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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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4章 向海而生(五)

    正德四年七月,山東登州

    論節氣已是過了立秋,可這天兒是一點兒沒涼快下來的意思。

    又是許久沒下雨了,日頭乾巴巴的掛在天上,一絲兒雲也沒有,燥熱的風吹過,空氣中隱隱透著股子焦糊味兒。

    驛路邊兒的楊樹葉子打起蔫來,但田間地頭卻是一片繁忙景象,驛路上更是車馬轔轔,好不熱鬧。

    驛路旁一處兩進小院前高桿上懸著“八仙車馬行”的旗,門前卻支了個棚子,另挑著個幡兒,寫著大大的“茶”字。

    桌邊三三兩兩坐著幾個鄉民,喝著茶張望著遠處,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一輛青布馬車停靠過來,一個小廝跳下來撂了腳踏,轉身扶著一位年近半百文士打扮的老先生下來,張羅往一張空桌子去坐。

    車伕則已大聲呼喊店夥計,問茶水點心、問飲馬之處。

    角落裡站起個七八歲的小童,一邊兒朝裡頭喊“小劉哥來貴客了”,一邊兒挎上個筐,樂顛顛的跑過來兜售。

    “先生外鄉來,想是不知道,這裡不是茶館子,是八仙車馬行等車的站點,有茶沒點心的,先生看看俺這果子,還有這饃饃,都是新做的……”

    門簾一挑,店夥計一腦門汗匆匆趕來,問了客人好,見是讀書人,便指著牆上水牌與他們看。

    言辭也與小童一般,道是這裡只是車站的站點,供大傢伙候車的地方,只有茶水售賣,並不賣點心。

    那店夥計轉向牆邊大甕裡打了三碗水送上來,笑道:“這是綠豆水,免費與大家解暑的,客人儘管用,不夠了可自去添。”

    待那文士點完了茶水,又引著車伕往後頭去飲馬餵馬。

    那文士向小童買了兩碟果子,饒有興致的打量起週遭。

    只見甕旁高幾上木托裡擱著幾摞粗瓷碗,用粗布罩著,牆上釘了塊綠漆牌子。

    而一旁地上則擺著個方筐,內裡橫七豎八的也擱著些粗瓷碗,牆上卻是塊紅漆牌子。

    文人見了,不由撚鬚一笑,自語道:“有些個意思,倒是識字不識字的都能看得明白了。”

    說話間店夥計已沏了熱茶送上來。

    那文士指著大甕問道:“店家,如今天旱,綠豆也不易得,煮這綠豆水不知開銷幾何,就這般白白與路人喝了?”

    又指著那些粗瓷碗道:“若是再被人順走幾個碗,你這店可要虧了……”

    那店夥計笑道:“想來客人先前一路都是在驛站打尖歇腳的,不知道俺們這樣車站的情形。”

    見那文士點頭,他又笑道:“這原是登州城裡‘巾幗慈善堂’太太奶奶們的善心,不光俺們這裡,沿途車站都有這免費的湯水供給,冬日裡是熱茶,夏日裡是涼湯,就是為來往旅人行個方便的。”

    “這綠豆是巾幗慈善堂撥來的,水是附近村裡的鄉親們合力打的井,柴禾也是鄉親們不時送來的,來此等車的也多是左近鄉親,煮茶煮水也是便宜鄉親們,大家都很是幫扶。”

    “這碗做得糙,原也不值幾個錢,善人們說了,若果然是那家貧的,缺這麼個碗盛粥,便舍與他又如何。剛開始確有人拿走,後來慢慢的也就沒人拿了。”

    “只有大車站有住宿的才雇廚子,俺們這樣小站是不開伙的,運來點心也不方便,便只賣茶水,一應吃食都要往後面村子去買,也是叫村裡能多少賺些散錢。”

    文士聽著不住微笑點頭,連連稱讚“巾幗慈善堂”善舉。

    看那碗中的綠豆水用料十足,沒糊弄之意。

    心知這一碗水值不得什麼,卻讓人未到登州已對登州生了好感。

    又有誰會不喜歡良善之地呢?

    也難怪往登州來做買賣的人越來越多。

    當然,商人肯來也和那商籍學額不無關係。

    驛站裡不時便有人進來,果如那伙計所說,都是自去取了綠豆水飲用,用過的粗瓷碗就擱在那紅漆牌子筐裡。

    少一時,一個年輕的農夫進得茶棚來,熟稔的與眾人打著招呼,又將手中籃子裡的紅蛋分發出去。

    雖不認得那文士,卻也沒吝嗇,一般給了他,笑稱圖個吉利,請先生莫嫌棄。

    那文士知道生了娃娃的人家送喜蛋的習俗,卻不想這農夫倒這樣大方,登時對這些樸實的鄉民更生好感。

    聽得周圍鄉民紛紛道喜:“小金哥,喜得貴子!”

    那小金哥黝黑的面龐上都冒著紅光,喜滋滋的笑著謝過眾人。

    有人問他:“小金哥這是要進城送喜蛋去?這兩大籃子,可沒少拿!”

    小金哥應道:“是啊,送了喜蛋,也要上工了,想著給學徒們分分。”

    又有人笑道:“恁這都是‘專家’了,怎的不自家趕了車去,還來坐驛車!”

    小金哥笑道:“哪裡就是專家了,只是助教。哥哥們莫取笑俺,家裡多了口人,便多了嚼用,還是省著些吧。再者,家裡的驢車還沒裝風扇,哪裡有驛車坐得舒服。”

    眾人都點頭,七嘴八舌誇起驛車來。

    說話間正趕上一趟從府城駛來的驛車停靠過來,上車下車幾個鄉民,連帶車伕在內有幾個人進棚子喝水解渴。

    那車伕拿了個褡褳,遞給店夥計,道:“最新的邸報,才取來的。”

    眾人聽了,連忙打聽有什麼大事發生,便是那探頭去打量驛車的文士也被吸引了過來。

    那車伕笑道:“俺又不識字,哪兒哪兒災荒哪兒哪兒匪亂也說不上來,就聽抄錄館的秀才老爺說是山東布政使有人了。”

    眾人都是精神一振,紛紛問道:“俺們沈大人的大兄可當上了?”

    那文士則二話不說,掏錢買了一張來展開來細看。

    聽得那車伕撇嘴道:“沒有!是那個和大沈大人一邊兒大的袁大人陞官當了。還有一個是河南來的。”

    眾人發出失望的噓聲,對邸報再沒了興趣,又三五成群閒聊起來。

    很快車伕與乘客喝飽了水,趕著驛車走了。

    只那文士反覆看著謄抄的邸報,指尖無意識的摩挲著喜蛋光滑的表面,陷入自己的思緒裡。

    空懸了三個月之久的山東左右布政使終於到位了。

    如絕大多數人所料一般,無門無派的左參政袁覃升了左布政使。右布政使是由河南布政司右參政升上來的馬炳然。

    而出人意料的是,沈理從右參政轉為左參政。

    先前劉瑾奏請追奪大學士劉健謝遷誥命並原賞玉帶服色,再次清洗了劉謝舊人,眾人皆道這次沈理便是不貶官,也定得不了好去。

    就算政績不錯,也有的是明升實降的法子。

    尤其他族弟沈瑞還在山東,輕鬆一個避嫌的藉口就可以隨時將他丟去偏遠地方。

    而今,沈理還好端端留在原地。

    再看山東高層裡,劉瑾、焦芳的人已一個不剩,新入閣的劉宇也又沒能伸手進來,山東這塊算是徹底從劉瑾手中剝除了。

    實際上,山東也不在任何一位閣老手中,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要員多是如袁覃這般無門無派的。

    這般局面不免讓人思量。

    上個月京中就有消息傳來,說皇上親將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換上了登州知府沈瑞的原生兄長小沈狀元。

    這小沈狀元,也是外戚張家最拿得出手的女婿。

    由此可知皇家對登州的態度了。

    外面又喧嚷起來,卻是另一輛開往府城方向的驛車到了。

    這一趟車上人卻是不少,要入府城的,大抵帶著些貨物,那小金哥拿著兩大筐喜蛋,眼見沒法安置,便不上車了,表示要坐下一趟,又實在不行就回家去趕驢車。

    那驛車滿載而去。

    那文士瞧著小金哥忠厚老實的樣子,笑了笑,招呼道:“小哥兒是要進城?不若與老朽同車而行?”

    小金哥忙連連擺手道:“這如何使得,俺這,俺這,再弄髒了先生的車……”

    那文士擺手道:“老朽自外鄉來,正想向小哥兒打聽打聽本地風物。”說著叫車伕去趕了車來,邀了小金哥上車。

    *

    這一路上,小金哥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講起來。

    “如今不止八仙一家車馬行了,又起來了“通途”、“康莊”等好幾家,俺們蓬萊縣一般的村子都設了站點,驛車也多,車錢也便宜,按遠近算錢,十幾、二三十文這樣。”

    “比單僱車便宜得多吶,車上下都有架子,像俺這樣帶些貨的,都不加錢。俺們出門都等驛車的!平時還給捎東西呢,也不貴,方便得緊。”

    “驛車都改裝過,加了厚墊子,宣軟著呢。這路就是今年翻修的,和泥加了碎石子兒呢,不汪水泥濘,不起塵土,又平整,也不大顛簸了。”

    “那個驛車的棚子是蓆子,遮陽還通風,俺還編過賣給車行了咧。”

    “對,車頭那個是風車,他們叫它風扇。車一行,風車轉,便有涼風吹來,跟扇子似的,涼快!是那幾位京裡來的工部大人帶著魯班學堂的工匠琢磨的。”

    “那些大人們真個厲害著呢,農具不說,還造了水車,還修了水渠!如今俺們就靠黑水河引來的水渠澆地呢!是,今年是旱,黑水河水也少了,俺們那邊水渠也快斷水了,不過打了深井,倒也還能頂一時。”

    “嗯,這幾年一直是旱的,地裡收成都不好,年初時子粒都險些被吃乾淨了。好在沈大人來了,建了朱子社倉,貸了子粒、耕牛與大家,總算沒誤了春耕。”

    “俺家啊,俺家有十五畝地了。嘿嘿,原是有六畝的,後來沈大人清丈了田畝,有個大戶在俺們村有隱田,被清出來,低價發賣了,俺家也跟著買了幾畝。嗯,是,好多人家都買了呢。”

    “府衙說開荒免稅三年,包山種果樹、養山蠶也減免稅賦,哎,好些個惠民的政策呢,大傢伙兒耕種得更起勁兒了。俺家沒有山地,俺家勞力少,俺出來做工,家裡地都打理不上,也就沒包山。”

    “今年還是補種了些子,這東西好活,能救荒。沈大人說了,若是糧米有餘,俺們不吃,子還能喂牲口,今年還是要從遼東買牲口的,明年俺們就有更多牲口耕地,更省人力!像俺家這樣的也不怕了。”

    “沈大人說古書上說‘麥豆輪作,既高產,又養地。’那些個‘專家’就教俺們‘正月種春麥,二月布穀及黍、稷、芝麻、枲,三月種火豆與禾,穀雨前種棉,收麥後種豆,黍後俟,秋社種麥,又有冬麥,俱來年五月初收耕,有春耕、秋耕,可兩年收三茬。’”

    “嗨,這些也只是試種,這不才頭一年,沈大人說得先試試,若是果然好,再慢慢推廣全縣,又說各地水土不同,也未見得就都適宜,還得一點點試著來。”

    “流民啊,流民來了俺們咋不怕呢!都說流民搶糧食呢。不過聽說在招遠縣就叫沈大人派人給降服住了,這一路過來相安無事。府衙集中安置的,那叫什麼,以工代賑?就是讓他們替各社倉打深井、修水渠,搭橋修路什麼的。”

    “俺們水渠也他們修的。俺們趙家屯還差著,那邊李家屯這天兒能有收成,全靠這些個流民了,所以原本不服他們落籍登州的也都不說話了。”

    “落籍,怕啊,怕他們搶俺們社倉、搶積善堂的救濟啊。對,就是善人們捐銀捐糧的積善堂,專救濟登州百姓的,在登州做了可多好事了,等到了城裡您看就知道了,府城現今可干淨齊整了。”

    “流民全被趕上海島了?沒有,沒有,您這聽哪兒說的啊。是有些上海島了,但還有好多本地人去了。府衙說上海島開荒免稅賦五年呢!房子也是府衙給建,還給發口糧子粒、賃耕牛。有好些個沒有地的呢,誰不動心?好事兒且輪不上流民呢。”

    “倭寇?登州都多少年沒倭禍了,而且聽說現在水師操練著呢,大家不怕的。再者,說句不中聽的,先生您想,那些沒地的人,也沒什麼家底,過去了房子地都是官府給的,真有倭寇來了,人躲起來就是了,沒什麼怕搶的。”

    “是,島上地力不足,也有鹽鹼地,不過也有好地的。再不濟,還能養魚呢。嘿,您別小瞧,今年漁獲豐收呢!比往年強了好多!回頭您往城裡隨便哪個館子去,點魚,您就吃去吧,又肥又鮮!”

