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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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4章 星河明淡(六)

     嘩啦叮噹一陣響,本經高人指點佈置得又合風水又顯雅緻的書房已是亂得看不出本來樣子。

    一干心腹管事幕僚戰戰兢兢跪在屋子當間,任是什麼東西砸在身上也不敢躲。

    沒人顧得上心疼那滿地千八百兩才置辦得下來名貴筆墨紙硯,都提心吊膽的心疼著自己的項上人頭。

    自正德元年十月入司禮監以來,千歲劉祖宗還是頭次發這麼大的脾氣。

    眾人時不時拿眼角餘光掃著大管家劉多福,卻不是讓他拿主意的眼神,而是充滿了忿恨和怨怒。

    都是劉多福攛掇著祖宗,非要把李經弄北鎮撫司去審,那北鎮撫司是個什麼地方?十八層地獄也比那兒強些吧!

    果不其然人死了,好嘛,外頭又傳各種不堪的閒話,說祖宗逼婚不成打殺了做媒的云云,瞧把祖宗氣的……

    劉多福雖面上斜著眼睛將所有瞧他的人都瞪了回去,可心下要說一點兒不後悔那也是假的。

    那日就是他接待了押著李經來的楊狀元一行,聽了那沈瑞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這李經背後有人指使,且劉仁也是確認過了的,他心裡光想著這李經是給二管家劉多喜塞銀子才到了祖宗跟前的,正好能借此機會把一直盯著自己大管家位置的劉多喜給踩死,也讓外頭人明白明白,想攀高枝兒得往他這兒遞銀子才有通天梯,這才向祖宗進言。

    誰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只盼,祖宗砸完了東西,不再砸人罷,佛祖保佑啊,一會兒他認錯得先自己給自己訂個懲罰,免得祖宗上來就弄死了他。

    直到案台、桌幾上再沒有能摔的東西,劉瑾才像徹底宣洩完了一般,往寬大的太師椅上一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佈滿紅血絲的眼睛瞪著眼前幾人,好像要噬人一般。

    這陣子,他本是順風順水,人才、錢財,都嘩啦啦往他口袋裡流,聲望也因查糧草事兒日益高漲,沒成想,就這個月,竟一股腦的遇上這許多的糟心事。

    以他劉祖宗劉千歲如今的身份地位,要說一聲招婿,不知要有多少人打破腦袋湊上來。偏這個探花郎不識抬舉!

    焦芳說的沒錯兒南人就沒個好東西,嗯,那該死的李經也是個南人!

    是的,李經該死,並且,他已經死了。只是死的不是時候!

    劉瑾自然是恨李經辦事不利的,更覺李經絕非蠢人,這般到人府上尋釁發難,必是有人指使。因此他吩咐了錦衣衛指揮使楊玉好好審,必須撬開這廝的嘴巴。

    沒想到,這廝進了北鎮撫司剛挨了一鞭子人就死了。

    書生也沒體弱到這個地步,楊玉也不會蠢到這個地步!劉瑾也是在宮裡血雨腥風走過來的,幾起幾落,各種算計見得多了,立時就意識到只怕是掉到坑裡了。

    果然,再怎麼遮掩這件事,很快街面兒上還是有了流言,直指他劉瑾欺辱讀書人,又有一群酸儒趁機鼓噪。

    劉瑾原也沒指望錦衣衛盡數在他掌握之中,畢竟楊玉比起牟斌來,完全就是個廢物,這點他心知肚明,但沒想到楊玉的心腹裡也能叫人插了釘子,這背後之人手可夠長的!

    劉瑾咬牙切齒,暗中派心腹將北鎮撫司過一遍篩,卻也更恨戴大賓——李經提親時你若一口應下,哪裡還有後面這許多事!給臉不要臉,咱們就走著瞧。

    而這樁事兒還沒完,更讓他驚怒的事兒就來了。

    先前,他攛掇著皇上復立了西廠,挑挑撿撿讓谷大用領西廠事。

    雖有錦衣衛掌侍衛、緝捕、刑獄之事,東廠負責緝訪謀逆大奸大惡,但這外地查案,除非重大事由京中派遣人員,其他基本是由當地錦衣衛協助調查,並無專門出外差的衙門。

    復立的西廠偵查空間非常之廣,“自京師及天下,旁午偵事,雖王府不免。”

    糧草一事,便是谷大用的西廠去查的,順便,也是去監視了各地王府動態。後者,也是小皇帝答應立西廠的原因之一。

    至於劉瑾的想法,無非是丘聚這東廠不聽使喚,那就再立一廠唄,不扳倒丘聚,也架空了他!

    先前各地糧倉等情況,乃至王府陰私,谷大用都是恭恭敬敬遞到劉瑾這邊,由著劉瑾去上奏天聽。

    如此劉瑾賺足了聖眷和聲望,也沒少拿孝敬,對谷大用是非常滿意的。甚至盤算著想把丘聚踢走,讓谷大用掌了東廠。

    卻是萬萬沒想到,一向跟在他屁股後面轉悠、事事捧著他的谷大用也有不聽使喚的一天。

    今日谷大用竟繞過了他,直接向小皇帝稟報,經查江西南康縣民吳登顯等三家擅造龍舟,有謀反之嫌,遂籍沒三家,解銀九十三萬兩入京。

    就這四五月間,山東河南鬧旱災蝗災,江南鬧水災,山陝又查出糧草虧折浥爛若干,到處都缺銀子的當口,谷大用送了銀子來,小皇帝自然眉開眼笑,大大的誇讚賞賜了谷大用一番。

    谷大用一躍成為深得天子信任的治國能臣,小皇帝也表示了要賦予西廠更多權力。

    至於那造龍舟是不是江南端午舊俗,那三家人冤枉不冤枉,根本沒人去管。

    此番劉瑾半點兒功勞沒撈著,更是半點兒銀子也沒撈到。

    抄了三戶人家,押解上京的銀子才小百萬兩,不知道谷大用這廝吞下去多少!能造龍舟作端午之戲的人家,會是家裡銀子少的人家嗎?

    而且,江西還有那一位宗藩!那一位可是出了名的手面闊,四處撒銀子的主兒,谷大用這一手,怕也是做給那一位看的,那一位豈能不雙手捧銀子上來。

    想到少得了那許多銀子,劉瑾這心啊,就想被針紮著似的疼。再想到谷大用跑去皇上那邊賣好爭寵,他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這種種事攪合在一起,才讓他怒砸了書房。

    這會兒劉瑾宣洩夠了,緩過氣來,一瞪著大管家劉多福,那劉多福連忙跪下,膝行兩步,磕頭下去,顫聲道:“小的該死,這就去領二十板子,再去查外頭鬧事兒的是哪些不開眼的,定讓他們知道敢污衊祖宗的下場……”

    劉瑾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擺了擺手,見劉多福只顧著磕頭,並不敢抬頭看他那手勢,便又是一陣惱火,喝道:“滾滾滾!”

    劉多福忙不迭連滾帶爬的出去了,兩個跟著他辦事的管事也趁機跟著“滾”了出去。

    劉瑾的眼睛掃向管事劉多壽。

    此人原是錦衣校尉,有些武藝在身上,又懂錦衣衛偵緝那一套,是劉瑾將牟斌弄下台後從錦衣衛中招攬的人,改了家奴的名姓,如今負責聯繫錦衣衛和東西兩廠。

    劉多壽到底行伍出身,可沒有劉多福那樣軟蛋,他向前一步,躬身道:“經指揮使楊大人與小的排查,已經揪出三個形跡可疑之人,悄沒聲關起來了,並沒打草驚蛇。小的是想著單一兩個人做不成這麼大的事兒,是否要繼續篩下去,還請祖宗示下。”

    劉瑾冷著臉道:“那邊的事兒讓楊玉去做。從今兒起,你去盯著西廠,谷大用,還有他手下留在京裡的兩個檔頭,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兒,我都要知道!”

    劉多壽有些驚訝,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後頭的幾個管事幕僚,雖說都算是祖宗的心腹,但這事兒也不是哪個都該知道的,果然見不少人都瞪圓了眼睛。

    “祖宗……這……”他欲言又止。

    劉瑾闔目喊了個身邊乾孫子的名字,那小內侍就口齒伶俐的將西廠在江西的所作所為和谷大用的表現說了一遍。

    眾人這才知道劉祖宗發火的真正原因,不少人心下一哂,不知道劉多福曉得自己給自己加的二十板子是白挨了,會不會氣個七竅生煙。不過他到底有錯,這板子也算不得冤枉。

    劉多壽聽那小太監說罷,心下已有了計較,低頭尋思了片刻,方向劉瑾道:“畢竟是西廠的人,小的只怕還要向楊大人那邊借些人手。”

    劉瑾面色不虞,冷聲道:“你也再去招募些得用的。楊玉那邊的,想過來的,查清楚了便都收下。”

    劉多壽有些詫異,卻不敢多問,只應聲下來,後退了兩步,帶著自己的兩個手下退出去了。

    劉瑾又點了兩個幕僚,讓寫個平息外頭逼婚的流言對策來,又讓陝西籍的幕僚去北榜各省會館,瞭解一下新科進士裡未婚者家庭狀況。

    當初他是完全沒把戴大賓的拒婚當回事兒的,想著把李經身後的人揪出來後,他照樣能滿足侄女的願望。

    但現在,外頭鬧成這樣,就算戴大賓回來跪求,他也不會應了,如此便要好好再給侄女兒覓個良人。

    領了任務的人陸陸續續走出了書房。

    剩下幾個就顯得格外“沒用”。在劉祖宗身邊做事,不會阿諛奉承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只會阿諛奉承旁的都不會,那也是吃不開的。劉祖宗很是求賢若渴愛惜人才吶。

    有機靈的幕僚想著方才劉瑾的話,便往前一步,躬身道:“勿論西廠東廠,當初都是受過千歲恩惠的,如今大權在握,便只想著怎樣向上,全然不思回報恩人,這既是他二人的涼薄,也是他二人的淺薄,然則,也是人之常情。”

    見劉瑾慢慢喝著盅參湯,聽了這番耍嘴皮子的話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那幕僚便更往前一步,聲音卻壓得低了些:“這東西二廠在誰手中,都免不了要為自己謀劃,學生以為,莫不如將這廠抓在千歲您手中,還怕他們誰翻了天去。”

    劉瑾將蓋盅往旁邊一撂,沒好氣道:“你倒是想得好,這是要把丘聚谷大用統統踢了,讓你祖宗我去兼這兩處督主?”

    那幕僚忙道:“千歲日理萬機,哪裡還兼得過來那許多活計,學生是想,東廠有監督錦衣衛之責,那東廠又由誰來監督?更勿論西廠。沒了監督,不免失控,不若另立一衙門,千歲親領,不僅能行東西兩廠之事,更有監督東西兩廠之責……”

    劉瑾斜睨了那幕僚一眼,“這衙門口,也是說立就立的?”

    那幕僚揣度著劉瑾話音兒,便陪笑道:“太祖時只有錦衣衛,成祖時便添了東廠,到了憲廟時,又添西廠。這立與不立,哪裡有什麼祖宗法度,還不都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西廠,不也是千歲您一道摺子,皇上就許了復立麼。”

    劉瑾微微闔上眼,從鼻子裡哼笑一聲,並未言語。

    那幕僚心裡更有底了,便又低聲道:“您不是還讓劉多壽那邊多招攬人手麼,人手總要有安置的地方,都放在府上,怕也不太妥當,容易落人口實,放在新衙門裡,不是正好。也恰借這機會,查一查東西二廠。”

    劉瑾這才滿意一笑,道:“這也是個道理。”

    那幕僚不由大喜,忙道:“那學生便下去寫個條陳來,千歲再斟酌?”

    劉瑾抬了抬眼皮,道了聲“去吧”。

    正這時外面有個管事畢恭畢敬報:“御馬監張永張公公來訪。”

    劉瑾眼睛立時立了起來,沒什麼好聲氣道:“這老小子怎的來了?”後半句“他娘的來看祖宗笑話”生生嚥了下去。

    外面的管事戰戰兢兢的將帖子遞了進來,手都哆嗦得幾乎捧不住那薄箋。大管事二管事都被賞了板子,也由不得他們不怕。

    劉瑾一把拿過,卻見帖子中又附禮單,不由“咦”了一聲,兩根手指頭彈了彈那單子,臉上慢慢扯出個笑來。

    他揮揮手,呵斥道:“傻愣著什麼?你張爺爺來了,還不趕緊前頭花廳奉好茶去?!”

    *

    張永這二年有些發福,臉上一笑竟有點兒彌勒佛的樣子,全然看不出這是曾是個領過兵剿過匪自己也能提刀砍賊的悍勇之輩。

    “延德,作甚麼這麼客氣吶!”劉瑾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話裡透著親近。

    張永笑道:“這不是有事相求老哥。”雖然知道左右並無旁人,他還是假意看了兩眼,然後往前傾了傾身子,低聲說了李旻的事兒。

    劉瑾聽罷,似笑非笑道:“這襲爵也好,府軍前衛也好,你這御馬監就能辦了,怎的還來我這兒。”

    張永一拍大腿,“這不是不托底,還是得請老哥給句準話兒。這些事兒,哪件敢不來老哥你這兒報備?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劉瑾哈哈一笑,指著張永道:“你可別來捧我!”

    聽了兩句奉承話,他叩著桌面,眯縫起眼睛,似是想了又想,終是一笑道:“這李旻是哪一個,我是半分也想不起來了。不過豐城侯家……”他咂咂嘴,道:“看不出,倒是有些家底兒的。”

    便是他不提這茬,張永也是要說的,今兒就是奔著這事兒來的。

    張永笑道:“李旻是個老實頭子,也就是廣東剿匪時候落點兒積蓄吧,豐城侯家那點兒破事兒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老太太,嘿,不提也罷,李旻這庶長子這次也是拿了全副身家出來,求個前程。”

    “他想著燒香,卻搆不著老哥你這佛堂的門檻兒不是,便繞了幾道彎子,到我這邊了。老哥,你可別嫌兄弟雁過拔毛,哈哈,兄弟可是撿著頂尖兒的抬你這邊兒來了,就求你一句準話,旁的都是兄弟我跑腿兒去辦,餘下的,總要給下面辦事的小子們點兒甜頭不是。”

    劉瑾哈哈兩聲,道:“你瞧你,客氣了不是。這點子小事兒,何必破費。哪兒能讓你落不著呢。”

    張永見他端了茶盞,便知道這事兒是允下了,方也端起茶盞來,撇了兩下,嘿笑一聲,狀似無意打趣道:“我這不是怕叫丘猴子搶在頭裡麼。老哥,這可有個先來後到,老哥既應了我,回頭丘猴子那邊給的銀子再多,您只管同我說,可別反悔了,叫兄弟難做。”

    丘猴子說的便是丘聚。丘聚少時瘦猴兒一樣,就得了這綽號,如今早已不是昔日樣子,卻是猴精猴精的,宮裡老人還是背地裡叫聲丘猴子。

    劉瑾一聽丘聚,眉頭便皺了起來,道:“這裡頭還有他的事兒?”語氣是淡淡的,卻也不難聽出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

    張永像是才發覺說錯了話似的,胖胖的腮幫子顫了顫,才幹笑一聲,道:“聽說會昌侯孫銘走了丘猴子門路。我這不是……合計著那孫銘素來能斂財,為了幾畝地叔伯、兄弟坑了個遍,這一遭不知道砸了多少銀子過去,怕李旻這老實的窮鬼敵不過人家。”

    劉瑾心裡已是又狠狠記了丘聚一筆,發狠儘早收拾了丘聚谷大用兩個不聽話的東西,面上卻不顯,嗤笑一聲道:“延德你幾時這般膽小過?得了,老弟,把你那心擱肚子裡吧,你既開了口,老哥我還能撇開你再應別人去?多少也就是這樣了,還能讓你貼補?笑話。”

    張永便也哈哈一笑,說了幾句湊趣的話,似是把這事兒圓了過去。

    兩人又扯東扯西說了些扯閒篇的話,劉瑾突然話鋒一轉,道:“萬歲的意思,是派人往山陝邊關仔細查一查糧倉草場,先頭西廠去查過了,這次自然不能再去,便是我也要避嫌,司禮監內官監的人也不好去了。想來,當你們御馬監出人去才妥當。”

    張永原也想到這一處了,劉瑾的人雖查了天下糧草,捅出許多舞弊事,但這裡頭也絕對黑下不少銀子。尤其是山西,兵部侍郎文貴口口聲聲修墩堡,那銀子哪裡是送去了邊關,不少都流進劉瑾私囊,這事兒經不經得起查可不好說。

    劉瑾既說想找個御馬監的,便是想讓他遮掩一二了。他既想借劉瑾的手收拾了丘聚,就預備著劉瑾給他找事兒了。

    張永當下打了個哈哈,道:“若真從御馬監出人,兄弟我自是要尋個謹慎穩妥的,好生給皇上、給老哥你辦差,也不辜負了皇上與老哥對咱們御馬監的信任。只是這事兒,是不是落在御馬監卻也不好說吶,一般派的外差,除卻錦衣衛,便是東廠了……”

    劉瑾斜了張永一眼,卻不接這話,而是道:“我瞧著,羅祥這些年做事倒也踏踏實實的,這次差事若是他去了,都是老兄弟,回來也好給他安排哪個營的好去處,免得總說咱們得勢便忘了舊人。”

    張永愣了一愣,隨即慢慢的笑了起來,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越發像彌勒佛了。

    羅祥是丘聚插進御馬監的,劉瑾這是要幫他拔出去。兩人算是就對付丘聚達成了同盟。

    “羅老弟委實有才幹,怕只怕,他為人忒也直了些,不會轉彎兒。到了邊關,再叫那群武夫吃癟,回頭武將上摺子哭訴,咱們面子上也不好看麼。”張永笑眯眯道。

    劉瑾撣了撣衣角,渾不在意道:“直有直的好處,精細。”

    他不怕羅祥是丘聚的人便來查他的不是,他有的是手段讓羅祥就範,沒準兒,能藉著羅祥這藥引子收拾了丘聚呢。

    張永點到為止,便也不再多說,拱了拱手笑道:“既老哥這樣說了,這差事,御馬監義不容辭。”

    *

    五月十五,李旻過繼嗣子,設宴款待親朋。

    這席面自然不會是在豐城侯府擺的,不過是他的小小宅子。

    來賓也不過寥寥幾余桌,除了李旻夫人娘家親戚,便是他錦衣衛中朋友下屬,甚至豐城侯府他的親兄弟都沒到齊,太夫人更是稱病未來。

    不知道多少有爵人家看他家笑話。

    沈瑞夫婦雖出現在儀式上,但是他們衣著行事低調,又請李家不要宣揚他們的身份,來賓又多是低階武官,對於新科進士並不關注,便沒人知道這對年輕夫婦來歷。

    這樣的局面李旻頗為從容,李熙卻不免有些憤憤然,本還想借沈瑞身份做點文章,卻被李旻喝止。

    李熙在遇到沈瑞時忍不住若有若無的抱怨一句。

    沈瑞卻只笑道:“有句俗話,叫好飯不怕晚,不知道李兄聽過沒有。”

    李熙愣了一愣,強擠出個笑來,到底是聰明人,便也不多說,只剩滿口道謝。

    沈瑞原還想留下來捧捧場吃個席,見這情形還是作罷了,與楊恬兩個觀禮之後,便告辭出來。

    正好時辰尚早,小兩口便又手拉手開開心心逛西苑去了。

    五月十六,忽有聖旨到了豐城侯府,昨日還對外聲稱病重起出不了院子的太夫人這會兒比誰腿腳都利索,很快穿戴整齊到了前堂。

    然而,聽傳旨內侍口中稱,要老豐城侯庶長子李旻接旨時,太夫人便如五雷轟頂,軟軟攤在了守寡的兒媳身上。

    此後,她就真的病了,直至病逝,足有二十年再沒邁出過自己院門一步。

    而李璽那守寡的夫人因著一直侍奉“病重”的婆母榻前,足足侍奉了二十年之久,也被市井傳為至孝佳話。

    至於李旻,在這一日裡,先後接了兩道聖旨。

    前一道是承襲豐城侯,後一道是掌了府軍前衛。

    這次豐城侯府再擺宴,內外院子席開百桌,京中有爵之家多半到場相賀。

    當然,這日沈瑞夫婦並沒有去。

    李熙被那些他熟的、不熟的兄弟,認識的、不認識的朋友灌了個爛醉,直到散席才被架著抬回房裡,催吐一番,將胃裡吐了個乾淨,通房大丫鬟端了一碗粳米粥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胃裡空空的關係,這米粥的香味竟是無比誘人,李熙也顧不得燙,三口兩口就下肚大半碗。

    那丫鬟在他身邊不無得意的邀功道:“婢子料著爺一準兒得多喝幾杯,前頭席上油膩,只怕也是吃不好的,還是粥最養人,這是一等好的珍珠香蜜,婢子親自盯著火……”

    珍珠香蜜。李熙停下動作,仔細看向碗中粥。

    這米因形似珍珠、蒸煮時異香撲鼻、食之清甜無比而得名,成化年間成了貢米,富貴人家多以能食此米來彰顯身份。

    他,年幼時,府裡只有每逢除夕閤家一處吃團圓飯,才會從祖父老豐城侯的份例裡撥這金貴的貢米出來給所有兒孫吃,每人也就一碗,盛得都是有定數的。

    他父親是個不得寵的庶子,平日能吃上飯就不錯了,哪裡還會挑揀是什麼米。自從祖父去世,他再沒吃過這樣香的米飯。

    珍珠香蜜,太夫人恨不得一粒粒數著來吃的貢米,如今他身邊一個丫鬟,就能隨便要來煮粥。

    李熙端著飯碗,忽然就呵呵笑了起來。

    那丫鬟只道他耍酒瘋,蹭到他身邊,依舊撩撥著哄他。卻聽他問,“你聽沒聽過那句,好飯不怕晚。”

    那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茫然道:“爺不愛吃粥,想吃飯?爺這肚子裡還空著,還是先喝粥的好,乾飯忒硬,別傷了脾胃……”

    李熙不再理會她,笑聲越來越大,最終幾近癲狂。

    翌日府上收到邀請豐城侯和世子(並沒請封卻也都這麼叫上了)赴宴的帖子堆得一尺高。

    李熙卻翻也沒翻,請示了李旻,便往庫房裡翻箱倒櫃尋了些珍稀物件來,命人悄沒聲的分送到張永私宅和英國公府,李熙自己帶了一份親自去了沈府。

    “並不是想求請封,我也知父親這爵位剛得,還得穩當穩當才行,但我也總不好這麼游手好閒的,想謀個差事,也不求什麼前程,就是辦點兒實事兒,學學本事,哪怕長長見識也好。可惜我從前就沒認識個明白人,什麼都不懂,所以厚著臉皮來求二哥指點迷津。”

    李熙比沈瑞大了整整六歲,卻是一口一個二哥叫得親熱。

    沈瑞也不給他糾錯,李熙若是得寸進尺跑來活動封世子的事,那沈瑞會敷衍兩句送客出門,此後只跟李旻打交道,不會再理會李熙。

    但李熙跑來說想謀個能學本事的差事,倒是讓沈瑞高看他一眼。

    沈瑞淡笑道:“李兄……”

    李熙連忙道:“昨日父親已與我取字,耀庭,二哥喚我表字就好。”

    光耀門庭麼,沈瑞一笑,從善如流,“按照本朝法度,耀庭兄很快就能有個錦衣衛百戶的職銜罷,西苑是不好進的,府軍前衛又是令尊所掌,為避嫌也是不能去的。旁處還不是耀庭兄想去哪裡都行。”

    李熙忙道:“我嘴拙,二哥莫怪,我實是不知道哪裡好。”

    沈瑞忍不住心下腹誹,你若嘴拙,那天下的鸚鵡八哥怕都是啞巴了。

    聽得他頗為坦白道:“掏心窩子說一句,若是張二哥這會兒還在京衛武學,那我自然是跟著張二哥走的。可如今張二哥丁憂,旁人,嘿,不怕二哥笑話,沒誰真瞧得起我,想來也不過覺得我是運氣罷了,我是真想學些東西,不想空領一份俸銀,叫他們閒撂著。”

    這卻是句實話,沈瑞瞧了李熙半晌,忽然問道:“你可認得武靖伯府四公子趙弘沛?”

    李熙忙道:“我是認得的,只怕……四公子不認得我。二哥是要將我引薦給趙四公子?”

    沈瑞卻不答,又問道:“想來,你也是沒出過遠門的,可敢往外走走?”

    李熙呆了一呆,忽然狂喜起來,“二哥是說,趙四公子要派外差?”

    沈瑞擺手道:“你別高興得太早,外差也不是大家傳得那樣都是好事。這趟卻是個苦差事,興許,也沒甚油水可撈。”

    李熙連忙道:“二哥可是看扁了我,我豈是那逐利之人?!我是真心敬佩趙四公子,願追隨他鞍前馬後……”

    “得。”沈瑞可懶得聽這根三寸不爛之舌說奉承話,“你若有心,我倒可以引薦,只是趙四公子選是不選,卻不是我能管的了。”

    李熙忙起身長揖,又是滿感恩戴德,啣草結環報恩的話都出來了。

    沈瑞也懶得說他了,本身,想把他送到趙弘沛身邊,也是瞧中了他這根舌頭,人又能屈能伸,出去跑腿辦事兒打個前站想來沒什麼問題。

    “出去也是要吃苦的,我瞧著,耀庭兄的騎術不錯?”沈瑞問道。

    李熙苦笑一聲,道:“先頭,家裡,也就剩下匹馬,算是侯府子弟出來的最後一點的體面了,因而不曾丟了。”

    沈瑞卻正色道:“耀庭兄,令尊當年在廣東剿滅蠻寇,屢立戰功,這才得以一步步陞遷到今日高位,耀庭兄如今為侯爺的獨子,豈可不知兵,不懂武?耀庭兄既有錦衣衛職銜,還是要早日將武藝撿起來,日後勿論是京中供職,還是得派外差,便都無懼了。”

    李熙立時正容一揖到地,誠懇道:“二哥說的句句金玉良言,熙謝過二哥提點。”

    *

    沈瑞在為即將出發去山陝的趙弘沛劃拉人手,此時宮中也在論派往山陝“欽差”的人選。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自西苑修整建成,小皇帝三不五時的便要過來遊玩小住,後來一度乾脆移駕住下不願回宮,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相勸,他反要將她們也一併接入西苑,還是太皇太后與他好生談了一番,這才讓小皇帝重回乾清宮。

    如今已是暑熱,小皇帝又耐不住性子,跑來西苑小住,美其名曰避暑。

    當初興建西苑時,將太素殿及天鵝房宮殿連成一片,又別構院御,築宮殿數層,造密室於兩廂,勾連櫛列。小皇帝歡天喜帝的稱此處為“新宅”,起居坐臥、批答奏章都在此處,而因臨近豹房虎城,外面則稱“豹房公廨”。

    此時,偏殿暖閣中,劉瑾、谷大用、丘聚三人垂手而立。

    小皇帝清涼薄紗衣,翹著腳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一旁幾上白瓷盆裡冰山寒氣裊裊如煙,又有明顯湃過猶掛著水珠兒的紅綠果子,讓人望之口舌生津,全然是消暑做派。

    壽哥手裡拆著九連環,似是無心理會他們一般,眼皮都不愛抬一下,懶洋洋道了聲“說吧”。

    卻是內閣選了都察院御史秦寬為山陝巡按御史,這是李東陽、王華和楊廷和好不容易選出來與焦黨、與劉瑾沒有半分關係的,雖然這人算是王華的人,李東陽並不十分滿意,卻也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小皇帝那邊也沒有異議,只是提出還要內廷出一人為欽差。

    對此內閣也是心裡有數,當下也表示內廷人選由皇上聖裁。

    因而小皇帝才將劉瑾這三個負責廠衛的人叫了過來,要聽聽他們舉薦的人選。

    劉瑾當仁不讓,頭一個站出來道:“萬歲爺,奴婢以為,此次可遣御馬監中官出此外差。”

    壽哥鼻子裡出氣兒嗯了一聲,眼皮一撩,側頭斜眼去看丘聚。

    丘聚板著一張臉,見皇上目光掃來,他便躬身道:“奴婢附議。”

    壽哥收回視線,又向劉瑾頷首示意繼續,自己又鼓搗起九連環來,那銀環相撞,聲音格外清脆悅耳。

    劉瑾便清了清喉嚨,道:“奴婢以為,羅祥是東宮舊人,在萬歲身邊伺候多年,深知萬歲心意,為人又忠厚耿直,若派他去山陝,必能替萬歲將事情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丘聚壓低了頭,竭力擋下臉上掩蓋不住的猙獰神情。

    他謀遼東,他們來搶;他謀府軍前衛,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挖出個李旻了來搶!現在,他們還想把他費盡苦心插進御馬監的羅祥給剔出去。

    一次兩次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當老子是死的?!

    “奴婢以為,羅祥不合適。”丘聚頭也不抬,聲音幾乎平得沒有半分起伏,“羅祥雖穩重,卻並不知兵。此番要查糧草大事,又要與邊關諸將打交道,若不知兵事,只怕,去了也是白去。”

    劉瑾冷冷插口道:“既羅祥不知兵,便不該在御馬監。調回御用監罷。”

    丘聚卻不理會,霍然抬頭,朗聲向小皇帝稟道:“此番要查糧倉草場營私舞弊,總要尋得知兵事,懂糧草調度之人,方能查出是否有人動了手***婢以為,御馬監中,唯張永曾領兵在外,最是懂此間種種,當能為萬歲爺釐清此事。”

    此言一出,餘下三人皆是一怔。

    谷大用下意識側頭去看丘聚,滿臉驚詫不及遮掩。

    劉瑾臉上也現怒色,厲聲道:“糊塗,張永為御馬監掌印,豈可輕離!”

    壽哥則是停下了手上拆九連環的動作,側著頭,似是好奇的一般,用十分誇張的動作上上下下打量起丘聚來。

    丘聚像是沒注意到小皇帝的注視,他狹長的眼睛斜睨著劉瑾,顯出十分的傲慢與蔑視,語帶譏誚:“你是怕張永太懂行,會查出什麼於你不利的地方?”

    劉瑾怒極反笑,森然道:“我一心為萬歲爺,為大明,何懼人查?倒是你將張永推去邊關,御馬監偌大一攤事務誰來掌?羅祥,他行嗎?還是你丘聚要去御馬監掌印?”

    谷大用則撩衣襟跪倒,叩拜在地,只撇清自己道:“西廠忠心為萬歲爺辦差,不敢有絲毫私心,所查盡皆屬實,不敢有半分作偽。”

    丘聚滿臉嘲諷,重重哼了一聲,反問道:“東廠西廠哪個不是忠心為萬歲爺辦差?查出來什麼都是直、達、天、聽。”

    “直達天聽”四字他一字一頓說出,咬音極重,眼睛卻是又瞟向劉瑾。

    西廠查出來的事兒都是先報給劉瑾,再由劉瑾跑來皇上面前討好賣乖,皇上怎會不知?而若說劉瑾從中扣下了對自己不利的信息,皇上自然也不會不信。

    劉瑾臉色鐵青,袖中雙拳緊捏,青筋暴起,怒目瞪向丘聚,“祖宗規矩,司禮監批紅,亦是為皇上分憂。”

    丘聚嗤笑一聲,卻不看他,似是自言自語道:“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方是祖宗規矩。”言下之意廠衛所查不在其列。

    咚的一聲,小皇帝將九連環丟在了案几之上,三人都是駭了一跳,先前張牙舞爪的樣子立時消失不見,都規矩了起來。

    壽哥看了一眼猶趴伏在地上的谷大用,道:“谷大用起來吧。”又瞧向劉瑾丘聚,淡淡道:“你們的忠心,朕自然知道。往山西的人選,你們的意思,朕也曉得了,朕會斟酌。去罷。”

    卻在三人未退出殿外之時,他已揚聲招呼門外,傳張永、羅祥過來。

    劉瑾丘聚彼此相瞪,目光中火花四濺,終是互相一甩袖子,憤憤而去。

    三人雖是被小皇帝打發了出來,卻誰也不曾離開西苑,各自尋了一處值房坐著,都等著裡頭的消息。

    小半個時辰,張永羅祥才匆匆趕來。

    小皇帝先喊了羅祥進去,卻是提筆出了幾道術算題目,叫小內侍帶了羅祥下去做。

    羅祥不明所以,滿腦門子是汗,他並不擅長此道,心下直念叨這下完了,苦著臉下去做題了。

    待張永被喚進去覲見,小皇帝卻賞了一碗冰鎮酸梅湯。

    張永感動莫名,連連謝恩,一碗酸酸甜甜冰冰爽爽的酸梅湯下肚,真是又解渴又解熱。

    這時聽得壽哥道:“大伴,朕想你走一趟山西。”

    那一碗酸梅湯就驟然變得又酸又冰,張永只覺得整個人都僵硬起來,一時轉不過彎來這差事怎的落在他頭上。

    “奴婢……”張永張了半天嘴,就好像忽然舌頭也被凍住了,那聲“遵旨”怎的也說不出來。

    壽哥神色鄭重,緩聲道:“大伴可曾記得,先前朕與你說的,朕想用你在九邊,而不是南邊。”

    張永立時就醒過神來,身子也不僵了,腦子也靈光了,當即跪倒在地,道:“奴婢願為萬歲爺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壽哥便笑了起來,像個得了心愛糖果的孩童一般,笑得燦爛無邪,口中卻是說著冰寒的帝王之語:“大伴,朕只信你,你去與朕好好查查,每年大把的銀子扔在了九邊哪裡;邊軍,爛到了什麼程度,若韃靼叩邊,可堪一擊。”

    頓了頓,他又緩緩道:“也去看看,晉王府到底怎麼回事。他家的事兒出的也未免太多了。你去給朕看看,到底什麼人在後頭興風作浪。”

    帶著冰渣子的酸梅湯肚腹裡散著寒意,張永卻覺得周身熱血沸騰,重重磕頭下去,堅定道:“奴婢定不辱命!”

    壽哥親自伸出手去扶了張永起來,看著他激動的臉,微笑著,輕聲重複道:“大伴,朕只信你。”

    張永幾乎熱淚盈眶,此去山西什麼艱難險阻、什麼陰謀算計,統統變得無關緊要,唯少年帝王這一個“信”字,重於泰山。

    然而小皇帝卻又忽說:“這次,是丘聚薦你去的,劉大伴倒是擔心御馬監這攤子沒人操持。”

    張永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低聲道:“萬歲放心,奴婢理會得,會行事謹慎,不會叫這事兒露出去半分。”

    壽哥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仔細叮囑了一番,又賞賜了一塊貼身白玉龍佩給張永,如戲文裡寫的一般,賜他臨機專斷之權。

    至於羅祥的考題,他答完後還特地工工整整抄了一遍,才敢讓小內侍遞到皇帝身邊,壽哥卻根本沒看就丟在一旁。

    在側殿內滿臉喜氣的張永出了殿門就擺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來,一路自豹房公廨回到紫禁城,任誰都以為他吃了皇上的訓斥。

    很快便有聖旨下來,張永再度作了欽差,與巡按御史秦寬一道,督查邊關糧倉草場。

    眾內侍自以為知道了張永那苦瓜臉的緣由,不少人或明或暗的來勸,連劉瑾都把張永叫了過去吃酒,席間話裡話外都是自己如何維護他,而丘聚如何害他。

    張永只將自己灌醉,耍著酒瘋大罵了丘聚一回,藉著酒勁兒緊攥住劉瑾的手,滿是恨意道:“老哥,丘猴子賊心不死,拱走了我,他佔了御馬監,就要和老哥你叫板了。老哥,養虎成患,養虎成患吶。”

    到底是武人,那手力道之大,疼得劉瑾一呲牙。

    劉瑾心下也是發狠,咬牙切齒道:“延德放心,回頭便敲了這猴子天靈蓋,拿他猴腦與你下酒。”

    而丘聚這邊自然因著扳回一局而興高采烈,同樣是設宴與心腹們飲酒,同樣是盤算著,下一步,如何對付劉瑾。

    *

    沈瑞也沒料到最終會是張永去山陝,張永私下找了他過去,問他要了四個沈家鋪子裡成手賬房。

    “我的人只怕他們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帶著太扎眼,只得問你借人。”張永道。

    沈瑞便知道張永這是要動真格的要查九邊舞弊了,故而需在面上麻痺劉瑾。想到前世歷史上劉瑾最終也是栽在張永手裡,他便多了不少信心。

    他想了想道:“您也知道武靖伯府四公子趙弘沛接了張會那差事,也要往山陝去。還有豐城侯李旻那個嗣子李熙也與同趙四哥同去,加上陸家二十七郎,都是您熟識的,咱們自己人,您看,不若將這四個賬房放到他們隊伍裡,等出了北直隸,您再帶走,免得過早被人盯上。”

    張永指沈瑞笑罵道:“你小子倒是好算計,才給豐城侯幫了個忙,就拐了人家嗣子去。他可就這一個‘兒子’。”

    沈瑞笑道:“真不是算計他,是他自己想找個能學本事的差事,我見他接人待物都是不錯,又口舌伶俐,才想著給趙四哥找個打下手的。這一趟過去,他能學到的東西,還不比窩在哪個營裡吃閒飯能學到的多得多啊。這是互惠互利。”

    張永雖笑著,臉上已露出些滄桑感來,感慨道:“你們這些小傢伙也長起來了。將來,皇上身邊就指著你們了。”

    沈瑞調侃道:“您可才四十!莫不是這就要告老還鄉了。”

    張永哈哈一笑,輕捶他一記,卻忽然嘆道:“皇上也長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沈瑞心下一凜,登時也收斂了神色,低聲道:“瑞省得。瑞從不敢僭越半分。”

    “這樣是好的。”張永微微闔目,長長嘆了口氣,道:“皇上,一直聰明得緊,老劉老丘都想著拿他當小孩子哄著。嘿,還知道是誰哄了誰。”

    兩人一時都陷入沉默。

    沈瑞也知,眼前的小皇帝絕非前世史書上描述的只知道貪玩、被八虎哄得團團轉的孩子。

    如張永所說,現今,還不知道是誰哄誰。

    劉瑾眼下瞧著如此猖狂,處處立威,卻未嘗不是皇上用來對付那些老臣的快刀。等皇上藉著這把刀把該砍的人砍了,把話語權確立了,再將劉瑾一殺,平了民間朝堂怨怒,這也是自古以來帝王的一貫套路。

    他只是不知道,小皇帝能否掌握好這個度——劉瑾已經害了不少了人,距離歷史上這位權閹的倒台,還有兩年時間。而且,馬上就要又有一個大事件發生,還要有人命填進去……

    張永見沈瑞陷入了沉思,便又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皇上是最重情義之人,與你,與張會,這都是自小的情分,你們都是有分寸的好孩子,皇上自然會護著你們。”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你現在,你師公那邊,你岳父那邊,於朝政上,總有些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你夾在中間怕是要為難了。但你要記著,你對皇上的忠心不變,皇上對你的情分就不會變。”

    沈瑞只得一聲苦笑,這件事卻是無法可解了,他總歸,是文臣。

    *

    西苑,天鵝房。

    天鵝房如今名副其實,圈起一處島中湖來,養了二三十隻天鵝,碧水白羽,美景如畫。

    然壽哥卻坐在湖邊亭中,翹著二郎腿,百無聊賴的有一把沒一把的投著魚食,瞧也不瞧湖中爭食的錦鯉,兀自同沈瑞說著大煞風景的話:“遼東說貢海東青來,嚷嚷有二年了吧,卻還沒送來,朕可還等著看那海東青拿天鵝呢。陸二十七郎也是,遼東弄馬倒是多,怎的就不弄幾隻鷹來。”

    沈瑞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勉強給出個笑容來,“海東青凶悍,聽聞本身就不好捕獲,熬鷹更是費時,他們就算逮著,也總要訓好了才敢拿到御前。”

    壽哥哼哼兩聲,又拋了一把魚食下去,忽又興高采烈道:“對了,你還沒聽過臧賢的琵琶,那也是一絕,一會兒朕傳他來,你聽聽他的《海青拿天鵝》,那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說著就叫劉忠吩咐遠遠伺候著的小內侍去傳人來。

    沈瑞無可奈何,也只好道謝。

    壽哥也不餵魚了,隨手把一袋子魚食丟下,拍拍手,似是隨口問道:“張永、秦寬前兒走了,昨兒趙弘沛和李熙也走了。這兩撥怎的還沒一起走?”

    身側無人,他便毫無顧忌的直言道,“張永不是問你借人了麼,還分兩路走?”

    “真是什麼也瞞不了皇上。”沈瑞笑道,“這不是,秦大人張公公都是欽差身份出的京,趙弘沛兩人雖然也遵皇上口諭,卻到底不算是公差,不好與欽差同路。趙弘沛他們腳程略快,等進了山西,大約就能趕上了。”

    壽哥點了點頭,笑眯眯道:“你們辦事還是周詳的。”

    沈瑞笑著謝過,緩了一緩,方提起:“先前與皇上提過的,臣的叔父在城郊立了處學堂,如今已有些學生就讀。因著張永張大人這事,臣想著,左右那片農莊還有地方,不如將臣先前札子裡提的農事學堂、商事學堂、匠人學堂都開起來。旁的不論,就是培養些賬房出來也是用處極多的,如遼東,如山東,還有將來的海貿、河運……”

    他也是看中那片地方離京中不遠,山水不錯,民風淳樸,倒可以營造個“大學城”出來。

    壽哥點了點頭,道:“你先前設想得甚好,只不知百姓認不認。”

    沈瑞道:“松江那邊如今尚好。那邊幾所學堂如今都是臣族兄們打理著。農事學堂最佳。因著松江也要造船,匠人學堂如今也算紅火。

    “除卻船工外,織工也頗多——南邊兒地少,尋常人家總要找些營生貼補家用,織布是重要一項,匠人學堂教人怎麼織得又快又好,極受百姓歡迎。

    “商事學堂目前主要還是教些賬房出來。因著在南邊兒取得了些許經驗,所以臣才想著,在北邊兒也試試。”

    壽哥無可無不可道:“那便試試吧。只北邊兒沒那許多經商的人家。教出賬房來,卻讓往遼東去,故土難離,怕也不願去。”

    沈瑞笑道:“工錢給得高高的,便就樂意去了。”

    壽哥哈哈大笑道:“善哉。”

    聊起了西苑這邊造船養水師的進度,壽哥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來,皺眉問沈瑞道:“你說京郊的莊子,在哪裡?”

    沈瑞不明所以,回道:“在城東,差不多五六里地,郭家屯那邊。”

    壽哥眉頭便舒展開了,點頭道:“如此甚好。”

    沈瑞越發摸不著頭腦,道:“地方上,有什麼不妥嗎?”

    壽哥瞧了他一晌,終嘆了口氣,道:“有摺子彈劾,英國公張懋子張銘、張欽縱奴行兇,強佔順天府豐潤縣地畝,欺隱地稅。”

    沈瑞大驚,忙站起身來,想替英國公府說兩句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旁人家的事兒,他也不知內情,憑什麼替人家打包票。

    到底,這不是張會的事兒。

    英國公三子張銘雖對張會兄弟不錯,但先頭就被東廠抓住過曠工的事兒,這人人品究竟如何也不好說。

    而張欽行四,在張會口中這就是張鋼的狗腿子。尤其他媳婦四太太,那日在游氏產子時的表現,楊恬都與沈瑞說了,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這兩個人犯事兒,沈瑞能說什麼?

    但是事涉英國公府……

    壽哥看著沈瑞臉色變換,終是嗤笑一聲,道:“樹大難免有枯枝,你還不明白?朕知道你替張二擔心,你瞧著朕可是那不分青紅皂白就遷怒的昏君?”

    沈瑞連忙連聲道“臣不敢”“臣惶恐”云云。

    一時那邊傳了臧賢來,那一手琵琶果然驚豔,沈瑞卻是無心去賞了。

    尤其看到與臧賢同來的錢寧,沈瑞更是打心眼裡不待見,不若眼不見心不煩。

    壽哥這邊與臧賢又說起樂理曲目種種,也無事與沈瑞商量了,便由著沈瑞告退。

    出了西苑,沈瑞並沒有直接去英國公府,而是奔著岳家去了。

    在楊廷和口中,他得知,就是今日,司禮監左監丞張淮、戶部左侍郎張縉、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張鸞、錦衣衛指揮使楊玉聯名上書彈劾。

    這欺隱地稅的事兒,並不是最近發生的,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弘治十年。而自正德以來,侵佔地畝的事兒變得越發猖獗起來。

    豐潤縣當地一些民眾自發開荒,因與英國公府莊園相鄰,其管莊之僕趙文才造偽契,侵謀旁人所墾田畝,招聚流民佃之。

    朝廷屢遣戶部、刑部乃至順天府官員去勘合,趙文才還敢聚眾擲石傷及官員。眾人皆懼趙文才凶惡,僅如前造冊繳報。

    這次是撞到了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張鸞手裡,才被捅到皇上面前。

    “這幾位……”沈瑞輕叩著手指數著,錦衣衛指揮使楊玉、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張鸞都是劉瑾的人,司禮監那位……大約也是。這事兒是劉瑾發難?

    “可是因著,先前英國公說文貴所奏‘將古墩台內造箭窗銃眼以伏兵制虜’之策無用?”沈瑞問道。

    畢竟文貴是給劉瑾摟銀子的。

    楊廷和撫鬚道:“面上瞧著都是劉瑾的人。卻也未必。司禮監張淮,是李榮的人。而楊玉,一愚人耳。”

    沈瑞哂然一笑,楊玉確實是個棒槌,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有人想挑撥英國公府與劉瑾的關係?

    他不免又想起戴大賓之事,也是有些蹊蹺的,像要挑起仕林對劉瑾的不滿。

    這是有人想扳倒劉瑾,在這邊給劉瑾造些仇家麼?

    “岳父您看,英國公府那邊,我想去知會一聲……”沈瑞問道。

    楊廷和淡然道:“無事。戚畹勳貴之家,這樣行事的多了,當初周家張家鬧的……。這次不過一個嫡幼子,一個庶子,老國公抬手就能料理。英國公府歷經幾朝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法門。”

    沈瑞笑道:“是小婿瞎操心了。”

    雖是得了楊廷和這話,沈瑞仍是跑去了英國公府,與張會書房密談。

    張會得了信兒卻格外平靜,冷笑道:“他們做的原也不止這一樁。這些個世僕,從前是連本家稍弱些的主子都不放在眼裡的,哪裡會在乎些許小官。哼,這下張欽是完了。只是三叔,搞不好是叫張欽哄去掛了個名吶。”

    對於別人的家務事,沈瑞不想多插嘴,不過是來提醒兩句,當下便只道:“最近一樁樁事都是連環計,處處陷馬坑,你也多加小心。”

    張會笑道:“放心,我這在家守孝呢,我不出門,能惹出什麼事兒來。”

    然而,張會與沈瑞誰也沒想到,這件事竟如滾雪球一樣,牽扯進越來越多的人。

    當初因畏懼趙文才凶惡而三緘其口的官員統統被問了罪。

    英國公張懋請罪自劾,然隨後都察院審查時卻忽然曝出,張銘乃是替人掛名,真正侵佔田莊的主人是世孫張侖與張會兩兄弟。

    司禮監與戶部再查豐潤縣田土,竟是榮王、永康長公主、慶雲侯周壽等等十數家宗室、外戚、勳貴皆有不同程度的侵佔田畝欺隱地稅。

    而錦衣衛又查出,趙文才之流招聚作佃戶的流民,竟有正德元年冬那批山西來的流民。

    這些人本都安置在西苑做工,開春後朝廷朝廷就下旨遣返了,卻不知怎的,被趙文才聚到了莊上。

    京郊之側,聚集流民,居心叵測,若問個謀反之罪,那是要株連九族的。

    而當初,英國公府、駙馬蔡震等勳貴都曾上書表示,願意將自家城郊的莊子作為流民在城外的暫時性安置點。

    再往前推,最早遇到流民的,是當時的沈家莊,如今的祥安莊。

    最早出了安撫流民札子的,是沈瑞。
Babcorn 發表於 2018-9-20 11:18
第645章 星河明淡(七)

     大雨瓢潑,街面上幾無行人。

    一輛打著“八仙遨海”標記的馬車在街上飛速馳過,車輪濺起一片片水花。

    自從西苑開放以後,車馬行的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這八仙車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小巷幾乎無處不見這“八仙遨海”的馬車。

    眼前這輛車也是尋常青帷車廂,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時有個懂行的人仔細看了,就會發現拉車的竟是匹上好的遼東馬,而那車伕在這樣的暴雨中,坐在車轅上紋絲不動,車也駕得極為平穩,顯見不是一般人。

    車子拐進仁壽坊,停在沈府側門,那蓑衣斗笠的車伕前去叩門,門房應得倒是及時,見了斗笠下那張臉也格外客氣,口中卻歉然道:“我們二爺陪二奶奶往閣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時還沒下雨,這會兒瞧這天兒,實不知道多暫能回來。”

    那車伕也沒法子,回轉過來隔著簾子沖車裡回稟了,裡頭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躊躇,終嘆了口氣道:“咱們這身份,往閣老府去不合適。問問長壽跟沒跟沈二爺去,若是沒有,咱們就往後頭尋他去。”

    很快馬車拐進了沈府後街,沈府成家立戶的僕從皆在此居住。

    車伕熟門熟路的找到長壽門上,少一時,長壽披著蓑衣趿著木屐舉著傘,跟著那車伕到了馬車跟前,挑簾子邊上車邊笑罵道:“大幫主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怎的,不是府裡都不肯下車了麼。”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卻見杜老八腳邊,倒著個被五花大綁塞住嘴巴的人。

    見長壽愣在當場,杜老八苦笑道:“哪兒敢在長壽大哥這裡擺架子,實是我這也下不去車。”他揪著那人頭髮,迫使他抬起頭來,向長壽道:“你瞧這廝,眼熟不?”

    外面雨聲急促,天光晦暗,長壽眯起眼來,一時也看不清晰,“八爺就別賣關子了。既這種天兒還帶了人來找我們二爺,二爺不在又來找我,顯然是要緊事。”

    杜老八正色道:“長壽大哥不會忘了,你們頭次來我店裡,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莊上去熱鬧,路遇一波山西災民。這人是當時那波里領頭的一個。”

    長壽臉色立時凝重起來,又瞧了那漢子一眼,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面色黝黑,有著最尋常莊稼漢子的臉,沒有絲毫特色,丟在人堆裡便很難再找出。

    時隔太久,那人當初又是最早招認一切、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長壽早已記不得了,但後來那波人的去向他卻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莊子上休養了一陣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賑,後來皇上下旨查處了南海郡君與儀賓案,將因此案而受災的流民都遣回了。

    這人,無論如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這人是我手下在趙文才冒我東家之名的那個莊子上翻出來的。莊上,還有幾個好手,操著南邊兒口音,嘴巴倒是嚴實,不好撬開。我於南邊兒綠林不太熟絡,田豐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來一是想把這人交給二爺,再來也是想請順子跟我回去認一認人。”

    這順子大名田順,是田豐的師弟,同田豐一樣是當初田澎撿來的孤兒,隨了田姓。

    田順原是在贛南閩東一帶綠林吃飯的,在施天泰滅了田澎滿門又傳話江湖後,他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田豐安穩下來後,要廣招人手,自然不會不給幾個在外自立門戶的師兄弟送信。田順是諸師兄弟中和田豐關係最近的一個,也是最早拖家帶口跑來投靠的。

    田豐跟著趙弘沛去了山西后,田順就接了田豐在京中這一攤子事。

    田順和田豐的營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兒沒少幹,人頭頗熟,因此杜老八才有這找他認一認人的說法。

    長壽點頭道:“田順在府裡,這就叫他隨你去。二爺卻是去閣老府了,一時回不來。八爺是把人擱我這兒,還是……”

    “把人先擱你這兒,回頭二爺回來,還請往街口的八仙車行遞個話,我晚些再過來。”杜老八當即道。

    兩人商議妥當,長壽隨車再次到了側門,叫開了門,馬車直入府內,駛到了外書房院外,才從車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來,送進書房內。

    *

    這場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來,沈瑞夫婦已是在楊家吃罷了午飯和晚飯方回府。

    兩人才進門不久,長壽就匆匆趕來,與沈瑞附耳說了幾句。

    沈瑞皺了眉頭,讓他先往書房去,自己則照例與妻子到徐氏那邊去請安。

    徐氏院裡每到傍晚時分總是十分熱鬧,白晌孩子們要跟著先生讀書,下了學後才會隨母親過來主院給徐氏請安。徐氏通常會留他們下來吃飯,由著他們在廊下追逐嬉戲,玩得不亦樂乎。

    沈瑞請了安就告罪先往書房去了,楊恬被徐氏拉在身邊坐下,則低聲轉達了楊廷和與俞氏對徐氏的問候,又說了楊廷和與楊慎對於這次侵佔民田欺隱地稅風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說,這事兒本就與咱們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親歷的,恆雲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恆雲身上引也是沒用的。”楊恬道,“母親還請安心。”

    徐氏握著楊恬的手,聞言拍了拍她手背,溫和笑了笑,道一句“煩勞親家跟著懸心”,似是並不擔心。轉而又與何氏、張青柏等說起了今日這場雨,說起了謝氏返回山東後的來信。

    “入夏這也好幾場雨了,北直隸怕不是要澇了……偏山東還旱……”

    “也只是濟南府附近罷,別處倒也還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東夏稅秋稅,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蘇大熟,賑災也便宜些。”

    楊恬雖常聽父兄講些政事,也經歷過宮裡宮外兩場陷害,但到底年紀還輕,且作為新嫁娘,夫家攤上事情,夫君牽扯其中,不免讓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這輕鬆的氛圍,徐氏這樣的泰然自若,耳裡聽著眾人閒聊絮絮之語,倒比楊家繼母嫂子齊齊勸慰更能讓她安穩下來。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針,任是風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會生亂。楊恬不由得越發敬服,也暗暗想著要學這番氣度來。

    而那邊,攤上事兒了的沈瑞卻是沒怎麼著急。

    當初流民是壽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體情形,壽哥最是清楚,之後他雖寫了安撫札子,卻也只壽哥知道。

    安置流民這件事,面上還是英國公府等勳貴出來上書,借出郊外莊子,以張會為首的諸多在小皇帝身邊當差的貴戚少年來操持具體事務。

    當時朝中明眼人都曉得是小皇帝授意,內閣也很快通過了這項決議。之後事實也證明了,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幾乎沒有因飢寒倒斃的,又為西苑工程解決了很大一部分人力問題。

    如今來翻舊賬,論理怎樣也翻不到他沈瑞頭上來。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實不多,十之八九,出自內廷。

    如先前楊廷和與他分析的那樣,“面上瞧著都是劉瑾的人,卻也未必。”當種種線索都明著指向劉瑾時,反倒耐人尋味。

    “這時翻這事兒出來,若說當初處置不當,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脅京畿,那也是內閣的事,無論如何也算不到你一個剛入朝堂的小小翰林身上。”今日楊廷和這般與沈瑞剖析道,“既你說札子之事出自內廷,那,便是奔著你這聖眷而來。”

    是的,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掛上沈瑞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當時沈家莊雖參與流民安置,但在一眾勳貴中毫不起眼,彼時沈瑞不過是個小小秀才,那時的楊廷和、王華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傷不著這兩人來。

    而若是內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確了,就是想在小皇帝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讓其猜忌沈瑞,疏遠沈瑞。

    “積毀銷骨。”楊廷和道。

    沈瑞也默然點頭,一兩件事當然不會動搖小皇帝對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兒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從質變引起量變,那就不好說了。

    內廷之中,以劉瑾如今的權勢,委實沒必要對付他沈瑞一個“小人物”。

    王華、楊廷和雖拒絕了劉瑾的招攬,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與李東陽不同,他們並沒有強烈抨擊劉瑾。

    張永如今還算與劉瑾站在一條船上。

    可以說,劉瑾與沈瑞素無嫌隙,並沒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個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剛剛把張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時候,悍然出手也不為奇。

    因著最近會昌侯沒爭到府軍前衛的事兒,丘聚陷害張會、陷害沈瑞,乃至給劉瑾下絆子樹敵,都在情理之中。

    楊廷和自然也贊同沈瑞這個判斷,但也告誡沈瑞道:“東廠非同小可,丘聚也頗得聖心,若想動他,當要格外謹慎。你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麼打算,須得我同你師公與你把關。”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儘是寒意,“他既也給劉瑾下了絆子,這裡面,也就沒小婿什麼事兒了。自有劉公公料理他。”

    楊廷和沉默片刻,嘆氣搖了搖頭,道:“劉瑾此人奸詐,你想借他這把刀也是不易。他雖跋扈,但若能動丘聚,早也動了。”

    沈瑞雖點頭承認,心下卻也盤算,只要時機成熟,劉瑾是不會容許丘聚這麼上躥下跳的。

    待杜老八匆匆趕來拜見時,沈瑞也是頭一件事就吩咐:“這次害張二哥和我的事兒,只怕和丘聚脫不了干係,你們盯著丘聚盯著東廠那邊再仔細些,有什麼蛛絲馬跡都報來。”

    杜老八咬牙切齒道:“果然是這沒卵子的閹貨!二爺放心,他就是雞蛋沒縫兒某也要撬一條出來!”

    他頓了頓,又惡狠狠道:“二爺你看,要不要讓那幾個南邊兒口音的掛上丘聚這邊?”

    謀反?沈瑞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道:“丘聚是東廠督主!掌著皇上的心腹密探,他若是謀反,天下只怕也沒可信之人了,且他謀反又有什麼好處?這擺明了就是誣陷,倒讓他能趁機將別的罪也統統以誣陷洗脫了。”

    那幾個南邊兒的,倒也應了沈瑞的猜測,“那幾個南邊兒的,一定要留活口,但不用什麼話都掏出來,有些話,不當咱們問。”

    杜老八也是個老江湖了,一楞之下,很快也明白過來,點頭應是。

    “那幾個人,悄沒聲的送去劉忠小劉公公的私宅。至於流民裡那個領頭的,”沈瑞瞧著杜老八道,“你既是給我送來了,想必是問出了什麼。”

    杜老八有些憤然道:“張欽忒是陰險,讓趙文才那狗東西冒了我東家的名去招攬了那老黑一夥人。他們都是受過我東家恩的,便死心塌地以為是在為我東家做事,便是被趙文才欺負了,日日裡累得要死,也不曾疑心過。”

    “如此訊問起來,自然一口咬定是張二哥了。”沈瑞冷笑一聲,“不過那老黑既能圈起一夥人來從山西千里迢迢逃難到京城,豈是任人宰割之輩?說什麼因為受了些許恩惠就苦苦忍著被欺負,卻讓人如何相信?”

