如遣他個巡按河南的外差,讓他替陛下看著賑災可有疏漏,且災後百姓難免人心浮動,正好讓他去教化一二。”

    明都察院之下設十三道監察御史,平素是在京供職,乃稱常差,若奉命出巡鹽務、漕運抑或巡按地方,則是外差。這巡按地方的差事是監察御史諸外差中最尋常的一件。

    而巡按地方乃是代天子巡狩,考察諸官,舉劾尤專,其權柄極大,原是極好的肥差。

    然讓人去巡按災區……那就另當別論了。

    也莫說那遇到暴民容易性命不保的凶險事,單就說尋常的,一日三餐就有許多講頭——這可是災區,若吃得太好,必要被彈劾,而御史犯法可是要罪加一等的,他只有比尋常官員更簡樸的份兒!

    在京中,御史們替大佬們發聲,通常有些灰色收入,日子很是過得去,不說山珍海味,這大魚大肉還是沒問題。

    這到了災區只能粗茶淡飯,甚至要名聲的怕還要啃上幾頓粗麵餅子窩窩頭,就這般磋磨上一年半載,足夠讓他長記性的。

    壽哥雖不知道里頭許多關竅,卻也知放去災區不是什麼好差事,便哼了一聲,道:“倒便宜了他。”

    劉瑾眼睛一彎,嘴角一翹,口中卻恭謹道:“這也是給他個報效朝廷的機會,若他果然剛直,有他在河南,賑災事上也不怕有宵小出貓膩了。”

    壽哥這才面色稍霽,只拿鼻子裡出聲兒,並不言語。

    劉瑾口中連呼“萬歲爺聖明”,領了旨意,滿心歡喜的去了,一路還在盤算著都派遣誰去查這糧草事。

    他原也沒想到能這樣的順利,虧得內閣這群頑固的老貨非要擰著皇上來,可是幫了他的忙。

    他所要的,也就是安插人下去,只要人插進去,這天下的事兒就不會再有插不上手的。

    出得東暖閣,一路上都是一張張諂媚的笑臉。劉瑾頗有些志得意滿的意思,眼睛只在這些內侍頭頂上掃過。

    要查九邊糧秣,還是得用御馬監的人更名正言順一些。

    劉瑾也清楚的知道,他就是總攬大權,也不可能事事都親力親為,因此也是不遺餘力培養親信,再拉些合夥。

    這會兒瞧御馬監張永就是個可拉入夥的人。他也不怕張永在御馬監裡做大了,神機營且在他手裡呢。

    張永倒也還算老實,這不,遼東這樁事裡的那份孝敬就乖乖給他送來了。

    且張永外面也沒甚人脈,王守仁父子沒落進他劉瑾袋囊裡是有些可惜,不過張永若能使喚得動,也間接算他的人了。

    至於英國公府,劉瑾卻不像丘聚那般看中,張家二小子是打小兒一直跟著萬歲爺的,那點子機靈,劉瑾是一清二楚的。

    但便再機靈,也不是世子,且英國公府世子的位置還不穩當呢,英國公府更不會因著一個毛頭小子就站到張永那邊去,現下呢,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至於沈家小子,嗨,那就更不是個事兒了,從前是尚書門第,可如今家裡連高官都沒有,再得皇上喜歡有什麼用。況且沈家也識趣,得了這做遼東軍衣的好處,孝敬也送進宮裡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張永的指點,各處都沒落下,可見是個懂事的。

    張永堪用,也值當提攜一回。

    更妙的是,張永和丘聚結了梁子。

    劉瑾心下冷笑,丘聚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剛搭個檯子就敢唱大戲,尾巴翹到天上去。哼,待騰出手來,必得抬王岳治一治丘聚這兔崽子,讓他知道得敬著他劉祖宗。

    眼一掃,瞧著一個小內侍諂媚的笑臉,正是他安排在小皇帝身邊伺候的乾孫子,劉瑾臉一板,點手讓人過來,聲音不高不低吩咐道:“去,御馬監看看張永做什麼呢。就說咱家找他,讓他來見我。”

    小內侍點頭哈腰的一溜煙去了。

    這話說得硬氣,張永也是這內廷裡數一數二的角兒,且最近正得皇上歡心,是一等一的紅人,劉瑾這般一說,好似張永是他的跟班,隨叫隨到一般。

    到底是劉公公,皇上身邊頭號人物。

    週遭不少內侍臉上討好的笑容越發明顯了,直到劉瑾身影消失在角門處,還咂著嘴豔羨這大太監的權勢,收回視線,一個個又伸長了耳朵,聽著內殿主子傳喚,盼著自己的青雲路。

    *

    內殿裡,壽哥臉上半點兒表情也沒有,盯著劉瑾一路出去,自家繞著殿內又轉悠了兩圈,手中把玩著個玉蟬的手把件,半晌,忽把那玉蟬丟在案几上,發出咚的一響。

    牆角那杵著裝木頭樁子的小內侍嚇得顫了顫,這才像有口活氣兒的樣子。

    聽得萬歲爺沉聲問道:“劉忠哪兒去了?”

    小內侍慌不迭躬身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小劉大人往西苑去了。”

    壽哥哦了一聲,喃喃自語道:“是,他昨兒來說了。這幾日趁著秋涼正要弄什麼景兒。也不知道西苑幾時能修個齊整,明夏許能過去避暑?”

    他頓了頓,方道:“去傳話,擺駕坤寧宮。”

    小內侍得令匆匆跑了出去。

    說是擺駕,然乾清宮坤寧宮隔著不遠,壽哥溜躂著也就過去了,越過交泰殿,那邊已有坤寧宮的管事太監迎了過來,陪著笑臉道是皇后娘娘一早就往太皇太后那邊去了。

    壽哥臉一沉,斜眼瞧他,“可是有人在皇后娘娘耳邊說了什麼?”

    這前朝後宮的消息傳得飛快,雖傳的不是什麼機密,卻也委實讓人著惱。

    那太監訕訕的,只道:“皇后娘娘給太皇太后請安去了。”

    壽哥摔了袖子,大跨步就往仁壽宮那邊去,這卻不是近路了,身邊跟著的機靈宮人慌忙跑回去傳步輦,到底在角門追上了皇上,請萬歲爺上了御輦。

    到了仁壽宮,宮女太監跪了一地,迎出來的卻不是夏皇后一個,沈賢妃、吳德妃竟都在。

    壽哥進去先給太皇太后問了安,又問老人家身子怎樣。

    太皇太后笑眯眯指著沈賢妃道:“這張嘴巧的,便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叫她說好了。”

    沈賢妃抿嘴笑道:“能博老娘娘一笑,才是臣妾的福氣呢,臣妾可不敢把太醫的功勞都佔了去。”

    她聲音甜軟,言辭俏皮,說得太皇太后也笑了起來,殿中諸人自然也要湊趣跟著笑。

    而沈賢妃一笑間連眉梢上的小痣都顯得格外鮮活,更帶出三分小女兒的嬌俏來。

    沈賢妃雖比不得吳德妃絕色,但因著性子爽利嘴兒甜,又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倒是頗對壽哥的胃口。

    再看吳德妃,倒是似將“賢德”二字都要佔了去,整日裡端著大家閨秀的款兒,不苟言笑的樣子,沒事兒還抄些佛經往太皇太后、太后宮裡送,美則美矣,卻全然木頭美人的樣子。

    別說皇上不親近她,便是張太后也不喜她。

    因“皇后”變“皇妃”張家被擺了一道,且這德妃的位份還在賢妃之下,張太后是極慪火的,雖有鹽引也不能平其怒,又見吳德妃竟是這樣性子木訥、為人呆蠢全然留不住皇上,她哪裡還喜歡得起來。

    這樣一來,愛說愛笑、天真爛漫的沈賢妃更是礙了張太后的眼,直恨不得把其丟出宮去才好。

    是以皇后帶著賢妃德妃過來太后宮中請安時,從沒有誰能得過一個好臉。

    好在還有太皇太后在,皇后三人往太后這邊請了安,也呆不了多一會兒便往仁壽宮去了。

    自坤寧宮移宮後,張太后不欲與太皇太后毗鄰,也不在仁壽宮週遭擇宮室,而是選中了西邊咸熙宮。

    咸熙二字原取自《尚書·堯典》庶績咸熙,祈國家百業興旺之意。張太后既住此處,便照舊俗,更名為熙壽宮。

    熙壽宮與仁壽宮差著一個字,卻著實隔著老遠,便是乘輦也要好一陣子,八月裡暑熱還沒褪盡,秋老虎正厲害的時候,張太后哪裡耐煩走動去請安!

    她又哪裡是耐煩見太皇太后的!

    初時總要在兒媳面前做個樣子,還帶著皇后等過去過兩日,後來便再忍耐不住,乾脆連三人的請安都免了,只圖自個兒不去仁壽宮。

    她這邊是免了,皇后幾個也是鬆了口氣的,只仍不敢真不往她這邊來,便是每日早早來熙壽宮點個卯,再往太皇太后那邊去。

    太皇太后也是喜靜的性子,原也是免了她們請安的,然她們既來了,老人家也不會像張太后那邊只讓她們在殿外行禮,還是叫進來坐一坐的。

    夏皇后與吳德妃都是安靜性子,這滿殿裡也只聽得沈賢妃一個人說笑。

    論起來皇后與賢妃這兩個孫媳是太皇太后擇的,太皇太后總會給幾分體面,配合的笑上一笑,倒也顯得其樂融融。

    就如今日這般。

    壽哥看了也歡喜,他自來在父皇關愛下長大,在父皇面前也無拘無束慣了,人又還是個跳脫少年,最喜歡這樣輕鬆自在的家庭氛圍。

    他也跟著說笑了兩句,見太皇太后有了倦意,才起身要告退。皇后等三人自然一併辭去。

    出了仁壽宮,沈賢妃一雙妙目便掃到了小皇帝臉上,期盼之意不言而喻,只不好僭越先開口。

    吳德妃則是垂著眼瞼,一派雲淡風輕與世無爭的模樣,只看地面青石。

    壽哥卻是拉起夏皇后,道了句:“回坤寧宮。”又沖那邊擺手示意由她們自去。

    兩位妃子行禮恭送了御輦與鳳輦起駕,沈賢妃這才直起身子,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笑盈盈向吳德妃道:“新晉得了兩樣好點心,妹妹可要去嘗嘗?”

    吳德妃只淡淡一笑,謝過了她,表示自己還要回去抄經。

    沈賢妃也不惱,又同她客氣了兩句,方彼此上了各自的輦車去了。

    沈賢妃在長安宮,吳德妃在長樂宮,也是名字只差一字,實則分在東西,相距甚遠。

    進得長安宮,簷下掛著的五彩錦毛鸚哥便歡樂的叫喚起來,“娘娘來了,娘娘來了。”

    沈賢妃便也不去換下大衣服,站在簷下興致勃勃逗弄起它來,仍教它說王維的“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宮人們原是勸她教些簡單又討喜的,諸如“萬歲萬萬歲”之類的,她卻嫌哪裡的鸚鵡都會這句,忒是無趣,非要教王維的觀獵詩,說這樣才新巧,必得皇上喜歡。

    眾宮人聞言也只得由著她,只是這鸚哥兒學話的進度自然非常緩慢,到現在,這詩的頭兩句也沒學得順溜。

    見她又開始教鸚哥兒了,貼身大宮女桃蕊只得叫人提了那鳥架進屋裡,好請娘娘往屋裡換衣裳去。

    沈賢妃由著宮人換著衣裳,散了頭髮,仍在不斷的教鸚哥兒,忽一會兒又丟下手,怏怏向桃蕊道:“這只笨笨的,不好,回頭你讓家裡再尋一隻伶俐的進來。二十四就是萬壽聖節了,本宮還想著要給皇上個驚喜的。”

    桃蕊臉色微變,打發了小宮女們下去,才輕聲勸道:“娘娘,宮裡都傳今兒有御史上書彈劾了夏家呢,這些時日,咱們家還是且先靜一靜的好。”

    她是沈家的家生子,原跟著沈老太太的,因著姑娘身邊丫鬟年歲小不頂用,這才被選中同姑娘一起學了規矩,跟著進宮伺候。

    她自己雖是進宮了,可老子娘兄弟還都在沈家呢,沈家的榮辱、她一家子的性命皆系在賢妃娘娘身上,可不能由得小姑奶奶隨性子來。

    沈賢妃卻斜睨著她,撇嘴輕聲道:“有什麼關係。你打量著歷朝哪位皇后是被彈劾廢的?”

    桃蕊幾乎要撲過去掩住她的嘴,在宮裡還敢這樣渾說!從前只知道姑娘嘴甜會哄老太太開心的,可不知道姑娘這嘴還這樣沒個把門的!

    她慌忙開了門,見外頭宮人都離著遠,方鬆了口氣,卻又指派幾樁活計把人打發得更遠些,方回身緊緊關嚴實了門窗。

    見桃蕊一臉驚恐模樣,沈賢妃嗤笑了一聲,道:“你也被教了許多的,喏,你看周家,再看張家,哪個沒有被彈劾過,先太皇太后,如今的太后不都穩穩當當的!這算得什麼,瞧把你嚇的!”

    她轉過身來,看著鏡中的自己,撫了撫臉頰,又拿起盒嫣紅口脂膏子,指尖打轉兒,淡淡道:“說到底,還不是她們得寵。她們有寵,家人在外頭怎麼鬧騰都沒關係,誰能彈劾得倒她們家!”

    細細的塗了唇,抿上一抿,這鮮亮的唇色襯得鏡中女子分外水靈甜美,“桃蕊,今兒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也不必總仗著祖母那邊出來的,覺得事事要提點我。你如今是我的丫頭,便得聽我的!你這眼界忒淺,我便告訴了你,如今呢,這宮中,皇后儼然又是一個太皇太后了,只要她穩穩當當不出錯兒,將來也是太后、太皇太后做著。長樂宮那位呢,再怎麼著,她也是張家的,真不知道她裝這個貞靜賢良作甚麼。桃蕊,你說,本宮有什麼?”

    那青筍般的玉指又拾起黛筆來,對鏡細細描畫柳葉眉,“我呀,什麼都沒有。名分已定,就是再賢德,也不過是個妃子,在外頭,就是個妾!做妾的要那麼賢良作甚麼?一個妾做得比主母還賢良,豈不是尋死!還不如踏踏實實享這一場富貴,我呀,且樂我的。正正好,皇上也是喜歡高樂的!”

    她的雙唇猶如嬌嫩的花瓣,揚了揚眉,那顆小痣就像在眉梢上跳動,她滿意的一笑,扣上妝奩扭回頭,“既得了皇上喜歡,自己也享樂著了,何樂而不為?我討了皇上喜歡,有了聖寵,家裡人在外頭不也寬鬆自在,何樂而不為?!”

    桃蕊囁嚅著,全然說不出話來。

    沈賢妃下巴一挑,“喏,還不快傳信出去,本宮要只毛色好又會念詩的鸚哥兒,勿論花多少銀子,必要在九月二十四之前送進宮來。”

    她望向乾清宮方向,眼中波光流轉,“三房的堂哥最會玩了,讓他留心著些,往後有什麼新鮮物兒儘管進上來!”

    *

    夏皇后自然也是聽著前朝的信兒了,到底她是掌鳳印的正宮娘娘,接手宮務也是遲早的事兒,因而往她這邊來獻慇勤的耳報神著實不少。

    她今兒是沒等兩個妃子過來請安,就惶惶然去了太皇太后那邊的。

    皇上曾說過,有什麼為難的,盡可以求太皇太后去。

    她不知道皇上這話的意思是太后若是為難她時她可以去求助太皇太后,只當太皇太后是那最最好說話、最最護著孫子的老祖母——就如她的祖母那樣。

    她也是打心眼裡喜歡與太皇太后親近的,不像太后那樣眼中飛刀子、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太皇太后總是和善的笑,雖然話不多,卻特別暖人心,尤其身上散發出一股子積年的檀香味,就好像廟裡的菩薩,讓人特別的安心。

    夏皇后幾乎是一踏進仁壽宮就不慌了,坐在太皇太后身邊,她還是喃喃將事情說了,太皇太后卻只是笑,捏了捏她的手,道是算不得什麼,叫她不必憂心。

    她也就好像真不憂心了。

    可是,皇上突然來了,皇上讓她回坤寧宮,皇上臉上似乎……不高興。夏皇后登時又無比憂心了,生怕是夏家的事惹惱了皇上。

    她的容色,比之那兩位,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的,她心裡明白得緊,開始也難受過,驚惶過,怕失了聖心。還是太皇太后身邊兒的嬤嬤提點了她,且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當年那些事她也是聽說過的,便不得寵愛,也依舊還有名分,她這才定了下來。

    可那前提是,不犯錯,自家不犯錯,家人不犯錯。

    她雖知道父親的秉性,斷不會有什麼裹亂的事兒,可是,御史口筆如刀,誰說得准呢。

    到得坤寧宮,壽哥先下了輦,卻等了等,待夏皇后走過來,才伸出一隻手來,直牽著她進了坤寧宮。

    左右宮人皆是驚詫,又慌不迭低下頭去。

    夏皇后腦子裡亂糟糟的,有些迷糊,都走了一半兒路了,才想起來這不合規矩,下意識就掙了一下。

    壽哥卻是渾不在意,只拉著沒放手。

    夏皇后忽就害怕起來,竟也不敢掙了。好在也沒幾步路,便被他拉著進了東暖閣。

    一應宮女內侍上來為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換去大衣裳,換上常服,又流水一般奉上茶果點心,壽哥這才打發人下去。

    在盤子裡摸起一個又大又紅的李子,壽哥一口咬下,看著夏皇后受驚的兔子一般惴惴不安的樣子,笑了笑道:“可是聽著前面的話,才去老娘娘那邊了?”

    夏皇后不想他竟開門見山說了出來,原還是絞盡腦汁想怎麼提的,這會兒措手不及,竟腦子一片空白,傻傻的點頭應了一聲。

    待回過味兒來,她又差點兒哭出來,淚珠兒都在眼眶裡打轉了,開口道了句:“皇上恕罪……”可又說不下去了。

    “哎,哎,怎的又哭了。”壽哥丟下李子,走過去到她身邊,挑了她的下巴道,“你就這脾性不好,怎的動不動就掉眼淚。”

    夏皇后連忙抹了眼睛,卻是擠不出笑來,只道:“臣妾……臣妾是怕……怕夏家給萬歲爺添了糟心事……”

    壽哥捏了捏她的肉肉的腮,又拉起她肉肉的小手,才嘆了口氣,道:“你也忒軟和了些。”卻不知是說這身皮肉,還是這秉性。

    不過,這樣的軟和性子,這樣軟弱的外家,不正是他想要的麼。

    成化一朝,周家作為皇上舅家便囂張已極,到了弘治朝,周太皇太后身份更為貴重,於弘治皇帝何止養育之恩,簡直是救命之恩,周家所受優待更甚從前,氣焰更盛。

    弘治皇帝沒法子壓下這勢大的外戚,遂抬舉了張家,既是因著與張皇后夫妻情深,亦是為太子撐腰,卻也不無借張家制衡周家的意思。

    左不過,帝王心術,平衡之道。

    只是到了如今,周家張家仍在打擂台,卻也是兩頭都是勢大。

    壽哥可不需要再一個這樣厲害的外戚來制衡了,三足鼎立固然平穩,可也容易尾大不掉,一家且不好打發,何況三家。

    夏家這樣老實的,正正好。

    他也不需要一個像張太后那樣強勢的、一心向著娘家的皇后。

    夏氏這樣怯怯的,知道敬畏他,知道約束娘家的,正正好。

    他再次捏了捏夏皇后的肉頰,笑著安慰道:“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胡言亂語,朕已下旨打發他往河南賑災去了,看他是不是真個鐵骨錚錚。”

    夏皇后還是反應了一會兒才懂,忙要跪下謝恩。

    壽哥笑眯眯的拉了她起來,“謝得什麼呢,原也是沒錯兒的。”見她感激的又是淚花兒閃閃,又是哈哈一笑,“你這樣哭呀哭的,可不是要把坤寧宮都淹了。今年秋汛外頭沒怎樣,宮裡倒先發水了。”

    聽得皇上調笑,夏皇后也不好意思起來,忙又揉了揉眼睛,這一揉,眼睛紅彤彤的更像只小兔子了,怯生生的道:“臣妾定改了這個毛病。”

    壽哥心道很不用改,這樣才有趣,卻到底不是正經話,不好說出來,轉而便笑道:“這次是國丈受了委屈,朕原就想著,都督府那塊地方忒是狹窄,聽說四世同堂住著,很該再擴一擴的,明兒朕就擬旨讓工部去看看地界,入冬了不好動土,先定下地來,劉忠最會治園子,明春就叫他去督工擴建。”

    夏皇后慌忙擺手道:“哪裡委屈得!新宅已是厚賜,足夠家裡住了!且如今朝廷用錢的地方還多著……”

    “這點子算得什麼,你且安心。”壽哥攥了她的手,抽冷子一把將夏皇后抱個滿懷,只覺得一團棉花一般,宣軟軟香噴噴,忍不住香了香,便又笑嘻嘻道:“你是騎不得馬吧,明年西苑也就修好了,到時候咱們去那邊遊湖頑去!”

    *

    在宮室內殿裡、夫妻間,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說話,清風一般,到了朝堂上卻是成了旋風,捲得波濤洶湧的。

    朝上先是下旨打發了杜旻去河南災區。

    杜旻一腔子揚名立萬的熱血都凍成了冰疙瘩,還不得不叩謝皇恩。

    隨後又有諭旨,稱皇親夏儒居第卑隘,欲拓其址,命工部營造。

    杜旻臉上就跟被抽了三鞭子一樣,橫豎看不得了。

    朝中也是嘩然。

    工部尚書曾鑑立時表示,其房完整不必改作,且如今又是公私匱乏,改作甚難。何況週遭鄰里皆百年宅邸,叫人搬遷必生怨謗。請等年豐財裕再漸議之。

    龍椅上的小皇帝只冷冷撇了旁邊立著的劉瑾一眼,劉瑾便向前一步說話。

    自來是劉瑾伴駕上朝的,只是先前不大有說話的機會。大婚過後,小皇帝在朝上日漸話多起來,他偶爾也會代君上發聲一二。

    劉瑾尖著嗓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京中哪一處不是成祖爺賞下來的?如今天家且讓他們挪挪地界,他們還要生怨謗?莫不是覺得天家當為他們讓地不成?”

    這話端是誅心。

    曾鑑氣得鬍子一顫一顫,心裡罵了百遍閹豎,卻不好說什麼了。還是拱了戶部出來說國庫空虛的老話。

    小皇帝也不接口,樂得劉瑾去衝鋒陷陣,劉瑾也不拿腔拿調用高聲了,反而平緩下來,似是喟嘆道:“國庫空虛太皇太后、太后、萬歲爺也是知道的,要不怎麼大婚的銀子還拖著呢,若不是太皇太后許用內帑,怕要耽誤了國事。”

    天子大婚自然是國事,還是再大不過的國事。

    戶部也被噎了個窩脖。

    劉瑾咂摸著嘴,又道:“九月二十四萬壽聖節……”

    得,這一樁銀子還不知道哪兒出呢。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後第一次做生日,今年卻是小皇帝改元後頭一次做生日,再怎麼節省,幾萬銀子也是要有的。

    戶部再沒一聲。

    壽哥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一句“朕意已決”,開始下一輪奏報。

    卻是兵科給事中徐忱奏請查盤每歲九邊各衛運送官銀所糴買、徵收諸類糧料草束,以及倉場糠秕浥爛虧折之數。

    不是國庫空虛,查倉場也是應當的。且先前徐忱與英國公張懋一般上過摺子,說過各地冗費等事。此時他再上本也無人為奇。

    然這次小皇帝卻不派巡按御史了,倒派了御馬監和內官監的太監出去!

    朝中又是一片喧沸,一個兩個都跳出來說不妥。

    只是宮中往外派人,原也是不過內閣的!

    御馬監、內官監這邊調好了人,即刻就撒出去,讓京中恐閹豎禍害地方的諸“正義之士”干跳腳也攔不下。

    攔不下沒關係,就直接拍死他們,彈劾內官的摺子很快就山呼海嘯般湧來。

    不是查倉場、查強佔田畝?那就來論這田畝,頭一個被彈劾的,便是御馬監掌印太監張永。

    卻是弘治朝大太監吳忠得賜七里海等處莊田,吳忠身故,沒個後人,張永曾認了吳忠為義父為吳忠送了終,便奏乞此莊田。彼時弘治皇帝念在他在東宮伺候太子盡心,雖不說賜,卻也讓他暫管。

    說起來並沒有很多田地,卻也是一樁錯處。

    戶部謂王者無私恩,人臣無私請,朝廷之地有限,人心之慾無窮,此端一開何以制後,請究治其違禁。

    不一日,不知道誰挑唆了錦衣衛百戶黃錦上本,奏其叔祖太監黃順得英廟所賜隆平束鹿二處莊田,不想竟被人投獻於德清長公主府,乞歸復管業。

    戶部越發奏請,賜田系一時特恩,黃順、吳忠等既歿,自合還官!

    德清長公主府真真是無妄之災,駙馬都尉林岳原是斯文人,受不得這污衊,當庭抗聲,黃錦更是個破罐子破摔的,一味要奪了地回來,也爭執起來。

    林岳再是在士林中有清名,也到底是宗室貴戚,戶部轉身執奏請切責林岳而治黃錦之罪,並請將莊田還官。

    隨後,近幾個月裡上過奏疏乞田求爵的宗室貴戚內官都被拉出來彈劾一遍。

    諸如,蜀王曾表示鹽引不夠花用請賜鹽引,仁和大長公主哭孀居祿薄為兒子們乞煤窯,定國公徐光祚以曾為冠帶舍人隨侍皇上,而乞量加品級……

    一時間朝中雞飛狗跳,宗室、勳貴、內官、文臣吵作一團。

    眼見萬壽聖節臨近,也不曾有一日消停。

    *

    朝廷上為著銀錢撕擄不清,祥安莊裡也在說著錢的事,卻是張會則與沈瑞商量著,這次萬壽聖節進貢什麼壽禮才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8-5-9 09:45
第626章 晚來風急(二)

     朝廷上因著沒銀子花吵成一團,祥安莊上卻是為著有銀子沒處花犯了難。

    “……原是弄了太湖石,都與小劉公公說好了,想著給西苑添個景兒讓皇上高興。但如今這情形,真進上去,怕是要給人送彈劾的由頭了。前陣子皇上往外溜躂得勤了些,便有摺子上來說什麼天生異象,連帶著我們這些皇上身邊兒的人也都成了奸佞小人。”

    張會抱怨道,“就剩這麼幾天了,又往哪裡去尋那既讓老先生們高興,也讓皇上歡喜的東西來!”

    “這會兒竟是有錢沒處花了。”張會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沈瑞,翻了翻眼睛,“你倒是出個主意啊!你是會取巧,松江棉布一送再送,不若你那份壽禮算咱倆的!”

    沈瑞被他這表情逗得一樂:“還有個巧宗你做不做?——既是有錢沒處花,國庫裡正缺銀子,皇上內庫怕也不寬裕,你便直接進個一萬兩銀子上去,也省得費腦筋了。”

    張會哼了一聲,一捶手,豪氣道:“要不是怕那起子小人眼紅,莫說一萬兩,十萬兩進上去能得皇上歡喜也是好的。”

    沈瑞佯作板起臉來,道:“財不露白你還不知?”

    張會笑嘻嘻道:“比不得你,我這是窮人乍富,忍不住招搖。”

    沈瑞也撐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要知道,去年這會兒,張會使大勁也不過拿出一千八百兩私房出來,要與沈瑞合夥往西苑買鋪子去。後來合夥的布莊則更多是趙家的本錢。如今卻是身家倍增,也成了個腰纏十萬貫的主兒。

    這可不是趙彤帶來豐厚嫁妝的緣故,也不全然因著松江棉布如今在京中十分走俏,日進斗金,卻是來自遼東。

    自搬走鎮守太監朱秀,又到處安插了自己人進去,遼東的局面就大不一樣,鄧璋、岑章那邊不論,單就遼西這片攥在義州馬家手裡,便是金山銀海吃用不盡。

    當時商路,遼河以西十一衛主要是陸運,遼河以東各衛主要是海運,然自成化以來海運日衰,勾通關內仍以陸路為主。

    這關外的皮毛山貨往關內走,關內的鹽鐵絲茶往關外去,皆要自遼西走廊過。

    弘治以來,開始在山海關內外收稅,這守住遼西關隘就是守住了聚財的通路,自有那銀子鋪天蓋地而來。

    馬家全賴趙家在京中運作才有今日權柄,且日後仍需趙家在京中維繫關係,自然恨不得將趙家打板供起來,張會這“合謀”的姑爺自然便利多多,由著趙彤去入股生意不說,孝敬銀子就拿到手軟。

    而這邊派過去的頭一批貿易,也讓張會和沈瑞賺個盆滿缽滿。

    那陸二十七郎說是皇上欽點派去給鄧璋跑腿的,卻也不是空著手就過去了的。何況還有沈家派去的沈椿,也是常跑買賣的人。兩人在京中就商量著置辦了一批走俏的南貨,到了遼東迅速脫手,著實賺了不少。

    而押運銀子貨物回來時,竟還帶了一批特殊的遼東特產——乃是近百匹上等馬。

    “要不就馬吧,那五匹頂尖兒的好馬原也是給皇上留的,不若這次進上去當了壽禮吧。”張會敲著桌子向沈瑞道,“最近宮裡也在說節儉,送那些堆金砌銀的反倒不美。”

    提到了馬匹,沈瑞反倒沉默下來,口上說著:“也好。”心中卻是暗暗嘆氣。

    陸二十七郎去遼東之前,沈瑞就與他談過,希望他考察一番遼東的馬市。

    蓋因大明的馬政,對百姓禍害著實不淺。

    太祖時起,朝廷開始強令河北等地農戶充當馬戶養馬,耽誤自家農耕不說,所養馬匹若死亡或種馬繁衍不及額時還要賠償,更要受驗收馬匹太僕寺官吏多方刁難,時稱“江南之患糧為最,河北之患馬為最”。

    也正是這馬政,將在不久之後成正德朝最大的民變——劉六劉七起義的導火索。

    而大明的馬匹來源,除卻山陝邊關茶馬司不定期回易換回千八百匹馬外,大抵是要靠遼東這邊。

    遼東的馬匹除了女直、朝鮮進貢外,主要又是和蒙古兀良哈三部、女真諸部貿易所得,馬市也是因此而設。

    遼東的馬市最早設於永樂三年,初時僅有三處,後經成化十四年增設,現在已經有七處馬市。

    沈瑞曾查過一些雜書,知道永樂年間因著馬市使得大明馬匹充裕,據說永樂初年有馬三百餘匹,到永樂二十二年,全國有馬一百七十多萬匹。單就遼東,官馬上交朝廷之後,尚存四十萬匹,可見馬市交易量之大。

    永樂設馬市是為了馬匹交易,宣德六年後馬市則逐步轉換為類似榷場的邊關貿易之所,允許民間物資交易。蒙古、女直部落用牛羊牲畜、各類皮貨、種種山貨交換漢人的布匹、鐵器、鍋具廚具以及鹽茶等等。

    可以說,馬市既是朝廷獲取馬匹的主要渠道,更是利用經濟渠道羈糜遼東各部族的手段。

    因只是自正統朝以來,大明對女直各部的政策在不斷變化,朝堂諸公也不時就馬市借題發揮互相攻訐,導致馬市貿易時興時衰。

    尤其從正統十四年起(土木堡之變),朝廷對兀良哈的兩個馬市曾一度關閉三十年之久,直到成化末年才再度開啟。

    而成化、弘治朝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鐵令,馬市貿易也大受影響。

    沈瑞不免寄希望於遼東馬市,想著如今遼東也擺上了“自己人”,若是能推動一下,讓馬匹交易繁盛起來,朝廷既獲取馬匹容易,也就不必勒緊馬戶的脖子,讓其拚命養馬了吧?

    雖不能除去“祖宗成規”的馬政,卻可以極大緩解河北百姓身上的負擔,或能消弭民變,也未可知!

    他也不是沒考慮過遼東女真崛起這等問題,但那畢竟是百年之後的事了,而民變就在眼前,就在正德五年!

    況且,若是大明能擺脫弊政,逐步走向強盛,遼東女真根本不足為懼。

    沈瑞設想得雖好,卻不料遼東馬市上弊端叢生,陸二十七郎寫了長信回來細細描述一番,直讓沈瑞頭疼。

    只要有利益在,就少不得種種強取豪奪。

    遼東當地官員和衛所無不將馬市視作生財之路,千方百計的盤剝蒙古、女直人。

    兵士遊蕩在馬市上投機鬼混,強買強賣;當官的更是直接就向蒙古、女直前來交易的頭目索取東珠、貂皮,大肆壓價到三成四成這樣。

    更有甚者,還有衛所利用馬市誘殺大批來市者以作入寇韃虜來邀功!

    而蒙古、女直人方面也不是好脾氣任由欺壓的,好馬好貨都不拿來馬市上售賣不說,更多的乾脆就是擁眾入寇,在馬市上釀成武裝衝突,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殺入內城劫掠一番。

    這才是朝廷奏報上屢見女直入寇的原因。

    這群衛所邊軍,禍害人一個頂倆,真正動刀殺敵卻又慫了,兼之邊將派系林立,互不呼應,如韓輔擁兵不出坐視馬深、李雄兵敗的事兒並不少見。

    馬市的官員是富得流油,臨近馬市的村寨城鎮百姓卻飽受戰亂之苦。

    而當正常的市場貿易被擾亂,市場需求卻還在,走私貿易便異常興旺起來。

    陸二十七郎這些馬匹,也算是走私而來。

    他膽子倒是大,和沈椿商量一番,藉著新任遼東鎮守太監岑章大肆查抄前任朱秀餘黨,鬧得人心惶惶之際,兩人拿出給鄧璋、岑章跑腿辦事的身份來,拉大旗作虎皮,透過馬家等當地大族和廣寧右衛衛所,直接同邊牆外泰寧衛幾個蒙古小部落搭上了線。

    廣寧右衛正是被朱秀吞掉屯田最多的衛所,上上下下俱都被換了新人,因此對陸二十七郎這“岑章的人”是十二分的恭敬。

    兼之陸二十七郎會做人,這銀子給的也足,大小軍將都沒落下,這廣寧右衛不止幫著聯絡關係相對不錯的蒙古部落,更是派了個百戶帶隊護送陸二十七郎、沈椿的商隊前去——再沒有走私隊伍有這等氣派。

    蒙古部不比女直,女直諸部不少靠山吃山,有貂皮人參不說,再不濟還有蘑菇木耳松子蜂蜜等好換。

    蒙古這些小部落,也只有牲口了,因此在正常馬市交易裡吃虧最多,也很少能換到多好的東西。

    陸二十七郎帶著商路上門,買賣又頗為公平,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個驚喜。

    雖然鹽、鐵這等重要物資陸二十七郎是沒膽子應承的,但對於江南的沈家陸家來說,茶葉、綢布都是小事兒,隨便許諾都無妨。

    陸二十七郎更是做足了功課,在義州就置辦了大批衣襖靴鞋,正是部落過冬所需之物,上來又先給部落首領獻上五光十色的錦緞迷了其的眼,因此交易十分順利。

    那百戶倒是個實誠的,拿了陸二十七郎的大紅封,也實實在在幫著在交易中砍價、挑牲口。這百戶就是當地人,也是馬背上長大,這挑牲口很有一手,因此著實幫著弄了一批上等牛馬來。

    陸二十七郎先前跟著陸十六郎跑山東遼東船運時就沒少做這樣的走私買賣,這趟也同樣做得滴水不漏,象徵性繳了部分稅額補了個檔,私貨也就成了官貨,又有馬家關係,此次買來的牛就留在了遼東置辦的田莊上,以備春耕之用,馬匹則光明正大的運過了山海關。

    沈瑞得知此番經過不由感慨,心道陸二十七郎到底是常跑買賣的人,尋常只覺得文弱面相,不想是個有膽有謀,倒是沈椿到底經驗少,跟其一比遜色許多,希望沈椿能跟在陸二十七郎身邊多學一些,將來也能有大用。

    思及遼東馬市,他又不免頭疼,明明可以在市場上很方便就用布匹茶葉換來的馬匹,如今卻只能大費周章、上下打點方能弄來。

    由此看來,要想推動馬市的繁榮,進而解決馬政弊端,絕非一日兩日的功夫。

    他深思了許久,又與沈理商議了,又拜訪了姑父楊鎮,方才動筆寫了一些關於馬市的看法,托楊鎮的路子送往遼東給鄧璋,希望能有一二效用。

    這百餘好馬放在沈家不免惹眼,因此沈瑞除了留下半數分散在各個莊上自用以及餽贈親朋外,其餘全部托張會以英國公府名義處理。

    因此也是同張會說了遼東馬市種種的,張會亦是憤怒又痛心,兩人商量了一番,又簡單將沈瑞關於馬匹交易的一些設想寫成條陳,送到壽哥手邊。

    當然,給壽哥的條陳裡是不會提及遼東馬市亂象的,以遼東目下的狀況,貿貿然揭起蓋子怕會引起更大動盪,不若等鄧璋這邊慢慢處置。

    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馬匹交易觀點,卻依舊得了壽哥的稱許。

    張會看沈瑞神色黯然,就知道他又操心起遼東馬市,便忙道:“皇上不是已說了法子可行,日後總要拾掇出遼東來!沒準兒幾年後,咱們獻上的壽禮便是一支遼東鐵騎了!”

    沈瑞聽了這話,也憂慮不起來了,忍不住笑道:“總要等你去了遼東,奪了這頭籌才好!”

    頓了頓,又嘆道:“可惜了今年置辦田莊太晚,不然種出蟹田米來萬壽聖節進上,既請貴人嘗了鮮,又彰顯朝廷重農,老先生們也只有高興的份兒,豈不是兩全其美。”

    張會拍手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好歹明年的壽禮不愁了!”

    說著卻又道:“你弄塊開闊地養什麼螃蟹大米倒也罷了,怎的偏要選遼東那苦寒之地。你也不是不知遼東一年只一熟,都不若往你老家松江弄去。更哪裡有馬匹生意賺得多!”