    “流民不上島上哪兒?做工呀。府衙頒令,各處鋪面作坊凡僱傭流民可免稅若干。而且,如今府城又是修路、又是建廠子,哪兒哪兒都缺人呢,流民裡青壯都不夠用呢。老幼婦孺也有活計啊,俺這編筐簍就是老幼婦孺干的。”

    “嘿嘿,俺這個助教,不怕您笑話,俺是教編筐編簍的。別看著物什小,不值幾個錢,如今登州好些個土產都用得著它裝。尤其今年漁獲豐收,筐簍都供不過來。還有那鹹鴨蛋,供走禮的,都要精巧的簍子……您瞧,俺這媳婦剛生了小子,俺這就得趕著回去忙了。”

    “您也聽過登州海鴨蛋?對!就是這個,如今八月節大人們往京中走禮都定的這個呢!都供不上!不瞞您說,這品牌還是俺媳婦娘家嫂子創下的。對,品牌,是沈大人給起的詞兒,嘿嘿,就和匾啊,名頭啊,百年老店啥的差不多。”

    “俺嫂子養鴨子、醃鹹蛋手藝才是一絕,已經是一等專家了,在府衙領俸也是頭一份兒!如今他們兩口子是啥也不用自個兒動手,就在島上指點養鴨呢!往外縣去還有貼補!您回鄉時找俺,俺定想法子給您弄一簍子鹹蛋來,您嘗去吧,好吃!”

    “是,專家、助教都有俸銀,還額外有貼補的,也分等級。俺這算不得什麼,俺這樣的有好些咧,尤其魯班學堂裡的師父,都是手藝高的。俺先前的東家嬸子,也是個專家,是種菜的專家!”

    “您別笑,真個種菜也是了不得的。俺嬸子可是會席秧子的。唔,這是土話,俺也不知道怎麼講,先生不知道農事,就是有的菜籽吧扔地裡它長不出來,得先擱暖和、土肥的地方好生栽了秧子出來,再移地裡,才好長呢。”

    “她就是這一手本事,如今同旁的幾個種地的專家,一道琢磨南邊兒種子呢,沈大人可是說種出來有重賞呢。對,那邊兒來的種子,聽說是沈大人的同年自福建捎來的。哎呦,聽說那位也是個文曲星吶,好像是探花郎,說是比沈大人考得還好些?”

    “先生見笑了,俺啥也不懂,就知道你們讀書人都是文曲星老爺。嗯,嗯,是,聽說是海船上來的呢!有船來,有船來!唉,聽說南邊兒也受災了,流寇亂匪多得緊,不大好走,福建也有海船,就打海上來了。那陣子市面上不少南邊兒物什賣呢!”

    “開海?俺不懂,只恍惚聽誰這麼說來著。往遼東去的船年年都有,不算什麼吧?嗯,南邊兒海商也買俺們東西,都是財大氣粗的主兒,嘿嘿。可惜了,俺嫂子的鹹蛋供不上那許多,還要緊著供京裡的,沒賣與他們。俺嫂子說了,這茬子鴨子養起來也就好了,明年哪兒的都能供上。”

    小金哥拉拉雜雜說了這一路,那文士也沒有半點兒不耐煩的意思,倒是越聽越覺有趣,不時搭上幾句。

    因著聊天,路上的時間便過得極快,轉眼到了府城之外,小金哥連忙跳下車去同小廝一道去尋門吏。

    小金哥自做了助教,又管著編筐簍的作坊,常常進出入城門,與城門小吏都熟識了,這會兒又送了幾個喜蛋出去,也就沒排隊便利落的辦了手續入了城。

    進了城門也到了分別的時候,小金哥向那文士道謝並告辭。

    那文士卻問他往那邊去,表示可再送他一程。

    小金哥連忙推辭,指著不遠處八仙車馬行的大旗道:“城裡車多的是,俺坐公共驛車便好,已經打攪先生許久了……”

    那文士笑道:“老朽入城也是閒逛,還請小哥兒與老朽說說這府城各處。”

    小金哥推辭不過,便再次上了車,往城北吳記雜貨鋪去送喜蛋。

    一路上穿街過巷,小金哥又與那文士介紹了一番。

    那文士其實不止一次來過登州,不過上次來也已是數年前了,彼時登州府城十分蕭條,甚至有些破敗,比之魯西幾府差了許多。

    而如今再看,登州已是大變樣。

    街面格外乾淨,且拓寬了許多,足可容四輛馬車並行。

    兩旁鋪面鱗次櫛比,叫賣聲聲不絕,車來人往甚是繁華。

    小金哥又列舉種種便民、利民之策。

    那文士禁不住撫鬚點頭,“這登州著實治理得不錯。”

    又悄然喃喃自語道,“沈恆雲果是個活絡人,當今也算是知人善用。沒準兒,真能再現登州府昔日盛況。”

    到了吳記雜貨鋪,吳叔老兩口卻都不在家,只吳家大郎擺著把椅子坐在鋪子前,逗弄著小兒玩球。

    小金哥與吳家相熟多年,也是認得吳大郎的,雙方打過招呼,吳大郎接了喜蛋,不由笑道:“二年不見,你小子都當爹了。”

    小金哥笑道:“可是有日子沒見著大哥了,大哥幾時回來的?老吳叔出門了?”

    吳大郎便一一道來,如今吳嬸子成了種菜的專家,拿著豐厚的薪酬,吳嫂子也入了社裡開的織廠,領一份工錢,家中登時寬裕起來。

    而老吳叔因著搭上了衙門裡的吏員,包攬了府衙掃帚等雜物的供應,又因那對婆媳有了進項多了本錢,這生意也日漸紅火起來,有些忙不過來,便著人捎信給在外頭跟行商跑買賣的兒子,讓他辭了工回來管鋪子。

    “俺卻是跟著跑過一年船的,回來鋪子裡也呆不住,聽說過陣子陸家船隊就要往遼東去了,俺也想跟著試試呢。”吳大郎道。

    “只最近這幾天,俺爹娘上山去了,家裡沒人照應,俺這一時也走不開,還得看看他們多暫回來。”

    小金哥不免好奇,怎的還上山了,莫非要山上種菜?

    吳大郎笑道:“不是,沈大人新琢磨的,在南山坡向陽地兒建了幾個暖棚,聽說是從顏神鎮請的琉璃匠人特特打了大塊的琉璃,鑲在木框子裡,整個暖棚都用這搭的。

    “棚子裡頭又打了好些個帶槽子的架子,好幾層的,裝了土,席秧子用。這不,專家們都過去席秧子去了,聽說那邊兒還開了是什麼試驗田,這都住山上了。俺爹跟過去幫俺娘忙活。”

    小金哥聽了嘖嘖稱奇,道:“席秧子還用琉璃?這得多金貴!”

    吳大郎道:“沈大人說的,沒光不行,得透光,這才用的琉璃。這是天熱,天冷裡頭還生地龍,你說多金貴!”

    小金哥笑道:“這是養菜啊!俺瞧需得養些金貴花兒、養什麼靈芝人參才值個兒!”

    *

    那文士跟著小金哥走了幾處地方,末了,又跟著到了府衙。

    “聽說當初是沈夫人想的編筐簍裝土產的法子,又是她倡議巾幗慈善堂出銀子建了編織作坊。俺受了夫人恩惠,沒甚好報答的,就這麼一點兒窮心,送兩個喜蛋圖個吉利,等俺媳婦出了月子,再叫她來給夫人磕頭。”

    小金哥提到知府夫人時是格外恭敬。

    那文士瞧著,知他是語出真心,再想想這一路聽來的巾幗慈善堂所做善事,也不由暗暗點頭,如此看來沈瑞夫婦已在當地已是深得民心了。

    小金哥在府衙裡送光了一整筐喜蛋,要拎著剩下的半筐上工去了。

    那文士卻是吩咐車伕將小金哥好好送去,自家則留在府衙裡。

    見小金哥面露驚詫和畏懼,那文士笑道:“老朽只是認得府衙裡一位師爺,來看看舊友罷了。”

    打發了車伕與小金哥去了,那文士整了整衣襟,讓小廝送了拜帖進去。

    少一時,陳師爺並大於師爺匆匆自裡頭迎了出來。

    大於師爺先行了禮,口稱藍先生,又歉然道:“我們大人往水寨去了,有海防要事商量,只怕要晚些才能回來,學生已著人去請了。”又將陳師爺引薦給他。

    兩人將這藍先生請入府衙後堂,奉茶上來,陳師爺斟酌著問道:“藍先生此來登州,可是有什麼事麼?”

    說起來,藍氏一族最早還是起源自登州萊陽,不過早在南宋時便遷居至萊州即墨,之後長居即墨數百年而不衰,成為當地望族。

    元代時藍家曾以武起家,出過百戶、管軍等不少武官,到了明時,又改了耕讀,也出了幾個舉人。

    直到藍先生這一代,出了位進士,併入朝為官,那便是這藍先生的堂兄,藍章。

    藍章乃是成化二十年的進士,先為縣令、後為御史,一向頗有政績,且為人剛直不阿。

    因曾為大理寺少卿,與沈瑞姑父楊鎮交情也不錯。

    藍章長子藍田也是個神童人物,七歲能詩,弘治五年十六歲即中了舉人,被薦於京師太學,師從李東陽,經史子集、天文律歷、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真真的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只可惜滿腹經綸,卻仕途多舛,幾次參加會試卻屢試不第。

    後楊慎拜在李東陽門下,與藍田師兄弟相稱,兩人都有詩才,經常詩詞相和,關係也頗親近。

    至於沈瑞嘛,文章還好,寫詩是著實不行,都是繞著那些詩會詩社走的,因此在京中時雖與藍田有些往來,卻談不上有多少交情。

    正德二年,藍章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寧夏,然因著剛直脾性,在巡邊時觸動了劉瑾利益,被硬栽了個錯處——

    當時已是十二月,風雪不斷,且山路崎嶇,一般都文官都是肩輿出入的,尤其藍章年過半百,更是體力不濟,需要肩輿的。

    劉瑾卻硬說藍章“不恤軍士,奉已自便”,將其貶為江西撫州府通判。

    轉過年來,正德三年的春闈,藍田再次下場,不曉得是他依舊沒受命運垂青,還是某些人在中間動了手腳,他連三甲的邊兒也沒摸到。之後便去了撫州府。

    十月裡,藍章再次被尋了錯處,罰米輸邊,三百石米輸大同。

    藍家大族,家底頗豐,區區三百石算不得什麼,只是輸邊大同頗為麻煩,當時也是楊鎮找的沈瑞,由順風鏢行代勞。

    此次沈瑞來山東,只依著禮數給藍家書信告知一聲,考慮到藍家正在蟄伏期,沈瑞也不準備找他們幫什麼忙,便就沒再聯繫。

    因此藍家的人現下找上門來,陳師爺第一反應便是藍家有事相求沈瑞。

    這位藍先生名藍竎,是藍章三叔的長子,與藍章關係也是極親近的。

    他雖是舉人功名,卻同樣博學多才,曾在多處書院講學,頗有才名。

    大于先生在魯西時還旁聽過他的課,故此才會這般恭敬。

    藍竎聽得陳師爺問話,也不繞圈子,直言道:“老朽欲在登州開一書院,想向沈知府討個方便。”

    *

    當陳師爺派出去送信的小廝氣喘吁吁趕往水寨時,沈瑞正在與登州衛指揮使趙盛、戚宣父子、潘家玉等諸人說著海上局勢。

    他們預想中的施天泰的巨鯊幫並沒有在山東露面。

    北上的福建海船卻帶來了另一個消息——東海上最大的幫派九頭蛟,在死了大龍頭之後這幾年,內訌得越發厲害。

    從前九頭蛟佔據往倭國的貿易航線,向來往船隻收買路錢,也維持海上秩序,自家不會隨便搶劫,也不會讓其他幫派打商船主意。

    如今幫中亂了套,非但別的幫派一擁而上,九頭蛟內部也冒出了許多不守規矩的小頭目來,在海上殺人奪財,凶殘之極。

    福建海商已損失頗大,近期內是不會往倭國去了,這也是他們北上尋求財路的原因之一。

    從福建到京師無論陸路還是運河,都太過遙遠,莫說也不太平,就是太平時節層層關卡也夠讓他們成本漲上一翻的了。

    海運雖然有翻船的凶險,但無論是從運輸速度、還是關卡成本來看,都遠勝走內陸。

    京中貴人多,南邊兒的茶葉、絲綢、瓷器,乃至海外舶來品,在京城都能賣出好價錢來。

    是以福建海商聽說登州要開海,立時便興致勃勃要打通海運。

    但對登州來說,雖然也不是沒東西能賣到南邊兒去,可是獲利最豐的,當然還是朝鮮和倭國航線!