    杜老八嘿笑一聲,道:“趙文才那幾個莊子還搞得十分隱秘,只招他們這群流民去耕種,沒有本地佃農,管得也嚴,生怕他們逃了似的。這群人吶,在這邊尚有口吃的,回去了許是命都沒了,便也只得忍耐了。”

    他頓了頓,又道:“某與兄弟們手藝糙了點兒,又不敢傷了人命,問得不盡不實,送來二爺這裡,一是想請二爺作證,還我東家清白,再來也是,問出了他們種地倒是頗有一套,說是聽趙文才酒醉說漏了嘴,說他們使的是皇親莊子上流出的來新法子。某見識淺薄,只聽聞二爺曾有一套耕種的法子給了夏皇親……”

    如果只是試驗田的耕種,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能從夏皇親那邊弄出來這個,看來夏家的籬笆也不是那麼紮實。

    沈瑞點了點頭,道:“待會兒我會問他。張二哥這件事,我義不容辭。我已遞了消息進宮,求見皇上,只等皇上的回信。張二哥一直在皇上身邊當差,無論功勞苦勞都是良多,還有這麼多年的情分,皇上不會不信張二哥的。”

    “不過,你也幫我帶個話給張二哥,既然有人說那是他的莊子,想來房契地契也都是全的,但賬目,沒收就是沒收,這個一定要擺清楚。卻也不用否定那莊子所屬,既然說是他名下,既然說是侵佔了官田民田,他直接獻出來就是。”

    見杜老八面露為難之色,沈瑞走近了一步,直視杜老八,好似直視他背後的張會甚至張侖一般,“讓世孫出來帶個頭,請查自家名下田畝,如有侵佔,一律雙倍退還。他可敢站出來?”

    杜老八這才真正大驚失色,虎目圓瞪,“這……這……不是成了那個……那個什麼箭靶子?”

    “眾矢之的。”沈瑞垂了眼瞼,深吸了口氣,道:“你只問他,這件事牽扯他,牽扯了我,是姓丘的報復。牽扯了恁多宗室、勳貴,難道真的只是為了給劉瑾樹敵?”

    杜老八張了半天嘴,終還是沒發出聲音。

    他是個京城地頭蛇,又為國公府辦事,京中權貴哪家能惹哪家要遠遠躲著走他最是知道,就算榮王不得宮裡待見一直拖著沒讓就藩、就算永康大長公主遠不如淳安大長公主那般權勢,但這也不是尋常官員惹得起的。

    還有慶雲侯周壽,周太皇太后去世後,周家是露出了頹勢,但周家人的囂張氣焰卻不曾收斂了,若有官員敢拿他家開刀,老侯爺也是敢掄拳頭打破那官員腦袋的。

    宗室,外戚,勳貴,能將這樣多的重要人物牽扯進去,就算權勢熏天的劉瑾怕也不敢妄為。

    旁人想陷害劉瑾,怕也不敢弄出這樣大陣仗來。這一個不留神,那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誰敢?

    除了……天子,誰敢?

    這卻是不能說,連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不是他杜老八這樣人該想的,他還是留著大好頭顱多吃兩年乾飯吧。

    杜老八一撥浪他那獼猴桃似的毛茸茸大腦袋,嘴巴閉得嚴嚴實實,沖沈瑞行禮,表示一定將話帶給東家。

    打發走了杜老八,沈瑞並沒有叫長壽把那捆著的老黑帶過來,而是一個人靜坐在書房裡,望著窗外幾竿猶在滴水的翠竹愣怔出神。

    他最後問杜老八的那句話,實際上,也是楊廷和問他的。

    杜老八不敢想,他沈瑞卻是不得不想的。

    這件事,裹挾了這許多人,小皇帝是要做什麼?

    去歲,小皇帝先是裁減了冗官冗費,又抑制恩蔭封贈,不止各地臨時性官職、輔助性官職被砍,前朝中貴戚裡親屬子弟的官職更是削去不少,文武子孫恩蔭、妻母封贈誥命都受到了限制,連宗室也都被梳理了一番,把些不該承爵的、沒到歲數就領餉銀的統統清了去。

    “此一番下來,國庫雖未見充盈,卻也不再入不敷出了。”在楊府書房裡,楊廷和這樣與沈瑞盤點起小皇帝這一年多以來的施政,又嘆道,“然則,這些仍遠遠不夠,今年來各地的災荒、九邊的戰事,處處要錢,一個小小的西苑能填多少?”

    不能光靠節流,還要開源。

    先有清丈邊鎮屯田,自遼東始。

    後有盤查各地糧倉草場,這未嘗不是朝廷與地方爭奪財政權的表現。

    用盤查與重罰敲打過了地方官員,下一步要做的……

    “查革侵佔、隱田。”沈瑞臉上神情複雜。他有多希望自己與岳父猜錯了。

    但是現在的局勢明明白白就告訴了他們,小皇帝這就是要查侵佔官田民田、欺隱地稅,此次,自京中始。

    連宗室、外戚、勳貴都清查了一遍,地方上還有誰敢呲牙。——這大約是小皇帝的想法。

    但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那些豪族巨賈,真的會因畏懼皇權就吐出口中肥肉嗎?

    可著史書翻去,哪朝哪代哪個人能真正順利推行清查、真正遏制住土地兼併的?

    沈瑞腦子裡裝著前世的史書,深知土地兼併是封建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卻又能與誰說?

    他能婉轉的告訴張會,把地吐出來(何況那本就不是張會的地),配合一下壽哥的行動,以贏得帝心,贏得在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

    但他能告訴壽哥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燈花爆了幾次,書房門被輕輕叩響,長壽在外低低回稟。

    沈瑞這才回過神來,喊了他進來,聽得劉忠那邊回信,皇上後日下晌在西苑見他。沈瑞長長舒了口氣,心裡又有些茫然起來。

    長壽低聲問是否要提審那流民老黑。

    沈瑞擺了擺手,道:“先晾一晾他。人關在柴房就行,不必捆著了,給水給飯,但不要與他說話。我明日先去見過師公和姑丈,你看著他一日,待我回來再報與我。”

    *

    仁壽宮偏殿

    榮王撲坐在太皇太后腳邊,如小兒承歡膝下的姿態,一口一個母后叫得親熱然實際上,他是一直養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的,同這位母后不曾有過半分交集。

    而此刻,他也不是來綵衣娛親讓母后享天倫之樂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苦,說生計艱難。

    榮王生於成化末年,是憲宗仍健在的子嗣中最小的一個,因為年紀小,躲過了萬貴妃氣焰最囂張的時期,但他也沒因此活得多好,他一歲半時,憲宗就過世了,此後他就跟著母妃,在周太皇太后宮中長大。

    弘治四年,年方六歲的他同其他兄弟一起被封了王。

    弘治十一年起,到十五年時,比他略年長些的哥哥們都陸續就藩了,只他這榮王是連婚事都沒著落的。

    弘治十七、十八年,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先後薨逝,榮王因著守孝,這婚事也就徹底耽擱下來。

    直到正德元年小皇帝大婚後,他才低調選妃成親。

    雖在弘治十六年就被指了就藩之地——常德府,但就藩之事卻一直拖到現在也未成。

    說起就藩來,真是一把辛酸淚,恁早定下封國,卻不讓就藩,這藩地王府也修啊修總不見修好,正德二年又慘到滲漏坍塌。

    這房子得差到什麼份兒上能滲漏坍塌?!

    這一修葺又是小一年,直到今年二月,皇上鬆口許了他往封地去,還命欽天監擇了日子,又讓兵部工部侍郎各一員整理之國事務。

    他本就沒什麼積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初時想在霸州要塊草場,被說是武備之地,被御史批得不行,又被皇上申飭。

    而後也不奢求了,那就龍陽縣要兩塊臨河的地吧,卻攏共也就給了百十來傾,這夠做什麼!

    就在五月,他上奏長子次子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賜頒給。

    皇上口口聲聲唸著親情慾從厚,卻又說什麼祖訓祿米自有定製,豈敢有違。

    真是給榮王氣個仰倒,這侄子真真從一開始就沒讓他順當過。

    現在,臨走臨走,又鬧出這麼一出兒來。

    這豐潤縣的田莊,有當年孝廟所賜,也有他自己添置的,怎麼就佔了官田民田了?!

    榮王真是越哭越傷心,就差沒嘔出一兩口血來給他的“母后”看一看了。

    太皇太后手裡不住轉著佛珠,面容悲憫,口中卻道:“哀家也知你不容易,然你身為朱氏子孫,也要知朝廷不易。”

    嘿。榮王都要氣樂了。

    夏皇親家賜田多少?二千二百多傾!他剛趕上人家個零頭!他還朱氏子孫呢!皇上的親叔叔不如皇上的老丈人是吧?!是吧?!

    當然,他什麼都不能說,只有嚎啕,繼續說自己的不易。

    要不,您趕緊放我回封地去也行。

    看看先前那些哥哥們,哪個不是在封地上為所欲為的,只他在京中夾著尾巴做人,堂堂龍子鳳孫的還要受外臣閒氣。

    他哭起來就沒完沒了,足有一個來時辰了,太皇太后早顯了倦意,然他這般,卻也不好攆了他走。

    好在外頭稟報,皇后、賢妃、德妃娘娘打西苑過來給太皇太后請安。

    榮王原是有心在仁壽宮留膳,吃飽了再好好嘮嘮的,如今再不情願也不能呆著了,抹了眼淚再三叩拜,告退了。

    末了,太皇太后如那蓮台之上的觀世音菩薩般,慈愛和藹悲憫眾生地補上一句:“天下莫不是天家子民,天家子孫要多以百姓為念。”

    榮王哭腫來的眼皮跳了一跳,強擠出個笑容來應了句是。得,有這話壓在最後,他也不用想著下次再來哭了。

    仁壽宮大太監齊松送了榮王出來。榮王錯了錯身,將個荷包遞了過去,陪笑道:“大伴辛苦,一點子東西,大伴留著賞人頑吧。”

    齊松也不回絕,大大方方謝過收下,旁的卻半個字也不露,一問三不知,直送了榮王出去上了小輦。

    榮王臉上笑容僵著,直到小輦出了仁壽宮的視線,這臉子才撂下來。

    這群閹貨!他惡狠狠的將那塗了老薑的帕子塞進袖袋裡,心中又將仁壽宮罵了十萬八千次。這位真是從憲廟的後宮就開始裝菩薩直裝到了現在!就瞧她能不能裝到死!

    罵罷仁壽宮,又暗暗罵了皇上幾句。他想著剛才出來時看見門口停的鳳輦,不免又冷笑起來——精挑細選早娶親,結果還不是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

    那小子,沒準兒是隨了他娘。

    想起舊事來,榮王也是心裡恨得厲害。

    他是怎麼到了這麼不受待見的地步,還不是當初他年幼被養在宮裡的緣故!

    弘治皇帝在時,多年來張皇后就一個兒子立住了,又霸著不許皇帝納妃,周太皇太后那邊已是十分不滿,這對祖孫婆媳還鬧了個水火不容。

    不知怎的就傳出話來,說蔚悼王早夭,太子也不是個長壽的面相,養在太皇太后宮裡的小皇弟就是為著萬一之用。

    當時養在太皇太后周氏身邊年幼皇弟有汝王、涇王、榮王、申王。

    涇王與申王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汝王更有益王、衡王兩個已就藩的嫡親兄弟。

    宮中便盛傳,母妃亡故、孤身一個的榮王是最好的繼嗣人選。

    如此張皇后母子豈能不恨榮王,便是弘治皇帝,瞧見他也頗為不快。因此才遲遲不肯與他選妃,指了封地又被扣著不許就藩。

    待張皇后母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對他是變本加厲的差。

    當初給小皇帝選妃時,還放出話去,要給榮王也選位淑女。榮王就怕是虛言誆騙他,還特地跑去了淳安大長公主的上巳宴,就想著用實際行動將這事兒坐實了。

    結果,還不是到底成空,什麼良媛淑女,半個也沒有他的份兒。

    等小皇帝大婚後,宮裡才派了選妃使,隨便給他選了兩個白身之女,就作為正妃、側妃迎進門了。

    榮王恨著,又有些得意著,就算成親晚、就算隨便選的人又怎麼樣?他有本事,現在已是一嫡一庶倆兒子了!小皇帝倒是精挑細選了女人,卻到現在,別說兒子,連個女兒也生不出來!

    想到子嗣上,他恨不得大笑三聲。

    只可惜如今欽天監已定了日子,他是必要出宮就藩去了,否則,他真有心忍上幾年,等小皇帝隨了張太后的根子一般子息單薄,甚至,斷了血脈,那他這在宮中的王爺,倒是不吝於白送個兒子去承嗣吶。

    小輦穿梭在宮牆間,迎面又來了一隊人,貼身內侍湊在輦邊向榮王稟報,“是永康大長公主。”

    榮王便叫人往側邊讓了讓。

    永康大長公主進宮也有一會子了。

    她當然是按例先往仁壽宮請安的,不料榮王跟裡頭哭呢,夏天門窗俱開,這哭聲大得院外也聽得見。永康大長公主覺得不便進去打攪,就往熙壽宮張太后那邊去了。

    原本,她也就是想來打個照面,她素來是和張太后走得近的,有事自然也是去求張太后。

    現下是要出宮了,到底也要來仁壽宮行了禮才合規矩。

    榮王見這姐姐眼睛也腫得跟個桃似的,咂咂嘴哂然一笑,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老薑浸的帕子,對自己可真是夠狠心的。

    “阿瀚得了空帶大郎往阿姊這裡來呀。”永康大長公主也不似尋常那樣喚榮王排行,而是親親熱熱叫起他塵封已久的乳名來,因為哭過,還帶著些鼻音,就顯得格外真誠,“大郎最是聰明伶俐,我歡喜得緊呀。”

    在宮裡就發這樣的邀請,多少耳目盯著,這是拉同盟還要給旁人看看。榮王心下冷笑,難為她從哪個角落裡翻出他這被忘得差不多的乳名來。

    聽說今兒英國公張懋和兩個兒子上了請罪摺子。

    而世孫張侖和張會兩兄弟則上摺自辯,又表示既有人惡意將莊子記在他們名下用以陷害,他們便將這莊子捐與朝廷,或為官田,或貼補百姓,為大明財政盡一份心。

    他們更是表示請查自家名下田畝,如有侵佔,一律雙倍退還。

    趙文才是英國公府的人,英國公府罪是跑不掉的,這般光棍的捐了地出來、又裝腔作勢請清查自己田畝,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們宗室憑什麼把嘴裡的肉吐出來?

    榮王同樣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卻笑得格外得體:“阿姊不嫌他愚笨吵鬧,改日就讓倩娘帶他去阿姊府上。”

    一派百姓人家姐弟的親熱勁兒,卻只說讓王妃帶孩子去,根本不提自己,也沒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永康大長公主笑容依舊讓人如沐春風,心裡已是不住罵著狐狸崽子。這弟弟真是被磋磨的越發圓滑了。

    兩人客氣了幾句,便錯身而過。

    榮王心裡明白得緊,他和她們這些公主姑姑、姐姐們都不一樣,遇到事攪和在一塊,好侄子必會拿他開刀儆猴,再寬宥眾公主給宗室寬心。他才不會傻到過去替姐姐挨刀。

    宮門遙遙在望,他又掖了掖那薑汁帕子,好似怕它在臨出宮門時露了餡一般。

    能出宮了自然有大自在,但若此番降罪於他,又推遲了不讓他去封地,卻也不壞……

    *

    六月廿六午後,西苑豹房小校場

    沈瑞到時,小皇帝正一身勁裝挽弓搭箭,射著百步外的靶子。

    壽哥於學武上確有天賦,這幾箭已是頗有準頭,雖沒正中靶心,卻也無一支脫靶。

    “不是叫你穿短打來?”小皇帝射光了一壺箭,扭頭去看沈瑞,見他一身官服,不由不滿道。

    沈瑞笑道:“臣豈敢不遵旨,只是也不敢君前失儀。臣是帶著衣裳來的,皇上要考校臣的武藝,臣這就去更衣來。”

    壽哥這才高興起來,揮手道:“快去快去!”

    昨日英國公府張懋及其子孫紛紛上了請罪摺子,小皇帝表示張懋為國大臣卻不能治其家,擾民生事,法當究問,但念其先世勳勞,特宥之。

    張懋隨即就奏乞養疾,皇上許之。

    而晚上杜老八送來沈府的消息是,張懋決定分家了。

    在賞了張銘、張欽一頓家法板子後,老公爺表示要將幾個兒子統統分出去,以後再不許他們打著英國公的幌子在外行走。若是再有擾民不法之事,老公爺會親自捆了他們送到北鎮撫司。

    沈瑞登時便踏實了許多,今日見小皇帝如此態度,不由又安心了幾分。

    轉而卻又覺得楊廷和與自己的分析只怕是中了,不免又為未來朝局走向略感憂慮。

    少一時沈瑞換了一身短打過來,小皇帝身旁伺候的錢寧笑嘻嘻捧了幾張弓過來,讓沈瑞挑選。

    沈瑞掃了一眼,只選了張三石弓,卻是九箭連發,整齊釘在靶心一圈。

    壽哥立時大聲喝彩叫好。

    錢寧這還是頭次看沈瑞出手,原以為不過是學過些六藝的書生,沒想到箭術頗為了得。

    見小皇帝眉飛色舞的樣子,錢寧忙上前一步,陪笑道:“臣也出出力,博皇上一笑。”

    他也同樣選了三石弓,同樣九支箭,卻竟是左右手開弓,箭箭中靶。

    這般便穩壓了沈瑞一頭。

    壽哥同樣不吝掌聲。沈瑞卻也不以為意,禮貌的笑著擊掌讚道:“真好箭術。”

    錢寧是特地留心了沈瑞的表現,見他如此,扯了扯嘴角,笑著客氣了兩句。

    壽哥卻忽然笑眯眯沖沈瑞道:“張會這守孝,京衛武學那邊也空下來,沈瑞,你瞧著錢寧可頂得這差事?”

    錢寧聞言不由一呆,他當然眼熱這個差事,沒少往劉瑾那邊送銀子,也沒少在皇帝面前爭表現。不想這會兒皇上竟然會問沈瑞意見。

    他一時懊惱萬分,剛才不該沉不住氣露了一手試圖壓一壓沈瑞。

    這群書生最是笑面虎,面上客氣,背地裡一肚子壞水,若是在皇上面前下蛆壞他好事可如何是好!

    因而他這目光不免有些急切起來。

    沈瑞卻是根本沒瞧錢寧一眼。他其實也驚訝極了,不知道小皇帝這是唱的哪一出。

    當下中規中矩回道:“京衛武學事關重大,理應皇上聖裁,臣安敢置喙。”說話間卻是偷偷打量著壽哥的神色。

    劉忠那邊早已是遣人知會沈瑞了,寧藩的人已同錢寧接上線,送了重金,錢寧也已在皇上面前有意無意為寧藩說了兩次話,皇上應是心中有數的。

    與寧藩有涉,京衛武學當然不能落進錢寧這貨手裡!任憑誰提,小皇帝都可以根本不接這茬的。

    為何小皇帝會自己突然提起,又像十分隨意問他的意思?

    是試探他?

    還是要……他找個理由回絕?

    這樣當面回絕,讓兩個得聖寵的臣子結個梁子嗎?

    帝王的平衡之術嗎?

    “哎,不過是問問你的想法,你也與張會相熟,你的書坊又接了兵書刊印的差事,對京衛武學也算有些瞭解。”壽哥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又將目光落在錢寧身上。

    錢寧早已擺出又驚又喜感激涕零的臉來,目光與皇上一觸,又似慌慌張張低下頭去,不敢再瞧。

    壽哥這才又看向沈瑞。

    覷到壽哥幽暗的目光,沈瑞便又笑道:“既然是皇上垂詢,臣便直言了。皇上恕罪。臣以為,錢大人這身功夫,尤其這左右開弓之技,教授京衛武學學子綽綽有餘。

    “只是,管理京衛武學之事,需懂練兵之道,懂排兵佈陣,懂兵械軍器,懂火藥銃炮……臣見識淺薄,能想到的也就這些,因與張會略熟絡些,知他家學淵源,所學龐雜。臣卻是與錢大人不太熟悉,不敢為錢大人打包票。”

    錢寧起初聽得沈瑞誇自己武藝,還小小得意一下,聯繫之前沈瑞態度,以為他畏懼自己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臉,便巴結自己,做個順水人情什麼的。

    哪知聽到後面那些,卻不由變了臉色。

    張會是家學淵源,他錢寧是什麼?他一個太監的養子,練武是有的,什麼兵法軍械他哪裡學過?!

    他才不管沈瑞說的有理沒理,再望向其的目光就如沁了毒一般。

    壽哥依舊是笑眯眯的,仍是那漫不經心的態度,只道:“嗯,也有幾分道理,好啦,朕會斟酌的。”

    雖然大家臉上都還有笑模樣,氣氛到底是不同了。

    壽哥也不再喊著射箭,而是叫人換了靶子,笑向沈瑞道:“給你瞧個新鮮的。”

    說話間,那邊上來一排彪形大漢,手中皆牽著蒙古細犬。

    這種細犬體型高大,線條流暢,四肢健壯,其狩獵時速度極快,近乎轉瞬即至,專咬獵物脖頸,一擊斃命,凶悍異常。

    相傳遼時契丹貴族索此犬於“萌骨子之疆”(即契丹附屬蒙古部落),一如索海東青於女真部落一般,不惜人力物力調教訓練,可見其名貴。

    那邊箭靶子也換成了高桿,其上用繩索懸吊鐵鉤,掛有血淋淋的鮮肉。

    細犬一進場,聞得血腥味,便有些焦躁不安,但仍可見訓練有素,立於壯漢身邊,不敢妄動。

    壽哥瞧了一眼身邊小內侍,那小內侍忙上前一步,拿出一個竹哨,唏律律吹了兩聲。

    壯漢牽狗向前,齊齊鬆了手中繩索,呼哨兩聲,那些細犬便如離弦之箭般瞬間躥了出去,眼見抵達高桿,忽的借助奔跑之力,一躍而起,如徑直叼住鮮肉,然卻並不吞食,而是如銜獵物一般,將那鮮肉帶回壯漢腳邊。

    沈瑞不由讚道:“果然訓練有素。若是出去打獵帶上它們,可是省力許多。”

    壽哥笑道:“朕前陣子得了這犬,翻了契丹史書,才知道還有‘雕窠生獵犬’的事兒,說雕生三卵,一為新雕,一為獵犬,一為蛇。”

    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又道,“想是杜撰。不過契丹人倒是常將鷹犬同養,狩獵時,放鷹出去,犬隨鷹走,收穫頗豐,改日咱們也試試。”

    沈瑞也捧場的笑了笑,鼓掌讚妙。

    聽得壽哥又道:“不過,這細犬終只是犬罷了,比不得豹,你再瞧這個。”說著又示意小內侍吹哨。

    哨音一變,那邊高桿上的鐵鉤又往上一尺,這次再放獵犬出去,卻是罕有能夠到鮮肉的,便是觸碰得到,也銜不下來。

    轉而又有兩個身著皮甲的壯漢,牽了兩頭豹子來。

    但見一隻金錢斑紋倒也尋常,另一隻竟是通體漆黑,很是難得。兩隻豹子皆是皮毛光亮,凶目有神,行走之間便帶了霸氣。

    這卻是小皇帝剛登基那年萬壽聖節,建昌侯張延齡獻上的。

    豹子甫登場,細犬們登時氣勢一變,方才悠閒的情態蕩然無存,都略略伏低身形,口中嗚嗚成聲,做出攻擊姿態。

    沈瑞也有些緊張起來,立時站到了壽哥身前,有些嚴厲道:“皇上不當沒有防護便放獵豹出來。那到底是畜生,再怎樣馴化也是野性仍在,傷了聖體如何是好!”

    壽哥哈哈一笑,捅了捅沈瑞,道:“愛卿放心!”

    錢寧則順勢在旁邊有些陰陽怪氣道:“沈傳臚多慮了,這些馴獸的都有準兒。我們也是同樣忠心,如何敢讓皇上涉險吶。”

    沈瑞卻不瞧他,只正色向壽哥道:“從前臣也見過皇上賞豹,但多在鐵籠之中。今臣知皇上喜獵豹勇猛彪悍,想見它無拘無束,但到底是凶物,不得不防。臣請皇上建一大鐵籠屋,將高桿設於其中,再將豹子放入。又或者搭一高台,皇上在台上觀賞,既看得清楚又可保安全。不過若是豹子逃脫,唯恐又傷宮人,還是設鐵籠更穩妥些。”

    壽哥含笑看著沈瑞,點頭道:“卿果然細心,諸般條陳都甚是妥當,今日先這樣,日後讓他們按卿說的再改。來來來,莫要如此,壞了看景兒的興致。”

    沈瑞甚是無奈,只好謝恩坐下,眼睛卻片刻不離那兩隻豹子,生怕它們暴起傷人。

    但見那邊牽犬壯漢口中呼哨,將細犬牢牢牽在手中。而皮甲壯漢則抽出鞭子來,隔空甩了個鞭花,啪啪作響,豹子像得了信號,也做出捕獵姿態來。

    鞭子再一聲響,豹子快如閃電,兩個起落已到了桿前,縱身一躍,那些獵犬怎樣努力也沒能銜下的鮮肉已到了豹子口中。

    壽哥立時站起來叫好,錢寧也在一旁大聲誇讚。

    只是那豹子卻並不會如獵犬一般將肉送回,而是直接大快朵頤起來。

    皮甲壯漢忙衝了過去,又甩了鞭子,卻也不敢生硬奪肉下來,忙不迭將豹子在手中牽好。

    沈瑞見豹子都被抓牢實了,才呼了口氣,低聲向壽哥道:“皇上你看,豹子到底還是野物,野性難馴吶。臣請皇上保重龍體。”

    壽哥斜了沈瑞一眼,撇嘴道:“好啦,朕知道了,你也快同老大人們一般了。你再這般無趣,下次打獵便不帶你去了。”

    沈瑞聽著這孩子話,一時哭笑不得。

    壽哥又眉飛色舞起來,手舞足蹈道:“你瞧,還是豹子厲害,掛那麼高的肉也摘得下來。別說著細犬不行,朕試了,狼也是不行的!”

    沈瑞也只好捧場再贊一番,又觀賞了一回豹子花樣夠肉。

    這邊玩得熱鬧,那邊忽然連滾帶爬的衝進來一個小內侍,被侍衛們攔下時,他情急之下高聲喊起“萬歲”來。

    壽哥雖被打斷了嬉樂,卻並沒生氣,揮揮手放了人進來。

    沈瑞打量了兩眼,見並不認識那內侍,今日劉忠沒在,也不知去哪裡當差了,不曉得這是不是劉忠的人。

    錢寧卻因這些時日一直在西苑廝混,於人頭頗熟,知道這是陳寬的乾孫兒,便悄悄往前一步,在壽哥耳邊說了。

    沈瑞因離得近,也聽著了點兒音,心下一動,不由緊張起來,該不會,是他想的那件事發生了吧?

    那小內侍一身塵土,滿頭是汗,可見是騎快馬趕來的,他氣沒喘勻就跪下砰砰磕頭,帶著哭音道:“萬歲爺,今兒午後御道上有人遺下奏摺一本,侍班御史送進了司禮監,少一時劉瑾劉公公大怒,說這匿名摺子裡都是狂悖之言,他說他奉萬歲爺口諭,讓百官跪奉天門下,劉公公立門左詰責。這會兒天熱得緊,有老大人幾欲昏厥,李榮李公公送了冰瓜出來,也讓劉公公罵了回去……陳寬陳公公正往西苑趕來,讓奴婢腿腳靈便的先來報信……”

    沈瑞一顆心跳得厲害——果然就是在今日。這就是前世史上有名的御道匿名投書事件,他只隱約記得是六月,具體日子卻是不知道的。

    前世史書上說,那本匿名奏書列了劉瑾諸多罪狀,因而惹得劉瑾大怒,竟矯詔叫百官跪於奉天門,詰問要揪出投書之人,日暮時仍沒人招供,五品以下三百餘官員盡數收入錦衣衛獄。次日李東陽進行了營救,正德皇帝准許放人,劉瑾也聽說了那匿名書是內官所為,放才松手,然而已有三名文官因暴曬乾渴殞命。

    史書上,這是劉瑾擅權、威懾百官的典型事件之一。

    沈瑞曾設想過多次若是自己也跪在階下,將如何應對抗聲,卻沒料到這一日來臨時,自己會是在西苑,在小皇帝面前。

    他立時跪倒在地,誠懇向壽哥道:“皇上明鑑,既是匿名投書,顯見是行詭計,欲藏匿在人群之中,此時詢問百官也未必有結果。既是匿名,又是如此手段,可見投書之人持心不正,其言也未必為真,不予理會便是。皇上仁德,今日天時炎熱,老大人們若有中暑,豈不是因一二詭計小人便使朝廷失了棟樑!請皇上寬宥眾臣一二,之後再令細細查訪,嚴懲小人!”

    說話間,那邊陳寬也到了。

    他年歲已大,一路快馬過來,渾身散了架子一般,此時雙腿發軟,是被兩個健壯的內侍架著過來的。

    陳寬跪到小皇帝面前,老淚縱橫道:“皇上,奴婢過來時,已有老大人受不住了。黃偉在旁邊訓眾人,‘若書所言皆為國為民事,挺身自承,雖死不失為好男子,奈何枉累他人。’卻仍無人出來相認。劉瑾這氣頭上,任內閣老先生們怎麼講也不聽,怕是真要出人命了!萬歲爺!!”

    錢寧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心裡記了一筆,想著回頭可得到劉公公那邊好好說道說道,尤其這個沈瑞,壞他好事也就罷了,還敢壞劉公公的大事!這下可叫他好看!

    錢寧又悄悄覷著小皇帝臉色,暗暗盤算自己要不要再為劉公公添上幾句。

    皇上在西苑自己一直陪在身邊,劉公公可是並沒讓人來請旨的……

    哎,那這假傳聖旨,也是個殺頭的大罪了,就看……劉公公聖眷深不深,皇上肯不肯給其圓這個場了。

    遂錢寧終還是決定,緩一緩開口吧,且看皇上態度再說。

    小皇帝卻沒給錢寧這個機會,而是打發他並一干閒雜人等,包括跪著的小內侍都下去了。偌大校場,只餘他與沈瑞、陳寬三人。

    錢寧不免有些嫉妒,到底還是順從退下了,只在心底醞釀著向劉瑾告狀。

    小皇帝半分不著急,往椅中一坐,慢條斯理的問陳寬道:“那摺子上寫的什麼?”

    陳寬也是司禮監的一員,他磕了個頭,回道:“皇上恕罪,奴婢並未見到奏摺……摺子是直接交到劉瑾手中,他看了兩眼便道皆是叛逆狂悖之言,投書者當千刀萬剮、誅滅九族,也不與我們旁人再看,又說遣人來問萬歲爺……”

    他頓了頓,頭越發低了,聲音也低了下去,“但劉瑾似乎……並未遣人出來。然後便說遇到這樣的事,皇上必定是讓將人揪出來,豈能留逆賊在朝中,便出去傳……傳了旨。”

    劉瑾矯詔,板上釘釘。

    但小皇帝似乎並沒有動怒,甚至根本沒接這茬,反倒問:“李榮去送了冰瓜?黃偉去幫了腔?依舊無人招供?你瞧著,可有可疑之人?”

    陳寬一噎,沒想到小皇帝似要輕飄飄將劉瑾放過,一時也是腦中思緒繁雜。

    他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站隊也不得罪人。無論上頭是蕭敬、王岳還是劉瑾,他都是埋頭幹他自己的。

    今日若非情況特殊,若非,李東陽給了他暗示,他也不會貿貿然跳出來。

    他謹慎道:“李閣老言,‘匿名文字出於一人,其陰謀詭計,正欲於稠人廣眾之中,掩其行蹤,而遂其詐術也。各官倉卒拜起,豈能知見。’其餘幾位老大人也如是說,奴婢……奴婢也以為是。只劉瑾不聽,又說若沒結果,便要拘眾人下北鎮撫司獄。”

    小皇帝嗯了一聲,便道:“你先下去歇著,待會兒朕再喚你。”

    陳寬下意識看了一眼沈瑞,到底謝了恩,勉強站起身,幾乎搖搖欲墜,可惜左右並無內侍沒人能扶他一把,他只好強挺著,自己一步步走得遠了。

    沈瑞心下狐疑,不知道小皇帝留他下來要做什麼。

    聽得壽哥道:“起來吧。你方才說的,倒是與李閣老說得甚像。”

    沈瑞謝了恩,起身嘆道:“皇上方才只是在氣頭上,我們是旁觀者清,大抵都能得出這樣結論來。英明如您,想來所見也是略同的。”

    壽哥輕笑一聲,點頭道:“是有道理。”

    卻突然問沈瑞道:“松江沈家,有多少良田,你可知道?”

    沈瑞心下一跳,這是……要清查田畝的開場白嗎?!他謹慎答道:“弘治十八年時,因著倭禍之事,臣族中分宗,祭田有百二十傾,九宗族人私產加在一處,約能有近三百傾罷。後賀家獲罪,良田發賣,聽族兄說,族中也買了不到百傾充作族產,供子弟讀書。臣所在二房在松江已無產業,而臣生母留與臣的田畝不多,織廠也是蒙聖恩賜還。”

    壽哥點頭道:“江南田少,有這些田畝已是大族了。”

    沈瑞低頭稱是。

    壽哥忽感慨道:“沈瑞,你名下田產不多,你說,朕的田產又有多少。”見沈瑞要開口,他又打斷,涼涼道:“別說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清楚,這王土,究竟有多少還在朕手裡,給朕納糧納稅!”

    沈瑞又沉默下來。

    “自太祖迄先帝,百四十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非撥給於王府貴戚,則欺隱於猾民。”壽哥冷冷道,“天順、成化、弘治各朝,一再明令禁止奏討、強佔官民田地,可你瞧瞧,先是遼東,又是豐潤縣,就有多少田畝被他們佔去。國庫焉能不空!”

    “是你給張侖張會兩兄弟支的招吧,可見,你是猜到了朕的用意。”壽哥狠狠的揮出手去,“朕要下旨,丈量天下官田,若有隱匿田數、侵佔官民田之人,嚴懲不貸。”

    沈瑞深吸了口氣,道:“皇上,這是善政,然則,所行之人……”

    壽哥打斷他道:“我知你要說什麼,監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還要派西廠去查。或者,”他臉上露出個冷笑,“劉瑾奏請立一內行廠。朕便准了,他這立廠頭一樁差事,不如就是這個吧。”

    沈瑞大驚,怕就怕這個!他忙道:“皇上萬萬不可,臣正是擔心執行之人若是一味蠻幹,恐怕要壞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騷動……”

    壽哥卻忽然嗤笑一聲,轉身去看那兀自佇立在遠處的高桿。

    沈瑞目光追隨而去,瞳孔驟然縮了一下。

    壽哥言下之意,細犬終究是犬,它搆不著的肉,還得豹子來。

    御史又如何能與如狼似虎的西廠、內行廠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劉瑾真的矯詔,還是……是小皇帝要磨尖劉瑾這頭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惡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聲音,道:“細犬知銜肉歸來,可那豹子卻是野性難馴,皇上親見,那是立時就生啖那肉啊。”

    壽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熱打鐵,苦勸道:“皇上恕罪,臣說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還要徐徐圖之,西廠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壓之下,逼得地方太過,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釀成大禍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兒,當驅韃虜、衛疆土,不當一腔血潑在亂民身上啊,皇上明鑑!”

    壽哥又是半晌沉默,終是低嘆一聲,道:“張永,張大伴,也說過這樣的話。”他自嘲一笑,“英雄所見略同嗎?”

    沈瑞低下頭去,虔誠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卻敢說,臣與張公公,皆是一顆為大明好的忠心,一顆為皇上好的忠心!”

    壽哥凝視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溫聲道:“朕知道。朕信你們。”

    “朕原想……”他頓了頓,又搖了搖頭,道,“罷了,一會兒,你與陳寬回去,傳朕的旨意,讓百官散了罷,再與劉瑾說,讓他的內行廠細查此事。”

    沈瑞應了聲,又問道:“皇上可要賜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壽哥嗤了一聲,卻到底還是道:“賜吧,賜瓜,再賜冰,再讓太醫去給老先生們瞧瞧,賜藥……”

    沈瑞忙道:“皇上聖明!皇恩浩蕩!”

    壽哥擺了擺手,道:“先前貢院失火,你的書坊抄本保全了試卷,你功不可沒,在新科進士裡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於烈陽之下……”

    他似乎覺得這話酸得像話本子裡寫的了,忍不住哈哈一樂,接著道:“在百官間也有了威望……”

    沈瑞卻是半分也笑不出來的,怕就怕這“邀買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愛惜人才,不忍將考卷被毀的貢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愛護百官,明君聖主愛民恤下,臣不過為皇上跑腿分憂,豈敢貪天之功!”

    壽哥背著手踱了過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謹慎太過了。是你的功勞,朕記得。你族兄沈瑛既進了詹事府,你便進通政使司為經歷吧,修書刊書的事兒,你也先兼著。”

    沈瑞一呆,隨即忙叩首謝恩。

    壽哥卻只笑著擺擺手,又抬高聲音喊了遠遠候著的小內侍來,傳下口諭,讓沈瑞與陳寬回宮裡“解救”百官。

    *

    奉天門前

    與沈瑞預料的不太一樣,百官也不是老老實實跪著聽劉瑾唾沫橫飛訓斥的。

    前世史上此時內閣李東陽一人非閹黨,不免獨木難支。如今的內閣,多了王華、楊廷和,又豈容閹黨囂張。

    沈瑞到時,閣老李東陽、王華、楊廷和、王鏊,吏部尚書梁儲、禮部尚書劉機都在據理力爭。

    劉瑾已是怒極,雖有焦芳、劉宇等暗暗幫腔,卻如何比得過這群大儒。

    只是劉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諭,就不松口,百官也只得這麼跪著,哪個也不敢真個起來轉身就走——問個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小內侍一路喊著皇上口諭跑了進來,劉瑾臉色登時就黑了。

    待見到隨後跟來的陳寬和沈瑞,他不由眯了眯眼睛。

    沈瑞先向劉瑾一禮,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讓下官與陳寬陳大人捎了口諭過來。”

    他卻不肯站在百官對面,受百官這一跪拜,而是側了身子,拱手請陳寬來宣口諭。

    陳寬原就是做的傳旨太監,輕車熟路,也不理會劉瑾,站在階上便朗聲宣了皇上口諭,讓百官退朝,又賜下冰瓜等物,又招太醫來看。

    百官被折騰了這許久,聽得此番話,忙不迭謝恩,更有人熱淚盈眶口稱皇上聖明。

    劉瑾臉色越發黑如鍋底,瞪著沈瑞,壓低聲音冷冷問道:“當真是皇上口諭?!到底是哪一個攛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肅然,站得筆直,一副傳旨副使的架勢,卻是嘴唇微動,答道:“劉大人,下官這樣的小人物安敢矯詔。”

    矯詔二字,讓劉瑾腮邊繃緊的肌肉顫了顫,他強壓怒火,哼了一聲。

    卻聽沈瑞道:“皇上還說了,這次的事兒,還得劉大人的內行廠一查到底。”

    劉瑾心下登時一喜,這麼說,皇上是准了設內行廠了!

    沈瑞見他面上鬆動,便慢悠悠的又補了一句,道:“劉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聽著這事兒,頗有些蹊蹺啊,再想想最近這些個事兒,大人可曾想過,會不會,是內廷之人所為吶……”

    劉瑾聞言臉色更黑了幾分,眼神閃爍,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
Babcorn 發表於 2018-9-30 11:07
第646章 星河明淡(八)

    通政司的官員們品階並不高,在高官雲集勳貴滿地的京畿是顯不出來的。但通政司的權柄卻極重,它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勘合關防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實封建言、陳情申訴及軍情、災異等事。

    通政司疏通上下通道,上通下達,使皇帝耳聰目明,用沈瑞前世學者話說,便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國家最高新聞傳播機構和中央信訪部門。

    通政司下轄經歷司,經歷官居正七品,負責收發文移及衙司用鑑用印。

    先有青篆全貢士被毀捲紙之事,後有御道匿名書事中解百官跪罰之危,這沈瑞從翰林檢討從七品升到通政司經歷正七品,不過一階,自然無人有異議。

    只是明眼人也都曉得,沈瑞這是要被重用了。

    小皇帝登基以來,通政司的人員變化極大,盧亨為南京太常寺卿、張綸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黃寶為應天府府尹,熊偉一路從右參議升到左參議、右通政,就在不久之前,剛剛升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大同地方贊理軍務。

    正德二年除了本部李浩、叢蘭按部就班陞遷外,更升吏科都給事中任良弼、戶部員外郎李瓚俱左參議,禮部員外郎羅欽忠、刑部主事劉達、大理寺右寺正魏訥俱右參議。

    這也是沈瑛丁憂後起復,難以復原職進通政司、最終只回了詹事府的緣由。

    通政司這“兵家必爭之地”,幾個閣老都是盯得緊,且這裡面,還有劉達、魏訥兩個劉瑾的人。

    劉瑾的動作要更大一些,不止安插進去了自己人,還在進一步排擠外人,就在正德三年六七月間,才入通政司一年的李瓚、任良弼俱都被貶了!

    李瓚是因著在戶部的舊事被貶——文貴以修邊為由向戶部討太倉銀,戶部尚書顧佐表示鹽價銀子都沒補齊,沒錢給。劉瑾那邊不滿,自然要攛掇皇上下旨查究,經管官吏皆有判罰。李瓚是以舉奏遲誤之罪,降饒州通判。

    而任良弼則更是冤枉,他素來剛正不阿,彈劾不避權貴,能七品給事中升為五品的參議,連升四級,也可見其能力與聖眷。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買劉瑾的賬,又因一些彈劾劉瑾的奏章是否上遞的問題與劉瑾的人發生衝突,被劉瑾記恨,最終以封奏不謹,降為江西建昌府通判。

    沈瑞此次進入通政司,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經歷,上頭一干人壓著呢,卻也仍被王華、楊廷和、楊鎮等親人一一叫過去再三叮囑。

    尤其是,這次御道匿名書事件裡,沈瑞到底是和劉瑾起了衝突的。

    劉瑾矯詔讓百官跪於奉天門,自然引起百官不滿,只是因陳寬、沈瑞及時到場,早早叫停,除了幾位老大人身體不適外,沒有出現如沈瑞前世一般有人曬死渴死的惡劣後果,百官的怒火也就並沒有全面爆發。

    而且,“矯詔”到底是內廷裡傳出來的流言,沒有真憑實據,也沒有人敢貿貿然彈劾。

    尤其,小皇帝也沒認,沒追責,相反,賜瓜賜冰,倒像是在善後。

    之後,小皇帝又批准了內行廠的建立,由劉瑾親自掌管,且權力遠在錦衣衛及東西廠之上。

    眾臣也就對小皇帝對劉瑾的寵信有了新的認識,劉瑾也似乎仗著這寵信而開始無法無天。

    豐潤縣田莊的事還在追查中,因涉及了太多宗室、外戚而掰扯不清,倒是有一條莊上出現了當初該遣回原籍的流民是確准的,劉瑾就拿了這收留流民做了文章,忽而頒了整頓京師的法令:悉逐京師客傭,令寡婦盡嫁,喪不葬者焚之。

    內行廠行事比之東西二廠尤為酷烈,清逐京城中市井游食無業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等,鬧得滿城哄亂,雞犬不寧,一日間驅逐千餘人。

    京城客傭又何止萬人!四九城一時動盪不安。

    那些被驅逐之人又如何甘心,不少人聚集於東郊,揚言要刺死劉瑾。又有人膽大包天,在官道上打劫,又或搶掠京郊村莊,秩序大壞。

    而那令寡婦盡嫁更是觸及了禮教底線,更有不少朝臣家有寡母、寡嫂,這般行事立時讓群臣紛紛上書彈劾劉瑾。

    劉瑾沒怕過彈劾,但大約是怕了行刺——果然有一夥兒市井小民懷利刃伏擊於他,雖然他被隨扈護著跑了,但也著實被嚇得不輕,隨後就惶惶然請旨,廢除了這三條政令。

    先前鬧起來的大抵是京中中下層,而在這紛紛亂亂中,豐潤縣土地案有了新的進展,卻是震動了京師上層圈子,四九城裡一片嘩然。

    太皇太后聖旦一過,便命榮王就藩。榮王在豐潤縣近五百傾莊田盡數收歸朝廷,改賜常德府香爐洲等處莊田七處共六百三十餘頃與榮王,又賜長蘆鹽三百鹽引。

    湖廣常德府土地作價幾何?如何與京城周邊相比!三百鹽引又抵得什麼,更何況,說是賜下,卻是兌現也難。

    榮王這番就藩出京毫無體面可言。

    雖然小皇帝登基以來不停的敲打宗室,尤其是對榮王從不手軟,但這次也委實太不給榮王面子了。

    朝臣不無擔憂著宗藩的反應,怎料很快以淳安大長公主為首的眾公主就齊齊上奏,自請清查名下莊田,以防家奴中小人背主作祟,生事擾民,帶累皇家聲名;又自願捐部分土地出來,安置失土百姓,為天子分憂。

    淳安大長公主如此做也不出乎眾人意料,她本也一直站在小皇帝這邊,又曾挑過外戚張家,這次太皇太后聖旦,聽聞她進宮朝賀後留在太皇太后宮中良久,之後又與德清大長公主一道挨家拜訪諸公主府,最終才有這番結果。

    倒是永康大長公主,先前本還頻頻入宮找張太后哭訴,又暗中串聯幾家“涉案”人家,尋了些御史寫奏本為他們開脫,就是死咬著到嘴的肉不肯放。

    但當在淳安大長公主找上門來之後,尤其是榮王頗有些狼狽的出京之後,她忽然轉了性,爽快的將豐潤縣侵佔的土地吐了出來,還學英國公府,是雙倍的償還,又補齊了積年欠稅。

    她都這般,其餘公主更是麻利從了。

    淳安大長公主在宗室中輩分高,駙馬蔡震又掌宗人府,她家帶頭表態,諸公主跟進,如此其他皇子到底是早早就藩的,京郊土地沒有多少,不涉及到個人利益,又有誰會為個失勢的榮王張目,面上都是風平浪靜的,至於內裡有無不滿便不得而知了。

    眾公主們前腳才上奏,外戚周家後腳也有了反應,同樣是如永康長公主、如英國公府一般處置。

    但他家的莊田又有不同。

    他家在豐潤縣有莊田八百七十頃,其中有一處是與建昌侯張延齡土地相連的,弘治朝時,兩家曾因近百傾的相鄰田地所屬問題將官司打到了金鑾殿上。

    說來周家張家因為搶田的事兒打起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周壽的弟弟長寧侯周彧也曾因搶佔田莊與張鶴齡對上,彼時兩家家奴持械互毆,鬧得極大。

    弘治皇帝大多數時候會各打四十大板,但是於心裡,其實還是更偏心小舅子的,當然,從制衡角度上說,也是要用張家壓一壓憲宗朝橫行多年的周家。周壽這次爭地就是爭得輸了,最終地畝大半劃歸張家,小半歸周家。

    然而,張周爭的這塊地,實際上,原擬要賜給雍王的。

    彼時雍王就藩衡州,弘治皇帝在衡州附近賜田,這事兒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雍王已於正德二年正月染疾而薨,因無子嗣而國絕,其妃及宮眷徙居京。雍王妃歸京後,就上書請賜豐潤縣田畝。當時小皇帝並沒有讓張家周家將地還出來,而是另以定興、滿城二縣田賜雍王妃。

    這次周家退了田,雍王妃又上書,卻沒有提出要豐潤縣莊田,反倒是表示自家府中皆守寡婦人,又無後嗣要撫養,無需許多土地,願效仿諸公主,還田於民,為朝廷盡綿薄之力。

    本朝新國丈夏儒素來謹小慎微,與前朝周、張兩家都大為不同,得了千傾賜田原就有些惶然,豐潤縣事出時,夏家也想獻田的,但又怕周、張沒有動作,他家貿貿然出頭,會被那兩家聯手收拾了。

    此時見周家先站出來了,宮裡又遞了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消息,夏家便忙不迭的也站出來了。

    他家身後,自然而然的跟著另兩家皇親,沈家吳家。

    哪朝哪代不是皇親國戚搶著求封賞,到了本朝竟是搶著要獻田出來,一時百官錯愕,而百姓則歡天喜地,都說當今聖明。

    小皇帝自然龍顏大悅,諸公主、外戚子女都有一定程度封賞,無子的雍王妃也漲了養贍祿米每歲多予千石。

    而在這風雨喧囂之中,外戚張家卻是靜靜悄悄。

    *

    沈瑞自進了通政司,才算是真正窺見了大明帝國的全貌。

    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數量龐大的的軍政摺子湧入通政司,涉及到了大明帝國的方方面面。沈瑞也不免苦笑,難怪皇帝們都不愛看摺子,若要一個人看完這些摺子並回覆,那真是一天天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不過沈瑞也必須承認,這些摺子也讓他迅速成長起來。

    他當年曾隨王守仁遊歷四方,又曾深入瞭解過鬆江到京城沿途普通百姓生活,自認為對大明的現實生活有所掌握,然而他所見所知,與摺子裡所反映出來的東西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所瞭解的那些,到底還是大明較為富庶地區的情況,而這個疆域廣大的帝國,有著複雜多樣的民情。

    因此他十分慶幸自己還算理智,沒有頭腦一熱就向壽哥強行兜售自己由前世種種而得來的“變法主張”。

    在通政司的工作是忙碌又充實的,而大約是因為太忙了吧,通政司裡雖有各派人嗎,但人際關係卻沒有他想像得那樣糟糕。

    在調入通政司之前,沈瑛曾帶著沈瑞去拜會過他的老相識。雖然三年前與沈瑛共事的熟人許多都調走了,但也有不少升到了高層,比如,當初與沈瑛同為參議的老臣叢蘭,如今已是右通政。

    這也是位能臣,同任良弼一般,他是弘治十四年從兵科給事中連跳四級升為通政司參議的。

    因著近來兩樁事,叢蘭對沈瑞的印象極好,而聽聞沈瑞的青篆書坊已奉旨刊印完畢了今科的殿試錄和會試時文,現在正在刊印京衛武學的操典和兵書,叢蘭也是極感興趣,他曾任過戶科、兵科給事中,對許多事知之甚詳,與沈瑞談得十分投機。

    除了殿試錄、時文、操典、兵書等奉旨刊印的書籍外,青篆也將楊慎與戴大賓的詩集刊印好了,兩人都是詩才絕佳,這兩本集子一經面世就引起京中士林熱議追捧。

    也就有不少文人墨客心癢,來找青篆欲出書稿,其中也不乏通政司的同僚,倒讓沈瑞在衙裡更受歡迎了些。

    卻說這一日,蔡諒下了帖子,說借了大長公主一處園子,請沈瑞夫婦小聚,又有龐天青作陪。

    沈瑞自然欣然赴約,閒話笑與楊恬道:“沒準兒是老龐眼熱大兄和賓仲的集子,也想出一本,卻不好意思同我說呢,要讓他大舅哥做這東道。”

    楊恬掩口笑道:“龐檢討亦是大才,出本集子有何難,如何會被你拿捏。你呀,還是好生做個東家,去求人家墨寶的正經。”

    沈瑞戲謔道:“孺人如今這東家也做得頭頭是道了。”

    沈瑞得了官職便即為妻子請封了誥命,很快就批覆下來,楊恬如今已是正經的孺人。

    而趙彤因著守孝,且有孕身子越發沉重,她倆合股的畫錦堂如今都是楊恬一個人打理。

    楊恬便作男子禮,拱手佯作粗聲道:“不敢當,不敢當,到底不如沈經歷浣溪沙茶樓東家做得好。”

    兩人四目相對,瞪了片刻,都忍不住笑作一團。

    因著之前上巳宴舊事,蔡諒怕沈瑞夫婦心裡忌諱,宴席並沒有設在澤園,卻大長公主在城內的一處宅子,雖不甚大,卻是景色精緻,處處彰顯匠心。

    沈瑞在門前下馬,早有蔡諒兄弟及龐天青迎了出來,笑稱:“家祖母也過來了,她說來與年輕人湊湊熱鬧,松乏松乏。”

    淳安大長公主卻不是那愛湊熱鬧的性子,沈瑞面上雖是恭敬表示這就隨蔡諒去給大長公主請安,心下卻是思量起蔡諒這次宴請的用意。

    楊恬的馬車到了二門上停下,蔡諒妻子方氏、蔡誦妻子鄧氏和蔡洛姑嫂出來相迎,一般是親親熱熱引了她去見大長公主。

    後院花廳裡設了屏風,楊恬等女眷入內,沈瑞等男賓則是在屏風外行禮。

    大長公主笑著讓眾人免禮,也只是稱自己來湊個熱鬧,並無他話,便讓沈瑞等人自去玩樂,她則留了楊恬下來說說話,再放人去賞園。

    沈瑞一時對大長公主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直到他隨蔡諒穿過大半個花園,踏上湖中棧道,遙遙望見水榭之中的不速之客。

    水榭裡酒席設妥,又有幾個懷抱琵琶的歌姬俏生生立在席間,紅裙映碧水,本是格外醒目,然沈瑞的目光卻沒有落在她們身上,而是看向桌邊站起身來,朝他們一行招呼的那人。

    雖然只見過一面,但是因是“仇家”,沈瑞對這個人記得實在是太牢了。

    那人,正是周賢,周太皇太后唯一的親外孫,重慶大長公主唯一的血脈。

    也就是他的庶弟害死了沈珞,他又很快讓庶弟“落水而亡”賠了命。

    但這賬,卻不是一命抵一命這麼算的。

    當初周賢若不是站在張家那邊,雷霆手段料理了庶弟周貿,為張家收尾,沈家也不會多年不知道沈珞死亡真相,也無法向張家討個公道。

    而這真相爆出得又恁是巧,就在沈洲被貶回京,沈家叔侄就從不同人口中得知了真兇是張延齡和喬永德。

    待沈家和喬家鬧翻了之後,喬家兄弟爭產的事成了市井鬧劇,街面上就傳起喬氏因思念早亡的兒子成疾而發瘋來,順勢將這兒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來,矛頭直指張延齡。

    彼時,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對張家不滿的時候。

    要說這裡頭沒有周賢的手段,沈瑞是怎麼也不會信的。

    現在,蔡諒卻牽線讓周賢與沈瑞把酒言歡,還有大長公主掠陣。

    沈瑞臉上一貫溫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著那邊的周賢,口中輕聲問蔡諒:“莫非五哥這是要擺鴻門宴?”

    蔡諒一臉無奈,回身將弟弟和妹夫以及長隨都攆遠了,就站在這湖中心的棧道上,看著茫茫水面,嘆了口氣,低聲道:“恆雲,咱們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我看你和親兄弟一樣,豈會害你?實話與你說,我得了准信兒,皇上要把京衛武學交到周賢手裡。

    他一邊兒說著一邊兒覷著沈瑞的臉色,道:“他那庶弟雖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經抵還了一命,周家對沈家也並無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聽說過街面上傳得了,真兇卻是……”

    他很輕很快的說了“建昌”二字,然後又道:“他要管京衛武學最少一年光景,你這邊書坊還印著操典兵書呢,日後你難道真不與他打交道了?往後他也是為皇上辦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聰明的,又同樣與那人有仇,將來,未必不能與你一道,將仇給報了……”

    最後這幾個字聲音慢慢低下去,最終幾乎細不可聞。

    大長公主府雖與壽寧、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話,卻也是不能隨便說的。

    沈瑞側頭去看蔡諒,只淡淡問道:“是因著周家退了莊田,皇上要賞周家?”

    這個結果,雖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蔡諒猶豫了一下,最終一狠心,直言道:“當著明人不說暗話,你也是皇上身邊親近人,當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麼的。這豐潤縣,只是頭一步。如今,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吳,漸成合圍之勢,就是想把張家拖進來。

    “其實,豐潤縣地雖好,但那點子地實是小事,真正圖的是等了諸宗室、外戚、勳貴都肯自請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順勢向天下推清丈田畝了,這才是大事。可有張家橫在前面,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觀望不肯動,故此勢必要把張家挪開才行。”

    沈瑞不動聲色的聽著,心下卻是一嘆,壽哥到底沒放棄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只能盼著推進得略溫和些。

    聽得蔡諒道:“如今周家牽頭,這份頭功,皇上如何能不賞?賞個蔭封的錦衣衛,又怎麼比得上賞實職差事更顯榮寵?這不也是為外戚人家作個表率?周家哪裡還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賢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難道還要視他仇人一般,拒絕同他共事嗎?”

    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蔡諒見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喪,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誠懇的、推心置腹的語氣道:“二弟,聽哥一句,哥今兒請你過來,不是真想做個和事佬,這事兒,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話抹平的,哥也沒那麼大臉說這話。

    沈瑞這才似真正聽進去了一樣,不錯眼的盯著蔡諒。

    蔡諒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著,你今兒把這頓酒喝了,咱們面兒上過得去行不行?也好讓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們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誰,咱們得幫襯著,對不對?日後,大不了橋歸橋,路歸路,也不必如幫張小二那樣幫他,不使絆子壞皇上的事兒便好。有什麼,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說。如何?”

    沈瑞垂了眼瞼,目光掃過水面上一片荷田,此時已過鼎盛花期,許多花盞已有開敗之相。

    盛極而衰,一如周家。

    沒了周太皇太后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無危,皇上盡可隨意用來。

    皇上要用周賢,除了此人確有幹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蘿蔔在諸外戚勳貴這些驢子跟前。

    沈瑞當然理解皇上的選擇。

    但皇上的選擇就應該是沈家的選擇嗎?以此來體現忠君嗎?