    此時雖不比太祖、成祖時武風盛行,但京城勳貴人家兒郎,卻也都以騎射為豪,以家有良駒為傲。

    只是好馬不易得。

    不過越是難得,不也越是彰顯身份貴重麼。

    張會同樣留下部分馬匹自用,然後暗暗放了消息出去,很快,勳貴圈子裡那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拐著彎的來買馬。

    張會這武將世家子弟,騎射功夫未必多好,對馬匹的行情卻是門兒清,對勳貴人家底細更是瞭若指掌,見什麼人開什麼價,這馬匹一項就翻出幾萬兩銀子來。

    不止銀子落進口袋,張會在勳貴子弟圈子裡地位也水漲船高,原先有些見他不是世子而虛應故事的,如今也覺得他張會是個有本事的,用心結交起來。

    因此張會恨不得只販馬什麼都不做才好。

    沈瑞沒法同他解釋日後東北那黑土地將是大糧倉,只得道:“到底要遼東自給自足才好,山東海運再是便捷,運糧又要防潮防黴,到底比運貨麻煩些。”

    張會聳聳肩,不置可否,不過想了想也道:“在那邊置莊子到底有一樣好處,總歸沒人往那邊查你多少田畝去。”

    他起身瞧了瞧門外,才回身壓低聲音道:“這次德清長公主府被黃錦那蠢材牽連,也是氣得不輕,仁和大長公主也往淳安大長公主那邊哭去了……這會兒宗室都在罵內官,說內官惹禍卻是宗室來擔。淳安大長公主得賜皇莊最多,也被捎帶上了。蔡家兄弟來與我喝酒,旁敲側擊問了遼東的生意,似有摻一腳的意思。”

    沈瑞聽得內官,眉心就是一跳,算算日子,很快就要到了歷史上正德初年最大的轉折點——就在十月,內閣進諫欲誅八虎,反被八虎算計,最終閣老劉健謝遷告老還鄉。此後劉瑾秉政,大明也進入了黑暗時期。

    如今的文臣發起彈劾內官的輿論戰,正是誅八虎的前奏。

    若說民變,沈瑞還有心想寫法子看看能否挽救一二。

    可若說到這場政治上的地震,他卻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莫說他沈瑞只是個秀才身份,便是如四朝元老、首輔劉健不也黯然退場……

    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身邊想守護的人遠離這場漩渦,比如老師王守仁。

    “遼東地廣,買賣眾多,也不是一家兩家能吃下的,他們既看中遼東,同來經營也好。若是通過他們,使得遼東獲朝廷重視,政策優渥,市面繁榮,與我們也是極大的好處。”沈瑞緩緩道。

    他凝視了張會良久,終是道一句:“朝中的彈劾的事,孰是孰非,都與咱們不相干,二哥,你可別一時義氣一腳踏進去。”

    張會愣了愣,乾笑兩聲,並沒有應答。他原真有心藉機收拾一下丘聚,替三叔報仇的。

    沈瑞盯著他的表情,見他頗不自然,便猜出一二,心下嘆氣,此時,實在不是好時機。

    “二哥,我們不是都把話說透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待你有了地位有了能力,什麼仇報不得?”沈瑞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二哥,聽我的,現下,不是時候。勿論誰說什麼,誰問什麼,你都不要沾。哪怕,皇上問你,也什麼都不要說。”

    他自然不會將那日壽哥來問他的話告訴張會。至多也只能提醒到這裡了。

    張會亦是聰明人,且陪伴壽哥多年,對壽哥的脾氣秉性也是熟悉,張會愣了愣,很快也反應過來,他咬了咬牙,擠出個笑來,道:“皇上不是都升了我的官?這事兒,原也是三叔有錯處,不願被人抓住。”

    話是這樣說,他卻也整整衣襟拱拱手,認真道:“二弟放心,我理會得。”

    沈瑞鬆了口氣,道:“二哥別想偏了,不相干,我只是與你提個醒。”

    張會卻哂然一笑。

    *

    大時雍坊,丘聚的私宅

    一個薄薄的賬本被摜在擦得光可鑑人的青磚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啪”聲。

    張會已經下定決心先不同丘聚計較,可丘聚這邊卻要和他好好計較計較的。

    事關銀子,便是大仇。

    他惱怒的聲音充斥著房間,“接手鋪子的時候你怎麼同我說的?幾個月的功夫就弄得亂七八糟。你們家怎麼做到揚州首富的?那經商的手段都是吹出來的?”

    面前跪著的珍姨娘身子微微顫抖個不停,緊緊按著地面的雙手上隱現青筋,卻是死咬著唇,一聲不發。

    丘聚只覺得最近處處不順,本是要陰王岳一把,不想著老小子居然能斷尾求生,乾淨利落的把那侄兒給擼了,倒閃了他一下。

    然後英國公府居然認慫,沒和王岳對著干,竟然因著這份老實,讓張會那小兔崽子升了一級。

    真是氣煞人也!

    倒是他丘聚處處不順,張永這狗東西投靠了劉瑾,兩人聯起手來,查常平倉這樣的肥肉他的人連一口都沒咬到!

    王岳這老不死的也開始了反擊,處處給他下絆子,導致東廠最近的幾樁事沒料理好。尋常也沒什麼,可不知怎的,一兩樁事竟惹得小皇帝不高興,那便是天大的事兒了。

    到底是做奴婢的,他忙不迭蒐羅起好玩的東西來,以求固寵。

    可宮裡的事兒不順當,家裡的事兒竟也不順當,他那綢緞莊其實說不上賠錢,只是沒有大賺特賺,可這沒賺就是大罪過——沒銀子他還怎麼去蒐羅好玩的東西給小皇帝?!

    再探綢緞莊沒賺的原因,還不就是張永進言那個禁止庶民穿綾羅,多少白身的富戶都從他綢緞莊裡轉去了張會那小兔崽子的棉布鋪子!

    這小兔崽子還利用張永在遼東的關係弄回不少貂皮狐狸皮來,這一冬生意又要紅火了。

    丘聚真恨不得讓手下番子去抄了張會那鋪子才好,越想越惱,抬起手來就將手中個青玉把件摔到珍姨娘頭上去,厲聲道:“你這沒用的東西!”

    珍姨娘吃痛,身子一歪,但很快又忍著疼重新跪好,額角已是淤青一塊,越發襯得她膚色慘白。

    見著傷,丘聚心底倒是升起一陣快意,他猛站起身,走到她身邊,一把捏起她的下頜,正待放幾句狠話,忽然門外輕叩,心腹僕從在外輕聲道:“老爺,內官監譚良有急事求見……”

    丘聚微微皺眉,片刻又冷笑一聲,道了句“去外書房”,也不再理會珍姨娘,撣了撣衣襟,抬步往外走去。

    外書房裡,瘦瘦高高如竹竿子一般的譚良這會兒身子弓得成個蝦米,跪在丘聚腳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苦求道:“祖宗,親祖宗,就看在小的乾爹與您這些年的交情上,求您老高高手拉小的乾爹一把。”

    這人乃是內官監左少監崔杲最得力的乾兒子。

    崔杲於七月間被派往南京織造彩妝叚匹,當時就引起朝臣不滿,蓋因這彩妝叚工藝複雜,一匹就要動用數十人半年之工方得,而這樣費時費力的東西卻多用來賞賜。

    故此工部尚書曾鑑曾上本,伏望躬行節儉,止用織金叚匹,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等亦具奏。可惜小皇帝並未聽從,依舊派了崔杲出去。

    崔杲身在南京,京中的消息也就不那麼靈通,織造上的銀子不足了,想著小皇帝大婚正是喜慶的時,許是要什麼都能應的,便上了摺子,奏討長蘆往年支剩鹽一萬二千引。

    等摺子一路快馬遞進京了,正趕上京中大佬們聲討內官,這摺子正正好成了大好罪證。

    工部尚書曾鑑、戶部尚書韓文連帶著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沒一個不上摺子彈劾的,連內閣三位閣老都發了話。

    崔杲人在南京沒那千里眼順風耳,他在京中那些捆在一條繩上沒法子轉換門庭的徒子徒孫卻不得不奔走起來。

    尤其譚良這樣的死忠,平時給崔杲做了不少髒活兒,滿頭都是小辮子,崔杲一倒他也得跟著玩完,便只能竭盡全力去營救乾爹以圖自救。

    丘聚眯起狹長的眼睛,看著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譚良,口中卻全然是對晚輩的語氣道:“良子呀,這話說的,你們內官監的事兒,哪裡輪得上丘某插手?你劉爺爺不生撕了我。”

    譚良哭得更大聲了些,口口聲聲“祖宗慈悲”。

    他當然頭一個就去找了劉瑾,當初派崔杲出去的可不正是劉瑾。

    誰知道劉瑾這會兒抹臉不認了,還罵了譚良個狗血淋頭,直說崔杲蠢材,誰許他討鹽引的,這會兒被參死了也是活該云云。

    討鹽引固然是崔杲自作主張,可問題是,不討鹽引,哪兒有銀子給您劉祖宗上供呢!譚良有苦說不出,被劉瑾的人打將出來。

    他再去求張永,張永根本不見。

    順著排名往下來,高鳳馬永成最近都不得意,實在沒法子了,他才來找丘聚。

    他也知道丘聚是諸人中最心黑手狠的一個,要不怎麼掌得了東廠!這會兒怕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咬咬牙,他哭腔未褪就低聲道:“不瞞祖宗,織造有一批上等文綺,不日就到通州。小的這兒也沒什麼路子好銷,聽聞祖宗有個綢緞莊,小的腆著臉求祖宗幫忙……”

    丘聚揚了揚眉,咂咂嘴道:“南京織造來的,莫不是貢品?良子,你這是要害丘某啊。”

    譚良連忙道:“給小的一百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啊……真個不是貢品。不過祖宗您見多識廣,一看就知,是正經的好東西……”

    說什麼不是貢品,其實就是貢品裡摳出來的東西。一般這群外差的太監出去辦差,都是要加大了數額要貢品的,滿額繳貢,餘下就落進這些他們口袋裡。要不怎麼是肥差呢。

    丘聚心裡明鏡兒似的,這就是崔杲備著給劉瑾的孝敬,只怕譚良還沒張開口就被劉瑾攆了,這才拿來孝敬他。

    他正惱綢緞莊沒賺足呢,這不就來了。

    不過光這樣可不夠讓他丘某人出手的。

    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兩聲,忽道:“我這兒到底是廟小,良子你可曾去拜過王岳王公公啊?”

    譚良一雙綠豆眼瞪個溜圓,哭也忘了,不過到底是干髒活兒幹慣了的人,內裡的關係都掰扯得極清楚,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品出點兒味兒來。

    他膝行兩步,湊得更近了些,諂笑道:“祖宗您也知,王公公那門可不好敲,小的只同王公公那侄兒王銳喝過兩次酒,王銳最近……心情不太好,總說些渾話,唬得小的也不敢去了。”

    丘聚瞧著譚良半晌,忽而笑了,如拍狗頭一般拍了拍譚良的腦袋,笑眯眯道:“良子,你乾爹還真是養了你這個好兒子呀……”

    約有半個多時辰,譚良才從丘宅離開。

    丘聚的情緒已經轉好,踱著方步回了後院,進了門卻見珍姨娘還跪在原地。

    她臉色比先前更白了三分,額角淤青越發重了,尤顯觸目驚心,身子孱弱搖搖欲墜,卻仍挺著沒動。

    丘聚走過去,輕輕踢了她一腳,道:“起來。”

    珍姨娘卻是腿已跪得麻了,半晌沒能爬起身來。

    丘聚也不理會,坐在主位上,由著丫鬟上了茶,潤了幾口,才緩緩說:“明兒通州過來一批上等文綺,你安排人收了。”他頓了頓,又強調道:“是貢品一般的品相,什麼人能賣什麼人不能賣,你得心裡有數。”

    珍姨娘已深知期間門道,深吸了口氣,垂頭應了。

    丘聚點點頭,打發她去了,卻又在她臨出門前輕飄飄道:“十月初二,壽寧侯府二小姐出閣,打點出一份禮來送去。”

    珍姨娘的腿腳俱都跪得麻,這會兒這種麻木痠疼席捲了大半個身子,無論是腦袋還是這顆心,都是木木的。

    她扶著門框,緩緩挪回身,又應了一聲。

    丘聚方涼涼道:“這批貨,你可得用心些,賣出個好價錢來。”

    *

    九月二十四,萬壽聖節。

    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後第一個生日,但因著先帝梓宮並未發引而不曾大辦。

    今年是改元後小皇帝第一個生日,論理說也當大辦了,但是無論內宮還是外朝都知道如今國庫空虛,大婚的銀子還未盡數補齊,更別說做壽的銀子了。

    因此今年的萬壽聖節打著“先帝未大祥”的旗號,皇上不受賀,免百官宴,仍宴四夷朝貢使於闕左門,賜前來貢馬及方物的朝鮮國王使者、烏思藏闡教王使者織金文綺彩幣鈔錠等。

    後宮這邊,今年沒有選秀這檔子事兒,本也不必設宴,不過皇上表示後宮有了新皇后,特命四品以上外命婦入宮覲見,又許了皇后和賢德二妃家中女眷入宮敘骨肉親情。

    連帶著,太皇太后娘家王家也帶了幾個孫女進宮。

    這等事張太后豈能輸陣,因此壽寧侯夫人也只得帶著張玉嫻進宮了。

    壽寧侯夫人本是怕了女兒的脾氣,生怕她入宮見著吳錫桐再鬧出什麼來,這次金太夫人因著咳嗽不曾進宮,再對上公主、太皇太后,可沒人為她母女護航,因此便想以女兒馬上就要出閣婉拒的。

    但壽寧侯張鶴齡認為此次應召入宮能彰顯前事已了、天家對此毫無芥蒂,且女兒嫁了之後也難得有入宮覲見的機會,還當在此時多在太後面前博些好感,日後於她於她夫君都有益處。

    壽寧侯夫人駁不得丈夫意見,又覺得女兒如今已心繫狀元郎,及笄禮上也表現得不錯,因此雖有忐忑,還是帶著女兒來了。

    宮宴未開前,先去覲見了張太后。

    張太后向壽寧侯夫人問了金太夫人的病情,而後就忍不住同她抱怨吳德妃來:“你那侄女真真是個榆木疙瘩,當初怎麼選中了她呢!”

    張玉嫻立刻豎起耳朵來。母親為了寬慰她曾說過吳錫桐在宮中不受寵,她當時還頂撞回去,道是“誰叫你們選她入宮,若是我去才不會這般光景”云云,氣得母親直捶了她好幾下。

    不過她也就是說說罷了,有了狀元郎那般才貌仙郎,她也不稀罕入宮了——當然,她當初是希望入宮為後,希望皇帝表哥如皇帝姑父對姑母那樣對她一心一意的,現在看來,既是還要有其他后妃分寵,甚至不能為後,那入宮對她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消退了許多。

    這會兒聽見太后姑母數落吳錫桐,她還是蠻高興的,只要吳錫桐不好,她就高興。

    壽寧侯夫人可高興不起來,這到底是她娘家侄女兒,且是她選過來的,她可擔著幹系呢。

    她陪笑道:“她打小兒就是個木訥性子,這個,這個……待臣妾……”她本想說自己去教訓吳錫桐,可話要出口方想起來那已是皇妃了,忙生硬的改口,道:“待臣妾去與德妃娘娘說說。”

    張太后恨恨道:“你可要好好說她!哀家原不指望她如沈家那妮子一般懂皇上心思,知道送個鸚鵡啊八哥的來討皇上喜歡,她便是能學學皇后,知道繡個荷包扇墜兒的也行啊!你說她辦的什麼事兒,她竟繡了個一段《妙法蓮華經》的插屏送去!說是祈皇上康健的,可這樣的東西少年郎哪裡會看上一眼!真是!氣得人心口疼!”

    張玉嫻口中含著一口茶湯險些噴出去,強嚥了下去,不免嗆了下,咳嗽起來。

    壽寧侯夫人回身瞪了女兒一眼,忙又向張太后陪笑道:“這孩子就是實心太過,不懂得那些……那些雅趣。太后娘娘莫為著她氣壞了身子,待會兒我去與她說!”

    張玉嫻緊抿著嘴,不讓自己笑出來,哎呀,吳錫桐這個蠢貨,白瞎了那樣一副好皮囊。

    她忍不住摸了摸袖袋中的帕子,那是她將自己繡的荷包隨著節禮送到狀元府後,他與她的回禮。上好的松江棉布,繡得花間彩蝶雙飛,只想著心裡就泛著甜。

    張太后絮絮叨叨同壽寧侯夫人抱怨了好一陣子,張玉嫻已是神遊天外。

    少一時,吳德妃的家人入宮,由吳德妃引著過來與張太后請安。

    吳母原不過是個秀才娘子,進壽寧侯府都畏畏縮縮,更勿論進了宮了,到得太後面前,臉上笑容僵硬,口中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利索了。

    吳德妃的兩個妹子,一個十一,一個只八歲,更都是膽小如鼠,行過禮便畏縮不前,沒有半點兒討喜之處。

    張太后看著越發心煩,愛答不理,壽寧侯夫人卻得打起精神來,語重心長“勸”吳德妃待皇上要盡心。

    吳德妃也一如往昔的溫馴老實,靜靜聽著壽寧侯夫人說教。吳母更是一句話不敢接。壽寧侯夫人也頗為滿意。

    只是沒多一會兒,坤寧宮便來人相請。

    太皇太后、張太后與夏皇后升座坤寧宮主位,沈賢妃、吳德妃分座下首,開始外命婦覲見儀式。

    待宮宴散了,外臣之妻多半辭去,剩下的大抵是宗室和貴戚,便也沒那般嚴謹,老夫人們一處,小娘子們一處,三三兩兩相聚閒談。

    淳安大長公主也帶著孫女們進了宮,宗室貴女那邊立時就以清河郡君蔡淼為首聚在一處,這一群便都是不待見張玉嫻的,根本不理睬她。

    張玉嫻也不想過去自討沒趣,環顧周圍,王家吳家的她不喜歡,夏家沈家的她不認識,竟是個關係相好的人兒都沒有,不免氣悶。

    倒是沈賢妃活潑性子,還過來與她攀談幾句。

    張玉嫻早聽說這是個受寵的,方才又在太后那聽了其邀寵的手段,如今見也是個美人坯子,心下不免打翻了醋瓶子——便是表哥不喜她,她也不樂見表哥對旁人好的。因此帶搭不理的,也沒怎麼好好說話。

    吳德妃似乎瞧出了這邊不妥,也過來笑著與張玉嫻問好。

    沈賢妃見狀,告了聲罪,便笑盈盈的又往旁邊去了。

    張玉嫻冷眼看著吳德妃,想著她又蠢又不受寵,嘴角不禁掛上一抹譏諷笑意,涼涼道:“瞧著你這面色可不大好呀,可是進了宮水土不服麼。”

    吳德妃微微一笑,臉上一派溫婉,“也是本宮體弱,前次落水的症狀還不曾養好。勞嫻妹妹掛心了。”

    “本宮”、“嫻妹妹”這樣的詞兒一出來,張玉嫻就忍不住變了臉色。當初,這不過是個丫頭下人一般的東西,哪裡敢叫她妹妹,還不是恭敬的一口一個二姑娘叫著,如今,還敢自稱本宮了!

    “你倒是命大。”她冷冷譏刺一句,心下真恨不得其那日就淹死了呢。

    吳德妃宛若沒聽出她話裡惡毒之意,依舊笑得恬靜:“是吶,也是因禍得福,若非那一場禍事,皇上也不會知道本宮,本宮也無緣侍奉天家了。”

    張玉嫻已是臉色鐵青,那日的種種又浮上心頭,被皇帝表哥拒絕的羞惱、被趙彤那個賤人羞辱的驚怒……

    她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垂眸盯著上面的雙飛蝶,這才一點點平復下心情。

    她還有那般神仙人物一樣的狀元郎呢!吳錫桐入宮有什麼用,還不是不討皇帝表哥喜歡,日日獨守空房,瞧著一臉菜色,哪裡瞞得過人去!

    吳德妃掃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花紋,因笑道:“瞧這鮮亮的活計!嫻妹妹的手藝可大有進益吶。”

    張玉嫻這樣的出身學學鍼黹女紅不過是做做樣子,哪裡又用得著她們親自動手做什麼,那手活計不過做做樣子,勉強能做一兩個荷包小件罷了。

    知道吳錫桐語帶譏諷,張玉嫻卻哼笑一聲,故意抖了抖,淡淡然道:“這是松江過來的貢品罷了。”

    松江棉布,沈家。吳德妃笑意更深了些,口中話語帶著惋惜,“本宮還算是身子硬朗的,可惜了楊家妹妹卻是纏綿病榻,入宮前去探望她,還不大見好。”

    張玉嫻心下暗恨,她有如何想有這麼個仇家妯娌!好在那兄弟已過繼出去,又分了宗。不然這麼個嫡出弟媳戳在面前還真是不夠礙眼的!

    “是麼?”不過這點子事兒也不會讓她動怒,張玉嫻故作淡然道:“到底是那邊兒族人,我如今不大好管的。”

    吳德妃點頭道:“是呢,本宮險些忘了,再有幾日便是嫻妹妹出閣大喜的日子。”她笑著向身後隨侍的宮人道:“本宮給二姑娘的東西可帶過來了?”

    那宮人應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來。

    吳德妃笑著親手解著錦囊,道:“這也算不得添妝,正日子時,本宮等必要老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與嫻妹妹添妝的。這不過是本宮一點小心意。”說話間從中取出一塊薄紗,上面蠅頭小楷工整繡得一篇《心經》,“與妹妹作個團扇的扇面,閒時頑罷。”

    張玉嫻黑了臉,冷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吳德妃嘆了口氣,道:“嫻妹妹,你我在一個府裡住了那些時日,姐妹情深,不日你便要嫁作沈門婦,今日一別,又不知多少年方能在宮中再相見。本宮心中萬般不捨,這塊紗便作個念想吧,本宮也會日日誦心經祈佑妹妹康健平安。”

    她的話語又輕又柔,卻在幾個詞上有意無意咬了重音,好似情深意重。

    張玉嫻卻是咬緊了牙關,死死攥著那塊蝶雙飛的帕子。

    不知多少年能再在宮中相見!

    這是譏諷她夫君不過是個六品,她至多獲封個安人,根本沒有入宮覲見的資格!

    她未嫁時,是太后的親侄女,是侯府的千金,出入宮闈也被當作嬌客,眾星捧月。

    她出嫁了,便只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太太,見到小小宮妃都要大禮參拜。

    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才貌仙郎又如何,他要多少年才能爬上高位,給她尊榮地位?!

    好恨……好恨!

    *

    沈賢妃根本沒走遠,雖與人說話,眼角餘光也盯在吳德妃身上,她身邊的宮人離那邊更近,都豎著耳朵聽動靜。

    當宮人將對話悄悄傳到她耳朵裡時候,她無聲無息笑了,笑得眉眼彎彎。

    站在她對面的兩個王家姑娘不明所以,但見賢妃娘娘笑了,便也只好陪笑,因問道:“可是有什麼可樂的事兒?也請娘娘說與我們聽聽。”

    沈賢妃卻收了笑,一本正經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一句俚語來。”

    兩個姑娘面面相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沈賢妃身後桃蕊緊張的手心都是汗,生怕這嘴沒把門的小姑奶奶再說出什麼渾話來。又忍不住去瞪了那賢妃新提拔的宮人一眼,不知道主子什麼性子麼,還敢瞎來碎嘴!

    沈賢妃這次卻沒有渾說,只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的一笑。

    那兩個姑娘自然也不敢追問什麼。

    待又寒暄了幾句,各自走開,覷著周圍沒人,沈賢妃忽湊近了桃蕊,笑嘻嘻道:“本宮幼時隨父親在知縣任上,自鄉間聽來句俚語,叫‘咬人的狗不叫’。”

    桃蕊嚇得腿都軟了,臉色煞白,口中不住唸佛,“好娘娘誒……”您可千萬別胡說八道。

    沈賢妃兀自甜笑。

    看吧,果然世事無十全,縱然是才貌仙郎,比翼雙飛,也到底,意難平吶。

    她貼著桃蕊的耳朵,壓低聲音道:“且看著吧,有得熱鬧了。你也記著,今後,咱們也得提防著些。”
Babcorn 發表於 2018-5-14 09:21
第627章 晚來風急(三)

     幾乎是萬壽聖節剛過,新一波彈劾奏摺又堆滿了壽哥的案頭。

    壽哥因著生日得了幾件心儀的好玩意兒,這興奮勁兒還沒過,就立時被這些煩擾惹得發了好幾場脾氣。

    “彈劾皇后娘家的被打發去河南,還沒能讓他們看清楚?彈劾皇后不成,又來彈劾后妃,他們一天天無正事可做嗎?!”壽哥把那摺子摜在地上,怒不可遏道,“科道言官博名聲也就罷了,欽天監的湊什麼熱鬧?!”

    欽天監掌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等,上奏天象變化是本職,一般都是欽天監先說天生異象,然後才有科道言官跟進彈劾。

    這次卻是欽天監五官監候楊源自己上摺彈劾了。

    他折中表示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動搖不止,然後非常專業的從星象角度一一分析了天璇法星、天權伐星等星所主異動,直言乃君上輕舉嬉戲、遊獵無度、廣營宮室以及后妃不遇其寵等以至然耳。

    最後提出訴求——伏望皇上祗畏天戒,安居深宮,絕嬉戲,禁遊獵,罷弓馬,嚴號令,毋輕出入,遠寵幸,節賞賜,止工役,親元老大臣,日事講習,克修厥德……

    “八月初就星動,動了倆月他才說?!早作甚麼去了,難道不應治他個失職之罪?”壽哥冷笑道,“所求倒恁是齊全。說到底就是只想讓朕呆在深宮中,讀書讀書死讀書!朕又不考狀元,讀那許多書做什麼?朕看他們書讀的倒是多,卻一個兩個都讀壞了腦袋!”

    壽哥也是著實受夠了,他別說出宮去打獵,就是在宮內劃個船都能被御史彈章寫出花兒來。

    沈賢妃不過是進了只鸚鵡,尋常富貴人家誰家廊下不掛上幾隻?倒被外臣彈劾如何如何不賢。

    他不過十五六歲少年人,哪裡受得了如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一般的生活。

    而且,壽哥非止不喜讀書,更是有一層隱憂,卻是與誰人都不能說的。

    自他登基以來,這些文臣就頻頻彈劾他的親近宗室、內官,更直斥於他,口口聲聲讀書讀書,然他作為天子去讀書,這天下由誰來掌?

    說甚麼垂拱而治,不過是內閣元老大臣哄他作受人擺佈的牽線木偶罷?

    當國家大事皆出自“賢臣”之手,這“賢臣”可還是賢臣?!

    此時他既生疑心,便是瞧著這些文臣各個都不順眼。

    一旁侍立的丘聚不等劉瑾開口,便搶先一步道:“萬歲爺,此人萬不可饒。正因著是欽天監,若由著他這般信口開河妖言惑眾,恐有無知愚人信以為真,釀成大禍!奴婢請以東廠緝捕此人仔細審來,可是受人唆使,意圖不軌……”

    后妃、遊獵也就罷了,與他無干,可這“節賞賜”就連著織金彩叚,還是落在崔杲求鹽引那樁事。

    劉瑾也不去揣測丘聚的小心思,只斜眼看著他,暗暗冷笑,一言不發。

    果然,很快小皇帝就轉過頭來瞧向劉瑾,目光似有相詢之意。

    劉瑾心下大為得意,勿論如何,皇上總是要問他意見的。然面上卻著實嚴肅,他一躬身道:“奴婢也以為當嚴懲。”

    看著小皇帝挑高的眉頭,丘聚偷偷覷過來的目光,劉瑾肅然道:“先有御史杜旻膽大包天無中生有彈劾皇親,今又有欽天監楊源假借天意而責皇妃,此等人為博名聲到如此地步,絲毫不顧體統尊卑,奴婢以為,當以嚴懲,以儆傚尤。”

    壽哥點點頭,剛待開口吩咐丘聚,聽得劉瑾道:“奴婢請使這群人知道知道廷杖的厲害。”

    壽哥一呆,下意識道:“廷杖?”

    因弘治帝仁厚,廷杖在弘治朝一度禁用。壽哥雖也曾怒極說過打板子的話,卻並沒有真的想動用廷杖。

    劉瑾正色道:“正是。這些人,得了廷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甚至覺得得了廷杖便名揚天下,成了大大的名士,這才有這許多人為博名而危言聳聽。奴婢以為,正當打掉他們這些僥倖之心,讓他們曉得進退。”

    壽哥涼涼一笑,“正是,這些博名之人危言聳聽,當教訓一二。劉瑾,此時便交與你了。”

    劉瑾忙躬身領命,任丘聚在旁邊咬牙切齒,也不去看他一眼。

    丘聚心裡罵了幾個來回,臉上仍陪著笑,慇勤伺候著皇上,直到劉瑾把要稟的事兒都稟報完回去司禮監,丘聚仍沒有要走的意思。

    丘聚正是想著與皇上說一說那鹽引之事。

    劉瑾卻並不理會他要做什麼,兀自出來。現下還不是收拾丘聚的時候,若內官之間自己殺將起來,只恐讓外臣坐收漁翁之利。眼見文臣彈劾逾急,還當先料理了“外患”再說,

    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抓住個把柄,又得了皇上許可,劉瑾此時滿腦子想的都是要給文臣個震懾,叫他們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不要渾咬一氣。

    然翌日朝會,沒等劉瑾找到時機說楊源之事,皇上一句崔杲的鹽引,便引來了三位閣老齊齊發聲。

    當時是壽哥表示織金已行開工,且崔杲所討乃是去歲剩餘未支鹽引,去歲既已批與他,自當撥付。

    未料戶部沒言語,卻是內閣首輔劉健先一步出來說話。

    “先帝深知鹽法其弊,親命臣等議擬施行,然龍馭忽升,事功未就。皇上登基以來曾頒明詔痛革弊端,亦令臣等分投清理,天下傳誦稱為聖明。”劉健陰沉著臉,聲音卻頗為高亢,顯見不滿已極。

    他原就是那爆碳性子,兼之四朝元老、內閣首輔的身份,說起話來便是毫不客氣。“行織造之命,生財之源既塞,蠹財之弊復生!!臣等若坐視,惟負先帝面托之重,亦且虧皇上新政之明!”

    一口一個先帝,一口一個顧命,小皇帝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他話音剛落,閣老謝遷立時出列接口道:“太監崔杲奏討引鹽不過變賣銀兩,皇上既說是去歲批與他的,直叫戶部支與價銀也就是了,還更為輕省。若仍給鹽引聽其支賣,必夾帶數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則鹽法之壞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為虛設,東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測,西北兵荒之急何以應之?臣等之憂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擬給與價銀,織造則供應不乏,而鹽法可行。”

    時人稱“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內閣三人中,李東陽最為多謀,劉健最為果決當機立斷,而謝遷則是才思敏捷,最為能言善辯。

    朝堂奏對,劉健脾氣過於火爆,三兩句就可能將話說死,而李東陽則太過溫和,易被咄咄之言壓住氣勢。唯謝遷侃侃而談,有理有據,有犀利有圓滑,讓人辯駁不得。

    此一番謝遷既說出了亂許鹽引、私賣夾帶是鹽法之壞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鹽引有安定百姓、安定邊軍的重要性,又以許價銀使皇上織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顧到了。

    一時自李東陽以下諸臣無不附議。

    壽哥心知這是內閣商議的結果,先當頭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這樣,他心裡越是膩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搧風,言說若許了價銀,以戶部近來作為,不知何時銀子才能撥付,嘿,這織金彩叚十之八九織不成了。

    這像是給皇帝個台階下,實則就是緩兵之計,就是不準備讓皇帝金口玉言作數。

    “戶部可有銀子可付?”壽哥冷冷問道。“還是給鹽引便宜些吧?”

    李東陽還兼著戶部尚書的銜,當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兒給鹽引,一半兒給價銀。

    又退一步。壽哥笑意愈冷,問道:“既與半價,何不全與鹽引?”

    劉健朗聲道:“戶部亦是為朝廷撙節用度!”

    壽哥心下冷笑連連,板起臉來,道:“既欲節用,不當把銀子留在庫裡,以備應急之需,鹽引給他自行變賣,豈不兩便!”

    “皇上,臣等所言夾帶非是虛言恫嚇,這價銀有限,不若鹽引之費之多!”李東陽緩聲嘆道:“引一紙便夾帶數十引,以此私鹽壅滯,官鹽不行。皇上,先帝臨終銳意整理鹽法,正是今日急務,不可不為遠慮啊。”

    壽哥挑了挑眉,道:“說到底是恐有違法勾當。那可責令地方監督,若有夾帶事,自有朝廷法度處之。”

    李東陽搖了搖頭,依舊嘆息道:“皇上不知,此輩若得明旨,即於船上張揭黃旗,書寫‘欽賜皇鹽’字樣,勢焰烜赫,莫說鹽商灶戶,便是州縣官吏酬應少誤都會被辱,然畏其勢,多半隱忍受之,誰又敢呼冤!如何監督?所以不若禁之於始。”

    劉健、謝遷等亦朗聲附議。

    劉瑾等一干內官臉上都是微微變色。

    壽哥看著眾人,默然不語,就在眾人以為小皇帝納諫之事,忽聽他道:“先生,天下事豈專是內官壞了?十個人中也僅有三四個好人,壞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輩與朕歷講史書,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說。”

    他目光掃過一臉不善的劉健、面色沉凝的李東陽、似要辯駁的謝遷,涼涼道:“戶部有銀子,就全數撥了。若沒有,半價鹽引與全價鹽引,所引禍事都是一般,那就全與鹽引,為戶部省些銀子罷。戶部如今虧欠宮裡的可還沒補齊,已是讓朕等了月餘了。”

    壽哥俯視著下面眾臣,緩緩問道:“戶部可還有銀子?”

    劉健臉色難看至極,瞧了一眼李東陽,李東陽則躬身道:“鹽引事,請陛下容臣等再議。”

    壽哥只揮了揮手,表示應了。

    諸臣因此事竊竊私語,有些欲有話說的,見此情況也都暗暗嚥了回去,如此一來,朝中再無他事可奏,便即退朝。

    內閣值房之中,劉健怒火難消,也不理會送上來的茶水,兀自拍案,震得盞蓋噠噠直響,道:“自然是順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難受。然帝王當從諫為聖,拒諫為失,國家治,亂常必由之……”

    李東陽本是端起茶來啜飲,聞言忙撂下茶盞道:“首輔息怒。陛下猶年少,還當緩緩引導之。”

    “還待如何緩緩引導?今文武公卿台諫合詞伏闕,皆謂鹽法不可壞,皇上又怎樣說?!”劉健怒道,“此雖一事,關係最重,我等豈不知順旨者有寵,逆耳者獲罪?若貪位戀祿,殃民誤國,則不獨為陛下之罪人,抑亦為天下之罪人,萬世之罪人矣。”

    這話說者無意,卻是把因脾氣溫和而顯得態度曖昧的李東陽也捎帶進去了,李東陽也不便再開口相勸。

    內閣三位之間暗裡也不乏爭鬥,然面上總要一團和氣,且這等時候,謝遷也必是開口說上幾句的。

    只是,他剛說了“首輔”二字,外面便匆忙跑進來個小內侍,顯見十分惶急,一骨碌滾到地上跪下,急聲道:“老先生們,徐公公讓小的來報信,錦衣衛往欽天監拿了五官監候楊源,往午門行廷杖十記。”

    三人皆是大驚,忍不住站起身來。

    這是正德朝的第一場廷杖。而因弘治皇帝仁厚,上一場廷杖,還是在成化年間。

    劉健與謝遷都下意識去瞧李東陽,那楊源正是李東陽門下。

    李東陽本已抬步要出走,忽頓住腳,問道:“以何緣由拿人?”

    那小內侍呆了一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似是飛快思索了一下,抬手就給自己一個嘴巴,帶著點哭腔道:“小的急著報信,沒聽仔細,像是,像是……說……說,說假借天象,妄議後宮,失人臣本分……”

    劉健皺眉,道:“荒唐。”

    謝遷卻道:“……楊源還是造次了。”

    其實這次楊源不過是打了個頭陣,因這歷來勸諫總歸是要拿天象說事兒的。

    只不過楊源也確實精於占候,見天有異象常憂形於色,一時沒忍住,洋洋灑灑將所知一一展現,也沒顧忌什麼後宮不後宮的。

    且,大抵,他覺得不過是個宮妃罷了,沈賢妃家是往上數三代最大才一個四品官的人家,現今毫無權勢可言,不足為懼。

    卻是不想讓人拿了這漏子。

    “身為人臣,雖忠心進諫,然言及後宮,仍有不妥。”李東陽臉色雖不好看,卻緩緩抽回腳,又坐下了,淡淡道:“十杖,不算冤。”

    言下之意卻是,廷杖十下,實在不算多。

    成化朝的廷杖,其實也旨在示辱而已,厚綿底衣,重毰迭帊,保護措施做得委實不錯,便是幾十杖,也不過是臥床數月,便即愈痊。

    如今只十杖,可見皇上不過是羞辱他一番,出出氣罷了。

    而於楊源而言,許是算個教訓,更大的,是給了他個揚名立萬的機會。一受廷杖,雖見辱殿廷,然在仕林間卻是名聲大噪,今日便是貶官,他日再復出便會身價倍增。

    於李東陽,也算又得一員幹將了。

    劉健與謝遷自然也想通了此節,便也坐下來,打發了那小內侍,飲茶不提。

    三人轉而又掄起鹽引之事如何應對、秋汛過後幾處賑災等等諸事。

    直到下衙,謝遷乘轎回府途中,才聽人來報,楊源受杖抬回家後未及便一命嗚呼。

    *

    謝府,書房密室內

    “閹豎恁的猖狂!”年輕的謝丕一臉憤憤,捶著桌子怒道,“定是劉瑾那廝動了手腳!!”

    往常三十杖、六十杖都打不死人,蓋因那些常打板子的錦衣衛手底下都是有數的,沒有人特別吩咐,都是從高舉輕落,傷皮不傷骨的。

    這次十杖就能把人打死,簡直駭人聽聞,說沒動手腳鬼都不信。

    一個幕僚道:“必是如此。學生聽聞那起子人都是拿西瓜練杖,練到純熟時,能使瓜皮不破而瓜瓤盡碎的。只怕這次楊大人便是內腑受傷了。”

    另一幕僚也接口道:“天子仁德,原是十杖略略懲戒罷了,卻被劉瑾這等小人鑽了空子,用陰險手段害了楊大人。劉瑾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如何能讓他再在聖天子身邊!”

    屋內四五個幕僚紛紛點頭應是。

    本身,驅逐這些引得天子嬉戲無度的閹豎就是他們的目標,如今這些閹豎竟然還敢向文臣下黑手,那是更不能容了!

    “叔父……”謝丕走上前去,向謝遷喚道。

    雖則他是謝遷親子,卻是早年就被過繼到謝遷早逝的長兄名下,如今雖住在一處,卻是要依著規矩稱呼的。

    謝遷諸子中,也只謝丕最為聰敏,可商大事。

    謝遷一直面沉似水,聽著眾人議論紛紛並未說話,此時謝丕上前直言,他擺擺手道:“劉瑾劣跡斑斑,然此人深得皇上信重,不是輕易能被攆出內廷的。且內廷之中,東宮舊人如張永、高鳳、丘聚之輩,皆是一般貨色,走了一個劉瑾,焉知旁人不會再生事端?”

    立時就有幕僚道:“閣老所言是極!除惡務盡,要攆,就要把那幾個囂張跋扈的統統攆去,聽聞他們八個自東宮出來的,竟還有個名號叫甚‘八虎’,必要將這‘八害’除了,方能還內廷一片清淨!”

    謝遷默不作聲,似是默認。

    只是心裡不免嘆氣,根子還在皇帝身上,若是小皇帝如先皇一般,能約束內臣、廠衛,有沒有劉瑾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干係。

    然作臣下的,能將皇上怎樣,也只能力諫除去奸佞內官罷了。

    謝丕則皺眉道:“無論如何,劉瑾都是賊首,他凶相已露,是萬萬不能讓他再禍害朝堂了。司禮監現下有王岳,尚還能管束一二,然王岳終是上了年紀……還當速速攆了劉瑾才是,既攆了賊首,餘下七賊便好收拾了。”

    眾幕僚又齊聲附和,又有人獻策,如何以楊源之事參劾劉瑾,如何再抓劉瑾漏洞等等。

    謝遷只聽著,未作一聲。

    忽然書房外有叩門暗號,謝丕出去聽了傳稟聲,乃是謝府大管家親自過來。

    謝遷知無要事大管家不會親來,便即出去,領人往耳房內室去。大管家行了禮,起身站到謝遷身側,附耳說了幾句。

    謝遷大為驚詫,奇道:“他這是何意?”略一思索,微微一笑,道:“倒也妙。”便吩咐管家道:“將人領去西路佛堂。”

    謝遷再入密室,散了眾幕僚,卻叫謝丕留下,道是待會兒往西路佛堂去。

    謝丕微微詫異,說是西路佛堂,其實同樣是防廠衛耳目的密室,並且,比書房間的密室更為隱秘的所在。

    可見,是要見非常機密之人了。

    謝丕滿心好奇,只是已出了書房密室,在院中生怕隔牆有耳,不好隨便問出口,只忍耐著。

    父子兩人出了書房跨院,正待往佛堂去,卻見一個婆子侯在院外,見兩人出來,慌忙過來行禮,道老夫人有請老太爺,四姑太太回來了,求見老太爺。

    這四姑太太說的是沈理的妻子謝氏。

    謝丕忙道:“侄子從翰林院歸來已去見過四姐姐了,叔父下衙歸來,因商量大事,侄子竟忘了稟報。”

    謝遷眉頭緊皺,擺了擺手,打發了那婆子去回老夫人,說另有要事,今日要歇在書房,叫四娘自去,不必等他,改日再見。

    待那婆子去了,謝丕才低聲向謝遷道:“叔父,四姐姐是真個心急了,您這般不見她,只怕她心下更急,您看,是不是……”

    謝遷兀自走著,頭也不回,冷冷道:“她急什麼?枚姐兒才幾歲年紀?!張家還敢拿謝家外孫女去沖喜不成?!”