    “海寇猖獗,當務之急還是要加緊練水師。”沈瑞嘆道,“不知道海上會亂到什麼時候去,明春可以使海軍先發探路,先掃清了北邊水域的海寇,才好將海貿推行下去。”

    在座的都是在對倭貿易中撈足了好處呃,都是盼著貿易恢復,自然人人上心。

    趙盛道:“我已同幾個衛所打了招呼,只是六七月間風急浪高,操練不的,待八九月風平浪靜了再加緊練習不晚。”

    戚宣則接口道:“雖巨鯊一直沒露面,但某覺得南邊海面亂成這樣,越發沒有他們立足之地,終是會北上的,咱們也不得不防。”

    沈瑞瞧了一眼田順。

    田順向眾人一拱手,道:“如趙指揮使所說,這兩個月海上風浪大,想那巨鯊也是在哪兒貓著避風。小的已將網撒了下去,一旦有動靜,必及時來告之各位大人。”

    末了他又悄聲問沈瑞道:“這邊海島移民順遂,您看,小的是不是往文登去一趟,免得那兩個婆娘不勤快?”
Babcorn 發表於 2019-4-21 15:26
第665章 向海而生(六)

    山東登州,知府府邸

    不管即墨藍家的目的是什麼,沈瑞本也是要在登州大興文教,藍竎肯來開書院,沈瑞是歡迎之至。

    更妙的是藍竎其人與藍田頗像,也是天文曆法、牛經馬譜、乃至奇門遁甲樣樣雜學都精通的人物,為人又不迂腐,言談間對登州的魯班學堂也頗認可。

    沈瑞既把“技術學校”搭建起來了,自然希望能多推廣科學技術。

    往小裡說,是當下致富需要,往大裡說,便是想打響大明的技術革命了。

    現下登州魯班學堂裡的只能算是技術工人,便是成手,也只是技藝精湛,離沈瑞所想要的“工程師”還是差得甚遠。

    想要得到工程師,一方面是從技術工人中篩選學識好的、有學習意識、創新意識的,進一步培養。

    另一方面,就是從那些本就富有學識的讀書人——秀才、舉人乃至進士中尋找喜愛技術、肯鑽研所謂雜學的,為他們提供科研氛圍與空間,進一步定向引導。

    而無論培養,還是引導,這藍竎都是不錯的領路人。

    歷朝歷代都不乏科學家,不提張衡、祖沖之、沈括、宋應星這等大家,就說沈瑞身邊,那李鐩、李延清父子,於水利工程、器械製造上便極有建樹。

    這樣的技術應用型人才多起來,有舞台讓他們大展拳腳,何愁大明未來!

    這次登州幾處修築水渠、水車工程,都賴李鐩指點,工部派下來的一位主事與幾位大使、副使也都是了不得的技術人才,幫了沈瑞、幫了登州百姓大忙。

    而李延清在兵械司也是大展身手,改良了不少兵械,尤其是改進了用於水戰的碗口銃、“沒奈何”等傳統火器。

    沈瑞對於火器的製造是不清楚的,也沒辦法提供更多有效幫助。

    只能是把自己能想起來的內容寫下來,託詞記不得哪本講奇門遁甲煉器煉丹的古籍所書,讓李延清自行研究。

    再讓人送密信給遠在福建的戴大賓,讓他多多留意西洋人,弄些西洋火銃來。

    張會那邊將李延清所造兵械小範圍試用後,便悄然運來了登州,如今已裝備了潘家玉手下兩個千戶的兵馬,正在進行進一步的實踐演練檢驗。

    沈瑞也叮囑了潘家玉,將每次演習結果都找人詳細記錄下來,及時反饋給李延清,好讓他能根據實際效果做進一步調整。

    因德州衛上下栽在了胡節受賄案裡,潘家玉已順順當當將自己的舊部下統統要了回來。

    而今指揮使趙盛又向沈瑞示好,沒少撥人撥銀撥家什到潘家玉手上,他的日子越發順心,操練也就越發用心。

    尤其有了南京水師精英的幫襯,又有戚宣這樣的老將坐鎮,潘家練兵也不含糊,如今登州水師已是很有些模樣了。

    沈瑞直言將對人才培養的設想盡數告知藍竎,藍竎雖面上一派老氣橫秋,撫鬚道些“沈大人年輕有為”之類的廢話,眼神卻是異常明亮。

    沈瑞看得出,藍竎是動心的,不由十分滿意,便也大開方便之門,對藍竎還沒影兒的書院拋出不少優惠待遇。

    校址地段隨他選,房舍隨他設計,府衙除了幫忙蓋房外,還可以提供一定的經費供給科研與學子獎學金等等。

    藍竎謝過之後,表示要在城南山地上擇址建校而在非城中,道是城中日漸繁華,怕學子們無心讀書。

    沈瑞也笑著答應了。

    雖藍竎這話不免捎帶上了在城內的府學縣學,但歷來出了名的書院多是依山而建的,讀書也要有個優美安靜的好環境嘛。

    他也正好順勢在南山規劃出一片大學城來。

    談妥書院大概後,藍竎便告辭而去,由大於師爺送往沈府客院住下。

    陳師爺方向沈瑞道:“瞧著藍先生是個治學的大家,東家覺得怎樣。”

    沈瑞笑道:“我原見過藍章大人與藍田兄,這位藍先生卻是比那父子活絡得多了。對他這書院,我是頗為期待吶。”

    “藍大人父子太過剛直了些。雖剛直是風骨,卻也是過剛易折……”陳師爺嘆了口氣。

    轉而又笑道:“藍先生在山東頗有盛名,他開書院,定不少學子前來求學,我登州亦是揚名。”

    望瞭望書房牆上沈瑞著人繪製的蓬萊縣地圖,陳師爺笑眯眯道:“北邊靠海港起來了,東西兩面有驛路,如今南邊再添書院也就起來了,四角俱全,興盛指日可待。”

    沈瑞哈哈大笑道:“治學像先生說的話,後面兩句更像姜先生、小于先生說的。”

    肯千里求學的人家,也不會是窮人家,學子們吃喝花銷,教書先生們、教員們的家眷……一座大學城盤活一片區域經濟的事兒早在沈瑞的開發計畫表上了。

    陳師爺笑道:“東家也莫覺得老朽迂腐了,如今跟著東家開拓這登州,自也要學著些‘經濟’事。”

    說笑兩句,又自從那經濟事上說到了如今登州所仗最大經濟來源,海貿。

    沈瑞說了與衛所那邊商討的結果,又道:“我待往文登去看看,那邊也是良港,且與南邊兒海面上的聯繫不少。既想開海,那邊也不能鎖起來不用——何況防也是防不住的。”

    陳師爺沉吟片刻,道:“東家所慮甚是。只是,若是此去,便要對上王家的事了。”

    王家是宮裡憲廟敬妃的母家,這位太妃雖膝下荒涼,如今在後宮無聲無息,但因養過德清長公主,如今長公主很是關照於她,連帶著,也關照王家。

    沈瑞來登州之初,德清長公主府便打過招呼了。

    初時沈瑞並沒將這麼個王家放在心上。

    待到了各縣清丈田畝時,王家到底還是端出外戚家的派頭來了,不許官府來量地。

    他家的地,文登縣有,寧海州也有。

    這兩處父母官都沒甚背景,不肯得罪這樣的人家,便推諉拖拉起來。

    其實說起來,王家也不過是在偏遠山區的文登縣逞逞威風吧,莫說擱在京裡,便是擱在整個山東看,王家也是不入流的。

    沈瑞當時正在處理海島及流民事,便也沒理會,盡了禮數往德清長公主府送了信,便丟開手,待回頭收拾。

    德清長公主遠比不得之淳安大長公主權勢,且德清夫婦都是飽讀詩書,極是通情達理,回信間客客氣氣表示定會勸著敬太妃娘家云云。

    還派了個管事往文登與去王家人說話。

    可惜王家人倒屬滾刀肉的,這事兒一拖二拖,就拖到了收秋也沒解決。

    而這兩個月宗室這邊也頗多故事。

    先是小皇帝藉著慶王府、靖江王府等幾樁傷天害理的案子狠狠敲打了諸藩一番。

    之後張禬在查德王府“強佔民田”事時,絲毫沒留情面。

    又快又狠的將所謂投獻田地之人揪了出來,將強佔去的田畝查了清楚明白,罪證也做得乾淨漂亮,沒有半點兒含糊。

    從知縣、知州、同知、知府、布政使至德王這一路彈劾上去。

    對於王府,更是不肯給半分遮掩。

    那邊說什麼德王爺年邁,被小人矇蔽了。

    張禬便冷笑著說便是先前不知情,現下總歸知情了,就請把田畝還來吧,且王爺仁慈,還該給小民些許補償安撫一二才是。

    擺明了是要王府將到嘴的肉吐出來。

    德王府耍起無賴來算得天下無敵,便跟著左一封摺子右一封摺子的遞進大內,張口便嚷嚷著窮,竟連今年每畝應繳的稅銀都拒交了。

    那邊淳安大長公主是又氣又恨,派了幾波心腹去罵,然都無濟於事。

    小皇帝更是火冒三丈,唬得一干老臣忙摁著,生怕他衝動了下狠手把德王的地收了,引得諸藩動盪。

    在這麼個時候,京中楊廷和那邊也給沈瑞來了書信,讓他穩紮穩打,萬不要冒進。

    畢竟德王這件事是沈瑞捅上去的,上頭一個處置不好,惹了簍子,皇上可不會“有錯”,罪責便都是下邊兒的,屆時沈瑞被推出來頂罪也不是沒有可能。

    是以王家的事,幾位師爺的意思也是先不要去管,待德王這事兒塵埃落定後,再行處置。

    但不理會的前提是沈瑞得在府城呆著,可以說寧海州、文登縣故意隱瞞,知府不知情所以沒處理。

    若是沈瑞下去文登縣,直面這件事,便不好不理會了。

    沈瑞卻道:“順子那邊還得了些消息,王家,與海上,怕也有些勾連。”

    文登也是個走私猖獗的地方,不少大戶雖不置船下海,卻收海上來的東西,坐地銷贓。

    “便是現在不是處置的時候,也總要看個明白。”

    沈瑞又道,“我原就想一到任上,就先將下頭幾個州縣都走遍了,對地方情況也作個簡單瞭解,日後施政也好更有針對性。”

    “只是諸事纏身,只最初打招遠、黃縣來,又去棲霞看了看,別處還未走過。

    “這次若一路東行,看看福山、寧海州、文登,調頭往西再到萊陽,也算是走全了。正能在大冷之前回蓬萊。”

    陳師爺沉吟道:“這時節倒是恰好的,今年夏稅、秋稅也都免了,自留賑災,秋收也能更從容些。”

    又說起,“沈大人遷了左參政,想來,那些鎮日琢磨生事的也能安分些。”

    沈瑞點了點頭。沈理能留在山東再好不過,而今的山東,也算得是清淨。——若要沒那些藩王就更好了。

    因接口道:“皇上這般看重山東,我也只有竭盡所能以報皇恩了。”

    陳師爺想到先前皇上將沈瑾調去戶部山東清吏司,日後肯定是要為登州大開方便之門的,便點頭稱是,也不再對沈瑞的出行提出異議。

    “原沒想到小沈狀元能去了戶部。”陳師爺感慨了一句,又搖頭笑道:“也沒想著大公子能去了四夷館。”

    他原是楊廷和身邊幕僚,叫楊慎為大公子習慣了。

    沈瑞也嘆道:“我也沒想到舅兄能去四夷館。不過,舅兄做學問也是極好的。”

    不止是他們倆,滿朝文武誰也沒想到楊慎去四夷館。

    雖說四夷館是李東陽主持,楊慎乃是李東陽的弟子,稱得上是“弟子服其勞”,但楊慎是楊廷和的長子,又是真材實料考出來的狀元,合該是被重點培養,委以重任的。

    目前的四夷館,可不是為著同西洋做買賣設的,沈瑞自然也不會自戀的以為小皇帝把楊慎弄進去也是為了他好,為了開海。

    李東陽既讓陝西雲南鎮巡等官訪取精曉韃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語文字與漢字之人,自是意在蒙古了。

    這幾年山陝邊關也不太平。

    沈瑞暗自揣度著,是不是也有要培養遣派細作的緣故。

    楊慎做學問是極好的,沈瑞也相信,他會是一個很好的語言大師,只是,四夷館若不單單是“外國語學院”,那楊慎性格可同特工人員差得太多了。

    相較之下,沈瑞倒覺得龐天青為人機敏,辦事利落,比楊慎更適合做個特工人員培訓師。

    雖教細作,但只是在京做個教師,又不是去前線,安全得緊。這個位置又重要得緊,想來淳安大長公主府不會攔著。

    而蔡家人又掌握著不少軍事力量,大長公主又得皇帝信任,對於龐天青接管那些密探機構也是極大助益。

    沈瑞起了念頭,便打算回去修書一封給岳丈楊廷和,看看這事可行與否。

    *

    回了內宅,沈瑞向徐氏稟明了想往文登去,怕要兩三個月方回來。

    徐氏含笑應道:“你只管去便是,不用惦著家中。”