    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這句話來。

    他忽而一笑,遙遙朝向他拱手的周賢抬手還了一禮,利落轉身,向蔡諒道:“瑞的忠心,皇上盡知,五哥也盡知。若皇上有命,瑞自當配合,不敢絲毫輕忽。此乃公事,瑞斷不會因私廢公。至於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願虛以委蛇。”

    沈家,可以選擇不妥協。

    *

    內院裡,楊恬還不曾去遊園,才和大長公主閒聊了片刻,前面就有下人送信來,沈經歷請孺人一同歸家,卻也未提“家有急事”云云。

    楊恬不由詫異,卻也不好問,只面帶歉意的向淳安大長公主告辭。

    大長公主面無異色,只含笑邀她改日再來。

    方氏鄧氏笑容則多少有些勉強。

    只蔡洛一個是不明其中緣故的,還嘟著小嘴,小聲嘀咕著還沒來得及玩。

    蔡洛的親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禮拘著她不讓出門了,故此難得有這樣玩樂的機會,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這一路送楊恬出去時,她不由拉著楊恬的手,非讓其應下下次再來。

    楊恬被她纏得無法,只好笑應改日再來看她,又許下要帶西苑出了名的幾家吃食鋪子的點心來,這才被放過。

    出了二門上了馬車,見沈瑞並未騎馬,也坐在車裡,面沉似水,似有不快,楊恬心中百般困惑,輕聲問道:“出了什麼事兒?”

    沈瑞擺了擺手,待車駛出蔡家甚遠,方道:“重慶大長公主之子周賢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楊恬對這段恩怨知之甚詳,不由變了臉色,脫口而出道:“大長公主府這是什麼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進懷中,安撫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兒,你不用太擔心。”

    他素來不瞞楊恬,就簡單將事情說了,又道:“便真是聖意,聰明如今上,是斷不會明著提咱們家與周家、張家這段公案的,我便裝糊塗就是。左不過不耽誤差事,皇上也不會怪罪。況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楊恬皺了半晌眉頭,終長長嘆了口氣,道:“咱們還在祥安莊時,你記不記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帶了還未進宮的吳娘娘來莊上。”

    沈瑞當然記得,那次也恰好壽哥也過來了,一時興起遠遠見了吳氏女。

    不過沈瑞對這位聽說是人間絕色、城府也極深的吳娘娘沒有絲毫興趣,他記得的是那次壽哥敲定了遼東事。

    想起遼東,想起清查軍屯,自然不免就和這次清丈田畝聯繫起來。

    這大明帝國,蛀蟲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誹。

    聽得楊恬幽幽道:“當時六姐姐就同我說了,叫我別怪七娘,說這些宗室貴戚,與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難免要顧及宮裡的意思……”

    沈瑞一怔,轉而意識到小嬌妻這是在變相的勸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緊了緊手臂,輕輕香了她的額角,道:“大長公主對你的關照我也記著,且今日蔡五設宴,勿論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話敞亮說到這個份兒上,他這個朋友,我依舊是認的。”

    楊恬橫了他一眼,“我豈是內外不分?”又嘆道:“沒想到他們竟是為的這個。大長公主一直問我那日遊家姐姐生產的事,還叫了桂枝媽媽來,問了她些許醫術上的事兒,問得恁是詳細,又放了賞。我原還揣度著,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長公主疼惜孫女,才叫我過來多問幾句的。”

    英國公府世孫夫人遊氏因著生產艱難,產後坐了雙月子,楊恬便一直讓桂枝媽媽在那邊幫襯。

    雖中間又有英國公府被彈劾、牽扯上世子的事,讓游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終有驚無險的過來了,又有分家分府這意外之喜,游氏這月子裡倒也調養得不錯。

    如今出了月子,游氏母子俱安,桂枝媽媽也就自請回府,跟在楊恬身邊,一心一意為她打理身體,只盼她早日有孕。

    英國公府自然備下厚禮相酬,又同樣送了禮到楊府、沈府。

    楊恬這邊也有重賞,這次帶桂枝媽媽過來,也是給她個出來玩樂的機會。沒想到桂枝媽媽會被大長公主叫去問話,又賞下東西來。

    沈瑞並不關注這些後宅瑣事,不過隨口應一句:“蔡七姑娘遠嫁南直隸,想是大長公主這做祖母的惦念。”便撂開了這話題。

    卻未料,後來大長公主登門相借桂枝媽媽,卻不是為了蔡淼……

    且說沈瑞夫婦回了沈府,向徐氏請了安,沈瑞屏退眾人,將今日之事向徐氏說了。

    徐氏點頭道:“便當如此。”頓了頓,又道:“你如今是在通政司,卻又不比翰林院,與些緊要衙門,不結交得倒好。”

    沈瑞連連點頭,京衛武學也是要緊之地,他與張會是年少的交情,還不顯得什麼,若是他真同周賢摒棄前嫌交好起來,也保不齊壽哥又怎麼想。

    身在通政司的他,如今也該考慮避嫌的問題了。

    徐氏又緩緩嘆道:“這事兒……還是當告之你二叔。”

    沈瑞也嘆了口氣,應了聲是,又道:“二叔前兩日一直在城外書院,上次兒子與母親提的那些學院的事,還不曾與二叔商量,如今與二叔說,只怕正好。”

    徐氏苦笑道:“也未必正好。你二叔,雖不是你三叔那閒雲野鶴的性子,卻也是不愛操持瑣務的。罷了,你且問問吧,若他有心,到底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善事。”

    沈瑞想和沈洲談的,正是農事學堂、商事學堂、匠人學堂的設立。

    如他之前與壽哥報備的,他想在沈洲的書院那片建立這些學堂,那裡地方寬裕,風景又好,又有莊田可為試驗田,做個他前世那樣的大學城委實不錯,也方便統一管理。

    前幾日他剛好看到份摺子,淮安府山陽縣雨雹如雞卵,狂風暴雨交作,毀傷秋禾二百餘頃,壞船一百餘艘。天災難防,但可補救,至少,修船就缺好的船匠。

    這正是推廣農事學堂、匠人學堂的時候。

    皇上若是要推天下清丈田畝,各地就當缺精通術算之人了,商事學堂也可以立起來。

    他暫時不想把這些學堂與書院捏起來作一個綜合性大學,蓋因現在世間仍被“萬物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論調主宰,商賈、匠人又是被讀書人瞧不起的,真捏在一起,只怕會衝突不斷。

    各個學堂也有各自的特殊性,分立單獨管理也更妥當。不過仍需要一個人抓總來管,沈瑞當然將沈洲列為首選。

    沈瑞到了沈洲書房時,卻見一屋子小蘿蔔頭兒排排站寫大字,卻是沈洲正在考較家中幾個小孩子的課業。

    這些時日書院新建,千頭萬緒,沈洲便索性住到了城外一一料理,省去了往返的功夫,也就無暇兼顧幾個小孩子了。

    見沈洲握著小楠哥的手教他運筆,又圈出了四哥兒、陸滔滔等幾個寫得過得去的字,面容慈愛平和,沈瑞心下卻忽覺難過。

    直到孩子們寫好了一篇大字,沈洲這才放了他們去。

    然沈洲的目光卻一直跟著孩子們,見他們規規矩矩行禮後魚貫而出,到了院裡就一個個故態復萌,說笑打鬧著撒歡兒去了,他不由搖頭失笑:“這群皮猴兒。”

    直到孩子們的笑聲漸漸遠去,他才收回視線,笑問沈瑞道:“瑞哥兒可是有事?”

    沈瑞一時竟覺喉頭哽咽,有些說不出話來。他穩了穩情緒,才緩緩的將今日的事情提了。

    沈洲臉上的笑容寸寸褪去,如木雕泥塑一般,沒有任何反應,面色又一點點灰敗下來,再無方才的光彩。

    半晌,他才艱澀的開口道:“瑞哥兒……舊事已矣,下黑手之人也已賠命,你大哥……你大哥……也算瞑目了。至於心思歹毒之輩,”他又沉默了片刻,方道,“喬永德該死,喬家,我卻也沒趕盡殺絕。也不必為了一個周家,耽誤了你自己的仕途。”

    他絕口不提張家,可見恨意。只是張家是什麼人家,他想報仇是難如登天,他也不會把這沉重的負擔放到侄子身上。

    尤其,是這個,他覺得愧對的侄子。

    他不是不想計較親生兒子的死,那是他唯一的骨肉啊,又是少年舉人,那樣出色的孩子,但是如今,他更希望侄子仕途順遂。

    侄子得了皇帝賞識,又入通政司得重用,沈洲是真心高興,也是真心不希望已故兒子的事影響了侄子聖眷。

    沈瑞嘆道:“二叔無需考量侄兒的事,侄兒有分寸的,二叔放心。珞大哥的事,是沈家的事,也是侄兒的事。”

    沈洲不再說話,只是不住的搖頭,不知是不想提,還是不必如此。

    沈瑞沉默了良久,有心提一句小楠哥。看得出沈洲是真心疼愛小楠哥的,小楠哥也是個機靈可人疼的孩子,何氏亦是知恩圖報之人,打理沈家十分盡心。

    雖說他們母子如今有三十萬兩撫卹銀子傍身,又可依附沈家過活,但小楠哥總是要走科舉之路的,科舉要查祖上三代,沈玲雖含冤而亡也被平反,但當時何氏硬氣,拒絕回族譜,小楠哥的身份到底尷尬。

    若是能記在沈洲名下為嗣孫,仍是極好的解決辦法。

    只是,當日在沈玲葬禮上,沈洲被何氏逼出心底實話,是他自己心魔,認定自己因不孝不義命犯煞星,不配有子嗣送終,這才害了沈珞,害了沈玨,又害了沈玲,因此生怕過繼了小楠哥為嗣孫再害了他性命,甚至說出不要沈瑞兼祧的話來,怕連沈瑞一併連累了。

    心病還須心藥醫,此時沈瑞也不好說得太多,便只如岔開話題一般,道:“方才見四哥兒的字已有些樣子了,到底是隨了三叔,是個書法大家的苗子。難得小楠哥兒也寫得不錯。”

    沈洲呆滯了片刻,好似墮入夢境,臉上神情變換,囈語一般道:“小楠哥啊……”

    最終卻是夢醒,依舊搖頭不語。

    沈瑞見狀,知他心結難解,也不再提了,而是徹底轉移話題,說起那幾個學院。

    沈洲早也聽過他這些想法,只是如今要落實了罷了。到底是管過國子監的人,又在南城書院任教多時,沈洲算得經驗豐富,不僅同意做這山長,還給了沈瑞不少建議。

    末了,他忽道:“瑞哥兒,你只管放開手去做便是。書院這邊,明日我便去拜訪些翰林老友,請他們出山授課。”

    沈瑞一怔,隨即一笑,道:“侄兒也去多請些今科同年,閒暇時來談一談應試經驗。”

    翌日起,沈洲果然開始出門拜會起當初同僚、同年來。

    只是,他從前便人緣平平,而從國子監任上因內帷不修黯然離場,回京時正值沈賀兩家角力最凶之時,又有喬家在裡頭裹亂,這人緣……更是不必提了。

    如今雖沈家攀上王閣老、楊閣老兩座大山,但不買沈洲賬的仍大有人在。

    所以,沈洲的延攬計畫進行得頗為艱難。

    尤其,田家見他沒有回去任教,又要自立山頭之後,也是極其不滿,也沒少下絆子截胡沈洲想請的人。

    田家曾找自家姑爺三老爺沈潤過去說話,三老爺本來就因青篆出事時田家作縮頭烏龜而不滿,雙方沒談上幾句就不歡而散。

    只三太太田氏夾在娘家和丈夫中間左右為難,不時哭上一場。

    沈瑞這邊還相對輕鬆一些,畢竟有青篆書坊的人情在,而且新科進士們也要比那些官場老油條們更熱血義氣一些,不少人答應休沐時過來客串授課。

    只不過,他們從名氣到教學經驗,到教學時間都無法和老翰林相比較。

    好在現在生源不多,目前還勉強應付得過來。

    誰也沒想到,最後幫他們解決教授問題的,竟是劉瑾的一項新政。

    *

    周賢接了京衛武學確實給了不少人震撼。

    隨著豐潤縣田地的進一步清查,最終建昌侯先鬆了口,將當初與周家相爭的近百傾莊田吐出來一半兒。隨後壽寧侯也圓滑的上書,願意捐田出來為朝廷盡力。

    小皇帝似乎也就只要張家一個態度,並沒追究吐出來的田地到底有多少。在宮裡,太后皇帝母子似乎越發的母慈子孝,小皇帝還奉太后往西苑賞景。

    而後很快,清丈田畝的人就被放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聽進去了沈瑞的勸,壽哥並沒有選擇讓西廠或者內行廠插手,而是派遣了常規的巡按御史、戶部郎中等官員,也沒有貿貿然將天下田畝查個清楚,而是依舊從軍屯下手,捎帶,部分藩王以及公侯伯爵、指揮使等人的莊田。

    如著巡按直隸御史趙斌查大同、宣府;監察御史李璞查甘川十二衛;巡撫山東監察御史周熊查遼東;司禮監右監丞高金、戶部員外郎馮顒查山東涇王所奏請的莊田,更將戶部左侍郎胡汝礪改兵部左侍郎查直隸、宣府內外勛爵、指揮使、武官莊田。

    劉瑾沒能在這場清查裡發揮餘熱,未免不甘心,他與他的智囊團——焦芳、張彩等人,絞盡腦汁,終於想出個利國利民(自以為)又十分溫和(相比於重枷)的新刑罰。

    以“富國”為名,罰米輸邊。

    說是新政,其實也是老瓶裝新酒,這罰米之法太祖時就有,成祖時乃成定例,只不過大抵是死罪之下,增罰贖罪米,多半就近繳納,也未次次輸邊。

    而到了劉瑾這裡,指定的收米地點均是九邊,由被罰官員需自行想法子將糧米運送過去。

    罰米數量從二三百到二三千不等,而且並沒有非常明確的標準什麼罪罰多少,因為本身,罪名就是五花八門,甚至是欲加之罪。

    得說,這罰米輸邊的策略,一定程度上確實緩解了邊關運糧難的問題,尤其是邊關如今盤查下來,糧倉情況非常不樂觀。

    但究其本質,還是劉瑾要打擊朝臣——他挑了不少政敵下黑手,從正二品的尚書、都御史到正七品的監察御史,不論高官小吏,一律罰之。

    對於一些清廉的官員來說,罰米本身也沒比重枷輕多少。

    此時京倉粟米六錢銀子、小麥七錢、粳米一兩、糯米則要一兩二錢一石。

    兩三百兩在高官眼裡算不得什麼,卻也足夠普通京官一家子活上一二年,更勿論千兩,在一些窮京官眼裡,一千兩已是天文數字。

    比起“罰米”,更麻煩的是“輸邊”。

    本身九邊運糧便不易,鹽引就是為了用巨大利潤吸引商賈運糧到邊關。商賈有組織的運糧都不易,更別說尋常人家了。

    運去邊關所花的路費腳錢,比米價高出數倍也不離奇。而且,還得燒香拜佛別被劫道的搶了。

    被罰米的官員大抵叫苦不迭,不少人為了繳納罰米,幾乎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已致仕了的戶部尚書韓文就是如此。

    劉瑾這“溫和”的招數,打擊力度卻是不小。

    謝遷的幼子謝丕同樣被冠以“遺失文策”的罪名,與韓文一般先是罰米一千石,輸大同,後來乾脆直接尋個由頭黜落官職為民。

    劉瑾又趁機清算了當初沒徹底掃除乾淨的劉謝門人,以及為謝丕等喊冤的翰林、御史。

    不少拒絕依附劉瑾、曾彈劾譴責過劉瑾的人也均在被罰之列。

    窮翰林,窮翰林,翰林院是數一數二的清水衙門,許多都是勉強維持在京生活,如何受得了這罰米,不少人不得不舉債。

    這時,沈洲的青澤書院因高薪聘任授課先生而進入了這些翰林眼簾。

    沈瑞又適時推出了預支講課費的政策,又可按次、按日、按月等多種方式靈活結算銀錢,幫被罰翰林緩解經濟壓力,因此很快青澤書院就不再缺先生了。

    甚至有人肯為了更高一些的收入,“折節”去教授商事學堂、匠人學堂的生員基礎課、術算課。

    沈家與謝家到底有姻親關係在,且謝迪是沈瑛、王守仁同年,謝丕也與三老爺有過同門之誼,謝丕被黜落後,沈家曾力邀他留在青澤書院,沈瑞甚至半明半暗點出留在京師可隨時等待起復。

    謝丕卻是一貫心高氣傲,便是遭此重擊,也未意志消沉,拒絕了留下,執意要回鄉奉養尊長。

    沈家也無法,備足了禮相送他南下。

    當日何泰之也跟著沈瑞去送了謝丕,回來後私下裡同沈瑞抱怨道:“當初非把理六哥弄去山東,現在好吧,謝家的門人也被一鍋端了,你瞧瞧,還有幾個人來送他,那些人還不如留給理六哥。”

    沈瑞戳他一記,道:“你這嘴上也該加個把門的。”見他做鬼臉,便嚴肅道:“裡頭的事兒多著,你不過聽了一鱗半爪,別瞎琢磨。好好跟著先生讀書,近來這幾位先生可都是大才,可要力爭三年後取中進士。”

    何泰之忙點點頭,又笑道:“那位賓仲的同鄉林先生,確實大才,聽他講課就是通透!文章言簡意賅,卻精彩至極!還有那個林福余也有趣。莆田真是人才輩出。”

    他早就得了父親准許在京讀書,如今與戴大賓的表兄林福余一起在青澤就讀,他口中那位林先生,就是戴大賓的同鄉、前大理評事林富。

    林富與戴大賓算得世交,當初戴大賓林福余等在西苑浣溪沙口舌惹事時,就是林富出面帶著他們挨家賠禮。後來對戴大賓也多方維護。

    至劉瑾欲招婿戴大賓的閒話傳出來時,林富也是為戴大賓多方辯解,言辭之中不免有對劉瑾的諷刺,又因其他公事上逆了劉瑾的意思,險些被廷杖三十後下獄,還是戴大賓沈瑞相營救,最終落個貶謫罰米。

    林富心中有氣,並不肯接那偏遠地方的小官,索性辭官,直接來了青澤書院教書。

    像林富這樣的官員來青澤的還有不少,遂青澤書院一時在京名聲大噪,不少書生慕名而來求學。

    同時也因著恁大名氣,傳遍了市井,許多人家供不起子弟讀書,想找份工的,都聽說了青澤之外,還開有個青翼學堂,分商事、匠人學堂,可以進去學手藝。

    這青澤寓意潤物無聲,尋常百姓不懂,青翼寓意如虎添翼,卻是百姓們喜聞樂見的。

    聽說與在櫃上白做三年工不同,這學堂包學生食宿,做工“實習”之後,還有少量的月銀拿,若學的快的,一年就能成為成手,“轉正”後一如那些大夥計一般的月銀。

    百姓人家就是為省口嚼用也想送孩子來的,更何況還能拿銀子回去貼補家用,不由喜出望外,紛紛送孩子過來。

    因而青翼學堂的商事、匠人學堂竟出乎預料的火爆,非但生源不愁了,沈瑞還得愁是不是要擴建學校,又或者建個分校,更細緻的分類匠人,如木工鐵匠。

    罰米新政出來後,不光是青澤、青翼得了發展良機,沈瑞還趁機發展了另一樁事業——標行。

    田豐本就按照沈瑞的設想,借了開封鏢局分號的名頭,與杜老八一道將“順風標行”組建起來。

    年初田豐才跑了趟山東,將那邊的路線鋪好,不少“站點”還在建設中,他就被抽調,跟著趙弘沛去了山西。

    這一路同樣是去打通江湖關係,招募一些好手,為將來順風標行的山西線做準備。

    現在有了罰米事,又不少官員都是被罰輸米大同這邊,沈瑞就提早啟動了標行的山西線——田豐打頭陣料理好了沿途關係,杜老八這邊掌控京中順風標行接受糧米的鏢。

    只收取他們自家送糧三分之一的費用,卻有專門鏢師一路送到大同倉,保證一應手續辦理齊全,而若是失了鏢,標行還負責賠償。

    這樣的條件算得優渥。

    一時順風標行也在京裡大受歡迎,而通往山西的交通網也初步建立起來了。

    沈瑞還私下裡同壽哥建議過,罰米雖然可以緩解九邊缺糧,但單純的罰米也容易造成一地米價哄抬,尤其是罰那些致使邊關糧草虧折浥爛的官員。

    罰他們米糧輸本地,他們自然不會選擇從江南買糧過來,只會在當地籌糧。當地本就缺糧,再因他們籌糧致使糧價飛漲,苦的還是百姓,便失了皇上仁善本意。

    不若改讓他們做“善事”來贖罪,比如,修橋鋪路,又比如山陝多旱,可讓他們打井。

    這些人若非中飽私囊、不作為,也不會致使倉儲受損,那就從他們身上割了那些民脂民膏下來,造福於民,也是應有之義。

    還有之前戶部兵部曾提過為了充盈國庫,讓邊將罰銀贖罪、以及納銀陞遷,也可以同樣讓他們鋪橋修路。

    先戶部兵部要賣官鬻爵時,前沈瑞就曾建議過壽哥,可以以修橋鋪路的慈善之名,再捐納一定的銀兩,賜商賈富戶祖上五到七品的“榮譽官職”。

    此條已在江南幾處富庶之地試著推行,當地鄉紳本就有造福鄉里的覺悟,常有善舉,如今善舉還能換來個“簪纓之家”的效果,更有不少豪商肯為此掏銀子。

    而這道路也不是胡亂修的,不能開個山間小路就抵賬,更不能亂修一氣。這還是要由朝廷統一規劃,從哪段到哪段,明確標出,修到什麼程度,要驗收後方可作準。

    捐銀多少也隱隱含在修路工程款裡,方不顯得賣官鬻爵,官階、授官授誥命人數與款項數都有成例。

    江南基地試運行,反饋回來的財政情況、基礎建設情況都十分喜人。

    只是那到底是江南豪商巨賈,有閒錢有閒情才會考慮門第問題,才肯為個“虛名”花這份銀子。

    在邊關,生存問題始終擺在眾人面前,是沒有人會考慮那些虛的。

    那麼,山西的路,就請那些想納銀贖罪、想納銀陞官的武將來修吧。

    如此在山西大面積修路,同樣也有很重要的戰略考慮——一旦有戰事,內地糧草、兵械運輸速度將有極大提升。

    壽哥聽了之前漲糧價還有些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還是先將邊關倉儲填滿是當務之急,要讓邊兵餓肚子,那關隘也甭想守住了。

    待聽到後面戰略考慮,這才重視起來,收了沈瑞的札子,表示要與內閣及兵部商議再定。

    因本身修路就有先例,沈瑞這次的札子也是同樣是問過楊廷和、王華意見的,又同李延清討論了山西修路、打井的可能性和一些技術問題,寫得詳盡紮實,沈瑞是不擔心內閣通過率的。

    此外,針對兵部再次提出乞開生員入監,及僧道給度牒納銀事例,沈瑞給出的建議是,參照西苑“景區”徵稅法令,對香火鼎盛的寺廟、道觀本身開啟僧道官缺納銀,而對重點景區周圍商家,商稅也按實際情況翻倍收取。

    壽哥對此倒無異議。

    自從上次與沈瑞聊過後,他還真在西苑給天梁子立了個名號天梁觀,圖的就是這香火銀子。

    在南斗六星中天梁宮為延壽星君,因這好兆頭,不少人到了西苑都會去天梁宮拜拜,為家中老人祈福。

    天梁子也還是改不了他愛給人送藥的毛病,就是被捧成了神仙觀主,也沒矜持起來。好在他的藥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壞,偶爾吃好了幾個,更添了他神仙之名。

    京中老夫人們求長壽的更是大把的捐香油銀子。

    愛賺錢的壽哥為此樂開了花。

    *

    劉瑾轟轟烈烈開展他的變法,當然也沒放過當初算計他的人。

    他先是招了陝西解元邵晉夫為侄女婿。

    這邵晉夫也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神童,比戴大賓還小上兩歲,如今年方十七,去歲鄉試一舉奪了陝西解元,也是轟動一時。

    只是今年春闈落榜,未得進士,這才沒進入劉瑾視線。

    待李經事出,劉瑾知不能再招戴大賓,便命手下幕僚去北榜各省會館,瞭解一下新科進士們的情況,給侄女兒覓個良人。

    這才得知邵晉夫此人。

    因著他年少,頭次下場未中實算不得什麼,他自己心態也很好,沒甚沮喪,會試落榜後遊玩了幾天,就收拾了行囊返鄉苦讀去了。

    劉瑾派人往府縣傳話,又遣媒人上門,威逼之下,邵晉夫到底還是乖乖回京來娶劉瑾侄女了。

    那邊剛一談妥換了庚帖,邵晉夫都沒啟程呢,這邊京城裡劉瑾就已讓人放出話去,說他侄女要嫁與陝西解元、少年英才。

    婚事定在年底,喜帖倒是早早發了,滿朝文武都收著了,甭管樂意不樂意,大抵是要捏著鼻子辦份禮上門的。

    先有戴大賓詩集大火,後有這場人盡皆知的婚禮消息,一時傳當初劉瑾要逼戴大賓為婿的話也就被沖得淡了,李經不明不白死在北鎮撫司獄裡的事兒更是沒人提了。

    但劉瑾豈會不查,尤其是內行廠建立之後,有了自己班底,忠心可靠,劉瑾便命內行廠去查李經死因,以及那日御道匿名書事件。

    最終結論,李經這事兒前前後後都透著丘聚的影子,至於御道匿名書,丘聚也脫不了干係。

    此時,劉瑾對丘聚已是起了殺心。

    而御道匿名書裡跳出來的其他人,如出來與百官喊話的黃偉,給百官送冰瓜邀買人心的李榮,還有那個該死的跑去了御前告狀的陳寬,他劉祖宗一個都不會放過。

    黃偉根基最淺,劉瑾尋了個錯兒就把人打發去南京與王岳作伴了。

    陳寬個老滑頭,尋常老實得出奇,不想竟然是蔫壞,只是也因為他平日裡老實,做事本分,竟一時抓不到錯兒。

    李榮是司禮監的老人,對付他可要費些心力。

    然沒等劉瑾出手,李榮倒是先發制人,上奏,內府甲子庫收貯闊白三梭布,原是專供賞內官內使用,如今卻被充文武官折俸包兒,以致庫藏空虛,供賞缺乏,乞遣官查究。

    這也是在清查的當口上,皇上便遣司禮監左少監張淮、給事中張雲、御史王注、戶部郎中董銳查盤計折俸己支者。

    此一番查下來,卻是布八萬六千六百餘疋,虧欠者又萬有九千五百餘疋。內外官當究問者,凡一百七十三人。

    期間捎帶上不少劉瑾的人,半數撤職查辦、下鎮撫司獄。

    更是連工部尚書李鐩也牽扯其中,只是他獲罪較輕,只被奪俸,罰米百石。

    這事兒因著牽連頗廣,劉瑾也是護不住所有人了,到底被折了人手,劉瑾發脾氣也沒用。

    倒是幕僚為他出了個招兒,叫他借力打力,將這事兒也掛上了丘聚。

    丘聚在外面經營買賣的事兒算不得秘密,論起來,哪個大太監名下沒點兒產業!

    丘聚將羅祥塞進御馬監,又把張永拱去了山西,那眼睛還不是盯在皇莊皇店上。

    劉瑾的內行廠一面打壓著東廠,一面調查著丘聚,先是藉著李榮這起子三梭布的事兒將丘聚名下的綢緞莊拖下水,卻不止在布莊倉庫裡查出三梭布,竟還有江南織造的上等文綺,且還不是一批兩批。

    這樣品相的東西,分明就是從貢品裡摳出來,分明是辦外差的加大了額度索要貢品,截留下來的中飽私囊。

    而順著這批文綺往南查,丘聚曾幫著內官監少監崔杲擺平了鹽引的事、收了崔杲以貢品為賄賂的事兒,也就被劉瑾捏在手裡了。

    其實當時崔杲是劉瑾的人,崔杲的乾兒子譚良也是頭一個來求的劉瑾。

    但當時朝堂都盯著這事兒,工部尚書曾鑑、戶部尚書韓文連帶著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沒一個不上摺子彈劾的,連內閣三位閣老都發了話。

    劉瑾正是被劉健謝遷逼得夾著尾巴做人的時候,哪裡會管崔杲的死活。

    倒沒想到譚良求到丘聚那邊,丘聚能用譚良去套了王岳侄兒王銳的話,最終扳倒王岳。

    扳倒劉健、謝遷、王岳一干人等的時候,丘聚是他劉瑾的盟友,他不會理會丘聚用了什麼手段。而如今麼,卻是要思量,丘聚這爪子這麼長,當時就伸到自己夾帶裡挖人了!

    既然你敢伸賊爪,就不要怪你祖宗剁下來!劉瑾心裡發著狠,調頭就上書,就從鹽引往下撕擄。

    劉瑾先是找人踢爆了崔杲討鹽引,實際拿到的比所需更多,進而爆出崔杲用那些鹽引兌銀置辦的貢品織金叚匹、文綺都比宮中所定額度要多,多的那部分,卻是“不翼而飛”。

    這不就在丘聚名下的綢緞莊裡找到了,綢緞莊裡丘聚的兩個心腹乾兒子當場被捕,下了北鎮撫司獄。

    不過,沒等劉瑾拿到那兩人的口供,這兩人便在獄中上吊自盡了。

    防守恁是嚴密還能讓他們死了,可見北鎮撫司裡有丘聚的人無疑。

    那麼先前李經的死,顯見也是丘聚所為了。

    劉瑾怒火中燒,很快上奏,言說訪得揚州兩淮運司商人杜成等各名下革支鹽引一百一十六萬引堆放在庫,若不早處置,日久弊生,乞差遣官查盤,見數變賣銀兩解京送庫。

    隨後宮中傳旨,商人支取的引鹽,三個月上仍然不見有買賣交易者,問罪。延遲半年上不交易者,鹽引沒官。

    一時清丈土地剛剛開始推行,清查鹽引又箭在弦上。

    這揚州商人杜成,是閆家倒台後新崛起的鹽商。

    當初閆家的案子是東廠辦的,丘聚的人抄的閆家。這杜成自然就是丘聚扶起來的。

    他原也是跑鹽的出身,在鹽引剪角上投機鑽營反覆支鹽、夾帶私鹽、囤積私賣,又有哪一樁是他沒做過的。

    而這些多得來的銀子,除了造就另一位揚州首富外,自然也都流向了京師,丘聚的口袋。

    *

    “找人,把派去的人半路做了。”丘聚一雙眼睛寒光逼人。

    他對面跪著的心腹急聲道:“乾爹,那……那是朝廷的給事中和御史……”

    若是宮中遣人過去,殺了一埋就拉倒,還能空出位子來給乾兒孫留著。

    可若劫殺朝廷命官,那可另當別論。

    “若是朝廷追究下來……”那心腹額角已是隱隱見汗。

    又不是在獄裡,說弄死就弄死了,官道上憑白死兩個官員,又是身負皇命的,朝廷豈能不追究?那可真是要千刀萬剮了。

    珍姨娘卻在旁邊道:“那就把杜成做了,揚州鹽商多得很,再立一個就是。”

    她的聲音甜美如昔,然聽在人耳裡卻激起一陣冰寒顫慄。

    丘聚掃了一眼,心知她巴不得藉機將取代了她閆家的杜家做掉,但口中卻仍道:“也不失為個辦法。把首尾收拾利落了。”

    那心腹明顯鬆了口氣,做掉一個鹽商,哪怕是滅門,也總比做掉兩個朝廷命官容易,且風險更小。“那兒子去找……”

    “杜家買賣做得大,總會引來一二匪類覬覦的,打劫滅門都是匪寇慣行手段。”珍姨娘又慢悠悠道:“做完了,就找個不相干的人,投書給松江小沈狀元,就說,他父親孝中與丫鬟私通產子,那丫鬟和孩子都在我們手上,讓他去揚州把杜家滅門的案子抹平了。”

    那心腹聽得目瞪口呆,不住的去看丘聚。

    丘聚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他是太后的親侄女婿,背後岳丈老泰山在京裡都是橫著走的,他一個狀元出身,總有些關係吧。”聽得珍姨娘像有些不耐煩般,道:“哎呀,用什麼法子是他的事兒。他要說做不到呢,那好,那這丫鬟和孩子的事兒,便就算在他頭上。他以後,便也什麼都不用做了。”

    那心腹覷著丘聚臉色,見他在珍姨娘說完後,微微頷首,便扯出個笑來,陪笑讚道:“姨奶奶好手段。兒子這就去辦。”

    打發走了心腹,珍姨娘一邊兒幫丘聚捶背順著氣,一邊兒低聲嘆道:“可惜了小山折在了牢頭,不然,松江的事兒原是他經手的,能辦得更利落些。”

    丘聚想起折在北鎮撫司裡的人手就一陣肉疼,先有李經的事兒,讓劉瑾和楊玉挖出來他埋的釘子,而這次,損了明線又折了暗線,他手下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了。

    劉瑾這個忘八羔子,內行廠壓得東廠喘不過氣來,現在又來挖他的私產,毀他的人,這是要趕盡殺絕了?

    李經這個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還有,沈、瑞!

    丘聚咬著後槽牙,沈瑞真是他的剋星,哪兒哪兒都有他呢?李經的事兒,若不是沈瑞壞事,李經怕就得手了,劉瑾也早被御史追著彈劾了!皇上豈會還信他!

    還有匿名書的事兒!要不是沈瑞和陳寬半路上跑出來攪合,若是當天死上一兩個老大人,那劉瑾的腦袋乾脆就保不住了!

    再往前數,沈瑞和張永聯手的那些事兒,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讓丘聚火大。

    沈瑞,沈瑞,這個禍害必須得除了。

    沈瑞,沈瑞,流民的事兒碾不死你是吧?那就換個別的事兒!

    丘聚眯了眯眼睛,叫門外人將他另一個心腹喚來,吩咐道:“你親自去給裴元河送個信兒,當初賀家通倭那事兒,讓他查了那個姓孫的,不是查出點兒問題?讓他繼續給老子挖……”

    五六十年前,哼,那就往那樁事上撞,老子就不信,這還弄不死你……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6 09:10
第647章 星河明淡(九)

    仁壽宮小佛堂

    時已入秋,蟲鳴盡絕,只有篤篤木魚之聲迴蕩在小小院落中,伴隨著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顯得格外靜謐安詳。

    簷下蒲團上,卻是跪伏著個宮裝少婦,兀自嚶嚶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靜,素來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禮佛時,只會留一二貼心宮人在身側,餘者都遠遠打發了去。這少婦也是孤身在此,身邊再無旁人。

    不知過了多久,木魚聲終於停了下來,小佛堂的門開了,兩個宮人扶著太皇太后走了出來。

    那少婦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頭來,哀哀喚了一聲:“老娘娘。”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卻正是沈賢妃。

    她一改往日鮮亮活潑的妝扮,只著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環珮一概皆無,一張素淨的小臉淚痕縱橫,顯得分外憐人。

    一貫對沈賢妃的巧嘴頗為喜愛的太皇太后,此時見了這樣的她卻沒有絲毫憐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帶她過來。”

    一個宮人應了一聲,過去攙起沈賢妃。

    沈賢妃素來嬌生慣養,幾時跪過這樣長的時候,此刻腿腳俱都麻了,真是鑽心的麻癢難受,卻也不敢有絲毫表露,強忍著在宮人攙扶下一瘸一拐跟著太皇太后進了偏殿。

    待這兩個宮人也都被打發了下去,沈賢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雙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給臣妾一萬個膽子也斷不敢有那樣歹心啊……”

    “臣妾是貪那口腹之慾,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歡,就往皇上那邊進了兩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邊,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長,臣妾又哪裡不知!臣妾正是盼著皇后娘娘趕緊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兒,又豈會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於臣妾又有什麼好處!臣妾還沒有自己的孩兒,家世又差,難道還能指著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輕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宮才多少時日,娘家又一個出息人都沒有,這等事兒臣妾怎麼做得來?”

    “謀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腦袋夠砍的?如今還一點兒好處的影子都見不著,臣妾娘家又豈會幫了臣妾……”

    見太皇太后始終默不作聲轉著佛珠,沈賢妃心中越發著急,想好的說辭說沒了,就越發口不擇言起來,當說的不當說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脫口而出,竟是腦子也跟著跪得麻木了,半分彎兒也轉不過來。

    半晌,太皇太后才緩緩開口,卻只問:“是誰告訴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沒了的?”

    沈賢妃的哭聲戛然而止,一時愕然,猛然揚起頭,愣怔的看著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靜的凝視著她,雙目如深潭,讓她望不到一丁點兒的光,“是誰告訴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賢妃不自覺的哆嗦起來,顫抖著雙唇,道:“是……是……”

    她癱軟伏倒在太皇太后腳下,額頭觸地,聲音已支離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邊小劉公公帶人來,將替臣妾採辦宮外吃食的內侍宮人統統帶了去,一直不曾放回,這幾日宮裡也管得嚴,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懼到了極點,忽而崩潰,放聲大哭,“是臣妾一時糊塗,就拿了銀子打聽去了,知道那日坤寧宮請了太醫,又有醫婆,又說有血水,又說悄沒聲的處置了宮人……”

    都說內宮嚴密,不許消息傳遞云云,實際上,上至嬪妃,下至普通小宮人,哪個不是勤快的打聽著消息,討主子歡心、避免觸霉頭的。

    沈賢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吳德妃背後有張家有太后,她所倚不過“伶俐”二字,也是靠著這兩個字得了皇上的喜歡,也就越發要把這兩個字發揚光大去了。

    皇上喜歡什麼,皇上厭惡什麼,皇上今兒高興不高興,她都是要打聽著的。

    因著她素來手面兒大,打賞爽快,也有許多消息不用她打聽就會送到她跟前來。

    這一次,她打聽著這樣驚天動地的消息,實在是嚇得傻了。她身邊兒又沒有能商量事兒的人,皇上不來,她也沒那個膽量跑去皇上乾清宮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這邊來一條路可以選了。

    而且,她一直覺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歡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總歸是能聽她辯解的……

    然現下……

    她甚至不敢抬頭,從骨子裡往外透著寒意。

    好像過了一萬年那麼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著伶俐,卻是個糊塗人。自己都知道罷?”

    沈賢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塗,是臣妾糊塗……臣妾再不敢胡亂打聽了……臣妾再不敢叫宮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沒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鑑……”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只道:“你去罷。”

    沈賢妃也知在太皇太后這裡是得不到一句準話的,她此來,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沒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說她無罪,因此又哭了片刻,還是磕了頭去了。

    太皇太后也沒叫人進來伺候,自己緩緩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風捲過,黃葉紛落,早上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院落裡,就誦經禮佛的這一個來時辰的功夫,便又鋪了一層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樹下供她歇腳的太師椅上坐了,日頭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愜意的長舒了口氣。

    沈賢妃一直就像個嬌養在閨閣中的小女兒,愛說愛笑愛玩鬧,挑食貪嘴兒,喜歡精巧鮮麗的衣裳物什,日子過得無憂無慮的,什麼都不思不想,那種天真的快活從她眼角眉梢透出來,讓人看著就歡喜。

    這樣鮮活嬌俏的姑娘,哪個會不喜歡呢。

    太皇太后轉著手中的佛珠,望著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孫兒也是個愛玩愛吃的少年呢,合該有這樣一個姑娘陪著他,讓他忘憂開懷。

    但這宮裡,這世道,容得下這樣的無憂無慮麼。

    夏皇后初被診出有孕時,月份尚淺,坤寧宮也沒有聲張。皇上也知道輕重,未動聲色,只是畢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長子,如何能不歡喜。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份歡喜落在了別人眼裡。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開始下紅、腰腹痠痛,太醫只說是坐胎不穩,開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臥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輕慢,老老實實躺著,幾乎一動不敢動了,卻到底也沒保住那個孩子。

    雖然太醫沒有診出中毒跡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細,不曾用過外來的東西,皇上仍是大為震怒,封鎖了消息後讓劉忠帶人徹查。

    沈賢妃這邊愛吃愛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鮮玩意兒進上來,雖然沈賢妃識趣,這樣來路的東西從不往皇后那邊孝敬,但卻是每每總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愛往宮外跑,幾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東西也對他胃口。

    若是這點被人利用了去,通過皇上害皇后,也不無可能。因此謹慎如劉忠,把沈賢妃長安宮裡採買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賢妃到底年輕,沉不住氣,打聽著隻言片語,前後一聯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來太皇太后這邊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冷眼瞧著,沈賢妃確是沒歹心的,但她那邊,也確實是個漏洞,容易讓人鑽空子的。

    沈賢妃看著沒心沒肺,卻是有腦子,打這兒出去,想是會更謹慎。

    不曉得,那些愛吃愛玩的,她會不會統統都丟掉。

    慢慢變成,和這深宮裡其他女子一般,嫻靜的,木訥的,失了生機的模樣……

    佛珠轉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沒有盡頭。

    *

    乾清宮西側小殿雍肅殿

    壽哥最近心情委實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萬般重視的,除了本身對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長子三個字對他、對整個大明而言,意義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國本也。

    可他的嫡長子,竟然無聲無息的就沒了。

    他豈會不震怒!

    正當他惡狠狠的想將內宮用篦子篦過一遍,外朝又是壞消息不斷。

    繼山東大旱之後,河南、湖廣、蘇松、杭州、南京及廬鳳淮揚……各地紛紛報旱災,一時米價騰貴。

    既有災,必生匪盜。山東曹州等處,賊首趙實等劫掠鄉鎮,欲與歸德已擒妖賊趙忠為亂。而蘇鬆通泰沿海地方盜匪又起。

    好像前陣子收莊田、推新政的好運氣都用光了一般。

    “京衛武學這也整頓一年了,該拉出來看看到底如何了。”壽哥手裡擎著一把劍,在虛空中緩緩比劃著劍招,向劉忠道吩咐著擬定山東剿匪的人選。“武舉上來的,也挑些好的放過去。”

    單純匪盜不足為懼,可恨其中有妖言惑眾者,又裹挾災民,一時有蔓延之勢,朝廷詔命山東鎮巡三司撲捕之外,也讓河南兩直隸鄰境集兵防守。

    壽哥這邊也想派些人過去,一則是昭示朝廷重視,讓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盜到底比韃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機練練兵。

    劉忠垂首應是,“萬歲英明,也當讓他們歷練一二。”

    壽哥嗯了一聲,抬手錯步又是兩招,又吩咐道:“叫蔡諒從豹房勇士裡也挑人出來,嗯,還有,讓羅克敵帶著虎頭也去。”

    劉忠嘴角含笑應了,讓高文虎他們過去,則是要給他們軍功陞遷的機會了。

    羅克敵是高文虎剛入錦衣衛時認的師父,只是世襲錦衣衛,非是勳貴,因拳腳上有些真本事,又為人圓滑通透,當初對高文虎很是照顧,便也入了壽哥的眼,如今也選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帶著護著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會有什麼凶險,這軍功幾乎是穩穩到手了。

    劉忠狀似無意又問道:“萬歲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錢百戶……?”

    壽哥劍招一滯,轉而凌厲了幾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讓他在豹房那邊伺候吧。”

    劉忠再次恭敬應是。

    此時外頭來報,淳安大長公主過來了。

    劉忠奉命迎了大長公主進門,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諒安排皇上方才的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長公主卻是剛剛從坤寧宮探望了夏皇后過來,“……娘娘嘴上自是說想得開,但難免心裡難過,嗓子燎泡都起來了,還是有火,太醫的藥也是吃不下的。或者……還是試試那針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兒,好容易來了,卻又這般沒了,一時整個人都崩潰了。

    宮裡暫時封鎖著消息,壽哥也未傳夏家人進宮,只請當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長公主來勸慰於她。

    大長公主原就幫夏皇后打聽著好的醫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沒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裡調養上。

    壽哥點了點頭,道:“勞姑祖母費心。朕這就讓人給沈瑞捎個話,招楊師妹身邊那個婆子進宮……”

    大長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壽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舉薦旁人?”

    大長公主搖頭道:“不是要舉薦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內宮之事,也不好下口諭到沈家的。”她頓了頓,道:“雖皇后娘娘現下不宜挪動,但總在坤寧宮,日日對著舊景,不免想起傷心事來,徒增煩惱。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沒聲的把那個醫婆送過去,不叫知道是來了什麼地方,也不說是給貴人看診,以防她多嘴。”

    壽哥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也好。醫婆那邊……”

    大長公主道:“陛下放心,我會安排妥當。”

    壽哥點點頭,瞧了兩眼大長公主,忽道:“其實,沈瑞夫婦都是謹慎人,行事又分寸,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們也會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賢的事兒,沈瑞讓姑祖母不喜了。”

    大長公主一愣,隨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說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動聲色坐下來與周賢暢飲,我倒要與陛下說防著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說了他後來那番話,我也知他是個恩義分明的孩子了。”

    壽哥聞言也笑了,點頭道:“他素來就是那個性子,看似圓融,實則倔強得很。姑祖母勿惱。”

    淳安大長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當日未聽那番話時也不曾疑他,實是胸襟寬廣,也無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為陛下效死。”

    壽哥聽得心下舒暢,笑容也更深了些。

    卻聽大長公主又嘆道:“賢哥兒也是個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說才幹,他也是讀書多年,不輸那些舉子的。”

    壽哥笑容見斂,轉而問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長寧伯?”

    長寧伯周彧早前中風過一次,只是相對較輕,這次再度中風,便是頗重了,如今已臥病許久了,聽聞不太好。

    而其兄長慶雲侯周壽身體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將七十的人,若是周彧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壽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為子孫謀劃,才全面向壽哥投誠,由著壽哥指哪兒打哪兒。

    聽壽哥問起長寧伯,大長公主面上浮現愁容,道:“伯爺這人向來是不聽勸的,任太醫說什麼都沒用,若早能飲食清淡些,許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離口,到了如今這樣,喝碗苦藥也是要罵的,日裡只嚷口中沒味道,非要把那肉燉得爛爛的與他吃才肯罷休。太醫也是沒法子,只拖著日子罷,到底也拖過一夏了,沒準兒能拖過這個年呢。”

    淳安大長公主當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寵的,又與長寧伯夫人交好,兩家多有走動。

    壽哥搖了搖頭,低聲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若是連酒肉都不讓吃得,活著也沒甚滋味了。”

    大長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氣道:“陛下不可學那糊塗人的心思,還是要保重龍體才是。”

    壽哥失笑搖頭道:“是。朕並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頓了頓,他方道:“朕方才還在琢磨山東剿匪的人選,那便,讓周昉、周時也一同去吧。”

    這兩個都是宮裡當過差的,家中受寵又不承爵的子弟。

    當時想往豹房擠的勳貴子弟不少,落選後又往京衛武學裡去了,都是抱著在皇帝面前露個臉好謀個前程念頭的紈袴,後見武學裡規矩甚嚴,皇上又不常駕臨,一個兩個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昉周時兩個算是難得能咬牙堅持下來的。

    大長公主聞言忙替周家謝恩。

    周壽周彧兩兄弟去後,外戚周家將再無如今權勢,甚至要想撐住門戶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實際上,最關鍵的是,要看皇家還想不想讓你出頭。

    有壽哥今日這話,不管周昉、周時將來能不能在軍伍中混出頭,壽哥總是樂意於給周家機會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長公主告退出宮,壽哥靜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寧宮去了。

    這幾日皇上不時便來坤寧宮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許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騰染了風寒。壽哥進得內殿時,夏皇后雖聽命仍在榻上,卻也披衣坐了起來。

    這些時日的折騰,她圓團團的臉也明顯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紅腫,顯見剛哭過不久。

    壽哥過去把她塞回被子裡,也不勸什麼莫要傷心的話,卻是說起自己的煩心事,“山東這群妖賊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們。”

    夏皇后在家是標準閨閣女子,只讀些女戒女則,她父親又是個白身,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後宮,她也只學著太皇太后,於前朝並不關注。

    偶爾聽皇上說上兩句,也只出個耳朵罷了。

    這會兒同樣如此,她就靜靜在一旁聽著,不期然就聽到了自家的事兒。

    “今年雖是年景不好,處處鬧旱,慶陽伯的莊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歲還好了些,沈瑞弄那幾本農書和那些懂農事的人還挺得用的。”

    夏皇后的臉上透出些光彩來,“能為皇上分憂一二也是夏家的福分。”她頓了頓,又怯生生的問:“是不是又要賑災?可是要夏家獻地捐糧?臣妾是不懂這些的,皇上別嫌臣妾魯鈍不懂主動請纓,若有用夏家的地方,夏家無不從命。”

    壽哥就是要引得她去想旁的事兒,便笑道:“你的賢惠,夏家的忠心,朕盡知的。還沒到時候,夫妻一體,朕要用你的東西,自會問你要的。”

    夏皇后明顯的鬆了口氣,聽得夫妻一體,忽然眼眶一熱,又要落淚,可嘴角卻是噙著笑的,讓人見了不由憐惜。

    壽哥心下嘆氣,將他的傻媳婦攬進懷裡。

    孩兒和咱們沒緣分啊,咱們還年輕往後七子八婿的多著呢,諸如此類的話壽哥說了也有一籮筐了,奈何這女人笨笨的認死理,總轉不過這個勁兒來。他也就不想在說這些了。

    “最近四處都報旱災,朕心煩的緊,想往水邊兒住去,咱們去西苑住些時日吧。就咱們倆去。早點兒生地龍,比在宮裡還暖和。”壽哥把玩著她小手,似是漫不經心道。

    夏皇后本想說她小月子中,原不該挪動;她還想說雖然最近她病著,但是宮務並未交出去,若她出宮了,這宮務是不是要交到其他妃子手裡。

    但是聽著“就咱們倆”,想著“夫妻一體”,她終是什麼話都沒說,柔順的應了一聲。

    *

    淳安大長公主出了宮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仁壽坊沈府,表示要登門拜訪徐氏。

    徐氏頗感意外,畢竟淳安大長公主身為皇姑祖身份貴重,就算先前為周賢作中人的事大長公主府不佔理,也沒到讓她老人家紆尊降貴親來沈家的份兒。

    況且這事兒也過了多日了,不知公主此來是何意。

    但無論如何,公主要來,總歸是天大的臉面。

    沈府中門大開,相迎大長公主,大長公主也並未擺譜,公主儀仗一概未帶,幾輛車駕倒是拉的各色禮物。

    沈家叔侄不是在衙門就是在書院,還不曾歸家。家中一應女眷都隨著徐氏來迎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親親熱熱的與眾人見過,到了正廳坐下,寒暄了盞茶功夫,三太太、楊恬、何氏等怕大長公主此來有要事與徐氏商量,自家在這邊不免礙事,便紛紛起身告罪退下。

    徐氏也以為大長公主是要說周家的事,不想大長公主隻字未提周家如何,倒是將沈瑞、楊恬都狠誇了一番,又明著說皇上也當著她的面讚了沈瑞,可見沈經歷簡在帝心,就好似先前從不曾有半分誤會。

    徐氏心下也明了,這就是先前事兒皆翻過去了,便也不提那些,謝過皇上、大長公主厚愛,同樣盛讚蔡諒等少年英才,又表示聽聞了龐天青才名,與蔡九姑娘再相配不過云云。

    大長公主臉上笑容越發真摯,兩人竟如尋常老婦人一般,說起兒女家事。

    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大長公主最疼愛的孫女蔡淼,這都嫁去南京年餘了,趙彤那邊眼見就要生了,她卻還沒個身孕,家裡也有些急了。

    徐氏便笑道兒女都是緣分,急不得,緣分到了孩子自然就來了。

    大長公主便嘆道,“誰說不是,我家有個侄孫女兒,便是與頭生的孩兒沒緣分了,不足三月,沒保住,哭得什麼似的。咱們女人知道,這哪裡是身上掉下來的肉,那就是從心頭剜肉一般,怎能不疼啊。”

    “那日裡在英國公府上聽得一句,貴府有位媽媽,倒是精通婦人科的……”大長公主含笑道,“那孩子素來與我親近,現在又落下些症候,不知……”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徐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沒有帶著親戚去別人家府上看病的道理,這是要借桂枝媽媽一用。

    蔡駙馬家那邊人丁興旺,蔡諒是大長公主嫡長孫,卻在族中行五,蔡淼更是在姊妹中行七,可見族中子弟眾多。徐氏聽是侄孫女,只道是蔡家哪位出閣的姑娘,並沒在意。

    她想的卻是周家那樁事,公主府不好直接表示歉意,便婉轉找了這麼個法子,就著借人的事兒登門備厚禮,將先前的事情圓過去。否則單若借個僕婦又哪裡值得這大陣仗。

    徐氏喚來楊恬交代了兩句——桂枝媽媽到底是以楊恬陪嫁媽媽身份過來的,總要知會楊恬一聲,這方叫桂枝媽媽來囑咐了幾句。

    桂枝媽媽雖知道是去大長公主府,但到底英國公府也去過了,又是見過大長公主的,知道是位慈和的主兒,心下也不懼怕。

    大長公主又坐了片刻,方帶了桂枝媽媽一道回去了。

    晚上沈瑞回來聽聞此事,也同徐氏一般想法,並沒在意。

    楊恬還道先前蔡諒宴請時,大長公主就曾叫了桂枝媽媽過去問了孕產的事宜,想是確實有這樣一位有身孕的蔡氏女吧,如今也是順水推舟了,聽聞是要桂枝媽媽在大長公主別苑裡住幾日再回來的。

    沈瑞也沒空理會這些內宅瑣事,他日裡公務繁忙,最近各地報災報匪的摺子尤多,而萬卷閣那邊的工程業已收尾,該是書坊這邊刊印的新書往那邊送的時候了。

    萬卷閣因合了朝中文臣的口味,又有內庫撥銀,修建得極為迅速,本是想搶工在萬壽聖節時進獻皇上以為壽禮的,然而今年因是災年,皇上免了萬壽聖節一應例,連賜宴百官也免了,以節錢鈔。

    宮宴這部分開支直接作賑災用,倒是讓百官無話可說,唯有稱頌皇上聖明,心繫百姓。

    萬卷閣便就沒“落成”,擬等正旦時博個頭彩,屆時就不能只是一棟樓了,內部各種設置,包括起碼半數的書籍該當到位了。

    萬卷閣的設計沈瑞本也參與了,又將後世圖書館的一些設置和規章制度拿來借鑑,書卷分類擺放,如何安置閱讀區、借書區也都頗有講究,沈瑞近來也少不得常往西苑那邊萬卷閣跑。

    青篆書坊這邊也擴了幾倍的店面,城裡城外都建了分部,沈瑞還將刊印流程拆分,作流水線生產,又從青翼商事學堂、匠人學堂里拉來一批學徒“實習”幫手,以提高印刷速度。另一方面沈瑞也在書坊內設重金,鼓勵匠人們改進印刷技術。

    而自從在通政司看到了蘇松、杭州等地皆有旱情的奏報,沈瑞就開始盼著沈琦從松江遞消息來,想知道那邊情形如何了。

    北邊在自家莊田和夏皇親家莊田推廣的種植術收到了還不錯的效果,但那也是因為北直隸今年並不太缺雨水,南邊如果因旱而減產,對進一步推廣科學種田可能會產生不利影響。

    這種等消息的時候,他又開始鬱悶標行和車馬行怎的沒有立時就在松江府到京沿途鋪設好。

    如今也只北直隸到山東登州這一線的算是有些雛形,自從田豐往山西去了,山東這邊也就擱置了。

    不過田豐這趟山西也是不白去的,邊寨民風彪悍,倒是叫他收了不少好手。只可惜生意上的事兒始終沒甚進展。

    天順到弘治年間,明蒙的貿易多為朝貢貿易,且時斷時續。而大明朝堂始終對蒙古心存警惕,一味加設諸多限制,導致了明蒙貿易中斷。

    雖然沒了官面上的互市,但私市卻是異常活躍,可以說不少邊將都指著這進項活著呢,既是人家唯一的生財之道,趙弘沛個外來戶又如何擠得進去。

    這邊又不比遼東,還不曾被“清理”過,各種關係錯綜複雜,好多都直接牽扯到宮中大檔,劉瑾的人更是烏壓壓的一片。饒是張永舉著大棒查著糧倉草場,趙弘沛跟在後頭捧著胡蘿蔔,也沒哪頭蠢驢撞上來。

    倒是其中在山西布政使司任參議的沈珹給了趙弘沛些方便,卻讓沈瑞和沈瑛不曾料到的。

    自通倭案發,與賀家決裂,分宗後宗房消沉,沈珹與其他房頭就只剩下面子情。不說逢年過節,便是沈瑾、沈瑞成親他也只是禮送到,親眷一概不曾出現。如今倒是肯伸這個手了,不知道是有心回歸宗族,還是看著邊關有利可圖,想著插上一腳。

    沈瑞和沈瑛對宗房以及沈珹先前種種作為已是十分不滿,現下也只靜觀其變,且看他日後待如何。

    過了幾日,被派剿匪的人員名單明旨發了下來,沈瑞見高文虎也在列,便知小皇帝這是著意培養能領兵的人手了。心下又不免為張會惋惜了一回,若是張會此時不守孝,想來也會有機會歷練一二。

    張會想也是對這事兒頗為上心的,且高文虎與大家交情莫逆,又明晃晃是壽哥看重的人,張會便找了沈瑞商量,將山東布的車馬行、通訊網說與高文虎,只盼他能早立軍功。

    沈瑞自然應下,兩人帶了杜老八並田順等人到高家,私下與高文虎說了種種佈置,放才又邀游鉉等當初與高文虎交好的朋友高文虎餞行。

    游鉉對高文虎能真刀真槍的剿匪去無比豔羨,只是他個子雖高可實打實的年紀尚小,別說游駙馬不會放了他出去,就是皇上也會因他小而暫不會用他。

    眾人又是好像又是寬慰他一番,鼓勵他在京衛武學好生學本事,二三年後自有他的用武之地。

    送走了高文虎,沈瑞一直苦等的松江消息也來了,只是,和他所等的內容全然不同。

    *

    揚州首富杜成被一夥兒不知名的匪盜滅了滿門。這樁事還不曾有消息到通政司,卻出現在松江家書之中,一路快馬送到了沈瑞手上。

    沈瑞與沈瑛看著手中的書信,臉色一時變換。

    信是沈瑾和沈琦分別寫來的,說的是同一樁事。

    揚州首富被滅門的消息沒到松江呢,就有人雇了個乞兒投書給沈瑾,叫他動用張家的關係將這樁事抹乾淨,否則,就要把當初沈源孝中與丫頭行房有孕的事兒翻出來,甚至賴到他頭上。

    當初這樁事大家還曾坐在一起商討過,那孩子本不是孝中有的,若真被誣,也是百口莫辯。當時沈瑞也曾聯想到張會舅父的事,說過可能被人賴到沈瑾頭上的可能。

    這種事,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兒,整個沈氏一族都將淪為笑柄,日後此條也會成為官場上政敵攻訐沈家兄弟的話頭。沈家兄弟豈會不重視。

    沒想到如今真被人利用了去。

    這兩封家書是小心再小心,夾雜在普通家信裡,用醋寫就,需火烤方現字,又是心腹長隨貼身藏了,一路換馬不換人,跑死數匹馬才用最快的速度送進京的。

    因此書信中,沈瑾毫無忌諱,直接寫明,當初那侍女春華早已被一碗墮胎藥灌下去,母子俱亡,人也埋了,這次又特特遣人去看了,屍身還在,千真萬確死得透透的。

    春華家十年前就將閨女三斗米賣斷了,再沒往來過,亦不知道後來種種,小賀氏也派人去查了,他家還在安分種地,並無異樣。

    可見那投書之人所說捏著春華母子,純屬胡說八道。

    而這事兒雖是私密家醜,沈家這邊掩得乾淨,但當初鄭老安人沒時,小賀氏正在京城,家中無人主持,沈源遷怒處置了幾個下僕,便有小廝長隨趁亂捲了東西跑了的。

    對於沈源的身體狀況,小賀氏再清楚不過,一度就曾懷疑跑了的人中有與春華有了首尾,這才怕事逃了。只是春華抵死不認,跑了的人也抓不回來,這事兒只好作罷。

    由此看來,投書之人極有可能是手裡有那個與春華有私情的下人,才會知道此中孝中有孕之事,卻不知春華母子俱亡。

    此番,就是使詐來誑沈瑾,指望著他心虛懼怕,為他們做事。

    “若是匪寇,只怕直接上門敲詐更容易些。”沈瑛冷笑道,“哪裡還會搞得這樣彎彎繞繞。誰不知我沈家家資,況且瑾哥兒媳婦又是侯府千金身份,嫁資可觀,瑾哥兒身價比不得鹽商,敲得一筆卻也足夠那些匪類花用了。”

    沈瑞點點頭,道:“劉瑾那邊是實名奏報了杜成囤鹽,這邊查鹽引的人剛派出去,只怕還沒到揚州,杜成就被滅門了。擺明了殺人滅口。匪類又偏讓瑾大哥出面,瑾大哥出面,可不單是代表著咱們沈家,怕是代表著張家更多些。這是那所謂匪類背後之人想讓張家出來,把這潭水攪渾。”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沈瑛道,“就算他們手裡沒有實據,只消傳揚出去,沈家這污名也不好洗淨,此番也是向我沈家示威,想沈家低頭。”

    杜成身後的人是誰?