    卻說張元禎當時謀吏部尚書之位,替嫡長孫求娶謝家外孫女、沈理嫡女,意圖與謝閣老結盟。

    謝氏對這樁婚事頗為滿意,又因著跟沈理慪氣,便不與沈理商量就痛快的換了庚帖。

    未想張元禎非但沒能謀到尚書位置,還被皇上打了臉,焦芳升了尚書不說,還將吏部右侍郎王鏊升了左侍郎。

    張元禎也是七十開外的人,閃這一下,生生給氣病了。連帶著張老夫人也因憂心丈夫的病情把自家熬病了。

    老夫婦年歲都大了,這一病倒便頗為嚴重。

    張家立刻愁雲慘淡。

    朝中卻總有那痛打落水狗之人,不斷上書彈劾張元禎,甚至說其夤求入閣,消息傳開,遂張元禎這病便更重了幾分,原本有依附的也都不再登張家的門。

    張家兒子輩就沒有官位高的,看著父親病重不起,朝中局勢又這般,不免慌了手腳。

    不知道哪一個出了昏招,便說要早些將沈枚娶過門來。

    訂親總是不保靠的,風雨飄搖的張家隨時可能被退親,徹底成為棄子。

    但若沈枚成了張家婦,張家與謝家姻親坐實,謝閣老焉有不幫張元禎的道理?退一萬步說,就是張元禎有個萬一,只要有謝閣老在,張家子孫也不至於被欺負了去,而張家下一代最出息的孫子張鏊更是前程有保。

    張家算盤打得響,旁人也不是傻子。

    此時張元禎以及其夫人已是病入膏肓了,說是娶親,實有沖喜之嫌。

    沖喜原就是好說不好聽,況且十之八九沖不好的,可一旦人沒了,卻又要賴新娘子命硬克人。誰人家捨得讓嬌養的女兒沖喜去?

    更何況,沈枚才十三歲!遠不到成親的年紀!就是鄉下人家略體面些的,都不會將這樣小的女孩子嫁出去,勿論官宦人家了。

    這還是閣老的嫡出外孫女,翰林的嫡出千金!

    謝丕嘆道:“張家這種境地,還有什麼敢不敢的。四姐姐是厭了張家這行徑,方想退親。只是姐夫為人端方,便是這般情形,也不肯做那背信之事。侄兒原也與姐夫談過……”

    張家是失心瘋了,沈理自然也厭惡,想提早娶親是斷不會答應的,但是他也不肯聽從謝氏的話,直接退親。

    張家烈火烹油時湊上去定親,現下已呈敗相又忙不迭退婚,豈非小人行徑!沈理又豈肯背負這樣罵名。

    張元禎剛病倒時,謝氏只擔憂過張鏊的前程,擔心過張鏊守孝不能娶親將女兒拖累得年歲大了,但畢竟張鏊真是少有的少年英才了,學問相貌都是上佳,她對這女婿還是很滿意的。

    可現在張家鬧了這麼一出,謝氏便斷不肯將女兒嫁過去了。

    想讓她女兒去沖喜?!這家人良心就不好!而且,這次拒絕了,將來女兒嫁過去,必然要受婆婆、長輩責難。

    謝氏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豈能讓她嫁到這樣個人家受委屈!

    因此謝氏是無論如何也要退親的。

    為此沈理、謝氏夫婦兩人不知又吵了多少架。

    謝氏直斥沈理沒良心:“難道就顧自家名聲,不疼惜親生骨肉?!你如今瞧我不上也就罷了,枚姐兒可是你的親骨肉!你竟也忍心推她入火坑!”

    沈理又如何是不疼女兒,卻是理智得多,一條條與謝氏剖析道:“女兒又不是這會兒就嫁過去,橫豎張鏊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後,張家勿論家境還是朝中勢力都一落千丈,又焉敢欺侮我家女兒?!

    “那張鏊是你親自擇的女婿,你如何不知,學問人品皆是一流的,這樣的少年舉人天下又有幾人?將來前程可期。你還想擇個什麼樣的女婿?

    “我又豈是為了自家名聲?這又哪裡是我自己的名聲。退了親,枚姐兒的名聲才是難聽,又有什麼好人家肯與我們結親了?豈非誤了枚姐兒!便是你的名聲,頂著這落井下石強行給女兒退親的名聲,日後出去應酬,這名聲便好聽嗎?”

    這般苦口婆心,謝氏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

    她鑽了牛角尖,鐵了心想擺脫張家,任沈理說什麼,都只罵他不體恤心疼女兒。

    更是惱怒之下口不擇言,罵道:“家境不好要靠著咱家便能對女兒好了?你當初又是什麼家境,如今又是怎樣待我的?!他少年英才,你便不是?你這狀元,前程好了,卻是就要臉面要名聲連親生女兒都不顧了!若將來是這樣,不若讓女兒找個家境好的庸才!”

    沈理聞言,如墮寒冰,只冷冷道:“你便一直這般看我。”只覺心灰意冷,真懶怠再說。

    他原是想寫放妻書,但到底唸著謝家當年恩情、夫妻多年感情,唸著兒女,聽了董媽媽說謝氏是天葵將絕才左性,便把那放妻的念頭放下。

    可如今……謝氏怨念已深,日日相互怨懟,又過得什麼日子,不若放她去了,彼此相安。

    沈理寫了放妻書出來,卻被謝氏奪取撕個乾淨,又來撕打沈理,說是他忘恩負義見她人老珠黃便棄如敝履。

    沈理也不爭辯,抬腿就走。

    又在書房重寫了放妻書,自家也再不踏進後院,只等謝氏什麼時候厭倦了,書就與她,從此兩斷。

    謝氏在沈理面前撒潑混罵,卻不是真個不顧及女兒名聲就跑去退親了,因此這些時日頻頻往娘家跑,希望父親這邊能幫上一幫,若能讓張家先鬆口,尋個體面的理由,雙方除了婚約才好。

    謝遷有多少大事要忙,哪裡理會得這樣小事,與他看來就如方才對謝丕所言,只要沈家不點頭,張家敢強娶謝家的外孫女?那真是嫌命長了。

    至於是否退親,他當初之所以推出這個外孫女,而非嫡親孫女,自然也有及時抽身的考量。

    不過退親確實不急在這一時,張元禎眼見不行了,張家統統要丁憂守孝。

    待過三年,張家還想重返官場,也只有求著謝家的份兒,退親與否,還不是謝家說得算。

    那張鏊確實是個好苗子,假以時日,許又是個一甲,做孫女婿也不虧。

    便真是要退親,只消過得一二年,京中便不會有人再記著當初婚事,尋個由頭悄沒聲的退親也就是了。

    外孫女才十三,便是等上三年,十六歲,也正是花季,閣老的孫女、狀元翰林學士的女兒,難道還愁嫁嗎。

    這些話他也不是沒同老妻講過,讓老妻勸勸女兒不要鬧。

    奈何這個女兒是家中姊妹中老幺,自幼最得老妻喜歡,被嬌養壞了,之後又做了狀元夫人,家中姬妾也無,又是兒女雙全,一直順風順水的,如今在孩子婚事上吃了悶虧,又如何肯依,定要現在就鬧出個結果來。

    謝遷不勝其煩,面對哭天抹淚的老妻也是頭疼,索性乾脆不見。

    聽得謝丕說與沈理聊過,謝遷哼了一聲,道:“他也不管束好妻子,由得她這樣混鬧。”

    沈理夫妻倆雖鬧,放妻書這等事卻並沒有鬧到謝家面前來。

    董媽媽知道分寸,見老爺也沒一定要休妻,可若真將“放妻書”三個字吐露出去,怕這事兒就不可挽回了,因此嚴管知情幾個僕人,將事瞞得死死的。

    謝丕與沈理聊天時,自然不會聽到什麼,因笑道:“叔父可是冤枉姐夫了,姐夫一向對四姐姐敬愛有加。”

    饒是謝遷這會兒滿腦子官司,聞言也忍不住莞爾,輕斥一聲貧嘴。卻又忍不住嘆道:“是你伯母將你四姐姐慣壞了。也難為你姐夫了。”

    謝丕笑了一笑,又忍不住擔憂道:“叔父,侄兒看,四姐姐是關心則亂,這陣子眼見的消瘦下去,不若……叔父便幫她了了這樁心願吧。左右外甥女還小,慢慢擇人便是。”

    謝遷瞪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明事理嗎?”

    謝丕忙道:“叔父息怒。實是侄兒與姐夫聊過,覺得姐姐現在與姐夫這般鬧法,恐生嫌隙。”他聲音低了下去,“沈家的姻親裡還有個楊廷和。且姐夫又是與王守仁交情好的,還讓他族弟認了王守仁作先生。王華……”

    小皇帝始終在謀求王華入閣。

    而帝師楊廷和也一向深得小皇帝信任。

    沈理這個女婿,先前是沒得選,必然是謝黨。可若夫妻失和呢,若王華入閣呢,若楊廷和進一步得了皇帝信任從詹事府出來接掌六部中一部尚書呢?

    謝遷眉頭緊鎖,半晌方道:“那也不急在這一時退親。不過,你也當勸一勸四娘,唉,你們母親越老越是心軟,你去與四娘講清楚道理。你姐夫那邊……”

    謝丕忙應聲道:“侄兒自當好好勸勸姐姐姐夫。”

    謝遷點頭道:“現在是要辦大事的時候,不要在這些小事上纏裹不清。”他眼角餘光掃了周圍,走近一步,在謝丕耳邊道:“你道這是要去見誰?是王岳從宮裡遣了人過來。”

    謝丕一驚,隨即又是一喜,連聲道:“這是……這是……”卻忙又壓住話頭不說出來,可眼中已經射出熾熱的光芒來。

    王岳與劉瑾、丘聚一干人一向不和。

    在劉瑾下黑手杖斃一名文官後,王岳找上內閣,這還能有什麼事!

    謝遷就喜歡兒子這聰明勁兒,全然不用人點撥提醒,隨他。他滿意的點點頭,卻不繼續說了,反而道:“那些小事都不值一提,讓她消停些吧。”

    謝丕再次道:“侄兒定會好勸勸姐姐姐夫。”話語已比先前堅定太多。

    *

    天下的父母都一樣,總是在為兒女事操心。

    壽寧侯張鶴齡也在為那嬌蠻任性不省心的女兒、以及女兒與女婿的關係緊張而頭疼。

    萬壽聖節那一日從宮裡回來,他二女兒張玉嫻便情緒不好。

    張鶴齡素來是不管內宅事,然這消息都傳到他耳朵裡了,可見在後宅鬧得多大動靜。

    事情瞞不住了,就是病中的金太夫人也將壽寧侯夫人叫過去罵了一頓。

    壽寧侯夫人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與張鶴齡哭訴,“我說不帶她入宮,你非說帶她入宮,討太后歡喜。如今可好,歡喜沒討到,到討回來一肚子氣。我好容易才將她勸好些……”

    卻是她那任性的女兒,進了宮覺得要給吳錫桐行禮是大大折了面子,回家便鬧將起來。

    張鶴齡冷聲道:“她莫不是還有那痴心妄想?事已至此,她若再折騰出事情來,便是大禍了。那她也不必在府裡住了,濟悲庵裡婷姐兒還等著她去作伴。”

    壽寧侯夫人也就哭不出來了,只得描補道:“先前嫻姐兒是什麼身份,那妮子是什麼身份,如今正掉過來了,嫻姐兒自然不痛快。她也就是使使小性子……”

    張鶴齡也不聽她解釋什麼,只道:“眼見著便要成親,不要再出亂子。”

    那眼神冰寒至極,凍得壽寧侯夫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唯唯應是。

    好在,婚事是順利辦完了。

    張家這邊場面盛大,穩壓了這一年來出閣的京中大家閨秀一頭,新姑爺幾首催妝詩作得極是精彩,一時也傳為佳話。

    沈家那邊狀元府雖遠比不得這邊場面,卻也是辦得隆重而體面,不曾辱沒了侯府千金。

    壽寧侯夫人先前不免擔心,沈瑾繼母乃是鄉下小門小戶出身,恐怕沒什麼見識,又沒主持過大事務,如何撐得起場面?沈家京中為官的二房守孝、九房女眷染疾,不能過來幫襯……

    因而張家又特地再次派過去管事僕婦,只不過這次選了穩重幹練的人。

    結果這些管事僕婦又被客客氣氣送還回來。

    沈家到底是大族,自有底蘊在。京中族人長輩竟也頗有才幹,將婚禮諸事辦得妥當,便是壽寧侯夫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而後,婚後第二日就有陪嫁婆子回來報喜,說姑爺待姑娘極好,敬茶時太太對姑娘也極是客氣。

    三天回門,壽寧侯夫人見閨女容光煥發,眼仁兒裡都透出歡喜來,便知道夫妻極是和美,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果然,母女倆在房中聊起體己話來,張玉嫻帶著小女兒嬌羞,喋喋不休數落起來,道:“他呀,笨笨的,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卻也不好意思開口問我身邊人,竟傻乎乎的往街上買了好多蜜餞果子回來。昨兒下晌沒到飯時,我說餓了,往櫃子裡一翻才瞧見,竟塞了半櫃子,可笑得我半天直不起腰來,我問他,他還臉紅,真是,真是笨到家啦……”

    “他見我帕子上繡著貓,還取笑我,屬鼠的怎的喜歡貓。我說偏就喜歡,他就提筆給我畫了一幅貓戲圖,還寫了兩句詩。那一筆字寫得真不錯,難怪爹爹說姑父是喜歡他那一手字才點了他狀元的。就是,嘻嘻,就是畫得忒一般,比我也強不了多少……”

    嘴上是嗔怪,話裡的甜蜜擠出來也夠漬兩甕蜜餞了的。

    壽寧侯夫人聽得笑逐顏開。

    說及那位繼室婆婆,張玉嫻不自覺露出些傲慢神情來,“那邊趕緊接了茶過去,連聲叫人扶我起來。我也料她沒什麼好東西,果然,給了一套赤金頭面,江南的樣式倒是精巧,就是,哎呀,怕是心知沒個寶貝,只好金子份量重些,嘻嘻,真是村,這頭面忒也沉了,哪裡戴得,只存著罷。”

    “她也不叫我伺候吃飯,早晚請安什麼的也免了。這邊痛快的交了家裡賬本出來,說是她沒兩日便要回去松江了,那邊還有太婆婆要伺候。”

    壽寧侯夫人心裡唸佛,知道當初選的沒錯兒,這樣不受婆婆磋磨才是福氣。她雖也不將沈家放在眼裡,卻也訓了一句,道:“她不叫你去是她的事兒,你也總要做做樣子,須得讓姑爺面上好看些。”

    張玉嫻嗤笑道:“娘,你可多慮了。那又不是他親娘,沒生恩也沒養恩,半路上來的,我也不是傻的,已看過了,他也不過就是面子情罷了。”

    壽寧侯夫人道:“便是面子情,也要做得面子情不是。左不過兩天就要走了,你也落個好名聲。”見女兒一臉不以為然,便也不多勸,又問幾時回去宗祠上族譜。

    張玉嫻皺眉道:“眼見天冷了,天寒地凍的,河也結冰走不了水路,馬車多顛簸呀,我可不要走恁遠的路!他原說爹與他說這會兒差事要緊,還是過年時封印後回去,我想是明年打春化凍了,再乘船回去。”

    說著又興奮起來,笑道:“娘,我可都沒坐過大船出門呢!”

    壽寧侯夫人寵溺的摸了摸她的臉,笑道:“多大的人了,還跟孩子似的。”

    張玉嫻雖梳了婦人頭,卻仍小姑娘一般,滾到母親懷裡,笑嘻嘻的撒嬌。

    母女倆一時其樂融融。

    這回門本是極好的氣氛,誰知道,與眾親戚姨母姑姑、姐妹見了,一桌吃了席,張玉嫻一張臉便又晴轉多雲。

    送走了客人回了壽寧侯夫人這邊,張玉嫻忽然就發起脾氣來。

    卻是席間一看,那些原本遠不如自己的、時時刻刻要巴結自己的表姐妹表嫂們誥命竟都比自己高!

    雖則眾人都有分寸,來赴家宴也不會品級大妝,不過是尋常華麗些的妝扮罷了。

    可是張玉嫻打眼一瞅,便知道誰誰誰的相公是錦衣衛百戶,誰誰誰的相公是五品官。

    沒法子,弘治朝張家得寵,張家兄弟沒少為姻親故舊討官討賞,但凡沾點邊兒的親戚家都不是芝麻小官。

    張玉嫻便又想起那日在宮中吳錫桐那語帶憐憫的可惡樣子來,說甚麼不知道何時她才有資格入宮覲見!不免心頭火起。

    這叫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遂便是纏著壽寧侯夫人,乃至直接去纏磨壽寧侯張鶴齡,為夫君討個官來。

    “三舅家的大哥哥不學無術,你不也給他弄了個錦衣衛的官兒來。怎的你女婿這裡,還是個狀元郎,倒要作小官了。”張玉嫻淚眼汪汪抓著父親衣襟不放,依稀還是當初那個牙牙學語討糖吃的小姑娘模樣,“我也不求他像哥哥與大姐夫一樣高官,總不能比舅舅家的哥哥們差了……”

    張鶴齡直斥她胡鬧:“誰叫你渾說什麼弄個官兒來?!這話也是你說得的!休要與家裡招禍!”

    張玉嫻只道:“不過是在家裡說說罷了,爹爹作甚這樣凶!”又道:“那我便去求祖母。”卻是根本不怕父親,變本加厲纏磨起來。

    張鶴齡唬著臉道:“你祖母還病著,休去惹她不快!”

    到底也是鬆了口,嘆道:“傻女兒,你道文官也那樣好求的嗎?若是尋常掛個錦衣衛百戶的名領份糧餉也就罷了,這文官,這翰林院裡,哪個又不是進士裡頂尖的人物了?多少積年的老翰林也熬不上個侍讀、侍講。”

    “你且多勸著姑爺好生為皇上日講,他日有機緣,便往詹事府又或是通政司挪一挪。”張鶴齡頗為鄭重道,“這兩處皆是天子近臣,好處不必我說。”

    張玉嫻得了這句,猶不滿意,卻也知道這不是著急就能辦妥的事兒,總要熬上些資歷。

    她雖在父母面前表現得對這結果極為不滿,但轉身與沈瑾同車回府時,忍不住笑嘻嘻的將自己如何為他求官,父親是如何囑咐的,一一同沈瑾說了。

    她本意是想向沈瑾展示一下自己待他有多好,處處為他前程打算,順帶展示一下侯府的權勢,讓他死心塌地對自己。

    不想沈瑾竟是臉色大變,竟對她求官大為不滿。

    沈瑾原就在翰林院倍受排擠,滿耳朵灌了風言風語說他靠裙帶關係云云,他正想做一番成績來,堵這起子人的嘴,偏偏妻子就這樣打臉,去做那求官之事。

    沈瑾深以為恥,語氣不免嚴厲,要求妻子回娘家去說,不要給他找幸進的路子。

    張玉嫻被兜頭一盆冷水,那點子熱情都澆滅了,心底原本的不甘又冒了出來。

    她原也不是什麼好脾氣,當場發作起來,吼他“有本事你給我弄一品誥命來,沒本事便別梗脖子”,又自憐道什麼“怎的嫁了你這樣的人”云云。

    沈瑾雖是謙謙君子,性子頗為軟和,卻是吃軟不吃硬的,一旦遇上強硬的,他反倒硬氣起來,就如先前攆了來狀元府胡鬧的侯府下人一般。

    這一對新婚小夫妻,方和美了兩日,便就鬧了起來。

    張玉嫻侯府小姐脾氣上來,要求沈瑾服軟道歉,並聽從岳父安排,否則就別想進她房門。

    沈瑾二話不說,捲起鋪蓋就往書房住下了。

    這一下張玉嫻更是氣惱,開始在院裡打砸東西、打罵沈家下人出氣。

    小賀氏一個沒兒子的繼室,又經了娘家賀家被抄家、親兄弟獲罪被發往遼東事,本身就沒甚氣勢,在這樣高門兒媳面前更是氣短。

    見小兩口吵架,她也不好裝聾作啞,往張玉嫻房裡坐了坐,受了半天冷臉,反被張玉嫻說沈家子沒規矩。

    小賀氏只得硬著頭皮找沈瑾,卻實不好開口相勸,就對著沈瑾嘆了兩口氣。沈瑾道一句“太太無需憂慮”,她就麻溜回房就裝病起來,撩開手不再管了。

    只是,她原是想早早回去松江的,現下別說已是“病倒”了,就是沒病,小兩口吵著架,她也不能提要走不是,只得挺著,日日裡默唸佛祖菩薩保佑兩個小祖宗早日和好。

    張玉嫻非但沒和好的意思,砸了兩天東西,不見沈瑾來哄,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沈瑾得知張玉嫻回了壽寧侯府,並不著急,本想晾著她兩天的,奈何壽寧侯豈能讓他折了侯府臉面,又是那日曾勸過他的侯府幕僚丁舉人親來,與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去接妻子回來。

    沈瑾到了侯府,免不了受了壽寧侯夫人幾句說教,壽寧侯這邊雖開口先是說自家女兒毛躁,卻也表示女兒乃至張家,都是為了你沈瑾好的,言下之意可不能不領情。

    沈瑾到底不是準備來翻臉的,雖然心下膩歪,卻也只得領著別彆扭扭的媳婦回府了。

    回去之後,馬上又面臨新的問題——論理說,成親後,京中這幾家親戚都是當走一走的,尤其是族中。

    二房這邊又是長輩伯娘,新婦理當拜見,四房理嫂子也是臥病,新婦也當去探望。

    松江族人又有幾家上來的,這次五房來的是沈瑛,只不過五房也在守孝,不能出席婚禮。族人裡來參加過婚禮的也並未回去,因著十月二十二便是沈滄大祥。這些人也都是要一一拜見的。

    而於沈瑾內心深處,還想帶媳婦去見一見生母鄭姨娘。

    鄭姨娘在保定聽說兒子這邊婚事沒人操持後,火急火燎的趕了回來,因知道自家身份,便在臨近狀元府租個了小院,每日低調進府照看。

    不想便是這樣也會被御史盯上,彈劾狀元公持家不嚴,讓下堂妾掌家。

    張家便再次派了僕婦過來,而二房也反應迅速,請了沈漁妻子溫氏作為族中長輩過來主持,又有徐氏身邊得力嬤嬤幫襯。

    鄭姨娘不吵不鬧,也不用溫氏說什麼,便交出狀元府所有事物,悄沒聲的退租狀元府左近的房子。卻是遠遠的又賃了一處,她便是不能親手為兒子籌備婚事,卻也想親眼看見兒子娶親。

    她越是這般深明大義,沈瑾心裡越不是滋味。

    可是世情規矩便是如此,御史口筆如刀,他也只能讓生母這般委屈了。但仍希望,可以帶著媳婦過去給生母看一看,哪怕……不合規矩……

    怎知張玉嫻氣還沒消呢,沈瑾都沒說到旁家,只一提要去尚書府,張玉嫻想到那是楊恬即將嫁入的地方,心裡便更生彆扭。

    沈瑾是想著好說好商量,不成想,三言兩語,兩人又鬧僵了。

    張玉嫻說什麼也不肯去了,沈瑾更是怕她這樣去了純屬給親戚添堵,還不若不去。

    可是又不免犯愁,現在不去,親戚們挑理還在其次,主要是沈滄沈大伯的大祥必是要去的……屆時可如何是好。

    張玉嫻則將回娘家當作法寶,二話不說,再次卷包走人。

    這次沈瑾更佔理,且也不耐煩她這驕嬌二氣,有心冷上一冷,張家再來人,他便道:“二娘思家心切,想來岳母驟離女兒,也是想念的,還是讓二娘在岳母膝下承歡,好好盡孝才是。家中也無事,無需她操心惦記。”

    侯府裡,壽寧侯夫人自然是向著女兒的。壽寧侯張鶴齡對於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鬧卻是極為不滿,現下,女婿對他來說比女兒還重要。

    他還真往通政司和詹事府活動了,如今掌詹事府事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張元禎眼看不行了,詹事府、吏部、翰林院三處上下人事都將有所變動。

    沈瑾已是日講官,雖皇上還不曾開經筵,但到底他已經有了職缺,再活動出個詹事府左春坊左諭德乃至左庶子也未嘗不能。

    要知道,謝遷便是走的這個路線,成化十一年的狀元,而後翰林修撰、左庶子、少詹事兼侍講學士,再到入閣。

    張鶴齡是要好好培養女婿前程無量的,然眼下女兒這樣一鬧,將女婿鬧得離了心,不是白費了他的心血!

    他固然訓斥女兒,只是於內心之中,也不免覺得這女婿太不識抬舉,不知多少人巴結著壽寧侯府求個富貴前程,這女婿卻要假作什麼清高。

    因此雖罵得女兒垂淚認錯,卻也不急著讓女婿接女兒回去。倒是尋了先前走過幾趟狀元府的幕僚丁舉人來,商量了兩句。

    丁舉人再次登了狀元府的門,只不過這次他沒開口勸什麼夫妻和睦,卻是道:“近來朝中幾位大臣日講都惹了皇上不快,侯爺差學生來請狀元公小心一二,許多話不好講的。比若鹽引,比若內官……,此時若得了萬歲爺的歡喜,詹事府或有一席……”
Babcorn 發表於 2018-5-24 11:22
第628章 晚來風急(四)

     正德朝的第一場廷杖,在朝堂內外引起軒然大波。彈劾內官、彈劾錦衣衛、勸諫皇上的奏章霎時鋪天蓋地而來。

    不僅僅因為這場廷杖斷送了一條人命。

    還因為,這場廷杖,壞了一項規矩——從前廷杖的目的是以示羞辱而非奪人命,因此成化之前的廷杖都是厚綿底衣、重毰迭帊,這次,劉瑾卻著人給楊源去衣。

    這般赤條條的打,痛在其次,羞辱卻是數倍於肉痛。

    人抬將回去,不知是救治無效,還是因驚怒羞惱交加,死於心疾——簡稱活活氣死,總歸是未幾便一命嗚呼。

    外面朝臣群情洶洶,內廷中,卻是又一番情形。

    “這等人沽名釣譽,危言聳聽,譁眾取寵,奴婢就是想將這等人的臉面打掉,”劉瑾跪在小皇帝跟前,一臉正氣,“他們既是求名,便叫他們壞了名!看誰人還敢以敗壞天家名聲求自家名聲!”

    壽哥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幾轉,忽敲了一記桌子,道:“好,好一句‘以敗壞天家名聲求自家名聲’,想以此為進階之梯的,統統當重罰!”

    劉瑾心下鬆了口氣,面上仍慨然道:“萬歲爺聖明!!能為萬歲爺盡忠,奴婢萬死不辭,哪怕外頭的老先生們要殺奴婢,奴婢也要守天家聲名無暇!”

    轉而卻又道:“萬歲爺明鑑,奴婢只著人除衣,並無下重手的吩咐,萬歲爺也知道,奴婢哪裡使喚得動錦衣衛!那楊源且四十許,尚在壯年,哪裡那般不禁打了,怕不是回去後有人搗鬼,欲治奴才於死地,陷萬歲爺於不義!奴婢死不足惜,然這樣連累萬歲爺的罪名奴婢萬不敢負!!”

    壽哥面上陰晴不定,心中亦是翻著滾滾念頭,劉瑾為天家盡忠什麼鬼話也就聽聽罷了,劉瑾那些小九九,壽哥不說一清二楚,也是心裡有數。

    但有一點劉瑾說對了,這事兒處置了劉瑾,也就意味著向文臣讓步,那以後只會讓這群文臣氣焰更盛。

    這絕非壽哥所樂見的。

    至於楊源的死亡,說是四十許,其實也四十八九了,年近半百,受不住杖刑殞命,也不是什麼怪事。未必是劉瑾下狠手,更未必是外面有人故意謀害。

    對朝臣們反應最大的去衣有辱斯文,壽哥才不會理會,本就是要羞辱,難道打板子還要與其留臉麼!一個非議帝王家事的小人,又哪裡斯文了,還要甚斯文!

    壽哥擺擺手,道:“你這番話,倒該說給朝上老先生們聽一聽。起吧。”

    劉瑾的心徹底的放進肚子裡,再次叩首後起來服侍小皇帝,心道焦芳這腦袋瓜子果然不是白給的。

    又盤算著明日朝堂如何應對,皇上既讓他把這些話說給老臣們聽聽,他就得想法子說得老大人們啞口無言才好。當然,這也是要靠著焦芳和焦芳集起來的一眾人的。

    還有新投來的李鐩,倒也聽話,與楊廷和結了親家。只可惜楊廷和嫡出那個女兒早早定親了,這拿庶出女兒聯姻,到底不夠穩固。不過現下倒也不急於收服楊廷和,讓他站干岸就行。

    畢竟,楊廷和在小皇帝心中地位甚高,其站在哪邊可能對戰局有著不小的影響。

    劉瑾心下又起盤算,李鐩既這樣知情識趣,他兄長李鈞也可以挪挪位置了。聽說張元禎快死了,居然還不上表致仕,哼,等這老東西死了,空出來位置又可以調換一番了。

    遂,這一夜,劉瑾私宅中燈火通明直至後半夜。

    翌日上朝,劉瑾是精神抖擻,準備舌戰群儒。

    可惜,再次被壽哥所下旨意打亂了節奏。

    先是降旨,崔杲乞鹽引事,掌戶部的閣老李東陽所提議,一半兒價銀一半兒鹽引。

    朝中諸人不免解讀為小皇帝的讓步妥協,畢竟楊源斃命廷杖之下,在不少人想來,這樣小小年紀的皇帝,應是心中不安的吧。

    更多的人認定,既然皇帝有退讓的意思,那就應該乘勝追擊!

    然就在揣著不少話待奏的御史、給事中們準備出來用楊源之事給內官們沉重一擊時,又一道聖旨下達。

    皇上駁回了前日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以災異條陳十事中彈劾禮部左侍郎王華諱名首賂養病事,不收王華自辯的摺子,稱事情已白,王華勿需自辯,盡心所職便是,並以日講賜冠服!

    這摺子裡奏了十事,且彈劾太監三人,文臣二十四人……可不單單是王華一個。

    但皇上卻只對王華加以恩賞,還賜冠服!

    這是一個無比明確的信號!

    雖然王華力辭賞賜,甚至辭日講,表示為言者所論心自不安。

    皇上態度卻更加溫和起來,連稱先生乃父皇先朝講官,如今又為朕日講,賞賜冠服實屬舊典,不必辭。

    眾御史言官面面相覷,終是都將目光投注到三位閣老身上。

    其實大家心裡也明白,皇上這是“一招鮮”——每每與內閣有分歧,便會祭出王華這柄神兵利器,示威於內閣。最終也肯定是與內閣達成某種妥協。

    只不過,這次,這聲“狼來了”顯得格外真切些。

    因為,上個月初,禮部侍郎張昇剛剛以病乞休,皇上只溫言讓其養病,並未准其致仕。

    但既已說到養病,那致仕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這次,只要皇上努努嘴,張昇這邊一致仕,王華升禮部尚書再入閣,也是順理成章。

    眾人心裡都犯嘀咕,卻也都按兵不動,且先看看大佬們如何反應吧,萬一王華入閣……這個這個,還是莫做那出頭的椽子罷。

    劉瑾也饒有興致的覷著三位閣老的臉,雖然因著王華不肯入他門下,他是十萬分不想讓王華出頭的,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嘛。

    他咂咂嘴,心裡盤算王華一向與劉健交惡,而三閣老阻起入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王華豈能沒有怨念呀。這會兒若真能放王華入閣去與這三個老傢伙廝殺,豈不正好!

    於是,殞命杖下的楊源好似瞬間被眾人遺忘了一般,再沒人提到這茬,一干宦海沉浮的大人們心思都放到了高層變動上。

    而三位閣老卻是巍然不動,面上更沒有半分表情,直至退朝。

    回到內閣值房,劉健忽然道:“皇上既要王華入閣,老夫便推上一把又何妨。”

    謝遷和李東陽萬沒料到能聽到劉健這般說,下意識的,二人都是皺眉。

    誰會樂意有人入閣來分他們的權柄?何況又是位簡在帝心的人物。這人還有個出息的兒子任南京兵部侍郎!他日南京轉回京中來,這父子倆聯手,又哪裡有旁人的立錐之地。

    兩人也是納悶,他們是同王華沒甚仇怨的,劉健卻是與王華宿怨頗深,且自弘治朝起,先皇屢次提起想使王華入閣,也都是劉健冷面駁回的。兩人都一時想不透劉健怎的忽作此語。

    劉健並沒有瞧他二人,目光卻透過窗櫺,望著外面有些陰霾的天空,壓低聲音冷冷道:“這些時日,不少人往老夫這邊說,劉瑾閹賊猖狂,素以王振標榜。雖不知真假,但老夫看他行徑也相差無幾了。此獠鐵了心作王振,然當今卻比不得英廟,可沒有個親兄弟!”

    此言可謂是大逆不道了。

    驚得謝遷李東陽都坐不住了,齊齊站起身來,壓低聲道:“首輔!”

    劉健幾乎咬著牙,恨恨道:“先帝臨崩執我等手付以大事,而今陵土未乾,便有嬖倖若此。他日我等又有何面目見先帝於九泉之下!”

    他蒼老的面容上滿是果決之色,“老夫非是虛言,為保江山,必要先誅劉瑾!不能再蹈英廟覆轍!皇上不是信重王華嗎?那老夫便推王華入閣,看他王華也言誅劉瑾,皇上信也不信!”

    謝遷低聲道:“首輔,不若等那王岳、范亨、徐智……”

    劉健擺擺手道:“他們若有法子,便不會來尋內閣了。王岳雖算得忠直,然還是要與皇上那邊相妥協,謀個將劉瑾趕到南京,這分明是他們在司禮監爭不過,倒想借內閣之力借刀殺人,哼!到底是中官,也只這般眼界,不足與謀。且到底中官,也不可盡信。”

    “確然中官不可盡用。”李東陽嘆了口氣,緩緩道:“王德輝(王華的字)不會看不出劉瑾此賊危害,當會以大局為重,必然會隨我等發聲。”

    此時於內閣而言,也同樣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便是讓王華入閣分權,也好過讓奸佞伴君。

    便如劉健方才所說,若真被劉瑾教唆得再來一次土木堡之變,小皇帝可是哥兒一個,沒個親兄弟可上皇位先擋一擋的!

    謝遷見狀,也緩緩點了點頭,向劉健道:“我便去遊說王華,一併上書彈劾劉瑾。”

    劉健便是肯推王華入閣,也斷不會登門同王華共聊同上書事的。

    謝遷同王華卻並未交惡,且小一輩之間的關係還頗為親近,這個說客少不得要他來。

    他頓了頓又嘆道,“可惜了王守仁離著遠,不然他父子聯名上書,皇上那裡也會重視幾分。”

    王守仁自兩次剿匪大獲全勝後,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節節高昇,內閣也是清楚的。

    劉健卻沉著臉道:“不差他一個。屆時百官伏闋,必要將閹賊誅盡!必不負先帝所托!”

    *

    莫說內閣在議論王華父子,此番聖旨一出,滿京城不知多少衙門、多少官宦人家議論起王華父子來。

    而壽哥也在同人說著王華父子,卻不是在宮內。而是在宮外小時雍坊,張會的私宅。

    自從西苑開始修建以來,頭腦頗為靈活的張會就琢磨著在左近弄了一套宅子,只不過英國公府未分家,不得有私產,這宅子也就沒過明路。

    直到趙彤嫁進來,這宅子便以嫁妝名義落在了趙彤名下,才開始光明正大的翻修。

    如今這修葺一新的宅子也成了壽哥出宮的一處落腳點了。

    沈瑞也自然而然被招來這裡。

    壽哥一見他便笑道:“可有日子沒見你,聽說你近來回城裡來了,不再莊上了?原還想著找你跑馬來著。”

    沈瑞笑道:“謝皇上惦記,是族中親人進京,瑞總要回府相陪。”

    卻是繼沈瑾繼母小賀氏北上後,沈家族中各家也派了代表進京,既是參加狀元郎的婚禮,也是參加沈滄大祥。沈瑞自然不能再呆在莊中,總要回府待客,尤其此次五房是沈瑛親自過來。

    七月間五房鴻大老爺小祥,因著年初沈家剛贏了官司、收了大片土地又得了貢品名頭,不宜張揚太過,這場週年祭便辦得十分低調。

    沈瑛沈琦更是在官司贏後不久,就特地給沈瑞書信,請京中沈洲至沈理、沈瑾、沈瑞等人皆不必回去。

    沈瑞沈理商量之後,決定聽沈瑛的,並未南下。

    七月之後,朝局多變,又有沈家與陸家聯手經營山東、遼東事,沈瑛便決定親自北上,借來參加沈滄大祥祭的機會,也與京中諸舊友聯絡一二,看看情形。

    沒能回去參加鴻大老爺週年祭,沈瑞心裡深以為憾,也有些過意不去,因此沈瑛此來,他也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

    至於祥安莊那邊,楊恬也被楊慎夫婦接回了家中。

    楊廷和到底將次女楊悅許給了李鐩嫡子,俞氏也依舊沒鬆口將楊悅記在名下。定親之後,俞氏就以繡嫁妝名義將楊悅拘在後院,王研聽著信兒,便放心將楊恬接回來。

    每日裡姑嫂相對,倒也愜意,王研更是手把手教起楊恬管家理事來。

    如此這般倒比楊恬獨自在莊上讓沈瑞放心,只是想起莊中相處時光,沈瑞又不免遺憾成親前只怕再不會與恬兒那般親暱在一處了。

    壽哥聽著沈瑞這樣說,想到很快便是沈滄大祥,便寬慰了沈瑞幾句,心下想起自己父皇來,又不免慼然。

    轉而又贊沈瑞道:“朕已聽說了,軍衣之事你辦得極好,你果然不負朕望。像你這般不計得失、忠心辦事的人若能再多些,朕便可高枕無憂了。朕當重賞你才是。”

    因著先前沈家所貢松江棉布抵京時,國庫空虛,內廷暫時不予結算,沈瑞也知國庫情形,便以賀壽哥大婚名義,悄沒聲的未收這批布款。

    壽哥也是領他這份心意,卻想著貼補他一二,方把軍衣這樁肥差事給了他。

    原本壽哥是打算睜一隻閉一隻眼,由著沈瑞撈些銀子補那布款的。

    不想各方反饋,沈瑞卻是半分投機取巧都沒有,紮紮實實做的厚棉衣,待交割後,從兵部到遼東,竟沒有一處不誇好的。

    可見他辦事實誠,做人又不呆板——壽哥常在宮外溜躂,深知上下情弊,曉得不去打點,是不可能這般交口稱讚的。

    想想之前沈瑞所出那些條陳,再看沈瑞所辦災民事、軍衣事,壽哥不自覺便在心中將沈瑞當作心腹能臣來看,只覺可託付重任。

    沈瑞忙道:“都是托皇上的福,我也是頭次接手這樣大事,便多思多想了些,務求不負皇上厚望。也虧得我師公王華王老大人幫忙聯絡了兵部幾位大人悉心指點,方不辱命。原是本分,當不得皇上厚賜。”

    這是沈瑞頭次接手軍資生意,前世今生又最恨那些以次充好發國難財的,因此一意要將這批軍衣做好。

    便是打心底裡厭惡劉瑾之輩,他卻也深知,這樣世道不打點就求到公平,簡直是痴人說夢,因此通過張永的渠道,先將宮裡上下也打點了。

    然後向王華求助,尋兵部的人來指點軍衣製作裡的種種注意事項。

    王守仁昔年在兵部,頗有些交好的同僚,且如今王守仁簡在帝心又步步高陞,舊日同僚自然也肯賣個面子幫上一把結個善緣。

    外面打點妥當,軍衣具體交由沈漁全權負責。沈漁在松江是糧長出身,最知道底下人的情弊,層層把關,任誰也騙不了他去。因此這批軍衣用料再紮實不過,抽查又異常嚴格,最終自然是上上之品。

    本身東西就是好東西,遼東諸路軍將又因著鄧璋、岑章與沈瑞關係,更是沒口子的誇讚。

    反饋回京裡,才是這樣好評如潮的局面。

    這一番下來,銀子賺得不多,卻是賺得大好口碑,也算是值得。

    壽哥見沈瑞不居功,不由暗暗點頭。因提到了王華,便讚道:“王華父子實是忠於君事,賢臣、能臣莫過於此。”又順口提起了王守仁在南京剿滅海匪那幾場經典戰事。

    說著說著,想起朝中彈劾的事情來,壽哥本來翹著的嘴角又耷拉下來。

    壽哥平時在朝上要擺個高深莫測的嚴肅面孔,尤其是大婚後,越發要顯得沉穩,可他到底還是個少年,在張會沈瑞這樣親近夥伴面前,便也不再忍著脾氣。

    因忿忿道:“若人人如你如王華如王守仁這般踏踏實實做事便好了。想起來便生氣,那李熙的摺子,彈劾了二三十號人!京城的、南京的、大同的、廣州的、貴州的,侍郎、少卿、都御史,還有五個地方知府,嘖嘖,難為他怎麼天南海北的蒐羅這些人出來的!半分明證都沒有,空口白牙的,便說人有罪當去職,哼,這朝廷裡只他一個是稱職的?!”