    又指著楊恬道:“叢蘭大人原是你上峰,既去文登不好不拜訪叢家。叢家老大人、老夫人皆在,你將恬兒帶上,讓她去與老夫人請安,代我問候老夫人,盡了禮數。”

    楊恬忙道:“我自是要在家裡侍奉母親的。”

    徐氏笑道:“家裡人多著,哪裡還要特特留下你。你且去吧,這陣子也忙得緊,該鬆散鬆散。”

    沈瑞揣度著,徐氏雖沒有催促過他們子嗣的事,但不可能不關心,想來這也是不想讓他們小夫妻才相聚又分離。他有心帶楊恬四處走走,便也笑替楊恬應下。

    徐氏又道要往京裡送回信,讓沈瑞走前安排下人。

    “你理六嫂子,操心小林哥的婚事,想求京中各家親戚幫著尋尋可有合適的人家。”徐氏道。

    卻是先前因礙著劉瑾,無人敢同謝氏打聽沈林的婚事。

    而這次在劉瑾打壓劉謝舊人時,沈理還能屹立不倒,倒讓不少人動了心思。如今便也有媒人上門了。

    謝氏原就沒打算在山東這邊尋兒媳婦,這幫官家夫人的作態更讓人齒冷。

    因此她便緊著往登州來信,想央磨徐氏乃至楊恬繼母楊夫人在京中為她兒子尋個得力的親家,最好是趁著朝中看好沈理這檔口,迅速將兒媳定下來。

    沈瑞不由皺眉,瞧著屋裡沒人,低聲道:“母親,關起門來我說句不太妥當的話,理六嫂子這等人,就是給她找個公主,她還得嫌棄公主不能繼承皇位!還是莫要管她兒子的事罷,別再鬧枚姐兒婚事那一出。”

    徐氏聽了公主皇位等語唬了一跳,拍他道:“又渾說!”

    末了聽完,又嘆氣道:“謝閣老先是狀元,後是閣老,她自小風光,又嫁了狀元郎,難免帶了些驕嬌二氣。如今,也已是改了許多了。便不衝她,也要沖理哥兒、沖小林哥不是。”

    沈瑞也嘆了口氣,他自然也是盼著小林哥有得力妻族的,便也不好說什麼了。

    這邊說妥了,沈瑞牽著楊恬出來回自家院子。

    摩挲著她的小手,因低聲嘆道:“理六嫂子這事兒,也讓你為難了。”

    雖說俞氏與楊恬如今似親母女般親近,但,到底不是親母女。

    楊恬心下一暖,低聲笑道:“不為難。母親親自寫信呢。而且……”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幾分:“你也知六嫂子的性子,與其讓她自家找親事,還不若咱們幫著找了。”

    沈瑞一愣,隨即笑道:“正是這個道理,是我想左了。還是夫人聰穎。”

    楊恬白了他一眼,啐道:“又取笑我。”便也打趣他道:“知府大人日理萬機,哪裡理會得些許後宅小事。”

    說話間進了東院正房,沈瑞見一旁幾上白絮琉璃盤子擺著幾枚紅蛋,紅白相稱倒是好看,不由多打量了一眼。

    楊恬見了,道:“那個善編筐簍的工坊管事家得了個七斤的大胖小子,送了一籃子喜蛋去府衙,小於師爺打發人與我送來,恰趕上戚家嫂子等幾位過來,都說討個喜氣,便分了她們去。”

    她口中戚家嫂子便是戚景通妻子張氏。

    戚景通與沈瑞一般,都是嗣子,又都是膝下無子。

    過繼嗣子便是為了香火,因此作為嗣子的妻子,張氏與楊恬的壓力要遠大於尋常人家無子婦人。

    兩人因境況相同,不免有些同病相憐,又都是恬靜性子,因此關係處得頗近。

    沈瑞見楊恬望著喜蛋的悵然神情,不由心下暗嘆。

    便攬著她開解道:“先前不都與你說開了麼。不想那麼多,都交給老天爺安排,老天爺賜我們個孩子,我們便歡喜接著;若終是無緣,日後還有四哥兒,還有小楠哥,總少不得咱們的供奉便是。”

    楊恬低低應了一聲,並沒有言語。

    沈瑞也知子嗣也始終是楊恬的心結,便是怎樣開導,也不可能真正讓她釋懷。

    也不指望一朝一夕就令她改變,便笑著打岔道:“這兩日你可要忙了,打點咱們兩個人的行李,現下是熱,沒準兒路上就入秋了,厚衣裳也帶著些。”

    楊恬便也跟著笑道:“我的知府大老爺,難道會叫你凍著!”

    卻又不免遲疑道:“我是當留下來侍奉母親的。”

    沈瑞道:“不過去兩三月罷了,母親都發話了,你便隨我去吧。且叢家,我們確實是要好好拜會的。且我也想見一見沿海諸衛所的指揮使、指揮僉事,你們女眷走動,更妥當些。”

    楊恬點頭應下,又笑道:“你原還說帶我游這兒玩那兒,這幾個月了,就只坐了一回海船上海島。”

    沈瑞連連作揖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生這趟就好生補償夫人……”

    *

    山東登州府,文登縣

    文登縣多溫泉,縣城東北處更有一鎮在宋時就有溫水鎮之名,元時改為溫泉鎮至今。

    因多泉眼,富貴人家多來建莊子,更設有巡檢司,且離威海衛、成山衛都不遠,遂成一處極繁華的所在。

    自來這樣繁華之地便少不了青樓楚館。

    這邊的青樓東家又格外有頭腦,也仿照富貴人家莊園樣式將樓子蓋在了泉眼邊,更推出了些龍女戲水的節目,更受人追捧。

    此處便漸漸形成特殊的脂粉區,甚至許多外地富貴閒人慕名前來,竟比文登縣城更熱鬧幾分。

    這邊最有名的青樓名喚醉香閣,新近調教出十二位姑娘來,皆是以花為名,春蘭秋菊各有風情,排下來更好是一年十二個月,遂起個諢名喚作十二花仙,一時名聲大噪,客似雲來。

    這一日,恰是十二位姑娘一起獻舞,但見綵帶翻飛,客人如痴如醉,打賞聲不斷。

    一旁獨屬於醉香閣頭牌姑娘金玉珠的小樓上,開著半扇窗,一個嬌媚姑娘伏在窗框上,歪頭看著那邊的喧囂,手裡輕輕搖晃著扇子,像在驅趕蚊蠅,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但見她一張團團臉,薄施粉黛,額間朱紅花鈿,看著極是甜美嬌憨,卻並非是金玉珠,而是那金寶珠。

    那正主玉珠姑娘正在那邊竹榻上歪著,與對面幾個草莽漢子說著話。

    案几旁,三個小丫鬟鋪開紙,運筆如飛,將他們提到的東西與價錢一一記錄下來。

    少一時這幾位走了,那玉珠姑娘剛停下來喝了口茶潤潤嗓子,外面鴇母又探頭探腦進來,堆笑道是某某爺來了。

    玉珠姑娘翻了個白眼,話也懶得說,只招招手,那鴇母會意,知道又是一注賞錢到手了,便歡天喜地出去喚人了。

    很快又進來三兩位,都是熟面孔,沒有寒暄,張口便是報東西報價。

    最近這般情形時常出現,蓋因南邊兒海上立規矩的九頭蛟分崩離析,規矩一壞,各路妖魔鬼怪便都跑出來打劫了。

    初時還是閩浙一帶,如今已是南直隸乃至山東青州府南部都有大小海寇出沒。

    因海商多是走私買賣,便是在海上遇襲,也不敢回來報官——報官了沒準兒賊沒被抓,自家先被問罪了。

    況且報官也沒用。

    這些個海寇吸取了巨鯊幫的教訓,通常只縱橫海上打劫船隻,基本不會上岸搶掠的。

    沿海衛所多是守土,便是王守仁的水師,也不會遠赴海上剿匪。

    無人遏制,海寇越發猖獗。

    然海寇劫掠容易,銷贓卻不容易,還是要調頭來找坐地戶的。

    東西是賣到越遠的地方越安全,青樓楚館又是有錢人的聚集之地,故而玉珠姑娘這個中間人近來生意十分火爆。

    好容易又送走兩撥人,玉珠姑娘打發幾個小丫鬟歇著去了,走到窗邊的身邊,推了一把寶珠道:“給我累成這樣,你竟也不幫幫我。”

    寶珠拿扇子掩口打了個哈欠,道:“我又不懂這些,若記亂了,你叫我賠銀子可怎生是好。”

    玉珠狠狠一戳她額角,啐道:“你不是要上岸?沒些個本事,怎麼上岸!”

    寶珠一甩頭,撇嘴道:“沒本事我早被扔亂葬崗喂野狗了,還能被派到你這兒來。”

    頓了頓,又道:“你也別抻著了,便你不想上岸,多一個後台也總是好的。你這一行,不就做的路子買賣麼。

    “大人都進了寧海州了,說話間順子爺就該先到了。大人或許好說話,順子爺可是個蛇信子,你再瞞他不過的。”

    玉珠又啐她道:“糊塗!手裡不捏著些東西,如何賣得好價錢?這會兒就全抖落開了,回頭沒得可賣了,還不被人一腳踢開?”

    寶珠卻去摸她的臉,嬉笑道:“姐姐就憑這張臉,這一支簫,便沒人捨得將你丟開手吶。”

    玉珠反掐她臉道:“你當我是好糊弄的?你這張臉、你這手琴又差到哪兒去了?還不是憑著挖空了琉璃作坊才站住腳?”

    寶珠聽罷,也不玩鬧了,攤了攤手,嘆了口氣。

    玉珠又是嗤了一聲,道:“嘆什麼氣,現下這樣不是更好?”

    她們這行當,通常是兩條路。

    要麼在歡場沉浮一輩子,年老色衰時買幾個小姑娘調教著,當個鴇母。

    要麼從良,尋個人嫁了——

    小門小戶的她們瞧不上,也養她們不起,沒準哪一日窮了再把她們賣了。

    理想的就是尋個高門大戶,或是富貴人家,正經做個妾室,從此終身有靠。

    金胭脂一直是做著兩手準備的,玉珠寶珠就是她從一個鴇母手上買來的,認作妹妹,卻一直調教著迎來送往的諸事。

    另一邊她也在努力往第二條路上走,無論最開始靠上九頭蛟的龍頭孟弘通,還是後來想跟秦耀、如今跟了張禬,都是極力想從良。

    玉珠從胭脂身邊離開自立門戶,本也是想效仿她走她的老路。

    到了文登後,搭上了靖海衛的指揮使馮佑,金玉珠眼前的路就開闊了。

    因跟著胭脂,她原也認識些海上的人,再通過馮佑的路子,給人牽線銷贓拿好處,便也攢下不菲的身價。

    馮家門她是進不得了,至多是個外室。

    且馮佑雖此時是指揮使,但誰知道多暫能調走呢。

    等她搭上了外戚王家,就踏實多了。

    王家是不會走的,地方上也無人敢惹這樣的外戚人家。

    她想著背靠王家,便是不嫁,自家開個青樓,當個省心省力的東家也是好的。

    直到寶珠來到她面前,給她帶來了一條全新的路。

    “我有本事有手段,在大人手下當個女管事綽綽有餘。大人仁義,從不虧待手下人,也許了我了,與我尋個得力的夫婿,正經做個太太奶奶去。

    “他日便是我說是寡婦再嫁,坐產招夫,有大人做靠山,也是不怕的。總好過一輩子在這臭泥裡陪酒賣笑。”

    要說玉珠為此就動心了,也不盡然。

    但玉珠最大的優點就是,識時務。

    在人家手掌心裡,她不應又豈會有好果子吃?

    她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捏著些有用的消息,將自家賣個好價錢罷了。

    兩人沉默以對半晌,門外忽然傳來鴇母焦急的叫嚷聲。

    “這位爺,這位爺!姑娘歇著呢,容我通傳一聲啊!哎哎,你再往裡闖,我可不客氣了,叫人打了你出去!”

    屋內兩人對視一眼,都皺了眉頭。

    這種硬闖的事在青樓裡太常見了,鴇母若是處理得了,早就叫打手將人打出去了。

    能這樣大呼小叫的,便是根本惹不起的硬茬子,知會裡頭姑娘小心罷了。

    寶珠立時機警的躥到衣櫃邊,取了個家什在手中,藏在身後。

    很快大門便被人踹開了,一個高壯的刀疤臉漢子闖了進來,回頭沖鴇母大吼一聲“滾”,聲若洪鐘,面目猙獰可怖,氣勢駭人。

    玉珠卻在聽到這一聲後鬆懈下來,揮手讓鴇母退出去,又打發了小丫鬟看著外頭,方慢悠悠坐下來,敲著桌上殘席,問來人道:“怎的弄了這副鬼樣子來,誰認得出!吃了嗎?可要叫人換了酒菜來?”