    劉瑾最近動作太多了,清丈田畝,清查鹽引,清算劉健、謝遷、韓文其黨,是拿杜成作個引子,還是為了精準打擊杜成身後的人,沈瑛沈瑞一時也不得而知。

    而鹽引本身,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了,也包括外戚張家在內。

    沈瑞收起了信箋,道:“我往小劉公公那邊去一趟。”

    沈瑛提醒道:“通政司這邊沒有摺子也是常態,若是滅門大案,地方是斷不敢瞞的,卻也不會貿貿然報上去,總要想個能將自己摘出去的法子。本來現下南邊兒也有旱情,各府都是焦頭爛額,又出這樣大案,又在京察之年,揚州知府要先考慮他的烏紗了。但通政司沒消息,錦衣衛卻一定有消息密報京中的。”

    沈瑛所料不差,錦衣衛本身就是偵緝天下事,及時向皇上報消息的,何況如今錦衣衛指揮使楊玉又是劉瑾門下,劉瑾既彈劾了杜成,錦衣衛自然是盯著杜家的,有個風吹草動都會立時送消息進京。

    “這事兒萬歲前兒就知道了。”密室之中,劉忠意味深長道,“萬歲要派東廠去查。”

    見沈瑞眉頭緊鎖,劉忠嗤笑了一聲,道:“萬歲心裡明鏡兒,他吩咐丘聚時,說,盜匪既為求財滅門一戶人家,必是要上下搜刮統統運出去的,大富之家,總不會是一兩個包袱就拿完的,揚州府都是酒囊飯袋嗎,讓匪徒堂而皇之將幾車幾十車的東西帶出城?”

    沈瑞忍不住扶額,壽哥這關注點總能放在錢上,他也無語了。

    聽得劉忠涼涼道:“劉瑾這陣子本就是奔著丘聚去的,查了丘聚名下鋪子,搜出貢品來,偏叫鋪子裡那兩個管事的乾兒子死在了北鎮撫司獄裡,丘聚便跑來御前喊冤,說是有人故意做出這死無對證的局面,要害他讓他撕擄不清。

    “那邊又查出了保定伯並幾個勳貴家裡開的布莊也有賣貢品棉布。”劉忠看了沈瑞一眼,道,“號稱是松江沈家布。”

    沈瑞奇道:“這是幾時的事?我竟不知!”

    劉忠擺擺手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沈家貢品布都有標記的,這幾家也說了,進的尋常松江布,冒沈家之名賣罷了。”

    他臉上浮現譏誚之意,“保定伯府二奶奶是壽寧侯府大姑娘,聽聞她曾想藉著她妹妹小沈狀元娘子回松江時,在松江立個織廠,這邊賣的布也就名正言順了。只是,想是小沈狀元治家頗嚴,此事未成,他們便販了些松江布,因著張大姑娘這層親戚關係,冒貢品布賣呢。”

    沈瑞也不知作何表情好了,半晌才道:“怪道那邊人想要我瑾族兄出面,想也是有張家這賣布緣故,更容易拖張家下水,打這個馬虎眼吧。”

    劉忠虛指著沈瑞道:“如此,你也猜著了杜成背後是丘聚罷。”

    沈瑞黑著臉道:“丘聚和我沈家也不是一次兩次的過節了。”

    說起揚州鹽商,太容易就想起閆家,當初閆家抄家是東廠動的手。沈瑞還記得當時得了消息,賀東盛投靠丘聚,大抵是想從被押上京的閆家人口中得到沈家的把柄。

    閆家抄家,賀家抄家,都是巨富之家,金山銀海,小皇帝內庫也由此而滿。

    而今,小皇帝讓東廠查杜成滅門案,所問也是……

    “皇上這是讓丘聚將銀子吐出來麼……”沈瑞輕聲問道。

    銀子吐出來後呢?丘聚去查案,只怕更會將案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皇上是拿了銀子就饒過丘聚嗎?像那些邊關的贖罪銀一般?

    可這是滅門,這樣的心黑手狠,皇上真會放過嗎?

    若是丘聚指使人投書給沈瑾的,是先前沒料到皇上會讓他出贖罪銀吧。但若沈瑾牽扯其中,丘聚會不會順勢就把這案子丟到張家頭上,再牽連上沈家?如此,也是自保。

    劉忠垂下眼瞼,並未回答,只道:“萬歲聖明天縱,你我如何窺得聖意。”

    沈瑞腦中已是翻過種種想法,樣樣謀算,忽而道:“皇上既讓東廠去查,可指派了負責之人?”

    劉忠一怔,搖頭道:“還不曾。許是還在敲打丘聚,揚州鎮守太監盧寧是丘聚的人,上次閆家的案子是他辦的,這次杜家的事兒交給他也是順理成章。當然,也要看劉瑾那邊想不想插手。”

    “師叔。”沈瑞直視劉忠道:“請王岳出山,查此案如何?”

    劉忠目瞪口呆,“你怎的想起他來。”又頻頻搖頭,“他倒是能克了丘聚,但劉瑾恨他也不比丘聚少呢,他不死劉瑾已是恨得牙癢癢的,如何會讓他再出頭。”

    沈瑞低頭淡淡一笑,道:“若是皇上想用他,任誰又能怎樣。劉瑾丘聚總不能派人再殺他一次罷。”

    劉忠只垂頭思量。

    沈瑞也不言語,只留心著劉忠的面色。

    他也明白,劉忠當初要救王岳,既是想得到王岳在宮中的暗線,也是想讓個活的王岳戳在那兒始終牽制著劉瑾丘聚,卻絕非是為了讓王岳再回宮中。劉忠想要出頭,也是要搬走王岳等一干老人兒的。

    “師叔知道的,皇上當初貶謫王岳是為著什麼,如今便是王岳再有千般好,也斷不會讓王岳再回司禮監的。”便是在密室中,他的聲音也壓低到幾不可聞。

    劉忠頓了頓,緩緩抬頭看了沈瑞一眼,終是“嗯”了一聲。

    沈瑞鬆了口氣,報以一笑。

    待沈瑞回到家中,請了沈瑛過來仔細說了一番,末了道:“小劉公公也提到了蘇松旱災。先前清丈田畝之前,皇上也曾問我沈家在松江的莊田。”

    沈瑛面上肌肉一跳,因著去歲山東大旱,沈理寫信來,提了許多防旱抗旱的法子,松江這邊沈家莊田本就是試驗推廣種植法,打得井便多,春夏見雨水漸少便早早防範起來,因而松江雖也受旱,但沈家莊田並無太大損失。

    而在荒年背景下,沈家這批新糧,加上作為松江大戶往年的屯糧,這也將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劉忠是皇上的心腹,這是敲打沈家?

    沈瑛緊盯著沈瑞,等他下文。

    果聽沈瑞緩緩道:“沈家素來修橋鋪路造福鄉梓,此等大災之前,沈家幫扶鄉里也是義不容辭。”

    沈瑛不由一嘆,道:“瑞哥兒,你自是一片善心,只是到底年少不經事,你道這糧米是好捐的?沈家不是惜這糧米,是做不得這出頭鳥。大戶人家荒年囤積居奇高價謀利的事屢見不鮮,沈家出這個頭,別說是得罪本地大族,就是連其他受災府縣大族一併得罪了去。”

    他頓了頓,語氣更重了幾分:“何況,災年就是民間設個粥棚,都可能被扣上收買人心的帽子,沈家若是大舉獻糧,這是擺明了給政敵送把柄吶。甚至,牽連到楊閣老、王閣老也未可知。”

    沈瑞一嘆,道:“瑛大哥,你放心,我理會得。”

    這到底不是前世,前世要捐款捐物做慈善,只會得到從政府到媒體再到全體百姓的一致好評。

    這一世,卻要防“收買人心”四個字。

    早在青篆事時,王華就提點過他。

    要破解,也無非,“恩自上出”四字真言。

    沈瑞深吸了口氣,緩緩道:“若皇上下旨,許府縣向當地富戶和買糧米,沈家帶頭響應,以往年均價賣糧米,再派發動子弟鄉民襄助賑災呢?”

    沈瑛想了想,終緩緩道:“倒可。若此事為沈家贏得朝廷信任和民間聲望,便是有一二無憑無據的污糟事被人惡意傳揚,也不會有人輕信了。”

    沈瑞點頭道:“我也這般想的。他們既要抹黑沈家,沈家偏要讓他們抹不黑。”

    *

    正德三年的秋冬,大明各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旱情,報災的摺子堆滿了小皇帝的案頭。

    內閣請受災地秋稅自留以賑災,小皇帝准奏。

    又因先前各地查糧倉時發現倉儲浥爛短缺,賑災糧米匱乏,小皇帝下旨,由受災地及周邊府縣官府向當地富戶和買糧米。

    雖旨意頒下,但從內閣到司禮監都並不太看好,皆認為為富不仁者多,只是不好向小皇帝陳說罷了,還在謀劃其他救災之法。

    司禮監這邊,劉瑾更是趁機將李榮丟到鳳陽去理賑災事。

    滿心打算著李榮這賑災是賑不好的,正好就呆在鳳陽守皇陵不必回來了。

    他這陣子收拾了丘聚,這又攆走了李榮,正是順風順水的時候,好不得意,不想卻聽到了風聲,說皇上要用王岳去查鹽商杜家滅門案。

    杜家上下七十餘口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家產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等大案揚州府哪裡掩得下去。揚州知府拖著沒上報,也就是在活動關係保自家烏紗罷了。

    消息一傳開,天下震動。

    聽說過匪徒攔路搶劫的,也聽說過飛賊盯上大戶人家偷了許多東西出來的,但這樣匪徒在城內直接滅門奪財的委實少之又少。

    據說連綠林中幾個瓢把子也在找幹這一票的是何方神聖。

    劉瑾也對丘聚這份狠勁兒也是服氣的,他劉祖宗也不過是重枷枷死幾個官兒罷了,丘猴子這老小子竟能一口氣滅門!

    然,這是他的對手,這對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任是誰也不得不警惕了。一時他想弄死丘聚的心更盛。

    可是他同樣也深恨王岳,王岳當初可是要置他於死地的!

    他派人去殺王岳,可惜沒能得手,那陣子他有諸般事要忙,也就留著王岳在南京苟延殘喘了。不想這會兒王岳又跳出來了。

    他早讓錦衣衛的人透風聲給皇上,讓皇上知道杜成是丘聚的人。而皇上卻偏偏讓王岳去查丘聚這樁滅門的案子。

    只是要弄死丘聚嗎?

    弄死丘聚之後,皇上會不會趁勢讓曾掌過東廠的王岳再回來掌東廠?

    劉瑾一時煩躁不堪,抓著幕僚、心腹們開會,要研究應對王岳的對策來。

    他的幕僚們則認為,別說皇上未必會再用王岳,就是讓王岳回來,也比現在丘聚這樣個禍害掌東廠要強。

    畢竟,王岳一直以來都是剛直不阿,而丘聚的心狠手辣,大家已經有了新的認識。

    所以就在丘聚聽著風聲後卻不好妄動,只等著劉瑾頭一個跳出來反對王岳出山,自己敲敲邊鼓時,劉瑾竟站出來推動了這事兒一把,使得皇上下旨斥責了揚州府上下以及當地鎮守太監、錦衣衛等,然後讓東廠派人調查此案,再度啟用南京的王岳負責此事。

    丘聚氣得七竅生煙,回頭將珍姨娘打個半死,嫌她出了餿主意,又抓緊派人去補救,甚至想過要不要再殺王岳一次,一時手忙腳亂。

    時近臘月,王岳在經歷過數次暗殺後,終於全須全尾抵達了揚州,接掌了京中派來的東廠番子和當地錦衣衛的調度之權。

    他悄悄遣人回京,拜謝了劉忠和沈瑞,若非順風標行的鏢師相護,他只怕再次死在丘聚的刀下了。他表示讓兩人放心,他這次,定要皆審案釘死丘聚,讓他萬劫不復。

    王岳的人緊趕慢趕,總算在前年抵京,而同樣趕著年前進京的,還有松江府知府董齊河的摺子。

    折中仔細稟明賑災詳情,大讚以沈家、陸家為首的松江府望族鄉紳深明大義,積極響應官府和買政策,以平價賣糧,又帶頭組織當地積善之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統一分派到各縣,幫災民過冬。

    松江府奉旨以工代賑,開門接納流民,讓其為工,在未上凍之前將松江府諸官道一一修整,又修河堤、海堤,修防倭工事等。

    既未讓流民有餓死凍死者,又將當地基礎設施修繕一新。

    此外又在做工中,將其中一些心靈手巧肯幹活之人送往當地商事學堂、匠人學堂,擬學成後由織廠、船廠招收為正式工匠。

    此次上摺除了稟明賑災事宜外,主要也是想請示一下,一般災情過後總是要遣返流民的,而松江府希望這些成手流民能夠在本地落籍。這些人雖有手藝,卻也是民戶,並非匠戶,不服匠戶之役。

    時逢年節,松江府的摺子在一片慘淡賑災、求朝廷多撥糧米的摺子中格外耀眼。

    小皇帝大喜,褒獎松江府,賜沈氏、陸氏等族“積善之家”匾額,又賜賑災中舍糧米多的幾戶人家祖上從六品虛銜。

    原本,新推行的法令裡,這樣的虛銜是要不少銀子才買得來的,還得切切實實修條路搭座橋出來才行,如今只是舍些糧米就得了這樣綵頭,一時江南不少人家心動,也不再在和買中耍花樣,少賣甚至不賣糧了,大大方方的把些陳年舊米拿出來與官府,也想換個“祖上榮光”。

    也有些府縣效仿松江,也開始以工代賑修些工程,算是造福地方。

    如此賑災效果倒是比先前好了許多。

    正德四年正旦那日,萬卷閣正式落成,孝廟實錄也恰在此時完成。

    一時百官稱頌,龍顏大悅。

    參與萬卷閣建設及書籍刊印,參與永樂大典摘抄,參與纂修孝廟實錄的諸官員皆有賞賜。

    監修實錄總裁張懋、李東陽、焦芳、楊廷和,副總裁梁儲,及參修翰林等賞金銀、絲羅等物,倒是今科三鼎甲及二甲三甲傳臚各有陞遷,三鼎甲各升一級,胡瓚宗則升了兩級,成了翰林修撰。

    最大的綵頭落在了沈瑞身上。

    去年臘月,通政司右通政叢蘭升了左通政,未幾奉旨與大理寺左少卿周東、尚寶司卿吳世忠分別往延綏、寧夏、薊州等處各清理屯田。

    遂升左參議羅欽忠為右通政,右參議劉達、魏訥為左參議。右參議的位置倒空了出來。

    沈瑞此次便以主管萬卷閣書籍刊印、參與永樂大典摘抄刊印,以及,最重要的獻策以工代賑、約束族中配合賑災有功,升了右參議。

    從正七品位置直接升到通政司正五品參議的位置上,沈瑞也不是頭一個,任良弼、叢蘭,都曾是這樣。

    朝中雖有議論,但通政司這三年來薦拔的人多了,這次沈瑞也算內部陞遷。

    而要論功勞,那些嘴上說說酸話的人,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旁的不論,就說適逢災年,自家便是族長也是沒法子說動族中配合官府大批量和買糧米的。此功確實無人能比。

    *

    這個官職對於沈瑞來說也極為意外。

    倒不是沒想過升品階,在董齊河摺子報上來時,壽哥就曾見了沈瑞,褒獎一番,又暗示要給他陞官。

    沈瑞當時還曾與楊廷和父子及沈瑛議過,沈瑛、沈瑾(丁憂)都在詹事府,皇上是不可能再放一個沈家人在詹事府了。

    而其他地方,從六品委實沒有好缺,還不若呆在通政司正七品的位置上。

    而若是正六品,在六部做個主事,倒可謀劃謀劃,從官職上說,當然首選吏部,但吏部在焦芳手裡,只怕於前程有礙;其次便是戶部,而沈瑞自己對工部頗感興趣。

    正六品之後再三兩年,若是有機會,上了從五品,由從五品職上轉正五品通政司參議便水到渠成了。

    他們再怎麼謀劃,也都想的是跳了兩級便是頂天了。

    卻不想小皇帝這樣大手筆,直接給了正五品的右參議。

    便是楊廷和,也不能免俗,感慨著聖眷隆重,直說了好些好生做事以報聖恩的話。

    徐氏這邊則是約束沈府諸人更加低調行事,並與沈瑞道:“皇上既信重,你便更當謹慎行事才是。”

    沈瑞自然是謹遵母命,他也知道自己這官兒升的,不知道多少人眼熱,自要加倍小心。

    不過朝堂上下最近都忙著賑災事,清丈田畝和清查屯田也牽扯到多方角力,便也沒人有閒心來動他這個眼見極得帝心的人。

    沈瑞自己,則更家關注山西那邊反饋來的消息,張永一走半年,卻是寸功未立,趙弘沛過年都不曾回來,只送消息回來,表示局面不好打開。

    沈瑞也不由反思,大約是當初遼東的貿易推進得太過順利,讓他盲目樂觀了,只覺得貿易獲利甚豐,西線也當容易推進,不想正是因著獲利過豐,才讓西線將門結成堅硬的外殼,不許外人稍碰。

    好在壽哥並沒有對此進度表示出不耐煩,趙弘沛的壓力也不算大,尚可慢慢謀劃。

    倒是山西的交通網,因為不斷有官員被罰米輸邊需標行護送,建設得倒是頗快。

    劉瑾的罰米法還在繼續,本來內閣提出除了輸邊外,罰米還可以往災區運一下,但鳳陽災區有李榮在,揚州有王岳,蘇松有沈瑞,劉瑾是不想讓糧米幫上其中任何一方,又不能只輸湖廣,便堅決不同意運往災區。

    因有先前御道投書事,沈瑞唱了反調,又有錢寧吹風,對於沈瑞的升職,劉瑾是不太高興的,但到底他的人也升了左參議,壓了沈瑞一頭,且張永到現在也未在山陝觸動他的利益,他對張永還是比較滿意的,便也沒有動一動沈瑞這個張永的人的想法。

    他現在想立刻收拾了的,還是丘聚。

    王岳這頭凶獸果然不錯,死死咬住了丘聚不放。不知道王岳是不是怕他隨時會被丘聚暗殺掉,查出來點兒蛛絲馬跡就立刻將證據、供狀之類快馬送回京。

    以至於皇上這邊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一份丘聚的“罪證”,都有些不勝其煩了。

    劉瑾一邊兒覺得快意,一邊兒又忍不住暗罵王岳蠢笨迂腐,皇上現在擺明了是要先把杜家被丘聚吞掉的銀子挖出來,主要這筆銀子出來了,有沒有罪證皇上只怕都不會留著丘聚了。

    可王岳就是這麼個一根筋的人,漸漸的,不止在刨這次杜家滅門的事,連帶著,又刨起當年閆家的事。

    自王岳第一份罪證放到皇上案頭時,皇上就暫時停了丘聚的職,美其名曰讓他避嫌,暫由魏彬領著東廠。

    丘聚這邊一失了東廠,沈瑞那邊立時聯繫杜老八,加緊對丘聚私宅的盯梢,又請劉忠多多關注。

    丘聚這樣心黑手狠的人,只怕不會束手待斃。

    雖然現在東廠不在丘聚手裡了,但他掌了東廠幾年,也養了不少人,還有些徒子徒孫是跟他捆綁太深沒法轉換門庭的,眼下仍受他差遣。

    丘聚這麼多年宮裡也不是白混的,王岳查他的進度,他也多少知道一二。他一邊兒開始著手清理一些痕跡,一邊兒加緊催裴元河那邊的調查結果。

    現在,這份調查結果不單單是為了幹掉沈瑞了,更是要做出一樁大事來,以轉移視線,要讓皇上知道他的忠心和能幹,進而放他一馬。

    上元節剛過,杜老八這邊盯梢的人就發現丘聚府上大夫頻頻進出,皆是擅兒科的,杜老八的人假意去套話,都說是給丘府的小少爺看病。

    那宅子裡又好像刻意散出消息來,說老爺的養子上元夜看燈著了涼染了風寒,病勢凶險。

    沒幾日風雪大作,偏丘府養著那小兒的姨奶奶冒著風雪往山寺去為孩子祈福,以示心誠,末了卻是因路滑,連車帶人翻進了崖下。

    雖報了順天府,但雪大山陡,捕快並丘聚的手下也沒法下去搜尋,想著一夜過去,就算沒摔死也凍死了。

    丘府便直接辦起那姨娘的喪儀。

    還沒出頭七,小少爺也夭折了,讓人唏噓不已。

    如今丘聚被皇上擼了職,且死的不過是個姨娘和不知道哪裡抱來的野種養子,這喪儀辦得就頗為低調。

    而朝中有點兒能耐的都知道了現在劉公公也是要收拾丘聚,想來丘聚也蹦跶不了幾天了,死者又這樣身份,因此前來弔唁送禮的也不多。

    丘府斜對面馬車行外,停著一輛尋常租賃馬車,毫不起眼,也沒人注意到,車簾被打起一縫。

    車內一個女子頭上層層疊疊纏著白紗,裹著厚厚棉被靠在車廂上,透過那條縫隙看著丘府門上的白燈籠,滿眼恨意。

    “如此,他就讓我姐弟合情合理的消失了。”她聲音沙啞,說得格外遲緩,格外吃力。

    她身旁一個竹竿子一樣瘦削漢子陰惻惻道:“虧得他是想要這合情合理,只照你後腦勺來了一下,這要是他一刀剁了你,我們便是尋著你,也只是屍首了。”

    那女子恨恨道:“見過我的人多,他要合情合理的弄死我,我便也認了,可我小弟還那樣小,沒什麼人見過的,他竟也不放過!”

    那男子心道留個教坊女算得什麼,私放個流放罪臣、還充作養子養著,這罪過才大呢,焉能留著那小的?!

    想歸想,他卻並不說出來,只冷冷道:“那你便趕緊好了,好往公堂上去,為你兄弟報仇。”

    那女子咬牙切齒道:“就是抬我上公堂上去,只要我還能開口,咬也要要下那畜生的皮來!”

    只是,未等那女子病情穩定,可以抬上公堂時,那邊丘聚已拿到了裴元河快馬送來的物證,匆忙進宮求見皇上。

    *

    乾清宮東暖閣

    “那孫夢生之女,戶籍上寫景泰六年生,然孫夢生天順二年才到樂清,落籍時並無子女妻室,天順三年抱來一女嬰,卻以銀錢賄賂書吏,落籍為景泰六年生。天順七年才又添其母李氏。”

    “孫夢生發家也十分可疑,初時就有巨資開設多處商舖,置田莊,養莊客,後又買下海船為海商。他的生意從沒有賠本的時候,但到底有多少家產,卻也無人得知。然在樂清,他卻並不引人注意,南直隸有名的商賈都不曾聽過他的名號。”

    “孫夢生,拆了便是子系夢生。黃粱一夢中那書生姓盧。孫夢生之女名孫敏。正是景帝時司禮監中官中有一盧敏,頗受重用,天順元年宮中亂了一陣,不少宮人中官失蹤。這盧敏就是那時下落不明。”

    這說的就是奪門之變。

    景泰八年初,景泰帝病危,本被囚禁的英宗由徐有貞、石亨、曹吉祥迎奉復辟登基,改元天順。後景泰帝暴斃,被英宗以親王禮下葬,直到憲宗登基後才下詔恢復其皇帝之位,謚號僅五個字“恭仁康定景”,且並無廟號。

    朝堂風雲變幻,英宗登基後就逮捕景泰帝重臣于謙、王文,以謀逆罪殺二人並抄家。宮裡更是一番血雨腥風,景帝身邊伺候的宮人盡數被屠戮,十二監更是大換血。

    當然,當時宮裡一片紛亂,也不是沒有宮人內官趁機逃了。

    “這盧敏攜了宮中金銀珍寶逃出宮去,在外隱姓埋名,又假以妻女掩蓋身份,暗中賺下偌大產業,又有船隻,又有莊客,且於通政使沈鈞交好,所謀者何?”

    “那沈鈞對外稱是孫夢生救了他,卻縱容兒子退婚恩人之女,又將恩人之女嫁到族中失怙敗落人家,豈是報恩之道?”

    “孫夢生對沈鈞這番恩將仇報竟能毫不在意,容他肆意發嫁唯一親女,末了還能留產業於他,豈不有悖常理!”

    丘聚的額頭貼在地上,口中聲音卻極大,“樁樁件件透著蹊蹺,那盧敏既受景帝信重,如何離宮棄主?在外廣積銀錢糧草,又養武人,又特特與通政司之人交好,其不臣之心昭然!”

    “沈鈞必然已知盧敏身份,如此有恃無恐,必是同犯!”

    壽哥一言不發,默默聽著丘聚說完,隨意翻了翻他遞上來的證物,淡淡道:“你仍只是推斷。而這些,也不足為證。”

    丘聚並沒有因這句話而洩氣,反倒抬高了些聲音,道:“皇上仁善,然,疑點重重,不由得不小心。”

    只要種下懷疑……他頓了頓,抑揚頓挫道,“謀逆大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15 12:44
第648章 星河明淡(十)

    自從西苑起了一座天梁觀,便是香火鼎盛,連帶著觀主天梁子也成了眾人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的丸藥也都成了神仙秘方。

    舉凡仙方,大抵是千金難求,偏這位觀主大慈悲,最喜給人散藥,無論是公侯豪門,還是貧苦百姓,只消他瞧得順眼,便就號脈贈藥,還分文不取。

    天梁子雖是觀主,卻是個甩手掌櫃,只守著他的丹爐做藥,什麼俗務都不管的,遂觀裡另配了倆打理俗務的道人。

    這兩人初時還擔心這般散藥會將道觀虧個底兒掉——畢竟當初宮裡大人可是交代了這道觀是要賺銀子的。

    但天梁子到底是觀主,又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常常被接進宮裡講道的,兩人也只能幹看著,任由他作為。

    因著分文不取,也就沒人會不要,通常也不會有人對白來的東西說三道四,不靈驗那是正常——白來的嘛,相反若是靈驗了,那就是神仙保佑,掉過頭來加倍捐香油銀子供奉延壽星君。

    雖然不靈驗的時候多,但好歹也沒有吃壞了人。而靈驗的時候,觀中是既得了實惠又揚了名,最終竟是漸漸名氣大漲,是兩人再想不到的,此後也就事事由著觀主大人了。

    天梁子的藥也不單單是散給香客吃,他自己也吃,還同樣做給家人吃。尤其是親閨女親外孫,他常會做些健脾開胃的、潤肺止咳的、清熱解毒的等等各色丸藥。

    凡到換季時節,小道童總會多跑幾趟陸家送藥。

    這一日,如從前許多次一樣,常來送藥的小道童到了陸家,張青柏接了藥問了父親安好,給了賞錢便就打發了小藥童去。

    少一時,她就往廚下親手做了兩道點心,裝了食盒提到沈家。

    往常,張青柏也會這般做些吃食孝敬徐氏,只是今日,見了徐氏,她的臉色格外凝重,悄聲請徐氏單獨一敘。

    徐氏心下詫異,屏退了左右,張青柏才從食盒裡拿出個小木匣來。

    清漆的匣子,其上雕著竹紋,有簽子寫著“清心丸”三字,內裡則是兩排蠟封的藥丸子,又有一張符篆,黃紙硃砂鬼畫符一般不知畫的什麼。

    卻難為張青柏看得懂,當著徐氏的面,依照那符籙指示,熟練的挑出三顆丸藥來,一一剝開,取出其中三張紙箋。

    這次便是正常文字了。

    徐氏看著她的動作,面上也逐漸凝重起來,待末了看到紙上的內容,她一時臉色大變。

    張青柏剛要解釋,徐氏卻抬手止了。

    她深吸了口氣,才握住張青柏的手,壓低聲音道:“真人大恩,沈家銘記。只如此太過凶險。若有機會,還轉告真人,千萬多多保重,莫再……”

    張青柏也是一直緊張著,平素她口舌靈巧,這時竟也說不出客氣話來,半晌才吶吶道:“俺爹……俺爹想也是著急了。若沒大事,也是斷斷不敢的……”卻又說不下去了。

    徐氏緊緊攥著張青柏的手,道:“還是小心為上。今日之事……”

    張青柏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頭,忙道:“俺就是過來接俺大妞妞下學,順道帶了些家常點心孝敬大娘。”

    兩人俱都是鬆了口氣般,相視一笑,只是這笑容裡不免泛著苦澀。

    張青柏也不多留,說了兩句閒話,便起身告辭,可巧這會兒外頭又有僕婦急報,慶雲侯周壽歿了。

    張青柏忙順勢大聲道:“大娘您先忙著,俺晚些再來接大妞妞罷。”轉過頭又鄭重低聲道:“大娘這邊凡有用得上俺們的地方,千萬喊俺一聲。”

    徐氏含笑點頭,又攥了攥她的手,方叫陪房周媽媽送了她出去。轉回頭來吩咐僕婦們下去打點奠儀,又遣人去知會九如居的楊恬更衣,同自己一道去弔唁。

    這已是周家第二場喪事了。

    臘月裡,一直病了許久的長寧伯周彧到底沒能熬到過年。

    而慶雲侯周壽原就比周彧年長不少,又在弟弟的葬禮上哀損過度,歸來後便臥床不起,堪堪熬過正月,人也跟著去了。

    與沈家有仇的是重慶駙馬府周家,雖慶雲侯、長寧伯是重慶大長公主舅父,但到底是兩家人,沈家婆媳去弔唁也算是盡了禮數。沈瑞下了衙也匆匆回府換了素服,往慶雲侯府上了柱香。

    待沈瑞回了家,便被徐氏叫去,母子倆進了密室細談。

    天梁子在藥丸中所藏,便是丘聚在御前告密的大致內容,也不知他從何得知。

    沈瑞並不懷疑此事真偽,天梁子也是常在御前講道的,想必也有自己的渠道。

    只是他下意識去想劉忠,轉而又不免自嘲一笑,此事幹係重大,劉忠怕也是不敢傳話給自己的。

    皇上深知劉忠與他的關係,他這邊若得到點兒什麼風聲有了動作,皇上頭一個就會懷疑劉忠。此時尚不知帝心,劉忠又豈敢妄動。

    沈瑞仔細看了那番說辭,簡直要被氣樂了,虧這閹豎想得出來這樣的故事,“丘聚這分明是穿鑿附會!這謊話都沒編圓!簡直漏洞百出,拙劣之極!”

    徐氏卻闔了闔眼,低嘆道:“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吶。你是不知,當初那場動盪……”她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中,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幾不可聞。

    沈瑞身子一僵,丘聚生編硬造強行碰瓷的那場奪門之變中,徐氏的父親徐有貞才是其間風雲人物。

    而這“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也充分體現在了徐有貞身上。

    明代名臣、後被明史贊為“忠心義烈,與日月爭光”、後世譽為民族英雄的于謙,就死在徐有貞一句“不殺于謙,復辟之事師出無名”之下。

    而沒過多少時日,徐有貞自己,又被石亨、曹吉祥虛言搆陷,不過“怨望”二字,便連遭貶徙,終其一生再也沒能回到朝堂。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言”也能殺人。

    只看,聽“言”之人,是什麼態度。

    沈瑞忽覺背後發寒,他自詡處處為壽哥考量,為大明謀利,做了多少實事。想來壽哥也知道他的功勞、看重的他的能力,這不,壽哥也在不斷的給他機會,給他好處。

    然,他這些功績,在天家面前,比之徐有貞那解救英宗出囚禁之境、一舉將英宗重新推上皇位的擁立之功,可是要差出十萬八千里去了。

    可那有著天底下頭一份的擁立之功又如何?

    在帝王的猜忌面前,天大的功勞也是無用的。

    孫太爺不會是什麼內官,積累財富蓄意謀反更是無稽之談,丘聚的故事編得亂七八糟漏洞百出,但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皇上怎麼想,皇上怎麼認為。

    一如當初的徐有貞。

    而壽哥也不是頭一次對孫太爺生疑了,早在當初賀家的官司裡,壽哥還曾親自問過沈瑞孫太爺是否做過海商生意的事。想來,當初賀家必定是往海匪方向吹過風。

    “丘聚,當是賀家投靠他那時候查的孫太爺的事情。”思及當初,沈瑞下意識道。

    他也是那時派了長壽回去松江查的孫太爺與二房二太爺的關係,只是因時日太久,已是找不出什麼痕跡了。

    徐氏微微皺眉:“會是那時?這也有幾年了,丘聚那時查了,卻一直捂著這許多年?這,不合常理。或是又有什麼人要對付……”

    若釘死了孫太爺是中官在外攢錢屯兵,就差沒舉旗造反了,這謀逆大罪,可是株連九族的。

    對付一個沈家,下這樣重的手?

    沈瑞雖然官兒升得快了些,人又年輕,看起來前程可期,確實是礙了一些人的眼,但畢竟也不過是五品罷了。

    京中五品官車載斗量,又算得什麼。

    這樣狠的出手,要說是想借由沈家來打擊沈家背後的兩位閣老,倒是可能性更大些。

    徐氏又喃喃道:“當初你魏表哥……”

    當初徐氏的親外甥魏校科舉時,便是有人拿著他外祖是徐有貞說事,明明二甲第九的成績,卻生生落榜庶吉士。虧得他本人豁達,且並不想留京,只想往南去近便孝敬父母,沈家便為他謀了個南京六部的差事。

    徐氏也不無疑心這件事既要往奪門之變上引,怕也少不得要拿徐有貞說事的。

    沈瑞心下也是五味陳雜,他這親外祖,被指是廢帝內宦欲謀反,他這嗣外祖,又是奪門之變裡讒害忠良自己也沒落好下場的權奸。

    這真是奔著他身後兩個閣老來的嗎?

    還是奔著他來的吧……

    沈瑞沉思了片刻,細細想了他所知道的丘聚此人種種,想了丘聚與張永、與劉瑾的爭鬥。

    想到劉瑾,他心念一動,向徐氏道:“母親不知,近日來,翰林院那邊又開始傳起劉瑾要強招戴大賓為侄女婿那樁事,話裡話外還影射了龐天青,更有人影影綽綽說起李經在北鎮撫司獄中死的不明不白。言道李經雖不是什麼好人,但到底也是新科進士,如何敢就這樣讓一個進士枉死獄中……”

    徐氏眉頭皺得更緊,攀扯龐天青怕是心胸狹隘的小人因妒惡意中傷了,戴大賓則更是無辜。

    那劉瑾的侄女去歲年底嫁的陝西解元公,劉瑾是廣撒帖子,朝中文武少有不去捧場的,便是沈家,也不得不送了份禮去。雖說場面奢華,是年下談資,但當時可沒人說戴大賓什麼,怎的過了一個月反倒扯上了戴大賓了?

    李經的事兒更是久遠了,而且,當初劉瑾勢大,便是有人說閒話,也一樣以迅雷之勢給李經定了罪抹平了案子。

    現在翻出這些,擺明了是要給劉瑾找事兒了。

    “你是說,丘聚也在這中間攪合了?”徐氏問道,丘聚與劉瑾不和,她也是深知的。

    但丘聚要對付劉瑾,和對付沈家,也沒甚關係。

    沈瑞抿了抿嘴,“丘聚這邊空口白牙誣陷沈家,那邊又攪合輿論對付劉瑾,這種種行徑,分明故意混淆視聽。王岳如今在揚州查得正緊,他丘聚欲脫身可沒那麼容易。現下弄些駭人聽聞的謠言,拉一些人下水,把這京城的水攪渾,沒準能有他一線生機。”

    沈瑞在前世,卻是慣見此等手段,想要抹平一個新聞不容易,那麼,就找一個更大更轟動的新聞出來。

    只消公眾視線被轉移,先前的新聞立時沒人關注,抹平不抹平都無關緊要了。

    而在小皇帝那邊,他咬沈瑞,咬劉瑾,都是小皇帝信重的身邊人,說一個有謀逆之嫌,一個敢妄殺進士,相比之下,他那點子罪也算不得什麼了。

    沈瑞心中冷笑,若丘聚打的這個主意,哼哼,這轉移視線的把戲,難道他沈瑞不會玩?他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丘聚呢。

    “他想聲東擊西四下攪合,我們便直取中心。只要丘聚垮了,他所說的謊言也就沒人信了。”沈瑞忍不住握了握拳頭。

    這種時候,既不能讓壽哥知道他已曉得此事,便就什麼都不能做了。越是表現出自家能幹不可或缺,越是讓人生疑。

    而真什麼都不做,等著丘聚把謊編圓了,甚至再炮製些所謂證物出來,那就同等死一樣。

    現下主動出擊,先扳倒丘聚。一旦樹立丘聚殺人奪產的品行卑劣形象,人都能殺,謊話自然能說,那他說的即便是真的也沒人會信了。

    徐氏闔了闔眼,丘聚的姨娘落在張會、沈瑞手中的事,沈瑞並沒有瞞徐氏。想了想,她低嘆道:“若要用那娘子,還是要做得再妥當些。她既是能為丘聚打理產業的,只怕不好相與。”

    “母親放心,兒子理會得。”沈瑞道,“一直不曾讓那人知道到底是誰救了她,也不曾指使她做什麼。她告發丘聚原就是自己想報仇。”

    本來他想著等那個自稱閆氏旁支女的姨娘養得能走路了,便丟她出來讓她自己往通政司來告狀。

    通政司本身就有受理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的權限,一如沈瑞前世的信訪局,且如今又在沈瑞所轄。只要那閆姨娘告到通政司來,沈瑞自有法子上達天聽。

    而現在,形勢緊迫,已等不得那女人養好到能自行走著去了。

    沈瑞謀算著,還是要與張會和杜老八一處聊聊,怎樣能不著痕跡的讓此女出現在通政司衙門口。

    *

    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百姓這個年節過得太無趣了些,恁多的話題都沒見他們八卦,偏偏將個早已過去許久的“劉瑾強招戴大賓為婿”的舊聞扒了出來,又熱熱鬧鬧的傳起閒話來。

    坊間傳聞著實讓劉瑾惱火不已。

    尤其是在他侄女侄女婿並不和美的情況下。

    其實也不能說是不和美,和,但不美,就是和氣得太過,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只不過,把案舉過眉的是邵晉夫。

    劉瑾的侄女談金娘,因女生肖父,更有幾分像了劉瑾,而極得劉瑾歡心。她少時生長在鄉間,進京不過二三年時光,雖被劉瑾千嬌百寵著,卻並沒有養成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性子,尤其相比其妹,她算得是好脾氣。

    她脾氣好,邵晉夫比她脾氣更好,簡直就是,沒脾氣。

    讓他往東他便往東,讓往西便往西,讓他撫琴讓他作詩他都一聲不吭就執行,就是同桌吃飯,她說一句“魚好,夫君多用些”,邵晉夫就能旁的菜一筷子不動,整頓飯只吃魚。

    而只要同他談天,他就變成悶葫蘆一個,而問他什麼,他能說一個字的絕不說倆,偏偏態度好的出奇,能全程微笑著聽談金娘唧唧喳喳,末了說一句“娘子說的是。”

    真真相敬如賓,待談金娘就如上賓,處處有禮,卻殊無親近之意,恁是突出一個“敬”字。不像對娘子,倒像對後娘。

    去歲新科進士西苑跨馬遊街時,談金娘在臨街酒樓雅間中看熱鬧,一眼就相中了姿容絕美的探花郎。

    雖然後來又生波折,到底沒能如願嫁給探花郎,但是許婚邵晉夫之前,她也是隔著花廊瞧見過這位解元公的,見他生得也頗俊美,父母又說有叔父在三年之後他必是狀元公的,她便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卻沒想到邵晉夫是這樣個死氣沉沉的人。

    一來二去,談金娘又不免回想起那日瞧見的,錦袍白馬帽簪金花的探花郎來,那樣意氣風發,那樣瀟灑鮮活,若是當初嫁他,是不是日子也會過得灑脫快活?

    兩個月的光景,小兩口就迅速從相敬如賓變成了相敬如“冰”。

    邵家上下大半是劉瑾的人,小兩口的情況劉瑾又怎會不知,叫了邵晉夫來罵,邵晉夫就好態度的聽著,說什麼應什麼,你要說他心存不滿,可一樁樁一件件事做得……讓人抓不到一點錯處!

    劉瑾只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便更惱火了些。

    當初是看中了邵晉夫的才華才許下侄女,還準備三年後扶他為狀元,把他培養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為自己朝中助力。

    可看邵晉夫現在這死樣子,便是幕僚們紛紛勸慰說到底少年人不太懂事,劉瑾依舊覺得這廝是指望不上了。

    現下外頭又把招戴大賓為婿的事兒翻出來嚼舌根,想著戴大賓如今出了詩集文集,譽滿天下,在士林中已頗有聲望,劉瑾就是一股子邪火。

    又有人說邵談小兩口的閒話,不說邵晉夫軟骨頭,只說談氏女仗著權閹叔父囂張跋扈,連劉瑾當初改姓種種又被翻出來再嚼一遍。劉瑾簡直要七竅生煙。

    而當牽扯上李經那樁事,那已不單單是說閒話了,是真要與他劉瑾作對了!

    劉瑾立時警醒起來,這幫翰林,是要做什麼?!

    年下翰林院因著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得了皇上的褒獎,大約是抖起來了,覺得有和他劉祖宗作對的資本?

    去年他已經藉著京察處置了一批翰林,包括謝遷那個出繼的幼子謝丕在內,都被打發走了,他本還十分滿意的。如今看來,只怕劉健謝遷的餘黨還是沒清理乾淨,才有人藉機生事。

    沒關係,京察還沒完呢!

    這次,他劉祖宗可不會那般手軟,看看誰還敢來挑釁!

    *

    壽寧侯府外書房

    壽寧侯張鶴齡最近過得倒是頗為愜意。

    因為,這個年前年後,他的宿敵周家兩兄弟相繼死了。

    雖然周太皇太后薨了之後周家已是大不如前,但是周家兩個老匹夫仍是上躥下跳的不消停,沒少與張家作對。就在他們倆嚥氣前,還坑了張家一把,讓張家吐出恁多莊田來!

    想到這些張鶴齡就恨得牙根癢癢。

    不過到底這倆人是嚥了氣了,周家兒孫都不成器,一個周賢,也不過是因有一半兒皇家血脈,才能得陛下青眼吧,不足為懼。

    尤其是,周賢也有三個月的孝,而那邊張會很快也就出孝了,這京衛武學只怕周賢還沒捂熱乎就會又飛回到張會手裡。

    而說到守孝,他的二女婿已是除服了,只是女兒嬌氣,不肯坐車趕路,想要等三月運河開凍再啟程北上。

    今日張鶴齡就是與幕僚商量著,給起復的二女婿沈瑾安排個什麼肥缺才好。

    說人家周家子弟不成器,其實張家也是一樣,張鶴齡的兒子們多是混日子的脾性,掛個虛職也不好好當差,而張延齡自己就是個大紈袴,還能養出什麼好兒子來。

    張鶴齡的大女婿也沒好到哪兒去,大女兒……真是不提還罷了,提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張玉婧這次帶著保定伯府妯娌並幾個勳貴人家的奶奶做生意,什麼生意不好,偏要做那松江棉布,還敢冒貢布的名頭。

    這次宮裡查下來,統統都栽了進去,還牽連了壽寧侯府、建昌侯府的布莊,折了壽寧侯夫人一筆銀子。

    被這樣的子弟一反襯,這狀元公二女婿真是金光閃閃、熠熠生輝!

    張鶴齡自然要把這寶貝金疙瘩女婿供起來。

    而且這幾年二女婿也像是開竅了,當初為他謀進詹事府時,費了多少力氣,到頭來他倒百般不情願的樣子,銀子一錢未出不說,還和媳婦鬧彆扭。

    丁憂被閒置了這許久,想是也知道做官的好了,這次就在年節時,年禮之外,倒知道早早把起復活動官缺的銀子送來了。嗯,看來這丁憂回鄉,二女婿也沒少賺銀子。

    正好去歲京察,朝裡沒少擼人,不少缺兒都空出來了,能隨他挑肥揀瘦。。有銀子有缺,容易得緊。

    周家倒了,二女婿再起來了,張鶴齡真是越想越美,滿臉笑容的喊來幕僚,就等著聽分析好缺兒的消息。

    然而……

    “可惜了狀元公的族兄沈瑛去歲入了詹事府為右春坊右庶子,只怕狀元公起復不大好進詹事府了。”幕僚丁舉人道。

    “狀元公的族弟沈瑞如今在通政司為右參議,只怕,通政司的位置也不好謀。”幕僚姚舉人道。

    張鶴齡的臉就沉了下來。

    這兩個是離天子最近的衙門口,也是陞遷最快的地方,在他心中原是首選。

    “不過是族兄,又不是親兄弟。”張鶴齡不滿的開口道,剛說完就想起沈瑞來,還真是親兄弟。再想到沈瑞這樣快的陞遷,便又是重重一哼。

    “……翰林院最近倒是頗多位置……”丁舉人覷著張鶴齡的臉色,小心翼翼道:“雖則狀元公是從翰林院出來的,但到底翰林清貴,他日入閣,有這段翰林經歷也得美譽。現下剛好盧闊被劉瑾弄下去了,這侍講學士的位置可不正是為狀元公騰出來的麼……”

    張鶴齡冷冷道:“盧闊是李閣老看重的人,就這麼被劉瑾弄下去,李閣老還火大呢,沒看連著上乞骸骨的摺子嗎?這就是逼著皇上讓盧闊回去。這會兒咱們倒去搶這個位置,讓盧闊沒了回頭路,李閣老會不恨咱們入骨?懷瑾在翰林也會受他壓制。”

    丁舉人心下腹誹,李閣老那分明就是因京察自陳奏疏,乞骸骨都是虛言,又哪裡是什麼逼迫皇上了。

    明代京察,五品以下中低級官員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考察,而四品以上高級官員則通過自陳的方式來完成考察。

    這自陳就相當於自查報告,只不過張口都是自家缺點,違心認罪,口口聲聲乞休。

    能熬到京中四品的,誰不是辛苦爬上來,又怎會真寫自家短處等黜落呢,不過是找些無關痛癢的小毛病,或者乾脆就是正話反說,明貶實褒,自我表揚。

    這是極為務虛的一件事。

    當然,要看遇到什麼樣的皇上。

    遇到先帝,那就是溫言寬慰,不允作辭。而遇到當今這種,就很可能因著看你不順眼,就著你的自陳奏疏直接大筆一揮准奏了——比如當初對馬文升等。

    所以其實這件事還是有風險的,但因規矩如此,眾臣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寫了,因而別說李東陽上書“請辭”,內閣裡所有閣老、京中所有四品以上人人皆寫的,亦包括焦芳、劉宇等輩。

    “李閣老為首輔,兩度自陳請辭也依京察規矩而行。”丁舉人只好委婉的說。

    “最近劉公公是弄下去不少人……李閣老的人居多,想來,閣老就是不滿,也不能讓所有人都官復原職吧。”姚舉人陪笑道。

    倒是一個曲姓幕僚不以為然,道,“翰林是清貴,但孝廟實錄也修完了,萬卷閣也立起來了,已是沒了巧宗。”他道,“要謀不若吏部,也為侯府子弟日後打算。”

    丁舉人姚舉人齊齊在心裡罵了聲呸,侯府沾親帶故的子弟都是錦衣衛的差事,哪裡用得上吏部!吏部現在穩穩攥在劉瑾焦芳手裡,嚮往上走也不易,去做個五品員外郎又能有多少權柄。

    “李閣老現在正在整頓四夷館,不也是個巧宗?”丁舉人聲音略低了些,“眼下這局勢,皇上,必是要開海的。到時候狀元公最懂其中事,豈會不受重用?”

    張鶴齡不由看向他,似有心動,卻又擺擺手。

    丁姚對視一眼,姚舉人剛問:“不知侯爺所慮為何……”

    此時外頭就有心腹管家來回事。那人卻不說何事,而是走到張鶴齡身邊,附耳低聲幾句。

    張鶴齡臉上露出厭煩神色,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機密,就直言道:“姓丘的自身難保,還腆著臉來說為本侯解憂?去告訴他,本侯無憂,不勞他費心!”

    那管家看了一眼周圍幕僚,臉上頗為尷尬。

    幕僚們聽了這話,都是瞭然。

    就在今日早上,突然有一受傷婦人被兩個閒漢抬到通政司門前,說是要告狀,還沒等小吏受理,那婦人當街就喊,丘聚殺了揚州鹽商杜成,奪其家產,又有種種不法。

    她自稱乃丘聚侍妾,深知丘聚事,丘聚如今要殺她滅口,她請滿街百姓為證,若她活不過今日,就是丘聚所為。

    丘聚雖不是東廠督主了,卻依舊是皇上身邊有名號的大太監,又是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小吏聽得腿都軟了,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兩個閒漢也嚇壞了,丟下珠釵金環,連連稱他倆只是這婦人雇來的,不過貪圖她首飾,婦人要告什麼他們都不知情,與他們也不相干,說罷撒腿就跑。

    圍觀看熱鬧的百姓議論紛紛,人也越聚越多,就有人說丘聚府上前幾日是死了個姨娘,稱是雪天路滑馬車落崖死的,莫非真是殺人滅口未遂。

    小吏見百姓七嘴八舌亂紛紛,生怕出什麼事自己攤上責任,忙使人將那婦人抬了進去。

    事情鬧得這樣大,消息立時就傳遍了京城。

    壽寧侯府自然也知道了。

    那杜家被血洗,手段何其凶殘,如今又是王岳在查案子,這女子又挑了能直達天聽的通政司告狀,大家都猜丘聚是完了。

    丁舉人作揖道:“侯爺,中官多心胸狹隘,雖是他如今要倒了,侯爺也莫太過輕慢於他,以防他垂死掙扎時攀咬侯爺,侯爺雖不懼他,為這麼個人傷了與皇上的甥舅情分也是不值。”

    說到小皇帝,張鶴齡眼神閃了閃,這甥舅情分還剩下多少,也就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了。他到底嗯了一聲,吩咐那管家,“不用說那許多,好生送走吧。”

    那管家便行禮退下了。

    然沒有片刻功夫,管家用就比剛才更快的速度跑了回來,臉色也比方才難看了許多,依舊是到張鶴齡身邊附耳低語。

    張鶴齡本是十分不耐煩的表情,但聽完這句話,臉上也變了顏色。

    眾幕僚雖都是面上不動聲色,卻掩不住好奇的目光,俱都盯著張鶴齡。

    張鶴齡看了他們一眼,卻什麼都沒說就打發了眾人,然後讓管家將門外之人悄悄帶進外書房的密室。

    *

    一行皆著黑衣黑氅、兜帽遮面的人隨著侯府管家進了外書房,外書房早早清了場,再無外人。

    其中一人隨管家進了內室,餘人站在院中各處護衛。

    那人到了密室,除去兜帽,皮笑肉不笑的向主位上的壽寧侯行了禮,“丘聚見過侯爺。”

    張鶴齡也是一般假笑,“丘公公是稀客吶,快請上座。”

    丘聚也不客氣,在管家服侍下去了大氅,往張鶴齡下首一坐,端起桌上茶盞來,咕咚咚直喝了半盞。

    管家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張鶴齡立時就沉下臉來,道:“丘聚,那話是什麼意思?”

    丘聚茶盞一撂,往後一靠,涼涼道:“就是侯爺聽到的意思。那個女人,就是小沈狀元退婚的閆氏女。”

    張鶴齡臉又黑了幾分,“那又怎樣,與我侯府有什麼干係!”

    丘聚慢悠悠道:“那侯爺何必讓咱家進來?”

    張鶴齡咬了半天牙,方問道:“你待怎樣?”

    丘聚似是沒聽到一般,細長的眼睛一眯,打量起室內華美的宮燈,口中兀自道:“抄閆家時,此女險些入教坊。是咱家義子見此女容貌不俗,又懂貨殖,才將她弄了出來。

    “此女曾與咱家言道,沈源在揚州為官時貪瀆枉法,是想求閆家幫著填窟窿才上門求娶。不想沈家小兒一朝攀上閣老府,就忘恩負義悔婚,彼時此女被流言逼得懸樑,堪堪被家人救下。

    “後來松江倭亂,閆家子弟閆寶文陷害沈家三子固然有罪,然他本人卻並非通倭,沈家翻案後,就把通倭的罪名扣到整個閆家頭上,致使閆家抄家滅門。

    “先有悔婚之辱,後有滅門之恨。”丘聚眼睛一掃,斜睨著張鶴齡道,“侯爺,你說,這閆氏女口中可會有小沈狀元的好話?”

    張鶴齡冷著臉道:“這都是多少年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那個沈源,也早就不做官了,又是犯了族規,被關宗祠,也算有個交代了。且一個被退婚的女娘,心懷惡意,攀誣他人,又有誰會信。”

    丘聚忽然呵呵樂了起來,直笑得張鶴齡要惱怒了,方道:“想來,張二姑娘是沒有寫信給侯爺吧,這沈源,在孝中還偷了母親的丫鬟,致使丫鬟有孕。若閆氏女嚷出此事來,再說這丫鬟懷的是狀元公的種,侯爺,你猜世人會不會信?不孝之人何以為官?退一步說,就算是說沈源的種,狀元公這名聲不也,嘖嘖……”

    張鶴齡是真不知道這事,蓋因當初沈瑾早在張玉嫻到松江前就已將事情處理乾淨了。張玉嫻也是不曉得的。

    張鶴齡一時驚疑不定,不知丘聚所說是真是假。

    “侯爺或許不信。不過,侯爺猜,那閆氏女怎麼會知道松江沈家後院裡的這些秘辛的?”丘聚小小的眼睛冒出精光來,盯著張鶴齡,忽然咧嘴一笑,道:“侯爺覺得是我東廠廣佈耳目?嘿,侯爺猜錯了。一個狀元才幾品官,我東廠還沒這許多人手千里迢迢往松江去布耳目盯個小官兒。

    “此女心狠手辣,咱家都遠遠不及。她早在沈家布下了人,沈家老太太,就是她讓人貼加官送走的。咱家猜,她大抵是想用這白事阻了沈瑾的婚事,拖得幾年又不知什麼變數。只不成想沈源竟為了攀上侯府,推遲了送消息進京。她就索性又壓了時日,等著侯府為這東床快婿謀好了高位,方讓他一日未坐就得回鄉丁憂。”

    看著張鶴齡目瞪口呆的樣子,丘聚的笑容真誠多了,“侯爺沒料到吧?侯爺猜,原本她還待怎樣?她是想著,守完老太太的孝,就弄死沈瑾的繼母,讓他繼續丁憂。他父沈源守妻喪也不過一年,還可以再娶嘛。而後再過二年,再殺這繼室,再娶再殺,沈瑾這孝也就要一直守下去了。末了沈源不娶也無妨,大不了再殺了沈源就是了。”

    “三年,再三年,又三年,拖到朝堂無人再記得還曾有個狀元公名沈瑾,拖到張二姑娘人老珠黃生不出子嗣。她閆家上下因沈瑾而亡,她就是想要沈瑾六親喪盡無後嗣,滿懷抱負難為官,還要讓沈瑾活著,好好活著,讓他生受……”

    張鶴齡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道:“瘋子。”

    丘聚此時方施施然端起茶盞,淺啜一口,緩緩道:“沈家後宅齷蹉事,閆氏女盡知;松江那些人手,閆氏女都差遣得動。侯爺覺得,此女可留得?”

    張鶴齡好似才回過神來,面色複雜的看著丘聚,那些人手閆氏女能動,丘聚就更能動了。丘聚也一樣捏著沈瑾的命脈。他輕咳一聲,再次問道:“你待怎樣?”