    他頓了頓,不無譏諷道:“這麼賣力彈劾,倒也當真稱職得緊。”

    沈瑞和張會互相交換了個眼色。

    那御史李熙的奏章內容沈瑞早已知道,張會還來與他討論過——只因李熙所奏十事中,並非皆是彈劾官員的,其中第四條便與張會等一眾勳貴子弟休戚相關。

    這第四條乃是儲將材以振威武,即要將兩京公候伯應襲子孫年十五以上者送往武學,學習兵法戰術。待其襲爵時,需考其武略,合格了,許襲原爵。否則,給半俸,繼續進修,進修三年無成者,便要降等襲爵。

    這大明的武學分為京衛武學和地方衛所所立武學,京衛武學最初便是為高級武官子弟教育而立。只是也經過幾廢幾立,幾番重新制定規矩,直到憲宗即位再次重建後,才算是穩定下來。

    成化九年曾命“凡武職官員下兒男應襲優給,並其餘弟侄十歲以上者,俱聽提調學校風憲官選送武學讀書。”

    所以,京中武將人家子弟,多是從武學學過的。如張會、趙弘沛也是如此。

    成化年間是在武學中擇策略精通、弓馬嫻熟的直接為官;到了弘治朝,便是令學業有成者送考武舉。

    不過勳貴子弟大抵還是蔭封個職位的。

    然則隨著承平日久,如今的京中,武將子弟早已開始向紈袴轉化,武學也漸漸學規廢弛。許多子弟便是上了武學也是虛應故事,入學三年《武經七書》尚不能記誦的比比皆是,且還有直接半路逃學肄業的。

    因而這次李熙所提,雖只是針對承爵子弟,卻也是為武學緊緊弦。

    針對承爵子弟嚴苛考評,對於英國公府、武靖伯府這樣頂尖的、仍活躍在朝堂上的勳貴人家算不得什麼,蓋因這樣的頂級武將世家,隨時可能被拉去戰場,因此子弟習武不輟,弓馬嫻熟,根底紮實。

    且因著還活躍在朝堂上,承爵子弟多有實職,在錦衣衛中的還相對較弱,如趙彤長兄武靖伯世子趙弘澤,屬府軍前衛,也算得上精兵強將了。

    但是對於許多祖輩風光卻一代不如一代的沒落勳貴人家來說,子弟就差得太多了,往武學裡去混日子的比比皆是,別說拉不開弓的,就是能騎好馬的也不多。

    而這樣就指著爵位俸祿過日子的勳貴人家,養不出好兒男來,於朝廷而言就是累贅。

    如果能以此機會,敦促勳貴子弟們上進,那是一樁大好事,而那些不求上進的,正好降等襲爵,變相的削爵一樣,也為朝廷節省開支。

    左右都是於朝廷有利,此舉想必兵部戶部也會擁護。

    頂尖的勳貴人家不怕考,怕考的又在朝廷上沒什麼發言權,朝堂上沒什麼阻力,這件事八成是要批准的。

    唯一變數,大約就是小皇帝看李熙彈劾人太多了,且摺子頭一條就說“請禁止馳逐鷹犬彈射之好”,對其生出不滿,進而駁掉他整個奏摺。

    張會來找沈瑞商量,自是要推動這件事趕緊通過。而且,若有可能,擴大考評範圍才好。

    武學本身不單單是教育武將子弟,也會對現役軍官們進行一定的培訓,只不過,這個培訓要比教子弟更為鬆散。好多人官職在身,更加不會去學,且還有家學淵源的,甚是看不起武學。

    嚴肅武學紀律,對於張會這樣努力上進的人來說自然是好事一樁,不考怎麼顯得出他的能耐來?

    而這樣篩選出來的武將,方能在將來的戰場上生存下來,總比一個豬頭主將帶累整整一隊人馬強。

    張會同樣也是不想將來上了戰場攤上豬隊友的,未被敵軍打敗,反被友軍拖累。

    “皇上,我聽聞了李熙李大人的奏摺。”沈瑞依照與張會的約定,先開口道:“以我淺見,覺得李熙大人的摺子彈劾部分固然有失偏頗,但別的幾條,倒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壽哥微揚下巴,斜睨著沈瑞,嗤笑一聲道:“你說的是武學還是考課?莫與朕說是鹽法。”

    李熙這十條奏摺所涉較廣,除了黜不職、儲將才之外,嚴考課、覆章鋶、清軍伍、禁巡邏、清鹽法等等也在其列。

    沈瑞見他神情輕鬆起來,便也笑了笑道:“我只知吃鹽,哪裡懂鹽法,何敢妄言!”

    壽哥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道:“你有自知之明,可比有些老先生強得多啦。”

    沈瑞陪著乾笑兩聲,方道:“我想說的,是武學。”

    “這不是當他提的麼?”壽哥下頜點了點張會,“怎的你來提?”

    張會作那愁眉苦臉的樣子,道:“他比我嘴快。”

    眾人又是哈哈一笑,笑聲漸歇,沈瑞才正色道:“先前我曾給皇上呈過關於想辦個教人農桑又或者工商的書院,也是想開啟民智,讓百姓多一項營生,也能讓國家多些稅收。”

    壽哥也止了笑,頻頻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這次也是機緣巧合,聽了李熙大人的奏摺,覺得武學一條也大有可為。”沈瑞指了指張會道,“我原也不知武學內中情形的,便與張二哥問了問。我二人談了一番,各有些心得,因此想奏明皇上,請天子聖裁。”

    說罷,沈瑞便把和張會商量的,重整武學中的一些基本考核,以及他從前世所知的按照生員水平劃分班級採取不同教學,整體部隊實地演習,交換部分武學學員往九邊實訓等等想法一一與壽哥講來。

    壽哥原就喜武事,便聽得聚精會神,時不時叫停,思索片刻才讓沈瑞張會繼續講下去。

    待聽得還專門為他安排了檢閱軍隊等項,不由眉開眼笑,連連稱好,心底裡已是大為讚許了。

    “武學原就有一筆開支,不過料想國庫如今境況,更有許多大事要支出,恐怕且輪不上武學,不若改改,也學書院,以束修形式,象徵性收取費用,多少是種貼補。

    “若是考試好者,可賞以金牌以資鼓勵。三年評優者,自然優先授官。若有不思進取者、消極怠慢者,不若罰銀若干,以示懲罰。

    “至於屢教不改者,又或尋釁滋事者,則掃出武學,襲爵降等或者不予批准襲爵,又或者罰其父兄降職,還要罰沒一定銀錢,補貼武學。如此一來,既是激勵眾人勤奮,國庫所貼補銀錢也不會很多。”

    壽哥踱著步子轉了幾圈,頻頻點頭,忽而拍了拍一旁椅背,哼了一聲,道:“此舉甚好,哼,日後想要求錦衣衛差事的,先就去武學打個滾兒,考評差的,還妄想要官兒,門兒也沒有!也省得這群什麼也不會蠢材敗壞了錦衣親軍的名聲!”

    沈瑞張會皆知他這話八成針對的是壽寧侯建昌侯給姻親求官的事兒,當年壽寧侯姻親孫家兄弟在錦衣衛內欺負高文虎,還是壽哥替高文虎出頭,教訓了孫家兩兄弟。這事兒鬧得頗大,直驚動了弘治皇帝。

    兩人都挪開目光,不好接話。

    少頃,壽哥轉移話題,神色間一派得意,因道:“武學裡評優的,想必也都是好苗子,放在二十六衛親軍裡,朕也放心。”

    明初太祖所設上十二衛親軍,後成祖時增十衛,宣德朝增四衛,終成二十六衛親軍。只是隨著內閣權勢日重,許多說是上直親軍,卻也歸在了兵部裡。如今小皇帝手中親軍力量就遠不如國朝初年。

    這話言下之意,若能從武學裡親自挑選帝黨好苗子入親軍,他日,這親軍還將是上直親軍。

    “正是如此,經了武學篩選出來的,必是英才,堪當重任。”張會深也知小皇帝心意與處境,便笑指著沈瑞道:“他們文人,進了殿試,由皇上欽點名次,便是‘天子門生’,如今武學結業時,不若也請萬歲爺親至,讓咱們也有個天子門生的名頭可好!”

    既是天子門生,自然是天子的人!便也只聽天子的。

    壽哥笑得眼睛彎彎,連連讚妙。

    沈瑞少不得又挪用前世經驗,支招將結業文書用織錦製成,皇上親自授予,皇上每年幾次檢閱武學,親授優秀學員獎牌等等。

    眾人直聊了近兩個時辰,猶不盡興,只是回宮的時辰也到了,劉忠忍不住催請了兩次。

    壽哥無奈,只好不再多說了,讓沈瑞張會整理條陳出來,又指著張會道:“這事兒,交給兵部怕就辦砸了,你得親去盯著才行。就給你個欽差的身份,特事特辦。”

    張會雖領旨,卻苦笑道:“皇上,我一個小字輩的,去了武學,也只有聽訓的份兒……便是欽差……只怕……”

    沈瑞卻想著之後的朝局,巴不得張會躲得遠遠的不捲進去才好,當下便笑道,“皇上不若另擇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作正使,張二哥便跑跑腿,作個副使,若遇著長輩,不好抗聲的,便請正使出面斡旋。”

    壽哥想了想,忍不住嘀咕道:“原本王軾是個好人選,只是他如今病重,委實沒法子北上了。若要叫許進(兵部尚書)來作這正使,這事兒便又徹底歸去兵部了……”

    他皺著眉頭,半晌忽道:“先且張昇與王華吧,張昇身子骨也不好,便讓王華多拿主意,張會你前後張羅些。”

    沈瑞和張會皆是愕然,不想放在兵部是正常心態,可……這等於交到禮部去了,這個,這個,也說不太過去吧。

    不過若是王華,倒也是便宜。且王華與兵部關係還是很不錯的,說話也是方便。

    壽哥心情大好,擺手道:“你們也要盡快出個條陳來,日後細節,也要你們多參詳參詳。”

    兩人相視一眼,齊聲應是。

    張會先一步送了壽哥往外去。

    劉忠落後一步,與沈瑞相距不遠,覷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近來風大雨急,叫家人莫要出來。”

    沈瑞心裡一跳,不知道他說的家人是如今在外聯絡昔日同僚敘舊的沈瑛,還是說沈理、沈瑾等人莫要在朝堂上附和哪一方上書彈劾。

    隨著變天的日子越來越近,沈瑞心裡也是越來越急躁不安,今日也正好藉著劉忠這句警告,回去與幾位兄長說話,否則他還真沒合理的理由去說服幾人。

    只不過,真的能說服嗎?

    沈瑛不在朝中無所謂,沈瑾到底是張鶴齡的女婿,張家於正德一朝也甚是校囂張,沈瑾便也也無妨。

    沈理呢,作為謝遷的女婿,岳丈上書,他又豈會袖手?

    且便是沒有這層親緣關係,單就事論事,以沈理的剛直品格,遇到閹宦擅權,豈會不上書死諫!

    然謝遷是很快就要被攆出朝堂的,若是沈理這會兒隨謝遷一黨上書,只怕過後也要被清算進去……

    沈瑞壓下心中煩亂,深吸了口氣,輕聲道了句謝,又隨著往前走動,凝視劉忠背影許久,他也忍不住又低聲道:“水深浪猛,師叔也多保重。”

    記得那一場,不止朝廷上文臣折損,便是宮中也有一批人被劉瑾清洗掉。

    劉忠如今跟在壽哥身邊,已成心腹,劉瑾一時恐怕不會動他,但是他到底是蕭敬的義子。

    雖說蕭敬已出宮養老去了,對劉瑾構不成威脅,然那是前司禮監掌印,又是弘治皇帝託孤的大太監,劉瑾只怕也是心存忌憚,一旦大權在握,會不會伺機徹底翦除其宮中留存的人手也難說。

    “劉瑾……”他不自覺,竟將這個名字喃喃說出。

    劉忠眸子裡閃過精光,回頭認真看了沈瑞一眼,轉而忽一笑,安撫的拍了他臂膀一下,卻並未出一語。

    沈瑞愣了愣,隨即也垂眸自失一笑。

    送了壽哥上車離開,回轉屋中,沈瑞沒有開始和張會繼續討論武學的事,而是極為鄭重向張會道:“你近來可有宮中輪值?若能換班,便往武學那邊去看看情況,也好日後計較。”

    張會初時還未明其意,奇道:“倒有三日當值,換班雖成,但皇上聖旨沒下,怎麼好就往武學那邊跑……”

    說著說著,看著沈瑞凝重的面色,他忽然住嘴,半晌才用極低聲音問道:“可是劉……?”他的聲音也消失殆盡,只剩下口型表示,是不是劉忠傳了什麼消息。

    宮禁內外傳遞消息也是大忌,故此不能宣之於口。

    沈瑞微微點頭,並不多說。

    張會自少年時便已入錦衣衛值跟在壽哥身邊,宮中種種也是經歷過的,深諳其間生存之道,因此也不多問。

    近來前朝亂紛紛,宮裡也是一般,王岳劉瑾對立已久,要說王岳不會趁著外朝群起彈劾劉瑾之時做點什麼,那就不是能進司禮監的人了。

    張會經了沈瑞兩次勸,也不一門心思想在這時候趁亂收拾丘聚了。心道真到亂局時,還是躲躲為妙,莫要為暗箭所傷。

    他點了點頭,道:“明日是我當值,這會兒也換不得了,過了明日便去與人調換去。且好歹明日進宮請皇上句口諭,也好有個由頭往武學去。”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

    翌日,張會留值宮中,被小皇帝叫去乾清宮東暖閣敘話,正在說武學之事,忽聽外面小內侍倉皇來報劉瑾、張永、丘聚等八人求見。

    壽哥也是納悶,剛應了一聲,還沒揮手叫張會迴避,那邊劉瑾等人竟哭著進來,撲倒在小皇帝腳下。

    這一來壽哥反倒不叫張會走了,眉頭緊鎖,微打手勢讓張會侍立自己身側待命。

    張會心下也是突突直跳,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伏地大哭的幾人,心下盤算眾人這般到底為何,可有要暴起傷人的打算。

    然眾人面相,又委實不像。

    張永一直伏地不起,瞧不著面目;丘聚涕淚橫流顯見是動了些真情;高鳳今兒早上才因侄兒高得林被給事中彈劾,這會兒更是一臉灰敗;其餘馬永成、谷大用等皆是如喪考妣。

    壽哥並不坐下,而是負手立在案旁,皺眉問道:“何事?”

    劉瑾一個頭磕在地上便是“咚”的一聲響,他已是許久沒有恭敬到這種程度了。

    再抬頭時,額角竟已發青,他哭得聲嘶力竭,沙啞著聲音,尤顯得話語格外淒厲:“萬歲爺,王岳竟勾結內閣,欲要了奴婢們的命,好翦除萬歲爺羽翼,限制您出入!萬歲爺,那飛鷹獵犬又與國事何干?!不過是他們尋的由頭!若然容王岳這等人留在司禮監,事事與內閣勾結,皇命如何出得宮牆!”

    張會死死咬住嘴唇,眼珠子卻幾乎瞪了出來。

    而壽哥手邊兒的茶盞已被拂落地上,跌個粉碎。

    窗外,秋風捲起,掃掉半樹枯葉。

    夜色如墨。
Babcorn 發表於 2018-5-29 08:08
第629章 晚來風急(五)

     十月十四,孟冬時節,風已浸潤寒意,只是因日頭出來了,晴空朗朗,便好似沒那樣冷了。

    “倒是個好天兒。”戶部尚書韓文深吸了口氣,是個好兆頭。他撩起袍角,鄭重跪在大殿前。

    他身後,九卿科道隨之伏闕固諍。

    韓文取出早已備好的奏摺,開始朗聲誦讀。他今年六十有六,雖已老邁,但聲音絲毫不弱,尤其此時帶著死諫的氣勢,聲音越發高亢,所吐之言更是字字如刀:

    “人主辨奸為明,人臣犯顏為忠。況群小作朋,逼近君側,安危治亂胥此焉關……

    “太監劉瑾、張永、丘聚、高鳳、馬永成、谷大用、羅祥、魏彬等造作巧偽,惟知蠱惑君上以便己私……

    “竊觀前古閹宦誤國,為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劉瑾等罪惡既著,若縱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

    “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變,洩神人之憤,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

    他每讀一句,身後就有三個年輕的給事中以洪亮的聲音齊聲複述。

    待得最後一句,他聲音未歇,身後百官已齊齊高聲應和:“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愛,明正典刑,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

    這聲音聚成一股洪流,直衝雲霄,迴蕩在空曠的宮殿上空久久不散,聲震蒼穹,撼人心弦。

    殿前無論侍衛還是內侍盡皆面上變色,有膽小的小火者甚至抖了幾抖。

    內閣三位閣老交換了下眼色,對這樣的效果頗為滿意。

    現下,就只等著王岳那邊如約定好的那樣,拿下劉瑾等八賊了。

    想皇上到底年少,見百官如此聲勢,再見劉瑾等被俘,事成定局,也就只會順水推舟應下來。

    他們的目光便直至盯向殿內,只等著王岳的身影。

    *

    後殿廊下,聽著這一聲聲控訴,原就有些佝僂的高鳳身子更縮了兩分。

    他湊近身旁的張永,低聲哀嘆道:“延德呀,你我都是忠心辦差,可是被老劉他們連累了呀。”

    張永口中含混應了一聲,心下暗罵不已。

    老子哪裡同你一樣,高鳳你個老小子不過是聽命太皇太后掌了一回選後的事兒,像立了多大功一樣,呸!背地裡還不是同劉瑾丘聚一般媚上攬權插親信,要不你侄兒高得林怎麼叫外頭御史抓了小辮子的!

    老子才是真個冤枉,老子那剿匪是真格兒的火裡來水裡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闖下功勞來,老子幾時靠給皇上獻什麼豺狼虎豹的玩物邀寵!

    他眼神陰鷙的瞪著前頭站在一處竊竊私語的劉瑾和丘聚,都是這兩個東西惹出來的禍事!

    雖說這兩個東西反應倒是快,約莫是東廠聽著信兒,便急嗷嗷找了大傢伙去皇上跟前哭去。沒這場哭,沒劉瑾那句話,今兒就沖這九卿伏闕的大場面,明年今日怕是他們八個墳頭兒草都他奶奶的得有一人高了。

    劉瑾這老小子……張永心裡嘀咕,他也是服侍小皇帝長大的,亦能揣摩幾分皇上心思,心知怕是“皇命如何能出宮牆”觸動了皇上,否則也不會立時下令把王岳、范亨、徐智三人抓起來。

    這仨老貨落在劉瑾丘聚手裡是沒個好兒了,但自己八人呢?張永依舊覺得心裡沒底,不知道小皇帝最終會怎麼做。

    雖有劉瑾那句話墊底,今日這聲勢浩大的場面反倒成了那句話的明證。依著皇上的性子,只會更厭憎這些文臣。

    但是今日這樣山呼海嘯的場面,小皇帝真的能頂得住壓力,仍按照自己的厭憎行事嗎?

    張永揉了揉眉心,他好歹是有軍功傍身的,估計……不會真被砍頭了吧,但便是攆去南京,也不是他能接受的結果。

    “老子水裡來火裡去得的軍功……”他忍不住再次瞪向前面的劉瑾和丘聚,心裡開始暗暗咒罵。

    前面的劉瑾,可沒有張永這樣的軍功傍身,也沒有高鳳那選婚的功勞,他,是半點兒可誇口的功勞也沒有。

    相反,他還是這群人欲誅之後快的“首惡”。

    劉瑾的面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雖然王岳三個老東西已被拿下了,焦芳教的那些話也確實引得皇上大怒,但是,現下這奏疏,這奏疏,真他娘的歹毒啊……

    劉瑾咬著後槽牙,不知皇上到底會怎樣想。

    他心底唸著滿天神佛,只求皇上千萬別變卦,一雙腫眼泡死死盯著殿脊上的吻獸,嘴唇翕動,卻向一旁丘聚低聲道:“此事一了,韓文這老匹夫……不能留了。”

    他身旁的丘聚臉色雖也難看,卻並不是那樣忐忑不安,他低著頭,靴尖點著磚縫,那勁道卻是瞞不了人,就如要撬動一般。

    聽得劉瑾聲音,丘聚頓了頓,又狠狠的點了兩下,方斜過來一眼,口中不屑道:“還用你說?已在查了。”

    他眼神閃了閃,如今正是內承運庫收金花銀的時候,他呸了一口,冷冷道:“他娘的,便是沒縫兒,也要撬出縫來。”

    *

    殿外的文臣們開始念第二份“檄文”的時候,殿內開始有了動靜。

    有內侍尖銳高細的聲音從內裡傳來,“有旨!有旨!”

    廊下那八人身子一震,不自覺的繃直身體,垂手肅立。

    這聲音被沿路內侍一聲聲傳遞出來,大殿內外登時一靜。

    百官皆是面露喜色,屏氣凝神,準備迎接己方的勝利。

    只見司禮監傳旨太監陳寬大踏步走出來,板著面孔,立於階上,環視四周,朗聲道一句“有旨”,一抖手中聖旨。

    沒有駢四儷六的虛文,旨意異常簡潔,更像是口諭一般,只一句話:劉瑾等八人忠心可嘉,宥過不問。

    百官登時嘩然,韓文更是欲起身前奔,到底年邁,腳下一個踉蹌,幸虧被身後的官員眼疾手快扶住,他卻全然顧不得,口中厲聲喝道:“陛下!!陛下三思!!”

    陳寬面無表情,聖旨一收,又朗聲道:“好叫各位大人得知,皇上口諭,王岳、范亨、徐智圖謀不軌,著東廠擒拿查問。由劉瑾暫掌司禮監,丘聚權知東廠事。”

    百官的呼喊聲就這樣凍結在口中,頭頂上的日頭再沒半分溫度,北風吹進人骨頭縫裡,直冒著絲絲的寒。

    劉瑾掌司禮監,丘聚掌東廠。何止是宥過不問!

    三位閣老臉上有錯愕,有驚怒,有悲憤,然王岳下獄,劉瑾接掌司禮監,已是事不可為。

    陳寬已喊了“退朝”,卻猶有御史豁然起身爭執,高喊“臣有本上奏!”

    忽聽得整齊腳步聲,大殿兩側湧出兩隊錦衣衛,他們並不上前動作抓人,卻是列於殿前,肅然而立。

    沒有動作,沒有言語,但表情冷硬如鐵,這樣的肅殺氣勢便叫百官噤聲。

    劉健冷冷盯著眾錦衣衛半晌,忽然緩緩站起身來,見不遠處的錦衣衛陡然繃緊,不由冷哼一聲,一撣袍角,高聲道:“臣劉健,老病交侵,乞骸骨以盡餘生。”

    謝遷、李東陽愣了一愣,隨後都是跟著起身,同樣的話語道:“臣老病交侵,乞骸骨以盡餘生。”

    三位閣老同時疏辭政柄,一時百官震驚。

    然沒等有官員反應過來跟著喊什麼,陳寬已再踏前一步,高聲道:“已是退朝,各位大人們有何事上奏,還是遞摺子吧。”

    眾錦衣衛又齊齊踏前一步。

    劉健凝視前方陳寬良久,直到後者面有喟嘆之色避開他的目光,劉健方收回視線,道了句:“好,吾便上書乞骸骨。”

    *

    那後殿的八人聽得“宥過不問”,齊齊鬆了口氣,還是高鳳人老成精,立刻跪下哭天搶地的喊“謝主隆恩”“吾皇萬歲”,那七個忙不迭也跟著跪地哭喊。

    然後第二個人精馬永成又跳起來,一骨碌爬起身,邊哭邊踉蹌往乾清宮東暖閣門口跑,口中表示大夥兒快過去跪著等著主子爺下朝來好當面叩謝皇恩。

    另七個人就猶如頑童一般,又忙不迭跟著,形容狼狽。

    可週遭侍立的宮人又有哪個敢撿這個笑!這樣聲勢浩大的伏闕都不能將這幾位大檔拉下馬來,足可見聖眷!日後,宮裡怕就是這幾位的天下了。

    羅祥、魏彬等腦子轉得沒人家快,便腳下快些,準備先挑個醒目地方跪好拔這個頭籌。

    劉瑾反倒是落在了後頭,又拽了張永也放慢腳步。

    “依著規矩,內閣輔臣乞休必三四次上書方能獲允。”劉瑾壓低聲音道。

    張永有些詫異,倒不是因著劉瑾這句話。難得內閣主動請辭,劉瑾豈會容這些想殺他的人再三上書拖拉著不去,萬一皇上心軟……嘿,劉瑾必是要趕緊將人攆走的。

    他所詫異的是劉瑾方才明明一直跟著丘聚嘀嘀咕咕商量,怎的這會兒不去繼續同丘聚說,倒來尋他。

    他也不作聲,靜待下文。

    果然聽得劉瑾道:“夜長夢多。得請皇上早日定奪才是。”

    “延德,”劉瑾喚著張永的字,頗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萬歲爺想讓王華王大人入閣,這你我都是知道的,萬歲爺不好說的話,咱們做奴婢的,總要替主子分憂一二。”

    張永唔唔兩聲,知道劉瑾這是想用他和王守仁的關係,去遊說王華入閣,把內閣的位置佔了。

    “只一個王大人……”張永佯作面露難色,“內閣也不能只一個老先生。老劉,只怕還得再請哪一位大人一解燃眉之急吶。”

    這台階真不錯,劉瑾讚許的看了一眼張永,就知道這小子識相!

    當下他大義凜然道:“正如延德所說吶。我也在司禮監這些時日了,於外面也略有瞭解,吏部尚書焦芳焦老大人,論資歷,論人望,論政績也該當入閣了。”

    張永正色道:“正是。還是老劉你眼睛毒,看人準!果然焦老大人最為合適。”

    兩人相視一眼,默默點頭,心照不宣,便又散開,一前一後往乾清宮東暖閣去,心裡默默盤算待會兒去見了皇上後怎樣一套說辭。

    *

    正德朝的第一場伏闕,以失敗告終。

    翌日劉健、謝遷、李東陽三位閣老果然上書請辭,另有一批御史言官上書,依舊不依不饒的彈劾劉瑾等人的罪狀。

    外朝臣子在以自己的方式繼續抗爭。

    可惜,小皇帝不吃這套。

    前有馬文升、劉大夏這等重臣上書致仕都被小皇帝抬抬手就准了,如今內閣忠言逆耳也不是一日兩日,又有劉瑾張永的“建議”,小皇帝繼續大筆一揮,仨閣老去了倆——准劉健、謝遷致仕。

    唯獨駁回了李東陽的摺子。

    朝上眾說紛紜,有人說是沖李東陽那做衍聖公的女婿的面子——孔夫子的面子還不夠大?

    也有人說聽聞淳安大長公主入宮了,只怕是大長公主說情。李東陽續絃的夫人是成國公親妹,淳安大長公主公主如今和成國公府成了親家,總要幫襯親戚。

    當事人李東陽是非常尷尬的,再三上書請辭,奈何都是被陛下駁回。

    後劉健、謝遷曾去李府拜訪,三位閣老關起門來密議許久,李東陽這才不再上書,留在了內閣。

    這三兩日間,兩位閣老致仕,又另有致仕以及病逝的高官,瞬間朝堂格局大變。

    禮部尚書張昇再次以病致仕,這次很快獲准。然後禮部侍郎王華升禮部尚書,晉謹身殿大學士,入閣供事。

    同時入閣的還有吏部尚書焦芳,晉武英殿大學士;吏部侍郎王鏊,晉文淵閣大學士。

    原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升為華蓋殿大學士,為首輔。

    楊廷和由原本的詹事府少詹事升為詹事,掌詹事府事,且仍兼翰林院學士,在內閣專掌敕誥。

    而上午才頒旨,下午又傳來吏部侍郎張元禎病逝的消息。

    自從爭吏部尚書未能爭過焦芳,張元禎就“病”了,與其他沒病也稱病致仕的老大人們不同,他後來是真病了,卻遲遲不曾請辭,直到……

    聽聞,焦芳與王鏊雙雙入閣的消息傳進張府,張元禎嘔血道一句“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溘然長逝。

    當然,這也不過是市井傳言,因著張元禎不肯引退,這幾個月來對其彈劾從未斷過,無論朝堂民間對其印象都欠佳,故此有人編派出這套話來也不足為奇。

    只是至此,吏部三位堂官竟然一空。

    禮部同樣是去了尚書,高昇了侍郎,只剩下右侍郎劉機。劉機原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皇帝的日講官,也是小皇帝的心腹臣子之一,因此順遂晉了禮部尚書。

    接著便是戶部,在內承運庫收金花銀時,東廠偵緝到有解戶以贋銀輸內庫,追查事情的同時,這罪也落在戶部尚書韓文身上。

    誰人都知這怕是劉瑾丘聚一夥兒蓄意陷害,也有不少人上書為韓文喊冤。

    只是小皇帝依然將韓文降職一級致仕,連同為韓文說話的人貶謫的貶謫、除名的除名。

    眾人小皇帝心腹之臣各佔內閣、六部要職,便知是真個變天了,一時也都沒了聲音。

    伏闕落下帷幕,朝堂內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奪——此一番空出恁多官職來,誰人不想為自己、為親朋故舊、為心腹下屬多打算打算呢。

    包括,即將要離京的劉健、謝遷。

    他二人在內閣多年,門下眾多,總要安排一二。

    尤其,謝遷這兒子、女婿皆在朝為官的……

    *

    前閣老謝遷府

    謝遷以狀元之身入仕,先翰林院後詹事府,然後一路到兵部尚書再入閣,算得上仕途順遂,因而謝府也一直未經過大波折。

    雖然這次謝遷致仕讓謝府上下震盪,僕從也有惶惶,但總體來說還是穩得住的。謝遷準備回老家紹興府,府中上下便開始收拾行裝。

    謝遷共有六子,其中謝丕出繼給早亡的長兄,謝亙出繼給無嗣的三弟謝迪。又有二子在外為官,如今在京中的便是長子謝正、三子謝豆。

    此次,任禮部儀制清吏司員外郎謝正留在京中,卻是大理寺左寺副謝豆辭去了官職,隨父親南下。

    “叔父不是說……”密室中,謝丕看著生父謝遷,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大理寺寺副雖官職是正六品,不及長兄那從五品的員外郎,但禮部一個員外郎,同閒置無異,還不若在大理寺。

    不知道生父到底是怎樣安排的,還有姐夫那邊……

    謝遷擺擺手道:“你大哥在禮部,如今王華入閣,那些人是不敢將手伸進禮部的。大理寺卻是不同……”

    他嘆了口氣,道,“若無韓文之事,我原也不用與他們做這樣的打算,如今,賊子猖狂,只怕你三叔那也要受牽連。”

    謝丕也跟著嘆了口氣,三叔謝迪如今在兵部武選司,是個肥缺,這樣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盯著,如今謝遷致仕,便是劉瑾那群賊子不出手報復,旁人也能千方百計奪了去。

    就如韓文那罪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姐夫那邊,也不必這般匆忙外放吧?”謝丕又道。

    這說的卻是沈理的官職。

    卻說伏闕失敗那日,謝遷聽說王岳被捕,便知道壞了。

    王岳與他密謀拿下劉瑾之事,若被劉瑾知曉,必然要報復於他。

    那日,劉健出言請辭並非全然負氣之語,也不盡然是威脅之意,更多的是大怒大悲之後的心灰意冷。但他謝遷跟上去請辭,卻是不無用三位閣老撂挑子來恫嚇小皇帝之意。

    沒想到,小皇帝翅膀硬了,這招沒靈。

    請辭的摺子一被准了,謝遷就立時開始做出京的準備,兄弟、兒子、女婿的官職他都想了一遍,做了最周詳的安排。

    他從前不是沒給女婿規劃過路線,詹事府、禮部、戶部、乃至刑部都有過考量,也和謝丕聊過這個問題。

    但現在,他需要動用能用的最後一些關係,把女婿調出京師,外放地方。

    因此謝丕有此一問。

    “詹事府如今有楊廷和,那不是沈家的親家?禮部有王華庇佑,且到底大哥(謝正)也在禮部,他們也有個照應……”謝丕道,“便是不能往詹事府、又或者禮部挪動,就在翰林院又有何妨。我們在翰林院,本本分分編修講學,他們總不至於猖狂到拿翰林院動刀吧!”

    謝遷搖了搖頭,看著諸子中最優秀的這個,暗嘆到底還是年輕啊,得好好磨礪一番。

    就是因為有楊廷和、有王華,才不能把沈理放在他們那邊。

    一旦放過去了,就再也拿不回來了啊。

    女婿到底是女婿,不是兒子。

    “讓他外放山東也是為了保全他。”謝遷終是不給謝丕真正的答案,只道,“如今咱家人裡,只他官職最高了,劉瑾又如何會放過。尤其是在翰林院,他這狀元身份,還是頗有號召力的,劉瑾難道就不怕他時不時的發動眾人上書彈劾?”

    “那……去南京呢,南京國子監祭酒,就如當年他們沈家沈洲那樣。”謝丕又道。

    謝家與沈家其實淵源頗深,謝遷與沈滄、謝迪與沈瑛為同年,而謝丕在入國子監之前,在南城書院讀書,拜在田老太爺門下,論起來是沈家三太太的師弟,只不過因為父輩關係,且有姐夫沈理,不好與三老爺平輩論交,只能自認子侄輩。

    謝丕對沈家的事也知道得頗多,且當初沈滄身故前為沈洲謀南京國子監祭酒的缺,也用過謝家的關係。

    謝遷只是搖頭,道:“就因為有沈洲的事在前,才不好讓你姐夫再去。且南京國子監並未出缺,運作也不易。”

    謝丕不以為然,道:“如今朝中去了恁多堂官,朝廷必是要從南京抽調人的,叫南京挪動兩個缺也不是難事吧。而且,沈洲那事,是名聲不大好聽,但姐夫是姐夫,又不是沈洲那樣的人,姐夫為人剛正,須得一年半載,謠言自就沒了……”

    謝遷擺手道:“哪裡有你說得那般容易。而且情勢緊急,也由不得我們慢慢佈置了。”

    謝丕還待再說,謝遷已道:“你也知沈家如今在經營山東……”

    謝丕到底是書生,又生在書香門第,不免露出不屑來,道:“商賈事而已。姐夫是去作上官,少不得要庇佑他們,他們除了給姐夫添麻煩外,還能幫姐夫些什麼不成!叔父這是在給沈家鋪路。”

    怎麼可能給沈家鋪路?!謝遷不由失笑,口中卻道:“這商賈事能做到連上遼東、連上兵部、連上皇上,便也不算小事了。”

    說著又收了笑容,正色道:“沈家如今和陸家一道經營山東,陸家有分支在,有人主持,沈家卻沒有。你姐夫外放山東布政使司作個參政,那也是地方上數得著的長官,又正是能管著這一塊,沈家陸家自然皆以你姐夫馬首是瞻。現在看來,是你姐夫庇佑他們,將來,山東未必不能成他的根基。”

    謝丕聞言,臉上的不屑神色也漸漸褪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半晌,他才又深吸了口氣,只道:“……只是山東那樣鄉下地方,又不比江南富庶,姐姐如何住得慣?且姐姐腿腳到底沒大好,不宜遠行。侄兒們也是正讀書的時候,山東哪裡比得京中的書院……”

    謝遷皺眉厲聲道:“糊塗,莫非四娘又與你說了些什麼?”

    謝丕嚇了一跳,忙道:“不曾,不曾。是侄兒自己想的……”他還想說些什麼,被生父嚴厲的眼神一瞪,到底是把話嚥了回去。

    謝遷哼了一聲,道:“那便是你嬸娘犯了糊塗。你不要淨摻和在這些內宅事務裡,多放心思在大事上。”

    他頓了頓,鄭重道:“昨日我與你說的那些人,你可記下了?”

    *

    仁壽坊,沈府

    沈滄的兩週年祭禮諸事已辦妥,只是十月二十二,恰趕在朝中這一場風波尾聲時,親戚故舊或多或少有牽扯進去,只怕前來致祭的故舊會少了多少人,相應的一些佈置也要減下去。

    “這種時候,聲勢大才是要糟。”徐氏如是說。

    沈瑞點點頭,原本沈家也不是那隻圖場面煊赫好看的人家。如今這樣的朝局下,低調才是福氣。

    王華入閣是沈瑞所沒能想到的,依著前世記憶,這時正是王華父子被劉瑾迫害之時,且王華終其一生也並未入閣,如今卻是老師王守仁在南京穩坐,師公王華更是一舉入閣……

    歷史,已經悄然改變!

    最初的最初,沈瑞也不無擔心那所謂蝴蝶效應,然隨著一步步融入現在的生活,他又如何肯眼睜睜看著那悲慘的歷史在面前重演!

    做當做之事,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便當大道直行!