    那漢子摸了摸臉上粘著的猙獰刀疤,嘿然一笑,道:“就是讓人認不出才好。”說著又警惕的看向寶珠。

    聽玉珠道是自己人不用疑心,那漢子方擺手繼續道:“吃什麼,哪兒有心思吃了。有個大買賣,俺只覺得不踏實,來與你說道說道,許能賣給馮指揮使,叫他立個功。”

    玉珠翻了翻眼睛,譏諷道:“你還有能讓馮指揮立功的事兒呢?不是要平了你對頭的山寨吧!”

    那漢子吐了口痰在地上,待要罵她兩句,卻又生生忍住,道:“前次俺與你說巨鯊想要些糧食和火油……”

    “我也與你說了,做夢去吧!”玉珠不耐煩道。“朝廷是一心要剿了巨鯊幫的,他們的生意我不接。”

    那漢子嘿了一聲,道:“如今,可不用你了,有人肯出這糧食和火油,讓巨鯊作尋常上岸劫掠,了結一個人性命,另外還有酬勞。”

    玉珠奇道:“想殺人何必用巨鯊?這多麻煩!難道巨鯊是好打發的?沒準兒出錢的也被一勺燴了呢。”

    那漢子立刻嘲諷道:“你見天的說這個蠢那個笨,今兒也有你這聰明腦瓜猜不到?當然是……”

    然而他的話戛然而止,又憤怒又驚恐的瞪著對面。

    玉珠一呆,下意識回頭一看,只見不知何時寶珠手中已持上一把小巧的短弩,正對著那漢子腦袋。

    弩箭尖端在燭火下閃著幽蘭的光,竟像是淬了毒的。

    寶珠扯了扯嘴角,露出個甜美的笑來,輕啟朱唇,道:“當然是要殺的人來頭太大了,若尋常山賊殺了,地方上必要挖地三尺也要尋出凶手來,沒準兒就把幕後人也牽扯出來了。故此才想做成個海寇上岸劫掠殺人的假象。”

    “那位的師父就曾率軍圍剿過巨鯊幫,而那位身邊,還有一個與巨鯊幫有仇的人,出了事推說是海寇尋仇也能圓上。”

    “你想賣這個消息給馮佑,想讓馮佑去搭救。因先前有人救過那位,已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馮佑必會動心。

    “何況巨鯊如今連糧食和火油都見底兒了,只怕也支撐不了多久,馮佑滅了巨鯊輕而易舉,更能向朝廷邀功,他自然會去。”

    那漢子像看怪物一樣看著眼前千嬌百媚的女子,強擠出個笑來,道:“姑奶奶……真是半仙兒……不,不,真是神仙,整個兒的神仙……掐算得半點兒不錯。姑奶奶,您手可穩些……”

    寶珠聲音驟然轉冷,道:“那就說吧,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你老實全講出來,姑奶奶的手自然就穩當。若有一句不實,嘿,這弩箭上的毒,姑奶奶可是沒有解藥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5-7 08:47
第666章 向海而生(七)

    “……且說那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節,閤家團圓之日,誰家不是擺上桌酒,一家子和和美美吃上頓飯?

    當時知府大人下來巡察,恰正在文登,行至赤山鎮,巡檢司老爺們自然要設宴相待。

    就說這知府大人待文登的好,現下諸位都是見了的,其實早在大人來文登當日,可就指著各處了說如何改、如何添了。

    如今再看,不論是修路搭橋、開山種田,還是設作坊立織廠、養雞鴨養魚蝦,就沒有一句不應驗的!

    這是將文登同府城一般看待了!瞧著文登興旺起來,大傢伙兒如何不感念知府大人?!

    巡檢司老爺們真心誠意的擺酒想請知府大人與夫人一處過節賞月,這縣裡上上下下的老爺們哪有不趕來作陪的?!

    便是威海衛、成山衛、靖海衛的指揮使、指揮僉事、千戶百戶老爺們也都來了。

    且說這端得是熱鬧,那溫泉鎮頂頂有名醉香閣的十二花仙齊齊來獻舞,赤山鎮的堂館又豈心甘,玉如意、念奴嬌、百媚娘、碧牡丹幾位大家也是拿出看家的手藝來,一時群芳爭豔……”

    文登縣縣城最大的館子聚福元裡,一位說書先生正在台上口沫橫飛,先還說得正經,歌功頌德,沒兩句就轉到了百姓喜聞樂見的當紅姑娘們爭奇鬥豔上。

    一時還合著身後小徒弟的絃索,張口唱了兩段香豔唱詞。

    沒到春耕忙時,往這邊來聽書消磨時光的閒人頗多,一個子兒一碗粗茶,白聽一天的書,再沒比這更美的事兒了。

    而市井鄉民聽得就是這個調調,立時就有人起鬨有人怪叫,又有滿撒手的丟出銅板來喊著打賞的,更加熱鬧幾分。

    說書先生這邊謝了賞,又唱了一段豔詞,轉而說起宴席上的菜餚來。

    “……每桌前冬春餅子四盒,夏秋果四碗,菜碟四個,大燴肉菜九碗,小燴肉菜五碗,面飯兩道,米飯兩道……那是膠汁冷凝水晶蹄、紅糟烹製鵝胗掌、滋腎益氣鴿子雛、味美鮮香螃蟹膏……”

    菜名一溜的背下來,都不倒氣兒的,好生利落的嘴皮子,登時又引起一片掌聲喝彩,銅板作響打賞不斷。

    這樓子裡一二樓是散台,三樓則是一排包間,皆是窗戶衝著戲台開著,供裡頭人觀賞說書等節目。

    天字號那間最大的雅間裡,一個黑面皮的漢子拉著臉,敲著桌子,不耐煩道:“好生囉嗦!忒也討人厭!”

    他身後立時就有兩個勁裝青年站起來就要往外走,似是要抓人的模樣。

    不過到底沒出就被攔了回來。

    那攔人的漢子生得膀大腰圓一副悍勇模樣,然卻是躬著身一臉討好,陪笑道:“他們下九流的營生,賣的就是這副嘴皮子,全指著這花活兒賺兩倆大子兒賞錢。幾位爺多多海涵,海涵!”

    那黑臉漢子冷哼一聲,回頭去瞧主位上的老翁。

    那老翁鬚髮皆白,滿臉褶皺,雙手攏在袖中,懷裡還抱著根龍頭拐,活脫個棺材瓤子。

    此時雙目微闔,像是因老邁而精神不濟昏沉沉睡過去了一樣。

    那黑臉漢子盯了許久,見那老翁眼皮也沒掀一下,終是哼了一聲,擺了擺手讓兩個青年退回去,又耐下性子去聽。

    此時那說書人已將一場酒宴用的什麼碗筷都統統形容了一遍。

    聽眾也有人催促起來,這才口風一轉,道:“這諸位大人聚在一處赴宴,各家也都關起門來熱鬧過節,卻叫那賊子覷著了作惡的時機。”

    “諸位道那是誰?便是那在蘇州一帶海面上赫赫有名的巨鯊幫!

    那說書人便又洋洋灑灑介紹了一番這巨鯊幫,將知府大人的師父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圍剿巨鯊幫的前事講了一回,倒也講得生動有趣,將王大人講得如諸葛武侯一般神機妙算,智計無雙,聽眾也連連誇讚。

    雅間裡那黑面的漢子忍不住嗤笑一聲,道:“真是捧知府臭腳,吹得沒邊兒了。”

    那老翁依舊闔著眼,卻忽然道:“蠢材。你當燒高香盼著別遇上王侍郎。”

    他的聲音乾涸沙啞,好像從陰曹地府裡冒出來的,聽得人毛骨悚然。

    對面的漢子聽得後背發涼,臉上笑容維持得頗為艱難。

    那黑面漢子倒是饒有興致道:“當真這麼厲害?難不成你交過手?”

    “不曾。”那老翁幽幽道,“交過手的,不是在南京刑部大牢裡,便是在閻王爺的牢裡。”

    那黑皮漢子登時閉了嘴垂了頭。

    聽得那說書人道:“……那賊首施天泰早就存了報復之心,這打不過師父,就想著來欺負徒弟!一路北上來尋仇。

    “卻不知,這自古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知府大人經營登州,豈會不關注海上?早早就得了巨鯊幫北上的消息!

    “原來那筵宴特特請了全文登的大小官老爺,留下衛所空城,正是知府大人的誘敵之計!

    “這邊喧喧鬧鬧請了恁多頭牌姑娘造出聲勢來,全是為了將消息傳到那海寇耳朵裡去。

    “那賊子果然上當,趁著二更天,宴上諸位老爺酩酊大醉之際,帶著眾匪寇潛上岸來,直奔宴席而去。

    “一是要向知府大人尋仇,再也是想殺幾位老爺,這邊亂了陣腳,再挾持些大人物,他們劫掠一番後退走也更容易些。

    “賊子到得樓下,正要亮傢伙沖上去,忽然四下窗上、房頂上亂箭齊發,但聽‘嗖嗖’聲不絕,那群匪寇便有數十人中箭,是哇哇大叫抱頭鼠竄。

    “恰這時巷子裡湧出兵卒無數,一時與匪寇戰在一處……”

    那說書人一抖手中扇子,掩住半張臉,另一隻手隱在扇後,又演了一段口技來,只聽得那箭矢破空聲、傷者吃痛喊叫聲、兵器相交聲、人喊馬嘶聲乃至樓上眾粉頭受驚呼喊嬌啼聲,無不惟妙惟肖。

    下面聽眾又是一片掌聲與打賞。

    連那黑面的漢子也忍不住笑了,道:“這還有些個意思,賞他五兩銀子。”

    又笑向那老翁道:“我瞧著這廝嘴皮子不錯,把他領回去給老奶奶解個悶兒吧,若能纏住老奶奶……”

    那老翁驟然睜開眼睛,瞪視那黑面漢子,哪裡有半分老眼昏花,竟是目光如電犀利異常。

    那黑面漢子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慌忙垂下頭去,半句也不敢言語。

    門外忽然響起一串清脆笑聲,一個嬌滴滴女娘聲音道:“康爺好眼力,這說書人可是花了重金請來的,本事是有的。只是這人今兒康爺卻是帶不走……”

    對面那大漢顯然鬆了口氣,堆起笑來向眾人一躬身,道:“讓各位久等了,我們東家到了。”說話便拉開了雅間的門。

    門外聘聘婷婷走進來個年輕婦人,粉面桃腮,容貌甚美。

    她未語先笑,盈盈行個萬福,口稱“孟翁”、“康爺”,道是自家瑣事纏身,未能及時趕來,還望兩人見諒。

    話說的客氣,卻也不卑不亢,縱使這屋裡十幾個勁裝漢子皆是練家子打扮且面色不善,她依舊從容以對,倒是襯托的她身邊的漢子緊張過度了。

    那黑面康姓漢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陰陽怪氣道:“如今玉珠姑娘是了不得了,溫泉鎮、赤山鎮、這文登縣城裡幾十家產業都在你手裡,也難怪忙了些。”

    玉珠聞言笑彎了一雙杏眼,玉指輕掩檀口,道:“若在旁人面前,我還敢誇耀誇耀富貴,在康爺您面前呀,這點子東西算得什麼!您一條船就能換我這一條街的鋪面呢。”

    好似馬屁拍在了馬腿上,那康爺臉上更黑了分,冷冷道:“果然是不一樣了,這話說得也不一樣了。”

    玉珠又掩口一笑,“康爺淨打趣奴家。”

    說著卻遙遙一指樓下台上那僅憑一張口就將一場大戰講得活靈活現的說書人道:“康爺是個識貨的,尋來這人可不容易,這本子寫得也是極精的。這人,是知府大人看中的‘宣傳大使’呢。”

    康爺聽得一愣,轉而臉拉得更長,“奶奶的,當爺不識字就能唬爺?朝廷哪來這麼個古怪官職?!”

    口中這麼說著,卻不自覺又伸脖子去看了看。

    玉珠笑道:“康爺且聽下去就知道了。”

    那邊已經從陸戰講到了海戰,卻是那賊子中也不乏悍不畏死的,頂著箭雨護著賊首突出重圍。

    他們敢上岸,自然也是留足了後手的,海船都在淺海等著接應。

    誰知道跑到海邊兒的村子時,那些他們眼裡如兩腳羊一般任人劫掠的村民們,突然就變成了勇士,一個個拿著長棍魚叉,呼喊著來抓賊。

    眾賊寇手忙腳亂的應付起來,又亂了一陣子。

    那原本漆黑一片的海上忽然亮起火把來,但見火光點點,不知多少船隻攔在海上,將賊船的去路給堵實了。

    船上人當然不肯坐以待斃,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講義氣到肯跟著賊首同生共死的,當時就有船調頭往外跑。

    船上也不是沒個家什,什麼火箭、火油罐子的紛紛往外招呼。

    然那又如何能抵得上朝廷的水師裝備精良!