    丘聚道:“那就看侯爺手段了。”

    “本侯會想法子讓她閉上嘴。”張鶴齡道,“但她今日在通政司前喊的那嗓子,以及如今進了通政司這許久,這就不是本侯能抹平的了。”

    提起這件事丘聚就恨得牙根癢癢,他萬沒料到這女人還能活著。必然是有人盯著他私宅許久了。而最糟糕的,這女人竟能去通政司。

    沈瑞那小兔崽子就在通政司!他不信沈瑞會不落井下石。他必須得快些動手。

    丘聚面露狠色:“那女人死了,只要不是咱家動都手,就俱都可以說是仇家污衊。咱家倒是要看看,還有誰想對咱家不利。”

    那邊張鶴齡唔了一聲,心裡已盤算開了,當然不能讓女人再來禍害他寶貝女婿的仕途,但是,要等等,必須等那女人把丘聚的事兒都交代出來再去死。

    丘聚也一樣瘋了,能滅門杜家,能說殺沈家人就殺,他可不想讓這樣的人再有機會跑到他面前來,說捏著沈家的人命他女婿的丁憂,迫他做這做那。

    丘聚,必須死。

    忽聽得丘聚又道:“還有一樁事,侯爺可能不知。”

    於是,張鶴齡就又聽到一個更瘋狂更離奇的事兒。

    “孫夢生是景帝身邊內官?!逃出宮積累財富欲行謀反事?”張鶴齡這次反應快多了,立時氣急敗壞喝道:“丘聚,你是什麼意思?”

    剛說了沈瑾父族的不是,這又找他母族的碴!這是一意要毀了他的寶貝女婿嗎?!

    張鶴齡是不會認沈瑾庶出身份的,他的女婿就是孫氏嫡長子,唯一嫡子。孫夢生就是沈瑾外祖。

    相反,倒是已經出繼的沈瑞,禮法上講,孫夢生是真正與其沒關係了。

    張鶴齡也沒想過丘聚要對付一個小小的沈瑞。

    丘聚初時沒明白張鶴齡急的什麼,但是很快他也想通了,不由嗤笑一聲,道:“侯爺,狀元公的外祖是清清白白的秀才人家,其舅父也是進士及第,如今也是六品官身。那孫家背後的事,如何會告訴給狀元公知道?咱家說這個,可不是為了給侯爺添堵的。”

    張鶴齡還是黑著一張臉,惡狠狠道:“什麼孫夢生舊事,純屬一派胡言。”

    丘聚咂咂嘴道:“侯爺,咱家提孫夢生為盧敏事,不是為了讓沈家抄家滅族的。萬歲也不會讓沈家抄家滅族就是了。

    “侯爺不要自欺欺人了,您當知,有沈瑞在,狀元公的正嫡身份就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您也在為狀元公起復謀算呢吧,有沈瑞在,狀元公如今想進通政司也別指望了。萬歲是不會將兩兄弟放到一個衙門口去。”

    “侯爺可能不知,去歲周賢接手京衛武學時,請了淳安大長公主為中人,欲與沈瑞修好。結果沈瑞拂袖而去。周賢與沈家是什麼恩怨,再沒比侯爺清楚的人了。沈瑞連周賢都不肯放過,會不記恨建昌侯?

    “建昌侯府大姑娘和侯爺的二姑娘,兩位千金,可是差點兒將那沈瑞的妻子溺死,侯爺覺得,沈瑞會不記恨侯府?”

    張鶴齡的眼皮不自覺一跳。

    當初沈珞那樁事,一則是到底是周貿親手所為,張家大可推個乾淨;再則,當時張家聖眷正隆,沈家不過是個戶部侍郎,張家也沒放在眼裡。

    果然周賢出面,沈家不就忍下了,哪怕沈家老大當了尚書也沒怎樣。

    待這個尚書沒了,沈家更不在他眼裡了,一個失德黜落的南京國子監祭酒,一個病歪歪的小小中書舍人,一個黃口小兒罷了。

    沒想到這個黃口小兒現在成了皇上近臣。

    皇上用了周賢,沈瑞拒絕與周賢和解,卻依舊能得皇上信任依舊能陞官,陞遷速度又這樣快。

    這才是最讓人驚心的。

    周家現在是倒了,夏家還不成氣候,外戚裡張家獨一份,但,皇上素來不親近張家,登基後又幾翻敲打。皇上與太后的關係又……

    此消彼長。

    那邊丘聚的話充滿了蠱惑的意味,“孫夢生這件事,無需皇上信個十成十,無需皇上下旨處置沈家,只消皇上不信沈瑞,打發他出京就行。”

    只消沈瑞不在皇上身邊。張鶴齡下意識喃喃道:“打發他出京?”

    丘聚笑道:“他空出來的位置,不正好騰與小沈狀元?”

    張鶴齡卻不接這茬,繼續問道:“打發他出京?”

    丘聚收斂起笑容來,近乎嚴肅道:“他不是擅長賑災?如今山東連續二年受災,正好派了他去,皇上也會樂意的。”

    張鶴齡皺眉道:“沈家在經營山東遼東,你會不知?”豈不是讓他做大?!

    “皇上也知,所以皇上才會同意他去山東。”丘聚板著一張面孔,湊近了張鶴齡,聲音裡透出十二分的誠懇來,“只要侯爺能讓他出京。咱家,願為侯爺解憂。”

    一瞬間,他眼中儘是利芒,“山東,不光鬧災,也在鬧匪。”

    張鶴齡舒展開眉頭,卻只盯著丘聚,並不言語。

    殺人容易,但要殺得乾淨利落,不落痕跡,讓人,或者說讓皇上,查不到自己頭上來,才行。

    丘聚又靠回椅背上,再次端起茶盞,卻並不飲茶,他道:“咱家聽聞,戴大賓要丁內艱,侯爺若是動作快些,以沈瑞同戴大賓的交情,兩人必能同行一段路。劉瑾因招婿的事兒恨戴大賓也是許久了,現下流言滿天,劉瑾又下狠手收拾了翰林院……”

    “到時候,”他施施然手一鬆,茶盞直直落下,碰在青石地上,四分五裂,茶水迸濺。他的聲音一如裂瓷般尖利,“他和戴大賓死在一處,統統推到劉瑾身上去,豈不順理成章。”

    你們都來算計你丘爺爺,那就看看誰先死!

    *

    乾清宮東側小殿,弘德殿

    案上攤著一份供狀,壽哥背著手來回踱步兩圈,又直走到沈瑞身旁,問他道:“你覺得丘聚此人如何?”

    通政司左右參議負責輔佐通政使,受理四方章奏。有婦人狀告丘聚被抬進來後,沒等沈瑞動手呢,左參議魏訥頭一個跳出來受理案件了,隨後劉達也是一般的興奮,撒著歡兒的跑去跟著問口供了。

    沈瑞不由啞然失笑,這兩個都是劉瑾的人,劉瑾現在想收拾丘聚,這些人便爭先恐後忙著表現呢。

    這兩位一個從刑部出來,一個從大理寺出來,都以審案見長,又善寫卷宗,想來能有一篇妙筆生花的供狀遞上去。

    正好,省了沈瑞的事了,他便在一旁靜觀其變。

    很快就有一份成型的口供出來了。

    很快,內閣、宮中就都知道了。

    內閣除了劉瑾的人外,其他人屬於瞧所有權宦都不順眼的,於是大家心非常齊的去找皇上,一致表示丘聚這樣目無王法絕不可輕饒。

    只是小皇帝雖也顯得很是憤怒,但卻並沒有當場下令抓起丘聚來,只讓錦衣衛暫時封了丘聚外面的私宅,言說,不能光聽一面之詞,命西廠去查,又說要等揚州王岳那邊的結果。

    而回了內宮,壽哥卻將沈瑞招了進來。

    壽哥仔細問了沈瑞那個閆氏女來告狀時的情形,沈瑞就非常客觀的闡述了一遍。

    卻不想,壽哥會突然問他丘聚。

    沈瑞斟酌了一下,方認真道:“丘聚能得皇上重用執掌東廠這些年,當是有能力有才幹的。他也未必不忠君。只是,由此事上看,他未免私心太重。人固有私心,然若私心過重,不免有損公肥私之舉。”

    壽哥又看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道:“說得倒也中允。”

    因又問:“你也見了那婦人,也見了口供案宗,依你看,杜家滅門案,可是丘聚所為?”

    偷個教坊女出來,偷個流放犯出來,都算不得什麼,哪怕是偷個死囚出來,只要不是因謀逆而判死刑的那種,壽哥都不會皺皺眉頭。

    他現在,更關心鹽商杜家的案子。

    他現在,最想挖出來的,不是什麼真相,而是,杜家的銀子。

    缺錢。他現在非常缺錢。國庫,內庫,都缺錢。

    他為什麼那麼想賺錢?因為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

    他自己喜享樂放在一邊不提,他再享樂能花幾個錢,還是國事上花錢如流水吶。

    邊關像個無底洞一樣,他丟了張永下去探底,張永已是極能幹的了,可去了這許久,都沒能摸到那洞底!歲尾年初,這洞口又大張著要銀子往裡填。他既憤怒又心寒,卻又不能不給。

    災荒,一年比一年重,一年比一年地方多,好像一下子全國都在鬧災荒一樣。賑災的銀子撥下去,可有銀子也要有糧食才行!各地常平倉頻頻出事,處處少糧,眼見著糧食一天一個價,銀子一動不動就在縮水。

    一時間,壽哥恨極了這些碩鼠。

    這些該死的東西,地方上貪,邊關上貪,京中六部九卿貪,連他身邊的內官也在貪。

    私心太重。沒錯,就是私心太重!就是損公肥私!一個兩個的,都拚命的從他這皇帝身上撕扯好處往自己口袋裡裝!

    沈瑞這次沒有片刻斟酌猶豫,直言道:“皇上也說了,不能聽片面之詞,此事也不當臣置喙,當看王岳王公公查得的結果。”

    壽哥輕笑了兩聲,再次在殿內踱步兜起圈子來。

    他想,沈瑞是不知道丘聚告狀的事兒,要是知道丘聚把個謀逆的大帽子扣孫夢生頭上了,沈瑞怕早就恨不得咬死丘聚了,斷不會什麼不敢置喙了吧。

    方才,母后找他過去了,卻忽然問起了孫夢生那事。

    壽哥登時就沉了臉,直問:“母后從何得知?”此事已是下了封口令了的,看來他再三清理過的乾清宮中依舊有太后的人。

    張太后卻不回答,而是反問:“皇上欲如何處置?”

    壽哥沒好氣道:“都是些沒影兒的事兒,母后還要當真?”

    “皇上要慎重。”張太后聲音無比沉重道。

    壽哥忍不住翻了翻眼睛,而後也無比認真回道:“母后,那沈家滿門忠烈,沈瑞父祖都是得皇祖父、皇父器重的良臣,一輩子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便是沈瑞他這才入仕不久的,也多次為國事獻計獻策,屢立奇功。這次蘇松賑災,沈氏一族更是盡心盡力……

    他意味深長道:“母后,這樣的話萬不能傳出去,沈家這樣的世代忠良都要受皇家猜忌,其他臣工還有何人敢為皇家忠心效命?母后三思,莫要讓忠臣寒心吶。”

    張太后垂眸不語,聽得他說完,才道:“哀家也是怕有萬一。沈家固有貢獻,然這沈家既與疑是景帝內宦盧敏的孫家交好,又聘徐有貞之女為婦,如此心性……”

    壽哥有些不耐煩起來,語氣已帶了幾分嚴厲道:“母后又哪裡聽的閒話?沈家與徐家早在景泰年間便訂了親事,又不是在天順年徐有貞得勢時巴結上的,倒是徐有貞失了勢,沈家也未棄婚,依舊娶了徐氏女。聽聞沈滄對徐氏女也頗為敬重,足可見沈家人心性。”

    他頓了頓,緩和了語氣,又道:“莫說那孫夢生不是什麼盧敏,即便是,景帝一系已無後嗣,他也早已作古,還能謀什麼亂?若他真是盧敏,他一個內侍,匆忙逃出宮,能帶多少值錢物什?幾十年間他能攢下百萬家產,其貨殖手段又是何等高明!

    “沈瑞生身母親孫氏也一樣擅貨殖,他那一房原本都快過不下去了,孫氏經營下來,已經是族中最富,還有閒錢去修橋鋪路幫扶鄉里。若是沈瑞能得他外祖、母親三分真傳,朕更當重用於他——他將為朕帶來多少財富!”

    張太后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穩了穩心神,拋出了殺手鐧:“皇上,不要忘了,皇后皇嗣被害之事還沒查出結果來呢,宮裡如何能不謹慎些?”

    見小皇帝臉色大變,張太后又緩緩道:“哀家還聽說,淳安帶了那沈家的一個僕婦去給皇后看診?簡直胡鬧。沈家身份存疑,此事若傳到宮外……”

    壽哥心下翻江倒海,他原覺得西苑是他的新宅,都是他的人,卻不想仍有太后的耳目。接沈家僕婦的事已是辦得隱秘了,卻依然能落進太后耳中。是他小看了太后,太后,到底是掌了後宮十幾年的。

    壽哥不待她說完,便打斷道:“母后,姑祖母並沒有讓沈家或是那僕婦知道是為誰看診。而且,那婆子原是坊間接生婆,見過的生產婦人不計其數,要比宮中那些沒見過幾回婦人生產的醫婆高明得多。”

    宮中醫婆緣何沒見過幾回婦人生產?還不是因為弘治帝的後宮被張太后把持著,除了她一人兒生產過兩兒一女,再無旁的皇嗣降生!

    張太后臉色也難看起來,卻隱忍不發,只道:“那沈瑞外家身份不明,卻又得皇上這般信重,留在身邊,事事授予,哀家卻不放心。”

    壽哥實不知道張太后這次是什麼意思,好端端的怎的針對其沈瑞來。他才不信她是出於關心,有見提起那僕婦,他覺得八成還是衝著楊師妹來的。

    想想就讓人著惱,明明是張家欺負了楊師妹,害得楊師妹險些丟了性命,他們竟還把楊師妹當作眼中釘肉中刺起來。

    壽哥涼涼道:“那母后的意思是……”

    張太后理了理袖口,道:“聽聞這沈瑞曾上過賑災札子?如今幾處地方都有災荒,也正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去安撫地方,安置流民。蘇松是他家鄉,避嫌不好派他去,不若,就讓他去湖廣吧。”

    “母后不知政事,”壽哥冷冷道,“此安排不妥。”

    張太后嘆了口氣,像對稚童般的口氣道:“皇兒,母后知你最重情誼,這是你自幼的玩伴,你捨不得他遠行也是常理。那,便山東吧。他是賑災的能手,聽說,沈家在山東也有些營生?如此他去了山東,豈非事半功倍?皇上,你不能總拘著玩伴在身邊,他有這能力,就當為皇上盡忠,皇上也要為你的子民想上一想。”

    這倒是戳中了壽哥的點。

    山東啊……

    張太后又說了許多話,但壽哥已陷入自己的思緒裡,左耳朵聽右耳朵冒。

    在熙壽宮裡,他沒有應下張太后什麼,而此時,乾清宮弘德殿裡,在沈瑞面前,那些念頭又再次在他腦海裡打轉。

    壽哥踱了兩圈,不再問沈瑞丘聚的事,轉而問起了沈瑞辦的青翼學堂,問起了新的種植法春耕時準備多少地方推廣,問起山東蘇松造船的進度。

    沈瑞雖不知壽哥是何意,但是不問丘聚總歸是好事,他也不想糾纏太多再被問漏了——刺探宮闈這罪他可背不起。

    壽哥問的這些問題,沈瑞不說爛熟於胸也差不多了,便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

    說得口乾舌燥時,壽哥還賞了一盞茶。

    沈瑞謝了賞,端起來正喝著,忽聽壽哥問道:“沈瑞,朕想派你往山東去……”

    沈瑞便一口水嗆在嗓子裡,也顧不上君前失儀,以袖子掩面嗆咳起來。

    守在外面的小內侍聽得內裡如此之大的咳嗽聲,還道是萬歲在咳,慌不迭探頭進來,準備著伺候。

    壽哥一眼瞧見,就把人喊了進來,叫他給沈瑞拍打拍打順順氣。

    沈瑞緩過這口氣來,等壽哥把小內侍打發下去,他也想清楚了說辭。皇上讓他上山東當然不會是剿匪,那就是,去賑災了。

    山東已經連續兩年受災,局勢不太樂觀,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作為。

    “臣謹遵皇上聖諭。”沈瑞道,“不知皇上是要臣往哪一州府……”

    他還想著,若討得個欽差的名頭,騰挪的空間就更大些。

    壽哥見他答應得痛快,臉上便有了笑意,口中道:“沈瑞,朕就知道你忠心為主。朕要你去,登州。”

    “……登州?”沈瑞一愣,頭一反應便是,登州不曾報受災啊。

    “對,登州。”壽哥的笑容漸漸擴大,眸光清涼,語氣也越發堅定,“朕想你去登州,去推廣你新的耕種法子,去好生造一造海船,去經營你說的那些海運河運……”

    沈瑞腦子有一瞬間的混沌,但隨著壽哥的描述,又漸漸清明。

    “皇上是要臣……”好似有一張巨大的前景圖在他面前徐徐展開,沈瑞竟覺得內心有些激動起來。

    “沈瑞,張永、趙弘沛在北邊沒能打開局面,那朕就要你去東邊,朕要你為朕整治出一個繁華如蘇松的登州府來,你可能做到?”
Babcorn 發表於 2018-10-27 16:06
第649章 層雲漫湧(一)

    正德三年的旱災一直蔓延到了四年年初,這個冬天,北方多地少有降雪,天氣卻又格外寒冷。

    入了二月,依舊春寒料峭,北直隸段的運河沒有絲毫化凍的跡象。

    往山東去赴任的沈瑞和南歸奔喪的戴大賓、林福余都是趕時間的,便等不得行船,只好騎馬坐車趕路。

    沈瑞此去登州,乃是任登州府知府。

    原本京官陞遷外放都是要升一級的,山東東三府的知府多是六部屬官外放,其中最多的就是正五品的郎中,而從五品員外郎乃至正六品的主事也有過不止一人。

    因此沈瑞以正五品官身外放四品知府,在官階上,完全屬於正常陞遷。

    不正常的,只是陞遷速度,他可才得了這正五品還沒倆月……

    但這事兒偏偏沒什麼御史給事中的跳出來說話挑刺。

    傻子都知道,就算正五品那也是通政司啊,千金不換的位置,從這樣緊要的衙門口外放到地方,別說給四品,就是給三品也是吃虧居多。

    除非封疆大吏,旁處哪裡比得上跟在天子身邊呢。

    而且外放這個地方,山東,如今是又有災、又有匪,委實是個爛攤子。真是給二品都不愛去的地方。

    不少人都因此揣測是不是沈瑞失寵了,又或者內閣中形勢有變,畢竟沈瑞身後可站著兩位閣老。

    當然也有人嗅覺靈敏,這登州靠海,頭二年還許了修船往遼東運軍需,沈瑞是出了名的生財有道,保不齊皇上這是要開海了,讓沈瑞做個先行官。

    只不過嘛,這探路的,風險也是極大,不容易有好下場吶。

    言官們集體沉默,也是因著內閣裡那些能指使他們的大佬們,對這件事的默認。

    *

    那日壽哥與沈瑞談了許久,一點點勾勒出登州乃至整個山東的前景來,沈瑞雖深知紙上談兵易,踐行落實難,但有心中仍是燃著一簇小小的火焰,讓他渴望去嘗試,去開創一片新天地。

    自宮中出來後,沈瑞自然要往岳丈、師公以及姑丈處稟明此事,也同樣表明自己心意。

    楊廷和得了消息心情頗為複雜。

    他對這個女婿也是寄予厚望的,甚至於比對兒子還看好女婿。

    所以他對沈瑞的職業規劃與內閣諸多閣老一般,翰林院——通政司、詹事府——六部中一處侍郎——九卿——內閣。

    弘治、正德朝的閣老們,劉健、謝遷、李東陽、王華、王鏊,還有他自己,無一不是走這路線的。

    這也是文臣登頂的最正常路線、最穩妥的路線。

    尤其如今沈瑞在通政司做得甚好,又得帝心,剛剛陞遷,前程一片大好,這樣突然就調出京師,他不免被閃了一下。

    丘聚誣告的事兒,沈瑞是一個字兒都沒往外漏的,到底得來消息的渠道不正,刺探宮闈這樣的事,即便是對岳丈也不能說。

    因此楊廷和根本沒想過小皇帝是否是疑心沈瑞的問題,他只當小皇帝是過分信任沈瑞,在國庫內庫空虛、派趙弘沛出去撈錢無果的情況下,又把一向有主意的沈瑞丟去山東試試運氣。

    “皇上是要歷練你。這原也是皇上信重之意,這兩年皇上越發有威儀,身邊得用之人也都放在要緊的衙門歷練。”楊廷和感慨道。

    所謂越發有威儀,還不是感慨小皇帝心眼越發多了,要緊的地方都放上了自己人。外人都說小皇帝貪玩不理政事,楊廷和這樣近臣重臣才知道,小皇帝心中有數著呢,是誰也糊弄不了的。

    登州港口著實要緊,但山東眼下……

    楊廷和一嘆:“只山東這境況委實麻煩,你此去,只怕要費上許多心思了。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沈瑞點頭道:“小婿省得。小婿觀各地奏報,登州未見有災,登州靠海,總有許多法子可想。此外陸家在登州多年,小婿此去,也算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楊廷和嘆道:“你到底年輕,想得簡單了。不過,有當地大族擁戴,倒是便宜許多。只是你做事,要格外慎重才行。”

    想了想又道:“先通政司左通政叢蘭,正是登州府人士,雖他現在往延綏去了,回頭調令下來,你也當往他府上拜會一趟。山東叢氏歷代簪纓,與陸家又有不同。”

    沈瑞忙應下,又說了一些暫時想到在山東的打算。

    楊廷和一邊兒給他指點,一邊兒心裡惋惜,雖說在外三年鍛鍊庶務開闊眼界,日後大局觀會更好,一朝執政也更能懂得民間疾苦,但,說一千道一萬,到底不比在京中更接近權力中心。

    且如今內閣之中,李東陽與王華雖不和,卻都是老派人物,朝中根基深;焦芳靠著劉瑾,囂張一時;王鏊現在頗有些想退隱的意思,只觀望,哪邊都不想沾;這等情況下,楊廷和就顯出幾分劣勢來。

    他的狀元兒子如今在翰林院,還用不上,倒是這個女婿,既在要職,又有聖眷,委實是他的好幫手。

    但無論怎樣,小皇帝既有這個意思,這就是定局,他知道以小皇帝的性格,他再想把女婿留下也無用。

    而且他們本來就是帝黨,正當聽從小皇帝的指令才是。

    楊廷和也只有接受這個結果了,一邊兒幫著女婿謀劃,一邊兒也在幕僚中為女婿尋找師爺。

    而王華那邊,因著自己兒子王守仁就是出去建功立業的,倒不認為留京才是第一位的。

    聽罷沈瑞所言,王華只撚鬚微笑道:“你呀,這不肯圖清閒的性子,倒是同你老師一般了。”

    沈瑞笑道:“不敢與恩師相比,孫兒卻也想效好男兒立一番事業。”

    王華雖是稱讚,卻也凝視他,目光飽含深意,“看過你殿試策問,你的抱負老夫已盡知,只盼你記住老夫當日與你說過的話,在外也要慎言慎行,且不可以為大權在握便即冒進。須知事緩則圓。”

    沈瑞想起殿試後王華與他的長談,便深深一揖,道:“師公放心,孫兒不會貪功冒進,力求做事穩妥圓滿。”

    王華寬慰的點頭,又道:“登州臨海,境內也有數河,你回頭與你老師寫信,叫他遣些會水的人手與你。”

    “師公真是將孫兒猜得透透的,孫兒便是這樣打算的。”沈瑞笑嘻嘻道。

    當初長壽等人也是王守仁所贈,可以說沈瑞身邊護衛原就是這些人打的底兒。

    王守仁在太湖指揮過水戰,如今又在南京練水師,手下自然也會養有懂水戰的護衛,沈瑞吃過這樣的甜頭,又怎會不討人去,他還準備多討些人來呢。

    王華笑罵一聲機靈鬼兒,又表示他也會寫信與王守仁,與公文一併走驛路,還能快些到南京。

    王華只遺憾他山東並無故舊。至於幕僚,有楊廷和這個岳丈在,也無需旁人插手,畢竟幕僚師爺也是主官的親近人,楊廷和與他算不得一夥,因此王華也就自覺不贈幕僚以免惹人誤會,日後有個萬一,幕僚之間被人挑撥,非但不美,更是給沈瑞添麻煩了。

    姑丈楊鎮早年也是曾外放過的,因此對於沈瑞外放也給予最多鼓勵。

    兩人談了許久,他傳授了不少在外為官的竅門給沈瑞。

    能在外任上風光陞遷回京,又能坐上大理寺卿的,楊鎮也不是尋常人,沈瑞自然一一記下。

    而且,楊鎮還有個交情不錯的同年是山東望族出身,其人雖在外地為官,家族卻是在濟南府的,族中也不止一人入仕,在當地頗有影響力。

    楊鎮道是這就寫信過去,旁的不說,為沈瑞尋兩個深諳山東本地官場的幕僚才是要緊。

    *

    這般打過招呼後,當小皇帝要讓沈瑞去登州的口諭下到內閣時,王華和楊廷和都保持了沉默,全然不表態。

    倒是焦芳頭一個站出來叫好,表示皇上英明,沈瑞青年才俊,又屢在賑災中立功,正是派往山東的不二人選。

    一時內閣中諸人側目。

    焦芳因著兒子焦黃中沒能入三鼎甲,是瞧著戊辰科所有排在焦黃中前頭的進士都不順眼的。

    而焦黃中雖直接得賜了官職,但在這次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兩項工程中,被提拔受重用的不是李東陽的人就是楊廷和的人,焦黃中連邊兒也沒摸著。回頭再一看,與焦黃中同期授官的,幾乎都比他官階高了,他還在翰林院做個從七品的閒散人。

    焦芳簡直要跳腳罵了,藉著劉瑾找翰林院碴的機會,他也沒少下黑手,給李東陽、楊廷和添晦氣。

    因此,他焦芳一跳出來大聲為楊廷和的女婿喊好,那准保不是好事兒。

    焦芳不止為了拔掉楊廷和一個得力的人,其實也是劉瑾授意。

    旁的大佬不知道小皇帝見了沈瑞,劉瑾卻是知道的。小皇帝要外放沈瑞原也不會瞞司禮監。

    劉瑾對沈瑞是沒甚好感,但看在張永份上、看在沈家也給他送過禮的份上,也不算太厭惡。其實他最近在收拾翰林院那邊,以及壓平外面那些強行招婿戴大賓的流言,是沒閒心理會沈瑞的。

    但架不住他身邊有人有心。

    錢寧此人最善鑽營,在小皇帝身邊久了,摸清了皇上的喜惡,便一門心思專討小皇上歡喜,果然成為皇上身邊紅人。

    但他紅是紅了,來給他送禮求他辦事兒的人也不少,甚至藩王都會大手筆給他送禮,這讓他頗為得意。可,他終只是個弄臣樣的人物,沒有半點兒實權。

    他雖是太監養子,卻到底不是太監,不能一輩子靠著逗小皇帝開心過活,尤其小皇帝日漸大了,終有一天會對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兒失去興趣的。

    錢寧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趁著還有聖眷,趕緊弄點兒實權的差事來。

    他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說皇上對他是寵信有加,許多時候商量事兒都不背著他,可要派差事時候,不是便宜了蔡諒就是給了周賢,沒一件好差事落他頭上的。

    那倆人家世擺在那裡,他不甘也只能認了,但這次山東剿匪,擺明是派人出去搶功勞的,卻用了個尋常世襲錦衣衛破落戶羅克敵,又用了個百姓人家出身的高文虎,仍沒用他,他便十分不平了。

    錢寧由此疑心有人在皇上面前給他下蛆——那沈瑞上次可是當著皇上面揭他短說什麼用人需懂練兵之道的。

    這次從劉瑾私宅議事時聽說了皇上有意將沈瑞外放,錢寧簡直大喜過望,巴不得趕緊將這個人從皇上身邊踢走,便不遺餘力的向劉瑾吹風。

    劉瑾也覺得萬歲身邊的人太多了,不利於錢寧擠進去。錢寧若能獨佔萬歲的寵信,不斷為他說好話,那他劉千歲也會站得更穩當,什麼翰林院,哪怕內閣,他也不必放在眼裡。

    因此劉瑾這邊一指令,焦芳當然樂不得照辦,全力踢走沈瑞。

    焦芳在內閣這一嗓子,李東陽立刻站出來反對。

    李東陽固然也不願這樣一個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王華、楊廷和陣營裡,但是,比起讓焦芳得逞,他還是選擇讓這沈瑞留在京城。

    尤其皇上還是能聽進去沈瑞的話的,在御道投書事中,沈瑞的表現也完全符合一個正直文官的標準,有這樣的人在皇上身邊,總要比那些只會阿諛奉承、哄皇上嬉玩的奸佞宦官、魯莽武勳要好。

    王華與楊廷和為了避嫌不出聲,他李東陽卻不能不出聲。

    李東陽堅持表示,沈瑞雖有才華,也寫過賑災札子,但到底年輕經驗淺,當初他不過安置千把災民,而如今的山東多府受災,災民只怕不下十萬,當尋老成持重的老臣前往,才能壓得住陣腳。

    焦芳則表示,老成持重的倒是懂賑災了,賑災之後呢?今冬少雪且寒,眼看春天播種要耽擱,這一年收成如何是很不好說的,此時不光是要賑災,還需要迅速重新補種糧食,否則賑災就是個無底洞,年年需得賑災!

    不說朝廷受得起受不起這樣的花銷,就說三年過后土地拋荒,就是想種也種不出東西了。

    沈瑞雖是年輕,卻能從書中找出耕種之法來,朝廷賑濟終究有限,還要靠災民自救才是,沈瑞年輕有幹勁兒,又懂行,正適合去做這個鼓勵耕種之事。

    兩人據理力爭,吵了十八個回合,也沒吵出結果來。

    結果第二天,小皇帝那邊先是過問了劉瑾查侍講學士盧闊之事,盧闊很快就被判了個罰米百石輸邊,然後官復原職。

    未幾,李東陽門下庶吉士景暘,未散館就直接進了通政司為經歷。

    景暘也是去歲新科進士,且會試成績頗好,李東陽也十分看好他。

    可惜內閣角力,今年前十又被楊慎、沈瑞、劉仁、焦黃中、龐天青等有背景的佔去一半兒,每位閣老能力保的人數著實有限。

    景暘雖學識人品都上佳,殿試策問答得也極好,但變通上卻比不得呂楠、胡瓚宗,李東陽只得捨棄他,力保呂、胡兩人。

    景暘沒能進入二甲前七,不曾得到授官,之後倒是順利考取了庶吉士,如今正在翰林院庶常館學習。李東陽原也是準備等他散館之後,再為他安排好去處的。

    小皇帝這一番動作,李東陽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閉口不提沈瑞的事了。

    沈瑞的任命順利下達。

    *

    眾同年好友不明其中深意,也同言官們一般,都是覺得哪裡都不如在京中好,什麼官位都不如在皇上身邊好。

    因此無論是來沈家賀沈瑞陞遷的,還是之後為他所辦的餞行宴上,大家在祝福之餘,都不免帶出惋惜語氣來。

    沈瑞也不會故作灑脫姿態,只是溫文含笑,對於自己去山東這件事不發表任何意見。

    因著戴大賓不曾出現在這餞行宴上,席間便有人竊竊私語,說賓仲莫不是被劉瑾搞得不敢出來了,又說虧沈瑞還替他出過頭呢,這種時候不來相送實是不該。

    還是楊慎親自替戴大賓闢謠,說戴大賓剛剛接到家中喪訊,其母過世,如今重孝在身,不好登門更不便赴宴,眾人這才釋然。

    有關係不錯的暗暗記下,想著回頭要補一份奠儀與戴大賓。

    更有為戴大賓惋惜的,藉著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的東風,戴大賓本是升了一級,前程正好,此番丁憂,三年後又不知會怎樣。

    又有人悄悄提前當初也是剛陞遷就丁憂的前狀元沈瑾,如今掐指一算,可是要回來了。

    然沈瑾又怎會一樣,他還有壽寧侯府為其謀算呢,戴大賓這要是從了劉瑾,三年後也必不愁了,現在麼……

    只是到底沈瑾是沈瑞族兄,如今在送沈瑞的宴席上,大家也不好議論沈瑾的閒話,嘀咕幾句也就過去了。

    戴大賓母親年不過半百,並非老邁,此番卻是殞於心疾。

    她早年間也有心疾,只是並不嚴重,上了歲數後也常吃湯藥調理著。

    原本往年年節諸事都有她長媳代勞,也累不到她,偏今年戴大賓得中探花,剛進臘月當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就都紛紛來戴家巴結送年禮。

    人家送了重禮來見太宜人,尤其還有一些官員女眷,卻不是一個舉人娘子戴大嫂能代為招待的了,戴母只好強打精神一一應酬。

    這一日午間小憩起身後,戴母忽然就直挺挺倒下了,瞬間沒了氣息,唬得丫鬟婆子們魂兒都飛了,哭喊著四處叫人。

    戴大嫂趕來後拘了所有伺候的人,生怕婆婆被人下毒害了。

    待大夫來看了,說是勞累過度引發心疾,戴家上下大慟。

    這廂辦起喪事來,那廂又忙派人往京中送信。

    福建距京中路途遙遠,又路過幾個災區,因此消息遲了這許久才送到戴大賓手中。

    沈瑞與楊慎、龐天青等好友相約往戴大賓的宅子來給他道惱,幾日不見,戴大賓已是憔悴得不成樣子。

    他雖入仕為官了,可到底也還是個未及冠的少年,驟然喪母,心中充滿了悲痛與恐懼。

    林福余同樣要回去為姨母奔喪,便向青澤書院裡告了長假,這會兒正在替戴大賓收拾行李。

    林福余孝期短,兩年後還要進京趕考的;三年後戴大賓也要起復回來做官,兩人一商議,這京中的房舍便不打算賣了。正好楊慎等來了,他們便將此事託付給了楊慎與龐天青。

    沈瑞又問起戴大賓丁憂的手續可辦理完了,又問他如何走。

    戴大賓道手續還在辦,而對於歸程,他也自茫然著,蓋因聽家人說路過的幾處災區情況不太妙。

    沈瑞便邀他結伴同行,“如今運河未開,不若與我同行,走陸路到了山東境內也該是孟春時節,再怎樣冷運河也該化凍了,到時候再從山東登船南下。走水路,多備些食水,多給船工些銀兩,路過災區時不停船靠岸,日夜兼程駛過,也就無事了。”

    沈瑞心裡不免嘆息,此時海運還不成,不然從山東乘海船到福建更加便宜。

    他又表示會幫他們聯繫鏢局鏢師一路護送,戴大賓林福余連連道謝不迭。

    如此沈瑞才與戴大賓兄弟結伴同行。

    而此去山東,沈瑞乃是隻身先行,因徐氏年邁、楊恬體弱、張青柏與何氏的孩子尚幼,便都要等天暖運河開化後,再由幾位在京幫襯的族人護送著乘船到魯。

    尤其此時山東西三府的匪盜還未肅清,呼啦啦帶著女眷拉著許多行李上路也多有不便。

    之所以這許多人都去山東,也是有因由的。

    那日沈瑞得了要去山東的消息,回家便開了小型家庭會議。

    楊恬自是要跟著去的。

    徐氏這邊,雖然身子還算康健但到底年歲大了,大病沒有小病不斷。

    沈瑞本是有些糾結的,一方面擔心著母親的身體,怕車馬勞頓累著她;另一方面卻希望她能出去走走轉轉,像他前世身邊那些老人一樣,旅旅遊看看風景也好,尤其登州臨海,氣候宜人,也是宜居之處,沒準兒換個溫暖濕潤的環境她身體能更好些。

    徐氏卻是沒有半點兒猶豫的,就表示要跟著兒子赴任。倒不是她不相信楊恬的理家能力,楊恬嫁來這小一年裡,已是將家中理得井井有條,讓徐氏頗為滿意了。

    實是徐氏早年隨沈滄放過外任,最是知道地方上無論官員還是小吏,乃至士紳鄉老,都不是好相與的。

    兒子年輕輕放了外任,又是一地大員,不知要面對多少算計;楊恬新婦面嫩,只怕許多事也不好拉下臉來推拒,徐氏委實放心不下,便決意要跟著去。

    她到底是二品誥命,又有這太夫人的長輩身份,許多場合都能鎮得住。

    可是沒兩天沈瑞就知道了戴大賓母親心疾猝死的消息,又害怕起來,生怕累倒了徐氏,便變著法的委婉勸徐氏留下。

    徐氏自然也知道了戴母的事兒,見兒子這般孝順,不由心下熨帖,但仍堅持說自己沒事,之後坐船也不會如何累,讓沈瑞不必為她掛心。

    沈瑞雖憂心忡忡,但怎樣也勸不住她,後來她都立起眼睛來作生氣之態,沈瑞也只好作罷。

    好在,後來準備跟著沈瑞同行的人越來越多,何氏、張青柏都能照顧徐氏,他這才略放下心。

    陸二十七郎的媳婦張青柏留在京中,一是照看陸家京中一些生意,再也是為了和沈家打好關係。

    調令一下,她一聽說沈家小長房整個都去山東,是樂不得的跟著回山東老家去。

    陸二十七郎原就常年在外跑買賣,家中有事兒都是她自己一人兒就做主了,現下也沒往山西送信,她就已開始安排京中鋪子諸事,準備包袱一拎就回家。

    至於她爹天梁子嘛……她爹如今也是仙人了,除非她往觀裡上香去,尋常也見不著,且她爹歷來也用不著她照應。

    張青柏去觀裡告知一聲,天梁子就拿了幾匣子常用的開胃啊止瀉管頭疼腦熱之類的藥丸子給她,別的二話沒有。

    至於何氏,她拿了撫卹金後也在京中置了宅子產業等,只是當時楊恬還沒進門,她以義女身份幫著沈家理家,孩子又小,因此一直住在沈家。

    後楊恬過門,徐氏也沒放他們母子走,畢竟年輕婦人孤身帶著幼童、又有偌大家產,在京城這權貴如雲、龍蛇混雜之地,總歸不那麼讓人放心。

    何氏有感於徐氏的真心相待,且小楠哥也已開蒙跟著沈洲讀書,便就繼續住下了。

    她母子被安置在西路獨立小院裡,房舍寬敞,又有獨立廚房,且有直通府外的獨立角門,也是非常便利的。

    而今徐氏要隨子南下,何氏這個義女再呆在沈府就有些身份尷尬了。

    且她還是曾經管過家的。

    現下沈府小長房往登州,小二房無女主人,就剩下小三房了。

    二老爺沈洲這行李一裹就往書院住去了。本來青澤書院、青翼學堂就蓬勃發展,他也是極忙碌,十天半個月不回一次府。

    三太太麵糰兒一樣的性子,這麼多年說是管家,其實也就打打下手,什麼主意都沒拿過。

    何氏搬出去則擔心失了依仗,且當初買宅子,仁壽坊這片根本沒空屋出售,她買的位置離沈府還頗遠,若有什麼事兒,也是照應不及的。

    若留下來,則這邊是三太太管不好家,她幫手不幫手都落不著好。

    且她也心知三太太不是徐氏,雖是好人,卻耳根子太軟,其娘家又因沈洲事與沈府生隙,若有人挑撥,反倒讓她日後更艱難。

    所以思來想去,何氏也決定跟著徐氏走了。

    在京的族人原就是奔著沈瑞過來的,三老爺一個閒散的中書舍人也用不著人幫襯,於是沈瑛那邊留了兩戶,其餘的都表示要跟沈瑞走了。

    這些北上的族人多是族中不寬裕的,他們早也聽說沈家在山東也有營生,過去的族人都是發達了的,如今沈瑞往山東去為官,自都是歡天喜地的跟著一併去。

    如此一來,往山東去的便是大隊伍了。

    徐氏晚幾個月去,也是想教一教三太太理家,且要佈置一番關鍵位置上的僕從,再請沈瑛的妻子不時過來關照一二,可保無虞。

    本來沈家小長房走了,沈洲又去了書院,剩下一個三老爺不過是個小小的中書舍人,也沒甚可值得旁人算計圖謀的。

    沈家只要沒有那黑心下僕作亂,也不會生什麼事。

    *

    且說沈瑞戴大賓一起出行,都是幾輛大車拉著行李雜物,再配上十來個僕從護衛,屬於世家公子出門的標準配置,十分尋常,並不起眼。

    沈瑞這邊並未帶女僕,只有小廝長隨,此外便是楊廷和給的師爺。護衛之中,他將長壽留下來打點家中諸事,而帶上了田順。

    田順也是蛇信子出身,與他師兄一樣的能說會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沿路打點,比長壽調教出來的張成林等要妥當得多。

    戴大賓與林福余這一去經年,便將在京買的僕從都發賣了,只帶了從福建帶來的三五僕從回去,然後從順風標行雇了兩位鏢師並他們手下十個趟子手。

    一行人這般出了京師,直出了順天府地界,到了河間府,才又有十幾騎護衛過來匯合。為首的正是杜老八的親表弟王棍子。

    他此前曾代表杜老八這邊參與了拯救王岳計畫,因此來過山東,對山東東三府地形還算瞭解。又曾與沈瑞一路接觸,相對熟悉,所以被杜老八打發來護衛沈瑞。

    在京城人多眼雜不好放太多人隨扈,杜老八得到沈瑞要去山東的消息,就早早把弟兄們撒了出去。

    還不止王棍子這一處,前面還有其他兄弟,或明或暗相護,沿途一些綠林人物也是打好招呼了的。

    道上的本就不敢劫官員,杜老八這也是再上一層保險,且當地地頭蛇總是消息靈通的,山東境內流寇太多,有什麼風吹草動也指望著地頭蛇們來報信。

    沈瑞也總算享受到了八仙車行設的各地站點驛店的好處了,在驛站之外,這些站點補充乾糧飲水,乃至修車換馬,都十分便宜。

    北直隸境內到底是京師所在,要太平許多,也少見流民,一路無話。

    將出北直隸時,天氣終於轉暖,來往行人也帶來了消息,運河開化,安德水驛往南的船隻已是通了。

    山東濟南府德州乃是通往北京水陸要沖,因有九省進京的水路旱路皆要經過德州,素有“九達天衢”“神京門戶”之稱,下設安德縣,有安德水驛、安德馬驛,可通水陸。

    沈瑞和戴大賓就將在此處分道,沈瑞要走陸路往東,而戴大賓改水路往南。

    一行人便在北直隸與山東交界處良店驛歇腳,將東西先一步分裝好,人手也要進行重新分派。

    戴大賓出京時從順風標行裡帶出來的都是尋常趟子手,如今沈瑞給他換了些武藝更好之人。

    其中一個還是田順的副手,原是同田順一起在贛南閩東綠林吃飯的,此次請纓護送戴大賓回閩,準備在閩地多拉些人手來,往山東投沈瑞。

    一番分派好了,眾人早早歇下。

    王棍子卻往沈瑞這邊來,又派了人在門外守著,才壓低聲音向沈瑞道:“二爺,丁大沖傳消息來,咱們只怕是叫人盯上了。我方才瞧著,也是有些不對。剛才前院吃飯的人裡,有人招子只往咱們這邊飄。”

    沈瑞不由皺了眉,什麼情況?

    他們一路住驛站時,都是亮明了身份的,綠林道上又都打好了招呼,他們此行人多車馬行李卻少,也不是富得流油的樣子……

    那就不是來劫財的。

    是來尋仇的。

    “可做得準?”沈瑞沉著臉問道。

    王棍子毫不猶豫道:“十之八九。但就算不是,咱們也要多加小心。”

    不期然,沈瑞就想到了劉瑾追殺王岳。

    他自詡和劉瑾沒這麼深的仇怨,且劉瑾內廷耳目眾多,也不會不知道小皇帝此番派他去山東為的什麼。

    要在此時殺他,不僅要承受王華、楊廷和兩位閣老的報復,更要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劉瑾應該還不會幹這樣的蠢事。

    而後,他就想到了,劉瑾如今因著招婿戴大賓的流言而大怒收拾翰林院。

    這是,劉瑾要對戴大賓下手?

    前世的史書所載,劉瑾可不止殺了王岳,還曾追殺過王守仁!據說王守仁跳河詐死才逃脫。

    對於不喜歡的人,就直接殺掉。通常,政治不是這麼玩的。但劉瑾本身也不是什麼玩政治的人。

    他的手段就是這麼猖狂和直白,比如,用重枷。

    “你和順子先去想法子摸摸底,看有多少人盯著咱們。”沈瑞直視王棍子的眼睛道,“再在兄弟裡找懂水性的,都換到戴公子身邊去。”

    這些人之前不曾動手,這種時候綴上來,只怕是想等他們分開了,再單獨朝戴大賓下手。戴大賓既乘船,最簡單的方法也就是在河裡將船鑿沉。

    王棍子對於盯梢反盯梢已是練得爐火純青,救王岳時就成功反制了盯梢的人,因此拍著胸脯保證能把那些盯梢的都揪出來。

    他還頗為可惜道:“若是在荒郊野地還好,後面那些尾巴都能悄沒聲的處置了。這一道兒挨著運河,都是繁華村鎮,不好動手。”

    沈瑞忽問道:“咱們不好動手,他們也不好動手。他們,不至於燒驛站吧?”

    王棍子口中雖道:“燒驛站?!那可是重罪,而且朝廷追查下來豈不更是麻煩。”

    但到底不敢掉以輕心,下了樓去叫上田順、張成林,去看了風向,又四下檢查了一圈,看了馬廄草料、廚下油罐,以防有人堆薪潑油放火。

    末了又將護衛分成幾隊輪值。

    沈瑞也是睡得極輕,稍有動靜就會醒來。

    然而這一夜並無事。

    翌日便是進入山東境內,不到一日功夫就可抵達安德驛。

    沈瑞命昨日值夜的護衛到車上去睡上一會兒,其餘眾人全部戒嚴,注意周圍動靜。

    戴大賓和林福余原都是會騎馬的,平素偶爾也會出來騎馬活動活動筋骨,今日沈瑞讓他們倆都進車裡,沒到安德不要出來。

    沈瑞並沒有同戴大賓解釋什麼,這種事也是他個人推測罷了。便只告訴他們山東境內有匪,還是小心為上。

    戴大賓也未有異議,老老實實和表兄進了車裡。

    一個上午沒有任何異常,晌午眾人停下來吃乾糧歇腳時,一個跑過幾次這條道的鏢師還道:“南邊到底是鬧災荒了,這條道上的行商也少了。前年我打這兒過時候,道上都是人都是拉貨的車,道邊還有不少附近村子擔水來賣的婆娘。”

    一眾標行的漢子都是底層粗人,說話便是葷腔:“怎的是婆娘來賣水?是賣水還是賣人吶?”“這你便不懂了,婆娘的水格外甜些……”

    那鏢師啐了眾人一口,“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那是這邊臨近碼頭,碼頭上給人裝卸扛活兒要比土裡刨食賺得多,男人便都往碼頭上去了,村裡剩下的婆娘見來往行人多,也就起了這賣水賣吃食的主意。”

    眾人又去打趣那邊悶頭吃餅的董大牛,“倒是大牛的同行呢。”“大牛,回頭去碼頭上讓他們瞧瞧,大力士是怎的扛活兒的。”

    董大牛原就力大,在沈瑞身邊這二年跟著長壽、鄒峰又學了一身橫練功夫,沈瑞此次出來就帶上了他。

    倒沒想著真作護衛用,他雖功夫霸道,人卻仍是那心智未開的模樣,實不能指著他臨場變通。

    沈瑞是想著他這大力,沒準兒在登州用得上,比若舉個石獅子什麼的震懾一些油滑鼠輩。

    因桂枝媽媽在楊恬身邊越發得臉,沈瑞也是看重董大牛,專門請錦衣校尉來教其習武,沈家下僕裡都是高看董大牛一眼,對他頗為關照。平素裡也無人拿他取笑,反倒多有維護。

    鏢局這邊人沒甚顧及的打趣,沈家護衛裡就有人出來替董大牛解圍了。

    董大牛渾然未覺,只吃自己的餅,有人遞水給他,他才裂開嘴傻樂一下。

    此時沈瑞身邊的長隨齊勝撩開車簾子,喊了王棍子過來。

    王棍子知道沈瑞重視董大牛,以為沈瑞是因見董大牛被打趣而不滿,遂惡狠狠的瞪了那些亂說話的鏢師們一眼,這才兩步上了車。

    不料沈瑞卻是道:“外面的弟兄可有傳信給你,週遭有什麼異動嗎?”

    王棍子一愣,搖頭道:“沒有。怎的,二爺瞧著不對?”

    沈瑞道:“不是,方才聽外面幾位對話,這附近村落雖多,卻幾乎沒有男丁。便是出了什麼事,婦孺也不敢出來看的。如今正在良店驛和安德驛之間,前後不著,道上又沒有多少人,卻是個下手的好地方。”

    剛剛吃飽了午飯,又被暖洋洋的太陽曬著,只怕要犯困。這,也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沒等沈瑞說完下話,王棍子已是坐不住了,立時道:“公子稍安,我去看看。”說罷便飛快的跳下馬車,和田順招呼了一聲,逕自點上兩個人,騎上馬往遠處跑去。

    沈瑞也下得車來,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

    此時日已中天,陽光灼目,站久了只覺得眼前白晃晃的,似是要看不清人了一樣。

    一馬平川,連個凸起的小山包都沒有,一眼望過去村落好像在天邊一樣。

    沈瑞不由啞然失笑,自己會不會是神經過敏了,這樣的地形,還想先設伏擊,是不是太兒戲了。

    那邊鏢師們都吃飽喝足了,見沈瑞出來,紛紛過來見禮招呼,然後又過去整理馬匹,準備上路。

    沈瑞走過去,見董大牛還在和一張餅較勁,使大力氣嚼著,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剛想說“喝口水再吃”,就聽得那邊尖利的哨鳴,是王棍子示警的暗號。

    周圍鏢師立時警覺起來,紛紛上馬,很快就有經驗的擺好了陣型,將幾輛車趕在一處,圈成保護圈。

    沈瑞喊了一聲“大牛上馬”,自己也飛快的騎上馬,又到戴大賓兄弟及師爺車旁,叫他們躲在車裡不要出來。

    戴大賓兄弟一時驚恐不已,直問沈瑞:“可是有流寇?”

    沈瑞無暇多解釋,只道:“未必,不要驚慌,咱們好手多。”

    戴大賓很想撩開車簾子看一看,林福余卻是死死拉著他不讓他動,口中寬慰道:“莫給恆雲添亂了。流寇都是烏合之眾,不怕,不怕的……”

    話雖這樣說,可他聲音都是抖的,語不成調,可見還是怕極了。

    戴大賓更是擔心,流寇雖武藝不成,但,萬一人數眾多……

    可此時他手無縛雞之力,乾著急也是沒辦法,不由心下發誓,若是此次平安回家,這三年裡,便同恆雲兄一般,練起武藝來才是。

    沈瑞自此勒馬朝呼哨傳來方向望去,先是見著王棍子等三騎飛快奔來,很快,後面烏壓壓跟來一批人。

    沒有雨雪,春日路上塵土乾燥,馬蹄踏過,揚起極大煙塵,也就分不清到底來了多少人。但聽著蹄音,並不少。

    沈瑞心下就是一沉。

    這不光是要殺戴大賓了,恐怕是想將自己也留下。

    他心裡猛的湧上來一股子狠意,老子來大明一遭,不是為著給你們墊背的,老子還想在山東做一番事業,豈容爾等傷我!

    他將一直藏在車上的長刀握在手裡,這把刀是陸十六郎送他的,本是觀賞意義更重一些,刀把護手之上鑲金嵌寶,但因是倭刀的打造技巧,其鋒利無比,重量適宜,沈瑞用著又十分趁手,便找人改了改,將刀把裹了皮子,改得樸實無華又更易於持握,每每練刀時便用它。

    此次出來帶在身邊,也是備用防身。沒想到真能用上,還是在這裡用上。

    他之前設想過直面殺戮時自己會什麼樣,殺野獸和殺人怎麼會一樣,動刑殺人和直接砍人又怎麼會一樣。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會用什麼心態面對。

    他以為那會是在登州,面對海盜,卻不想會是在這裡,面對不知道是誰的鷹犬。

    而臨到頭時,他居然什麼心態都沒有。

    只有閒暇時候才會想那些無用的東西,什麼情緒啊,什麼心態啊。

    到了生死關頭,他眼睛就只盯著鳴哨的方向,好像那裡有一項任務,他馬上就要完成。

    一項你死我活的任務。你死。我活。

    *

    有一個高個兒目力好的漢子站在車上,手搭涼棚遠眺,不停的給大家播報敵情,“不太多,三四十個吧,沒咱們人多!”

    “叫棍子爺他們仨落下老遠了,他們這馬也不行啊,回頭咱們剁了他們那些沒用的馬下酒!”

    他這樣一說,下頭哄笑一片,士氣大振。

    然沒多久,那漢子卻忽然尖叫道:“不對,他們有弓箭!胡大頭身上帶著箭呢!”

    眾人皆驚,沈瑞臉色也是一變,厲聲喝道:“把車圍在外頭!大牛!把板車立起來,不用管行李!”

    進村是來不及的,那就就地做個掩體。

    眾人紛紛領命,董大牛腦子不靈光,不懂思考,卻已被訓練得對命令反應極快,指哪兒打哪兒。

    他立時把後面幾輛平板大車直接掀起來,也不管行李散落一地,三兩下就將一排大車立好,帶車廂的也被拉在兩旁作為阻擋。

    標行的漢子們擅騎馬,卻也不曾經過馬戰,這年頭街頭混子學些拳腳就罷了,不上戰場誰要學馬戰。

    “若他們縱馬衝來,咱們就下馬,拿刀砍馬腿!”一個鏢師喝道。眾人哄然應諾。

    一眾漢子很快明確了分工,哪些人躲在大車後等箭雨過去再殺出去,哪些人騎馬游擊。

    懂行的都知道,一個人臂力有限,能連續射出的箭支並不多。而且聽說一般也就先射一輪,基本上就要衝殺上來了。

    馬上射箭準頭好的精兵更是稀缺,自己這邊只要馬跑得快,箭矢未必能射中,還能有衝亂對方陣型的機會。

    鏢師們將戴大賓和師爺的車拉到稍遠的地方,分出人手護住。

    那站在車上眺望的漢子仍在報信,“他們也瞧著咱們這邊立車了,有幾個人拿箭射棍子爺他們了,他娘的,忘八羔子,剛才沒射肯定是藏著箭要對付咱們呢。”

    沈瑞則冷靜分析道:“會弓箭的人不會太多。他們也不會有太多支箭。”

    這裡是德州,不是邊鎮,哪裡來的那麼多精騎射的騎兵!

    上次他們殺王岳都沒有動用弓箭。

    民間不許有弓箭,真的要用箭傷人,就不能留活口,而且必須挨個挖出箭頭,就算屍體一把火燒了看不出傷口,箭頭也是燒不掉的,留下箭頭就等於曝露了自己。

    這次用了箭,就表明,是要殺光這裡所有人,一個不留。

    沈瑞冷笑,既然有人恨他到這樣地步,那便,不死不休!

    王棍子的馬跑得最快,遠遠擺脫了那些人,衝過來時離著老遠就喊:“他娘的忘八羔子躲在村裡放冷箭。我發了訊號,一會兒後面的弟兄就圍上來,大傢伙兒包圓兒了這群忘八羔子。”

    聽得已經放了訊號,援兵即刻就到,眾人更是精神大振。

    當下田順、張成林便各自領著他們的游擊小分隊分頭出擊,接應王棍子三人。

    對方又開始射箭,果然不出沈瑞所料,瞭望的漢子大喊只有不到十人有弓,其餘是拿刀拿長槍的,也沒背著箭囊。

    那田順、張成林也是頗有經驗,發現了這點後,就叫人故意欺近引人放箭然後立刻遠遠遁走,消耗對方本就不多的箭支。

    箭矢漸盡時,後面這隊被分派躲在大車後的便紛紛上馬,由劉壯領著衝過去接戰。

    然雙方混戰在一處,可笑的一幕發生了,兩隊人馬中不少人只是會騎馬,根本不懂如何馬戰,索性乾脆跳下來揮刀。

    於是馬完全變成了運輸工具,把人載過去就算完成使命。

    沈瑞縱馬衝進戰團,看到這樣情況,便也不理會站在地上的人,直取那些仍在馬上的。

    尤其是那些背著箭囊的。

    混戰狀況下弓箭早已沒了用處,那些人也都棄弓握刀,但箭囊不便解下,就成了明晃晃的標誌。

    寶刀鋒利無比,很快就飽飲鮮血,沈瑞一路砍翻了幾個騎者,齊勝、王棍子緊緊跟在他身後,將他護得嚴密。

    不過百人之戰,場上就已混亂無比,鮮血飛濺,喊殺聲痛呼聲交織在一起,讓人腦子昏脹,根本沒了什麼理智,只剩下機械的殺戮。

    紛亂中,沈瑞忽聽得那邊一人尖聲高喊,“別纏鬥,快去先把車裡的小白臉子都弄死!”沈瑞想也不想舉刀直衝過去。

    那人忽見有人騎馬殺到了近前,一驚之下雙手舉槍相迎,電光火石之間,那人下意識驚呼:“沈瑞?!”

    沈瑞沒有片刻遲疑,已翻手使出幾招來,那人右臂中刀,長槍脫手,卻死命扯脖子大喊:“沈瑞沒在車上!你們他娘的快過來!”

    沈瑞心下一驚,竟不是衝著戴大賓去的,而是沖這自己來的嗎?他也不及多想,一刀結果了這個人,轉身迎戰因那人呼喊而引來的敵人。

    齊勝和王棍子也殺得格外賣力,然這群騎者的功夫顯見要比那些下馬的人高明許多,兩人不免也掛了彩。

    好像過了很久,他們都不知砍了幾個人了,又好像只是一瞬,剛剛開始纏鬥沒有多久,那邊忽然就馬蹄聲大作,又有人高喊“殺流寇”“保護二爺”,卻是杜老八之前安排暗中保護沈瑞的丁大沖等人已趕到。

    雙方夾擊,這夥人立時亂了陣腳。

    不知道是不是領頭的那一個被沈瑞砍死了,這夥人再沒能凝聚起來,倒也有人想率眾逃走,卻都沒能突破包圍。

    這邊齊勝、王棍子已經護著沈瑞退出戰圈,在馬車這邊觀戰。

    馬車旁也有幾具屍體,是被護衛戴大賓的鏢師撂倒的。大約是因那邊喊了沈瑞不在車裡,這邊就再沒人過來了。

    見沈瑞等回來,戴大賓和林福余也壯著膽子下車來,沈瑞寬慰他們兩句,又讓他們回車上不要下來。

    王棍子那邊咕咚咚喝空了一個水袋,抹了一把臉,大喊一聲痛快,然後扭頭問凝視戰場的沈瑞道:“二爺可要留活口?”