    沈瑞暗暗下定決心了。

    這次王華入閣,沈瑞是打心底裡高興,對自己今後要做的事,也更多了一份信心。

    那邊楊廷和掌了詹事府,又在內閣專掌敕誥,也同入閣相差無幾了,也算是大權在握了,於沈瑞這個女婿自然好處多多。

    “可惜了你如今不曾入仕。”與沈瑞密談朝事時,沈瑛忍不住道。

    其實沈瑛自己也是頗為惋惜的,若非守孝,原正五品通政司左參議的沈瑛此時只怕能更進一步。

    沈瑛原就是東宮舊人,此時正值小皇帝大肆提拔自己人的時候,且他同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進士,私交亦是不錯,也算得王華子侄輩,加之有楊廷和關照,躍上一級兩級都不在話下的。

    如今,也只好興嘆一番了。

    還有一年多的孝期,只看這一年風雲變幻,誰也說不準下一年又是什麼樣子。

    沈瑛也只不斷聯絡舊友,維持關係,以待他日起復時能用上。

    這些時日,沈瑛與沈瑞聊得較為深入,當初沈瑞不好在書信裡寫與壽哥關係,如今當著沈瑛也都合盤托出。

    沈瑛曾在沈瑞楊恬文定時於楊廷和府上見過微服私訪的昔日太子當今的新皇,對皇上與楊廷和的親近關係心中有數,因此聽得沈瑞說與壽哥的幾次接觸,並不以為奇。

    沈瑞既與沈瑛說開,許多事情便都不相瞞,也正好與沈瑛商量事情。

    大約因為在通政司任職的緣故,沈瑛要比在翰林院呆得書生氣十足的沈理圓滑得多,朝中許多人事關系也看得更為透徹。

    尤其這次的風波里,因著謝閣老,沈理也捲入其中,不免失了冷靜。沈瑞便主要同沈瑛商議。

    在上書之前,沈瑞和沈瑛談了劉忠的勸告,沈瑛便依言暫時沒有出去,並同沈瑞一起勸說了沈理。

    然如沈瑞所料,沈理是不可能不上書的,伏闕百官中自然也有沈理一個。

    如今,謝閣老致仕,沈理也難免不受牽連。

    “然則理六哥到底是姓沈,不姓謝。”提起沈理來,沈瑛向沈瑞道,“且理六哥與王家關係也極親近,王老大人也不會由著人動他。”

    沈瑞雖心底抹不去擔心,卻也點點頭,他是去與王華、楊廷和甚至宮裡的張永都打過招呼的。

    “便是那人想動作,皇上見是你的族兄,也不會同意的。”楊廷和這般向沈瑞說。倒是對小皇帝與沈瑞的關係,比沈瑞信心還足。

    楊廷和還表示,這種時候不是要躲事兒,而是正該當趁著有合適的缺兒,讓沈理挪一挪地方,諸如他舉賢不避親,就挪詹事府來,左右庶子平調完全沒難度,弄好了,少詹事也不是不可能。

    這位置本身就已是極好,且有楊廷和在,劉瑾也不敢怎樣。

    沈瑞也與沈瑛商量過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以及他們的種種應對,也一致認為,能到詹事府,是再好不過的出路。

    卻不曾想,沈理過來言說,謝遷與他謀了外放的差事,山東布政使司右參議。

    沈瑞與沈瑛皆是驚聲道:“怎的還要外放?”

    沈瑛大為皺眉,道:“此時京中位置也不是坐不得,外放恐是要錯失良機了,豈不遺恨。六哥再與謝老大人說一說?”

    這場伏闕對沈理的影響也是頗大,這時他也有些意興闌珊,只搖搖頭道:“既已謀了此處,便即去罷。京中……唉,也多是非。我三舅兄已是辭官了……”又道,“往山東也甚不錯,我想著,族裡正也要往山東去人,有我在,總是便宜。”

    沈瑛心道謝豆在大理寺,又怎麼同翰林院能一樣,只不好說出來,因又勸了兩句,見沈理心裡已是認了往山東去,他也頗為無奈。

    因又細細問了謝遷那邊如何說的,沈理不疑有他,便也認真答了。

    三人就山東事說了小半個時辰,因沈理是從謝府出來便直接來了沈瑞這邊,家中還不知道外放的消息,便也不久留,即要回家安排一番。

    待送他走了,轉回外書房,沈瑛才冷下臉來,沉吟片刻,向沈瑞道:“謝家,只怕不可與謀。”

    沈瑞原也沒覺得謝家是同路人,並不以為然,笑道:“瑛大哥,謝家又幾時與咱們謀過。”

    沈瑛搖頭道:“不是。你且想,謝老大人為何要將理六哥外放?”

    沈瑞一愣,思量兩回,皺眉道:“雖說這般應對未免示弱了些,但這種時候,也是保全之意吧。”

    他記得前世史上劉瑾是興大獄整治了劉健黨、謝遷黨許多人的,足可見劉瑾恨意。謝遷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不過,確實……謝遷除了三子,旁人也不曾離京,沒道理只沈理這個女婿只能靠離京保全。

    沈瑛道:“謝老大人雖離了朝堂,然他門下諸人呢?”他頓了頓,因近日與沈瑞無所不談,此時便也不顧及,直抒胸臆道:“謝家諸子平平,也只謝丕一個出彩,只是謝丕如今不過小小編修。你說,若是謝老大人出京後,他門下諸人會以何人為首?”

    沈瑞心道,只怕樹倒猢猻散了,哪裡還會以誰為首!但,若真有鐵桿的謝黨,“……謝家直系,也只理六哥官位最高了。”他道,也明白了沈瑛的意思。

    “謝遷為了把人脈留給兒子,從而排擠了女婿出京?”沈瑞語氣裡儘是不可思議,“可是,瑛大哥,謝丕如今職位如何撐得起謝黨?他不正應當用理六哥撐過這個過渡時期嗎?若不用理六哥,保不齊,謝黨就要轉到黨中旁人手裡,一年半載便可能就不姓謝了。”

    沈瑛涼涼道:“只怕他覺得轉到理六哥手裡,這謝黨也已不姓謝了。你莫忘了,先前我們還在為理六哥謀哪裡的位置。只怕謝老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給了理六哥,謝黨怕就要併入王閣老黨(王華)抑或楊詹事黨(楊廷和)了。”

    沈瑞默然,又喟嘆道一聲,也確實如此。

    沈瑛眼神閃爍道:“外放山東,以沈家在山東的經營,理六哥去了,他日山東未嘗不會為謝家根基之地。”

    沈瑞卻不曾往此處想過,皺眉片刻,他才道:“謝家若真如此想,這算盤未免打得太響了些。理六哥又豈會以沈家養謝家!我沈家也不會做那替他人作嫁的事!”

    沈瑞對山東、遼東是頗為看重,想有大作為的,絕不容謝家染指。

    其實沈理過去,對沈家在山東也是大大的有利,有沈理在,又算得地方高官,沈家族人也肯定更樂意於去山東做事,而山東當地也會賣個面子,事情更容易推動。

    沈瑛自然也想到了這點,因笑道:“有利有弊,只看我們如何化弊為利了。到底,理六哥也不是那般人。”

    沈瑞正色道:“正是,理六哥是感念謝家恩的,但卻不會拿沈家去報謝家恩。”

    何況,沈理兩口子失和,沈理心裡謝家份量到底還剩下多少,還未可知。

    謝家若真打著拿沈家打下的基業作踏腳石的算盤,哼,那就得讓他們重重跌上一跤了。

    沈瑛卻是不知沈理夫妻家事的,略一思量,道:“滄大伯大祥禮之後,我也隨去山東的族人去一趟。”

    沈瑛能去主持佈置,沈瑞便大為放心了,忙拱手道:“那就辛苦瑛大哥了。”

    沈瑛擺手道:“族中之事,原本該當,道什麼辛苦。”

    轉而又嘆道:“理六哥去了山東,朝中也只剩下潤三叔這個中書舍人和瑾哥兒這編修了。”

    雖則沈家姻親裡不少高官,但沈家本身,卻已沒了官場砥柱了。

    “此次,瑾哥兒那邊,許也能動一動。”沈瑛叩著几案道。想來壽寧侯府不會不管這個女婿吧。

    但話又說回來,沈瑾既是壽寧侯的女婿,於沈家……尤其是於二房,也就遠了。

    沈瑛扭過頭來看沈瑞,終是嘆了口氣,道:“瑞哥兒,好生溫習功課,明歲下場一舉奪魁早些入仕罷。”

    *

    小時雍坊,吉祥錦綢緞莊

    吉祥錦這名字雖俗氣,卻並不影響這綢緞莊的生意,相反,因著這名字討喜好記,店舖多了不少生意。

    當然,生意好,主要還是因著——這家店裡進得好貨。京城上層圈子裡的富貴人家皆知,貢品一般品質的好貨,也只在這裡才買得到。

    更有頂尖兒的人家曉得,這店舖乃是新任的東廠督主丘聚丘公公的產業。有巴結討好的自然大把銀子送過來,這綢緞莊子更是財源廣進。

    這吉祥錦綢緞莊如同周圍的鋪面一般,也是前店後院的格局,前面是三層樓的店面,後面東西兩廂是倉房,正房起了一棟二層小樓。

    這小樓便是掌管丘公公名下所有產業的珍姨娘日常理事的地方。

    因著珍姨娘辦事得力,又深得丘公公寵愛,因此有些丘公公私人的線報也會送來珍姨娘這邊,由她先處理分類,再報給丘公公。

    不過珍姨娘接手這事兒的時日尚短,一些跟著丘公公多年的老人兒,未免有些不服她。

    “……這消息本當這兩日就進京了,雖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但姨奶奶你這樣扣著,只怕不妥吧?若是讓大人誤會了……”一個三十來歲面色黝黑的布衣漢子站在珍姨娘面前,口中話說的貌似委婉,語氣卻著實不客氣。

    珍姨娘面無表情的盯著他,冷冷道:“大人既把這條線交給我,自然是信我的。你這是不信我咯?”

    那漢子雖道了句“不敢”,卻是神情倨傲,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齒,只道:“姨奶奶不給個說法,小的們也不好辦事。若是耽誤了姨奶奶的事兒……”

    珍姨娘盯了他半晌,他依舊是這副“不說出道理來,便拒絕從命”的架勢。

    珍姨娘沉吟片刻,方緩緩開口,“近來朝局你也知道,空出不少缺兒來。張家,必然要給女婿謀個好去處的。”

    那漢子一臉“那是自然,你說的都是廢話”的神情,從鼻子裡應了一聲。

    珍姨娘道:“這會兒讓那消息進京,張家自然不會再動作了,豈不可惜?不若再等一等,等張家銀子也花了,位置也謀好了,那人躊躇滿志準備陞官的時候,嗯,再讓那消息送過去……”

    她原本冷若冰霜的臉上突然就綻放出一個笑來,雖然很淺很淡,卻驟添了十二分的豔麗。

    對面的漢子業已呆住了。

    不是為著眼前美貌的婦人,而是……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吶。”那漢子在心裡默默叨念,怪道大人能將這幾條線交與她。

    珍姨娘眼波流轉,見那漢子躬身領命了,方收了笑點點頭,道:“幾時讓消息進京,我會著人知會你。你手腳也做麻利些,莫出紕漏。”

    那漢子應聲去了。

    珍姨娘站起身,踱步到窗邊,凝視著不遠處街面上的熱鬧景象,聽著後巷裡貨郎一聲聲的吆喝聲,感受著這人間煙火氣,再次輕輕笑了。

    若是不曾得到過,失去了也就失去了。

    若是明明抓在手裡了,卻偏偏眼睜睜看著失掉,那才叫錐心刺骨,痛徹心扉。

    她定親時有多風光,被退親時就有多狼狽。

    定親時多少人羨慕誇讚,被退親後就有多少人譏諷挖苦。

    定親時有多憧憬,被退親後就有多絕望。

    她摩挲著頸項,那裡,曾有一道傷痕,上吊的白綾勒出來的淤痕,母親用千金買來頂好的藥膏,才將那傷痕去了。

    但是心上的傷口,就從不曾癒合過。

    她喃喃自語道:“如今,便讓你也嘗嘗這般滋味罷。”
Babcorn 發表於 2018-6-8 09:51
第630章 晚來風急(六)

     十月二十二,沈滄兩週年祭禮。

    本身小祥大祥便不是那賓客眾多的隆重祭禮,沈家更是辦得低調,而在這個朝堂風雲變換的時刻,便是有心想巴結一下新出爐的楊詹事、准閣老的,也不過是送了奠儀過來,不曾親至。

    沈家這邊除了至親族人之外,便是姻親幾家,以及沈滄生前最為親近的舊友、同僚、門生前來。

    毛遲作為女婿,也一般同沈瑞接待客人,只是板不住臉上總帶出喜色來,未免和這氛圍不符,沈瑛便將他安排在後面管著僧道祭禮事宜。

    這倒不是毛遲對已故的丈人沈滄不敬,而是因就在前幾天,玉姐兒剛剛查出身孕來。

    這於二人可是天大的喜事。

    兩人成親已近三年,仍膝下荒涼,此時久盼的孩兒終於來了,自然免不了歡喜,毛遲再怎樣注意板著也難免流露出痕跡來。

    玉姐兒那邊只有歡喜更多,雖然毛家沒有催促也不曾給毛遲添房裡人,但她自己心裡仍是萬分焦急,多次跟著婆母各處上香求子。

    沈家二房本就子嗣單薄,玉姐兒也不免暗暗疑心自身,如今終於有了身子,雖未知男女,總算不是“不能生”,心底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原是同週年祭時一樣,十五一過便過來娘家幫忙,沒忙上兩日,一次飯時忽作嘔不止,沈家人還道她吃壞了東西,待請了大夫來瞧,才知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淺,脈象不甚顯。

    玉姐兒原還道因著近日心裡總惦著父親大祥的事宜,多思多慮月事方遲了,卻不想是有喜,不由喜極而泣。

    徐氏忙不迭的打發人備穩當的車,趕緊把玉姐兒送回毛家去。

    不單單是因著坐胎未穩需她靜養,也是因著當時風俗,孕婦是不得出入白事場所的,怕給孩子招來晦氣。

    今年族中幫襯的女眷多了,且還有陸二十七郎的媳婦張青柏這樣的伶俐人兒,也用不上玉姐兒如先前那邊張羅,因此玉姐兒也不推辭,紅著眼睛上了回婆家的車,毛遲一路咧著嘴送了媳婦家裡去,而後就一人兒往沈家來幫忙。

    毛太太聽說媳婦有了身孕,歡喜得什麼似的,立時給供著的送子觀音上了香,又許下金身。然想到媳婦打娘家回來,心下又不免埋怨,有身子的人在白事上總歸不吉利,又命婆子趕緊備了艾草去去晦氣。

    婆子暗暗叫苦,這大冬天的,哪裡還尋得來艾草。

    主僕倆計較這事,那邊又來報沈家送了東西來。

    沈家每次往毛家給姑奶奶送東西都是大手筆,這次也是一般,吃用及各色補品不說,另還有沈家特特自前來作道場的道人處請來的闢邪符篆,專門為玉姐兒所備。

    毛太太見沈家做事這般妥帖,心裡那一點點不滿也就煙消雲散了。

    *

    二十二正日子,楊廷和擱置了繁忙的公務,告了一日假,帶著幾個年長的兒子過來沈府。

    楊廷和如今炙手可熱,自然走到哪裡都有人招呼攀談。

    楊慎不喜跟著父親應酬,便帶著弟弟們過來與沈瑞敘話。

    除了楊家二郎三郎外,同來的還有新與楊二姑娘定親的工部侍郎李鐩之子李延清。

    沈瑞有孝在身,楊家定親宴他沒有出席,因此這還是頭一次見李延清。

    李延清是個在北人中也少見的高個子,比在場諸人足足高了一頭,倒是頗受矚目。

    沈瑞遠遠瞧著便是心下一哂,這個兒,該當去打籃球啊,不過看上去人瘦弱了些,籃下未必撞得過對手。

    他自亂想間,那邊李延清已過來行禮。李延清雖比沈瑞年長,但因著未婚妻行二,見著沈瑞便以兄禮拜見,口稱姐夫。

    沈瑞抬手還禮,客氣兩句。有李鐩與賀家聯姻之事在先,沈瑞對李家便沒甚好感。此時雖與李延清算得“自己人”,卻也沒甚好聊的。

    李延清其實也著實尷尬。

    說起他的婚事來,真是頗多坎坷,上有兩個已有官身的庶出兄長,下有繼母嫡出幼弟,他雖是嫡長子,這婚事也是老大難問題。門第相當的人家都知他家情況複雜,不願許女。

    因此當初才會嫡子娶庶女,定下賀侍郎家庶出五姑娘。

    哪知賀家獲罪落得抄家下場,雖然全靠父親李鐩機警,搶在賀家事敗之前解除了婚約,但是賀家問罪後,尤其是賀老太太在都察院門前慘烈自戕、賀五姑娘自盡未遂破了相後,他李延清不免背上了個背信棄義、見死不救的名聲。

    本就是繼婆婆庶出妯娌都不好相與的人家,再鬧這一出,他的婚事越發艱難了。

    李延清本就對婚事沒報什麼期望,自然也不會失望,只恨背負背信棄義的名聲,日後只怕會演變成仕途上的污點,受自己的、父親的政敵攻訐。

    那邊李鐩為了淡化與賀家的關係,讓兒子“因病退婚”顯得真實,自然大半年不曾提他婚事,誰也沒料到,他再提親時,竟是向楊廷和的庶出次女提親。

    彼時楊廷和雖有帝師的盛名,然論官職,少詹事不過是正四品,李鐩這工部侍郎卻是正三品高官。

    而且,楊廷和那庶女是實打實的庶女,妾室養大,也不曾記在嫡母名下,甚至定親後繼母都沒將其記名。那生母妾室早年得寵,但提親時,聽聞那寵妾已是在歸鄉途中病故了。

    這婚事未免不般配。

    京中上層圈子裡不免議論,李鐩兒子雖親事是艱難了些,但眼見後年就能參加會試,只要進士及第,自然有好人家搶著嫁女,何必早早就降低標準屈就。

    也只焦芳一黨曉得這是劉瑾的意思。

    沒成想這才定親沒多久,朝局突變,楊廷和一躍成了僅次於新閣老的當紅人物,且是帝王心腹寵臣無疑,京中上層也立時豔羨起李鐩來,又都改口道他竟是個有先見之明的,早早結了這樣的好親家。

    李鐩這邊自然十萬分的滿意。

    先是因著投靠劉瑾,得焦芳示警,避開了賀家這個坑,又被運作避開春汛修水利工程,而接手了泰陵工程,不僅搭上了同修泰陵的新寧伯譚祐的線,又在完工時得了重賞,成了小皇帝信重的臣子,轉而督造西苑。

    這次也是應劉瑾要求而與楊廷和聯姻,結果又得了這樣大的綵頭!

    朝局變幻莫測,這次沉沉浮浮這許多人,劉瑾那邊又透了話過來,他和他兄長李鈞都會有好前程。想到現今工部尚書曾鑑也是年邁多病,上表請辭過兩次了,李鐩真是做夢也能笑出聲來。

    還是宮裡有人好啊。

    而作為當事人的李延清,這樁婚事定下之初,他就大大鬆了口氣。

    他在意的還真不是婚事本身,嫡庶甚的根本不是事兒,甚至岳丈高昇與否他也不甚在意,家裡這樣的情況他心知是指望不上父親為他籌謀什麼的,他苦讀也是因著只能靠自己,現下也沒有靠岳父的打算。

    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名聲——他既要靠自己,就不能沒有一個好名聲。新的未婚妻出身翰林人家,岳丈楊大人官聲也一直甚好,變相洗去了他身上背信棄義等等污名——若他真是那樣小人,楊家這樣的人家怎會許女。

    而此時,跟著舅兄來見了他未來的連襟,……這是沈家,與賀家是生死大仇,知道賀家的所有事,自然知道自己與賀五姑娘定親又退親的事兒……這尷尬感便無可避免的浮上來。

    楊慎雖最初對同李家聯姻持反對意見,但是對李延清此人卻並沒有什麼惡感,這才親自將人引薦給沈瑞。

    但當他同沈瑞聊起天來的時候,也是不會想起來要關照沒話可聊的李延清的。

    李延清便也只好在旁邊陪同,一言不發,一臉凝重肅穆。

    好在沒一時毛遲也過來與楊慎見禮,他在春山書院讀書多年,認識的人頗多,李延清又是與他一般是弘治十七年中舉,自然相熟,兩人很快攀談起來,便也不顯得冷落客人了。

    沈瑞與楊慎說了一番讀書事,又旁敲側擊問得了楊恬近況不錯,也放下心來,聽得旁邊毛遲與李延清對話,心道這李延清到底是少年舉人,自有不凡之處,大約是家學淵源,竟於工程事頗為在行,尤其毛遲所提水利,他應答得頭頭是道。

    沈瑞登時對李延清也感興趣起來,這個時代,四書五經讀得好的人滿坑滿谷遍地都是,但實用型人才實在是稀缺,若是李延清有這份幹才,他日或可合作。

    只是今日這樣場合,便是客人不多,也不是能長時間閒聊的,少一時便又諸多事情來找沈瑞,外頭又報游駙馬府五公子到了。

    是游鉉。

    沈瑞向楊慎等告罪,往外去迎游鉉。

    游鉉能獨自過來沈瑞真是意外,通常,這小子都是跟著張會的。他親姐夫是英國公世孫張侖,但也許是年齡相近的緣故,他卻與二公子張會關係最為要好,當然,張會也是對他極好的,有什麼好事兒都帶著他。

    高壯的少年向沈瑞快步奔來,先一步行禮叫道:“沈二哥。二哥這幾日被京衛武學的事兒絆住腳,吃住都在那邊了,他叫我先來致歉,今日實是抽身不得,明日必定過來謝罪。”

    果然是相要好,開口就是為張會說話。

    沈瑞還禮又拉住他,道:“再說便外道了,這當什麼,公事要緊,足領心意。”

    游鉉靦腆一笑,又道:“虎頭哥也是今日當值,不過稍晚些就能過來,我便自家先來了。”

    沈瑞笑道:“越說越外道了……”話未說完,目光隨意往他身後掃了一眼,卻在他身後發現另一熟人,不由愕然。

    但失神祇是一瞬間,沈瑞迅速收拾起表情來,熱絡道:“五弟隨我來,還有幾位兄長要給你引薦一二。”

    在週遭下僕與賓客們看來,駙馬府的公子,又是意氣相投少年人,也當得這番熱絡對待。

    沒有人注意,當有僕從過來要為游鉉所帶的隨扈引路時,沈瑞只吩咐其去請瑛大爺,便將人輕易打發走,自家帶著游鉉幾人一併往後院去了。

    *

    沈府外書房內室另有機關暗門,沈瑞與游鉉及一個隨從進入密室,其他隨扈皆在外書房內守著。

    機關門關閉,游鉉便長長出了口氣。

    他個子雖快有成人那樣高了,可實打實算來只是個虛歲十三的少年,頭次做這樣機密的事兒,進門時臉上還能強作鎮定,這會兒安全了,那份緊張忐忑也就統統顯露出來。

    他吞了口口水,道:“沈二哥,家父自宮裡接……”

    話沒說完,他身後那人往前一步,草草行禮便急急道:“沈公子,小的在此處不能久留,因此咱們長話短說。”

    這人雖作隨扈侍衛打扮,唇上是濃黑的一字胡,聲音卻是特殊的尖細,分明是個內侍。

    沈瑞也是認得的,此人名喚劉祥雲,在宮中沒有正式差事,不過是指派去劉忠院裡灑掃的,認了劉忠作乾爹,改了姓劉。宮中大太監們都是有小內侍來服侍的,原也算不得什麼,絲毫不起眼。

    只是沈瑞曾在劉忠私宅裡見過他兩次,知道這是劉忠的心腹之人。他既喬裝出宮,又能假托駙馬府的人來這邊,可見事關重大。

    沈瑞一臉鄭重,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道:“可是師叔有什麼吩咐。”

    聽得沈瑞口稱師叔,那劉祥雲鬆了口氣,既稱師叔便是論私誼了,話便好說了許多。

    他正色道:“乾爹有要事要托公子爺去辦。劉瑾丘聚將王岳下獄,意在弄死他,但萬歲爺寬仁念舊情,要打發王岳、范亨、徐智三個往南京去。東廠的舊人悄悄來告訴乾爹,說丘聚已經派出人去埋伏在路上,要在半路劫殺三人。”

    他盯著沈瑞的眼睛,道:“乾爹說,王岳現在不能死。但我們的人被劉瑾盯得死緊,現在動不得。因此叫小的來請沈公子幫這個忙。”

    沈瑞聽他說出王岳來,就大致猜到後話了。

    王岳也不是劉瑾追殺的唯一一個人。前世的歷史上,被劉瑾追殺的最出名的一個人就是他老師王守仁,史書上還說王守仁是作出投水自盡的假象才逃過一劫的。

    若是此時他的老師仍像前世史上那般被迫害,他沈瑞勿論如何也是要挺身而出相幫的。

    但現在,又不是他老師。

    王岳與他何干。

    那值得他冒著現在就得罪劉瑾的風險去救。

    “這個忙,恕我幫不上。”沈瑞並沒有遲疑思忖,而是直截了當回絕道。

    劉祥雲面上微微變色,聲音也急促起來,“公子爺,你是不能幫,還是不願幫?”

    沈瑞坦然道:“既是不願,也是能力所限,無能為力。”

    劉祥雲咬了咬牙,道:“沈公子,你家請了錦衣衛的練家子鄒峰來教習護衛功夫,又配了馬匹兵器,這樣一支……”

    沈瑞打斷他道:“大戶人家多要養些家丁護院以衛家宅平安,有何為奇?小劉公公,你是我師叔的人,不必用這樣的話來試探激將於我。我也不瞞你,我這邊護院不過寥寥十餘人有些粗淺功夫,如何與錦衣衛與東廠甚至與神機營兵士抗衡?是以,這是我能力所限。”

    “至於不願,”他淡淡道,“我並不認識什麼王岳。沈家兒郎也沒必要為這樣不認識的人去送死。”

    劉祥雲臉上青紅交織,急促的呼吸兩聲,才道:“是小的著急口不擇言,公子爺恕罪。但,公子爺,這真是干爹的吩咐,乾爹,是,請你,請你相幫。”

    “公子爺的人也不用動,”他走近了幾分,“請公子爺去找張二公子,英國公府的侍衛皆是百戰之卒,對付東廠對付錦衣衛都是綽綽有餘。”

    “……呀……”游鉉本在那邊如小書生般老老實實坐著,靜靜聽著,便說得是打打殺殺的事,也不曾讓他有半分動容。但聽到了英國公府,還是忍不住訝然出聲。

    他隨即便摀住了嘴,目光落在了沈瑞身上。

    沈瑞也有些驚訝,但旋即就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他手底下那幾個人,劉忠也是知道的,只有王守仁調教出來的人尚能一用,旁人也不過是普通護院水準罷了。但英國公府的人就不一樣了。

    只是……

    “英國公府就更沒理由幫這個忙了。”他道。

    他和張會是交情極好,但也沒好到他一句話就能調動人家英國公府侍衛的程度。且,正因為交情好,他也不想為這樣的事兒去讓張會為難。

    “英國公府與丘聚有仇啊,自然樂意於幫這個忙。”劉祥雲急急道,又忍不住一指沈瑞,“這事兒,也不是與公子爺毫無好處了。公子爺已是與丘聚結了仇了,當初賀家就拜在丘聚門下的,丘聚沒少拿賀家的銀子,結果沈家把賀家整個給端了……”

    沈瑞輕喝一聲打斷了他,皺眉道:“小劉公公!你在宮中,豈不知話不是亂說的?什麼叫沈家端了賀家?分明是賀家勾結倭寇圖謀不軌,皇上聖明,明斷此案,斬殺罪臣於午門。”

    劉祥雲心下焦急,跺腳道:“公子爺,是小的失言了,你就莫要咬文嚼字了!”

    “豈是我咬文嚼字!”沈瑞厲聲道。這種事豈能由著人渾說!尤其還是個小太監。

    劉祥雲連連跺腳,人幾乎都要蹦起來了,他急得拍著圈椅的扶手,飛快說道:“不提賀家,不提賀家,便是前些時日,丘聚與張永爭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是你與張二公子幫著張永爭得了,丘聚早就恨你們入骨了!國公府張三爺錦衣衛職都被擼了,不就是丘聚的手腳。這才是起個頭兒,往後跟英國公府一準兒是沒玩沒了,而沒準兒下一個就興許是衝著沈家來了!”

    劉祥雲幾乎想過去拉著沈瑞的袖子搖晃了,聲音又高了幾分,“要讓丘聚把王岳殺了,丘聚也就越發肆無忌憚了,公子爺,你說,張家沈家與丘聚這些過節,丘聚如何會放過?!便是有張永張公公,也是擋不住東廠的。只有王岳王公公還活著,手裡掌著一部分東廠人的忠心,丘聚他才能有所顧忌,有所收斂。”

    沈瑞木著一張臉聽著,心裡也是千百個念頭謀算著,與丘聚還沒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若丘聚張狂,也確實是沈家的麻煩。

    尤其,如今的沈家,朝中已沒有高官了。姻親雖在高位,但到底不如族人,有切膚之痛,才會全力維護。

    劉祥雲頓了頓,似乎做了一番心理鬥爭,才咬著牙低聲道:“公子爺也叫乾爹一聲師叔,小的也不瞞公子爺,王岳手裡有一些東西,一些人,是干爹一定要拿到的。也是……也是蕭敬蕭爺爺的吩咐。”

    沈瑞目光瞭然,沒半點兒好處劉忠豈會做這等事,不過這件事到底是劉忠收益最大,風險卻是沈家與英國公府擔了,確切說,可能最終是英國公府出人英國公府來擔。

    他沈瑞是劉忠的師侄,也受過劉忠恩惠,還有可能伸手幫忙,英國公府又圖什麼?

    一句讓丘聚不敢張狂是遠遠不夠的。

    何況,王岳就算不死,也已經不是東廠督主了,又如何能遏制得了丘聚!

    劉祥雲卻道:“雖這東西放在了乾爹手裡,但是他日,”他霍然回頭,望向一直不曾有半點兒目光掃過的游鉉,道:“張二公子,乃至世孫都是會受益的。”

    游鉉呆了一呆,顯然沒經過這樣場面,完全接不上話來。

    只聽得劉祥雲近乎一字一頓道:“尤其,如今,國公府裡也不是沒人覬覦世子之位的。東廠,是最會給人挑錯兒的,便是沒錯兒,也能找點兒錯兒出來。就像,韓文韓尚書那樣。張永張公公可掌控不了東廠,但是,王岳能。有了那些人,至少,消息是能先一步知道的,總有個應對。”

    游鉉狠狠的嚥了一口口水,咕咚一聲,聲音響亮得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十三歲的少年有些驚惶,又有些委屈,下意識的去看沈瑞。

    沈瑞嘆了口氣,給了他一個安撫的手勢,轉過頭來皺眉道:“小劉公公,師叔的意思我們已是明白了,但這件事,我說得不算。待我問過張二公子罷。”

    劉祥雲此行目的也不過是把話說透,因此起身長揖為禮,道:“小的先替乾爹謝過公子爺了。只是還請公子爺儘早定奪。”他頓了頓,帶著幾分委屈的聲音道:“委實是,事出緊急,這事兒拖不得。”

    沈瑞點頭道:“你也知我今日是見不著張二公子的,只等明日他來才好說話。一旦有了定論,我會立時想法子送消息到師叔宅子的。”

    劉祥雲不再多說,鄭重行禮,然後出了密室。

    沈瑞拍了拍臉上猶帶著些許茫然無措的游鉉,低聲道:“駙馬爺既讓你帶人來了,便是心中有數。劉祥雲不避著你,也有要你傳話給駙馬爺、給世孫和張二哥的意思。你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且聽長輩吩咐便是。”

    游鉉連連應聲,待走出密室機關門,忽的醒過神來,又忍不住向沈瑞道:“沈二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二哥不要將我作小孩子待啊。”

    沈瑞便是滿腹心事,也忍不住莞爾,想伸手拍拍他腦袋,可……這位比自個兒還高半個頭,便只好訕訕收回手,笑道:“是,游五爺已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游鉉卻又不好意思起來,靦腆一笑,摸摸鼻頭道:“就只是,嘿嘿,就只是,沈二哥別當我是無知小兒罷。”

    沈瑞笑著一點頭。

    兩人走出書房,又是恢復了嚴肅神情。

    游鉉是要等著祭禮結束才能離開的,他的隨扈也被沈府下人帶走了,至於是同遊鉉一起走的,還是提前從角門出去,就沒人知道了。

    *

    沈瑛聽得僕從相請說沈瑞與駙馬府的客人要相見時,還頗有些納悶,他與隆慶駙馬游泰是有過幾面之緣,這位五公子卻是不曾見過的。

    待來了後院,瞧見沈瑞與游鉉走來的方向,便猜到了是有密事相談,拿他為幌,當下便也不問,過去同遊鉉打了招呼,閒聊幾句駙馬爺可安好之類的話,一切只待祭禮之後再論。

    眾人一併回到前院,但見沈理領著個一身素白重孝少年過來,沈瑞微微一愣,便很快反應過來,此人只怕是沈理未來的女婿,張元禎的嫡長孫張鏊。

    他與沈瑛對視一眼,都掩不住驚訝,兩人都曾去張府弔唁,張元禎這頭七剛過吧?作為承重孫,張鏊此時沒守在祖父靈前,來沈府祭禮上,不太妥當吧?!

    張鏊行了禮,大約也知道眾人疑慮,便道家中議定要扶靈回鄉,因此靈棚也撤了,這幾日正在籌備車馬,收拾妥當便即啟程。他既不用守靈,自當來沈府致奠。

    先前張元禎不肯引退,朝中眾口一詞彈劾於他,先前的故舊也都不登門了,待張元禎一去,張家一家子丁憂守孝,朝中也沒有奧援,張鏊既有沈理這個岳丈,便不會不抓住。

    儘管謝家如今也倒了,但到底沈理還有官位在身,沈家還有姻親高官,他特地來沈滄大祥祭禮,示好沈家,也是聰明之舉。

    沈瑛沈瑞如何不知,但見少年溫文,進退有度,心下也生好感。

    “怎的這樣急……”沈瑛先嘆了口氣,道:“老大人英靈不遠……”

    張鏊垂下頭,恭謹道:“家祖先前就有吩咐,說要回鄉。如今家嚴與眾位叔父商議了一番,不若趁著尚未結凍便啟程,年前許就能到南昌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明年二三月間雪化才好行路了,未免太久。因此便這般趕了。”

    張家走的這樣急,也是當初張元禎與焦芳爭尚書位太狠,如今朝中不少人落馬,他們也生怕被焦芳秋後算賬,因而急急避禍,哪怕老夫人重病其實不宜挪動,為了一大家子也是顧不得了。

    “南昌?”沈瑞聽到這個地名,耳朵立時就豎了起來,忍不住出聲。

    張鏊口稱世叔——他雖與沈瑞年歲相當,但到底是沈理女婿,要矮上一輩。老老實實答道:“鏊祖籍江西南昌縣。”

    沈瑞面上平靜,點頭道:“人傑地靈的好地方。”心中卻是咬牙,南昌,寧王的大本營啊,但願張家人回去不會被寧王瞧上利用了去。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了張鏊一番,年輕人白淨面皮,眉目疏朗,儀表堂堂,談吐不俗,不知是不是一身重孝白衣顯得,比同是少年舉人的李延清更有文人氣質。這樣的人才,寧王豈會錯過。

    只是……現在,對於未發生的事兒,卻是什麼話都不能說的。

    沈瑞耳邊聽著張鏊與沈瑛對答,目光落在沈理身上,見沈理瞧女婿的眼神滿是讚許與滿意,便又不無憂心,想著還是要同六哥說上一句,提點張鏊一二,莫要等著張家真個從逆了追悔莫及。

    *

    祭禮順利行畢,之後的素席仍是不能有酒,原本就不多的賓客很快吃罷告辭。

    送了客人走,沈瑞私下拉了沈理,低聲道:“六哥還是同鏊哥兒提點一句,朝廷對藩王事是格外‘慎重’的。”

    沈理也是心下一凜,他先前只看著女婿甚好,卻沒想到江西南昌寧王那邊去。

    聽得沈瑞一提醒,他也點頭道:“正是。當初……”只起了個頭便又停住,這通藩是險些要讓沈家族滅的。他再不提,只道:“他家這一兩日便即啟程,我會尋他提點一二的。”

    卻是只想同女婿說兩句,至於張家包括張鏊父親在內的幾位老爺,沈理是極看不上,也覺得便是自家說了也沒用。

    沈瑞又問沈理可定了啟程的日子不成,沈理說算過了二十七和冬月初三都宜出行,具體日子還要與謝家商量,兩家打算一起出京,到山東境內再分道,如此也有個照應。

    沈瑞心下盤算的卻是當給沈理配些護院才好。今日劉祥雲送來的消息也提醒了他,雖然他記得謝遷並沒有死於暗殺,好似他日還起復了,但誰又說得准如今的劉瑾是怎樣的心態。

    若沈理單獨上路,劉瑾就算派人也是劫殺謝遷,不大可能再分人手去殺沈理。但若是沈理與謝遷一路,怕是難免要受池魚之殃了。

    至於劉祥雲說的,他還不打算同沈理商量。

    沈理並不知游鉉帶人來與沈瑞密探,轉而又說起沈瑾那邊,壽寧侯府果然為其謀劃了位置。

    “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沈理道。

    沈瑾是以狀元之身入翰林院為從六品修撰一職,起點不能說低了,然這右諭德是從五品的銜。他入官場不到兩年就跳了兩級,真算是神速了。

    沈理以及毛遲的父親毛澄同樣都是狀元之身入翰林,也是熬了十年方挪到從五品、正五品這樣的官銜上的。

    “壽寧侯府是真看重這個女婿啊。”沈瑞扯了扯嘴角,感嘆了一句。還有一句卻是到底是皇親國戚好求官。

    沈理卻是暗暗嘆氣,壽寧侯府對這個女婿百般提攜是真的,只不過壽寧侯千金行事未免……

    這次沈滄大祥,沈瑾早早來了,張氏卻是不曾跟來。

    確切說,作為新婦,張氏甚至不曾到族人親戚家走過一遭。

    在內院去與徐氏及族中嬸娘行禮時,他沈理妻子是斷了腿,真正有疾,來不了這邊是情理之中,而沈瑾的表情就不大好看了,只訕訕說妻子染了風寒。

    瞧他那神情,也是知道他管不住妻子的。

    好在徐氏等人也不是計較的人,沈漁妻子溫氏還幫著狀元府料理過一陣子婚禮事宜,知道張家的脾氣,也幫著打圓場替沈瑾描補。

    想到這些,沈理又不免想起自家來,自家如今也還是一團亂麻呢,還可憐旁人什麼。因此也只說得兩句,便搖了搖頭甩開那些家宅念頭。

    “無論如何,如今京中族人,到底還是要瑾哥兒多照應的。”沈理正色向沈瑞道,勸慰之意也頗為明顯。

    沈瑞沉默片刻,點頭道:“六哥放心,我省得,不會置這個氣。”

    沈理欣慰一笑,道:“旁的不論,只要是沈氏族人,總要守望相助才是。如此我也放心去山東了。”

    *

    沈理府邸,後宅

    時近冬月,天已大冷了,門窗緊閉,炭火升起,屋裡便蒸騰出一股子濃郁的藥草苦味。

    沈枚坐在床邊繡墩上,手中擎著個紅底富貴牡丹的小瓷碗,裡頭裝的卻不是藥,而是扮了蜜的小米粥,她用湯匙舀起粥來,仔細吹了吹,才遞到母親謝氏嘴邊。

    謝氏臉色蠟黃,雙頰明顯消瘦,神情愁苦,瞧一眼黃澄澄的米粒,便嘆一口氣,緊鎖著眉頭緊閉著雙眼,像比吃藥還艱難一般,強將粥囫圇嚥下去。

    董媽媽在一旁忙不迭的遞了托盤過來,其上四碟子小菜,紅的蘿蔔、青的菜心,色彩搭得極是可人,謝氏卻是瞧也不瞧,便擺手表示不要。

    董媽媽撤回托盤,已是紅了眼眶,心疼不已。

    本來太太因著張家的事兒就心緒不寧,也不顧腿傷,頻頻往閣老府跑,卻總也沒個結果,嘴裡的燎泡一層層的起來,喉嚨口總是像堵著棉花,嚥不下東西去,吃不好睡不好的,眼見就瘦成一把骨頭了。

    偏偏朝中又發生這樣大的事兒,讓太太病上加病。

    那日伏闕之後,謝遷致仕被准,消息傳到沈宅,謝氏一聽便急怒攻心昏厥過去。

    董媽媽與來報信的婆子嚇得魂兒都沒了,慌不迭的四處請大夫去,最終謝氏被大夫施針救醒,把脈又說了一堆病症,便是苦藥汁子不斷。

    這胃口叫藥湯拿壞了,便越發不願吃東西,可這不吃東西人還哪裡有力氣,病也養不好啊。

    董媽媽也跟著著急上火,腦門子上直冒火癤子。

    緊接著又是老爺這好好的京官不做了,要被外放山東去,據說還是閣老的意思……

    這,這,這……

    董媽媽真是頭疼欲裂,可每當稍稍同太太提一兩句,太太就閉目養神不再搭理人,她也是有苦說不出。

    聽說老爺外書房那邊的東西長隨宏升都收拾齊備了,宏升還好幾次進來支銀子。而太太這邊卻仍絲毫動靜也沒有。

    董媽媽想著太太病成這樣,也不好趕路,還是當老爺先赴任,待明年春夏太太身子大好了,再往山東去。

    只是即便這樣,太太也不能對老爺赴任不聞不問啊……

    她腦子中正轉著詞兒,想等謝氏吃完這碗粥,再試探著問一問謝氏的打算,就聽得門外小丫鬟報說老爺回來了。

    若是尋常時候,董媽媽只怕要歡喜得哭出來,老爺可是許久不踏足這邊的。但眼下太太這情形,怕不又是一場好吵。

    她飛快的湊到謝氏身邊,附耳低聲道一句:“太太,可軟和些罷。”

    謝氏眼皮都不抬一下,恍若未聞。

    小丫鬟打起綿布門簾,沈理邁過門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一身杏紅夾棉襖裙的女兒,不由皺了皺眉。

    只因剛剛他才見著一身重孝的張鏊,女兒雖沒過門,沒有為張家守孝的理兒,但穿得這般豔色仍是不妥。

    沈枚起身與他行禮,請他上座,卻在他開口說一句衣裳時迅速告罪離了上房,回自己院子了。

    沈理嘆了口氣,在妻子床邊墩子上坐下,看著門簾下的墜腳,還是低聲道:“張家到底是白事,這幾日,讓枚姐兒穿的略素淡些。家中人多嘴雜,傳出去也不好聽。”

    謝氏因著消瘦,一雙眼睛顯得越發大了。眼皮一掀,這大眼睛滿是血絲,漠然的盯著人時,頗有幾分駭人。

    她就這麼靜靜盯著沈理,直盯得沈理頗為不適,不自在的挪開了視線,方聽得謝氏冷冷的聲音道:“我兒又不嫁張家,他家白事與我兒穿紅有甚關係?”