    這次簡直就是李延清新式武器試練專場,幾艘配備新式碗口銃、神機箭的船輪番過來演練,直到兩艘最先闖過來的賊船被砸得千瘡百孔,徹底沉入水中才作罷。

    那邊眾賊船都看得膽寒,哪裡還敢來試上一試,紛紛降帆投降。

    岸上的人也就沒了死戰的心思,最終俘獲施天泰在內的海寇三百餘人,斬首近百人,繳獲大小船隻二十艘。

    又由俘虜引著去了施天泰落腳的島嶼老巢,將整個巨鯊幫一舉端了。

    那說書人真好口齒,這一場大戰講得精彩之極,聽眾們也是聽得入迷,聽得巨鯊幫覆滅,台下掌聲雷動。

    雅間內黑面漢子一夥人神色各異,有人頗為不屑道:“巨鯊幫算個什麼東西,贏了有甚好炫耀的……”

    雖黑面漢子咳嗽了一聲,像是制止他再說,但是那一夥人大抵也都是這樣想的。

    比起他們的勢力來,什麼巨鯊,不過是個小泥鰍罷了。

    朝廷的新式火器雖也讓他們忌憚,但大海上變數極多,也不是憑著兩門碗口銃就能所向披靡了的。

    聽得那說書人繼續道,之所以能如此順利拿下匪寇,與軍民一心也是分不開的。

    那小漁村村民們拚命相助,不僅是幫了官府,也是幫了自己。

    要知道這群海寇窮凶極惡,打家劫舍殺人不眨眼,若是敗走而不甘心,就算不搶掠,放上幾把火,也夠百姓們苦惱的了。

    村民們敢於站出來打跑匪寇,也是保護了自己家園。

    又說知府大人知道了村民們勇敢抗擊敵人,深感欣慰,把這個村子立為“模範村”,先建了朱子社倉,許多養鴨、養魚、辦作坊等好項目也都先在這邊推行。

    又將村中青壯組織起來,練些粗淺的功夫,配備了簡單器械,沒事就在沿海巡邏,以防再有海寇。

    說話間小徒弟就拿上來個長柄木叉,前端只支出來兩根丫杈。

    說書人笑著向大家介紹了這東西,說是大人起的名字叫防爆叉,又讓小徒弟拿著叉子與自己比劃了兩下。

    台下眾人瞧著說書人被小徒弟頂住,張牙舞爪怎樣也搆不著人,不由捧腹大笑。

    那說書人卻不只是為了逗樂,演完又誇了一番這防爆叉的種種好處來,又表示如今諸社都配了這東西,又有配合著用的長短棒,兩人一組配合著用,這個頂住人那個就開打,便再也不怕匪盜再來,但凡社裡人家,都可以去領上一根。

    “平時就是拿來晾衣服也是好的,真來賊了,操起來就用!”那說書人比比劃劃的說,引得台下一陣哄笑聲。

    還有人湊趣調笑喊道:“領了領了,早領了,晾衣裳好用得緊。”

    這話題剛過去,那說書人轉眼又拿出一面鑼來,笑道:“這可不是耍猴用的,在下技藝雖也會些個,獨獨這耍猴不在行。”

    又是引起一陣笑聲來。

    那說書人又解釋了來賊如何敲鑼示警云云。

    更鼓動起青壯報名“保衛隊”,並不入軍籍,平時該種地種地,該打漁打漁,農閒時集中訓練一陣,管飯還發貼補,到又賊人來時,出力保衛自家村鎮一畝三分地就行。

    樓下熱鬧喧嘩,說什麼的都有。

    樓上在那說書人拿木叉耍寶時,還有人禁不住被逗樂。

    這會兒臉上卻是都一點兒笑容也沒有。

    這一套,就是防著水匪上岸劫掠的。

    雖然他們不做這種近海買賣,但是被帶著看這種戲,自然不快。

    那老翁忽然開腔道:“玉姑娘特特安排了我等看這出說書的戲,如今看過了,玉姑娘的戲也請擺出來吧。”

    兩個勁裝漢子應聲過去將靠戲檯子那邊的窗戶關個嚴實。

    玉珠身後的漢子雖面上還帶著笑,但腳下已悄然踏好了方位,暗暗防備著。

    玉珠卻依舊巧笑嫣然,道:“也不怪孟翁急了,這眼見就入三月了,到了汛期,海上生意也該是起來的時候了。”

    那孟翁實誠的點了點頭,道:“玉姑娘說的不錯。老夫正是為此事而來。姑娘既是收了登州這幾條出貨的線兒,便也只能找姑娘來搭線了。”

    八月十五一役,對於百姓來說,是朝廷剿滅了一夥海寇,從此更太平了幾分。對於衛所則意味著賞銀與陞遷。而對於文登地方豪強勢力而言,卻是一場大洗牌。

    這伙海寇牽出了一直做銷贓生意的王家,而這條線上還拴著山東的幾家王府。

    聯繫巨鯊幫的是王家,意欲借劫掠殺死沈瑞的命令則出自德王府。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清丈田地確實觸動了這些藩王、地方大族的利益,想下狠手殺了沈瑞倒也合情合理。

    然追查下去,巨鯊幫卻又和當初的太湖水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背後影影綽綽有著寧王的影子。

    若王家只是一個尋常無子女太妃的娘家,隨便也就料理了,但牽連著山東幾乎所有藩王,這件事便不能輕易處置了。

    於是,八月底,文登凡與海上有些聯繫的人家都被清理了一遍,以各種罪名抓走了不少子弟,罰沒了不少銀子。

    這些人家卻還要千恩萬謝的——若直接定罪為通匪,這匪又是妄圖劫殺知府大人的,那不說株連九族,起碼抄家是妥妥的。

    如今保下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子弟也沒流放,多半判的是當地“勞動改造”,半數家產也保住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這些人家懂事的更是早早的表示全力支持建朱子社倉、積善堂,清丈田畝更是全力配合。

    唯獨王家,沒有人動。

    不是因著他家外戚特殊,而是,官府表示,是王家檢舉揭發了當地許不法之事。

    同是銷贓的大戶,無不咬牙切齒痛恨王家。

    也不是沒有那氣不過的想報復,找幾個潑皮無賴去王家鬧一鬧,奈何王家門外竟恁多衛所官兵護衛,等閒人都靠近不得,便只好作罷。

    眾大戶還都道是王家告密後怕人報復,特地調了衛所官兵來保家小周全,都是跳腳罵著。

    卻沒有人注意到過,王家上下沒有人能再踏出府門一步。

    九月天氣轉涼後,宮中多位太妃、妃嬪、宮娥染恙,京中患風寒的人家也不少,一時藥材騰貴,而十月中,傳來憲廟敬妃王氏薨逝的消息。

    聽聞太皇太后請皇上蔭封敬妃的侄子一個百戶的職銜,皇上自然准了。

    且念在王家在剿匪一事上立功,還特別給了這個侄子一個實缺,讓他往浙江某地去上任。

    這就更坐實王家告密了。

    至於王家變賣田產舉家搬走的舉動,被當地人解讀為王家失了宮裡的太妃,害怕其他人家報復,才特地搬走避難的。

    至於王家走後音信全無,根本沒有人關注過。

    大約這個冬天太過寒冷,十一月底,德王的第三子,成化十七年封了濟寧郡王的朱祐樳也是因風寒襲肺斷送了性命。

    這位濟寧郡王曾先後有五子,奈何沒一個站住的,盡皆夭折。

    眾人原以為以德王的性格,必然會上摺子求皇上許他擇一孫子入嗣濟寧郡王一支好繼承爵位。

    結果德王府卻沒半點動靜,眼睜睜看著濟寧郡王因絕後而封除,御賜的產業田畝統統收回,郡王妃及內眷徙濟南依附德王府過活。

    皇上似為了撫慰德王的喪子之痛,召回了張禬,只處置了侵吞民田案裡惡意投獻之人,也不繼續清丈下去了。

    德王府也像回過神來一樣,在年節時將所欠田畝稅銀統統繳了。

    山東其他藩王也似乎皆以德王府馬首是瞻,德王府不蹦跶了,他們也都紛紛蔫了下來。

    絕大多數朝臣及百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道德王這白髮人送黑髮人傷心之後頓悟了。

    卻不知,通匪若是上升成通倭,便是藩王也一樣保不住封國。

    至此,整個登州的海寇銷贓線被徹底的斬斷。

    銷贓是斷了線,海上的消息並沒有斷,便是不銷贓,亦有一些尋常的走私買賣在裡頭。畢竟還不曾全面開海。

    王家低價變賣的鋪子產業,被立了女戶的金玉珠姑娘買去了,醉香閣等幾家暗地裡做銷贓買賣的樓館也都易了主,歸在了她名下。

    這次的事情玉珠也立了頭功,田順收攏來的本地蛇信子、江湖好手盡數劃歸給她調撥。

    因此如今的玉珠姑娘再也不是那小小的青樓頭牌,儼然是登州一帶蛇信子的總頭目了。

    諸多消息彙集到她手上,再分門別類料理好,通過八仙的站點傳遞到沈瑞那邊,沈瑞那邊有專人處理。

    故此今天這夥人才會找上玉珠。

    玉珠如今底氣足,又算準了甭管誰,只要想謀日後海上的生意,就不敢與她使強硬手段這邊撕破臉,因此有恃無恐,才這般鎮定從容。

    聽得那孟翁這般說,便笑道:“這般說卻是抬舉我了,這也要看孟翁想要做什麼樣的買賣了。我這肩膀窄的很,可不敢擔重擔,再耽誤了孟翁的大事兒。”

    那孟翁淡淡道:“不過是讓玉姑娘牽個線,老夫想見見玉姑娘的東家,商量海上的生意。”

    玉珠眉梢一挑,帶出幾分嫵媚顏色,笑道:“才說孟翁抬舉了我,這會兒又瞧我不起了,難道我這些年的纏頭還盤不下兩間鋪面?孟翁忒也小看人!我便是這鋪子的東家。”

    口中這般說,心下卻盤算著對方的身份。

    對方是搭著以前蛇信子的線找上自己的,是海寇無疑。只如今海上亂得緊,自立門戶的也多,這夥人胡編亂造個身份也沒人當真。

    海寇裡敢直接說要找她背後靠山的還真沒有過,不曉得他們到底是什麼來路,又所謀何事。

    那孟翁瞥了玉珠一眼,道:“玉姑娘委實是肩膀窄,擔不了太重的擔子,所以才要找大東家問上一問。”說話間揮了揮手。

    那黑面漢子站了起來,走到玉珠身邊,用身形擋住玉珠身後人的視線,掌心一翻,手中一塊小小的黑漆木牌。

    木牌雖小,其上所刻紋路卻真真切切,乃是一團祥雲之中露出九隻猙獰蛟首。

    玉珠登時變了臉色。

    這圖樣她最是熟悉,早在她入蛇信子這一行之前,就熟悉了。

    當時,她大姐金胭脂正同九頭蛟的大龍頭孟弘通糾纏不清。

    她登時站了起來,想說請移步說話,卻很快改變了主意,回頭吩咐道:“二奎,外面守著,兩邊兒的雅間清了,今兒咱們店裡請了。”

    身後隨從領命而去,待聽得左右一陣子喧鬧過後歸於安靜,門上又輕輕叩響三聲。

    玉珠放鬆了口氣,臉上又堆起笑來,看向孟翁,道:“不知道是哪位龍頭到了?是……哪位孟爺?九爺?小三爺?”

    九頭蛟裡有兩位姓孟的當家,一位是大當家孟弘通,一位是九當家孟聰。

    九爺自然指的是孟聰,小三爺卻是孟弘通的侄兒孟兆慶。

    玉珠說話間再三仔細打量孟翁,想看透這位是否是易容——那兩位孟爺可都不是這歲數的。

    若是隨便打發個人來就直言想見她東家沈大人,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孟翁蒼老的聲音竟無半分破綻,“你怎知就不是圖大娘的人?”