    沈瑞一樣滿臉血污,讓人看不出表情來,只聽得他聲音冰冷:“無所謂,有降的就先留下,沒有也不用刻意抓活的。以不傷咱們人為要。”

    王棍子應了聲好,向齊勝道:“護好二爺,我去替換順子和老張。”說罷再次驅馬衝了過去。

    少一時,長隨張成林、劉壯跑了過來,翻身下馬,問沈瑞道:“二爺可好?”

    沈瑞點了點頭,道:“無事。”又看向劉壯被血染得通紅的袖子,道:“傷得怎樣?”

    劉壯道:“二爺放心,無大礙。”

    張成林仍仔仔細細將沈瑞端詳了一遍,確認他沒受傷,才松了口氣,道:“不成想會出這樣的事兒。我們還是短了經驗,若是長壽哥在,必不會讓二爺受驚。”

    劉壯則咬牙道:“哪裡來的殺才,回頭都將他們剁碎了喂狗!”

    沈瑞拍了拍他們肩頭,道:“你們做得已是很好了。這事兒也是難料。”

    說話間,那邊王棍子和田順、丁大沖已以壓倒性優勢迅速結束了戰鬥。

    清點一番,對方四十三人中只餘五個活口,而沈瑞這邊護衛、鏢師中死了七人,重傷四人,輕傷十餘人。

    這裡正是官道,原不是什麼僻靜之處,總有來往行商要經過,但大約是看到這邊打鬥,行商在外只求安全,也沒有人敢湊過來,還有人跑回安德縣去報官。

    這邊田順也派人往村裡去買水,往安德去請大夫、買傷藥。

    沈瑞簡單用水擦了手臉頭髮,回車裡換掉髒污的衣裳,出來時,王棍子面色有些古怪來見他。

    “二爺,那五個裡有個稱是內行廠的,是劉瑾派他們來殺戴爺的,說是戴爺不識抬舉惹惱了劉瑾。”王棍子聲音低了些,“兄弟們看了,那人,還有幾個背著箭囊的死人,都是沒卵子的。那人說旁的人都是他雇來的流寇,想殺了人就推在流寇身上。”

    田順在一旁接腔道:“先頭高爺(高文虎)不是過來山東剿匪麼,杜八爺讓這邊八仙的驛店都幫襯著,我這一路過來也上驛店裡問過了,高爺他們是在濮州曹州那邊剿匪,這邊沒匪。”

    王棍子點頭道:“正是,我也想說這句,且這道上的兄弟也說,這一帶沒什麼流寇,若有這些人,他們不可能沒聽到動靜。”

    沈瑞點點頭,道:“去繼續問話,就說我知道他們是奔著我來的。不說實話也沒關係,我原也沒打算留著他們找誰上公堂對質,直接都料理了就是。”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了聲好。

    片刻之後,王棍子臉上難看至極回來了,低聲道:“倒是個能抗得住刑的,敲斷了十根腳指頭才說是東廠的。但,丘聚不是已經下獄了麼?我又敲了他腿骨,他也沒改口,只說是丘聚派來殺二爺你的。”

    沈瑞他們出發五天之後,京裡就快馬送來消息,說那個狀告丘聚的婦人所說的證詞和王岳送回來的證據合上了,而丘聚喪心病狂,讓人到獄中將那個婦人殺害。皇上震怒,丘聚和他一應心腹都被下了北鎮撫司大獄,丘聚幾處私宅、鋪面、莊田都被查抄乾淨,據說金銀有近千萬兩之巨。

    王棍子嘖嘖稱奇,說這不是金山銀海了。

    田順也道是見過大海匪藏在島上的寶庫的,大抵也就這樣了。

    沈瑞卻知道這些權宦的內囊之豐讓人咂舌,記得前世曾看過資料,抄沒劉瑾家產時金銀上億,珍寶無數。而再往前看,正統朝大太監王振被抄家時,是“金銀六十餘庫,玉盤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餘株,他珍玩無算”。

    由此可見天下財富到底到了何人手中。

    王棍子認為既然丘聚一夥兒被一鍋端了,便不可能再派人出來了,那這人供述一定就是撒謊。

    沈瑞卻搖了搖頭,道:“機警如你們,這一路也沒察覺有人尾隨盯梢。只怕人是先被派出來的,就算準了在這兒等著我呢。”

    還有戴大賓。

    既然能栽贓劉瑾要殺戴大賓,想來,丘聚也是算好了的。

    沈瑞回想了一番,丘聚散佈流言挑撥劉瑾,這邊密告皇上孫太爺之事,只怕早就在布這一局。

    他冷笑一聲,吩咐王棍子道:“在官兵來之前,把沿途落下的箭支都收攏了,還有這些人身上,都搜一遍,弓、箭囊、箭支、還有一些能證明他們身份的腰牌之類,統統收好。分作兩份,一份遞迴京,給劉瑾。”

    不過,也許沒等他的“證物”送到劉瑾手上,丘聚就會死在北鎮撫司牢裡了。

    沒這一樁栽贓,劉瑾也一樣忍不得丘聚,欲殺之後快。

    王棍子不由愣了一下,沈瑞看了他一眼,繼續吩咐道:“告訴咱們的人,他們就是流寇。”

    王棍子這才應了一聲。

    沈瑞轉頭向田順道:“順子辛苦跑一趟左近的德州衛,說動衛所長官,送份剿匪的大功勞給他們。要快,看時辰,今日安德縣的人天黑之前趕不過來,那他們只會明日再派人。明日晌午之前,要把衛所的兵帶來。這些人,不能是咱們殺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1 11:50
第650章 層雲漫湧(二)

    夜涼如水,月朗星稀。

    良店驛和安德驛之間的官道旁,幾堆篝火熊熊燃燒,兩口鐵鍋吊在火上,煮得濃稠的粥咕嘟嘟冒著泡,另有一群大漢美滋滋的在火上烤著肥雞肥鵝,一時香飄十里。

    雖無酒,卻有歌,有漢子扯著破鑼一般的嗓子,嚎得比狼叫好聽不了多少,卻仍贏得了一眾人熱烈的掌聲。

    如此景象,看上去就像是眾好友郊遊露營一般——如果不是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整整齊齊堆著幾十具屍體的話。

    戴大賓雖然沒像林福余那樣將胃裡吐個乾淨又躲在車中瑟瑟發抖,但看到這樣的情景也是一陣陣膽寒。

    瞧瞧那邊坐在人群中瀟灑與眾人同樂的沈瑞,再看看旁邊車上兩位師爺同樣泰然自若的喝著熱湯,戴大賓心下五味陳雜。

    初時遇盜,他又怕又憂,但看沈瑞都能抽刀出去迎敵,心裡卻也隱隱升起敬佩和嚮往。當匪寇趕到車前來行兇,被護衛殺退,聽著護衛聲若洪鐘道“料理好了,公子別怕”時,他也曾熱血沸騰,暗下決心要習武。

    然而這些念頭只在他沒親眼看到血淋淋的屍首之前。

    全殲匪寇後,沈瑞叫人收拾了戰場。自己人的屍身統一進行了火化,有家人的便送回骨灰並撫卹,無家人的便帶著骨灰罈走,到登州尋風水寶地安葬。而匪寇的屍體,雖是做好了打算要移交給德州衛,但也不能就這樣橫在官道上。

    戴大賓和林福余原是聽得戰鬥結束,下車來感謝沈瑞和眾護衛鏢師救他們性命的,可下了車沒說上幾句,就看到那邊護衛抬著匪寇屍體往一處堆,血腥之氣撲面而來,兩人被嚇得不輕,勉強客氣幾句不使失禮,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車上。

    文弱書生,又是大家公子,平素深宅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殺雞殺魚都沒見過,哪裡受得住這殺人的場景。

    “我也知當千恩萬謝,沒得他們我們早也是那一堆屍首了,可……就是禁不住怕。”林福余苦膽都要吐出來了,倚在車壁上,有氣無力的說。

    本來就聲音不大,又是用的閩語,生怕被沈瑞的人聽到了怪罪他一般。

    戴大賓嘆了口氣,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邊忽歡呼著喊飯好了,而後他就看到沈瑞親自往旁邊馬車,去請了兩位師爺過去用飯。這兩位是楊廷和給的師爺,都是曾隨從前的主家在外任上做過多年的,刑名錢糧都有經驗,沈瑞一向待他們極為客氣。

    戴大賓正想著表哥這樣子怕寧可餓死也不敢下車了,僕從瞧著也都一副懼怕沈家護衛的模樣,他還是親自下車帶著人去取飯食過來的好。剛被小廝扶著跳下車,就見沈瑞朝這邊走來。

    而後,就有淡淡的飯香飄來,車裡林福余的肚子立時應景的跟著響了起來。

    他尷尬的撩起簾子,也下車向沈瑞行禮,只是根本不敢看沈瑞的眼睛。

    即使沈瑞早已更換了衣裳,微笑的模樣又是那個溫潤公子了,全然看不出也曾為跨馬持刀的煞神。但想起那堆屍體,他就禁不住腳下發軟。

    沈瑞不以為意,笑著讓小廝送上食盒,向兩人道:“鄉野地方,也沒甚好菜,委屈賓仲和福余兄了。”

    兩人連聲道謝,沈瑞也不多言,告辭往那邊去與眾人一道用餐。

    戴大賓目送他遠去,那邊飢腸轆轆的林福余已急急返回車上打開食盒。

    出行在外,都是木質餐具,食盒裡是四隻木碗,兩隻大碗中是有豆有粟混著煮出來的雜糧粥,兩隻小碗是尋常醃菜。

    兩人因著守孝,是不能食肉的,若住在驛站,總有素菜可吃,今日這樣情形,自然不能求有什麼好吃的了,能有這樣一份粥菜已是不易。

    沈瑞一行一路走來都有各處驛站、八仙站點供給飲食住宿,乾糧也都是備著晌午一頓的而已。

    今日境況,是只能夜宿在此了。他們也不肯宿在村中,以防有餘孽一把火將他們一鍋端了——驛站他們不敢放火,民宅還有什麼不敢的。便只派人進村買水買吃食。

    臨近的不少村民都瞧見了那場廝殺,又多是老幼婦孺在家,唬得根本不敢開門,王棍子的人上來那股子渾勁兒,也不作敲門的良民了,尋了房舍最好的人家,翻牆進去,丟下銀子,搬了糧袋子就走。

    那家原以為遇強人搶劫,哭得如喪考妣,忽見還有銀子,一抹眼淚,又歡喜起來,聽說要買菜肉,這時節鮮菜是沒有的,便又把家裡的雞鴨鵝賣了,還白饒上兩罈子醬菜。

    餓得久了,林福余絲毫不覺飯食簡陋,端起來開吃,一口熱粥下肚,胃裡那火燒火燎的難受勁兒登時被壓了下去。

    他愜意的長長的呼出口氣,嘟囔道:“恆雲是好人,知我這會兒只能吃粥,若是干飯可是嚥不下去了……”

    饒是戴大賓滿腹愁意,瞧他那模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們用罷了飯,僕從過去把在火邊烘得暖和的被縟抱了回來,將車廂內鋪好,又遞上個小瓷瓶,稟報導是沈瑞那邊送來的安神丸藥,讓他們吃上兩丸。

    戴大賓叫林福余吃了就早些安歇,自己卻下了車來,往沈瑞那邊去。

    鏢師護衛們還在吃著肉唱著歌,沈瑞已用罷了飯,在另一堆篝火旁和兩個師爺並王棍子、丁大沖、張成林等幾個心腹交代著什麼事。

    少一時他們散了,戴大賓才走過去,與沈瑞互相見了禮,便拿出瓷瓶道:“今日本就已給二哥添了許多麻煩,這藥還請二哥收回,給那些受了傷的壯士用,也能緩解一二傷痛。”

    他今天雖一直窩在馬車上,卻也聽說了沈瑞派人快馬往安德縣城裡請大夫買傷藥,結果人卻空手而歸。

    那人說安德縣城城門緊閉,不許進出。彼時還沒到日落關城門的時候,聽守城的兵丁道是防止匪寇入城為亂。

    想來只怕是路上有行商發現這場廝殺,趕回去報信,才讓縣城緊閉城門嚴陣以待。

    如此一來,沈瑞這邊的傷員便不太好處理了。輕傷的還罷了,都是刀頭舔血的漢子,處理外傷還是有經驗的,隨身也帶著傷藥,捆紮好了便能吃能喝什麼都不耽誤了。

    四個重傷的委實不太妙,他們傷口也被簡單處理過了,灌下去了培元固本的丸藥,被挪到了火堆旁最溫暖的地方,能做的都做了,餘下也只能看命了,盡人事聽天命。

    沈瑞擺了擺手,嘆了口氣,道:“這邊還有,不用擔心,他們都吃過藥了。今日你們也受驚不小,還是服上一丸,也好好好歇一晚。今夜安排了人輪值,你們且安心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襯的,戴大賓臉上有些漲紅,吶吶道:“是我們,不中用……”

    沈瑞打斷他,安慰道:“賓仲不當這樣想,今日之事,生平罕遇,生死面前,又如何不憂懼。莫說學子書生,便是沙場老將,若無涉家國信念,又有幾人能視死如歸,泰然處之?”

    夜風襲過,火舌烈烈跳動,身後微涼,身前卻是一片暖意,戴大賓瞧了沈瑞半晌,忽然輕聲問道:“二哥,當時,你,怕不怕?”

    沈瑞微微一怔,瞧著他仍顯稚嫩的面龐,深吸了口氣,認真道:“如我方才所說,生死攸關,如何不怕?當然也是怕的,只是,恨、怒、憤,更多於怕。”

    “你,當也聽過我身世。往事多提無益,只我九歲方隨恩師啟蒙,是十分珍視這難得讀書機會的。彼時恩師就喜遊歷,也曾帶我走過幾處,我所見有繁華,有凋敝,不說立什麼盼解我大明百姓疾苦那般宏願,卻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立於朝堂,為百姓們真真切切做些實事。”

    “十年寒窗苦讀,又歷種種磨難,方能晉身此階,如今更是有難得機會,能為臨民之官,能一展胸中抱負,我自珍而重之。然則卻有歹人,要將我近在眼前的希望打碎,我如何會不恨、不怒?!眼前不止是生死而已,沒有退路,怕又如何?唯有向前,殺出一條血路來。”

    戴大賓耳中迴蕩著這番話,不知是不是盯著火光太久,只覺眼眶微酸,他垂下眼瞼,掩去淚意,苦笑道:“我枉然自負才學,胸襟不及二哥多矣。”

    他又望向沈瑞,誠懇道:“二哥心繫百姓,必能造福一方。”

    沈瑞輕笑著搖搖頭,道:“不敢說造福,盡我所能,做我能為之事罷了。”

    戴大賓手持長樹枝捅了捅篝火,嘆道:“這一路來,也與二哥說了些打算,原是有些茫然的,想著修書立傳,又想著在族學中當個先生,多教養些戴家子弟出仕……”

    他扭過頭來凝視沈瑞,道:“而今聽二哥一席話,只覺得先前實是狹隘了。為了讀書而讀書,也就成了讀死書的書呆子了。我想效仿二哥,推廣耕種學堂,我族中也有族田百傾,可圈出專門的‘試驗田’來,試種不同作物,請有經驗的老農來,精選良種,閩地溫暖,一年兩熟,往復篩選,三年必能有小成。”

    沈瑞擊掌而笑,道:“不想賓仲也會思農事,如此卻是為我省事了,賓仲若得了良種,可要送與我些,若也能在北地豐收,豈非更美!”

    戴大賓笑道:“我還想著二哥送我些良種技藝呢,二哥倒先與我要了。”

    兩人皆笑。

    隨後戴大賓又提起當地海商。

    閩地海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勢力,就是朝廷禁海的時期,海商們也沒少了做海外的買賣,沿海也有許多私設的船塢,熟手船工有大量缺口。

    戴家在莆田並非一流大族,與沈家在松江地位不能同日而語,但如今戴家出了戴大賓這探花郎,又在半年內升到從六品官身,隱隱靠上了楊閣老,戴家在當地也就越發有了話語權。

    戴大賓的第二個目標就是推廣匠人學堂,雖然海商自然也缺懂算賬的夥計,但在正統讀書人這裡,還是會對商事存有偏見,戴大賓也不想碰這個線。匠人學堂也主要是有針對性傳授造船手藝。

    這除了在當地挖一批人外,也需要在登州和松江借些人。

    沈瑞表示借人好說,但是匠人學堂和耕種學堂又不一樣,耕種學堂在自家地上就可以做了,匠人學堂是需要有生源來處有就業去處的,戴大賓僅僅一個丁憂的翰林修撰說話還是不夠份量,知縣知州或許會買賬,知府很可能就懶怠理會他了,此事還要慢慢圖之。

    兩人商量著還是先從海商這邊下手,海商有意願,自有海商去疏通門路,戴大賓就做自己擅長的——擇選良師、組織教學,以及,充當一下吉祥物——探花郎的名頭在民間還是十分好用的。

    兩人又談到了讓海商將從南到北的海路整理出來,不見得直接就到北地,到松江周轉,再北上登州,這樣沒準兒會更好。

    閩地有茶,松江有布,幾番倒賣,獲利更豐,更容易刺激海商尋求新海路。

    此外還有外洋海商,沈瑞叮囑戴大賓如有賣海外奇花異草、機括巧物的,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些有異於中土的東西,盡可買來,送來登州他細細研究。

    現在登州還不知什麼情況,也不曉得物產如何,還沒有十足把握說服海外洋商北上,沈瑞便想著,此次正好田順手下自請護送戴大賓往閩以攬舊兄弟,不如就讓其在閩地建個順風又或八仙的分點,專收這些外洋物品。

    他記得前世明朝中葉就有一些高產的種子流入國內了,只是具體年份實在記不清了。他不無惡趣味的想,旁的不論,穿越人士最愛的玉米和蕃薯總要趕緊弄到手吧。

    兩人談得興起,直到小廝們把被縟騰熱了兩回,才各自回馬車去睡。

    次日破曉,早飯還在鍋裡翻滾時,就聽得遠處馬蹄聲起。

    眾護衛立時緊張起來,匆匆備戰,然那負責登高遠眺的漢子卻喊道:“別慌,是順爺回來了!”

    卻是田順將德州衛所兵丁引來了。

    *

    卻說這德州衛分為德州正衛與德州左衛兩衛,正衛建於洪武年間,下轄七個千戶所,有兵三千三百餘人;左衛建於永樂年間,下轄六個千戶所,有兵三千七百餘人,兩衛都各有五百餘屬運軍,負責漕運之事。

    兩衛分城而治,同護一河。而每衛之下,又有若干屯,正衛五十六屯,左衛五十五屯,散佈在德州各縣。

    田順所去的這處是德州左衛前所李官屯千戶所。

    雖是千戶所,卻並沒有一千名兵士那般多,因為整個德州左衛攏共有兵三千七,卻有正千戶十一員、副千戶十七員,實授百戶三十六員、試百戶四員。

    此處的千戶是世襲軍職,名為潘家玉,其人倒也如其名,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小四十歲的人了,卻仍像二十五六,這駐顏有術不知道要慕煞多少貴婦。

    看他面相,怎麼看也不大像武人,可偏卻是十足的武人暴脾氣,一手功夫也實打實的俊。祖傳的鴛鴦刀法,附近綠林好漢都是敬服,送他個諢號叫雙刀玉郎君。

    大約也是因著功夫好,脾氣爆,遂在逢迎上司、交好同僚等環節上就難免欠缺了些,所以被打發來這個地方,雖離安德縣近,可卻是管著安德縣以北這一片。

    安德驛運河口段另有一位牛千戶管轄,姓牛的貪婪無度,是半點兒油水也落不到潘千戶手裡。

    潘千戶手下連個副千戶也沒有,只有兩個百戶,二百來兵,主要還是負責軍屯。不過潘千戶自己喜武,倒是操練得手下一眾兵卒比尋常屯田兵強上許多。

    田順這蛇信子也不是白幹的,一路快馬過去,聽丁大沖簡單介紹了從地頭蛇口中得來的情報,立時下了判斷,捨棄了最貪財的牛千戶,直奔這不得志的潘千戶而來。

    不過,潘千戶不喜歡官場上的彎彎繞,卻不代表他是個傻子。

    任憑田順口若懸河說得天花亂墜,潘千戶眼皮都沒撩一下,是半分都不信的。

    這二年山東境內確實一直有流寇,但都是在與河南交界一帶,實是從那邊跑過來的。山東本地的綠林匪幫誰不知運河邊的幾個衛所都屯有重兵,跑來這邊不是尋死麼。

    且他潘某人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手裡的雙刀也不是擺著好看的,有人敢在他地盤上撒野?!

    但很快,就有親信送來消息,說安德縣城城門關閉了。

    潘千戶往院裡一站,瞅了瞅好端端掛在天上的太陽,就信了田順——無它,安德縣姓牛的功夫爛得不行,帶兵也稀鬆得緊,那狗鼻子卻是最靈的,但凡他做了縮頭忘八,那就一定是有危險了。

    潘千戶回了屋,就客客氣氣叫上茶,沒到飯時也吩咐著擺席。

    方才田順口沫橫飛說了半天也沒能得口粗茶喝,這會兒就被當貴賓對待了,好酒好菜招待著。

    推杯換盞間,兩人商議妥當。

    後半夜,當週遭村鎮都陷入夢鄉,潘千戶帶著心腹手下李百戶,點了六十兵卒,悄沒聲趕往事發地。

    沈瑞有早起打拳的習慣,便是在旅途中也不曾懈怠,潘千戶趕來時,他尚是一身短打扮,也不及回車更衣,只得迎上來與潘千戶見禮。

    潘千戶昨日和田順密談,田順只說是他們這些護衛及鏢師忠心護主,絲毫沒提主人會武。此刻潘千戶這練家子的眼,迅速掃了一番沈瑞打扮舉止,心下就有了判斷。

    本身讀書人目睹廝殺沒有被嚇壞,還能伴著一堆屍首在野地裡睡上一宿的,這膽量就夠讓人稱道了。

    再看這沈知府竟還是個會武的,只怕不是凡人,不曉得當時動手了沒。潘千戶想著想著,便有些技癢,琢磨著切磋兩手了,昨日他是把自稱護衛的田順和自稱鏢師的丁大沖都打服了的。

    沈瑞官階本就高於千戶,此時大明又已是開始講究文貴武賤了,潘千戶平素其實十分不耐煩文官,因此行禮時也不太講究,但見沈瑞和那個探花郎年紀輕輕就在高位,卻都是客客氣氣的,全然不似地方上那些頤指氣使的得志小人那般嘴臉,便更添幾分好感。

    潘千戶本就不愛寒暄,沈瑞等人是沒空寒暄,見過禮便直奔主題,沈瑞不提送潘千戶大功云云,先問潘千戶,可帶了衛所醫士來,可有上好金創藥,還請先醫治他受傷的手下。

    帶兵之人當惜兵,潘千戶暗暗點頭,忙吩咐人叫醫士過去醫治傷員。

    沈瑞親自過去,聽醫士說昨日處置還算得當,只一人刀傷在腹側,恐傷了臟器,這會兒又發了高熱,只怕要費心好好調治一番,此外三人都能養回來,沈瑞這才放下心來。

    那邊潘千戶已同李百戶一起去驗看“流寇”屍首了。

    田順在沈瑞耳邊輕聲將與潘千戶密談諸事一一道來,沈瑞心下有了計較,回車更衣後便往那邊尋潘千戶去。

    德州算得上是軍事城鎮,衛所在此地權力空間極大,德州正左兩衛還有兼理民政、參與吏治,維護本地治安、協同周邊地區捕盜等職能。此處在潘千戶的轄區,他出兵剿匪也是順理成章。

    潘千戶看過屍首,見沈瑞過來,便是拱了拱手,笑道:“好俊的身手。沈知府,強將手下無弱兵。”

    沈瑞還禮,肅然道:“幸而本官所雇鏢師忠勇非常、拚死相護,得以撐到援軍到來,也虧得潘千戶你這邊盡忠職守,日日巡邏,發現異常立時來救,本官等才能僥倖逃生。”

    潘千戶心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心道文官都是十八根腸子,話說得這般好聽。

    他面上哈哈假笑兩聲,卻也不繞彎子,直接就道:“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這邊都是我心腹親信,沈大人便直說了吧,讓了這麼大一份功勞給我們,不知道要求點兒什麼東西?”

    聞言沈瑞也繃不住嚴肅面皮了,扯了扯嘴角,道:“想來昨日我府中護衛首領田順已與潘大人說過了。”他一指身上剛換上的儒衫,道,“在下是個文官吶。要軍功何用。不若送與千戶,還能交個朋友。”

    潘千戶越發直接道:“沈大人是個文官,又是要往登州去,結交我個小小縣城的小小武官有什麼用。”

    沈瑞挑了挑眉,“莫非潘大人還疑我?”

    雖然田順同他說了這位的秉性,他卻也沒想到這直腸子可以直到這個地步。

    “我卻也沒害潘大人一個‘小小縣城小小武官’的必要吧?”沈瑞往那邊打了個手勢,張成林便將身邊大車上蓋著的漆布揭起一角,露出半張弓。

    沈瑞指著大車道:“這些也一併送與潘大人了。潘大人只消將這些並一份口供送往後軍都督府談都督處,想來不日就能有好消息。”

    德州衛較為特殊,雖地處山東行省,卻並不歸山東都司管轄,而是直屬後軍都督府。而劉瑾的父親談榮如今就掛著後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的銜。

    潘千戶掃了一眼那軍中制式的弓,撇了撇嘴,抬了抬手,道:“沈知府,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往背靜處走了走,潘千戶便道:“我不疑沈大人,沈大人,嗯,那田順說你是考了天下第四的,你這樣的人,想算計我,我是跑不掉的。我也就懶得想這些算計,我就是個粗人,不愛那些彎彎繞,我便直說了。”

    這天下第四聽得沈瑞哭笑不得。

    只聽潘千戶道:“車上這東西就算送進京裡,討了劉公公的好,於我也不是什麼好事兒。萬一劉公公以為我忠心耿耿,再把我調到河上去怎麼辦?我可學不來牛傑那油鍋裡撈花的本事。”

    牛傑便是牛千戶。雖然運河山東段鈔關在臨清,但是德州地處咽喉要道,總是會有些人私下做些小動作撈些好處的。

    見沈瑞面露驚訝,潘千戶大手一攤,“我是圖這剿匪軍功。真圖。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要立功,這輩子是別想了。剿匪斬首四十八,嗯,不說大功,也是不錯的了,趕上這陣子山東剿匪,皇上能多多封賞,若我能往上再走一步,將來兒孫也有個高點兒的位置,省得像他老子這樣受那些鳥氣。”

    正常衛所是指揮僉事當是四人編制,但許多衛所都沒嚴格按照編制來的,如德州左衛,這指揮僉事就足有八人,也就不差多他潘家玉一個名額,大抵也是虛掛個名頭。

    沈瑞微有愣怔,隨即再也板不住臉上笑容,笑道:“我聽聞潘大人功夫了得,方才瞧這行軍也是極有章法,想來當是想立一番事業的,如何說此頹廢之語?”

    潘千戶揮了揮手,有些不耐煩道:“沈大人別與我掉書袋,我是粗人,聽不懂你這些大道理。就實打實說一句,左不過這砍了區區四十來匪寇的功勞,也不能真調我到曹州繼續剿匪去。在德州這地方,也就這樣了。”

    沈瑞忽問道:“潘大人可會水?”

    潘千戶一愣,隨即嗤笑一聲,道:“沈大人說笑嗎?我們挨著這運河,在水邊兒長大的,你說我可會水?”

    沈瑞笑眯眯道:“是我冒犯了,潘大人勿怪,是這樣,我這些護衛裡會水的不多,我想拜託潘千戶尋幾個會水的兵士,護衛探花郎戴大人往福建去,你這邊的兵卒又會水又會武,想來更為妥當。”

    潘千戶一時轉不過彎來,也不知道怎的就從軍功說到了護送探花郎上去了,果然讀書人這腦子轉的就是快,他這就跟不上了。

    不過他既是要從沈瑞手裡接了個軍功過來,自然不會不答應這種簡單要求,當下就道:“我的兒郎各個會水,就是也都是粗人,大人們莫嫌棄。待我回頭挑幾個懂事出來,護衛戴大人。”

    沈瑞拱手謝過,也不再與他提軍械之事。

    潘千戶只道沈瑞瞭解了他的意願,便也不多言,回去吩咐了李百戶,叫兵卒將屍首統統斬首,屍身就地焚化掩埋,首級則是用特地帶來的石灰炮製起來,等著交上去算軍功。

    這邊早飯做好,又是有雞又鵝,更有臘肉醃魚等等。

    這次有穿著衛所官兵服色的兵卒帶著沈家護衛再去村裡買東西,村裡人見有官家人又有銀子,便也不再怕了,賣了更多東西給他們。於是這頓早飯也就豐盛異常。

    跟來的兵士各個笑逐顏開,飽餐一頓之後,已與沈家護衛、鏢師倒是稱兄道弟攀起交情來。

    匆匆用過早飯,眾人便即啟程往安德縣去。

    潘千戶自然帶兵一路護送。

    路程不甚遠,兩個來時辰,一眾人便到了城下。

    城上守兵遠遠瞧見大隊人馬過來,還有些緊張,但到了近處,見是衛所兵卒,便放鬆下來。

    只是即便沈瑞亮出身份,潘千戶亮出臉(熟面孔,刷臉),那些守兵依然不肯開門,只客客氣氣表示小的實不能做主,已著人稟報知縣大人去了,還請兩位大人稍待。

    *

    安德縣衙後堂

    安德知縣周洪輝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不停在堂上走來走去。

    而旁邊牛千戶則一口一口抿著小酒,不時夾一口肉,吃得滿嘴流油,搖頭晃腦的哼著不知什麼調子,竟是格外愜意的樣子。

    牛千戶的飲食規矩是一天三頓酒,昨兒下晌周知縣派人去尋他時,他是酒醉睡下了,怎樣也喚不醒。

    周知縣無法,只能先關閉城門以防萬一。

    今兒早上這位又是睡到日上三竿,來了縣衙卻又腆著臉說空著肚子趕來的,張口只要酒喝。

    周知縣氣得七竅生煙,但要到用他時,卻也只能忍氣吞聲上了酒菜,不想這會兒見這廝竟是美滋滋享用上了,半點兒也不提出兵的事兒,周知縣更是恨極。

    要不是縣尉手裡也沒多少人,根本打不了流寇,他何必要請這活爹過來!

    周知縣真想過去掀了桌子,可終究還是不敢,只敢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厲聲道:“牛傑!我可和你說,這庫裡的東西可是半點差錯不能出的!若是叫匪寇進城搶了去,別說一日三頓酒了,你我下一頓酒就是明年清明三杯清酒灑土裡了!”

    牛千戶果然被掃了興致,肥厚的眼皮一抬,瞪圓一雙水泡眼,滿口噴著酒氣,不滿道:“書生就是沒膽子!你都把城門關起來了,還怕個屁!莫說那毛賊不知道你庫裡裝的儘是銀子,便是知道了,他還真敢攻城不成?!青天白日的,流寇都在曹州呢,哪兒有那麼多流寇來攻你個破縣城!”

    “說的正是!好端端的,怎麼就冒出來流寇了!?”周知縣冷冷道,“監察御史到了濟南府開始盤查,這邊就突然出來流寇了,你說,有沒有這樣個巧法?你最好是出去看看,若真是毛賊,就趕緊打走。若是有什麼……咱們也好趕緊報蕭大人要緊。”

    蕭大人指的是濟南府知府蕭柯。

    牛傑卻是耷拉下眼皮,繼續喝酒,只道:“怕什麼,只管關著城門,若是毛賊,見沒便宜撿自會散了。若是有心,這安德城牆也不是土堆的,叫他一陣風給吹散了。”

    “城門能關到幾時?!今日開不開?明日開不開?運河已是開凍了的,耽誤了通驛,耽誤了漕運,你來擔我來擔?!”周知縣幾乎咆哮起來。

    牛傑這個忘八羔子,素日裡好處沒少拿,到了關鍵時刻就縮脖!

    他也不會再給這豬狗留面子了,這次不光要告到蕭大人那邊,車布政使、張布政使他都要投書告,總歸,無事還罷,出了事兒他絕不能背著!

    兩人正在堂上僵持著,忽然一個小吏飛快跑進來,稟報導是登州知府還有那千戶潘家玉在城門外,一行得有百人,守城的不敢做主,請大老爺示下開不開門。

    堂上兩人都是一愣。

    “登州知府?沈傳臚?”周知縣奇道,“他怎的在城外。”他低頭算了算日子,口中嘀咕道:“也是,該到了。走得夠快的。”

    山東這邊聖旨收得也挺快的,因現任登州知府房瑄升了河南按察司副使,把位置給這位沈傳臚騰出來了,只是還不曾去上任,山東這邊特別照會他要等沈知府來了交接後再走。

    房瑄是正德二年任的登州知府,如今其實三年任期都未滿。

    不過掉回頭去看,登州府自從弘治十四年以來,八年間已是換過五任知府了,年頭上任年尾調任的也有,因此房瑄這任期不滿也算不得什麼。

    何況房瑄是升了官的,沒準兒還得感謝沈傳臚呢。

    關於沈傳臚,山東官場也如京中一樣困惑,不知道這位到底還有沒有聖眷。

    不過勿論還有沒有聖眷,他身後都一樣立著兩位閣老。這兩位閣老目前在山東都沒有什麼勢力,沈傳臚此來,興許是兩位閣老想要謀劃山東也未可知嘛。

    牛千戶是不會理會文官的,只大聲嚷嚷道:“姓潘的怎的來了?”

    周知縣這才反應過來,還有個潘千戶。他皺起眉頭來,也問那小吏:“潘千戶要做什麼?”

    那小吏小心翼翼道:“潘千戶不曾說。不過,他帶兵來的,瞧著有五六十號,像是護送沈知府的。”

    “巴結京裡的倒是巴結的慇勤。”牛千戶呸了一口,“還帶兵!虧他想得出來。”

    周知縣卻急聲問道:“他,帶兵?在城外?”

    牛千戶翻著眼睛,譏諷道:“書生膽子就這樣小?掉個葉子都怕砸了腦袋!姓潘的是什麼貨色你還不知道?又才五六十人。有什麼好怕的。”

    周知縣面色變換,並不理會牛千戶。

    牛千戶冷哼一聲,斜睨著他道:“怎的,你還敢不放一個知府進城來?”忽的,他以拳捶掌,爆發出一陣大笑,道,“妙,城外可不是正是該老潘管的,老潘又剛好帶著兵,你便讓他去看看是什麼毛賊撒野便是。”

    周知縣心裡惡狠狠問候了牛千戶祖宗十八代,有活兒一推二五六,末了還要讓他當惡人。但也知沒旁的法子,若能說動潘千戶去剿匪也好。

    當下他便叫人大開城門,然後自己整了衣冠,親自去迎沈知府。

    *

    周知縣是個舉人出身,花銀子託了幾層關係才挪動出這個官職來,面對科舉正途進士出身的官員總不自覺就矮上一截,尤其是面前的一位探花郎,一位傳臚公,那都是讀書人裡萬里挑一的頂尖人物,他就顯得尤為慇勤。

    不過慇勤的笑容很快就隨著攀談僵在了臉上,沈知府告訴他,他們在在他的轄區內半路遇上了匪寇,還有護衛死傷,幸而被巡防的潘千戶所救。

    周知縣的臉一陣青一陣紅,這臉色格外精彩。

    潘千戶又適時表示匪盜四十八人全部斬首,問周知縣是否需要梟首示眾、震懾城外宵小。若是不用,他就直接提了人頭去衛所指揮使大人那邊記功領賞;若是需要,則要周知縣出一紙公文,為他佐證。

    周知縣聞言既是暗暗慶幸匪寇被全殲,不必擔心他那庫裡的寶貝,又是發愁他所轄之地匪徒膽大包天敢劫朝廷命官,來年他的考績怕是要難看了。更害怕沈知府就此恨上了他,再寫信回去告上一狀……

    他這心裡七上八下的,偏潘千戶還追問他匪盜頭顱的處置,他不免焦頭爛額,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口中是連連向沈瑞、戴大賓致歉,張口閉口要設宴為兩人洗塵壓驚,又緊著吩咐人請城內名醫為傷者看病,想著自掏腰包出點兒撫卹銀子(重要的是給沈大人送禮讓其消氣。)

    沈瑞應了請大夫為傷者看病,甚至提出來,希望能聘請一位大夫跟著他們一路同行。但卻拒絕了周知縣的宴請,表示剛剛受驚,無心宴飲,戴大人又是有孝在身,不便飲宴,他們只想好生歇息,便趕緊往濟南府去。

    他做出一副“雖極力表現鎮定、但仍心有餘悸唯恐再遇流寇”的樣子,周知縣也是無法,只好將人送到驛站安頓下來,又親自去安排戴大賓南下的船隻和沈瑞往濟南府去的車馬。

    *

    牛千戶本人沒有到場,卻派了親衛跟在周知縣的隊伍裡,去探看潘千戶此來為何。

    待聽說潘千戶剿匪四十八救了一位知府和一位翰林,親衛們大吃一驚,彼此打個眼神,其中一人便慌忙悄悄退出人群,跑回去報信。

    聽到消息牛千戶一蹦多高,酒也醒了,厲聲喝道:“你說什麼?怎麼回事兒?!”

    反覆聽了親衛複述了幾遍事情前後,牛千戶也如方才周知縣一般在屋內轉起圈子來,直到又有另一親衛跑來告訴他,沈知府沒有同周知縣吃酒去,而是去了驛站安置,潘千戶要往德州城左衛衛所去向指揮使大人報功。

    牛千戶這才頓住腳,臉上一片猙獰:“青天白日的,哪裡來的流寇?還一來就小五十人!姓潘的莫不是殺了什麼百姓湊數?”

    兩個親衛聽了變了顏色,其中一人湊近他小聲道:“大人,咱們這兒,也是沒流民的,這若說殺百姓,周邊村子一問就知道殺的不是百姓……”

    牛千戶咬著後槽牙,腮邊橫肉顫了幾顫,“那便是過路的行商。吞了貨物殺了人。哼,姓潘的又幾時巡防過?!怎的就能恰好救了個知府這樣的人物?”

    他盯住一個親衛,道:“老子不信,他姓潘的笨嘴拙舌,能把這謊撒圓了!你快馬往德州去,務必搶在他頭裡,報給梁大人,就說姓潘的十分可疑,只怕是故意設計劫那知府,再出面相救,以謀軍功。”

    說罷又掉轉頭,揪住另一個親衛,道:“你,去驛站!那知府手下不也死了人?你就透消息給那些下人,就說姓潘的陰險,設下毒計,讓他們折損……”

    交代完,牛千戶卻並沒有放手,相反那手越攥越緊,收縮的衣襟勒得親衛都有些呼吸不暢,正待求大人放手時,牛千戶忽然森然一笑,壓低聲音道:“你去說,姓潘的此舉,也是為了順理成章帶兵進城,劫走縣裡庫銀。那庫裡,有一筆額外的銀子,便是劫了,周大人也不敢聲張,只能吃啞巴虧……”

    那親衛面露驚恐,結結巴巴道:“這……這……大人……這可說不得的!”

    是他們負責押運了那幾筆銀子到此地的,深知關係重大,牽連著多位大人物,此時已唬得面無人色。

    牛千戶驟然鬆手,那親衛站立不穩,噔噔噔退後幾步,一個屁墩兒坐在地上,摔得齜牙咧嘴,卻也顧不得疼,連滾帶爬過去抱住牛千戶的腿,苦勸道:“大人……使不得吶……這事兒沒幾個人知道,萬一壞了大人們的事兒,若那邊查下來是誰走露了風聲……咱們……咱們可是要……”

    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走露什麼風聲?”牛千戶陰寒的目光在兩個親信臉上游動,“你們想法子,給老子把姓潘的兵留在城裡。咱們去搬了庫銀,正好栽在他們頭上。”

    兩個親衛瞪圓了眼睛,已如痴苶呆傻一般,動也動不得了。

    “放心,我說了,這銀子,姓周的不敢聲張的,”牛千戶嘿嘿冷笑著,“何況還有那個什麼知府的在這裡,讓他聽到一星半點兒的,姓周的只會更怕,更只能吃悶虧自個兒麻溜補上。姓周的在這裡刮地皮這些年,這點子銀子還是補得起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11 10:44
第651章 層雲漫湧(三)

    安德水驛既已開,戴大賓便不想多耽擱,打算早早啟程回鄉。

    沈瑞赴任也有時限,又要先到濟南辦些手續,再見一見沈理的。

    只是四個重傷的護衛實在不宜再挪動顛簸,上路不得。

    安德縣雖是小城,好在挨著運河關隘,又有水路驛站,且離德州不遠,也算得繁華,好大夫好藥物倒是有的。

    沈瑞便留下兩個伶俐的護衛,在縣裡賃個小院,雇幾個下人,將四個傷員安置在此,讓他們養好了傷再往登州來。

    潘千戶此次得了大功,又在平素和姓牛的穿一條褲子的周知縣面前出了口惡氣,實是高興。

    加之他瞧著那些“流寇”留下的未受傷、受輕傷的馬匹不下二三十,著實眼熱,順口叨念了兩句,不想沈瑞竟大方相贈。除了替換了自家護衛損傷的馬匹,沈瑞只多帶走了五匹頂尖兒的,餘下傷的好的馬匹統統給潘千戶留下了。

    潘千戶不由大喜過望,別看河北河南都是養馬的地方,如今又有大量遼東馬湧入中原,但這仍不是易得之物,主要是,潘千戶這地位,這馬匹等閒也落不到他手裡。

    他就是有買馬的銀子,也是捨不得買的——有那銀子還不若實實在在好好養兵呢。更勿論,他也是沒有買那許多馬匹的銀子的。

    得贈馬匹的潘千戶看著沈瑞真是越看越順眼,若是沈瑞年長他年少,他一準兒能厚著臉皮攀交情叫一聲大哥,可沈瑞比他小了十幾歲呢,他再是皮糙肉厚也不好意思去叫人家兄弟占人家便宜的。當下也就只有更用心完成沈瑞交代的事兒——迅速尋會水又懂規矩知進退的兵卒,護送戴大賓回鄉。

    因著沈瑞這次也折損了人手,重傷的不提,輕傷的雖行走無礙卻也一時難再動武,自然起不到護衛的作用了。潘千戶手下也有兩百號人,平素除了屯田也沒什麼任務,撥十個給戴大賓再撥二三十給沈瑞,完全不算個事兒。

    經這一戰,兩位師爺雖見多識廣,沒有像林福余那般嚇成那樣,但也不敢有絲毫大意讓東家涉險了。

    因此雖然沈瑞覺得和戴大賓分開了,丘聚使不成殺他嫁禍劉瑾這一箭雙鵰之計,便是埋下更多人也不會輕易動手了,但兩位師爺仍是力勸沈瑞趁著潘千戶好說話,多多留一些人手在身邊護衛。

    “東家年輕,不知道流民的厲害,這餓著肚子的流民若是多起來,比流寇還要凶悍些。”陳師爺是幫過前前任東家安撫過流民的,深有感觸。

    沈瑞見過的流民確實不甚多,但他前世也不是沒看過影視文學作品,知道荒年流民的可憐可怖,便也不堅持,同潘千戶商量著借些人手。

    潘千戶一口答應下來,巴不得沈瑞多提點兒這樣“簡單”的要求,好讓他還掉些人情。

    他挑了功夫略好些,人也機靈些的兵卒交給沈瑞。這廂叫李百戶快馬回千戶所開個派差的憑證,由沈瑞這邊姜師爺拿了拜帖往周知縣那邊開路引。

    戴大賓只休整了半日,翌日一早便揮別沈瑞乘船南下了。

    潘千戶急著往德州左衛報功去,也與沈瑞別過,快馬加鞭往德州去了。

    沈瑞則在安德縣停了一日,安頓好了傷員,方啟程上路。此番是要沿官道過桃源驛、劉普驛、晏城驛,再到濟南府。

    前一日戴大賓南下時,周知縣還特地來相送,又備了程儀,好生客氣的模樣。可等沈瑞走時,周知縣卻並未親致。

    縣丞和主簿倒是都到了,卻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口中連聲致歉,說是周大人昨夜突發疾病,上吐下瀉,今日起不得身,實在無法過來,還請沈大人見諒云云。

    沈瑞原也沒有想同這位知縣結交的意思,自然也不會介意,雖收下程儀,卻也叫長隨備了一份薄禮,算是慰問病號的。

    縣丞和主簿顯然都沒想到還能見到“回頭錢”,兩人是對了半天眼神,才吶吶收下謝過沈瑞。

    這邊看著沈瑞大隊人馬出了城奔著濟南府去了,縣丞臉上皺成一團,低聲道:“真個叫他走了?”

    主簿臉也和苦瓜差不多少,有氣無力道:“要不能怎樣?大人是自個兒不敢來,推了咱們兩個替死鬼。難不成你還真敢問他一問?”

    縣丞縮了縮脖子,道:“他要是不知道,問了讓他知道了,豈不更糟,到時候上頭能活剝了咱們。又如何敢問。”

    一個知縣算得什麼,他也不是伺候了一任知縣了,上頭的那些大人才是真個要命的。他下意識摸著自己的脖子,還是頗為珍惜自己這顆項上人頭的。

    主簿一攤手,道:“可不就是。咱們倆還是對對詞兒,回去怎麼回大人吧。”

    縣裡的二把手三把手頭碰頭在一處商量對詞兒。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知縣推他們出來送死,他們也不會白白就做了冤大頭。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著,這種時候,知縣就是縮脖子也比他們個兒高,他們,只需要蹲下身也就夠了。

    *

    那個被人視作高個兒要頂天的周知縣,這會兒根本立都立不起來了,躺在榻上,額頭上搭塊熱巾子,哼哼著,真是一副病入膏肓隨時能嚥氣的樣子。

    他妻子帶著兩房小妾在他腳邊兒嚶嚶的哭,好不應景。

    牛千戶進來就瞧見這麼一副模樣,肚子裡都要笑炸了,臉上還要做出慌張的樣子來,急急道:“周大人如何了?”

    周妻慌忙帶著妾室們避了出去,隔著門簾子還要哭一句:“我家老爺病得厲害,同僚一場,還請牛大人多多幫襯。”

    牛千戶哼哼唧唧也不應諾,再見周知縣伸出一隻手來虛空抓了兩下,牛千戶心知肚明,依舊不肯上前,仍站著離八百丈遠抻脖子噓寒問暖。

    周知縣心裡暗恨,口中卻只能道:“牛大人,可查出來了?我這一條命,都在牛大人身上了。”

    牛千戶只道因著先前關了城門,已是聚集了不少欲北上的商家,之後城門大開又說匪盜被全殲,商戶們就忙不迭出城去了,這人來人往的,有無匪寇混跡期間實難查出。

    周知縣聽他一推二五六,已是怒從心頭起,只臉上還裝出病弱的樣子來,幾乎帶著嗚咽道:“這可如何是好!也不光牽扯濟南府幾位大人的事兒,便是呂指揮使也拋不開干係!”

    卻是赤裸裸敲打牛千戶了。

    牛千戶嘆了口氣,道:“自是不能耽誤大人們的事兒。這件事兒雖和我沒甚干係,但是到底是同僚一場,見周大人你病成這樣,我也不能半分不幫襯,我這邊還有兄弟們今年的餉銀尚未發下去,周大人若需應應急,只管拿去。”

    周知縣再也躺不住了,蹭的一下坐起身來,那熱巾子從額上掉到被上,被他抓起來狠狠擲在地上,道:“牛傑!這不是小事,這種時候你若是站干岸,回頭咱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萬劫不復!什麼應應急!這是千八百兩銀子的嗎?!你趕緊去把那匪寇給本官抓回來!”

    牛千戶往牆邊官帽椅上一坐,二郎腿一翹,袍子一撂,冷冷道:“憑什麼叫我萬劫不復?呂指揮使只讓我們衛所將東西運來,進了周大人你的庫,就是你的人守著,同我的人可是半分干係都沒有。昨日也是大人你下令開城門迎了那什麼知府進來的,混進賊子,與我又有什麼干係。”

    周知縣咬著牙,怒道:“你別想這麼一推二五六推個一乾二淨,德州是軍鎮,你們原就要維護本地治安、協同捕盜的!如今出了江洋大盜,你難辭其咎!先前城外有匪寇你就推三阻四,不肯剿匪,如今讓匪寇進城做下這等大案,你……”

    “周大人。”牛千戶生硬的打斷了周知縣的話,道,“我們衛所不過是幫著布政使司各位大人個忙罷了。與我們什麼相干,我們又不是山東都司的人。”

    周知縣一噎,剛待說話,忽又聽牛千戶加重語氣道:“周大人,我聽說你今兒沒去送那個什麼知府,還叫縣丞主簿去探了話?大人,你這可是步臭棋,要是讓那什麼知府知道了……嗯?所以,大人,聽人勸吃飽飯,還是趕緊想法子堵漏子吧。”

    周知縣又氣又惱,一掌拍在床沿上,震得掌心發疼,發狠道:“拿什麼堵漏子!你還不知道?那是三五百兩能堵上的事兒嗎?!把我這身老骨頭扔鍋裡榨乾了能有多少油!那是五萬兩,五萬兩啊!庫是我的人管的,他們把我的人打暈了劫了銀子走!五萬兩是一人兩人能背走的?五萬兩,要幾輛車?!這麼大陣仗在城裡過,你這管街面的人沒瞧見?!”

    牛千戶忽然雙手一拍,哈了一聲,“周大人說的是,如今這安德城裡,還有哪個能這麼大陣仗搬走這麼些銀子?”

    周知縣一時驚疑不定,盯著牛千戶也不再言語了。

    牛千戶厚眼皮一抬,目光也有幾分森寒,“周大人不也是疑心,青天白日的,哪裡來的流寇,又剛剛好劫了個知府?”

    周知縣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他自然是疑心的,不然怎的會讓縣丞和主簿去探沈知府的話,只是……

    “姓潘的先前待那知府那般慇勤,‘救’下那知府又一路送進城,又撥了人去護送,可那知府也是要過德州的,怎的他潘家玉這又不親自護送了,非要先一步去德州呢?”牛千戶慢條斯理道,“姓潘的到底有多少個兵借給了那知府和翰林,周大人你可一一核實了嗎?

    周知縣越聽越是心驚,臉上也顯出慘白顏色來,倒真像個病人了。

    沈知府但有所求他哪敢拒絕,照單子開路引,又哪裡會真個上船驗證到底幾個人!若是潘家玉那廝真用了這障眼法,假作人都隨沈知府、戴翰林去了,卻悄悄潛在城中,伺機搶了那筆銀子走……

    聽得牛千戶道:“我叫人去看了那個知府那些車轍,並無負重……”周知縣才松了口氣。

    牛千戶瞧他這般,不由嗤笑一聲,道:“那個知府也不是傻的,哪裡會替姓潘的窩贓呢。姓潘的要是把這筆銀子藏在外頭,避避風聲再拿出來,反正他這會兒不在城裡,任什麼事兒都找不到他頭上去。”

    周知縣沉默半晌,忽盯著牛千戶道:“潘千戶一向在城外,怎知庫裡有這筆銀子?定是運銀子時露了行跡。”

    牛千戶冷哼一聲道:“我這邊幫周大人想著法子,周大人倒要把這罪生拉硬套扣我頭上。那好,咱們就一拍兩散,你只管去告,看是我運銀子的人洩了密,還是你看庫的人嘴沒把門兒的!”

    說罷便當真起身,頭也不回就往外走。

    周知縣忙不迭跳下床榻,鞋也顧不得穿,急急喊住牛千戶。

    他其實心裡明鏡兒的,無論這銀子怎麼丟的,如今這事兒都不能他一個人擔著,必須要把姓牛的拖下水,讓他也出主意。

    牛千戶斜睨著周知縣,道:“周大人,我一向不喜歡你們書生那些拐彎抹角的,我就指條明道兒,這銀子丟了,周大人你可敢往州衙府衙報信去?”

    見周知縣下意識瑟縮了下,他越發輕蔑,“這事兒漏出來,比丟銀子還麻煩。不若把事兒兜住了,悄沒聲的把銀子填上。”

    周知縣立時跳腳:“方才不就說了,我哪來的銀子堵這偌大的窟窿……”

    牛千戶不耐煩擺擺手,“得啦,大人,水邊兒上的孝敬咱倆誰也別瞞誰。這茬弄好了,你這沒準兒還能再連三年的職,現下勒一勒褲腰帶,來年還有多少弄不來的?賑災的銀子可也快下來了,再倆月還有漕糧北上……”

    周知縣本就是因著家裡富裕才有銀子捐官,當官這幾年也沒少往口袋裡摟銀子,現下又在這水陸驛道的肥缺上,這筆銀子還真不是拿不出,但到底不是小數目,他仍覺得十萬分肉痛,關鍵這分明是飛來橫禍……他也不免糾結。

    牛千戶悄悄覷著他的神情,見火候差不多了,才道:“這事兒,說白了,也是姓潘的算準這點來害我們。要不你說哪兒來的流寇呢?若是周大人你果然覺得拿銀子費勁……”

    他一顆大腦袋湊近了周知縣耳邊,“你就寫個信給呂指揮使,說疑心姓潘的假冒匪徒打劫行商,調過頭又殺良冒功,故意施恩於登州知府,進城後手下兵卒又禍害地方……”

    周知縣瞪圓了眼睛,“這……這……”

    牛千戶冰冷冷道:“你不是不捨得拿銀子?姓潘的在本地可比你日子久多了,夾袋裡銀子也是鼓鼓的。你略透一透話給呂指揮使,說姓潘的知道了那樁銀子,呂指揮使見他又有這許多罪狀,必不會饒他,等他下了獄問罪,咱們這邊帶人抄家,沒準兒他的人吃不住嚇,就能把那銀子吐出來呢。便是他們死摁著不撒手,他姓潘的可是坐地戶,老幾輩子攢的家底兒想也能抵那筆銀子了。”

    周知縣因沒穿鞋,一雙薄棉襪站在青石地上,只覺得一股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來,偏雙腿灌鉛了一樣,挪動不回床榻上去。

    他臉色青白變換,半晌,才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這樁事……可做得準?萬一……”

    牛千戶輕蔑一笑,道:“我不過是劃個道兒,走不走的,嘿,原是你周大人自個兒的事兒……”

    *

    天氣晴好,又不寒冷,沈瑞便騎馬而行,行路倒是順暢,並沒有遇到預想中的流民。

    聽那些衛所兵卒道是這邊挨著運河,這邊百姓生活尚可。

    “其實這二年的災荒還行吧,也沒見有災民往咱們這邊跑的。”一個兵卒道,“也是咱們這片兒都挨著水邊兒,山地上旱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平地總還強些。”

    初時這些兵卒是不太敢說話的,雖在入安德前同沈家人同行,但到底只同護衛們嘮過罷了。現在是沈大人親自來問話吶,別看人年輕,那可是知府老爺,是他們生平見過最大的官兒了,如何不戰戰兢兢。

    沈瑞也不以為意,笑眯眯同他們嘮家常,也不問他們衛所的事兒,就打聽打聽屯田種些什麼,大家家裡種些什麼,靠什麼營生,日常吃些什麼,集市上賣東西什麼價種種。

    一如鄰家大兄弟一般。

    再看那些沈家護衛也是一般與沈大人說笑,偶爾說兩句渾話沈大人也不著惱,眾衛所兵卒這才放下心來,也不那般拘束了。大家都覺得沈大人特別和氣,全然不似他們縣裡那些官兒不大派頭卻不小的官老爺。

    潘千戶素來不喜那些花花腸子多能說會道的傢伙,因此挑出來得用的兵也都是他這風格,直爽不囉嗦的。

    遂沈瑞這邊但凡問點兒什麼,這些兵卒都搶著回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雖然這些兵卒都是德州人士,沒去過太遠的地方,親朋故舊也都在此,但德州卻是個交通要塞,南來北往的客商總會帶來許多消息,這些兵卒便也不是那些小地方沒見識的。

    只不過,這運河帶來的消息自然也是運河沿岸的,登州這等遠離運河的地方,他們便也不知了。

    說起這荒年流民,一個兵卒道:“俺聽說是各處州府都不讓流民跑出來,越跑地越沒人種了,或多或少總有些賑災糧下來,不是活不下去也就不跑了。”

    “跑的也都是曹州那邊,聽說那邊流寇厲害,抓了百姓,不從賊的都要殺掉。可若是從賊了,官府抓了,也一樣要掉腦袋,他們那邊跑的多。”又有兵卒道。

    “還有就是河南跑過來的。不過河南也多往北直隸跑,俺們這邊也旱,又有流寇,他們也是知道的。”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又從這次災情說到從前經歷過的大災。好像山東這個地方一直不甚太平,旱、澇、蝗災、疫病,隔三差五的就會來禍害山東一場。

    “那也沒餓死俺們不是!”一個兵卒憨憨笑道,“地裡種下去種子,咋的也能長出東西來。”

    沈瑞也不由感慨起來,有著這股子韌勁兒,人就不會被打倒。

    說起他們都只聽說過卻不太熟的登州,大家都抱著美好的憧憬。

    “沒聽說登州旱呢。登州也有河啊。”

    “登州不能有飢民,這靠河邊兒的都有魚吃呢,海邊兒的不是魚更多?”