    又來了。沈理皺了眉頭,扭回頭來直視謝氏,卻見她已瘦得脫了相,滿臉病容,嘴邊更是一片燎泡,不由心下嘆氣,便又不想說什麼了。

    罷了,罷了,左不過還有三年,張家要回鄉,自家也要出京往山東去,現下不提也罷。

    他放棄了這個話題,沉默了片刻,方道:“岳父大人那邊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啟程,咱們也跟著謝家車隊一路走,到山東境內再分,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謝氏依舊是那樣的眼神,那樣冰冷的語氣,“我不去山東。”好似在置氣一般。

    初時與她說外放山東時,她就已說過這樣的話了,不過當時的理由是幾個兒子都要讀書,長子沈林眼見就要下場了,又要說親,難道要他娶一個山東鄉下女子不成。

    當然,她沒什麼好聲氣兒。

    兒子們讀書倒是句實話,至於長子娶什麼鄉下女子純屬胡言亂語了,再怎樣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參政,聯姻不是官宦也是山東望族。

    沈理只當她一貫的胡攪蠻纏無理取鬧,只丟下一句“這是岳丈的安排”,便即往書房收拾行李去了。

    謝氏聽了這句,倒是不鬧了,只呆呆坐了良久。

    這兩日沈理忙著交接翰林院職務,跑調令文書,兼之沈滄的大祥,也不曾回家好好與謝氏說話——或者說,他們其實已有數月不曾心平氣和的說話了。

    待這準備出發了,沈理才知道謝氏並沒有將家中收拾妥當,出門的一應安排更是都不曾有。

    這才是他今日踏進謝氏房中的原因。

    果不其然,謝氏又是丟出這句話來。

    沈理已是將事想得通順,也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動肝火生氣,此時只道:“你的心思我也懂得,不過是擔心兒子們的舉業,但此時的朝局,我們還是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場,他還年少,若是朝局不穩再等三年也等得。總好過現下萬一遭了小人暗算,折了孩子銳氣。”

    “要去山東你自去。我帶著孩子在京中,你既走了,他們總不會伸手對付幾個小毛孩子吧?”謝氏冷冷道,“且我謝家還有人呢,且輪不到拿你沈家人開刀。”

    好話也不會好聽著說。沈理再是不想動怒也難免心下有氣,只強忍著,好言道:“上頭的自然不會盯著我們家,但誰知道下頭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難?”

    話沒說完,一時外頭董媽媽的聲音響起,報是宏升有急信送來。

    沈理出去見了一趟宏升,回來以後臉上更黑了幾分,語氣也更為堅決,“四娘,不能再等了,最晚二十七也要啟程。剛才消息送來,迪三叔,叫一道中旨,罷官了。”

    謝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滯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顫,眼中盡顯驚恐,她伸出手來空抓了兩把,厲聲道:“你說什麼?!”

    沈理今日參加祭禮,並不曾去翰林院,也就不知道朝上這道中旨,直到這會兒謝家來人給他送信,方曉得。

    “四娘,你莫要糊塗。”沈理走過去,由著妻子抓住他的衣襟,雙手握住妻子肩頭,安撫道:“你也莫急,岳丈原也有過這般考量,雖則迪三叔這官可惜了,但也不過是罷官罷了,迪三叔正值壯年,他日未必不能起復。”

    謝氏本是有些混亂的思緒漸漸沉澱下來,她瞧著近在咫尺的丈夫,見他鬢角生華發,他,也是這般年紀了。她嘴角溢出一個比藥汁子還苦澀的笑容來,“三叔……還是壯年,還有起復的機會?我爹呢?”

    沈理也是默然,嘆了口氣,並未回話。

    謝遷雖沒到七十,但也算年歲已高,劉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只怕再返朝堂的機會十分渺茫了。

    謝氏忽的掙了掙,沈理一錯神,下意識鬆了手,被謝氏掙脫開去,下一刻便是她使盡全力的一推。

    她手上雖然綿軟無力,卻是出其不意又用盡全力,沈理又是斜欠著身子,未坐穩,陡然被推,一個趔斜,跌坐在地,謝氏也險些從床上掉下來。

    謝氏乾枯的手緊緊抓著床側,面容慘白,口中的話語卻無比冷靜,“沈理,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嗎?現在,把你的放妻書拿來吧,我簽字畫押。”

    沈理一時錯愕非常,都忘了從地上起身,兀自呆呆的看著謝氏。

    謝氏好似剛才耗盡了力氣,倚著床邊坐直了身子,深深喘息幾口,目光不避不閃,直直看著沈理,厲聲道:“你不是一直將那放妻書放在書房裡,一直等著我簽字畫押?如今,我成全了你!”

    沈理眉頭皺起,“四娘,別渾說!”

    謝氏冷冷道:“你娶我,不就是為了我爹是尚書,是閣臣,助你直上青雲?如今,我爹不再是閣老了,我也人老珠黃了,正是你休妻換個得力岳丈的時候。”

    沈理大怒,起身斷喝一聲,卻忽見她滿臉的悲愴和絕望,眸下淚痕交錯而不自知,口中兀自嘲諷,好似瘋癲,好似宣洩。

    那拄著床的手佈滿褶皺,青筋暴起,單薄的肩頭微微顫動,看上去與骨架也相差無幾了。

    她曾那麼在意家世,在意閣老千金的身份。

    如今……什麼都沒了。

    便是這殘酷的現實讓她陷入了這樣的癲狂。

    沈理忽然就覺一陣心酸,這是他結縭近二十年的妻。當初那樣一個溫婉的小師妹,賢良的妻子,怎的就變成了今日這般。

    在她的如刀一般銳利傷人的話語中,他站起身,撣撣衣襟,向她一步步走過來。

    她先是下意識一躲,好似怕他動粗,但很快,她反而迎了上來,挑釁一般高昂著頭,死死瞪著他,“怎的?拿放妻書來啊!”

    他揚起一隻手。

    她下意識的一閉眼,疑心那是要抽她耳光,可那手卻輕輕落在她臉上,炙熱的溫度燙得她一哆嗦。

    她有些茫然的張開眼,對上他憐惜的目光,他像是在嘆息,“蓁蓁,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你便統統說出來吧,別悶在心裡,悶壞了自己。”

    蓁蓁,是她的乳名,丈夫也只在新婚燕爾情濃時呢喃叫過。

    隨著她年歲漸長,生兒育女,這個名字也就消失掉了,連娘家母親也都只叫她四娘了。

    這個名字,狠狠撞進她心裡,一瞬間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她渾身哆嗦起來,嘴唇翕動,卻是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沈理已經是坐在她身邊,見她抖得厲害,忙將人整個攬過來。

    有多久,沒有這樣靠近這個男人了?

    謝氏心底的委屈忽然就全都湧了上來。

    她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捶打著他,喊著叫著,一聲聲控訴夾雜著咒罵,將對父親叔父被趕出朝堂的驚懼,對莫測未來的恐慌,統統宣洩了出來。

    沈理只聽著她聲嘶力竭的喊叫,受著她沒輕沒重的撕打,反將她攬得緊緊的,反覆在她耳邊說,“沒事兒,沒事兒。過去了,都過去了。會好的,會好的。”

    好像過了很久,其實也不過是兩刻鐘,她便筋疲力盡,倒在丈夫懷裡,喘著氣,只覺得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腦子嗡嗡的疼,可是,心裡卻特別的踏實。

    她抓緊了丈夫的袖子,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沈理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可好些了?我看你沒怎麼吃東西,這會兒怕是沒氣力,叫人進來絞了熱帕子擦擦臉,再進點兒熱粥吧?”

    她闔上眼,兩行清淚而下,終於還是再次說了那句話,“把放妻書與我吧,你自去山東,我哪兒也不去……”

    不似先前的張牙舞爪,這句話說得軟弱無力,卻更顯得心灰意冷一般。

    沈理的手一緊,轉而又放鬆弛下來,聲音不似先前的溫和,卻也並不嚴厲,而是分外鄭重,“蓁蓁,你可是真心認定我只圖謝家權勢方才娶你?這些年,你我沒有半分夫妻情意?”

    這些年。恍如隔世。哪裡還記得什麼不好?這會兒能浮現出來的,都是她心底最為歡喜的時刻。

    她伏在丈夫懷裡,泣不成聲。

    “不要渾說了,四娘。”他又恢復了稱呼,那是喚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原是我也有錯……你病著,我不當同你爭執。我……也是氣你將我當做那趨炎附勢唯利是圖的小人。你我二十年夫妻,你還不知我?那往後的二十年,再二十年,你便慢慢看著我,可是那樣的小人。”

    謝氏緊緊抓著丈夫的衣襟,再也不撒手了。

    *

    謝迪被中旨罷官的消息傳到仁壽坊時,沈瑞正在同沈瑛密談劉忠所請救王岳之事。

    聽得消息,一直思忖沒有表態的沈瑛深吸了口氣,道:“做吧。閹豎恁得猖狂。且聽劉忠一回,他們內廷必有能制衡的法子,蕭敬可不是尋常人。”

    沈瑞應了聲,謝遷一黨被清算早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謝遷可是剛剛上了辭表,還不曾離京呢。

    沈瑛又道:“這件事若單請英國公府去做,只怕公府那邊也會存疑慮,這次我們也或多或少出些人,以示誠意。”

    沈瑞嘆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且此外我也有個私心,讓長壽帶人跟著英國公府的人出去一趟,也是歷練,學學軍中的行事,總歸是長見識。”

    沈瑛也擊掌讚好。

    兩人又商議了一番,只等翌日張會來說服於他。

    *

    此時大沈狀元府上兩口子剛剛議和,小沈狀元府上小兩口正起戰火。

    卻是張玉嫻見夫君的任命下來了,說什麼也要在家中擺酒,請她的親戚以及手帕交的姐妹們來熱鬧聚上一場。

    簡單說,就是顯擺一下她夫婿陞官了。

    沈瑾本身就對靠裙帶關係讓壽寧侯府給“討來官兒”深惡痛絕,更哪裡肯讓她這般招搖顯擺去。

    可張玉嫻又哪裡肯放過這個出風頭的機會,她可是忍了許久了的。

    兩個人又是大吵三百回合,沈瑾也沒能擰過張玉嫻,她玉手一揮,銀子一灑,這事兒就成了定局。

    有銀子好辦事兒,很快狀元府就披紅掛綵,大冬天的樹上還紮了花顯出富貴氣象來。席開十數桌,又請了小戲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沈瑾便是再不開心,也不能耷拉著臉待客——儘管他自己一張帖子沒發,來的都是張家的親戚。但也只好強作歡顏,挨桌敬酒,再不時被客人抓去灌上兩杯。

    他酒量本就不高,自成親那日之後還不曾這樣敞開了喝過,沒一會兒就腳下踉蹌,得由兩個小廝架著。

    賓客中還有人起鬨,“狀元公這是高昇了歡喜的!”

    便又是新一輪的高喊敬酒。

    誰也不知他這分明是灌下一肚子苦水。

    堂客這邊張玉嫻更是志得意滿,滿耳聽著姐妹們的恭維話,酒到杯乾,頗有些女中豪傑的意思。

    這邊正喧鬧間,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哭喊聲。

    張玉嫻眉頭皺起,喝令僕婦出去看看是這街上哪家鄰里嚎喪,還想讓人打上門去。

    結果僕婦很快就白著一張臉回來了,趴在張玉嫻耳邊低聲道:“大奶奶,不好了,松江老家的老安人,沒了……”

    張玉嫻睜著有些朦朧的醉眼,兀自高聲道:“誰?哪個安人不好了?”

    賓客聞言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來聽著。

    只剩台上小戲猶自咿咿呀呀唱個不停,越發襯得滿園靜寂。

    那僕婦萬分尷尬,又不想在眾人面前直言,只好再次附耳言語。

    幸而張玉嫻這次聽懂了。

    可是,她寧可她聽不懂。

    她呆呆的看著滿桌酒菜,看著滿院子的紅燈綵帶,特別想尖叫出聲。

    沈瑾的祖母死了,沈瑾是唯一的孫子。

    丁憂啊,丁憂啊!!!

    她剛剛為他謀的官職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8-6-13 10:12
第631章 緱山鶴飛(一)

     十一月底,寒風凜冽,薄雪飛揚。

    本身在車況路況都欠佳的古代,長途跋涉便是樁辛苦事,遇上雨雪,就更麻煩了許多。

    雖然沈家的馬車被沈瑞改良過,但到底與後世沒法比,且若一直走大城鎮的官道也還罷了,可惜更多時候是要走各種便道甚至野路的,又因奔喪趕得急,這一日顛簸下來,真是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這樣的顛簸車上看書也是甭想了,沈瑞索性棄車騎馬跟著跑上一段路,既是鬆散筋骨,也是打熬身體。

    沈瑛、沈瑾都是會騎馬的,只不過到底是文人,騎馬還在少數時候,若是長途騎行卻是跟不上的。

    因著下雪,下晌申初遇到驛站便即住下,以免天黑錯過宿頭。

    下了馬,沈瑛沒等僕從去吩咐驛卒,自家就先喊上了要熱水。又笑向沈瑞道:“到底是老了,不如你們少年人。我得好好泡泡腳解解乏。”

    沈瑞佯作詫異道:“正是青年俊傑呢,怎麼就喊老了!瑛大哥這話我可不敢接。”

    沈瑛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竟打趣起我來了。”

    那邊沈瑾倒面露赧色道:“瑛大哥這般說,我才是真慚愧,這會兒我是腿軟的。”

    沈瑞笑嘻嘻道:“你們都是鍛鍊的少了,若同我一般騎馬馳回去,也就練出來了。”

    沈瑛連連擺手,笑道:“可不得了。我得服老。”

    眾人都是哈哈大笑,走進驛站安置。

    沈瑛沈瑾都是官身,小驛站本就不敢怠慢,這邊又手面寬,打賞不少,驛卒們更是伺候得慇勤,少一時熱水熱食便都得了,送到各人房中。

    驛吏還特地過來致歉,表示鄉下地方,又值下雪,沒甚好吃的,請大人們見諒。這一番自然不僅得了“諒解”,還順帶得了大大的紅封,不由得眉開眼笑。

    沈瑞的狀態雖比沈瑛沈瑾強不少,可把雙腳浸入熱水那一刻,也是舒服得長長呼出一口氣。

    往年來往松江都是乘舟而行,相對好上許多,如今隆冬季節運河封凍,也只有陸路了。

    沈瑞並不怕吃苦,當初跟著王守仁與陸家洪善禪師一路徒步跋山涉水,什麼苦吃不得,只是,如今這番苦吃的,稱不上個“值”字罷了。

    這番,是要回去松江參加四房張老安人喪禮。

    憑心而論,沈瑞雖不至於盼著張老安人早點嚥氣,但生母之所以早早故去不說全賴張老安人卻也差不多了(當然,也得賴沈源這禍害)。因此他於內心當然是不樂意為那自私涼薄愚蠢黑心的老婆子奔喪守孝的。

    但奈何世情如此。

    雖然沈瑞過繼了,禮法上與四房只剩族人關係,但血緣上,張老安人畢竟是沈瑞的親生祖母,他若真個不回去,只怕日後也要讓人說嘴。

    讀書出仕聲名何等重要,徐氏得了消息,便命人立時給他收拾回去的東西,知道沈瑞不痛快,又溫言安慰了一番。

    沈瑞又不是小孩子,道理如何不懂得,反勸徐氏不要掛心。

    沈瑾遣人來報喪時,已是十一月初二,沈家族裡來參加沈滄大祥的族人已是回去一批了,尤其如沈瑛這樣要跟著去山東的,早在十月二十七就已跟著沈理一家啟程了。

    這邊沈府只得快馬過去追了沈瑛通知,也給沈理報信。

    沈理因有調令在身,上任都是有時限的,不能回去松江,且這族親關係也遠了許多,不去也沒甚關係。

    沈瑛則總歸是要回去的,明明知道有喪事,卻往山東耽擱時日,於沈瑾面上也不好看,便放棄了山東之行,半路改道,去匯合京中南下的沈瑞,準備等四房事了,開春後再走水路去山東。

    沈瑞出京前往楊廷和那邊辭別,楊廷和剛剛升職,朝堂又頗多變動,也沒有許多時間與沈瑞詳談,只囑咐不要擱下功課。無意說起沈瑾,不由搖頭一嘆,道:“張家剛與他謀了條青雲路,奈何……不過到底品級也是上來了,他日出孝起復,也能謀個高些的缺兒。”

    沈瑞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便只微笑應是,並不多言。

    這件事,京中這圈子裡的人大抵為沈瑾惋惜一句,當然更多人,尤其是翰林院的人,持那酸葡萄心態,陰陽怪氣的說一聲:有個好岳丈有什麼用,萬般皆由命吶。

    而沈瑾家裡已是鬧翻了天。

    小賀氏這個繼嫡母本就在狀元府呆得尷尬,參加完沈滄大祥禮就立時“病癒”,收拾包袱藉口回去伺候老太太,麻溜回松江了。

    原本進京的路就那麼多,小賀氏這出京當能同進京報喪的人走個碰頭的,報喪的人不敢同沈瑾說自家吃壞了肚子,路上耽擱了好些時日,只說大約是和太太走兩岔去了。

    沈瑾也無心追究什麼,只叫人快馬去追小賀氏報信。

    小賀氏這一走旁的不要緊,這府裡當家人張玉嫻卻是個沒經過事兒的新媳婦,於白事上一竅不通,心裡又鬧著彆扭,一時諸般喪儀都置辦不好。

    沈瑾自不能等張玉嫻慢慢學會,便就自家張羅起來,好歹他經過嫡母孫氏、五房鴻大老爺兩場喪禮,大體事情也知道,且家中積年的管事僕婦也還在。

    張玉嫻什麼也不做反倒更生氣了,一個不痛快,又跑回娘家去。

    沈瑾沒功夫理會她,也不願理會,張玉嫻作為新婦不肯去拜見他族人是一怒,不肯去參加沈滄大祥是一怒,為他求官又大肆張揚更是一怒,這幾番怒氣累計在一起,便是好脾氣如他,也是半點兒寬容也不想給予了的。

    且身上有孝,原是不當往旁人家去的,便是張玉嫻想不回來,壽寧侯府也會攆她回來的。

    *

    壽寧侯府內院

    張玉嫻伏在母親懷裡哭天抹淚,“……我夫君好不容易得了這樣的好官職,我樂一樂又怎麼了?怎的就是招搖了!又沒請外面的人,不過是自己家裡人罷了。”

    “我怎麼會知道就趕這麼巧,偏那天來報喪啊!都是那天殺的報喪奴才沒眼色,府裡擺著酒呢,就哭號著報喪來了……那樣的局面,難道我丟的面子少了?竟還怪我……

    “嗚嗚嗚,也沒人教過我喪事怎麼辦啊,我說一句我不懂難道還是假話誑他不成……”

    壽寧侯夫人被她哭得腦袋都大了三圈。

    她本就是心裡不高興的,這親家老安人死的真不是時候!若是早些時日知道了,也就不用忙活著給女婿謀高位了!

    這可好,人情也託了,銀子也花了,官兒一天都沒坐上,就丁憂去了。

    那樣的位置難道還能空下來等他一個人不成!

    等他丁憂回來,早就沒地兒了,想要謀缺兒起復,又是一筆銀子。

    “得了,別哭了。”壽寧侯夫人沒甚好氣兒的道,“姑爺難道樂意是這樣的?這種時候他比你還難受呢,你就該當勸勸他,怎的反倒和他置氣?”

    張玉嫻的哭聲戛然而止,睜大一雙哭得紅腫的圓眼睛,怔怔的看著母親,一臉的不敢置信。

    一顆淚珠兒就那麼直直的從眼眶裡墜落下來,她仍是沒醒過神來一樣,木木的喊了聲,“娘!你不疼我啦?!”

    壽寧侯夫人那顆老母親的心立刻就軟了,嘆了口氣道:“傻孩子……”

    還未等說出下話來,那邊張玉嫻已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肝腸寸斷。

    壽寧侯夫人腦仁子都疼了,一邊兒揉著太陽穴,一邊兒低吼道:“得了,得了,別哭了,再哭一會兒把太夫人都哭過來了。看她可容你帶著孝往娘家跑!”

    這話還是好使的,張玉嫻自小兒也不是最得金太夫人寵愛的那一個,因此還是頗為懼怕金太夫人的,尤其是婚後,她回娘家來鬧,還被太夫人抓過去訓話一次。(雖然太夫人的意思是,儘管沈家門第不高但夫家面子還是要給幾分,也不能把人往死裡欺負……)

    壽寧侯夫人見她停歇,便揚聲喊外頭丫鬟伺候姑奶奶梳洗,待女兒捯飭完了,僕從都退下去了,她這才嘆氣道:“這事兒,誰不窩火?你父親也是一般的不痛快。但說到底,這事兒還是姑爺最難受,又是丁憂去職,又是喪親,你也要多體諒他才是,怎的還這樣鬧。”

    見女兒杏眼一瞪又要反駁,她點了女兒的頭一下,道:“你呀,就是自小被我慣壞了,恁是不體諒人!姑爺算是脾氣好的了。你且想想當初怎樣與我說的他百樣貼心,現在你好好待他,他豈會不好好待你?”

    “我哪裡又不好好待他了?我這樣還不叫好好待他!”張玉嫻忍不住尖叫起來,氣憤道:“他怎的就不體諒我,我這樣舍臉回來求娘家與他謀個好位置,他不說謝我還要與我鬧。”

    壽寧侯夫人白了女兒一眼,道:“我早就與你說過,便是你身份再高,這樣趾高氣昂的,施捨般的予他,他也不會感恩戴德謝你的。男人誰不好個面子?真若是個軟骨頭,怕你又要嫌棄了。”

    張玉嫻哼了一聲,道:“說破了天也是我幫了他,怎的就不該謝我。”

    壽寧侯夫人道:“難道你樂意別人施捨的?誰人不是這樣?你本就是真心對他,不這般大喇喇的駁他面子,先讓他歡喜著,再小意溫存與他說,他難道會不謝你?那樣他心裡敬你愛你還來不及!以後你們相處,你便設身處地為他想想,也就沒這許多紛爭了。”

    張玉嫻忍不住冷笑道:“他才幾品的官兒!竟還要我設身處地為他想,還要我敬著捧著不成!要是皇帝表哥麼我自然敬著,他是個什麼東……”

    她說話時本沒走腦子,在親娘面前,原也是不需要三思的。其實她也是話趕話說到了這裡,心裡也本是把對皇帝表哥那份痴心放下了的……

    可是這話一出口,她自己也覺得不對了,忙不迭的掩住口。

    壽寧侯夫人已是變了臉色,一聲低喝,“糊塗東西!你還沒打消那糊塗心思?”

    張玉嫻惶惶然撲到母親懷裡,忙忙解釋道:“不是的娘,我沒那樣想。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順口說了……”說話間眼淚也掉下來了。

    壽寧侯夫人推開她,直視她眼睛,道:“我不是嚇唬你。你最好沒有了那心思,否則,家裡也不能容你。”

    張玉嫻咬著下唇,使勁兒點頭。便再是糊塗,她也知道如今自己既嫁為人婦,就再不能提那事了,再提,便是有活路,也只能一輩子青燈古佛了。

    壽寧侯夫人盯了她半晌,見她小臉兒也嚇白了,心裡嘆了口氣,面色才緩和下來,鄭重道:“先前與你說的那些話,你總也不上心,我總想著你還小,方為人婦還不太懂,日後慢慢學起來也就是了。但現下,你這一去松江,幾年不回來……”

    說著她自己又慢慢心軟了,這個女兒長這麼大還沒離開過自己身邊兒,便是嫁人了,也在京裡,又是三天兩頭的跑回來。這冷不丁的要去那麼遠,好幾年見不著,壽寧侯夫人忽然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分外疼惜起這個女兒來。

    張玉嫻聽著這話,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轉,嚶嚶哭了兩聲,道:“娘,我真不想去啊……要是我被欺負了,您不在我身邊兒我可怎麼辦啊。”

    壽寧侯夫人心又化成一汪水了,把可憐巴巴的女兒攬進懷裡,嘆氣道:“傻女兒,當著旁人可不要再說這樣的傻話了。你這樣厲害,怎的還會被欺負了去?你呀,去了那邊,總歸要記著處處給姑爺留面子,關起門來怎樣都不要緊,出去外面了,就要聽姑爺的。”

    她想了想,又透了句話給女兒,道:“我也不瞞你,你父親是極看好姑爺的。咱們家,你大哥二哥、你姐夫,都是走的武將的路子,文官裡,也就姑爺了。你父親不惜舍面子挪銀子給他謀這位置,是對他寄予厚望的。你好好待她,日後少不得你的五翟冠。”

    明代服制,公侯伯及一品誥命方可戴這五翟冠。

    張玉嫻眼睛眨了又眨,嘴嘟起又放下,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應了一聲,道:“知道了,娘。”

    壽寧侯夫人鬆了口氣,這才細細的同女兒講起待婆家的經驗來,如何處置家事,回了族裡如何待族親。又不免在心中埋怨事出太急,她有太多東西來不及教會閨女。

    卻不想是誰當年一味嬌寵著女兒,什麼都不教,只把女兒養成這什麼都不會的樣子的。

    好說歹說勸了女兒一回,總算是勸得女兒表態會好好與夫家相處了。

    壽寧侯夫人前腳送了女兒出門,又怕頭次出遠門的女兒吃苦,後腳便張羅了許多東西,吃穿用度乃至車上鋪的褥子燒的炭都備下了送去了狀元府。想了想,到底還是擔心女兒在千里之外受委屈,又千挑萬選了兩戶家生子合家一併過去聽差,表示不算狀元府的人,月例銀子侯府出。既是給女兒省開支,也是為了自家好幫女兒控制。

    饒是諸般事情都算計到,準備好了,壽寧侯夫人卻也總擔心女兒路上不適應。

    事實證明,知女莫若母,她的擔心一點兒沒錯兒。

    才出了京城三天,張玉嫻便覺得周身哪哪兒都不舒服,認為車行得太快,路上太顛簸,顛得她周身酸乏,要求每日慢行,早早投宿。

    又過了三天,恰是她葵水來了,便喊腹痛,乾脆不肯上路了,在最近的城鎮裡尋了最好的客棧投宿。

    沈瑾也不強求,叫張家帶來的僕從看護他家姑奶奶,自家帶著幾個人先一步趕路去了。

    沈瑞原就不願與沈瑾一家子同行,沈瑾又要跑調職請假,沈瑞便藉口要趕著去匯合沈瑛先走一步。

    沈瑾此番撇下張玉嫻,便是快馬加鞭追上了沈瑞。

    姑爺跑了,張家人面面相覷,可也知道自家姑奶奶不佔理,那邊是人家親祖母過世,這承重孫奔喪去,這路上拖延總不是個事兒。

    可做僕從的又實勸不動這位主子奶奶,只得由著姑爺黑著臉先走了。

    沒成想掉回頭來,姑奶奶竟鬧著要回京!

    幾個僕婦嚇得魂兒都沒了,拖拖拉拉晚些日子還可以說是公侯家的千金身子弱,受不住長途奔波,若是調頭回去了,這一家子的名聲也就別要了。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動怒降罪的。

    重要的是,姑奶奶未必會怎樣,身邊的人基本上都別準備活了。

    因此僕婦們幾乎是抱著張玉嫻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苦苦哀求才把人按下的。

    張玉嫻其實也知道回去不得,但一肚子氣怎生忍下?!便頻頻寫信回京向母親訴苦。

    壽寧侯夫人起初接了信,還百般心疼閨女,後來見閨女說女婿撂下她先走了、她想回京,便是一面生氣閨女不省心,一面埋怨女婿不懂事。

    可哪裡能讓這小冤家回來!

    壽寧侯夫人這邊正自頭疼著生悶氣,那邊大女兒張玉婧也回娘家來了,張口也是有事相求:“娘,皇上這陣子又選親衛呢,聽說西苑那邊兒修好了,要往那裡去,大哥二哥可去了?好娘親,把你女婿也弄了去吧!”

    壽寧侯夫人皺了眉頭,道:“哪兒得來的消息?我卻沒有聽說。”

    張大姑娘心知兩位兄長不過是錦衣衛掛個銜兒,領份俸祿罷了,當值都不肯去的,哪裡會去西苑,不過這樣說個引子罷了。

    她嫁給了保定伯次子梁繼安,保定伯府在京中本就不算煊赫,梁繼安又是次子,也不能襲爵,還是因著娶了壽寧侯的長女,由壽寧侯討情得了個錦衣衛的閒差。

    梁繼安雖不是那鬥雞走狗的浪蕩子,卻也算不上是個有上進心的,只不過,總要為自己謀個前程吧。

    尋常天子身邊兒的錦衣衛那都是頂級勳貴家子弟,還輪不上他。

    這次是從酒桌上聽來的,西苑馬上就要修好了,皇上有意選一批親近的錦衣衛駐守西苑。

    那西苑是什麼地方?就是天子別苑,供天子玩樂的所在,據說修得美輪美奐,又有百獸百鳥戲耍,在諸紈袴口中那就是仙境一樣的存在。

    在這樣人間仙境的地方陪著皇上吃喝玩樂,豈不是大大的美差!

    更勿論若是入了皇上的眼,沒準兒品級還能再提一提——沒看到陪在皇上身邊的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在成親時被皇上提成了副千戶麼!

    因此許多勳貴子弟爭相表示自家要尋門路往那邊去當差。

    梁繼安是怦然心動的,卻也知道自家老爹沒什麼人脈也沒什麼面子,這事兒還得著落在岳父身上,因此回家和媳婦一商量,就由媳婦先回娘家去探探口風。

    張大姑娘見壽寧侯夫人是真不知道,便嘟起嘴來,佯作生氣的樣子,嗔道:“娘這陣子就操心妹子了,怎的都不操心操心我!”說著欺身過去,掛在母親身上,撒嬌道:“娘也要管我一管!”

    壽寧侯夫人一樂,伸手扒拉開她,眼仁兒裡都是笑意,口中卻嫌棄道:“多大的人了!都是做娘的人了,還這般痞賴!”

    張大姑娘笑嘻嘻見好就收,也不一味歪纏,便就梁繼安從席間聽來的那些話挑挑揀揀的說與母親聽,又道:“爹娘原就說皇上身邊總要有咱們家人才好,這才給二妹夫謀了個日講官,又謀進了詹事府。我也不吃這飛醋,到底妹夫是狀元郎,有本事的人。而今妹夫丁憂了,恰又有了這樣的機會,我們家繼安替了妹夫在皇上身邊兒輔佐,不也是一樣。娘,這時候,你與爹可不能偏心了。”

    壽寧侯夫人笑道:“我幾時偏心過?偏心也是偏心著你。這事兒我放在心上,等你爹回來便問問他。沒準兒他知道這事兒,已是在尋門路了,你呀,自己也是當娘的人了,還不知道父母的心?真有好事兒,便是你們不來說,你爹也是會給你們弄來的。”

    張大姑娘忙又撒嬌賣痴,因笑道:“果然是偏心我的,那我今兒晌午要吃水晶鵝!那邊府裡的可沒咱們家的好吃。”

    “好,管夠,你儘管吃。”壽寧侯夫人最是吃小女兒情態這一套,張大姑娘這番綵衣娛親逗得她十分開懷。

    還是老大比老二省心吶。壽寧侯夫人又忍不住和大女兒抱怨起二女兒來,把這番路上種種說了。

    張大姑娘心裡罵老二蠢,再怎麼著也不能奔喪時候鬧這麼一出,先前就已經沒了貞節名聲,再沒了孝順名聲,這還活不活了!而且還容易拖累姊妹乃至侄女兒的名聲,即便是她張玉婧這是出嫁女,也少不得被影響。

    口中卻順著母親道:“二丫頭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苦,也難為她了。她還小呢,才十五,懂個什麼,狀元公也真是……唉。”

    壽寧侯夫人只覺得同大女兒才說得到一處去,心裡熨帖,便忍不住倒苦水,說了一番二女婿種種倔強。

    張大姑娘眉頭緊鎖,當初家裡為什麼將妹子嫁給狀元公,她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便是那般又怎樣,侯門千金吶,到底是下嫁了。

    (當然,在她眼裡,除了嫁給皇家,嫁到哪裡都是下嫁。連她自己加入有爵人家也算是下嫁。)

    既是下嫁,沈家那邊就理當捧著供著她妹子才是,何況妹子還與他謀了官職。像她張玉婧,在婆家就是被供著的,丈夫想謀官職,不也低聲下氣來求她!

    妹子怎就遇上這樣一個不知事的愣頭青呢!

    張大姑娘冷笑一聲,道:“娘,這沈家,怕是有那些讀書人的臭毛病罷。您也別置氣,沒用,這樣的毛病,多是慣出來的,冷著他們就是了,咱們家在這裡立著,自有他來求著咱們的時候。”

    她目光閃爍,“況且,他這不是丁憂了麼。少年得志,一路被人捧著,難免又傲氣,這次丁憂回來,瞧沒人理他了,又是什麼樣子。回頭我也寫信給二丫頭,叫她也彆氣,有甚好氣的,只冷眼看著。”

    “唉呀,理是這麼個理了,可哪能真這麼辦呢。”壽寧侯夫人自家說女兒女婿不好行,旁人若說——哪怕是另一個女兒說,也是不愛聽的。“這樣傷了夫妻情分,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張大姑娘可比張二姑娘機靈太多了,聽母親這話音兒就知道母親挑理,便也改口道:“我也是替二丫頭抱不平罷了。他們吶,還是小夫妻,剛相處,慢慢的也就好了,當年我和你女婿也不是沒拌過嘴,誰還記仇是怎的。娘你也別掛心了。”

    壽寧侯夫人嘆了又嘆,又說起張玉嫻將在松江府的日子,種種憂心。

    張大姑娘聽著聽著,忽就一拍手,道:“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

    見母親疑惑,她忙笑著道:“皇上不是把那沈家的松江棉布點作了貢品麼。原本這東西不值什麼,哪裡能同蘇杭蜀地的緙絲織金比。不過前番皇上下旨嚴查了衣冠僭越事,京裡這些商戶便不敢造次。他們那些商戶啊,手裡大把的銀子,不敢穿明著絲綢綾羅,又想要體面,可不就得選這貢品的松江棉布。倒叫這棉布好賣了去。”

    壽寧侯夫人隨意應了一聲,這松江棉佈於她來說,不過是做中單做襪子不錯的料子中一種。

    聽得張大姑娘道:“娘,你道京裡誰家做這個松江棉布的生意?就是那個趙彤,武靖伯府的趙彤!還有楊廷和的閨女叫楊恬的那個。”

    聽到這兩個名字,壽寧侯夫人便是一陣厭惡,當初都是因為這兩個東西坑了張家!在親閨女面前便毫不掩飾,直道:“提這兩個東西做甚麼,沒得壞了胃口。”

    張大姑娘道:“所以,這便宜怎麼能叫這兩個東西佔了去。”

    壽寧侯夫人臉色難看,道:“那便怎樣?要砸了她們的鋪面還是毀了她們生意?你便是辦得也得做乾淨些,別叫人抓了把柄。你莫魯莽,若是武靖伯府也就罷了,這個楊廷和剛剛升了官兒,皇上那兒正看重,再惹上他家便不妥了……”

    張大姑娘一愣,隨即忙道:“娘,瞧您說的,我是那樣魯莽的人嘛,怎麼會給家裡惹這樣的禍!我是說,這生意,咱們也做得呀。要不是二丫頭跟回去松江府,我也想不起這茬來,娘你想呀,那貢品棉布是哪家的?就是沈家織廠的呀,就是,就是二妹夫先頭那個親弟弟的。”

    壽寧侯夫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狀元公本庶出的身份也是她所不喜的話題之一。

    若非當初查清楚了沈瑾是在弟弟出繼之前就記在嫡母名下,還分了嫡母家產,禮法上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她是斷不會將女兒嫁過去的。

    但那到底也只是禮法上,即便那個嫡子出繼了,只要有人提起,也是明晃晃顯出沈瑾是庶子來。

    張大姑娘道:“當初咱們不是查到,妹夫那嫡母孫娘子過世時,賀家趁機賤買了其嫁妝織廠,直到年初賀家被抄家,那兩個織廠才被皇上賜還回去麼。其實,論起來,沈家老二都被過繼出去了,不是孫娘子的兒子,原是沒資格受這所賜的,理當給孫娘子名下唯一的兒子——我二妹夫才是!”

    壽寧侯夫人瞪了大女兒一眼,道:“你也知那是皇上所賜!你還想同皇上掰扯這樣的道理去?!還說不與家裡惹禍呢,我瞧你比二丫頭還能惹禍!咱們家不差那萬八千兩的銀子。此事休提。”

    “娘你瞧你,也不容人把話說完了!”張大姑娘嘟起嘴來,又撒了個嬌,讓壽寧侯夫人平息了怒氣,才笑眯眯道:“我可不是要掰扯呀,哎呀,只是講講這個道理,就退一步說,便只是退還孫娘子的嫁妝,孫娘子當初可是明確說了嫁妝一分為二的,織廠也當有二妹夫一半兒的吶!如今我們不要是我們不要,那出繼的沈家老二不給便是他不對。嗯,那沈家老二不就是楊恬未來的夫婿。”

    壽寧侯夫人不由厭惡道:“怎的這群討厭的人都湊一處去了!”