    玉珠苦笑道:“圖大娘恨不得將我們姐妹千刀萬剮了,如何還會來找我。”

    “此一時彼一時。”那孟翁意味深長道。

    卻也並不自報家門,只道:“你們東家既想海上謀利,就繞不開九頭蛟,他會有興趣見老夫的。”

    “讓你們東家選地方,老夫只帶一人前往。”他緩緩一指那黑面漢子,道,“老夫信他是聰明人,知道九頭蛟不是巨鯊那種廢物,不會做多餘的佈置。”

    *

    府城,沈府外書房

    沈瑞摩挲著一份簡陋的海圖,聽著田順和玉珠匯報。

    “孟弘通的兩個兒子早就在先前的廝殺中亡故了,他侄子孟兆慶一直跟在他身邊,大傢伙兒小三爺小三爺的叫著,但並沒有過繼。”田順說著,又看了眼玉珠。

    當初寶珠年紀尚小,只知道長姊金胭脂為孟弘通外室,被正室所不容,這才匆忙逃走。

    而略年長些的玉珠卻是知道得更加清楚,一五一十講了出來。

    那圖大娘只早年間得了兩個兒子,後常年在海上廝殺,身子受損,已生不出孩子了。

    兩個兒子先後故去,圖大娘就收了個年輕的幫眾名喚餘興的作養子。

    但孟弘通卻並不想將偌大的家業交到沒血緣的人手上,他一面將侄子帶在身邊,一面偷偷養了外室,準備再生兒子。

    實際上,金胭脂只是他諸多外室中的一個罷了,也不是唯一一個有孕的。

    圖大娘也不傻,妾室算不得什麼,但是若妾室的兒子接掌了孟弘通的勢力,將來哪裡還有她立錐之地。

    遂在一個外室即將臨盆時,她直接過去剖腹取子,說什麼兒子還是她自己養的放心。

    那外室自然橫死,孩子也沒活多少時日便夭折。

    這樣血淋淋的場面,這樣的女魔頭,哪個外室還敢不要命的留在孟弘通身邊。

    金胭脂這樣的聰明人更是麻溜的卷包跑了。門子裡還會缺了落胎藥?金胭脂又是有孕也不久,順利的將孩子打了。

    後來孟弘通也確實派人找過金胭脂,只不過更在乎的是他的兒子。

    金胭脂心知孩子沒了便沒了護身符,海寇一怒起來哪裡還有她命在,方才要躲進大戶人家內宅,想著海寇或許會與商賈有來往,但總不會摸到尋常讀書人家後宅裡來。

    直到孟弘通死了,料想圖大娘也不會閒得沒事兒干找外室庶子來給自家添堵,她這才放心大膽的又出來做她的頭牌,也好再釣個能託付終身的良人。

    “如今孟弘通死了,孟兆慶早有了根基,想接掌孟弘通的勢力,繼續做這個大龍頭。圖大娘則是想扶養子上位。”田順頓了頓,方道,“還有消息說,那餘興並不是圖大娘的養子,而是圖大娘的姘頭。”

    其實無論侄子還是養子要繼承孟弘通的船隊,都與其他當家不相干。

    但他們還想當大龍頭,那就惹著大家了。

    孟弘通雖被眾當家奉為大龍頭,卻沒人會將他當帝王一樣看待的,可沒有什麼父死子繼太子爺登基那一套。

    孟兆慶又不是那般梟雄人物,幾個當家當然不服。

    至於圖大娘和她的所謂養子,大家就更不服了。

    本身就不是鐵板一塊,尋常矛盾就不少,這會兒更是想法各異,有想滅了圖大娘母子與孟兆慶自己當龍頭的,亦有想要一拍兩散,自家出去支起幫派來的。

    圖大娘原就是個極為強勢霸道的性子,九頭蛟雄霸海上又是金山銀海滾滾而來,她說什麼也不會放棄大龍頭位置。

    她亦心狠手辣,在眾當家蠢蠢欲動時,突然出手,殺了勢力最小的七當家。

    原是想震懾諸人。

    不想卻是點著了炸藥桶,引發了九頭蛟內部大混戰。

    “打了這麼久,他們自己損耗也是不小,各方都吊著一口氣,看誰先嚥氣呢。”田順道,“按理說海上消息是有延遲的,但小的琢磨著,只怕還沒打出個結果來。此人來的時機……”

    沈瑞敲著那輿圖,漫不經心道:“那便會一會他,得選個光明正大的地方,免得有人攀咬說不清楚。”

    田順連忙應下,表示會去安排妥當。

    未幾,沈瑞便在雲鶴樓頂樓最大的包房裡見著了那位孟翁。

    孟翁確實只帶了那黑臉漢子康爺一人來的,沈瑞這邊,也只他與長壽兩個。

    一進門,那康爺神色就有些怪異,不住的打量沈瑞與長壽兩個。

    沈瑞想他是見自己這方人少,覺得託大了,保不齊還在掂量長壽的功夫呢。

    沈瑞當然不會以身涉險,不說他與長壽功夫都不錯,他身上還備了連發弩,樓下更設有伏兵。

    可惜了這時候未改良的火銃用起來十分不便,不然他揣上兩把就更妥了。

    當然,他也不會抓了這兩人。

    莫說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小嘍囉,就算是個當家,在這兒了結了兩人對於登州也無甚直接好處,反倒是他日九頭蛟報復起來劫掠登州沿海,倒霉的還是登州百姓和他沈瑞。

    沒有虛偽寒暄,彼此拱拱手算是見過,孟翁坐下第一句便是問:“這裡說話可安全?”

    沈瑞一哂,悠然道:“這一層和樓下一層都清了,樑上也找人敲過了,沒人。”

    孟翁點了點頭,道:“請大人叫上兩盆熱水、一斤白醋來。”

    聲音雖也不年輕了,卻遠沒有皮相表現出來的那樣蒼老。

    沈瑞不由莞爾,道:“孟翁這是要與本府坦誠相見,準備真面目示人了?”

    孟翁回答得卻讓人有些摸不到頭腦:“原本不知道怎樣讓大人信了老夫,還想了許多舊事,如今卻是簡單了,只要卸了這勞什子便是。”

    沈瑞雖莫名其妙,卻仍叫長壽喊了小二送了東西上來。

    那孟翁掏了幾包粉末攪合進水裡,又兌了醋,康爺在旁邊遞了帕子服侍,卻又忍不住嘀咕道:“這膠廢了可沒得尋去,怎生回去呢?尤其……尤其……”

    孟翁則打斷他道:“回去行船總要半個月,足養得出一臉鬍子了。”

    那康爺只好悻悻閉嘴。

    沈瑞坐在一旁饒有興致的看著那孟翁卸妝,心裡還想著前世看的那些書上人皮面具什麼的東西,不過看著孟翁手裡的可不像,更像是特效化妝。

    待到洗淨臉的孟翁面向沈瑞時,沈瑞終於理解了先前他說的只需要卸了這勞什子便行的話。

    連一向穩重的長壽也驚訝的張大了嘴。

    這孟翁,真實年紀當在五旬左右,而面相……這面相……

    瞧著就像是年老版的沈瑞一般。

    望著瞠目結舌的沈瑞,孟翁一笑,道:“這也是我沒料到的你會如此肖似你娘,還在愁你娘身上也沒甚個胎記可作證。”

    沈瑞的眉頭就緊緊擰到了一起。

    天下之大,長相相似的人其實不在少數,前世看的那些所謂撞臉明星的事還少嗎。

    就聽得那孟翁道:“我名孟聰,你母親原叫孟敏。孟敏不是你那外祖孫夢生的親閨女,卻是我的親妹子。”

    自家身世根本不是什麼機密,隨便往松江一打聽就會知道。

    若這人今日發覺與自己肖像,就滿口胡言相欺……

    卻不料那孟聰又道:“不過,孫夢生與你親戚也不算遠,從前是堂伯祖父,如今你過繼到了他們這房,就是親伯祖父了。”

    沈瑞驟然瞪圓了眼,二房二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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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7章 向海圖強(上)

    “我爹和孟弘通他爹孟匡是一個村出來的,出了五服,但進一個祠堂拜一個祖宗。”

    孟聰抿了一口茶水,慢慢講起昔年舊事來。

    “那時候真倭還比現在更多些,也更狠些。孟匡的船隊還不大,他讀過幾天書,比旁人強些,做了頭目,就帶著大夥兒跟著倭寇後面撿漏子。

    “倭人船破,一艘船大的也就百來人,小舢板十幾人也敢漂洋過海,帶不了多少糧食水,所以上岸就下狠手殺光了人,好安心填飽肚子再翻值錢東西。

    “有時候人殺了,值錢東西找著了,卻因著船上沒地方帶不走。

    “那就便宜了像孟匡我爹他們這種人。他們也有個諢名,叫撿螺。

    “我爹就是那時候撿著義父的。當時義父傷得不算重,就是順河飄出去老遠,在水裡泡久了,幾處傷口都有潰爛。

    “撿螺的眼睛都賊著呢,義父那一身衣裳就不是尋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便都覺得是撿著個富貴人家公子哥兒的肉票,想著找著這戶人家能弄出不少銀子來,所以在醫治義父時好歹也算盡心。

    “結果義父愣是牙齒咬得死緊,一個字家裡的事也不肯說,反倒因為這事兒受了刑。

    “人是我爹救的,我爹見義父年紀不大卻能扛著打,是條好漢,就保了義父下來,同孟匡說義父識字,能寫會算,嘴巴又這麼嚴,可以入夥算個賬。

    “孟匡自己識字,曉得這能寫會算的好處,也就應了。

    “還是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義父當時扛著,就是怕這群人找上門去,再被有心人污衊他家通匪甚至通倭,那樣都不只是給一家子人招禍,甚至全族都會面臨滅頂之災。”

    孟聰喟嘆一聲,看了看沈瑞肖似妹妹的面容,道:“這也是我不敢去找你娘的原因,我也只在她出嫁前見過她兩面。之後我亦不敢派人去盯著松江諸事,生怕走路半點風聲給她惹上麻煩。不想……”

    他臉上騰起了怒容,但似乎是礙於沈瑞的面子,不好說沈源的不是。

    終還是沒忍住,罵了一句,“沈家四房真是一窩子的白眼狼。”

    他深吸了口氣,又掉回頭去講舊事。

    孫太爺,或者說,二太爺是無奈上了賊船。

    當時二太爺就算想回家也是回不去了的,當時倭寇為禍松江,大家恨之入骨。

    二太爺在倭寇手裡活了下來,又是匪盜所救,他說自己是清白的,哪裡會有人信。他是生怕回去帶累了全族的。

    如同孟聰所說,二太爺也是在沒站穩腳跟之前,連打聽都不敢打聽家中事的,生怕露出一星半點來。

    二太爺出身書香沈家,雖沒有功名在身,卻也是飽讀詩書,家中產業不少,耳目渲染之下,對於貨殖之事也並不陌生。

    這群撿螺人此時並不是干那殺人放火的事,只是發死人財罷了。

    二太爺跟著他們也只負責倒買倒賣,不沾血腥,便沒有心理上的坎兒要克服。

    二太爺有學識,也有經營天賦,幾年下來,為孟匡一夥兒積累了不少財富。

    漂泊海上,他與孟聰之父孟元結為異姓兄弟,也曾娶過漁家女及幫眾姑娘為妻,只是不知是不是身子受創的緣故,髮妻與續絃始終未能替他添丁進口。

    二太爺一直十分疼愛孟聰,作了孟聰的義父兼啟蒙師父。

    孟匡是個頗有野心的人,藉著二太爺賺來的財富一點點擴大船隊,擴張勢力。

    在一次與另一幫派火拚而引來官兵被追捕後,孟匡帶著船隊徹底下了海,開始做起海匪那套打劫過往船隻的生意。

    二太爺如何肯真個從賊,當時就與義兄孟元表明了不願做傷天害理的營生。

    他說孟元的救命之恩他定會報答,但是對於孟匡的“收留”,這些年自家為船隊賺出來的銀子也足夠償還作為“肉票”的贖金了。

    孟元與二太爺素來投契,更認這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生死兄弟,便偷偷放他上岸,又贈了不少金銀。

    而二太爺多年經營,也不是沒個心腹的,將得用的干將統統留給了孟元。

    二太爺上了岸改頭換面去了松江,打聽家裡事,才知道三弟與家中決裂,已起出母親和大哥的骨灰,隻身上京去了。

    他哪裡還顧得上報復邵氏,登時就快馬追了過去。

    三太爺當時確實是受了風寒被船家攆下船,只不過二太爺不是什麼船上船工,而是從後趕上來的。

    二太爺與三太爺相認,好生與他治病,又親自送他進京趕考。

    三太爺果然不負期望中了進士授了官,然遠離族人,立足京城官場也殊為不易,多次被人為難,也一度被對手攻訐擠出京城。

    二太爺想幫兄弟,也只有用錢砸出一條人脈來。

    可錢也不那麼好賺,京城這地界,沒個靠山,生意也做不長遠,二太爺的買賣鋪面就幾次被人擠兌的關門大吉。

    此時孟匡那邊已拉了新的勢力入夥,幫派已有了九頭蛟的雛形。

    孟元這邊也是被新人排擠,找上二太爺希望能得到他幫助,並許諾雖行打劫事,但絕不傷商船上人員性命,而且若是義商,就直接放了,只劫那些為富不仁者。

    二太爺在京中受了一肚子鳥氣,對那些富得流油又欺壓良善的商賈也沒好印象,且為了扶穩三弟,確實需要大量財富,登時就與小弟暫時作別,重回海上。

    他將一口氣都撒在海上,又是他最熟悉的倒買倒賣營生,孟元那邊打劫來的貨物,在他手中總能賣出比別人高出許多的銀子來。

    當時跑倭國航線的海商也不少,後來二太爺與孟元一商量,乾脆帶著打劫來的貨物賣到倭國去。

    這生意越做越順手,就專門做起這兩國倒賣的生意來,在兩邊兒也都設了不少產業,直賺了個盆滿缽滿。

    二太爺也特地培養不少心腹,暗中裡將自己所得一份帶上岸,幾經輾轉多次洗白後,悄沒聲的送去三弟那邊。

    用銀子開路,又在京中安插人手,幫著實心的三弟打聽著些小道消息,終於一步步將三太爺扶上小九卿進而大九卿的位置。

    再說海上,他們這樣發財,當然會惹得旁人覬覦,而孟元因為並不十分服孟匡,孟匡不僅作壁上觀,甚至還在背後煽風點火。

    論做買賣沒人比得上孟元與二太爺,但論武力,他們並不是最強悍的。

    一次劫掠衝突中,孟元的船隊冷不防被別的幫派偷襲,雙方好一番苦戰,孟元受了重傷,船隊即將覆滅時,孟匡趕了過來,殺盡那幫派,救下了孟元一應兄弟,既賣了諸兄弟的好,又讓孟元實力大損。