    連姜師爺也道:“登州府算得靠海吃海了,其蛤粉、昆布、海螵蛸都在漁課繳納之列,前朝還有數種珍奇魚種列為土貢呢。”

    沈瑞笑道:“倒是到了當地要好生研究研究這海中寶藏了。”

    這一路說說笑笑行得倒也快,日頭轉西時,便到了八仙一處站點。

    此站處於德州、陵縣、平原縣交界處,是最早設立的站點之一,發展的也頗快,如今已是一個樞紐站了,置下一處不小的客棧,供來往的客商歇腳。

    站點掌櫃的也是青狼幫的老人兒,名喚伍壯。

    他們這一行隊伍行進時,丁大沖照例帶人打頭站,便是早早到了此處打了招呼,伍壯就清了場,騰出整個客棧來,又置辦許多雞鴨魚肉,來招待弟兄。

    眾青狼幫護衛鏢師大多與伍壯相熟,遠遠瞧著他就是一陣大呼小叫,到了近前紛紛前問好,好不親熱,伍壯也是許久不見眾人,笑得合不攏嘴。

    沈瑞也不掃興,朗聲表示,既到了“家”,今夜便解了那禁酒令,暢快痛飲一番,給大家歇歇乏。一時掌聲雷動,眾人大笑怪叫不止。

    卻不想,此番是白高興了,這邊剛殺雞宰羊的準備佳餚,那邊忽有一騎疾馳而來。

    因有先前遇襲之事,雖是八仙的地盤,田順依舊設了暗哨在週遭巡防。暗哨將人攔下,才發現來人是個熟面孔,也是那日潘千戶帶到官道上之人。

    那人見到這些護衛非但不慌,反而大喜過望,如見救星一般,滾下馬來急急自報家門,表示是跟著潘千戶的,要求見沈大人。

    沈大人也不是相見就能見的,尤其剛有遇刺情況,護衛雖瞧他面熟,卻也不敢掉以輕心,繳了兵械,帶了人往客棧裡來先見田順、王棍子。

    才到客棧門口,倒是有兩個幫忙劈柴的兵卒瞧見了那人,忙丟下斧頭跑過來,詫異問道:“李猛,你怎的跑來了?”

    來人乃是李百戶的奶兄弟李猛,因是家僕,也就沒擔什麼軍職,一直是跟著李百戶辦事,是李百戶的親信。兩個兵卒之所以納悶,正是因為李猛這樣的家僕通常是不遣外差的。

    李猛見著他們,如見親人,堂堂七尺漢子,被問起卻是眼淚都要下來了,也顧不得場合,便道:“俺是來求沈大人救咱們千戶大人的。”

    兩個兵卒一聽就急了,直催他快說。周圍還有一些幫著抬水打下手的衛所兵卒聞聲往這邊聚攏過來。

    李猛講得頗為激動:“……在呂指揮使堂上說話還好好的,呂指揮使還讚了咱千戶大人,人頭也都收下記數了。咱們千戶大人原說讓兄弟們鬆鬆乏,住一宿起早就走的,結果下晌也不知怎的,他們突然就跑來客棧發難,說大人殺良冒功,要拿下大人。

    “我家百戶去理論,也被這群人圍著給捆了。咱們的人都不服,亂紛紛要去打。千戶大人身邊的劉二和我說讓我趕緊跑,我不在籍,跑了他們也查不著我,叫我追沈大人來,他說只有沈大人能幫千戶大人證明清白。我就趁亂跑出來了。”

    眾人一聽就炸了,都是潘千戶的親信,如何受得住這消息,登時便喊自己兄弟們回去救潘千戶。還是帶隊的劉總旗搶出來喝住眾人,高喊聽沈大人意思行事。

    田順和王棍子也一早到了,正聽了這李猛的話,兩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心下都有了計較。

    田順是擅長問口供的人,便仔仔細細問了李猛所有細節,還用沈瑞先前教過他的法子,有意識的就個別並不突出的細節問題反覆問了李猛,以確認李猛並無撒謊,確實是潘千戶被抓。

    王棍子那邊則先讓那劉總旗約束兵卒,再和和氣氣叫人與那李猛打水來喝,又讓備下飯食,好讓其歇息。見眾兵卒緩和了情緒,才有意無意的同人套話,問這李猛情況。

    眾人都說這李猛是李百戶的心腹,一直跟著李百戶忠心耿耿。

    兩人問罷,方往沈瑞這邊來,稟報事情始末。

    即便潘千戶之事屬實,兩人卻都是一般看法,生怕這是有人做局,引沈瑞回去。

    沈瑞這邊早請了兩位師爺過來,眾人一道商量。

    聽了田順兩人的話,兩位師爺也是看法一致,都覺得是全套的可能性很大。

    陳師爺道:“如今皇上看重山東剿匪,這些衛所都是知道的。麾下出了個剿匪的能手,那指揮使便是不陞官,也能獲些嘉獎。相反,若是麾下出了個殺良冒功的,指揮使也一樣灰頭土臉,若是惹得皇上不快,降罪也說不一定。”

    “真有殺良冒功的事兒,都是藏著掖著的,悄沒聲抹平了。若是小旗總旗,哪怕是個百戶,地方上自行處置或還掩得住,這千戶卻不是地方上說處置就能處置了的,報到京中,事情可就鬧大了。”姜師爺也道。

    伍壯因是坐地戶,也被叫了來,他簡單介紹了那位德州左衛呂指揮使的情況。確實是簡單介紹,因為這位呂指揮使實在無甚特別之處,與尋常這職位的人一樣,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因能在這樣地方的都是花了銀子得的肥缺,相應的刮地皮也不手軟。

    “每年都是大手筆往京裡送銀子的。先前是哪位的門下實查不出來了,自劉瑾公公捏住了後軍都督府,德州兩個衛所都是往劉公公那邊送禮的。”伍壯說著,又不免為自己的情報簡單而有些歉意。

    沈瑞剛剛放了外任,又是放在登州,他們底下這些人也是才得了消息不久,多是打聽登州的官場事情,像伍壯這種沿途的,是根本想不到還可能與他們有干係的。

    “是劉瑾的人也未必和丘聚沒半點關係。”陳師爺立時道。“去是萬萬不能去的。”

    沈瑞皺眉道:“咱們既說是潘千戶剿匪救下咱們,如今潘千戶因誤會被抓,咱們若不回去相救,直接就背上個忘恩負義的名聲。”

    田順不用人提便主動請纓道:“二爺行程也不宜耽擱,就讓小的拿二爺的名帖過去與那指揮使分說明白吧。”

    王棍子也道:“先前就是順子兄弟請來的潘千戶,也最知道內裡門道,順子兄弟走這一趟也便宜。”

    沈瑞搖了搖頭,道:“那邊畢竟是指揮使,這事兒鬧得也大,咱們這樣拿個拜帖就過去說事兒,未免簡慢了,萬一那是個挑剔人,只怕適得其反。”

    “此計也是兩頭堵,若是咱們這邊置若罔聞,他們怕就要變本加厲的造謠污衊咱們忘恩負義了。”陳師爺嘆道:“但東家是萬不能去的。不若老夫同田順一併去吧。老夫去了若是不成,大人再去,也是一樣。”

    陳師爺如今是沈瑞的首席幕僚,又是出身楊閣老府,身份上倒也不算失禮。

    且他出面也算是官場尋常規矩,他就相當於去試探,便是事兒辦不成,也不損雙方面子。上頭的大人也更容易判斷進退。

    沈瑞擺手道:“車馬勞頓,倒叫先生辛苦。還是我騎馬去,往返也快。我原不想驚動地方,如今既是這樣情況,先生們也不必擔心,我先往尋德州衙門送個帖子,再往德州左衛去,行蹤既明,任他們什麼陰謀算計,也不能讓我‘憑空消失’吧?”

    沈瑞倒不是傻大膽,一則是覺得丘聚仍設伏兵的可能性不大,再則也是因著實不知道這個指揮使唱的哪一出,他親自過去,才好把控底線。免得陳師爺這樣穩重人太過保守,救不下潘千戶來。

    等陳師爺辦不成他再趕過去,這一來一回拖得太久,夜長夢多,若有個屈打成招什麼的,也容易讓他們陷入被動。

    莫說他對潘千戶頗有好感,便就衝著自家名聲,他既用了人家,就不能在這樣情況下棄如敝履。

    但陳師爺仍說不妥,執意表示他去。

    姜師爺因是錢糧師爺,不及陳師爺這刑名師爺對律法熟悉,怕強辯起來說不過那指揮使,便也不自薦,只勸沈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云云。

    沈瑞再三思量,終是鬆口讓陳師爺代勞一趟,而後,讓陳師爺帶上那有標識的弓與箭,再謄抄一份口供一併帶去。

    “先生就說,這東西已給京裡劉公公那邊送了一份。”沈瑞道。

    陳師爺撚鬚頷首,“那指揮使既是劉瑾的人,就當知此事幹係重大,斷然不敢胡亂給潘千戶安罪名了。”

    眾人商定對策,田順這邊一出去同李猛道陳先生與自己拿名帖快馬回去為潘千戶分說明白。

    李猛與劉總旗登時帶著一干兵卒跪下磕頭,感激涕零謝過沈大人救命。

    殺良冒功不是尋常罪過,尤其,他們繳的人頭可是小五十人,若被咬死是殺良,那只有死罪了。潘千戶跑不了,難道他們這些底下人能跑得了!

    田順冷眼看著這群人激動的情形,心道人是不能留在這裡了,便悄與王棍子商量後,稟明沈瑞,要將這些兵卒都帶回去,“萬一潘千戶那邊有個短長,這些個糊塗的再遷怒,對咱們不利。”

    沈瑞只嘆了口氣,向田順道:“無論如何,盡力保住潘千戶。”

    這會兒他還真希望是個騙他回去的圈套,總好過那個呂指揮使發什麼失心瘋,再尋個莫名其妙的軍法給潘千戶就地處決了。

    田順滿口應下,因著救人要緊,眾人匆匆吃了一口飯便連夜趕路,陳師爺在車裡休息倒好說,田順與劉總旗、李猛是帶著一干兵卒騎馬夜行回返的。

    他們這頓飯沒吃好,沈家護衛也因著潘千戶的事兒,酒肉也吃喝不下了,尤其這批兵卒走了,護衛沈瑞的任務也更重了,眾人更不敢飲酒。

    伍壯怕沈瑞這邊人手不足,想著將店面交給手下暫時打理,自己帶著店裡的幾個好手護送沈瑞一程,據他說因是濟南府,相對比山東旁處繁華些,八仙的站點相對較多,下一處在禹城縣,他送到這裡也就踏實了。

    沈瑞實卻不過他的好意,見王棍子等也都堅持,便就由他了。

    翌日啟程,眾人也是緩緩行進,既是為了防範可能偷襲,也是儘量等田順那邊的消息。

    *

    這一路上倒是風平浪靜,直到了禹城縣劉普驛,後面報信的才追上來,說陳師爺與田順帶著潘千戶過來了。

    沈瑞不由驚異,怎的還把潘千戶帶來了?!若是案子解釋清楚了,不是應該放潘千戶回去轄區,怎的會跟著他們過來?而且……潘千戶又不是小卒,可以擅離職守嗎?!

    因報信的就只捎了信息來,更詳細的也不知道了,只道,“潘千戶受了傷。”

    沈瑞不由眸光一寒,好端端怎會受傷?只怕是受刑。到底是為著什麼事,一定要打潘千戶個殺良冒功的罪名來?

    沈瑞便叫眾人在劉普驛暫時休整,等待陳師爺、田順、潘千戶一行。

    三日後,田順等才趕到劉普驛。

    沈瑞親自出去相迎,但見陳師爺面又倦色,到底年紀大了,旅途疲憊有些吃不消,他只拱手為禮,嘆了口氣,並不多解釋。

    沈瑞也是準備兩人單獨聊聊,此時是先看潘千戶要緊。卻見潘千戶、李百戶均在馬車上,潘千戶尚能倚著車廂坐著,李百戶卻是躺在那邊似陷入了昏迷。

    潘千戶見著沈瑞勉強扯了扯嘴角,道:“不能給沈大人行禮了,先謝過沈大人搭救。”

    沈瑞雖有心理準備,卻也沒想到兩人能傷得這樣重,面上便帶出愧意來,“是我對不住千戶,讓指揮使誤會了千戶……”

    潘千戶卻打斷了沈瑞的話,咬牙切齒道:“不是什麼誤會,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入內再與沈大人細說。”

    沈瑞側頭瞥了一眼陳師爺,見他也是一臉沉重點了點頭,便吩咐人抬了潘千戶、李百戶下車好生安置。

    陳師爺與田順盥洗更衣後便匆匆來見沈瑞,將那日事情一一道來。

    卻是那日兩人趕到了德州左衛,那呂指揮使先是讓下人推說不在,並不肯見二人。

    陳師爺一時也不好判斷是不是其意圖設局害沈瑞,見沈瑞沒來,便不見他們。

    不過他也是差事辦老了的,當下這邊拜帖往州衙裡遞,那邊買通了呂指揮使心腹僉事身邊人,只遞了一句話給呂指揮使——有一件與劉公公相關的證物,若是呂指揮使沒興趣,那便遞到州衙了。

    呂指揮使想是權衡了利弊,才見了陳師爺。

    陳師爺開場也不說那些文官寒暄的套話,直接將帶來的證據擺了出來。

    這件事顯見是出乎呂指揮使意料的,只見他臉色數變,最終卻是咬著後槽牙不松口說潘千戶無罪,而是扭頭又給潘千戶套上個其他罪狀。

    他說此次抓潘千戶是因其先前有殺害行商之嫌,這才疑其偽作流寇,攔下朝廷命官再假意救人,順勢將先前所害行商充數冒領軍功。

    如今雖救下知府大人是真,但卻與先前害行商是兩碼事,並洗脫不掉先前的嫌疑。

    “而且,他言說,抓了潘千戶之後,曾命安德縣牛千戶去搜了潘千戶家宅營所,果起出賊贓的。”陳師爺面有怒色道。

    “潘千戶並不在家,那姓牛的聽說是個貪酷性子,還不是由著他們藉著搜查之便故意栽贓陷害!”沈瑞恨聲道。

    陳師爺道:“老夫也料是如此。便與他分說,光是贓物也不能定案,贓物又不能開口,需要人證物證口供俱全,既說是行商受害身亡,也要仵作驗過屍身……”

    虧得派了個刑名師爺過去,沈瑞也不由慶幸,因問陳師爺道:“想來他們是被先生說得啞口無言了。”

    陳師爺面上閃過些許自得之色,那呂指揮使也不是善茬,身邊也有一二能言善辯之人,但是對上陳師爺這樣的老刑名,實是不夠看的。陳師爺駁得他們說不出話來。

    “不過,老夫聽這些人話裡話外的意思,想來是吃下去一筆銀子了,不肯吐出來。”陳師爺搖了搖頭,道:“若是說潘千戶有功無過,那就是他們的罪過了,非但要將他們抄走的東西還回來,還要有獎賞潘千戶,還要為其上摺請功,更還要治他們冤枉潘千戶的罪——他們如何肯認。”

    沈瑞一拳捶在案几上,神色冷硬,“證據確鑿他們都敢這樣罔顧事實、貪贓枉法、搆陷良將!我這就寫摺子……”

    “東家!”陳師爺毫不客氣的打斷他道,“東家心存正義是好的,但是此時、此地卻不宜如此行事。這裡,到底是濟南府,不是登州府,何況又是衛所,大人管得太多,反要讓上頭不喜甚至起疑了。”

    “難道……”沈瑞雖知陳師爺既將潘千戶帶了出來,想來也是有解決之道的,起碼肯定是保住了潘千戶一命,但想起來仍是憤怒,也到底是他坑了潘千戶——原是想送個人情送個大功勞,卻不想成了送個催命符了。

    “東家!稍安。”陳師爺道,“老夫已與那呂指揮使分說大人您已送信回京,劉公公那邊知潘千戶為他解決了一樁麻煩,必會有所表示。而在流寇手中救下朝廷命官之事也將由大人的‘長輩’上達天聽,陛下最喜勇武人物,沒準兒會有封賞。”

    數座大山壓下來,呂指揮使也是吃不消的,終是說會重查行商案,看是否有誤會之處,不過救下朝廷命官總是大功一件,縱使先前誤傷行商,也可功過相抵。

    潘千戶在獄中受了些刑,總是要養傷的,便先停職養傷,他的職司和人手都交由牛千戶暫代。

    陳師爺如何敢讓潘千戶留在德州養傷,再被他們弄出個“傷重不治”來,也不用複查案子了。

    他便表示正好知府大人護衛折損,需要潘千戶的人協助保護,左不過潘大人現在也是停職,不若請潘大人走這一趟,也好管束手下,順帶往濟南府尋名醫診治一二。

    兩人又是好一頓唇槍舌劍,陳師爺搬了英國公府、豐城侯府、武靖伯府乃至淳安大長公主府、游駙馬府等數座大山來,如此閃亮硬氣的武將後台,終是將呂指揮使死死壓住。

    呂指揮使捏著鼻子認了陳師爺的說法,讓陳師爺將人帶走了。

    陳師爺也不耽擱,接了人就來趕沈瑞的隊伍。

    田順則分派了人手,往潘千戶李百戶家中去看一看,將他們的家人以及放在安德城裡養傷的四位重傷兄弟都挪到八仙的站點去,以確保安全。

    “潘千戶和李百戶受的都是皮外傷,潘千戶底子更好一些,李百戶倒是反覆發熱,一直吃著藥。”田順回稟道,“他們家中都被抄個乾淨,一定是那個姓牛的忘八羔子,真個是油鍋裡敢撈一把的,一錢銀子都不放過,但好在沒動家眷。小的已將人安頓好了,也埋了線在安德縣裡,有什麼動靜會立時報到八仙驛去。”

    沈瑞這邊聽兩人說完情況,那邊潘千戶與李百戶已由人服侍著更衣換藥、用過湯飯了,著人來請沈瑞過去敘話。

    沈瑞過去時,李百戶也已清醒了些,服了退燒藥,人也略有了些精神,一見沈瑞,他便道:“恕下官有傷在身不能給大人磕頭,大人救命大恩……”

    沈瑞忙忙擺手,打斷他的話,安撫道:“李百戶如此說實折煞我了,若非是我……”

    然他的話也沒說完,又被潘千戶打斷,潘千戶臉色鐵青,道:“沈大人原是送我一場富貴大功的,是我倒霉,遇到惡狼,與大人無干。”

    “姓牛的素來與我不對付,見不得我好,知我立了大功,便污衊我殺良冒功,這也尋常。只是這次非賴我們是殺了行商,拷問時不問行商屍身,卻問行商銀兩,顯見的是奔著我們身家銀子去的。

    他頓了頓,道:“便是無大人這事兒,沒準兒他們也會想法子害我。倒是因著有大人這事兒,我們才保下一條命來,我與李炎(李百戶)都不會忘了沈大人大恩。”

    沈瑞正色道:“若無我這樁事在先,他們也未必能輕易搆陷得了潘兄,今日雖不能立時追討,但我敢與潘兄承諾,他日必叫這起子小人伏法。”

    李百戶已經目露感激,潘千戶卻是沉默片刻,苦笑一聲,道:“沈大人已對我們恩重,不必再許此諾。”

    沈瑞道:“兩位且先好好養傷,這件事我會派人盯著,敢算計同僚家產,依軍法也是饒不了他們的。我原是想潘兄這軍功要著落在衛所裡,如今這般,我便寫道摺子,必不會讓潘兄錯過這大功。”

    潘千戶還欲說些什麼,沈瑞已是擺手制止,潘千戶原是個爽快人,便也不再多客套,拱手再次道謝,又忍不住苦笑道:“我便得寸進尺一回,還請沈大人高高手,若能調我往旁處去是最好,便是升我個僉事,在呂指揮使手下,也沒我的好果子吃。”

    沈瑞點頭道:“此事潘兄放心。”他也是一早就盤算好了的。

    *

    此後一路再無話,無伏兵來襲,也未遇流民騷擾。

    德州城傳回來的話是,牛千戶的人倒是運了兩批銀子進城,放置在縣裡戒備森嚴的銀庫中。

    情報太少,沈瑞與兩位師爺也分析不出什麼來,便只叫人繼續盯著。

    沒幾日便到了濟南府。

    沈理竟親自出城來迎。

    自從正德元年冬沈理離了京城後,兄弟兩人便再沒見過,一時都有些激動。

    雖則短短兩年多時間,卻發生了許多事情,沈瑞已是脫去了少年模樣,越發沉穩持重。而沈理,卻從風度翩翩中年雅士狀元公,到現在雙鬢已生華發,面龐消瘦,大抵常常皺眉而在額間形成川字紋路,顯出幾分老態來。

    “六哥……六哥清減了。”沈瑞只覺得喉頭哽咽,終只強笑著說了這樣一句。

    山東屢屢受災,沈理在布政使司正是管得賑災諸事,這般狀態顯見是公務繁忙勞累所致。

    沈理卻是笑聲依舊清朗,拍了拍沈瑞臂膀,笑道:“好小子,你卻是個好樣的!信裡寫得語焉不詳,如今可要與我好好講講你這豐功偉績。”

    沈瑞那點子傷感也盡數被他打散了,因笑道:“便是我臉皮厚,也吃不住六哥這樣誇!”

    二人說笑兩句,一旁沈理的長子沈林、次子沈楓過來見禮。

    沈林隨母親謝氏進京參加過沈瑞婚禮的,與沈瑞才見過不多久,再往前也是相處頗多十分融洽,此時見面,雖是叔侄,但年紀相仿,談笑無忌。

    沈楓先前年紀小,如今卻也到了躥個子的年紀,個頭兒卻已是不矮,沈瑞仍當他是小孩子,去拍他腦袋,他卻是挺了挺胸膛,笑道:“二叔過兩年可就摸不著我頭頂了。”

    引得眾人一陣大笑。

    沈瑞又將潘千戶、兩位師爺等引薦與沈理,因一早先送信到沈理這邊,沈理對他們也不陌生,大家寒暄兩句,一併入城。

    沈瑞與沈理並轡而行,看著濟南府的街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沈理因嘆道:“我初來濟南府時,繁華也不下京畿,這二年災荒連連,到底是傷了元氣……”

    正說話間,那邊過來一行車馬,見著沈理沈瑞,便停住,打車上下來一便服打扮文士。

    沈理忙招呼沈瑞下馬,低聲與他道:“監察御史張禬。”

    沈瑞知這位現正在山東盤查錢糧諸事,這會兒是在濟南府,沒幾日也要到登州府的,官位不高,權柄卻重,因此也不敢怠慢,上前相互見禮。

    張禬相貌清癯,言語之間頗為客氣,問了沈瑞旅程辛苦,話鋒一轉,忽道可巧明日家中設宴,款待濟南府同僚,便邀沈瑞也來一聚。

    沈瑞悄然看了沈理一眼,見他微微點頭,知道他也是去的,便笑著應下,連稱叨擾。

    雙方寒暄幾句,彼此別過,各自上車上馬各奔東西。

    待走得遠了,沈理才低聲向沈瑞道:“這張禬是弘治十五年二甲,庶吉士散館元年三月任的兵部給事中,是先劉閣老的人,後投了李閣老,倒是一直平穩。

    “此次來山東,不知是不是上面授意,倒是步步緊逼,查山東各處的漏子毫不手軟,讓不少人頭疼著。巡按御史胡節也還沒走呢,倆人對上,可熱鬧著。這次也是宴無好宴。然你初來山東,他既相邀,你也不宜駁他面子,左不過沒上任你什麼都不知道,想他也不會問你什麼。且他宴上濟南府各級官員大抵會來,你也正好認認人。”

    “你在德州遇襲的事兒,想來也有消息傳到張禬耳朵裡。”沈理頓了頓,眼神往後掃了掃,道:“甭管誰問,潘千戶殲滅流寇救下你的事兒,你照實說便是。”

    沈瑞笑著點頭道:“我必實話實說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21 14:19
第652章 層雲漫湧(四)

    原本大明的巡按御史便為“代天子巡狩”,權柄極重。在弘治之前,巡按御史以揭貼的形式參與朝勤考察,而自弘治六年後,巡按御史則改為直接參與朝覲考察。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在赴京考察之前,必須接受巡按御史的考察。這也使得巡按御史權勢日大。

    “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巡按御史雖為七品的小小芝麻官,卻可使封疆大吏俯首。

    不過巡按御史權柄雖重,可也有一條——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贓從重論。

    胡節原是江西道御史,也是去歲才調巡按山東。山東因受災,連續兩年的夏秋稅皆以留賑災,朝廷又撥賑災糧米發放,可是齊魯各地糧倉仍處處報浥爛短缺匱乏,然胡節這邊卻上報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此朝中閣臣不滿,便又派監察御史張禬重點查糧米事。

    胡節走的是劉瑾的門路,張禬則是李東陽麾下,無論兩人差事的天然立場還是個人的政治站隊都是對立的,因此在山東一地鬥成烏眼雞一樣便也就不奇怪了。

    而山東的各路官員對這兩位神仙都是惹不起的,也生怕神仙打架小鬼兒遭殃,也是竭力安撫,任哪位都是捧著供著。

    巡按御史派遣外差通常不會只在一府巡察,一般各府都會設巡按御史的衙署,稱察院。

    只是如今的濟南府,略有些尷尬,前一位巡按御史胡節住在察院還未走,後面於是張禬就來了,且雙方不對付,又不肯屈就一處。

    最終還是有那“懂事”的大戶獻出一處別苑來,安置了張禬。

    說是閒置別苑,既敢獻出來,自然不是窄淺庭院,比不得官衙威風,卻是別樣氣派,不至讓監察御史不喜。

    “這也不是張禬頭一次設宴了。”沈理向沈瑞科普山東官場百態時道,“先時胡節也愛筵席,且喜奢靡,凡有他在的席上必然山珍海味美酒佳餚,又要以歌舞相佐。所以張禬的第一次宴請,豪商就按照胡節那套擺得滿桌珍饈。”

    他笑道:“不想張禬卻是黑了臉,徑直質問左右布政使車璽、張吉,可知道濟南府百姓吃的什麼,可知災民吃的什麼。”

    沈瑞聞言不由擊掌喝了聲彩,“問得好。”

    沈理笑著搖了搖頭,“站在百姓這邊自然是解氣,但滿院赴宴的都是濟南府各級官員,又在賑災要緊時候,這便是重重一耳光扇在臉上了,哪個會不惱?且這也分明是針對胡節先前的奢靡之宴,可想胡節那臉色……”

    沈瑞卻笑道:“若講官場圓融,便當不得御史了。監察、巡按,要的不就是這般冷硬麼。”又追問道:“後來呢?可上了災民吃的吃食?草根樹皮?”

    沈理指著沈瑞笑罵道:“多大的人了,還這般促狹!”

    沈瑞只笑嘻嘻的靜候下文。

    沈理嘆道:“上什麼草根樹皮啊,便真上了災民的口糧,那出身富戶又在京裡養尊處優的張禬如何能咽的下去!末了不過是將那些雞舌鵝掌的挪下桌了,吃些尋常清淡菜蔬罷了。”

    沈瑞食指抿了抿下巴,咂咂嘴道:“這招兒倒是還不錯,待我到登州,也可這般設一回宴。”

    沈理卻正色道:“他是御史,外差一二年便即回京,職責所在,便是對地方上嚴厲些,也只會有人讚其風骨。你為知府,為一方父母,若也如此,不免落下刻薄名聲,更易惹人記恨。”

    沈瑞忙肅容應下:“六哥放心,我不會輕狂。”

    如此沈瑞對於這場宴會倒是提起些興趣,想看看那張禬的樸素宴席到底什麼樣。

    結果卻是出乎沈家兄弟的預料。

    非但桌上滿滿噹噹菜餚,還請了樂伎吹拉彈唱。

    沈瑞忍不住笑著去看沈理。

    原則上筵宴是按照品級分的坐席,大約是考慮到二人族兄弟的關係,官階也相差不大,沈瑞又是閣老女婿算得新貴,故此將沈瑞的位次提了一提,與沈理坐到了一處。

    沈理瞪了他一眼,卻也忍不住自失一笑。

    雖說桌上沒什麼如雞舌羹般鋪張靡費的菜式,但也不乏雞鴨魚肉,離他昨日和沈瑞所說的“清淡菜蔬”相去甚遠。

    也不知道張禬這次怎的變了風格,不過這般宴席倒是與這宅子風格頗為一致。

    自從弘治以來,天下承平,民間風氣也漸轉奢靡,江南太平庶民之家開始巧營曲房,欄循台砌,競爭華侈。至此南北造園林之風日盛,北地也多仿江南引水搭橋,疊石移木,弄出一派氤氳旖旎風光來。

    張禬暫住的這處宅子便是亭台樓閣巧設景觀,擺宴這一處園子還特特在鬱鬱蔥蔥花木間設小台,琴簫琵琶皆在此處演奏,影影綽綽見娉婷人影,虛虛實實聞清雅樂音,別有一番意趣。

    “……那邊那個與張吉說話的便是胡節。”沈理低聲向沈瑞介紹道。

    今日白晌沈理已帶著沈瑞辦了相關手續,認了一圈兒人,遠有兩位閣老的金字招牌,近有沈理這個布政使司四把手在,各處自然都行了方便,方才在席上再見,彼此也都客客氣氣說了些場面話。

    只如巡按御史胡節這般不在布政使司官衙辦公的,便不曾見。

    沈瑞見那胡節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與右布政使張吉說話時,神色頗顯倨傲,果不是好相與之輩。

    倒是瞧那張禬同人交談時似一派和風細雨,與胡節截然不同,全然看不出是能板起臉來斥封疆大吏鋪張的樣子。

    “與張禬說話的是濟南府知府蕭柯。弘治六年的進士,先前在兵部。”沈理道。

    沈瑞應了一聲,雖是先前在兵部,想是與他老師王守仁沒甚交情的,不然師公老師不會不提。而沈理先前沒提,肯定也不是謝遷的人。那麼能與張禬相談甚歡,應該是李閣老的人吧。

    沈瑞腦裡念頭轉著,不想卻聽沈理淡淡道,“……是先前劉閣老門下。如今,”他忍不住露出譏諷之意,“怕是投了劉瑾了。”

    劉健多次阻王華入閣,這人與老師沒交情實數正常。而若是投了劉瑾……

    沈瑞的目光在張禬和蕭柯身上轉了又轉,這倆人虛與委蛇的功夫呀,嘖嘖。心下又不免鬱悶,劉瑾如今勢大,這些地方上的人也紛紛投靠,正德五年後各地亂起,未嘗不是這個緣由,可以他如今這點子力量,想扳倒劉瑾也是痴人說夢。

    宴開一時,大人物次第離席更衣,席上便略鬆快了些,開始有官員起身四處敬酒。

    沈瑞也隨沈理並左參議袁覃往布政使、按察使等諸長官那邊敬了回酒,剛落座,那邊蕭柯便持杯過來了。

    沈瑞連忙起身相迎。

    沈理與袁覃是長官,可以受得蕭柯這下官敬酒,同級則是要按資排輩了,蕭柯弘治六年的進士,知府也當了多年,自然是老前輩,沈瑞依禮只有恭敬的份兒。

    蕭柯先敬了沈理袁覃,才露出苦笑向沈瑞道:“我卻是來賠罪的,讓小沈大人受驚了,改日我設宴為小沈大人壓驚。”

    在濟南府地界出了劫官的事兒,若苦主沈瑞執意追究,蕭柯這個牧守地方的知府自然也要擔責。

    沈瑞心下冷哼,莫說這樁事中內情不能明言,就是真是蕭柯治下不嚴出了匪盜,在今天這樣場合下,他蕭柯做前輩的舉杯先致歉,後輩沈瑞也不好沒顏色的不依不饒。而今日放過,他日再尋這由頭髮難,他名聲也不好聽。真是好算計。

    沈瑞便佯作少年人遇匪後心有餘悸又著力裝老成的樣子,強笑著客客氣氣道:“如何敢當!原是那兩省交界之地,商戶往來眾多,有歹人起了謀財的心思罷了。瑞此番一路走來少見流民,可見蕭大人治下還是百姓富足地方安寧的。”

    蕭柯便適時作出一副又是愧疚又是慈愛的長輩笑容來。

    沈瑞卻是一轉臉就雙眼冒光,開始對潘千戶讚不絕口,連連說潘千戶責任心強啊,能不時派人巡邏、護衛地方安危,這才能及時發現自己一行遇險,又贊潘千戶真真身手矯健,手下兵卒訓練有素、勇猛直前啊,才能將匪徒一舉全殲。

    總之那好話不要錢的潑灑而下,一對比,便可知先前誇蕭知府的話有多勉強。

    蕭柯仔細觀察了沈瑞的神色,見他這般誇獎潘千戶絕非作偽,心道果是個毛頭小子,不過靠著老丈人討了巧,又見沈瑞說起來沒完沒了,終是面上漸有些維持不住,便見縫插針,在他停歇檔口,狀似無意道:“聽聞那德州左衛千戶潘家玉現隨在小沈大人身邊?”

    沈瑞臉上綻出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道:“是德州左衛指揮使呂大人細心,恐路上再有不測,特意讓潘千戶送瑞一程。”

    蕭柯嘴角微垂,道:“……小沈大人想來不知,那潘家玉還牽扯上一樁行商的案子?”

    沈瑞心裡轉了幾轉,昨兒沈理就同他說過,若是張禬來問他獲救的事兒,當是要找濟南府這些人的碴。可今兒卻是蕭柯來問潘家玉先前扯上的案子。

    德州左衛那邊誣陷潘千戶是他們武將之間的傾軋,本身德州左衛也不歸山東管,更同濟南知府這文官扯不上半分關係,蕭柯如何有此一問?

    沈瑞維持先前的姿態,作出詫異模樣,道:“是呂指揮使誤會了的,已是說清楚了,不然呂指揮使又怎會讓潘千戶走?”

    “這麼說小沈大人是知道那樁案子了?”蕭柯猶問道。

    沈瑞一笑道:“稱不上案子,瑞已說了,是場誤會。蕭大人是不是誤聽了什麼消息?”

    蕭柯卻正色道:“是府衙收著一份狀紙,少不得要請潘家玉過堂問話。”

    他頓了頓,臉上掛出點兒關切神情,如關心後輩一般,道,“小沈大人到底年輕,還是小心為上。”說著還有意無意看了一眼沈理。

    沈瑞佯作震驚,剛待說話,沈理卻已開口道:“到底是德州左衛的人,蕭大人要調人問話,怕是要先行文德州吧。恆雲到任有時限,那邊登州房知府也等著交接,不便在府城久留,蕭大人不妨先走著公文手續,待行文回來,潘千戶想也當從登州回轉了,再來應話不遲。”

    蕭柯眼神晦暗,沒有公文在手到底說不出可以扣下潘千戶的話,便只好笑笑,道一句參政大人想得周全,又寒暄了兩句,便退下去了。

    一旁袁覃冷眼旁觀,待蕭柯走了,瞥了沈理一眼,又向沈瑞笑道:“恆雲年少,還要多聽多看才是。”

    這位在京中並無後台,全靠實幹走到今日,與沈理共事這幾年,對沈理這樣同為實幹家的人是頗為欣賞的,兩人雖說不上多深的交情,平素關係也還不錯。

    沈瑞便笑著應下這句提點,又舉杯向袁覃敬酒。

    推杯換盞一晌,袁覃起身更衣,沈理才向沈瑞低聲道:“不必理會蕭柯,等他拿來公文,京中的消息也該到了。”

    沈瑞皺著眉道:“這事兒只怕有蹊蹺,根本沒什麼行商,哪兒來的狀紙。而且論理原輪不到蕭柯管的。”

    沈理哼了一聲道:“誰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左不過你這一兩日便往登州去了……”

    還沒等說完,就只見張禬過來了。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忙起身笑著相迎。

    張禬只客套了兩句,便開門見山問起沈瑞遇匪之事。

    這本在意料之中,沈瑞自然如先前同沈理商量好的“實話實說”。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張禬竟然也道:“聽聞潘千戶與一樁行商案子有涉?”

    沈瑞看了看沈理,後者也眉頭緊鎖,微微搖了搖頭。

    沈瑞並沒有擺出對付蕭柯的裝傻那套,而是道:“不瞞張大人,德州左衛想是謹慎起見,怕有人殺良冒功,瑞已遣人分說明白了,潘千戶所斬殺者皆是那日欲行打劫事的匪徒。至於行商,瑞先前可不曾聽過,只怕,子虛烏有,恐是小人因妒惡意中傷。”

    張禬眯了眯眼,道:“聽聞,德州左衛有人在潘千戶家起了賊贓呢。”

    沈瑞正色道:“賊都子虛烏有,更何來賊贓。瑞只怕有傾軋殘害同僚之事發生,還請張大人明察。”

    張禬也收起表情,肅然道:“若是如此,本官必要好好問詢一番。”他頓了頓,道,“不好耽擱沈知府行程,今日剛巧有閒,沈知府可否請潘千戶過來一趟?”

    今日設宴,宅子裡人來人往,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不起眼。

    沈瑞原也做過準備,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但也道:“只是潘千戶因著身上有傷空不能久立……”

    張禬擺手道:“無妨,內裡廂房現成的。本官就問幾句,他躺著便是。”

    沈瑞應下,叫隨行的張成林快馬回去,套車悄然將潘千戶接來。

    這邊剛好洞簫一曲終了,轉而錚錚兩聲琵琶,張禬面上表情柔和下來,也不離去,闔上眼,和著曲調而微微點頭。

    袁覃更衣回來,見張禬坐了他的位置,那邊沈瑞起身相讓,他卻擺了擺手,叫下人再挪一張椅子來,也坐下靜聽。

    曲樂終了,他方擊掌笑道:“金大家的琵琶真為一絕,想來莫說濟南府,南北直隸也難有出其右者吧?”

    張禬面帶笑容,道:“她琵琶確是極好的,放在京師也是一等一的。”

    太祖時禁狎妓飲酒,大明律更有相應法條——士人不得嫖娼召妓,違律除功名。不過妓與伎又有不同,宣德時如“三楊”這樣的閣老大臣都會在筵席上用侍伎伺候。

    而成化、弘治之後,風氣越發奢靡,甚至一度盛行妓鞋行酒的齷蹉之舉,還美其名曰“金蓮杯”,更有文人追捧寫詩詞頌為風雅。但此等事民不舉官不究,朝廷對於一些狂狷書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而在官場上大抵還是要臉的,樂伎、家伎彈唱助興獻藝不少見,公然狎妓是不會的。

    沈瑞雖沒去過花街柳巷,對音樂也無甚深刻研究,但出門應酬得多了,也聽得出曲樂好壞,這手琵琶一露,他也知是大家。

    聽得袁覃、張禬這番對話,再看張禬由衷而發的笑容,這彈琵琶的只怕是個入了監察御史大人眼的頭牌人物。

    那張禬仍在與袁覃談論道:“……聽聞她原是姊妹三個,琴簫琵琶應和絕妙,可惜未能聽得洞簫,甚是遺憾。如今只剩雙姝,幺妹年幼,指力還欠火候……”

    沈瑞偷眼看了下沈理,兩人對視間,沈理臉上也帶出些許無奈。

    沈瑞心下暗嘆,這位監察御史本當是來山東找碴的,但若真迷上了個樂伎,哪怕只是伎不是妓,怕也會被政敵作為把柄扳倒吧?李閣老也是白白佈置了。

    正感嘆間,卻聽袁覃笑道:“張大人欲聽洞簫又有何難,聽聞那玉娘子在登州蓬萊自立門戶了,小沈大人可留意一二,日後張大人往登州去,小沈大人做回東道,何等妙音聽不得。”

    沈瑞一愣,若非場合不對,袁覃又與沈理關係還不錯,他幾乎要撂臉子了,什麼意思,這樣赤裸裸讓他拉皮條不成!討好監察御史也不是這樣討好的,嫌自己站的太穩,沒人參劾嗎?!

    沈理淡笑圓場道:“兩位大人都知我這族弟家中境況,長輩拘得他絲毫不懂絲竹之樂,往登州只怕要尋錯了曲子,貽笑大方。”

    沈瑞便借坡下驢,裝那靦腆少年模樣。

    袁覃可並沒考慮沈家家教嚴格什麼的,卻是想起沈瑞妻子是閣老千金來著,只怕沈瑞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兒,自覺失言,連聲道:“是我想當然了,諸位大人莫怪,莫怪。”

    張禬卻只扯了扯嘴角,聽得之後雖是古琴,卻不是那金大家幼妹的曲子,搖了搖頭道了聲“可惜”,卻又向沈瑞道:“待會兒咱們往那邊水榭去,命金家姊妹來合奏一曲,臨水音色更佳,也讓小沈大人體察體察這絲竹之樂。”

    往水榭去怕是要問潘千戶話。沈瑞心知肚明,卻為打這麼個幌子而鬱悶,又不好說什麼,只能捏著鼻子認下,朗聲謝過。

    袁覃不知其中深意,待張禬起身走了,還向沈瑞歉意道是自己失言了。

    沈瑞沈理都是心下苦笑,面上還得圓過去,又說些旁的話岔開話題。

    果不其然,少一時就有下人悄然來請沈理、沈瑞兄弟往後面水榭過去,袁覃見了,越發愧疚,只當著張禬的下人不能明言,眼神裡滿是歉意。

    沈理面上作出無奈神情,悄然向袁覃擺擺手,而後帶著貌似惶恐的沈瑞去了。

    袁覃心道果然閣老的女婿不好當,行事總要擔心傳到岳丈耳裡,但因沈瑞這場“禍”是從自己口中出去的,他自然閉緊了嘴,絕不會對外提此事一絲半毫。

    *

    這處院子既是仿江南風格,便是週遭沒有活水可引,也生生挖出處小湖來,搭得迴廊水榭,韻味十足。

    沈瑞兄弟被先領到一處幽靜小院,在廂房裡見著了被帶來的潘千戶。

    潘千戶常年習武身子強健,且當時受刑對方也不敢真往死裡打,如今傷已是好了許多,不過依照沈瑞的吩咐,他還是倚躺在榻上。

    自街上遇到張禬被其邀請後,沈理就與沈瑞分析了種種情況,又與潘千戶和李百戶通了氣的。

    沈瑞這邊當著張禬下人面嚴肅向潘千戶道是御史張大人問話,還請潘兄據實以告,潘千戶心裡有數,自然口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片刻後張禬到來,沈瑞和沈理便被請到外面水榭聽曲。

    下僕在前頭引路,沈瑞慢下幾步,悄向沈理耳語道:“難道不要問我?我才是苦主吧?!”怎的倒還把他請出來了,難道要一個一個單獨問?

    沈理擺擺手道:“他是聰明人,若想尋些由頭找那些人麻煩,如何會拖上你,萬一惹京中不快豈不前功盡棄。聽曲去吧。”

    沈瑞聳聳肩,往水榭裡去了。

    水榭被一架薄紗屏風分為兩處,待客這邊桌上擺著點心瓜果,下僕請沈理兄弟坐了,又奉上香茗。

    那屏風紗質清透,雖繡有牡丹彩蝶,對面景物仍一眼可見,屏風擺著不過是點綴罷了。

    但見那邊設有琴架圈椅,高幾上一個海棠紅釉香爐,青煙裊裊。四個女子侍立在側,見客人進來,便一起福身下拜問好。

    其中兩個是青衣小婢,另外二女一高一矮,並沒有如尋常青樓女子那般著華服,而是衣著清淡素雅,倒配今日場合。

    待沈理兩人落座,那邊樂伎才起身就位,年長者坐在椅中,抱過琵琶,年少者則坐在琴架前,輕輕調試兩聲,二人便合奏了一曲《海青拿天鵝》。

    若是她們彈奏的是別的,沈瑞便是聽得出好壞來,卻也說不出所以然,恰他們談的這曲是臧賢的拿手之作,又素為壽哥所喜,沈瑞在壽哥身旁聽過兩次,更聽過壽哥對此的點評。

    臧賢雖被外界斥為弄臣、奸佞小人,為士林所不齒,據傳他想重金為父親求一篇墓誌銘,求到不少頗有名氣的文士府上,卻被一再拒絕,淪為坊間笑柄。

    但若論樂理技藝,確實是樂官裡無人能及。

    對比今日濟南府紅透半邊天的這位琵琶精絕金大家,那臧賢真可稱為神技了。

    沈瑞原覺得壽哥不過是少年心性喜吃喝玩樂,今日對應著點評聽此曲,再有沈理在一旁偶爾指點一兩句,他方覺小皇帝在音樂上是有頗高悟性的。

    他忍不住將那日壽哥所說的複述了一二,也博了沈理好一番讚賞。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明那些原是出自壽哥之口,沈理不由一怔,面上又是歡喜又有些糾結。

    沈理是傳統的士大夫,又是謝遷的女婿,自然受謝遷影響,不自覺擔心小皇帝玩物喪志。

    今聽得小皇帝在音樂上有這份造詣,可見是極聰明的,忠君的心自然是歡喜的,可只是,愛國的心不免又糾結——小皇帝這聰明未免用的不是地方了些。

    他到底還是喟嘆一聲,低聲與沈瑞道:“你是天子近臣,也當勸著皇上,於政務上多上心才是。”

    沈瑞苦笑一聲,道:“我如今還哪裡‘近’了。”不過隨即也道:“六哥放心,皇上是極聰慧的,政事上也不是全然不上心——不然又怎會派我下來。”

    沈瑞如何會過來的、以及要在山東做些什麼,這些事情是半分沒有瞞著沈理的。

    沈理聞言一嘆,撫了撫鬚,才道:“但願是我多慮了。”

    那邊一曲彈罷了,那年長的樂伎金大家忽起身,再次行禮,朱唇輕啟,道:“二位大人,請恕奴冒昧,方才奴隱隱聽得兩位大人指點,只不能分神細聽,並不真切,懇請二位大人……”

    沈理兩人原就都是不喜歡煙花之地的,便是赴宴時有歌姬舞姬陪侍,也常常不予理會。今次見立有屏風,又心知此雙姝入了張禬的眼,自更不會留意她們,入得水榭便側坐不去瞧那邊,只品茶聽曲。

    此時聽那金大家突兀發問,兩人便都正過身來,齊齊望去。

    紗屏甚也遮不住,但見那金大家瞧上去應是過了雙十,雖髮髻挽得齊整,首飾極簡,妝容淺淡,一派良家打扮,但這相貌著實出彩,瓜子臉兒尖尖,柳葉眉兒彎彎,櫻桃口兒一點點,尤其那一雙眸子水光盈盈,便是正經說話也不自覺帶出幾分媚態來,怎麼瞧怎麼是風月場裡的紅人。

    見兩人轉過身來瞧向她,金大家有片刻停頓,方又道:“奴冒昧想請二位大人……”

    卻忽被身邊兒那年少些的女子掩口低低一聲驚呼打斷。

    金大家皺了皺眉,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卻見妹妹只愣怔的瞧著屏風外的兩人,口中喃喃,似在說些什麼。

    因這一聲驚呼,沈瑞兩人目光自然也挪到那年少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過碧玉年華,因一張圓團團的娃娃臉而顯得格外稚嫩,美貌不及乃姐,倒是一雙大眼睛分外靈動,又因更豐盈些,身段也是玲瓏有致,便是良家的衣裙,也帶出些風塵誘惑來。

    金大家連忙向兩人致歉,又表示自家學藝不精,知兩位大人聽出謬誤之處,想請兩位大人指點賜教云云。

    沈理兩人相視一眼,都擺手表示兩人不過是閒聊,姑娘琴技高超,並無可教之處。

    那金大家語氣誠摯,再三懇求,又請兩人再點一曲,她彈來,若有不妥之處請兩位郢斧。

    兩人又如何肯同張禬看上的人糾纏,一再謙辭,甚至起疑,擔心有人設局,也不太想坐在這邊了,便即起身告辭。

    水榭外不遠處便有僕從侍立,見兩人出來,忙迎過來問可是伎人服侍不周,惹惱了兩位沈大人。

    兩人只擺手表示坐久疲乏,想在湖邊轉轉。

    那僕從忙在一旁隨侍。

    這邊說著,那邊忽聽得一陣噠噠噠清脆的腳步聲,卻是那個年少女子急急走了出來,腳下當是踩著一雙木底弓鞋,敲得青石地面作響。

    “兩位大人請留步。”她聲音比面相更為稚嫩,如若鶯啼,分外悅耳,又帶著小女兒特有的羞怯,讓人不忍抬足離去。

    足音恁大聲響,沈理沈瑞也不好裝沒聽見,便齊頓住腳,先看一眼那僕從,卻見那人也是面上不解的望向那樂伎。

    那年少女子出了水榭,盈盈一拜,起身問道:“恕奴冒昧,兩位大人,姓沈?”

    沈理兩人又互視一眼,都皺起了眉,今日赴宴人眾多,自不會告訴個樂伎來賓都是誰,但若是單獨叫來水榭聽曲,張禬下人理當會囑咐樂伎一聲吧?

    說話間那金大家也已趕了出來,一手拉住妹子,一面陪笑向沈理兩人賠罪:“舍妹年少無知,兩位大人恕罪……”

    那年少女子卻掙了掙,道:“沈大人,可是,可是……先刑部尚書沈大人公子?”

    金大家一怔,拉著妹妹的手也漸漸鬆開了,仔細打量起沈瑞來,臉上也漸漸染上驚訝之色。

    沈瑞微微眯起眼來,他鄉遇故人這樣的戲碼是仙人跳慣用伎倆。

    見沈瑞並沒有出聲表示認錯人了,那年少女子燦然一笑,眼角卻洇出一片淚痕,聲音也有些異樣,她再次一拜,道:“果然是沈公子……沈大人,奴瞧著您面善,方才聽管事大哥說了您姓氏,方斗膽一問。奴姊妹,曾在京中秦耀秦公子宅中,與沈公子……沈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秦耀?沈瑞不由一怔。

    秦耀乃是他府學同窗,論起來還有些親戚關係,秦耀的母親是三太太的隔房表姐,兩人也可稱一句表兄弟。

    秦耀因是田家外甥,初時是在南山書院就讀,後在府學因也習《周易》而與沈瑞一同上課,漸漸熟識交好起來。

    只是其後來鄉試兩次落榜,不免有些灰心,被家人遣出去遊學了,頭些年還有書信聯繫,漸漸的彼此事情都是不少,加之沈家與田家生隙,兩人聯繫便也少了。

    沈瑞赴的宴席多了,又素來不注意席上歌姬舞姬如雲美女的,乍然出來兩個說有一面之緣的,沈瑞還真想不起來。但說到秦耀,又有張禬曾說本姐妹三人,他便想起那一年,在秦耀私宅為同窗鄭高餞行,因秦耀外室彈唱而引起的一場風波。

    彼時有個落魄同窗王鼎醉酒街頭,被秦耀好心救下,其酒醒後恰聽到這邊宴飲彈唱,王鼎因求娶田家女兒不成而心生怨恨,遂將田家外甥秦耀及沈瑞等富家子弟也一併恨上了,硬誣他們狎妓。

    後來王鼎又因緣巧合攀附了那個所謂“鄭皇親”,就此囂張起來,沒少對沈瑞等使絆子說風涼話,也行了許多猖狂之事,甚至喪心病狂到回鄉毆打親長,終是被革除了功名。

    沈瑞端詳了一下眼前二女,那一日,秦耀在席間引外室出來相見時,那個外室確實帶了兩個少女,秦耀還想作冰人,讓鄭高和沈瑞一人收一個。沈瑞是當場回絕了,鄭高卻是頗為動心,只是後來出了王鼎鬧場,這事兒便不了了之了。

    沈瑞對王鼎、對鄭皇親事印象深刻,對那一日的女子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著實沒什麼印象了。

    但猶記得,當初自己曾懷疑那外室是要使仙人跳手段的——不然好端端的才貌雙全的頭牌紅倌人怎的要委身給個尋常鄉紳之子秦耀,又說帶出來兩個妹妹要許給大家公子為奴為婢。

    如今此二女出現在濟南府,重入勾欄行當,只怕當初他猜測沒錯。

    那邊自稱寶珠的年少女子已淚盈於睫,一副久別重逢的樣子,而金大家也盈盈下拜,道:“奴當年便覺沈大人才學過人俊逸不凡,如今果成大器,風采更盛往昔……”

    一旁張禬僕從則是目光複雜的看著沈瑞,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原來,是小沈大人的故舊。”

    沈瑞簡直想翻個白眼,故舊個頭!

    可當著張禬的人又不能說你家主人看上的這女人曾給別人當過外室。

    他便只沉著臉含糊道:“想是在宴上見過,本官卻是不大記得了。”

    那寶珠見沈瑞不認,似有些急了,剛待說話,卻被那金大家一把攥住手。

    金大家笑道,“沈大人貴人多忘事也是有的。當初我們姊妹三人多承沈大人……的朋友秦公子照拂,如今見了沈大人,不免心情激盪。還請沈大人往水榭小坐,讓奴姐妹以茶代酒,敬上一杯,奴等也很想知道秦公子如今消息。”

    沈理不知其中事,並不替沈瑞作答。

    沈瑞可不相信當初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姑娘會對自己唸唸不忘,這種從小被調教一直在風塵中打滾的女子,所謂一見鍾情大約是對她每個客人講的笑話。

    既是如此黏上來,必有所圖,如今濟南府因著巡按御史和監察御史鬥起來,形勢也有些複雜,不曉得這兩個女人背後站著誰,葫蘆裡又賣的什麼藥。

    沈瑞沉著臉道:“金大家客氣了,既說只有一面之緣,便也談不上關照與道謝。秦耀這幾年一直在浙東蒼筤書院就讀備考,亦無甚可聊。本官還有他事,兩位姑娘留步,告辭了。”

    金大家絲毫不覺尷尬,眸光閃閃,笑意盈盈,卻是道:“兩位大人是來與御史大人談事的?”秋水剪瞳似別有深意。

    沈瑞不免厭煩起來,這樣的女子,仗著與張禬的關係來威脅?可惜打錯算盤了,他們又不是犯了錯怕張禬查的。沈瑞都懶怠回答,只道:“告辭。”便與沈理一同離開了。

    那張家僕從忙在前笑臉引路,偶一回頭去看金大家姊妹,只見二女仍站在原地,寶珠滿臉沮喪,金大家卻是面色晦暗不明。

    *

    沈瑞沈理並沒有繞著湖漫步,到底是張禬的宅子,再撞上什麼人尤其是女眷總歸不好,便只在湖邊一處站下。

    見那下僕遠遠侍立,沈瑞方將當初在秦耀家見到二女的情況簡單說了。

    沈理皺眉道:“聽著確是像仙人跳。不過此二女來濟南卻是有些時日了,我剛來濟南府時,那金氏已是暖晴閣的台柱子了。她一手琵琶著實精妙,官衙但凡有宴飲要請樂伎必然有她一個。”

    官衙有宴都是請她?沈瑞眯了眯眼,“那邊是官場上有後台了。這次還指不上是不是有人給張禬設的美人計呢。”

    沈理嗤笑一聲,道:“張禬若是這點子美人關都過不了,李閣老也不會派他來山東了。”

    沈瑞也笑了笑,擺手將此二女問題拋在腦後,左不過他沒兩日就要離開濟南府往登州去。

    不一時,那邊又來人請兩位沈大人過去,卻是張禬已與潘千戶聊完,沈理沈瑞便也不多留,便即告辭而去。

    兩人原是騎馬來赴宴的,現下飲了酒坐車回去也是常態,如此便將潘千戶悄沒聲的帶了回去。

    到了家中,進了密室,潘千戶方將張禬所問合盤托出,又道:“我是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便有什麼說什麼,這張大人是一直繞著銀子問來問去,我思量著,莫不是這銀子有什麼問題?”

    聯繫先前德州的消息——牛千戶的人運了兩批銀子進城入安德縣銀庫,沈理冷笑一聲,道:“指不上是誰抹不平帳,狗急跳牆,想賴在行商頭上,再捏造潘千戶殺良冒功,末了來個死無對證。”

    沈瑞也冷冷道:“這次便是他們踢到鐵板了。”

    潘千戶忽然咧嘴笑道:“可不是麼,打誰的主意不好,打到小沈大人頭上來。”

    沈瑞沒好氣的翻了翻眼睛,“潘兄就別打趣小弟了。”

    潘千戶擺手笑道:“今兒我可半句沒提小沈大人,而那個御史竟也愣是一個字兒沒問,這可不是惹不得小沈大人嗎。”

    沈瑞又好氣又好笑,道:“潘兄高看我了,不過是這事兒我是苦主,我佔著理罷了。”他頓了頓,正色道,“潘兄再委屈兩日,算著日子,京裡的回信沒幾日便該到了。”

    潘千戶也收起笑容來,拱手道:“全賴小沈大人幫我洗脫污名,若非這次遇上的是您,我這樣的粗人,被他們這一環套一環的,非給繞死了不可,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沈瑞拍了他一記,道:“潘兄這一路上謝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回了,再這樣客氣,我都說不出新鮮詞兒回你來了。”

    沈理撫鬚微笑道:“潘千戶也當知我這兄弟的脾性,莫要再客氣了。”

    兩人安撫潘千戶一回,著人送了他回去休息,兩人才又開始商量這事。

    “賑災的事宜都是我與袁覃兩個負責,往來銀子賬目明晰,作假不得。若說別處能大批調銀子,一是河道,”沈理道,“山東這二年來都是旱,不曾有澇,汛期修河堤的銀子被偷偷截留下,不大容易被察覺,只是這銀子總歸要補,誰知道哪一年旱哪一年澇,若真潰堤,可是要出大事的。再就是,修宗聖廟的銀子。”

    宗聖廟是祭祀孔子高足曾參的專廟,座落在兗州府嘉祥縣南武山,原名“忠孝祠”,始建於周朝,明正統九年重建後改稱“宗聖廟”。

    “宗聖廟是弘治十八年請旨擴建的。彼時,孔府、李閣老,都有發聲。”沈理道。

    沈瑞點了點頭。

    現下的衍聖公孔聞韶乃是李東陽的女婿,弘治十八年又是皇權交替之時,修曾子廟便不單單是祭祀聖人這般簡單,無疑帶上了許多政治色彩。

    “只是當時國庫空虛,”沈理嘆了口氣,“銀子撥的時斷時續。因上奏時說的是先前廟制簡陋,擴建時便規劃得極是闊朗,銀子也就要得極多。末了便只能銀子斷了便就停工,銀子到了再開工,斷斷續續到現在也不曾徹底修好。這二年天災,更是有銀子要先緊著賑災,再後來兗州匪盜蜂起,運銀子越發慎重,應是許久不曾動工了。”

    沈瑞聽著沈理講述,指尖滑過簡單輿圖上曾子廟的大致所在:“運河……就自嘉祥縣過。”

    “……銀子從此處北運也便宜。”沈理道,“我便是因此才提這宗銀子。這宗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並不少,挪上萬八千兩都是尋常。”

    自來工程款油水最多。沈瑞指尖從運河上滑過,“德州兩衛都是有漕運兵的。”

    沈理道:“潘千戶手下兵卒雖會水,卻是屯田兵。漕運兵在那個叫牛傑的千戶手裡。”

    “牛傑素來貪酷,又與潘千戶不和,這次又是他帶人抄了潘千戶的家,起出所謂賊贓……”沈瑞屈指在安德縣敲了敲。

    沈理卻一把將手掌扣在輿圖上,正色道:“瑞哥兒,明日去拜訪了楊姑丈的同年阮家,你便即啟程吧。這件事,把線頭丟給張禬去琢磨吧,咱們,不需要弄得清楚分明。”

    沈瑞盯了輿圖片刻,方一笑,道:“是我想得左了。此事原就與咱們不相干。”

    他本是想著,既適逢其會,不若拿些把柄在手裡,他日若是在山東推行什麼一切順利還則罷了,若是有人想丟雙小鞋過來,沈理這樣的端方君子不好解決,他自己也拿那些把柄迴旋,乃至,把這小鞋撐個粉碎。

    但沈理既這麼說了,他便收手不去查了。畢竟沈理來山東幾年了,深諳山東諸大人秉性。

    沈理仔細看了沈瑞表情,見他是真放下了,方鬆了口氣,拍了拍沈瑞臂膀,也不言語。

    兩人轉而又說起楊鎮的同年阮家種種。

    *

    阮家也是濟南望族,如今族中為官者七人,其中五個都是進士出身,但官職最高的也不過是四品南京太僕寺少卿,楊鎮的那位同年是廣西布政使司從四品的參議。

    因此沈瑞的來訪得到了阮家上下的隆重接待。

    別看阮家人官職不高,但世代居於濟南府,本埠各處人脈廣得很,在地方上也是頗說得上話的。

    沈瑞既是經姑父介紹前來交好的,自然不會端什麼架子。而沈瑞的示好也得到了阮家的積極回應,除了阮家族長的承諾支持外,阮家還為他準備了兩位熟知山東各處情形的師爺。

    這兩位原是堂兄弟,都姓于,沈瑞這邊便稱他們為大于先生小于先生。為這名字,他忍不住搖頭偷笑過一回。

    既是一切齊備,沈瑞也不多留,拜別了沈理,上任去了。

    雖是兄弟倆都在山東了,但離著一點兒不近,送別時不免仍有傷感。

    看著沈理已是花白的頭髮,沈瑞嘆氣道:“六哥還是要多多保重,我既來了山東,好歹能給六哥幫幫手,六哥不要一味把擔子都挑自己肩上!”