    張大姑娘沒心沒肺的哈哈笑起來,拍手道:“可真巧了!約莫是啥人找啥人吧?!”

    笑罷又道:“我們也不要沈家給我們一間織廠出來,娘說的對,咱們也不差那萬八千的銀子,但二妹夫既是孫娘子如今唯一的兒子,這貢品便不能叫那沈家老二一個給佔了,我們織出來的也當是貢品。

    她嘴角含笑,眸光閃爍,“二妹妹左不過也是要在松江住上些時日的,守孝也無事可做,不若讓她建個織廠出來,也做這貢布。以咱們家在宮裡的關係,您說著貢布是收咱們的,還是他們的?咱們也在京裡開舖子,以咱們家在京裡的人脈,您說旁人是買他們的,還是買咱們家的?”

    見壽寧侯夫人仍猶豫不決,張大姑娘又笑眯眯道:“這事兒您尋思尋思,若是可行,也不用打咱們家招牌,免得御史又胡說八道的,太后姑姑也不喜。我這兒也有些銀子,和二妹妹姊妹兩個合股做這織廠並布莊,對外只說我們的嫁妝銀子投的生意,賺點兒脂粉錢,這御史總沒話說了吧?”

    張大姑娘湊到母親身邊,撒嬌似的挽起母親的胳膊來,“其實我也不差些許銀子,但我想著狀元公家底薄,你瞧給二妹妹的聘禮,唉,我也是真心疼二妹妹呀。她也不能守著嫁妝坐吃山空,總要做些生息的營生,為將來兒女攢下些嫁娶銀子呀。且二妹夫日後是要起復、要往上走的人,也不能總靠著咱們家出銀子,我們這些出嫁女,總不好佔了公中的太多,便是哥哥們不怪,嫂子們心裡也不痛快。二妹夫那邊又是要風骨的,這般二妹妹自家有銀子了,也硬氣不是。”

    這一番話才是真正說進了壽寧侯夫人心坎裡。

    她到底上了年紀,能照看女兒到幾時呢。日後她信兒子的兄妹情,可兒媳呢?難道要讓兒媳給女兒小鞋穿!

    終究,是要女兒自己立起來,才萬事圓滿。

    壽寧侯夫人緩緩吐出口氣來,嘆道:“也只你,是真心疼二丫頭的。也不用你們倆出什麼銀子,我這兒私房銀子也有些,要多少,我與你們姐妹拿。”

    見母親這樣的態度,張大姑娘心下大喜,趁熱打鐵,道:“我不要娘的銀子吶,都該當我孝敬娘才是。那娘,你便在給二妹妹回信時,說上一句。回頭我也與二妹妹寫信詳細說說,派我的陪房往松江府走一趟,看看究竟。”

    壽寧侯夫人慈愛的看著她,點頭應下。

    張大姑娘笑得眉眼彎彎,轉而又嘟起嘴道:“我給二妹妹幫了這樣大一個忙,娘可不要只偏心這二妹妹,不理我的事兒了。”

    她笑嘻嘻湊過去,央磨著母親,道:“娘可要與爹爹提,你大女婿進西苑的事兒!”

    *

    西苑要找隨駕錦衣衛這件事,在京中還是剛剛有些風聲出來的秘密。

    在沈瑞這邊卻是完全公開的,現在他在途中收到的張會的信件,十之八九是在說這件事的進度。

    至於保護王岳,在兩人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中,張會是決心去做的,但表示要自己去做,而不調英國公府的人,即想自外面杜小八處尋人,並用當初英國公麾下舊部、已不在行伍與英國公府沒關係的人,以及沈瑞手下長壽幾個,便是希望事發也不牽連英國公府——主要是不牽連他兄長。

    沈瑞也知他顧及,自然同意。兩人敲定細節,也佈置好了人手。只不過王岳尚未出京,也就還未有消息送來。

    西苑親衛這件事,論起來,還是沈瑞一手促成的。

    沈滄大祥過後,壽哥曾出宮見了沈瑞一次。

    這是自伏闕以來,壽哥頭次出宮,這一次,他似乎顯得比從前更輕快一些,好像脫了韁的野馬,盡情撒歡兒一般。

    可見從前三位閣臣還是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你可算是要出孝了。”壽哥笑嘻嘻的虛點沈瑞,玩笑的口吻道,“趕緊考上進士,趕緊入仕來與朕幫忙。現下空出來位置可多,朕可缺人手呢!”

    沈瑞也笑著應和,立時就要叩謝皇恩,“皇上金口玉言,這是要給我賞個官兒呢。”

    壽哥哈哈大笑,道:“是極,是極,朕金口玉言,只要你入了二甲,呀,三甲也成,便就許你個官兒做。”

    兩人說笑一番,壽哥又興高采烈的表示,西苑已大抵竣工,只等著明春再挪些花草,好好佈景一番。

    “岑章倒是能耐,在遼東與朕尋了幾隻猛虎來!”壽哥咂咂嘴,有些遺憾道,“可惜沒得猞猁,朕原看史書寫盛唐,便是人人騎獵時都帶著猞猁的,便極想要一隻。如今沒奈何,也只好尋些獵犬,再帶上豹子充數了。張家先前進上來的兩隻豹子也好,待將來挪去西苑豹房,朕帶你去看,有一隻通體漆黑的,倒是漂亮。”

    說起這些來,他便又眉飛色舞,一派神采飛揚,“朕已試了,掛起肉來命獵犬去叼,都跳得不高,唯有豹子是躥得真好,好不精彩!你來西苑,朕帶你看!朕想叫人在遼東圈一處犬場,養些好獵犬,都說遼東那地界,飛禽走獸都養得精悍。”

    聽得壽哥說起犬場來,沈瑞不由心念一動,便道:“我有個想頭,不知道妥當不妥當,說給皇上聽個樂子罷。我原看書看得雜了,看過些寫古時戰事的,淨有些是飛禽走獸為陣法的。”

    壽哥最喜兵事,搶著接話道:“朕知道,朕知道,一字長蛇陣嘛,二龍出水陣、白鶴亮翅陣……”

    沈瑞笑道:“不光這些,還有一種,卻不是讓士兵仿照飛禽走獸佈陣,而是沒有兵士,就是飛禽走獸為兵的。”

    壽哥更高興了,一個蹦高躥起來,大笑道:“火牛陣!”

    沈瑞點頭道:“英明不過陛下!火牛陣便是一種。不過又有後人書說火牛陣系以訛傳訛,據說牛見火驚惶,非但不會衝進敵營,反可能在己方軍營就發狂亂撞,倒傷了己方。”

    壽哥想了想,點頭道:“也是這般。唉,怪可惜的。若是能用,在草原上對付韃子也好。”頓了頓又道:“怕也不行,草原太大了,韃子散開,這群牛卻不會盯著韃子追,怕是要兀自亂衝散了。”

    沈瑞道:“正是如此。因此火牛陣怕不實用。不過,牛不會追著韃子跑,我卻想到有一獸會追著跑的。”

    壽哥微一沉吟,便道:“可不是麼,獵犬!”

    專門為捉獵物而訓練的獵犬,自然會一直追蹤著獵物的行跡。

    “我在書上便是見著有獵犬助陣的記錄。”沈瑞道,“只是……看的書太多,一時也想不起哪本了。不過陛下既是要設犬場,大可讓那邊尋積年的老獵戶、養犬的高手,多多培育出良種來。

    “現今的獵犬,便是放在戰場,大抵也是追蹤,面對一身護甲的敵人時,犬牙也是沒辦法的,反倒容易被一刀斃命。但若培育出良種來又不一樣,有那耐力好的便即長途奔襲,若是跑得奇快的,就可以正面襲擊敵人,便是不直取咽喉,能在胳膊上開個口子,那敵軍的戰力也會大大下降。

    “而且,一隻兩隻許應付得過來,若是一群狼呢……犬又比牛聰明不知多少,是分得出敵友的。”

    聽沈瑞一氣兒說完,壽哥擊掌連連叫好,“這樣甚妙,甚妙。”因又斜睨著沈瑞,似笑非笑道:“你總有這般好點子。也別藏著掖著,快快都講出來。”

    沈瑞佯作苦笑道:“好陛下,小人真是書讀的駁雜,不時得陛下提點,方能想起一二來。卻是沒法盡數都倒出來的。”

    壽哥哈哈一笑,也不相逼,因轉頭向張會道:“京衛武學裡也當開門課,叫這些將官們都學一學御獸,別獵犬養出來了,他們不會用!”

    張會笑著應是,又建言道:“聖上不是要調人去西苑駐守?不若就在西苑裡輪訓御獸。”

    壽哥笑道:“妙極妙極。在裡頭挑好的,便封個御犬勇士……”他頓了頓,道,“唔,這個名字可不威風……便叫,便叫……便叫豹房勇士!”

    他既提出來了,大家也只有鼓掌叫好的份兒。

    沈瑞心下一嘆,前世史上還真有豹房勇士,聽聞是只養了一隻豹子,卻派了二百四十人看守,何至如此!抑或是史書杜撰。

    但,若是真有呢?

    那些勇士,真的只是看守豹子嗎?

    “皇上,這些勇士,”沈瑞直視壽哥的目光,“可為親衛。”

    壽哥愣了愣,下意識道:“錦衣衛都是親衛。”話出口了,忽的又明白過來,沈瑞說的,是他的自己能掌控的親衛,真正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兵力。

    無端的,他就想起了伏闕那日。

    他雖早知道會有百官伏闕,但山呼海嘯的聲音湧進來時,他還是不可遏制的覺得恐懼,好像他們很快就要湧上大殿,指責他,甚至抓住他。這種失控感讓他很不舒服。

    虧得佈置了大漢將軍在殿前護衛,否則,真不知道那天最終會是什麼結果。

    他是必須要有一支自己的兵。

    只屬於自己的親衛。

    壽哥裂開嘴笑了,卻沒發出一點兒笑聲,他只道:“好。准卿所奏。”
Babcorn 發表於 2018-6-18 19:03
第632章 緱山鶴飛(二)

     “蔡五升了副千戶,領豹房勇士事。倒是和他爹官職一平了,於是皇上就抬抬手,他爹也就升了千戶了。”

    讀著張會的信,沈瑞啞然失笑。這字裡行間不無酸葡萄之意。

    這倒不是張會自己想得了這位置,張會既接手了京衛武學那一攤子事兒,西苑親衛這邊也就自然而然沒了他的位置。而且相比之下,張會既想戰場立功,還是京衛武學更適合他的長遠規劃。

    不過誰又不想皇上身邊親近人的位置能留給“自己人”呢,張會是很想為四舅哥趙弘沛謀一下這個位置的。

    “伯爺守備南京,趙大哥已在府軍前衛了。”當時沈瑞就已同張會說過這話了。

    話雖委婉,意思卻再明白不過——皇上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好處都給趙家。

    張會心裡也清楚,不過此時塵埃落定,到底不無遺憾。

    雖遺憾,可真論起來,這人選也是讓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的。

    這信中的蔡五說的是蔡諒,淳安大長公主的嫡長孫。

    因公主賢良,下嫁蔡家後子孫都是按照族中排行,因此蔡諒是家中為長,族中行五,家裡家外都叫他五郎。

    淳安大長公主無疑是宗室裡第一人,駙馬蔡震如今掌著宗人府,蔡家與天家關係最為親近。

    並且,近年來淳安大長公主已與太后及其娘家張家起了幾次衝突,充分顯示出淳安大長公主是忠實的站在皇帝這一邊的。

    在宗室裡,有這樣輩分、高能說話又敢說話的長輩支持,皇上許多事就輕鬆很多,當然也會投桃報李。

    蔡諒能得到這個位置,絲毫不出人意料。

    而且,旁的不論,單論忠心程度和可靠性,那也確實是無人能比的。

    淳安大長公主所出的三個兒子初時就封了副千戶的,連庶子也有百戶的蔭封。蔡諒的父親蔡遇本就是大長公主嫡長子,此時再因著兒子得升千戶,也算不得什麼。

    “蔡諒也算得咱們自己人。”沈瑞如是回信。

    確實,在去年萬壽聖節坤寧宮裡那場對峙,淳安大長公主懟了張家還聯合太皇太后一舉將金太夫人挪出宮後,皇上就著意抬舉了蔡家兄弟,蔡諒和他弟弟蔡誦多次跟著出宮,與張會關係親近不說,同沈瑞也是交情不錯。

    蔡諒兄弟的嫡親妹妹清河郡君蔡淼,可是同趙彤、楊恬極為要好的閨中密友。

    且在楊恬受傷後,大長公主府的噓寒問暖薦醫送藥,也是表示了十足的親近之意。

    蔡諒這次得了這樣的位置,與沈瑞和張會來說,還是很不錯的結果。

    “既是自己人,就當幫襯一二。你可以和蔡諒談談,提一提咱們對武學的設想,告訴他如果豹房勇士只是‘大漢將軍’,那完全沒必要單獨選這些人出來。蔡諒會感興趣的,也會感念你的幫襯,越發同咱們親近。”沈瑞在啟程回松江之前時間頗緊張,沒有時間同張會好好聊聊。

    這些時日他在途中既沒法看書,便仔細琢磨起這些事來,將自己的想法一一寫下,送回去給張會。

    “這些人是要成為真正的天子親衛,要是百里挑一、甚至萬里挑一的勇士,該當學會武學裡的東西,該當隨時被提拔成一支隊伍的首領就隨時能在戰場上為國而戰,為天子盡忠。”

    既然是皇上親自選出來的親近人,將來肯定是要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兵權的,那就要按照武官的標準來培養,而不是只做一個樣子好看的“大漢將軍”,也不能只會貼身保護那種功夫。

    大明走到現在,其實軍制已經開始敗壞,看看陝西那一場場敗仗就知道當下戰力如何。

    要想讓大明強盛起來,提高軍隊戰力也是必須的。

    戰鬥力固然不是一天培養出來的,不是三五年就能提高的,但只要埋下種子,總會有發芽的機會,總會有成長的希望!

    “豹房勇士裡還有高文虎,倒讓我想到,可否旁敲側擊於聖上提上一句,多選些尋常人家子弟入豹房?我多說一句,二哥你勿多心,勳貴戚裡彼此聯姻,關係複雜,選這樣人家子弟,一則心思恁多,需關注的關係恁多,關鍵時刻不頂用可是要壞大事的;再則富貴人家子弟多吃不得苦,又因著有種種關係,教習起來未免束手束腳。”

    “尋常人家求這樣的機會而不得,一旦中選,必激動不已,報忠君報國之志而來。皇上略加撫慰,其必死心塌地護駕。且這樣人也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努力學習一切。就如文虎,當初還要考秀才呢,如今練起功夫來也是很不錯了,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了。他又哪裡是有天賦了?無它,唯用心耳,唯用功耳。”

    說起勳貴子弟什麼個德行,張會蔡諒會比他沈瑞更清楚。但有些話,沈瑞能說,他們身在其中卻沒法說罷了。

    沈瑞可不介意將這些話對著壽哥說出來,只怕,他不買勳貴子弟的賬,壽哥還更高興些呢。

    沈瑞寫罷回信,裝在特製的竹筒裡,這竹筒設有簡單的機關,若是不懂拆解的人貿然開了蓋子,裡頭便會有墨汁將箋紙染個漆黑,寫的什麼內容自然也就看不見了,算得是非常基礎卻很實用的保密裝置。

    沈瑞依照機關封了口,便叫小廝往後頭二等客房裡尋了送信來的漢子。

    因時值京中局勢變幻莫測,且又有京衛武學、豹房勇士事,張會每隔三兩日便會遣人快馬追上沈瑞送信。

    送信人基本上都是杜老八那邊的人,本就是底層百姓,扮作行腳貨郎出京也不會引起什麼注意。

    自從張會成親以後,英國公府就將依著舊例將他當做成人看待,種種人手配置一應如他的叔父們那般。

    待張會接了京衛武學事,英國公張懋也分外重視起來,特地撥了得力的干將給他。

    而他親兄長,世孫張侖則將杜老八這條過了明路的線整個兒交給了張會。

    當然,另有暗線旁人也是不得而知了。

    杜老八也知道自己混子的身份是不可能跟著未來英國公再討個官兒當的,因此也沒甚遺憾彆扭情緒,反而爽快又忠心的輔佐起張會來。

    他原也跟著張會辦過事,深諳這小爺的作風,那是對張會的話全然執行,半點兒折扣都不打。

    杜老八這邊是精挑細選曾同沈家打過交道的心腹人送信。

    送信人追上沈瑞隊伍,本身就是熟面孔,又對了切口,確保信件非偽造,交了信出來後,送信人便以下僕身份跟著沈瑞一行繼續前行,待沈瑞寫罷回信,再由此人折返京中。

    隨著沈瑞離京日遠,派遣出來的送信人也就越發多了。沈瑞也服了杜老八,竟有這許多人手可用。

    要知道天子腳下的幫會是難以做大的,若是人數太多,便成了動亂的根源,官府也不能容許皇上眼皮子底下有這樣一支武裝力量,因此只要是規模稍大,都會被官府嚴打敲掉。

    杜老八既是在英國公世孫身邊當過差,這規矩自然也清楚得很,他的青狼幫在城西名氣雖大,但幫眾也不過寥寥數十人罷了。

    當然,這是擺在明面上的。

    能派出十來個人往返送信,再派出十來個跟著英國公舊部去拯救王岳,手邊兒還有人能維持青狼幫日常運營,杜老八這是委實沒少培養心腹。

    不過這樣送信真的是太消耗人力了,而因寫了些機密話,也不好托驛站傳送,沈瑞不免在心裡暗暗勾畫起能否搭建一條自己的傳遞信息專線,日後往山東、往松江、往遼東送信都是能用得上的。

    這邊思忖間,那邊房門被三重三輕叩了六下。

    沈瑞應了一聲,那送信的漢子方畢恭畢敬進門行禮。

    接過沈瑞遞來的竹筒,他簡單轉了兩下看清了機關合攏,便抽出塊油布了,塞進隨身背囊裡,又拱手道:“小的明日一早就啟程。”

    沈瑞道了聲辛苦,又遞了紅封過去。那人也不客氣推辭,直接揣了紅包謝了賞,便即退了出去。

    沈瑞伸了個懶腰,由著小廝打水進來,正脫襪泡腳,卻見方才那送信人沒等通稟便又風風火火跑了進來。

    “沈二爺,我們‘棍子爺’來了。”那漢子喘著粗氣,急急道。“他一路快馬過來,累得狠了,在底下喝口水潤潤嗓子就上來,他叫小的先來說一聲,他隨後就到……”

    說話間又一個小廝跑上來,狠狠瞪著那漢子,口中上氣不接下氣向沈瑞請罪道:“……二爺恕罪,這位大哥實在跑得太快了,小的……沒跟上來……”

    沈瑞哪裡還理會得這些,腳也不泡了,匆忙打發了人抬水下去,便讓那漢子請了那位“棍子爺”來。

    無怪他這樣著急,只因,這人乃是杜老八親表弟,先前就有約定,若是王岳事發,便由這位來送信。

    *

    杜老八當初是拉了一幫親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一起出來討生活的,這些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同心協力一起打天下,是他能迅速立穩腳跟的原因。

    可惜搶地盤的混亂世界裡保命不易,他有血緣兄弟接連在鬥毆中殞命街頭,最終他成為青狼幫瓢把子時,身邊只剩下最小的舅家表弟。杜老八也就對這個碩果僅存的表弟當親弟弟一樣看待了。

    這小表弟姓王,家裡行四,本有個乳名叫四狗子。後來杜老八因著八根手指頭有了八爺的諢號,王表弟的名號便不太好叫了——王爺可叫不得,狗爺不好聽,四爺又越過兄長去了。

    江湖上到底還是有機靈人的,因著王表弟的身量為他起了個棍子的諢號,他自家聽了一笑,也認可了,青狼幫幫眾便都稱個棍子爺。

    所以,聽棍子這名字就知道王表弟的相貌了,他可真和他那一臉橫肉的表哥杜老八沒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這王表弟細高挑的個兒,長手長腳,臉也是窄長一條,兩腮微微凹陷,好似幾輩子沒吃過飯一樣,簡直是行走的骨頭架子,無愧於“棍子”這諢號。

    而且人人都說,此人比杜老八更加心黑手狠,一路打下來,也確實是青狼幫的一條“棍子”。

    這次“拯救王岳”的事,杜老八這邊便是王棍子全權負責。

    打發走了小廝,又派了青狼幫的人在外頭把風,王棍子草草行了禮便直言道:“二爺恕罪,我得坐下歇會兒喘口氣,這倆金槓子都不聽使喚了。”說著也沒等沈瑞允許,便往椅子上一攤。

    金槓子是江湖黑話,指的是腿。王棍子雖已極力用官話同沈瑞交流,可難免還帶出江湖習氣來。

    這會兒他臉上已被烈風颳得通紅,嘴唇乾裂,聲音嘶啞,進門時步伐沉重,顯見累得不輕。

    沈瑞也不挑理,還親自為他取了茶來,仔細看他神色,見雖有疲憊,卻無焦慮,想來是事成了,也不由放了放心。

    王棍子也沒客氣,道了聲謝,直接提起茶壺又灌了半壺,嗆咳了幾聲,嗓子才好了些,果然報喜道:“二爺放心,成了。”

    沈瑞已是極為淡定了,笑一笑點頭道:“八爺辦事,張二哥與我都是放心的。”

    王棍子立時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拱了拱手致謝,緩了口氣,慢慢講了過程。

    當初雖是東廠透出話來劉瑾與丘聚暗暗抽了人手要劫殺王岳、范亨、徐智三人,但這種事通常是派出去的人臨時決斷劫殺的時機,便是劉忠也不可能知道時間地點。

    張會這邊依照同沈瑞的約定,一面尋了杜老八,一面又尋了脫離了英國公府的舊部,與沈瑞身邊長壽等人,分作兩隊,一隊打前站,走在王岳三人之前,留意動靜,一隊躡在王岳之後,隨時衝出去救人。

    王岳三個被下獄磋磨了一回,又是受貶去南京,自然無往昔煊赫聲勢,不過帶著二十來個隨從,一路拖拖拉拉走得極慢。

    東廠的人也真是好耐性,愣是拖著沒在北直隸動手,直到山東境內才發難。

    “國公府的人不愧是沙場上過來的,實在高明,高大哥(領頭的)在個禿山坳裡就說,這塊是頭一處能動手的地方。我還沒信,合計不遠就是縣城,周圍也有莊子,這一交上手,那邊報了官,可不是要麻煩。

    “高大哥就說這種小地方,沒幾個差人,見著打鬥躲還來不及,必不會來管,”王棍子咧開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越發像個骷髏,語氣裡也透著森然,“只怕要等人死透了,才敢來看看。果然叫他料著了,還是後來王岳他們自己去報的官,縣令嚇得快尿了。”

    “王岳帶的人也實在窩囊,跳出來個蒙臉操傢伙的便鬼哭狼嚎的,不叫人包圓兒了才怪呢。”王棍子一臉不屑,道,“點子(對頭)那邊兒瞧這群人膿包,便也輕敵了。高大哥就讓咱們先別動,等點子把那些跑了的都圈攏回來,提青子(兵器)剁人沒什麼防備時,咱們才出手,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長壽哥是真不賴!有兩個硬點子都是他料理的。”王棍子說著豎起大拇指來,語出真心。

    沈瑞卻是心下嘆氣,長壽雖然替他辦了許多事,但這樣的殺人,還是頭一次。甩頭拋開那些無謂的想頭,沈瑞又將心神投入到王棍子的講述中來。

    東廠那邊是真輕敵了,本身王岳他們帶的護衛便不多,他們又探查一番,知道都是沒能耐的,此番痛打落水狗,這東廠便也沒派多少人去,更沒什麼一流高手了。

    而王棍子這邊,是三方人馬匯合,本身就人數不少,既有不少行伍出身百戰之卒,懂得排兵佈陣,又有一些杜小八養的江湖好手,功夫不弱,因此便佔盡了優勢。

    不過東廠也不是白給的,到底有好底子。雙方還是一場惡鬥,王棍子這邊勉強將東廠的人盡數殺了,己方也難免有了折損。

    戰後一統計,杜老八手下死傷五人,長壽手下一死一傷,英國公府舊部那邊倒還不錯,大約是老卒都懂得保命,因此受的都是輕傷。

    只是東廠裡也有橫練的人,眼見瀕死,便索性不還手了,竟直奔著任務目標去了,試圖殺了王岳等三人,也算賺回本了。

    這一番變故出乎王棍子這些人的預料,雖然最後斬殺了那人,但王岳和范亨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

    離著那人最近的徐智最倒霉,被生生削斷了一臂,若不是被長壽拽了一把,只怕半邊身子都要被削掉了。

    在王棍子離開時,徐智在縣衙後宅客房裡發著高燒,小縣城缺醫少藥,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過來。

    “點子早就安排好了,滅了附近個小山頭,藏了屍首在附近,想是準備做了王岳他們,再丟點兒屍首過來,扮個山賊劫道的樣子。只可惜,這屍首最後是替了他們自己。”

    王棍子冷冰冰道,眼裡也閃過寒意,“東廠的人都死了,那王公公還行,說燒了吧,不要留下屍首。那范公公還真是個狠角色,叫咱們把東廠的都剁了扔山上去喂狼……”

    “不止如此,”他頓了頓,聲音又低了些:“知道了咱們是小劉公公的人……范公公就直接叫咱們把他身邊兒的活口也都做了。那都是他體己人吶,我看著直發毛,咱們跑江湖的再狠也不動自己人的。”

    沈瑞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雖說是要保密,可這般,真是視人命如草芥。

    “我同高大哥、長壽哥商量了一下,咱們三家各出了幾個伶俐的,換上跟班的衣裳護著王岳他們南下,到南京再想法子脫身。餘下人各自散了,先不回京,躲躲風頭再回去。長壽哥說他不好在這邊露面,就依二爺你先前吩咐的,他的人分幾批走,先一步回松江去,在松江候著二爺。”

    王棍子又一笑,指了指自己道:“我哥說讓我先跟著二爺,這一路也能拜拜山頭燒燒香,替二爺結幾個善緣。日後二爺用上用不上的,總沒甚壞處。”

    沈瑞聞言,心知先前他想撇開杜老八再挖掘幾個江湖中人的事,怕是落在杜老八眼裡了,不過這種事也沒甚好說的,他想培養點兒獨屬於自己的勢力無可厚非,杜老八也犯不著挑這刺兒。

    現下杜老八派了王棍子過來替他牽線,也是一種示好。

    經了王岳這件事,實際上沈瑞張會並他杜老八,也都是在一條船上了。

    沈瑞想通了便是一笑,拱手謝過,接受了杜老八的這番“善意”。

    因又問起後續處置,王岳這件事的關鍵就是,不能讓劉瑾追溯到他們身上來。

    因那是東廠,有可能後續還會有錦衣衛的稽查——記得前世歷史上,就在不久之後,錦衣衛就換了指揮使,廠衛盡數落入劉瑾囊中了。

    面對這樣的專職特務,事情做得稍有一點兒不乾淨之處,都可能會引火燒身。

    如此看來,范亨的心狠手辣也是一種很好的保護。

    什麼親信心腹,他被攆出宮了,還有沒有真正的“體己人”可不好說。

    也只有不會說話的死人才最保險。

    “屍首都依著范公公的,剁碎了丟山裡了。”王棍子是個十來歲就開始跑江湖的廝殺漢,見血見得多了,又是出了名的冷血,說起碎屍來就如說砸碎了個核桃一般輕鬆。

    事關重大,沈瑞忍著胃裡湧起的不適,強迫自己聽完他的每一句話。

    如王棍子所說,東廠之前為了掩蓋行跡而選擇殺了一群山賊作替罪羊,最終這些倒被王棍子他們用上了。

    東廠的人一個不剩統統被剁碎,分開丟在山中野獸出沒的地方。

    王棍子這邊死傷的人被火化了帶走骨灰。

    王岳他們那些被殺死的護衛和僕從被當作受害人,而山賊的屍首則擺在現場作為劫道的匪徒,就留下這樣一個現場給之後來的官差看。

    如高大哥所料,這樣偏僻的小地方,便是有了打鬥,從官府到民眾是連熱鬧都不敢看的,都關好門窗躲在室內瑟瑟發抖祈禱賊人不要來找自家。

    等王棍子一行人都料理完了諸事,假扮了隨從護衛著王岳、范亨,抬著失血過多昏迷的徐智進城到縣衙後,縣令縣丞才畏畏縮縮的出來見禮,聽說匪寇被王公公的護院打跑了,縣尉才敢帶著捕快仵作去查看現場。

    “除了王公公,范公公,沒人知道咱們身份。王公公和范公公想是託付了高大哥那邊什麼東西,我南下來送信時,國公府那邊已有人捎回京了。”王棍子道,“至於咱們的弟兄,出來前家裡都不知道是要做什麼的,都是現到地方現交代活計,也不告訴哪邊是什麼人。二爺放心,我哥素來仁義,做事前都是先給買命錢的,死傷的兄弟家裡只會感恩戴德,不會混問的。”

    沈瑞仔細想了一回,又反覆問了王棍子細節,確認沒留下蛛絲馬跡,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這番著實辛苦你了,趕緊去歇著吧。明日我會同兩位族兄知會一聲,你便跟著我們走,旁人若問,你只說是從京裡來與我送信的便是。”沈瑞溫言向王棍子道。

    這些時日京中張會沈瑞兩方傳信頻頻,旁人也不會疑心什麼。

    打發走了王棍子,沈瑞請了沈瑛過來,將事情簡單向他說了。

    聽說王岳有東西捎回京裡,沈瑛長舒了一口氣,道:“總算不白忙這一場。之後就看小劉公公的了。”

    略一思忖,又道:“皇上既派了王岳等往南京去,便是手下留情,要饒過他們了。劉瑾之榮辱權柄全賴皇恩,是不敢明著忤逆皇上意思的,此番劫殺便是吃了大虧他也斷不敢聲張,也不敢大張旗鼓來追查。若叫皇上知道了他背著皇上做這事,他前程也就沒了。”

    “王岳在司禮監多年,先前又掌東廠,有人相護也沒甚好奇怪。且英國公府非但與王岳關係不好,甚至可以說有仇,雖是丘聚挑的事兒,但到底是王岳做主去了自己侄兒和英國公府三老爺的職位,劉瑾丘聚是再怎麼也想不到英國公府頭上的。而咱們家素來與他們無涉,又與張永公公那邊交好,近來紅白事也不少,分身乏術,他們亦不會想到咱們頭上的。”

    沈瑞聽著頻頻點頭,嘆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生怕百密一疏,露了破綻。”

    沈瑛拍拍他肩膀道:“也不必想那許多。事情已了,他們現在是當頭疼的時候,王岳既然未死,豈會不對付他們!他們只怕一時還不會開始清查什麼。待過上幾個月,便是當時露下什麼也都乾淨了。”

    *

    這個冬天的幾場大雪拖慢了沈家三兄弟的行程,進入南直隸已是過了臘八。

    沈瑾心下不由焦急起來。

    雖說因著路途遙遠,送信進京再等他歸來時日太長,張老安人是不會停靈那許多時日才下葬的——縱是冬日裡,加些冰屍身可存,卻也拖不過七七四十九日。

    但作為承重孫,沈瑾的遲遲不歸還是十分不妥。

    與沈瑞不同,沈瑾待祖母張老安人是有真感情的。

    他雖承認張老安人年邁後有些糊塗了,但在他年少時,祖母是真心待他好的,事事都以他為先,他雖是庶子,在家裡卻半分也未因庶出身份而得到絲毫慢待。——當然,這自然也是他與沈瑞對張老安人態度截然不同的關鍵所在。

    於本心裡,沈瑾是真想趕緊趕回去送老祖母最後一程的。

    可是這樣的路況,他再是心焦也沒法子。

    他曾一度學沈瑞棄車騎馬,希望行進速度能更快一些,只是他到底沒有功夫底子,騎了一陣子,便是腿側火辣辣的疼,腰也又硬又酸,只得重新回到車裡。

    沈瑾這樣的焦灼,沈瑛也是看在眼裡的。

    這樣的心情他也十分理解,一如當年他父親去世時他也是沒命的抽馬往回趕,所以他勸慰的話也就不好說出口了,也覺得勸也沒用。

    沈瑞雖厭憎張老安人,近來又因壽寧侯府而遠了沈瑾,但瞧見沈瑾這樣,也忍不住嘆氣,終還是由他出面勸了沈瑾兩句。

    “瑾大哥急也是沒用的。如今天寒地凍,最是易感風寒的時候,若是不好好保養,病倒了,豈不更耽誤事?四老太太也已入土為安,她在天之靈也只有盼著瑾大哥更好的。瑾大哥怎好讓老人家不安。”

    雖明顯是客套話成分居多,但聽了沈瑞這句,沈瑾仍目露感激,有些哽咽的叫了聲“瑞哥兒”,卻是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沈瑞對他的疏遠他是清清楚楚的,他也不是沒想過去挽回,只不過這個弟弟他也清楚,脾氣硬起來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他也只好認了,心裡是想無論如何這都是他親弟弟,只要他自己始終秉持此心便是。

    這還是自他定親沈瑞翻臉後,首次得其如此溫言勸慰,沈瑾一時竟也不知道回句什麼才好。

    他穩了穩情緒,終只是說,“瑞弟,祖母去了,我心底難受,總想為她做點什麼罷了。你勿擔心,我自己省得的。”

    沈瑞一默,也不再多說。

    沈瑾是骨子裡天然帶著的一股子良善,是即使看到人性惡的一面,很多時候也選擇了寬容以待。

    沈瑞雖瞧不上他這樣,覺得很多時候這是善惡不分,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良善讓沈瑾看上去安全許多——沒有人願意與一個天生惡人打交道,不是麼。

    雖然這次對話只有寥寥幾句,但兄弟兩人的關係卻好似已然破冰,日常再交流起來,那份疏遠感也去了許多。

    十二月下旬,兄弟三人終於進了松江地界。

    在旅途中穿孝多有不便,也有許多店家忌諱,因此三人趕路時只著素色衣裳罷了。此時家門近在眼前,三人也就在車裡換了正式的喪服。

    沈琦這族長早早派人在各處路口驛站相迎的,這邊有下僕接到了人,那邊立時就有人趕回五房報信。沈琦沈全兄弟也就忙不迭趕來相會。

    眾人廝見過,不及敘話,依著禮數,先將他們沈瑛沈瑞引去四房。

    張老安人已下葬多日,家中靈棚也撤了,只在小家祠裡留了牌位。

    上墳有許多講究,尤其是有沈瑾這剛剛歸來的承重孫在,還要特別擇了日子才行。因此沈琦是先帶沈瑛沈瑞來四房與張老安人牌位上香。

    沈源站在小佛堂裡,一眼可見消瘦了許多,一身重孝更顯憔悴,走進可見其臉色灰暗,眼下青痕頗重。

    沈瑾大禮喚了聲“父親”,沈瑞則只隨沈瑛行禮喊了聲“源大叔”。

    沈源望著沈瑾、沈瑞兄弟,神情複雜,默了片刻,才緩緩抬了手,只道了句:“上香吧。”

    沈瑛帶著沈瑞上了香,客氣了兩句節哀之類,便表示還未回家見過母親,先一步告辭了。

    沈源被關在家祠中一年多,老實了不少,且見著沈瑛還帶著幾分畏懼,喏喏應聲,便由著他們去了。

    等沈瑛沈琦一行走了,沈源鬆了口氣,好似挪走了肩上什麼重物,突然能直起腰來了一般。

    他看著沈瑾,忍不住端出老子的氣勢,拔了拔腰桿,咳嗽一聲,道:“你的婚事,為父卻是在後來才聽說……”

    沈瑾猛的抬頭望向沈源,眉頭鎖成川字,若非這個父親“賣子求財”他的婚事如何會艱難至此!

    饒是脾氣再好,沈瑾也禁不住冷冷截斷父親的話,道:“兒子的婚事是兒子座師、前吏部侍郎張元禎張大人為媒,太后娘娘親為女方大媒。老爺想必也聽說了。”

    不再叫父親,而改叫了老爺,又甩出這樣擲地有聲的名字來。

    沈源登時啞了聲,半晌才又道:“媳婦可跟著你回來了?”

    “雪天路滑不易行,女眷乘車換緩行。兒子獨騎先趕回來送祖母。”沈瑾回道。又問:“太太比我們先行,可是抵家了?”

    看到四房一切井然,他也知小賀氏定然早已回來,此時問起卻不過是尋個台階,以過去拜見為由不再和沈源交談罷了。

    沈源臉上神情微有變化,半晌方道:“回來了。你外祖今日也在,去後堂見過吧。”

    外祖?沈瑾微微一怔,轉而反應過來是小賀氏的父親、賀九太爺過來了,當下低聲應了一聲,轉頭就走。

    剛剛跨過門檻,聽得沈源一聲嘆氣,似是自言自語嘀咕道:“……虧得是在翰林院,再起復回翰林院也便宜些,不必費心謀缺兒……”

    沈瑾站住腳,回身去望,沈源就站在張老安人的牌位前,臉上的惋惜還不曾收回。

    沈瑾臉上的肉不自覺抖了抖,祖母過世,父親想的卻是兒子此番丁憂官兒還保得住保不住。

    他死死咬住牙,終還是沒能咬住那句話,“老爺怕是沒得著最新的信兒,兒子之前已調了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只不過,趕上丁憂。他日起復,再謀詹事府怕不能了,要去何處,只怕還要再傷腦筋。”

    沈源的臉色也隨著沈瑾的話而變化,聽得詹事府先是又驚又喜,微微張開嘴,隨後得知到手的鴨子飛了,那一雙眼睛驟然瞪得溜圓,一臉錯愕,轉而又是灰敗失望。

    他脫口而出:“早知如此……”

    卻是戛然而止,把後面的話統統嚥了下去。

    那嚥下的話似是噎住了沈源,他幹瞪眼半晌,方垂下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去罷,見過你外祖父。”

    沈瑾盯著他每一點表情變化,見他最終頹喪,心裡竟生出些快意來,可隨即又覺得寡然無趣。

    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沈源,又哪裡值得人去刺激了。

    沈瑾涼涼應了聲是,扭頭大踏步去了。

    只留沈源在小祠堂裡,對著張老安人的牌位,唉聲嘆氣。

    *

    沈瑞這邊隨著沈瑛走出四房,整個人都覺得輕鬆起來。

    四房始終是沒有留給他什麼好回憶的。

    而踏進五房,則是立時有了到家一般的感覺。

    遙遙的看見五房鴻大太太郭氏在門口往這邊張望,他心裡便是一暖,像個少年一樣,快步疾跑過去,撩衣服就要跪下,卻被郭氏一把拽起來。

    郭氏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口中嗔怪道:“你這小子,少來弄怪!再這樣可是要討打了!”

    沈瑞素來將郭氏視作第二位母親一般,聽得她這親切責怪的話語,便像又回到了童年,因笑道:“也是許久不見嬸娘,該當給嬸娘磕頭的。”

    看著眼前比去歲又高了不少的大小伙子,郭氏已經紅了眼眶,伸出手來拍了拍他臂膀,“都是大人了,還磕什麼頭!快快進屋裡來。”說罷領著沈瑞便往上房去。

    她轉回身才瞧見女兒福姐兒站在一旁。

    不等郭氏瞪眼睛,福姐兒已吐了吐舌頭,小碎步過來,福身行禮,脆生生道:“見過瑞二哥。”

    福姐兒轉過年就要十歲了,個子卻沒長起來,肉嘟嘟的小臉還是小女童的樣子。

    而她身後還跟著個真正的小女童,小蘿蔔頭四五歲的樣子,懵懵懂懂也跟著叫“瑞二哥”,卻被福姐兒回身拍了一下手,瞪眼道:“你叫二叔的,都教過你啦!”