    沈理望著沈瑞的眼神裡滿是吾家麒麟兒的驕傲,笑道:“只等著你好消息傳來,屆時為兄與你幫手!”

    兄弟別過,沈瑞一行繼續往登州進發。

    才行了兩日,這日在八仙驛站落腳時,沈瑞得了沈理送來的消息,張禬果然啟程往德州去了。

    看著信箋被跳動的燭火緩緩吞噬,沈瑞臉上也慢慢綻出笑容來,還下令休息半日,明早再上路。

    不想這一遲,就來了一塊膏藥。

    這日一更天時,八仙客棧外忽來了一行人,七八個扈從護著兩輛藍帷馬車,車上打著八仙車行的標記,扈從中也有四個出自順風鏢行。

    雖說這邊客棧已是清了場,專供沈瑞一行居住,但到底來人雇的是自家車馬鏢師,天色已晚,聽那鏢頭說是對老夫婦帶著女兒,這車上有女眷,更不好催人家趕夜路,此處客棧掌櫃便往沈瑞這邊請示了。

    沈瑞聽得是順風和八仙的人押車,切口也對上了,是自己人無疑,田順等也探查過了,確有老婦幼女,便也就許他們住下了。

    只是田順等還是嚴密監視著他們,怕有異動。

    一夜無話,翌日沈瑞照常早起晨練,在與田順、王棍子拆招到激烈時,忽聞婉轉簫聲,三人各自收招去看,卻見一個翠衣少女倚在樹下,手中擎簫,正自吹奏。一個老婦帶著兩個小丫鬟遠遠站著,像是僕從模樣。

    見三人望來,那少女也停下動作,欣然一笑,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彎成月牙兒,一口貝齒瑩瑩生光,她向前兩步斂衽一禮,道:“寶珠見過小沈大人。”

    沈瑞登時便黑了臉,一言不發,只盯著這濟南府的紅姐兒。

    那寶珠本起身笑盈盈的走過來,還想再說幾句親近話,但見沈瑞這般樣子,不由被唬住,也不敢再往近處走了,站在那裡,兩隻白嫩的小手只擺弄著洞簫,顯得尤為無措。

    她有些小心翼翼道:“奴……奴的簫吹得……吹得是不太好……小沈大人原諒則個……待奴到了登州,向玉珠姊姊學來……”

    王棍子別瞧人不夠英俊瀟灑,卻是歡場老手,見這麼個玲瓏裊娜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在跟前,忍不住上上下下狠狠看了幾眼過夠了眼癮,聽得這小美人竟如此說,像是個十足迷糊的,配上那張嫩得掐得出水來的小臉兒、這凹凸有致的身子和裙下若隱若現的小小鞋尖兒,越發顯得誘惑,他更忍不住沖田順擠眉弄眼,再去偷偷瞧沈瑞的反應。

    田順雖也是在樓子裡養姘頭的主兒,但在京中跟沈瑞的時間不短,也知道楊閣老府是何等勢力,知道公子爺必會處置了的,見王棍子笑得猥瑣,便警告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瑞見寶珠裝糊塗,更覺其虛偽狡詐,冷著臉問道:“寶珠姑娘如何在這裡?”

    “啊……”寶珠呆了一呆,而後仍是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道,“奴的大姊姊隨……嗯,張御史往德州去了……姊姊怕奴一個人留在濟南府……嗯,那個,被人,被人害了去,便叫奴往登州去尋二姊玉珠。”

    說到後來,她方大起膽子來,帶出幾分興奮道:“沒想到能遇到小沈大人,真是太巧了,真是,真是老天保佑。”

    沈瑞冷冷道:“你雇了八仙車馬行的車,有順風鏢行的人護著,沿官道而行,如何能遇不上我?”

    那寶珠又呆了一呆,似沒聽懂他的話,黛眉微顰,朱唇輕咬,便是愁容也透著幾分甜美可愛。

    沈瑞卻是不為所動,只丟下一句:“姑娘自去吧,那些盤算盡收了吧。莫要再跟著本官。”說罷轉身就走。

    王棍子跟在後頭,忍不住回頭瞅了幾眼,咂著嘴向沈瑞嘀咕道:“二爺,這瞧著是個雛兒呵,這模樣,倒是真個有些意趣……”

    田順真恨不得過去踹他一腳,踹歪了他那狗嘴,省得胡咧咧。

    沈瑞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們常在街面上,素來識人,還不懂這些人?風塵裡出來的,哪有好相與的?”

    王棍子嘿嘿乾笑兩聲,見田順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恨不得掐死他的樣子,便也不再說了。

    田順趁機拽了他去,一道喊一眾兄弟起床,整裝待發。

    待他們上路時,就只見那寶珠那兩輛車一行人仍綴在他們隊伍後頭不遠不近處跟著。

    沈瑞自然不喜,田順也是機靈人,哪裡還用沈瑞開口,自己便找了王棍子說了兩句。

    王棍子又不是嗜女色如命的人,後面的也不是什麼難得的絕色,田順一提,他便拍著胸脯表示要幫忙分憂,遂喊了後頭那行為首的鏢頭過來。

    那鏢頭自然認得大名鼎鼎的棍子爺,昨兒晚上原本碰上他們一行還頗為高興,想著在東家面前好生表現表現,鏢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頭等的鏢頭也不是單靠著武藝好上去的。

    沒成想接到的竟是個禍頭子,不懂規矩惹得棍子爺和大人物厭惡,連帶他也吃掛落。

    那鏢頭愁眉苦臉道:“棍子爺,這個這個,府衙書吏來簽的契,沒法半路上甩下她。”

    說起來,這鏢行立契還是沈瑞提出來的。

    從前做這行當不多,更沒有很嚴格的規矩,大抵說好了酬金寫個收條就接鏢,真遇到劫道的,人沒事兒,那鏢局子就按價賠吧——自然也有賠個傾家蕩產跑路的。

    若是人都沒了,那……就啥也不用嘮了……

    如今順風鏢行這契書卻是立得格外清楚,雙方權利義務一條條列出來,各種費用和相應賠償也標得明白,末了還往官府備案。若是將來出事起了糾紛,也可憑契書斷案的。

    沈瑞一直叫這個為“合同”,只是大家一時還叫不慣,仍叫契書罷了。

    王棍子初時不以為意,覺得麻煩,後來不得不承認,立了“合同”之後,確實接了一些大商賈的單子。

    從前那些商賈可都是信不過旁人的,自有了官府備案的“合同”,他們鏢行也就變得可信任多了。

    然今天,這“合同”,也束縛了他們。順風鏢行自來以“信”立足,既立了契,就不能半路甩掉那個小娘。

    王棍子本就長的臉更拉下三尺來,眼珠子轉了轉,又張口罵道:“蠢蛋,不甩了,還不會繞道走?!別在爺跟前礙眼!”

    那鏢頭臉也更苦了幾分,山東這幾年受災,處處都缺銀子,便道失修,若不走官道,好些道是沒法走的,而且也忒繞遠。但他也想不跟著東家後添膩歪,末了到底還是喏喏應了。

    王棍子一臉晦氣回去稟了沈瑞,說是立了契的,不能毀約,但已讓那鏢頭帶路往別處走了。

    沈瑞正在同四位師爺說著一路風物,聞言也只點了點頭。

    不想少一時,那邊竟吵鬧起來,那寶珠姑娘口口聲聲有要事,執意要來見沈瑞。

    護衛們本是攔著,結果她竟喊出事關御史,潘千戶在那邊聽了,擔心真有大事,只得讓她過來了。

    四位師爺便都“迴避”了。

    那寶珠姑娘拎著個食盒,好似方才根本不曾有過爭執,見了禮就將手中食盒遞過來,笑道:“奴怕路上乾糧粗糲,特地親手做了些點心,請小沈大人賞個臉面嘗……”

    沈瑞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這就是你的‘要事’?”

    寶珠臉上僵了僵,轉而忽閃著大眼睛,陪笑道:“大人吃得好了,於奴就是天大的事兒了。”

    “夠了。”沈瑞揮揮手道,“若是五六年前,你扮這番年少無知的姿態或還有人信你。如今麼……”

    寶珠姑娘甜美可愛的小臉上再也擠不出半分笑容來。

    “本府沒有功夫同你兜圈子,你們姐妹只怕早就將本府的事打聽清楚了,不必再演這久別重逢的戲碼,有什麼直說了吧。”

    寶珠垂下長長眼睫,終是抬起手來,用袖子遮了臉,聲若蚊蚋道:“奴姊妹就如浮萍……委實辛苦。玉珠姊姊如今在登州也站住腳了,聽聞沈大人放了登州知府,奴姊妹喜不自勝,想……嗯……嗯……奴等願為沈大人驅使。”

    沈瑞冷冷道:“你既知本府的事,就當知,本府從不屑用那些鬼蜮伎倆,何況此去登州,本府也不是要去同誰勾心鬥角的,沒有用你姊妹的地方。你還是另謀高就吧。若再跟著本府,便是敵非友,莫怪本府不容情。”

    登州地處偏遠,沒什龐大的家族勢力,又有陸家幫襯,以沈瑞的背景足以橫掃整個登州,根本用不著那些陰謀詭計安插眼線收集情報的。

    再者,便是需要用些雞鳴狗盜之輩,這種半路投誠的,誰知道是哪一位的伏筆呢,誰敢放心用?沈瑞可沒閒心去查兩個妓子的底細。

    寶珠有些急了,袖子一撂,便道:“大人都不聽聽奴姊妹會做些什麼嗎?奴長姊在濟南府也是一等一的紅牌,裙下之臣不知多少,人脈關係……”

    “夠了。”沈瑞厭惡的揮手道,“姑娘請自便吧。”

    寶珠咬咬牙又湊近了些,道:“沈大人,奴長姊說……朝廷快開海了,奴姊妹,或能盡綿薄之力。”

    沈瑞揚了揚眉,認真看了寶珠兩眼,見她一張小臉板得嚴肅,不似作偽。

    他哦了一聲,漫不經心道:“莫說朝廷還沒這個意向,便是有,你們是會掌舵撐船,還是會織錦賣去海外……”

    寶珠咬了咬唇,瞪著一雙大眼睛,深吸一口氣,道:“……奴姊妹……認得海上走船的英雄。”

    沈瑞心下一動,面上仍不動聲色,似有不屑的樣子。

    寶珠臉上顯出幾分糾結來,好像在猶豫要不要把底牌都亮出來,終還是怕沈瑞將她丟下,跺了跺腳,道,“長姊當年帶著我們入京,就是,就是要躲一個惹不得的……嗯,英雄。後來……秦公子家裡這邊容不下長姊,我們又聽聞那人死了,海上亂得緊,顧不上我們的,這才一路往濟南來。頭年我二姊往登州去,交了一個水上的相好……”

    寶珠斷斷續續講了她們姊妹的事情,沈瑞套了幾句話,心裡也有數了,方道:“你跟著本府車隊多有不便,還是自去登州吧。到了登州,著人往八仙車馬行送個消息,本府會派人聯絡你。”

    寶珠臉上終於綻出光彩來,一笑間,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少女又回來了,她雙手捧起食盒來,甜甜笑道:“奴的手藝還是可以的,望大人賞臉嘗嘗。”

    說著又將盒蓋打開,給沈瑞看那些擺放精緻的點心,俏皮眨眼道:“大人點一塊,奴為大人試吃,沒毒的呦。”

    沈瑞翻了翻眼睛,本不想理會,但忽然注意到正中放點心的盤子有些不同,他伸出手去將點心倒出來,仔細看來,那竟是大塊的琉璃,且頗為純淨。

    雖然玻璃是穿越人士最常選擇的“發明”之一,但實際上,明朝並非沒有玻璃。

    其實玻璃的生產可以追溯到西周時期,在西漢時就有琉璃稱謂出現,並作為裝飾材料。晉代稱玻璃為“藥王”,唐宋稱“玻黎”,元代稱“藥玉”,而到了明代,除了“藥玉”、“罐子玉”外,還有“硝子”、“假水晶”、“料”等稱謂。

    沈瑞此一世發現了許多琉璃製品,只不過並沒有太大的器型,多是燒成各色珠子串作簾子。而便是略大些的,作帳子鉤等,也帶了色彩,不知是不是某些礦石沒有除淨的緣故。

    沈瑞還是頭次見到這樣的琉璃盤碟,心中一時翻湧起許多玻璃能做的事,不由問道:“這東西何處得來?”

    寶珠本見他去取點心,心裡還高興呢,結果這位不解風情的,竟是將點心都倒了,她一張小臉垮了下來,以為要挨訓的,不想這位竟是看上了那盤子。

    她眼珠兒一轉,登時就精神起來,笑眯眯道:“顏神鎮的琉璃作坊,奴的長姊去訂製的!奴知道往哪裡去尋,哪家做的好……奴,願為大人分憂!”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6 09:36
第653章 田月桑時(一)

    山東登州府,陸家,待客花廳

    陸家在登州府實稱不上望族二字,蓋因其來登州也不過兩代人罷了,算上最大剛換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陸的攏共也不超過一打兒之數,在科舉上又毫無建樹,別說舉人,秀才也沒一個,子弟全在經商,也就多說算個富賈。

    雖只是商戶,登州府卻沒什麼人敢瞧不起他們,一則好歹背靠著松江陸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陸七老爺忒會做人,官府上下打點得清爽,不知怎的還勾上了幾處衛所,攬下了些海上營生,財源滾滾,隱隱就成了登州商賈之首了。

    尤其近幾年,聽聞他們攀上了京中豪門,生意越做越大不說,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兒給辦下來了,如以此來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覷於他。

    待陸家的外甥沈理沈狀元成了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登州府上下待陸家也就越發客氣了。(沈理的母親為陸家旁支女,雖不是陸七老爺這支,也沒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陸家交好的京中衙內沈瑞沈傳臚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時就將陸家供了起來。

    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這會兒陸家這待客花廳裡,附郭的蓬萊縣有頭有臉的富賈鄉紳都來了,全衝著陸七老爺齜牙咧嘴努力露笑臉秀親善。

    今日的議題只有一個——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勝,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點兒什麼合適、多少合適……

    各家商舖的花紅暗股都是老規矩了,必然要給的,誰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著不會在新知府面前賣什麼好。還是要靠點兒特別的禮物才能給知府大人留個好印象。

    都說“前世不修,知縣附郭”,其實這附郭府城的縣裡商賈也是一般,既圖府城繁華,那就要伺候兩層“婆婆”——知縣、知府,哪一層也不能得罪。

    這不,便都來陸七老爺這邊來探探口風取取經。

    陸七老爺年過半百,鬚髮皆白,卻是精神奕奕,精壯的身板、古銅色的皮膚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樣子,只是一張口,難免還帶出幾分鄉音。

    他原是松江陸家庶支的庶支,但陸家相對於松江其他大族,人丁過於單薄,故而子弟還是頗為抱團的,陸七老爺少年時並沒受什麼磋磨,他經商,也是全憑自己愛好。

    陸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賈事攢下萬貫家財後始讀書的,因此是子孫士農工商皆不禁的,陸七老爺的父親就是行商,幫兄長經營家中產業的。

    陸七老爺自啟蒙起就不喜讀書,倒是常溜去鋪子裡,三字經背不下來,那鋪子裡各色貨品售價倒背個滾瓜爛熟,一手字寫得七扭八歪,算盤卻是打得飛快,如此一來,其父大樂,便培養其經商了。

    後機緣巧合,陸七老爺跟同鄉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東,結識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條發財的門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東生兒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陸七老爺原就與族中關係不錯,落戶山東後也曉得沒有家族庇護的不易,便聯繫松江族中合夥買賣。

    松江陸家也未短視,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貿的生意,松江因屢有倭亂,海疆管控極嚴,朝廷也重視,松江陸家的生絲、棉布等緊俏貨品都是悄沒聲運來山東,由陸七老爺這邊發賣謀取高利潤的。

    這些年下來,山東陸家與松江陸家關係一直是極親近的。

    陸七老爺笑眯眯的,摸著花白的鬍鬚,操著一口不那麼地道的山東話道:“老朽這把年紀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吶,又是京裡的衙內,傳臚公,什麼好的沒見過呢……”

    眾人心裡罵老狐狸,嘴上還要說:“說的不就是麼,俺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個什麼,這才來求您老人家給掌掌眼、支個招兒。”

    陸七老爺又口頭謙虛一回,方一指身側坐著一直微笑裝木偶人的陸三郎,道:“三倌兒,你說!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給諸位你叔叔伯伯兄長們講講小沈大人的喜好。”

    眾人心知這老東西是炫耀家裡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淺呢,不過大家也都知道這陸三郎在松江陸家也是數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過京裡,山東陸家同京中的線兒就是他牽上的。

    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傳出來幾天啊,這位就從松江快馬加鞭趕上來了,還能為著什麼?!

    故而如今誰也不想錯過這機會,都陪著笑臉支棱著耳朵聽著。

    陸三郎拱手團團為禮,語氣客氣,一口南音官話聽著格外悅耳,可說的卻是:“去歲松江府也遭了災,諸位前輩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場上打滾兒的老妖精,聞弦音知雅意。

    去歲蘇松那邊鬧饑荒,以沈家陸家為首的世家大族積極配合朝廷和買,平價賣糧,又帶頭組織富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統一分派到各縣,幫災民過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來,面對的就是山東處處是災荒的光景,登州雖沒報災,卻並非沒受災,不過不如濟南府那般嚴重罷了,且多少還是有一些那邊的災民逃來。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賑災,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會不用松江這招。

    陸三郎這話,也就是點撥眾人,想討好新知府,就麻溜幫著新知府把安撫災民的事兒給辦好了。

    眾人彼此對個眼神,便有兩位年長的咳嗽一聲,唉聲嘆氣道:“這二年到處天災,老天爺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東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話鋒一轉,又道:“俺山東不比恁蘇松。蘇松產糧產布的好地方,山東……唉,這鬧起饑荒來,是真個沒轍呀……”

    山東確實沒蘇松那般富裕,受災情況也更嚴重,各家手裡那點子存糧不為囤貨居奇還為自己過河保命呢,如何會輕易捨出去。

    給個知府大人送禮能送多少?千八百兩到頭了,糧食在這樣的年景,卻是無價。誰不會算這筆賬呢!

    誰也沒有前後眼,誰知道災荒能鬧幾年,誰又知道這位知府大人能呆幾年呢——登州這七八年間已經換了五位知府了!

    陸三郎如何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戶都乖乖配合官府和買,誰不知道糧食的價值!還是沈家、陸家牽頭,沈漣和陸三郎挨家去說和,加之先前章家賀家被抄家到底嚇到了松江大族,這才使得和買順利。

    陸三郎便也不接茬說糧食,轉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驚無險過了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為家祖、太祖謀了六品官職。”

    果然有人眼神變得不同。

    當時松江府那邊知府摺子遞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頓讚賞,聽說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賜的“積善之家”的匾額,祖上獲贈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數。

    不過仍有人陰陽怪氣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門楣。只俺卻是沒這樣福氣的。”

    又有人道:“陸家書香之家,這樣錦上添花實是美事一樁。但俺家祖祖輩輩土裡刨食的,十里八鄉的都知道,硬求這福氣,既求不來,也惹鄉親笑話。”

    山東這邊雖也講究門第,婚配上論個門當戶對,但比之蘇松是要差上許多了,尤其登州這邊,原也沒有幾家稱得上官宦人家的,給祖上捐個官職不過是臉面上好看些罷了,說起來都是虛的。

    登州這些富戶,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除非有實打實的利益擺在眼前,才會讓他們出手,拿些虛名來是沒有用的。

    陸三郎便又不動聲色的換了話題,道:“如今北邊海疆太平,山東這面已是幾十年風平浪靜了,實是山東大幸。”

    海貿!這一下子,滿屋子人都精神起來,這才是兔子!是只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著陸家因著海貿而財富膨脹起來的,多少人眼紅這生財之道,沒少想壞招兒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後,登州的船廠、往遼東去的海路都緊緊攥在陸家手裡,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裡都有人,眾富賈便是眼紅也是無可奈何的。

    如今陸家提出這句來,顯然是有鬆鬆手的意思,怎能不讓人心動!

    這會兒一個兩個的也都不端著架子繞著彎子了,撕開那層面皮,紛紛直言問道:“不知道沈大人欲如何經營海疆?”

    “如今的船廠可是要擴建?”

    “往遼東行船時間總歸有限,這許多船隻,若不利用起來,豈不浪費。”

    “正是!海運還是便利的,當建議沈大人多開幾條航線才是……”

    陸三郎聽著眾人七嘴八舌自說自話,終於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來。

    他待眾人聲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當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張開海路,這才有登州的船廠。”

    眾人只知道陸家是走了京中關係,卻不知道還與這新知府有關,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說過,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樣離得了商賈呢。全賴商賈將百姓種的糧食、果蔬,織的絲綿布匹賣出去,讓百姓手裡有了銀子,養得活一家老小,有了餘錢,日子才有奔頭……”

    陸三郎話音一落,眾人就紛紛附和沈大人英明云云。

    士農工商,在讀書人眼裡,商賈就是最低賤那等,如今能碰上一位瞧得起商賈的官老爺實屬萬幸。

    陸三郎環視週遭喜形於色的眾人一眼,方微笑道:“諸位前輩都比小子更懂貨殖之道,商路通了當然是頭等的大好事,但若是沒有貨,嘿,諸位說,可賣個什麼呢?”

    他漸漸斂了笑容,“如今百姓溫飽尚是問題,又哪裡來的奔頭去耕種織布?諸位,有了船,開了路,是要將自家倉裡的糧谷布匹運出去賣,還是要賣些現成的——做那人口買賣呢?”

    一時室內落針可聞。

    賣什麼?還能等著登州的百姓現種出來織出來啊?!

    當然是從別處販來再賣去海外獲取多幾倍幾十倍的利潤啊。

    你陸家難道賣的是本地土布?還不一樣是從松江倒來松江棉布才賣的!

    可這話,卻沒有人敢說出口。

    現在海路只在陸家手裡,海貿還沒有成文的規矩。

    現在,知府的話,也許就是海貿的規矩。

    知府要是說外地來的某某貨不能上船,那巴巴運來的東西就全白搭了,就干等著貨爛在庫裡吧。

    這種事兒,便是在有成例規矩的運河上也是屢見不鮮,讓不讓你過就是各處關卡所在地的官老爺們一句話的事兒。

    眾人只沉默著,彼此用眼神交流,雖然坐在這邊的大抵是一族之長、一家之主,但如今糧食金貴、海路難得,都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下決斷的。

    陸七老爺見好就收,也不逼迫太過,笑著圓場表示坐在這裡乾巴巴聊得沒無趣,家裡已設下宴席,不如邊吃邊聊。

    眾人本就想著從陸家多探聽些消息,現下又想彼此一處商量海貿,因此紛紛口稱叨擾,留下來宴飲。

    席間推杯換盞,看上去賓主盡歡,卻不過是各懷鬼胎。

    散席後,本是以年邁不勝酒力為由下桌的陸七老爺好端端的坐在書房裡,小幾上一壺燒酒,四碟小菜,他老人家端著個小小的酒盅,“滋溜”、“滋溜”美滋滋的慢慢抿著。

    見陸三郎進來行禮,他還笑眯眯的向一邊兒的長隨道:“添雙筷子來。”

    陸三郎忙笑著擺手道:“七叔好興致,侄兒實喝不下了。”便接了長隨手中的茶盞,舉了舉致敬。

    僕從盡退了下去,爺倆碰了個杯,陸七老爺嘆道:“三倌兒,這地方不比松江,也比不得濟南府,又多得是土財主,看不長遠,得下慢功夫敲打。你不要心急。”

    陸三郎搖搖頭,道:“席間卻是聽得隻言片語,他們說沈大人這般背景,不過下來熬些資歷,山東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他日別處出了缺也就走了,如今拖上一拖,也就到夏秋了,轉過年他惦記著走,也就不會死盯著不放了。”

    陸七老爺聽了,眼睛一瞪,呸了一聲,酒盅一撂,道:“這都是什麼話!一群蠢貨。”

    陸三郎嘆道:“卻是也有道‘新官上任怎麼著也有三把火,這三把火就能把俺燒著了’的,道‘既是來攢資歷的,焉能不做點兒政績出來!’云云”

    陸七老爺筷尖狠狠撥拉著小菜,道:“要不是沈大人這次的盤子太大,咱們一家接不下來,哪裡還會讓這群東西跟著摻和。原還想著看看哪個是懂事兒的,值得拉拔一把,結果一個兩個都是榆木腦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看看,這一兩日,有沒有反應快的過來尋您吧。”陸三郎端了茶盞啜飲一口,茶已微涼,帶出些苦味來。

    他心下嘆了口氣,原想著給沈大人打個前站,早早把和買的事兒安排好了,到時候沈大人一呼百應,彼此臉上都有光彩,奈何這群人就是油鹽不進,都想著輕輕鬆鬆佔便宜。

    哪裡有那樣的好事兒?!也不想想,便真有那樣的好事兒,京中早就伸手過來了,又哪裡輪得上他們吶!

    “算著日子,十六快回來了吧。”陸三郎輕聲道。

    因陸七老爺與松江本家走得近,子嗣也都巴巴的寫了生辰送回松江本家去按照族中排序並取名,陸家子嗣單薄,男娃女娃一起排行一起取名。陸十六郎實是陸七老爺嫡長子。

    去歲參加完沈瑞的婚禮,陸二十七郎隨趙弘沛往山西去了,陸十六郎則去了遼東,本也是擬今春渤海開凍後,走海路運些特產回登州的。

    沈瑞這邊得了信要來山東後,就派人快馬傳遞消息到遼東去尋陸十六郎,讓他額外買些東西的。陸十六因而推遲了歸程,按照沈瑞的吩咐在遼東各地採買所需。

    山東這邊在收到了沈瑞要外放登州的消息同時,也得知了陸十六郎為沈瑞採買將延期歸家的信兒。

    如今,陸三郎就只盼著陸十六郎帶回的東西能迅速扭轉當前局面了。

    這日議事後,只有寥寥三四家中小家族再度來拜訪陸家,表示願為陸家馬首是瞻,配合和買。

    登州原有些名望、有些官場背景的家族則都持觀望態度,導致一些搖擺不定的富戶也站在了他們那邊。

    陸十六郎,卻在沈瑞都抵達登州後,仍未歸來,陸家也不由憂心起來。

    *

    沈瑞自濟南府出來,要穿過青州府和萊州府。他此行本身就十分低調,自然不想驚動地方。

    青州府知府榮節是焦芳的門下,見沈瑞安安靜靜的,也就樂不得權當不知道這位過境。

    萊州府知府李楘則是早早讓人關注了沈瑞的行程,到了掖縣境內,便有人報與他知,他就下帖子相邀沈瑞。

    李楘之所以如此,除了萊州與登州相鄰,兩府總有需要相互照應的事情,還因萊州府同樣海岸線漫長,都傳沈瑞帶來開海的消息,對萊州來說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好消息。

    此外,還有一點,李楘曾任松江府上海縣知縣。與松江府人沈理、沈瑞算有一脈香火情。

    李楘是成化十四年的三甲同進士,由教諭為知縣,勤政愛民,官聲極好,在上海縣知縣任上因以丁憂去職時,當地百姓還為他立生祠祭祀。他起復後擢光祿寺少卿,外放青州同知,後升萊州知府。

    因李楘有在南直隸任職的經歷,弘治十八年政權迭代時,謝遷門下曾有人拉攏過他,彼時他剛好知府三年任滿,考績上上,是可以陞遷的。可惜他素來不喜鑽營,厭惡結黨,進而婉拒了。

    於是,他就在萊州知府位置上一呆八年,不曾挪動。這在山東諸府裡是頗為少見的。

    當然,許是因他沒有入謝黨而躲過了劉瑾事後的清算,也未可知。

    不過到底與謝黨有這層嫌隙,因此在沈理來山東後,李楘與之始終是不遠不近的關係。

    沈理也在同沈瑞講山東各府情形時提過這位,對其評價還是頗高的,“能幹、務實,”彼時沈理道,“只是年紀大了,頗為固執。”

    沈瑞收到帖子當然要給面子,便在路過萊州府府城時候特地去拜訪了李楘。

    萊州府衙後知府宅邸佈置得極是清雅,沒有什麼名貴的山石花木,卻別具匠心,擺設簡約而並不寒酸。

    李楘雖有清廉愛民的名聲,但到底不是海瑞那樣的人。

    他宴請沈瑞的這一席,亦是雖以清淡為主,卻也隨了山東尚四為尊的規矩,四碟小菜、四碟按酒、四碟清炒、四碟油果,另有四碟手剝乾果,麵食兩道、米飯兩道,頗為豐盛。

    李楘年近花甲,面容清癯,深深的法令紋顯得十分嚴肅,但實際上交談起來他還是頗為慈和的。

    他直言看過沈瑞青篆書坊刊印的農書,也通過同年故舊聽說過沈瑞的賑災札子部分內容,因此特邀來一見。

    沈瑞原以為李楘會談海貿,卻不曾想他談的卻是耕種。

    好在沈瑞這一路上同兩位於師爺聊山東種種,因災荒特別問過耕種問題,想想萊州的情況,也就不奇怪李楘所問了。

    山東中部、東部多丘陵,倒是中間青州府、萊州府有部分土地為平原,地力要好上許多。萊州耕地面積只有青州一半,每頃徵糧額卻和青州相差無幾,可見土地相對肥沃。

    登州就差得多了,丘陵佔了絕大多數,耕地面積在山東諸府中為最少,此時只有五萬餘頃,比之萊州少了一萬五千頃,更只有青州耕地面積的三分之一多些。

    沈瑞那青篆書坊絕大部分農書裡的耕種技術,理論上說,在登州這丘陵薄田上沒什麼施展空間,卻是比較適合萊州。

    李楘既是守舊務實派,自然要從土裡尋生機。

    沈瑞本就欲推廣農耕技術,見李楘有興趣、萊州有條件,自然不會藏著掖著,他也希望萊州大熟,這樣也能減輕登州的糧食壓力,便仔仔細細將所知統統講述出來。

    李楘越聽越喜,越談越投機,原就在京中好友書信中得知御道投書事中沈瑞作為,對他印象頗好,如今幾乎是以忘年交論了。

    沈瑞也是一邊兒聊一邊兒暗暗點頭,這位李知府確實是位做實事的官員,也難怪其在上海縣知縣任上能得百姓愛戴,自發為他建生祠。能與這樣的知府毗鄰,日後許多事都是可以合作共贏的。

    這場交談中,沈瑞也同樣受益良多,李楘基層官員出身,又有多年知府經歷,在行政上的經驗也非幾位師爺可比,他視沈瑞如子侄輩般諄諄教導,讓沈瑞也窺得了不少為地方官的竅門。

    一席宴是真正的賓主盡歡,沈瑞辭別萊州府時,李楘親自相送,並相約彼此書信往來,共商治理地方之事。

    *

    出了掖縣入招遠縣便是登州府境內。

    新知府來了,登州各縣自然熱情巴結。

    招遠縣知縣早早就派人在登萊交界驛道上守候新知府大駕了,沈瑞一行剛剛踏上登州地界,招遠知縣就帶著縣丞、主簿、教諭以及一干鄉紳耆老到了驛站相迎。

    大約是覺得沈瑞少年新貴,應是喜熱鬧好臉面,故此一番搞得場面頗大,就差沒清水潑街黃土墊道了。

    這是歡迎,要是歡送,准保得祭出萬民傘啊遺愛靴的戲碼。如此形式主義,這馬屁也就結結實實拍在馬腿上。

    沈瑞沉了臉,冷冷同陳師爺道:“我原不想學張禬那套質問,但看來這世上腦子拎不清的人實在太多。”

    陳師爺笑道:“東家也不必生氣,巴結上峰也是人之常情。東家不喜他們務虛這套,點撥一二也就是了。也不必如御史那般苛責。”

    小於師爺三十來歲年紀,比所有師爺都年輕,與沈瑞同輩相處,這些天也摸清了沈瑞的脾氣,知道他隨和,便湊過去笑著道:“招遠雖也是山多地少,但田畝還是不錯的,東家不若問其耕種,看他待怎答。”

    沈瑞也忍不住一笑,故作一本正經道:“多謝小于先生教我。”

    小於師爺嘿嘿笑了兩聲,道:“學生一會兒也去敲邊鼓問問那邊幕友。”

    此地因在登萊邊界,常有商賈路過,驛站倒是不小,這一群人還能容納得下,只是講究的椅子便沒那麼多了。驛吏費盡心力才張羅了些體面凳子給諸位大老爺坐。

    沈瑞打見到他們便沉著臉,招遠知縣不明所以,自然小心伺候著,待到驛站大堂按位次做好,招遠知縣剛想說兩句場面話,卻聽得沈瑞先開口了。

    “諸位特地而來,想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本府。”

    招遠知縣差點兒沒從椅子上滑下去。哪兒來的好消息!!

    下頭主簿同知縣是一條心,見大老爺臉上發僵,忙出來圓場,無恥繼續拍馬道:“大人來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諸位消息靈通,想也知道,京中特遣兩位御史胡大人、張大人到山東。這兩位還不曾來過登州,本府在濟南府有幸見著了兩位大人,張大人曾言不日便要往登州來……”

    眾人也都知道京裡派御史下來了,是查糧倉賑災什麼的事兒,登州雖偏遠,但衛所多軍屯也多,且因要往遼東運物資,各處物資彙集登州,在附郭的蓬萊縣設有多處倉儲,巡按御史是必要來查的。

    因此便紛紛應聲,表示知道此事,又表示已做好了迎接御史大人的準備。

    沈瑞臉上方緩和了一二,點點頭,道:“既諸位知道,本府也就放心了,想來你們此來也是將各處情況都盤點個明白了,那便將寫了文書,連帶寫一寫如今招遠各處春耕情況、水利情況、民生情況、有否災民等諸事,煩勞知縣帶去府衙,屆時本府也會讓各縣報來,本府與各縣知縣共商治民大事,今日便暫且不聽諸位親口匯報了。”

    招遠知縣是真坐不住了,眾人也都苦了臉,原是想來露個臉,若能同知府吃席,那回去也有得吹噓,怎知道這小沈知府竟上來就發任務,還要將諸多情況寫下來!知縣大老爺是不可能自己動筆寫的,那就得他們下頭人層層上報了。

    招遠知縣其實對地方上真是不很瞭解,因登州多山地,運輸不便,驛路不多,而通往登州府城的驛路更只有過招遠的這唯一一條,商賈也好,物資也好,都要從這裡過。

    招遠知縣每天坐在縣衙裡,就有孝敬銀子從驛路上流進他的腰包,他如何還會去認真關心百姓疾苦,自然都樂不得都丟給下頭人以及師爺,不出疫情、不出流民、不出民變那就萬事大吉。

    他原想著給新知府做做臉,私下裡再送點兒銀子,他就還能過太平日子。他上任之後對之前兩位知府,也都是這麼做的。不想這個年紀輕輕的小知府不按套路出牌。

    招遠知縣有心起來說兩句,卻見小知府沖眾人點點頭,便就走了,改由兩個中年幕僚打扮的人出來招呼眾人,他狠心咬咬牙,強擠出來個笑容,幫著打發了眾人。

    轉回身來,他就帶著兩個富戶往沈瑞這邊送禮來了。

    沈瑞卻是根本沒見,禮也沒收,陳師爺出面接待,似笑非笑的表示,沈大人素來關注民生。話不多說,點到即止。

    而小於師爺也在收了招遠知縣師爺的大紅包之後,才笑眯眯的表示,沈大人是要來做一番事業的,以沈大人的身家背景,還差你們那點子銀子嗎?沈大人眼裡不揉沙子,聽從府衙吩咐、把交代事情辦好,便是一好百好。要是只會糊弄事兒,那就怨不著大人心硬了。

    那師爺擦著冷汗去了。

    於是招遠知縣也火急火燎的發動起所有手下開始撰寫報告。

    沈瑞一行稍作休整便即啟程。

    招遠知縣這場笑話以及新知府的要求閃電般傳往登州各州縣。

    出招遠到黃縣,黃縣知縣早早聽了風聲、吸取了教訓,自不會犯招遠知縣的錯誤,來拜見沈瑞時沒搞那麼大陣仗,見面寒暄兩句就簡單說了黃縣春耕概況。

    而且黃縣雖耕地不多,但還海濱有煤礦、南部有金礦,黃縣知縣將這些情況也都一一告知。

    沈瑞也滿意這樣的工作態度,兩人倒是相談甚歡。

    消息再傳開去,各州縣官員便知該怎麼做了。

    三月下旬,沈瑞一行抵達了終點站,登州府城。

    *

    登州最早設於唐武德初年,唐宋時乃是中朝、中日交流重要門戶。

    明初登州屬萊州府管轄,洪武九年升府,仍置於蓬萊縣,領州一縣七,乃寧海州、蓬萊縣、黃縣、福山縣、棲霞縣、招遠縣、萊陽縣、文登縣。

    登州府城位於蓬萊縣北,黑水河入海口處。洪武十年在原元朝城址上拓建新城,引黑水河為護城河,現有城門四,大水門三,小水門一。城北刀魚水寨也是同期拓築的水城。

    昔年南京為國都時,登州是朝鮮入貢必經之地,然自從國都北移,朝鮮便開始經遼東過山海關直接入京朝貢,登州的入貢線路徹底廢棄。

    此為登州第一個衰落期,不過因遼東軍需大抵要從登州運往遼東,登州囤積大量物資,仍為北方海運樞紐。

    只是這樣的好景也不長久,因海運風險大,弘治以來,少發船隻,登州才漸漸衰落下來。

    直到陸家打通了京中關節,重啟登州海運,登州府城再次煥發生機。

    沈瑞自從府城西門迎恩門入城,房瑄帶蓬萊縣一應人城門相迎。

    房瑄是聰明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這次升職是怎麼來的,因此雖然官職已比沈瑞高了,年紀也比沈瑞大許多,又是官場老前輩,卻對沈瑞格外親切熱情。

    沈瑞自然也會做人,對房瑄也是客氣熱情。

    入城後沒走多久便是府衙,兩位知府前堂寒暄,一一見過府衙屬官以及附郭的蓬萊縣一應官吏,陳師爺則帶著沈瑞的幕僚團隊,與房瑄的幕僚團隊就一些具體庶務進行交接。

    之後府衙在登州城最大的酒家雲鶴樓設宴。

    原本應該開宴兩次,房瑄為沈瑞接風,沈瑞再回請為房瑄餞行。

    但因前有張禬在濟南府斥山東官員奢靡不恤百姓,後有沈瑞在招遠縣給了招遠上下沒臉,且房瑄又趕著去上任,這宴席便合二為一了,總體也不鋪張。

    當然,便是再簡單,這府衙、登州衛、蓬萊縣衙上下,乃至陸家這樣的豪賈富戶也全都到場了。

    雲鶴樓東家、蓬萊望族韓家也在席間,又極是識趣,這一日雲鶴樓不接待外客,不是包樓勝似包樓,又向府衙賣好,也不說不收銀子孝敬大人們的話,卻收得極少,不過象徵性收些許銀兩。

    上的菜都是雖不名貴卻格外精細,不顯奢華又不落俗套的,顯得府衙節儉。

    席上不談公事,只論風花雪月。

    房瑄卻是在散席後,於府衙密室中,同沈瑞細細講了登州種種,賣了個大人情給沈瑞。

    翌日沈瑞走馬上任,房瑄也沒多留,興沖沖往河南去了。

    而此時有兩份旨意翩然抵達了登州府,竟沒比沈瑞晚到幾天。

    一份是給沈瑞的,皇上知道了沈瑞遇襲之事,震怒非常,下旨讓濟南府、德州衛徹查此事。又安撫沈瑞,按照常規賜銀兩絹布外,竟賜了一把短劍。

    小皇帝一本正經的表示這是給沈瑞防身的。

    但沈瑞心裡知道,這恐怕是小皇帝玩心大起,搞個縮小版的尚方寶劍,不由哭笑不得。

    皇上不明說,沒賜予該劍代天子斬佞臣的權力,沈瑞自然就不能拿來當尚方寶劍用。

    但有這麼個東西在,接旨時眾人都見了,又見來傳旨的小公公和錦衣衛與沈瑞都十分熟稔的模樣,知沈瑞仍簡在帝心,也是一種震懾。

    另一份旨意則是給千戶潘家玉的,表示他護衛朝廷命官、全殲匪盜有功,擢升為指揮僉事,因他水性極好,特調至登州衛,負責操練水兵備倭。

    潘家玉接旨後簡直喜出望外。

    先前他最好的打算不過是憑著剿匪的人頭攢點功勞,升個指揮僉事,不在安德縣受牛千戶等一眾小人鳥氣。

    在被德州左衛指揮使拿下大獄後,這個念頭也就破滅了。

    雖然沈瑞救他出來後對他說過已寫信回京,但他始終覺得那是一種安慰罷了,不成想沈瑞真的為他謀了這樣好的前程,不由得感激涕零。

    他不僅升了官,還遠離了那群小人,更難得的是能真正操練一支隊伍,一展抱負!

    “沈大人……”潘家玉一個硬漢,受刑時都咬著牙一聲不吭的,此時竟有些濕了眼眶,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大恩……”

    沈瑞笑眯眯的接過話茬來,拍了拍他,道:“潘兄如今可是上了我的賊船了。”

    饒是潘家玉正感動中,也忍不住笑了,隨即又板住臉,認真道:“自大人將我救出,我便已在大人船上了。大人大恩我永不敢忘,有何差遣大人儘管吩咐。”

    沈瑞正色道:“潘兄是自己人,我便直說了,潘兄可知皇上為何要將你放在登州這位置上,又許你操練水兵?”

    潘家玉正要說話,沈瑞擺擺手道:“莫說什麼萬歲聖恩的場面話,我不妨實話告訴你,你想也聽說了開海的種種傳聞,將你放在這裡,正是皇上對開海一事的重視!”

    “你有能力帶好水師,我是知道的,你的水師不只是備倭,也是要為開海保駕護航。海上不只有倭寇,開海之後巨大的海貿利潤會引來無數海上強人覬覦。咱們不能打無準備之戰。”

    “我早在出京時就寫信往南京去,向我的老師、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借了一些懂水戰的能人……”沈瑞說到此時,果見潘家玉眼睛都亮了,不由莞爾一笑,繼續道,“登州本就有船廠,這幾日我就會安排人帶你去看。兵士這邊,登州衛不會為難你,我也寫信回去往後軍都督府活動關係了,你在德州左衛的心腹列個名單出來,我儘量幫你爭取要過來。”

    潘家玉聞言更是震動,認真一禮,道:“大人日後若有驅使,潘某萬死不辭!”

    沈瑞擺手道:“潘兄言重了!你我皆有一番抱負,都望能在登州施展!都是自己人,潘兄如今也是正四品官身了,便不要一口一個大人的論了。”

    潘家玉便拱手道:“我虛長幾歲,便不客氣叫一聲沈賢弟了。”

    *

    潘家玉升任登州衛指揮僉事的事情在登州府引起了不小的震盪。無它,眾人皆認定這是要開海的信號。

    於是近日登陸家門的人又多了些。

    然而先前火急火燎想圈攏眾人配合和買糧谷的陸家,這會兒卻又無聲無息了。

    陸七老爺開門迎客,卻是笑面彌勒,有用的一句不說,和買一句不提。

    陸三郎也不再待客了,他同陸七老爺的兩個女婿劉廣南、褚徵以及陸家遠房幾個侄兒分別帶著小沈知府的管事下人滿府城、乃至滿蓬萊縣的轉悠。

    聽聞福山縣人褚徵還帶著府衙一位師爺往福山登寧鹽場去了一趟。

    這一下更把一眾人胃口吊得高高的。

    海貿、鹽引,哪一樁不是暴利!

    莫說登州府蓬萊縣的望族富戶們抻脖子瞅著,連周邊如黃縣、棲霞、福山的人也紛紛想往這邊湊。

    有人悄沒聲的就把谷糧備好了,就等著官家提和買就全力配合,好套取海貿、鹽引的巨大紅利。

    也有人乍著膽子往府衙送了禮。

    沒想到,在招遠縣、黃縣一點兒禮物都沒收下的小沈知府現下居然對禮物來者不拒。

    眾人越發覺得這事兒有門,收禮不就是為開方便之門麼,這一時間送禮的便踏破了府衙門檻。

    只是知府大人的金面也不是好見的,甭管是送真金白銀的,還是珍玩古董的,都是小沈知府的首席幕僚陳師爺出面收下的。

    這位倒沒擺京裡人那譜兒,挺客氣的,就是口風太嚴了,說話滴水不漏,一絲一毫的消息也別想聯想到。

    越是這樣,眾人越是疑心。

    幾家的族長老爺子嘴上說著這是故佈疑陣、欲擒故眾,各種不屑的樣子,互相打氣,但誰心裡都犯嘀咕。

    當然也不乏有心人暗暗記下那些送禮之人,想捏新知府一個把柄在手裡,日後若是新知府擺威風不合作,嘿嘿,這證據往巡按御史前面一遞,他一個貪墨受賄的罪責是跑不掉的。

    在這亂紛紛時,各種縣知州知縣全部抵達了登州城。

    本身新知府上任就會召見各州縣開會議事,就是這次有幾位來的慢了些——故意放慢腳程好補報告文書出來。

    先前招遠縣那一出,知州知縣們知是殺雞儆猴,誰也不會和新來的上峰對著干,尤其這位還有顯赫背景。

    因此近邊兒沒上路的就做好了功課再來,路遠的如文登、萊陽,知縣已在路上了,不能調頭回去,便放慢了腳步,加緊讓僕從回去麻溜補報告送過來。

    到底也是有早到晚到的,只是先到者沈瑞卻也並未單獨接見,就只收了報告,直到人到齊了,方下令府衙正廳開會。

    眾知州知縣進府城後就聽到了種種傳聞,這次開會便都盼著知府大人說說開海,又或者鹽引。

    不想,沈瑞提出的,卻是耕種事。

    小沈知府上任第一項政令,便是在各鄉縣推廣“朱子社倉”。

    這是一種民間農貸倉儲,補官方預備倉之不足。因是南宋朱熹所創,故此冠以“朱子”之名,對後世影響也極大。

    農貸最早可追溯到周朝,周禮裡就有相關描寫。此後歷代朝廷都會有向貧農或災民提供糧食、牛、種子等生活、生產資料的低息借貸,以保障他們的生存,推動農業生產相對平穩持續發展。

    北宋王安石最為著名的青苗法,也是一種農貸——“先貸以錢,俟谷熟還之官,號青苗錢”。

    大明王朝自然也有農貸,洪武三年起廣設預備倉,後定《借米則例》,又有監察、考滿等監督機制,都是確保農貸順利運行的。

    在太祖成祖至仁廟宣廟時,預備倉尚運轉順暢。

    然漸漸弊端叢生,一方面是官司蠹吏怠政貪墨,一方面是天災等原因導致貧農借貸後也無法償還,倉儲日漸空虛。

    就如當今,倉儲空虛到賑災已不是動用國庫,而是需用到小皇帝內帑的地步。

    民間農貸的社倉也不是這幾年發展起來的,而是早在英廟正統年間,地方上就增設了社倉。

    而山東地區在成化年間,也盛行過“朱子社倉”——編定上中下三等人戶,豐年時候人戶按等級出米糧若干,收貯於倉,遇到荒年時,先發糧於下等戶,而後中、上,用以自救。

    離今最近的弘治十三年,也曾有監察御史奏請行過“朱子社倉法”。

    沈瑞此舉,也不是一拍腦袋想出來就立時決定推廣的,亦曾向小皇帝奏請過,得到明確批覆,來山東後又與沈理、李楘、房瑄以及大小於師爺等反覆推敲過的。

    “京中遣巡按御史來魯查倉儲,諸位勤政,都在各州府自查了一番,本府看了諸位文書,極是詳盡,可見用心。”沈瑞一本正經道,好像不是他吩咐的寫自查報告一樣,“依諸位的文書來看,此時當行朱子社倉法最佳。”

    他說著讓人將謄寫好的實施方案發到了各知州知縣手上。

    基本上也是依照前法,核實丁口、確認人戶等級,限令各等級農戶最低捐粟額,確認糴本。每年春耕時貸民種子口糧,秋收時收回,若年景不好歉收,小歉則蠲其息之半,大歉盡蠲之。若遭災荒,則作賑災,先給下、中戶,後給上戶,對下中戶免費發放,上戶則要低息償還。

    此行純屬民間自救倉儲,或百戶,或者二三百戶為一社,推舉德高望重者為社長,處事公正者為社正,懂術算者為副手,凡給貸,悉聽於民,出谷備倉,自掌收放。

    官府只負責造冊登記,備有司稽考,並不介入社倉運營。

    而官方的預備倉、義倉仍照常運營。百姓是入社還是向官府借貸,皆聽憑己願。

    眾人看完後雖都低著頭,卻是眼珠子亂轉,彼此之間看來看去,拿眼神交流。

    沈瑞在上見了,便笑道:“本府既是叫諸位來議事,自然要諸位暢所欲言,也好為此法查缺補漏。”

    棲霞縣知縣左右看了看,還是最先開口。

    他棲霞縣境內山地佔了三成,丘陵佔了五成,耕地不足二成,實是產糧最少之地。這二年山東大旱,棲霞便是有河,山地也不好灌溉,是實實在在受了災的。

    棲霞知縣說得很直白:“大人,棲霞受災,貧戶實無糧可入社,富戶恐不肯拿糧來入社。”

    他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都紛紛應和。

    沈瑞點頭道:“這個自然,既是荒年,總要有啟動糧才是。朝廷有和買先例,去歲已在南方蘇松等地推行,效果頗好。”

    眾人心道,果然來了。

    蘇松沈氏去歲在和買上大出風頭,自從聽說沈瑞要來登州,各州縣也都是盤算過這事的,也不單單只一個蓬萊縣有陸家牽頭透口風探底。只是各地富戶也是普遍反應冷淡。

    “朝廷不吝給冠帶以榮終身,於本裡立坊旌之。添納三百石以上,授從九品服章,每三百石升一級,至正六品,榮耀鄉里。不支俸管事。”沈瑞道。

    這點也是松江推行的,眾人也知。

    棲霞知縣再次苦笑道:“下官只怕,愚民更重實利。”

    沈瑞淡淡一笑:“那就看諸位怎麼引導百姓了。”

    他說著揮揮手,身後姜師爺又為諸人發了張紙,確切說,是一張清單,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人名和金額。

    沈瑞表示,這是蓬萊縣富戶所捐,他們都是不求冠帶的,府衙便決定擇址蓋一“積善堂”,立一功德碑,將這些善人善款鑿刻上去。

    旁人看的一愣一愣的,皆心道到底是知府眼皮子底下,這些富戶也不敢偷奸耍滑,都乖乖捐款了。便又不免羨慕蓬萊知縣,這就算完成任務了吧?!

    只有蓬萊知縣,看著名單不住苦笑——上頭一些人他太瞭解了,怎麼可能是捐善款!

    這十之八九是來給沈大人送禮的,結果沈大人面上是收了,回頭算他們捐的,又弄出這個功德碑來。

    名字刻上去了,誰也不會自己拆穿了說我不是捐款是賄賂大人。

    名字刻上去了,這善人的名聲就定了,跟石頭一樣硬!若是官府再行和買糧谷,這群人,除非真有石碑那樣厚的臉皮,才能硬挺著不拿糧食出來。

    眾人皆為名單上著實不少銀子咂舌,便又有文登知縣嘆道:“現下,只有銀子也沒處買糧米去。”

    文登縣在山東最東,三面環海,本身境內也是山地丘陵多,平原不足四分之一,本身缺糧,而外界運來也頗不便利。

    沈瑞也不惱,道:“正是,這二年年景不好,本地產糧有限,各倉除了折損的,大半賑災之用了。”

    見眾人紛紛點頭,他又道:“此事本府也想過對策,也與萊州知府李大人商量過,向萊州倉購糧一部分,本地和買一部分,向衛所軍屯和買一部分。此外本府也向皇上請旨,動一部分遼東餉倉,折銀兌換,年內補齊。”

    眾人不由目瞪口呆,這位大人還真是有能耐,歷來只有軍屯侵荒地民田的,他竟然能把主意打到衛所頭上!

    遼東餉倉是各地運來準備輸遼東的軍需,往年因海運船少,過量囤積,許多都發霉放壞了,朝廷倒也許可地方上應急取用,事後補齊。但這二年海運起來了,遼東軍餉已是按時運送,這半路截胡……

    沈瑞似沒注意到眾人臉色,繼續道:“這筆銀錢裡,還要再拿出一部分來,購買耕牛和農具,也低息貸給農戶。”

    寧海知州忍不住插嘴道:“……大人……糧或可取。這耕牛……下官等實是無法啊……”

    眾人立時又紛紛響應,只有蓬萊知縣默不作聲,他已想到了陸家剛剛從遼東歸來的船隊……

    果不其然,沈瑞笑道:“諸位不用擔心,蓬萊陸家已經從遼東購了大批牲畜來。耕牛也不在少數。”

    眾人面面相覷,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瑞環視一週,緩緩道:“本府在京中,曾奉旨刊印過一些農書,其中有些農具甚是得用。”他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道:“天子愛民,特命夏皇親在莊上試造諸般農具,又試驗農書中所授耕種之法,這一二年也有小成。此次本府來登州,也是帶著皇上殷切期望而來,這些圖紙皇上命本府好生打造,授於百姓,以利其器。”

    下面登時一片頌聖之聲。

    沈瑞示意了一下姜師爺,姜師爺便站了出來,與眾人講陸家這批帶來牛羊多少、馬匹多少。各縣先立朱子社倉者可優先選耕牛羔羊、選種子,並享受官府預備倉的額外貼補。越早立社倉,貼補越多。

    因登州多山地,養羊倒也便宜,不比草原一養上百頭,就養上三五頭,趕上山去吃草便是,並不用十分操心草料。

    與此時飽受詬病的馬政不同,沈瑞此次低息租借牛羊,並不要求孳生數量,相反若精心照料牛羊產崽,這崽子是歸借貸人自己所有的,如此一來那點子租牛羊的利息根本就算不得什麼了。

    “朱子社倉這是一樁。農具、農書都要下發鄉里,這又是一樁。”沈瑞道,“另有一樁,本府欲張榜,尋鄉間善耕種、有經驗的老農,組成隊伍,往各縣去宣講,教百姓耕種。講授得好、所教片區秋收取得一定成果者,將授予‘專家’稱號,掛職在府衙戶房,每年在府衙領一定餉銀。此外還招收識字、勤快、懂耕種又善與鄉民交道者,輔助這些專家講學,授以‘助教’稱號,同樣掛職戶房,也有餉銀。”

    尋積年老農往鄉間教授耕種是許多地方慣用之法,畢竟農耕也是一項重要考績,於眾人也是極有好處的。

    新知府倒是出些古怪名字,還發餉銀,不過到底銀子是府衙支給,不是各州縣,不干眾人事,眾人也就樂不得不拿銀子只拿政績,便稱知府大人英明云云。

    沈瑞見眾人面上愁苦之色褪去,便笑道:“我登州多山地,少平原,耕種原就要比幾府差得多,因此農耕一事,還要諸位多多上心,咱們底子薄就要先行動,就要多想主意。朱子社倉也好,推廣農書農具、耕種方法也罷,日後還將興修水利、開墾荒地,種種皆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願與諸君共勉,共築五穀豐登繁華登州!”

    眾人忙起身,齊齊躬身回道:“吾等必當用心竭力,不負皇上厚望,不負知府大人重託!”

    沈瑞起身拱手為禮,又請眾人歸座,方才道:“朝廷這陣子清查各地倉儲,巡按御史不日將來登州。本府擬立個制度,日後每個月,各州縣都要將轄區內農耕、水利等諸般公事推進情況形成文書報上來,不必長篇大論,就寫取得的成績和遇到的困難,若有經驗則更好。

    “每季度,各州縣要清查一次轄區內官倉、預備倉、義倉社倉等倉儲情況,同樣形成文書,不必長篇大論,一切用數字說話。一式兩份,一份送來府城,一份留底備查。

    那愁苦之色便又再次回到了眾人臉上。

    沈瑞權當沒看見,接著道:“本府不喜看駢四儷六富麗堂皇的文章,諸位也不用寫得那樣麻煩,簡單扼要說明情況即可。如此兩個月下來就形成規律了,之後便容易理清了。到時候勿論是布政使司派人來查,還是京中巡按御史到來,都有據可查,不會慌亂無措了。”

    他看著眾人,露出溫文的笑容:“待本府看罷諸位這次送上來的全部報告文書,便將下到各州縣去走走,實地看看我登州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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