    這一瞪眼,卻是與郭氏十足相似。

    大人們都笑了起來,小蘿蔔頭卻是沈瑛的小女兒,被小姑姑一說不由漲紅了臉,見長輩們都笑,她心裡一急,扁扁嘴便是要哭出來。

    沈瑞忙過去拍了拍小蘿蔔頭的腦袋,笑道:“二叔這次回來的匆忙,沒給囡囡帶東西,二叔該罰,改日二叔帶囡囡去街上買好玩兒的好不好。”

    小蘿蔔頭還小,又時隔一年多不見,早已不記得沈瑞了,此時見沈瑞笑容親切,又肯領她上街,立時破涕而笑,眼睫上還沾著淚滴呢,嘴已經咧開了,響亮的回了一聲:“好。二叔好。”

    眾人又是大笑起來,郭氏無奈笑著走過去伸手抱起小蘿蔔頭,向沈瑞道:“你呀,沒得慣壞了小孩子!外頭怪冷的,快進屋裡來。”

    沈瑞笑應了一聲,又向福姐兒擠擠眼睛,道:“二哥回來匆忙,回頭福姐兒那份也一併補上。”

    福姐兒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接口道:“二哥可說好了呀,我想要對兒新泥娃娃的……”

    沈瑞笑嘻嘻應了,“給你買兩對兒,自家挑。”

    郭氏回頭瞪了女兒又瞪沈瑞,“剛說了別慣著小孩子!趕緊進屋。”

    沈全也嘻嘻哈哈笑著拽沈瑞進屋,口中嘖嘖道:“你可別接福姐兒的茬,這小妮子如今精明得緊,一會兒你指不上叫她繞進去多少東西去。”

    福姐兒在身後跟著,嘟起嘴來,氣呼呼道:“三哥最壞了,自家摳門不捨得給我買東西,還不許瑞二哥給我買!”

    沈瑞險些笑噴了出來,戲謔的瞧著沈全。

    沈全也不尷尬,虛指著福姐兒,笑回道:“這話卻是沒良心了,你去開了你的箱子來,多少不是我與你買的!那口箱子都是我買的!”

    因著年紀差得多,五房幾個兄長幾乎都把這個小妹妹當閨女一樣待的,寵溺得緊。

    福姐兒是個活潑開朗的性子,一時笑鬧也有些沒大沒小,牙尖嘴利的拌起嘴來。

    郭氏把孫女交到乳母手裡,叫她帶下去,回過頭來一戳女兒的腦袋,啐道:“怎麼與兄長說話的?沒個好樣子!就該當什麼都不給你。你訛了你幾個哥哥多少東西去,又來訛瑞哥兒!大人說話,你別跟這兒了,趕緊下去做針線去。”

    提到針線,福姐兒立刻蔫了下來,苦兮兮又給眾位兄長行禮告退,臨走前還眨眼睛道:“瑞二哥可不許忘了。”

    逗得沈瑞哈哈大笑:“且少不了你的!”

    郭氏同小女兒一處說話時尤顯得年輕,待小女兒走了,面對年長的兒子與侄兒,便又是慈母模樣,拉著沈瑞問了一番京中沈府的事情,徐氏的身體情況,因著聽說了楊恬先前的病,也免不得探問一番。

    沈瑞一一答了,表示家中一切都好,嬸娘不必掛念。

    說來說去,不免提到當下的朝局。

    兩位閣老致仕的消息還沒這樣快就傳遍全國民間呢,因此郭氏此時才知謝遷下台,且謝遷還未出京,其弟謝迪就被罷了官,可見是遭了中官的報復。

    郭氏便擔心起沈理來,聽聞沈理外放了山東,這才松了口氣,道:“還是遠離是非之地的好。”

    說罷沈理,自然而然就提起了沈瑾。

    這一年裡,沈家贏了官司、又被定了棉布為貢品,也是著實熱鬧了幾場的,松江府官員士紳紛紛過來道賀拉關係。

    這也是沈家五房低調舉辦沈鴻週年祭的原因。

    但最熱鬧的一次,還是沈瑾定了壽寧侯府千金的消息傳回松江時,過來四房以及族長所在五房拜訪的人絡繹不絕,真真是門檻都能給踏下去一寸。

    四房小賀氏要進京為沈瑾打理婚事,族中不得已將沈源放了出來,以照料張老安人。

    果然不出沈瑛沈瑞等人所料,沈源雖被關了許久老實了些,但是被眾人一吹捧,不免又飄飄然,以壽寧侯府親家自居了。

    好在沈琦看的緊,沒讓他藉機斂財。

    雖是松江府上下都在討好沈家,五房卻是知道壽寧侯府與二房種種恩怨的,不免為此憂心。沈瑛沈琦沈全都與沈瑞去過信。

    沈瑞回信時便是輕描淡寫一句族人而已,五房見了,也不好多說什麼。

    這會兒屋裡沒有外人,沈瑛便將京中這兩個月發生在沈瑾身上的事兒同母親講了,郭氏連連嘆氣,不住道:“這親結的……這親結的……齊大非偶……唉……”

    頓了頓,郭氏方低嘆道:“罷了,已是我沈家的媳婦了,她既回來了,作族中女眷好好相待便是。”又嘆一聲,“只可憐了瑾哥兒。……小賀氏也是個可憐人吶。”

    沈瑛搖頭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也沒什麼。他這岳丈到底也是個助力,若沒有丁憂,詹事府右諭德委實是好缺兒,也確是給他鋪了條青雲路的。”

    他扭過頭去問沈琦道:“我們走前,四老太太看著還好,怎的說沒就沒了?”

    張老安人雖是中風癱在床上,可是這一年多來,病情並沒有惡化,反而是有些見好了,能含混說出一些話來,雖自己不能捧起碗來吃飯,卻是有氣力拿飯碗丟丫鬟婆子了。

    當初小賀氏北上打理沈瑾婚事時,將沈源放出來,也是考慮到若四房沒個主子在,下人伺候張老安人定然不盡心。

    未成想,到底是在這時候張老安人故去了。

    沈琦搖了搖頭,向兄長道:“四老太太一直病著,大夫個把月來一次,也沒聽說不好了,只說讓養著。九月十九那天,一更天時候,四房過來報喪,我和老三過去的。那邊說是四老太太是又同丫鬟置氣,砸了藥碗,丫鬟便躲出去了,等丫鬟再進來的時候四老太太已經嚥氣了。大夫來說是閉氣而亡。”

    張老安人自從中風後脾氣就越來越差,打罵丫鬟也是常事。

    沈瑛聽了也只搖頭嘆了口氣,心道一聲自作孽。

    沈瑞卻奇道:“我當初聽著報喪說人沒了,沒太在意日子,後來只道自己記錯了。竟真是九月十九?怎的恁許久京裡才得了信?”

    沈琦冷哼一聲,道:“源大叔說他自會送信,不用咱們。我算著大哥他們走水路,乘北風快,十來日功夫也快到北直隸了,追也是來不及的,便由著源大叔自家料理送信了。現下看你們回來的日子,怕是源大叔拖著沒早早送信去。”

    見沈瑛沈瑞齊齊皺眉,他涼涼道:“想來,若是走驛站快馬加鞭送進京,萬一趕在瑾哥兒成親前報喪,這親事也不必結了……”

    沈源這侯府親家做得正美,又哪裡捨得婚事成空。

    沈瑞諷刺一笑,“這拖得也夠久的,一個來月,送信的爬也該爬到京城了。可這爬到的時機,卻是,恰阻了瑾大哥的青雲路。張家未必會比成親前得知喪報恨得輕些。”

    沈瑛搖著頭,這次卻是說出聲來,“自作孽吶。”
Babcorn 發表於 2018-6-28 09:44
第633章 緱山鶴飛(三)

     最近的拜祭吉日也在五天之後了,已近年節。

    雖然正德二年是個罕見的閏正月,卻也沒有過兩次年的道理。正旦仍是正月初一。因著抵達松江時已是臘月下旬,沈瑞左右是要留在松江過年的,因此哪日拜祭並不是問題。

    只是,第二日沈瑾登門五房,除了拜見郭氏、帶來拜祭日期外,還帶來一樁不大不小的麻煩事。

    也是為五房及沈瑞揭開了張老安人的死因。

    沈源雖被關在祠堂裡一年多,每日粗茶淡飯外加背祖訓,看上去老實了許多,但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一出去又逢同皇親攀上了親家備受眾人巴結追捧的時候,他也就立時張狂起來。

    沈源本就是個貪花好色之人,在外頭被人請席花天酒地,回到家裡也是胡天胡地。

    本來沈源被關起來後,小賀氏是下力氣收拾了家中一回的。但現下她既要北上操持狀元公的婚事,自然要把得力人手都帶走,家中不免失了約束。

    而有些巴結的人覷著四房主母不在,更是送了年輕貌美的姑娘來討好沈源,一來二去,四房又是烏煙瘴氣一團亂。

    這樣的風氣下,也有不少丫鬟媳婦子打起歪心思來,尤其是那些希望借由爬床來改變自己命運的——比如伺候張老安人的丫鬟。

    張老安人原本脾氣就沒好過,中風後諸般不便,更添怒氣,打罵丫鬟婆子是常有的事兒。

    儘管小賀氏已經儘量挑了相貌尋常、老實本分的人過去伺候,但人總有私心,再老實的人被這樣日日折騰也會滿肚子怨氣,想方設法尋出路的。

    這其中就有一個叫春華的丫鬟,左耳朵聽著府裡傳誰誰誰與老爺相好得了什麼好處,右耳朵裡聽著張老安人打罵,心下一翻個兒,便趁著沈源來探望母親時慇勤服侍,終是爬上了沈源的床。

    只不過她相貌實是尋常,便是身段不錯,又肯伏低做小任由沈源擺弄,也沒成功調崗。

    但到底已是“老爺的人”,她自覺地有些不同,又全副心思都在調走,對張老安人這邊不免怠慢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張老安人聽到了什麼閒話,逢春華當值便對她大發脾氣,加倍磋磨,春華便是該頂嘴頂嘴,動手時就躲出去。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九月十九那日,也是春華當值,恰沈源過去了,兩人拉拉扯扯的,便往東廂去成就好事。

    下人們都躲得遠遠的,遂張老安人在這邊罵街砸碗也沒人敢來看看。

    等東廂兩人穿好了衣裳再出來,這邊張老安人屍首都涼了。

    若是尋常人家遇上這樣的事兒,涉事的下人都會被控制起來,不說剪了舌頭,基本上也都是堵了嘴打一頓遠遠發賣了,而春華更可能被一棍子敲死,再報個“殉主”。

    沈源雖不大會持家,卻也不是個傻子,這等不孝的事兒傳出去他也別想活了。旁的下人都料理乾淨了,這個春華卻不好處置了,倒不是勾得他神魂顛倒之類,而是,春華有身孕了。

    沈源一直以來女人不少,孩子卻只有沈瑾、沈瑞兩個。在對兩個兒子都不滿意後,他沒少想著再生一個,卻是怎麼努力都沒用。

    此時忽然聽說要又有兒子了,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且人近中年,還能讓女人大了肚子,亦是龍精虎猛的表現,他自己也不免得意,飄飄然起來。且無論如何,這個兒子是要留著的。

    春華說是被“關”了起來,等太太回來發落,其實卻是好好安置在小院子裡養胎。

    而太太小賀氏回來,面對這樣的情況,也是沒法下手的。

    賀九太爺過來四房,也是聽聞沈瑾回來,特地來說此事的。

    “不是我容不下小兄弟。”五房內書房中,沈瑾滿臉疲憊,好好一個青年才俊,卻已有了中年人那歷經滄桑般的蒼老神態。

    他苦笑道,“我又是個什麼出身,全賴母親容我,悉心教養,我才有今日。我又如何會容不下小兄弟。只是,這時日委實不好,容易被人說是孝中有的,那便是大罪過了,閤家的名聲也都沒了。”

    沈瑛三兄弟及沈瑞臉色都凝重起來。

    若真被誣孝中行房有孕,那便是天大的不孝,這也不會是沈源一個人的事兒,整個沈氏一族都將淪為笑柄,日後此條也會成為官場上政敵攻訐沈家兄弟的話頭。

    沈瑞更是想起張會當初所說其舅父家事——被族親誣陷子蒸父妾。如今沈源多年不曾有子,又已老邁,若是有人純心污衊,將這孩子賴在沈瑾頭上……那真是百口莫辯。

    “可請大夫來確診了?此婢有孕多久了?”沈瑞先問道。

    “祖母去時此婢喊出有孕,原還道是她求活妄言,然老爺悄悄請了大夫來診脈,大夫言當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淺,脈相不顯。直到十月底再次診脈才確認。眼下,不滿四月月。”沈瑾嘆氣道。

    沈瑞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張會舅父的事隱去了名姓,假托“前朝舊事”說了幾句。

    沈瑾聽罷一陣陣面色發白,眼中滿是駭然。沈瑛兄弟臉色也難看起來。

    若此時那春華月份大了還則罷了,現下只三個來月身孕,他日足月生產,賴在沈瑾頭上也不是不可能,畢竟還有早產兒這回事,還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人家要是硬賴你是催生早產,一樣百口莫辯。

    沈瑾雖看著官運亨通,可實際上走得怎樣艱難只有他自己知道,現下朝中不知多少人看他不順眼,且看張家不順眼的也都算在他頭上,要不然當初鄭姨娘悄沒聲的過來幫他打點家事,怎麼就會被御史參劾了!

    若是如沈瑞所說那樣,朝中傾軋時,真有人跳出來以此說事,他沈瑾身敗名裂不說,只怕也只能如那高官一般一死了之了。

    沈瑛黑著臉,低沉著聲音道:“可查了,真是源大叔的?源大叔可是一向子息單薄。”

    沈琦微微一怔,隨即也明白了兄長的用意,這邊是找個台階給沈瑾,讓他有藉口處置了那婢女。此女也確實不能留了,因而也開口道:“此事也不合禮法,此子系私生,族中不會認下。”

    正常要將丫鬟抬舉成通房甚至姨娘,也要是自家房裡的丫鬟才是。便是沒有孝中行房的事,曝出子偷母婢也不是什麼好聽話。

    既然族中定為不合禮法,四房這邊也就可以放開手處置了。

    沈瑾目露感激,向沈瑛沈琦深深一揖。

    沈瑛擺擺手,沈琦則道:“族中先前對源大叔的處罰可尚未行完,只因老安人無人照料才暫時遣他回家,如今老安人既已過世,那過完年便該源大叔重回祠堂,繼續先前的處罰。”

    眾人都鬆了口氣,沈源,還是該關起來的好,否則真不知道還會出什麼幺蛾子。

    沈瑾應道:“我回去便同太太說。”

    一旦決定要做,便拖不得。

    沈瑞講的那“前朝舊事”是真的將他嚇住了。他如今又想深了一層,決定趕緊在妻子未到松江之前處置好所有事——並非怕妻子添什麼亂子,而是怕有小人將這事誣賴到他妻子頭上去,兒媳處置公爹的妾室,也一樣是踰矩的。

    只是此層隱憂卻是不能同任何人道出的。

    沈瑾頓了頓,又向沈琦道:“此事我們太太倒是辦得,只是我們老爺那邊,只怕還要族長這邊……”

    沈琦點頭道:“這個自然。你且放心。此事關乎整個沈氏一族的名聲,族中不會不管。”

    沈瑾這才松了口氣。分宗後他雖是四房宗子,論理是可以處置四房任何人的,但,那到底是他親爹,到底禮法上說不過去。還是族中處置名正言順。

    換過一輪熱茶,沈瑾又提起了昨日登門的賀九太爺。

    賀九太爺也是掐著日子聽著沈瑾進了松江府的信兒過來的,既是想說一說那婢女肚子裡的孩子,也是想提一提他那已被發往遼東的兒子賀平盛。

    若非這時機實在不對,賀九太爺其實是非常樂意讓沈源添個庶子,好讓他閨女抱過去養的,雖說這些年小賀氏一直沒有身孕其實也漸漸死心了,但若能親手養大個兒子,也總算他日有所依靠。

    尤其狀元繼子如今娶了這樣的高門兒媳,小賀氏將來受氣幾乎是一定的。若能有個自己養的孩子,將來母子關起門來過只在松江過自己的日子也是好的。

    只可惜這個孩子在老太太歿了的時候來的,也是老天不讓留。

    沈瑾還是在賀九太爺口中知道的事情原委,頗為尷尬,又沒法子立時給賀九太爺個交代,只含混表示事關重大,要仔細斟酌。

    而賀九太爺提出的第二樁事,沈瑾更是沒法應下。

    當初通倭案審結,賀東盛、南盛兄弟滿門抄斬,北盛流放三千里,而賀平盛以科考舞弊、代人作文被判奪去功名,黜為遼東小吏。

    此番賀九太爺得知了沈家與陸家經營山東遼東(彼時遼東行政上隸屬山東布政司),不免動了心思。

    細論起來,雖他們也是賀家人,但與沈家實在沒有冤仇,相反,倒是與賀家宗房有仇、而受沈家大恩——不提先前被賀家宗房害死的長女,就是兒子賀平盛,若非沈瑾沈瑞兄弟相救,早就得因代筆之事被賀東盛殺人滅口了。

    賀平盛拚死參加會試,中了進士之後,立時謀了個外放知縣,與賀家沈家都沒來往,也不曾參與半分賀家禍害沈家事。

    賀九太爺心底便還存有一二希冀,希望沈家能給他兒子個機會,左右都在遼東,他自認兒子還是有幾分吏才的,能幫沈家做事,而兒子能得沈家提攜,總好過一輩子被壓在遼東作個小吏。

    然沈瑾當初一時心軟幫了賀平盛,卻不想被賀平盛算計,險些連累了尚書府,還是沈三老爺沈潤出面擺平了這事,而事後賀平盛一抹臉權當沒有這事,與他也沒甚書信往來,沈瑾便是再厚道,也不會對賀平盛有什麼好感。

    賀九太爺實是不知道其中細節,更不知道兒子的忘恩負義,只道兒子有能力有才幹,才往這邊遊說。

    沈瑾不好駁他,更不能說出來如今沈家在山東遼東的經營,自己是半點插不上手的——自從他應了壽寧侯府的婚事,山東遼東之事沈瑞便再沒同他提過,顯見是踢他出局之意。

    站在五房內書房,他也沒甚遮掩,徑直向沈瑛兄弟及沈瑞坦言:“我不是替他說項,是既他來提了這事,我總要告訴各位兄長和瑞弟一聲。九老太爺從我這邊沒得了回音,怕是要來尋你們提的。畢竟就九老太爺就這一個兒子。”

    沈瑛頗有些意動,沈家如今在遼東就一個沈椿,賀平盛原做過縣令,確有吏才,如今又黜至遼東數月,以他的能耐想必在當地也能混得開,其實若他得用,是可以一用的。

    他瞧向沈瑞,問道:“我卻沒與賀家九房打過交道,只有些耳聞。你看賀平盛此人如何?”

    沈瑞聳聳肩,一指沈瑾道:“瑾大哥才最知賀平盛為人。”

    沈瑾面上微有些赧然,到底,賀平盛是他的便宜舅舅,有這樣的親戚,他也臉上無光。

    但在自家兄弟們面前,尤其是要決定族中大事,他仍實話實說道:“此人未免涼薄。遠不似九老太爺仁厚。且我更擔心他被黜落之後心生不滿,再將咱們沈家也怨上了。”

    沈瑾已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了,他都這樣說,只怕賀平盛真不怎麼樣,沈瑛皺了眉頭,“竟是如此。”

    沈瑞雙指無意識敲了兩下桌子,若有所思道:“若是賀九太爺不提我還真想不起他來。既是賀九太爺提了,我看還是寫信給椿哥兒,留心此人一二,我不怕別的,也是同瑾大哥一樣,怕他怨上咱們再暗中使壞。”

    想想當初賀平盛可是在正月裡差點兒被賀東盛折騰死了,二月間卻能咬著牙下場會試,還拼出了個二甲四十四名的成績。

    這人,能對自己狠心的人,對旁人只會更狠。

    他就是求生時都能將沈瑾與尚書府整個算計進去,事後也不曾有半分感激之意,可見自私自利、冷心冷情,未必不會將自家的削功名黜官職記恨到沈家頭上——若非沈家扳倒了賀家,他代人作文的事兒也不見得會被扒出來。

    沈瑾也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又道:“回頭我也旁敲側擊向我們太太問問賀平盛如今在何地,是何境況,一併告之各位兄長與瑞弟,好寫信與椿哥兒,讓他留心。”

    書房內正說話間,外頭遙遙有人通稟,少一時,長壽托著個茶盤進來,上頭卻不是茶盞,而是兩封帖子。

    *

    長壽因著行路匆忙,又都是騎行,比沈瑞早了不少時日抵達松江。待到了五房便是同族長沈琦也並未說自己身上任務,只道是主子安排先一步回來。

    長壽算得是沈瑞身邊第一人,比那些家生子辦事還穩妥牢靠,故此郭氏與沈琦也不多問,便安置了一應人。

    沈瑞回來見著長壽毫髮無損,也是鬆了口氣,又仔細問了一番救援王岳之事,見長壽說的果然與王棍子一般,且長壽更注意細節上的處理,收尾做得細緻,方徹底放下心來。

    而對戰時死傷的護院,長壽也妥善處置了,因都不是家中獨子,也不涉及贍養老人問題,便厚厚的給了撫卹銀子。

    沈瑞連聲道做的不錯,又道日後要有個章程,好好安置死傷護院的父母子女,不能光給了銀子便作罷,或是安排莊子上養老,或是按月給教養銀子,必要讓其家人少有所養老有所依。

    這些事不止是盡仁義,也是為活著的人立個樣兒,好叫人知道沒有後顧之憂,肯為沈家賣命。

    長壽一一記下,又表示此番雖有折損,但對護院們的提升是顯而易見的,這見過血的護衛遠比沒見過血的強悍許多。且到底是同英國公府出來的人在一處相處了多日,那些軍中配合、佈陣,也被沈府護衛學來了些,雖是皮毛,卻也足夠護院們受益。

    對這樣的結果沈瑞是滿意的,因道:“正是想讓他們歷練一番。此次你瞧著好的人,酌情挑出些來,也作個小小教頭,待回京去,直接帶隊訓練新人。”

    長壽笑應下來,又把這次行動中表現最為亮眼的張成林、劉壯、齊勝等幾人推薦給沈瑞。

    沈瑞知道長壽這是讓他多培養心腹的意思,便表示在松江的時日裡就多叫這些人跟隨出門。這既是以示親近之意,也是想暗中自行考察他們一番。

    沈瑛也聽了長壽匯報的救王岳的過程,對長壽的信任更多一層,因此今日兄弟幾人在內書房商議事時,外頭就由長壽來把守。

    此時,長壽托著兩封帖子進來,先給諸人見了禮,然後道是知府大人下了帖子,一份是給沈瑞,一份給沈瑾。

    沈瑾的原是送到了四房,小賀氏見是府衙來的,怕耽擱了事,忙不迭叫人送來了五房。

    長壽退出去繼續守著了,沈瑾沈瑞兄弟卻是面面相覷,都猜不透知府大人下帖子為著什麼事。

    沈瑛卻笑道:“自從董知府這‘代’字去了,便與咱們家格外親近,想來也是曉得了王老大人入閣,見你們回來了,便下個帖子,示好之意。”

    這知府董齊河原是松江府同知,在去歲沈家三子通倭案中,前知府趙顯忠被欽差張永、王守仁拿下,董齊河就成了代知府。

    待欽差回京,京中審結通倭案後,董齊河這個“代”字便摘了下去,真正成為了松江知府。

    董齊河出身尋常人家,族中只有一位老族叔曾短暫任過翰林,京中是沒甚關係的,也就不曾是任何一位閣老的派系。

    從前官位不顯,也就不用往京中尋門路投靠——京中大佬也瞧不上這樣的小蝦米的巴結。如今四品,又在松江這等繁華之地,也算進入大佬們視線之內了,董齊河便也開始為自己尋個靠山。

    他是因王守仁而得了“代知府”的機會,而王家父子又是節節高昇,董齊河就自動把自己劃歸王派了,在王守仁太湖剿匪時就沒少出力氣,過後也逢年過節寫信送禮,十分慇勤。

    沈家本就是松江大族,是董齊河這牧守官當重視的,後沈家贏了官司,選了貢品,甚至與皇親家聯姻,董齊河更是對沈家分外熱情。

    如沈瑛所言,此番內閣變動,松江民間尚未聞風聲,董齊河卻是已通過邸報知道了消息。

    知道王華入閣,董齊河簡直大喜過望,原本已是打點了年貨送往京中和南京王家父子處的,愣是派人快馬追了回來,重新備了厚上一倍的禮再送去。

    而這會兒王守仁的弟子、楊詹事的女婿沈瑞歸了松江,他董齊河如何能不見上一見。

    只是沈瑞畢竟只是個小小秀才,知府親自下帖子,未免顯得太過巴結。好在還有個狀元公、皇親的女婿一併回來,知府給狀元公下帖子算是官場交際了,很合規矩。

    因此才有沈瑾、沈瑞兩張帖子。

    論理,三人身上有孝,尤其沈瑾尚在熱孝之中,拜見知府大人有些不合時宜。不過這次卻是知府大人親下了帖子的,再去拜見便算不得失禮。

    帖子上不過寥寥數語,甚也沒寫,而經沈瑛一番分析,沈瑾沈瑞也都知道了董齊河的用意了。

    沈瑛正色道:“到底是父母官,以董大人的資歷,再往上走未必,穩坐松江三年,甚至六年都不是問題。明日我陪你們同去。”

    沈瑾沈瑞齊齊點頭。

    沈瑞又道:“先前與瑛大哥說過的耕種學堂,還有那些試驗田,目前還都是個雛形,還想著這幾年間漸漸推廣開來,這也需董大人進一步支持才好。”

    沈全在一旁半晌都沒插上話,聽得這句卻是笑嘻嘻道:“那也是董大人的政績,如何會不支持呢!董大人巴不得我沈家先牽頭做些什麼。”

    沈瑞笑道:“咱們為做實事,他為功績,若給咱們方便,便是兩全其美的事兒,何樂而不為。”

    說起這個話題,屋內也輕鬆起來,沈瑛也笑道:“確是兩全,如今陸家也以咱們家馬首是瞻,陸家族長陸大老爺也來找過琦哥兒幾回商量織廠之事,有了貢品的名頭,商路一開,不止咱們家,松江的大小織廠都活絡了。”

    轉而又搖頭失笑道:“只是不免有些小作坊冒名,都打著松江沈家布的招牌,說來也是好笑,有兩個作坊主,還真是姓沈,只不過與咱們家沒幹系罷了,還是漣四叔與咱們講的,有客商過去理論,人家說賣的確是‘松江布’也確是‘沈家’不過不是貢品沈家罷了。”

    眾人都是哈哈大笑,卻也都無可奈何的搖頭。

    沈全笑道:“好在都是些小作坊,也不成氣候。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沈瑞也笑著搖頭,在前世那李逵李鬼,山寨碰瓷人家品名商標的事兒也不在少數,打假是永遠打不過來的,也只能認了。

    說到耕種學堂,自然而然提到了族學,如今沈瑛丁憂在家,正好整頓沈家族學,偶爾也代上一兩堂課。

    沈瑞瞧著沈瑾,因道:“不知道瑾大哥這三年,可有何打算?”

    明初頒布的《大明令》中其敘服有八,嫡孫為祖父母承重及曾高祖父母承重者,斬衰三年。

    四房只沈瑾一個承重孫,也是要為張老安人守滿三年的。

    “我也是想與瑛大哥一道,為族學出份力。”沈瑾回道。

    沈瑛點頭笑道:“有了狀元公講學,族學裡子弟必然振奮,只怕要更用功幾分了!”

    沈瑾謙虛道:“我受族中教養,也該當回報族中了。”

    沈琦則就族中祭田與撥與族學的學田詳細說了一番,眼見明年二月童子試在即,眾人又依照當初沈瑾的建議,定下族中考過縣試、府試和院試分別貼補多少銀兩、糧米甚至贈予田畝,作筆墨之資,以激勵子弟進學。

    沈瑞又幫著補充了獎學金、助學金計畫,將族中子弟依據家境和學業各有所獎。

    文教也是地方官考核政績中重要的一條,因此沈家兄弟認定翌日與董齊河談起沈家族學教育,也必會讓其大悅。

    事實也是如此,在沈瑛帶著沈瑞沈瑾拜見董齊河時,說到耕種與文教,董齊河確然高興。

    只是,董齊河這番談話的重點,卻全然不是這兩項。

    *

    “……造船?!”

    沈家兄弟禁不住齊齊低呼出聲。

    董齊河點點頭,道:“你們也知道,七月間,王侍郎王大人(王守仁,南京兵部侍郎)率水軍剿蘇州府崇明縣半洋沙海寇,賊首施天傑、鈕西山等來降。”

    說話間與有榮焉的模樣,那“同是王派門人”的姿態不免又擺了出來,尤其是面對沈瑞這個王門弟子,更是親切得不得了。

    然而說完話鋒一轉,他又是鄭重起來,“當時雖有賊首施天傑、施天常、鈕西山歸降,但仍有其弟施天泰、鈕東山、蔡廷茂等賊人逃竄。先前下落不明,近來卻是蔡廷茂在蘇松露頭,有幾個臨海的縣城,一度遭劫掠,民居被毀。當地衛所趕來時,雖也擒了幾人,然仍有悍匪敢殺傷官兵。”

    眾人眼前不免又浮現出當初松江府“倭亂”的情形來,心底也是發沉,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海寇,還是某藩又賊心不死。

    聽聞董齊河又道:“巡撫蘇松等處都御史艾璞往本府這邊說了一回,又上奏了朝廷。”他輕咳了一聲,聲音低下來,道:“是欲彈劾鎮海衛指揮僉事姜瀚、百戶楊璁等人,不為嚴備致賊奪虜軍船。”

    沈家兄弟不免駭然,軍船被奪委實不是小事,關鍵是這件事可能帶來更糟糕的後果,劫掠有了補給又有了軍船的海賊還指不上禍害多少百姓。

    董齊河嘆了口氣,道:“此一番,蘇松兩府都要戒嚴,也有快報送進了南京,侍郎大人也自南京調撥人手過來。本府業已與衛所百戶說明了厲害干係,眼見年下,衛所兵士也是四處巡守。唯獨船之一事,唉,本府是想,若能造得船來,如王侍郎一般海上擒賊,總好過岸上酣戰,百姓無辜受那池魚之殃。”

    沈瑛瞧了一眼沈瑞,拱手道:“府尊大人慈心憐憫百姓,吾等感佩不已。只是這造船……只怕要朝廷先有這個意思才好。”

    董齊河撫鬚笑道:“沈大人說的是,本府也是要上摺子請聖上恩准的。也會寫信往南京問過王侍郎。不過是先來問上一句,便是陛下答允了,本府也須得有明白人能支起這一攤子來。”

    他瞧向沈瑞,道:“聽聞沈陸兩家,在山東就是經營船廠生意?登州衛所往遼東的軍餉花布都是靠的陸家的船?”

    沈瑞行禮後答道:“正如府尊所說,登州衛確是陸家的船廠所造船隻。府尊想在松江建船廠船塢,學生以為大善!”

    他頓了頓,卻在董齊河鼓勵的目光中,潑了一盆冷水下去,“只是造船非一日之功,甚至船廠建立也要耗費許多功夫,且耗銀更多,不知道府尊大人可想過此問題麼。此外,好的船工師父也是難得,並不好挖人過來,更有許多木工木匠,船行水上,須得造得嚴絲合縫才行,那便要熟手工匠方可。”

    董齊河面色卻沒絲毫變化,聽沈瑞一一列舉了造船的利弊,方笑道:“果然名師出高徒,後生可畏,恆雲小小年紀,竟也有如此見識!”又正色道:“總要先籌備起來才是,世間又豈有易事,不做便終是難事。”

    沈瑞也有些佩服起董齊河來,先前為同知時,這位大人聲名不顯,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破格提拔格外有幹勁,此時看來確是個想幹事實之人。

    沈瑞沉吟片刻,道:“學生有一個打算,不知可行與否,請府尊指正。學生以為,不若趁此機會,先造一匠人學堂。”

    見董齊河乃至沈瑛等人臉上都或多或少出現迷茫之色,沈瑞忙將當初他與王守仁的構思,一一講出。

    本身王守仁就表示過,這匠人學堂在軍中可以推廣,用在造軍械上。現下若能在松江造船業推廣開來,慢慢的,自然而然形成一種匠人標準。

    而統一度量衡,統一標準,也是為了進一步能造出更好的軍械做準備。

    匠人學堂的構思得到了董齊河的認可,培養一些松江本地的船工本身就是他所希望的,而他也看出,這學堂,不止能培養船工,織工也是一樣。若是能培養出大批成手織工來,當地的棉布乃至絲綢產量都能上去一大截,也是為朝廷增收吶。

    董齊河欣然應允了這匠人學堂的設立,表示府衙會全力支持,無論是批地皮、建房舍還是撥銀子。

    沈瑛則立刻表示了,這銀子沈家會出,房舍也可以從沈家閒置的房產中來,唯一需要的就是官方認可,便宜行事。

    雙方談得十分融洽,基本敲定此事。董齊河表示只要朝廷批覆他的摺子,這邊就可以開始動工招人了。

    沈瑛三兄弟告辭出來,回到五房內書房,與沈琦沈全將事情說了。

    沈全頭一個忍不住道:“若有船廠,只怕也不單是剿匪了,還會造船海運吧。”

    沈瑛瞪了幼弟一眼,呵斥道:“偏你又知道了。”

    沈全眨眨眼,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樣子,便笑嘻嘻摸摸後腦勺,把餘下的話都嚥了回去。

    朝廷到底是沒開海,海運也不過是私下生意,哪裡能宣之於口。

    沈瑞則鄭重道:“除了匠人學堂,我原還設想過‘商事學堂’。瑛大哥,瑾大哥,今日既提了匠人學堂的設立,希望你們也能考慮一二商事學堂。”

    因為明時,士農工商,商字最末,商賈地位最低,因此商事學堂未必被翰林清流認可。

    而這個時代,尋常人家孩子送去櫃上做學徒,店家通常都是只包吃住,沒工錢,而且簽的契書是要白白給掌櫃的幹上幾年,才給升成小夥計,拿最低的薪水的。

    好多人家送孩子出去,不光是想給家裡省口嚼用,也是希望能貼補家裡一二,如此一來,只叫黑心掌櫃賺了錢去,家裡還要等上好幾年,有些人家等不得了,便一張契紙賣了孩子。

    “若是咱們設個學堂,教那些沒天分讀書,卻有些經商頭腦的孩子們基本的寫寫算算,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年半載,孩子們出師了就立時能做個小夥計,幹點兒什麼都能上手也就一年半載,孩子出師就直接能當夥計了,亦是善事義舉。”

    沈瑛只略點了點頭,並不以為如何。

    沈瑾卻是使勁點著頭,因嘆道:“曾經在南京書院時,我便有同窗,家貧,屢試不第,卻依舊在考,靠著妻女針線的微薄收入。我曾問過他,他卻道,除卻讀書什麼也不會,不懂更重,更不懂買賣,便也只等讀書了。”

    沈瑾道:“實則,讀書若不成,真真是拖累家裡良多,還不若教他們些謀生之道,養家餬口。”

    沈瑞實不知沈瑾能支持此言論,還以為沈瑾會是書呆子的代表,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呢。經此倒對沈瑾高看一眼。

    兄弟幾個商議一番種種舉措,接連幾日又相約到織廠、到鄉間、到街面上去實際看一看,再進一步完善他們的耕種學堂、匠人學堂及商事學堂計畫。

    轉而,就過了年關。

    *

    這段時光大約是沈瑞在松江過過的最舒心的日子了,他在五房的生活倍感輕鬆愜意,郭氏的關愛、沈瑛沈全兄弟的關照自不必提,整日裡家中侄兒侄女吃飯時候齊聚,便是一派祥和熱鬧景象,讓人不自覺的飯都多吃兩碗。

    只不過這樣鬆快的日子也過不了許久,沈瑞同沈瑛商量了,決定年後初八一起啟程北上。

    沈瑞準備先到南京拜見老師王守仁,然後直接回京。

    沈瑛與沈瑞先同往南京,而後準備到山東後去見一回沈理,再往登州去看一番沈家佈置,並不進京。

    雖然郭氏想留沈瑞多住些時日,但考慮到他的學業,以及諸般事務,便也不強求了。

    四房這邊,小賀氏也顯出幾分當家人的凌厲手段來,趁著一日沈源外出,帶著人將春華捆了,一碗打胎藥灌下去,找了可靠人牙子發賣了出去。

    待沈源回來,一面是春華的“親筆信”,承認與家丁私通。一面是族長沈琦並沈瑛到來表示不會認那私生子(甚至是野種)為沈家人。

    沈源哪裡肯信孩子不是自己的,登時大怒,甚至揚言要休了小賀氏,小賀氏也不頂嘴,也不言語,就往後面一躲,把戰場交給沈瑛沈琦。

    見著兩人,沈源不免還是懼怕,從二人口中說出不認那孩子,以及年後要繼續受罰,沈源便蔫了下去,再提,只怕年都要在祠堂裡過了。

    張玉嫻就是在四房分外“和諧”的情況下抵達的松江,好歹緊趕慢趕還是趕在了年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著還要在松江呆上三年,張玉嫻倒也耐著性子,跟著沈瑾去拜見近支的幾家“長輩”。

    *

    年後,初八,沈瑞與沈瑛啟程北上。

    誰知到了南京才曉得,今冬天寒,病體沉重的前南京兵部尚書王軾沒能熬過年關便故去了,王守仁因得王軾多方幫扶,得了消息後便請了一個月的假,特特跑到王軾故鄉湖廣公安縣前去弔唁,此時人並不在南京。

    沈瑞撲了個空,南京卻也不是沒有旁人可見——武靖伯趙承慶就是在他的拜訪名單之上。

    然而,武靖伯府卻是閉門謝客。

    沈瑞遞上帖子,門房雖接了,卻表示自家伯爺病了,不見外客。沈瑞表示再來探望,門房也客客氣氣謝絕了。

    沈瑞望著武靖伯府氣派的大宅,心下幾番盤算,武靖伯府向來是十分張揚的,此番閉門委實不是他家行事風格,只是老師王守仁不在南京,他也沒處打探消息去。

    沒用沈瑞躊躇太久,當天晚上,武靖伯庶出的三子趙弘濤便一身尋常打扮,悄悄來了客棧見了沈瑞。

    “……朝中有幾個御史上摺子言先劉閣老謝閣老等先朝元老不宜輕去,又……又言皇上晏朝廢學,與六七內臣新進佞幸游宴馳騁射獵等事。龍顏大怒,把那幾個御史下了鎮撫司獄……”

    趙弘濤咬著牙,恨恨道:“不知怎的,倒拷打出供詞還牽扯上了我家老爺!說我家老爺傳其奏稿云云。大約有我大哥和六妹夫的面子在裡頭,我家老爺子只得了個停半祿閒住。”

    見沈瑞一臉驚愕,趙弘濤嘆了口氣,道:“這事兒在南京官場牽連也廣,我家老爺是算不錯的,旁人降職的、廷杖的,不在少數。(南京)兵部尚書林瀚林大人都吃了掛落,降為浙江布政司右參政,應天府尹陸珩降為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

    沈瑞心中翻湧起的驚濤駭浪,鎮撫司獄,鎮撫司獄,那是,劉瑾和丘聚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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