    孟元心裡明白,臨終前將一雙早年喪母的兒女託付給結義兄弟二太爺,留下遺言希望他們做個尋常百姓,不再吃刀尖舔血這碗飯。

    又叫二太爺先不要得罪孟匡,暫且忍一時之氣,等待東山再起。

    故此在最後成立九頭蛟時,二太爺終是低頭成了其中一位當家。

    二太爺表現出馴服來,施展手腕,將九頭蛟的生意做得極大。

    財帛動人心,二太爺也是藉此取得諸當家的信任,暗中積蓄力量,想著有報復孟匡那一日。

    不成想孟匡卻是一場瘧疾自己病死了。

    其瀕死時冷熱交替,水米不進卻嘔吐不止,周身抽搐,胡言亂語,雙手兀自空抓,狀若厲鬼,是受盡了折磨才咽的氣。、

    二太爺見了這番情景,只覺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心下的怨恨已解,也沒了父債子償的心思。

    他本身就對海上生活厭倦已極,又知孟匡這大龍頭一死,下頭各個當家必然蠢蠢欲動,便起了歸隱的心思。

    尤其是孟敏一年年大了,女子又不比男子,總是要早些找婆家的,二太爺就想著把他們帶走。

    兩個人的戶籍都是一早落好了的,為了安全起見並不是落在一處,此時上岸沒人會聯想到一起去。

    二太爺算好了一切,卻沒算到人心,孟聰並不想上岸。

    “我大小跟著我爹走船,那一套我再熟不過,後來我爹沒了,義父主要打理生意上的事,管理船隊的是我爹的幾個老兄弟,我就跟著他們廝混,那些本事也盡數學來了。”

    孟聰苦澀一笑,道:“孟匡死的時候,我們的船隊是有銀子有人手,我只當這是我的大好機會,也私下裡和幾個叔父輩的商量過。義父此時想讓我舍下船隊上岸,我如何能甘心。”

    “義父也動了真怒,但那時候我是個愣頭青,也不肯聽,他老人家最終無可奈何,只好將船隊和生意都交給了我,人手也都留了個齊全,只帶著我妹子和三兩心腹上了岸。”

    “我是一心奔著大龍頭去的,不想孟弘通這廝,娶了圖青萍這個夜叉!

    “圖青萍是個能在她爹死後越過一眾老兄弟將船隊抓在手裡的活夜叉,又狠又絕,那會兒海上就已是無人敢惹。

    “孟弘通有了她助力,眾人也只能灰溜溜收起心思來。”

    如今說起圖大娘來,孟聰仍是咬牙切齒。

    孟弘通和圖大娘兩口子聯手,九頭蛟的大龍頭就毫無懸念的落在他們手中,也不是沒有人生了另立門戶的心思,卻都被他們凌厲手段震懾住了。

    孟弘通遠比他爹腦子更靈活,在倭國圈了塊地,一邊兒自家做海貿買賣,一邊兒向過往商船收過路費,如此九頭蛟財富越聚越多,勢力越來越大,最終雄霸東海。

    另一方面,孟弘通而也在不動聲色的削弱其他當家的實力,尤其是如孟聰這般,曾試圖爭奪龍頭之位的。

    孟聰一度被逼得幾乎要反出九頭蛟——若是那般必將面臨八位當家的合力絞殺。

    還是二太爺在江南為他籌謀,攏了茶葉、綢緞、棉布、食材、藥材、香料等等諸多極為走俏的貨品在手裡,讓孟聰掌控了這大宗貨品的來源,才幫他穩住了在九頭蛟中的地位。

    孟聰也不愧他的名字,是極聰明的,有了二太爺的鼎力支持,他也很快擺脫困境,將船隊發展壯大起來,也在倭國圈了幾個海島作為落腳點。

    過了幾年,他覺得穩當了,算著該是妹妹出嫁的時候了,便趕了回來,帶著極多的金銀細軟、海外特產,大手筆準備給妹子送嫁。

    卻是被二太爺好生訓斥。

    二太爺這才將當年的舊事一一講給孟聰聽,告誡孟聰,不出現在孟敏的生活中,才是對她最大的保護。

    否則稍有不慎,便是將連帶孟敏在內的整個沈家乃至沈家的姻親家族統統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孟聰也只好留下金銀,悄沒聲的回去了。

    此後,他一則是謹守著當初的承諾,不去給妹子惹麻煩,另一則也是孟弘通明理暗裡與他為難,他不得不時刻警惕,並不斷鞏固在倭國的海島基地,也少有回大明的時候。

    “義父信守承諾,好生教養了我與妹子,將我爹的船隊打理得好好的交到我手上,又費盡心思給我妹子謀個好婚事、大筆嫁妝送出了門……”

    孟聰有些黯然,道:“卻是我對不住他們,妹子出嫁時我不在,義父過世、妹子過世時,我都不在……”

    屋裡一時陷入沉寂。

    良久之後,孟聰才嘆道:“海上消息總是要遲些,一年半載都不出奇,我的貨又多是福建過來的,松江的邊兒也不敢沾,我得知妹子扔下你撒手去了,還想著帶你回海上,不受那起子人鳥氣!待趕到松江,方得知你後來拜了王侍郎作師父,又過繼到了京中沈家二房。”

    “那是義父親兄弟那一房,我是極放心的,我們兄妹沒能報答義父養育之恩,如今能為義父這一房延續香火,也算是略減了些這愧疚。”

    他看著沈瑞,滿眼欣慰,“我原想著,往後十年二十年的,我就讓人給我抄進士名錄來,總能看到你名字的。沒想到你小子真出息!沒用十年,就讓我瞧著了名字,還是個傳臚!好小子!好!好!”

    孟聰連說了幾個好,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然見沈瑞僅僅是淡淡的毫無激動可言的笑容,他慢慢的又收攏了表情,皺眉道:“我說了這許多,你還覺得我是個假的?”

    沈瑞搖了搖頭,道:“沒有。”

    孟聰的身份已確認無疑,今日這些舊事中許多細節,都與當年沈滄對他所講的孫太爺之事對得上。

    那些事並不為人所知,更不可能為海匪探知並編出這樣一套話來。

    如他與父親沈滄猜測的那樣,孫太爺果然是二太爺啊……他一時如釋重負,卻又不免悵然。

    再看著眼前與他容貌如出一轍的老人,“舅舅”兩個字,卻喚不出口。

    更不知道這兩個字會帶來什麼後果。

    這舅舅,幾十年不曾露面,說是為了母親安全,說是遠在倭國,但偏偏挑在這樣的特殊時刻,以這樣敏感的身份找上門來。

    若說只是認親,呵呵,誰信?

    娘親舅大,舅舅雖是至親,但是,不靠譜的舅舅他也不是沒見過——沈源的舅舅,張老舅爺不就是個專坑外甥的貨?

    沈瑞腦子裡不自覺想到了“招安”二字。

    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這大約是古代山賊水匪的一貫思路了。

    書中有水泊梁山宋公明,現實裡,有嘉靖朝最大的海盜頭子汪直。

    然招安哪裡是條好出路呢?梁山一百單八將最後得善終者寥寥。

    汪直受招安後被殺,此後江浙沿海十年大亂。

    捲入政治鬥爭中的招安幾乎是條不歸路。

    如今的朝局。沈瑞心中暗嘆,按照歷史軌跡,正德五年,當是劉瑾下台的時候了。

    如今算著日子,該到安化王叛亂的時候了。

    沈瑞曾多次寫信往山陝給張永、趙弘沛,只是事涉藩王,不得不寫得隱晦。

    又曾吩咐在山陝完善八仙車馬行、順風標行站點的田豐要多注意各方消息。

    目前卻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而朝中,劉瑾依舊蹦跶得很歡實。

    他好似轉型成了忠臣一般,嚴格推行清丈田畝,地方上的彈劾也就罷了,還一度將慶陽伯夏儒侵奪宜興大長公主、錦衣千戶王敏賜田的事擺在了御前。

    奏夏儒當初賜田三百六十餘頃,可墾者實二千二百二十八頃,王敏所賜田亦在其中,宜興大長公主所請初為一千八十頃今僅有六百三十一頃。

    此時,夏皇后已入宮四年,卻無所出,而後宮裡一直沒有誕育皇嗣,也成了皇后的不是。

    朝臣對皇后不滿者也不在少數。

    劉瑾此舉讓不少人暗暗稱快。

    而最後皇帝的判決卻是偏袒了夏儒,絕大部分田地落在了夏儒手中。

    而夏儒亦立刻上了請罪摺子,又主動獻田出來,還落了皇上一句誇張。

    如此一來,更顯出劉瑾不畏權貴的姿態來。

    更奇的是,他開始對於行賄者不假辭色,搭理查處貪瀆行為。

    江西左布政使以貪濫被查後削職為民,冠帶閒住。

    平江伯陳熊為漕運總兵時,同宗紹興衛指揮陳俊督運,欲以濕潤官米貿銀輸京,陳熊許之。此事為東廠所查,直接謫平江伯陳熊並家屬戍海南。

    更有許多此類事情,包括遼東在內,落馬的大小官員不下二十人。

    此番霹靂手段,果然震懾住不少貪官。

    又有奏請通鹽法四事,一請免徵天下戶口食鹽銀鈔、二請令巡鹽御史躬親掣驗、三請禁私販夾帶、四請禁空文虛引。由此得了皇上讚許。

    劉瑾在朝中的風評竟有漸漸好轉趨勢。

    沈瑞真不知這是張彩好本事幫了劉瑾使得歷史將在此處轉彎,還是正因為劉瑾這些種種舉措讓一部分人恨其入骨,最終導致千刀萬剮的結局。

    總之從目前看,劉瑾,還穩得很。

    而劉瑾的頭號軍師,張彩,又不滿足於吏部尚書的位置了,開始謀劃入閣。

    此時無論楊廷和還是王華,都需要事事謹慎,不能讓人抓住半分。

    沈瑞在地方上,自然也要行事更加慎重。

    “不知道您這次來,所為何事?”沈瑞也不想兜圈子,直接便發問。

    孟聰愣了一下,隨即朗聲笑道:“這就對了,是我孟家人的性子!一家人就該直來直去,哪裡用那拐七拐八的!”

    隨即,他臉上鄭重起來,先是道:“你放心,我都怕連累了你娘,如何還會連累你。此番來,我安排得周詳,不會有差池。跟我來的,都是死士,忠心沒有問題,除了康阿山,也沒人知道你我關係,阿山麼,同我親子一般。”

    一旁始終處於聽得呆滯狀態的黑面漢子康阿山這才像活過來了似的,動了一動,恭恭敬敬的給沈瑞行了一禮。

    孟聰這才道:“我便直說了,我雖也知道你中了進士,但沒料到你得了這麼大的官兒,又在登州做出這麼番事業來。還是去歲中秋,你滅了巨鯊幫,消息傳到海上,我才知道。”

    “登州要開海,對我們可不是什麼好事,這獨門的生意才好做呢。不過既你是這登州的主官麼……”孟聰狡黠一笑,道:“咱們甥舅就可以談一談買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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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8章 向海圖強(下)

    孟聰口口聲聲說著甥舅,卻是一副商人口吻。

    沈瑞不禁莞爾,其實這樣更好,他也沒刻意去反駁甥舅這個詞兒,只問:“是什麼樣的買賣?”

    “目前海上亂成這個樣子,你們的商船也上不了倭國的岸,肯定都是餵魚的命。”孟聰大喇喇道。

    又遙遙一指窗外萬頃碧波,“我知道你們練水師呢,但你們的水師,哼,不是我瞧不起人,就是打巨鯊也是趁其不備罷了,真下了海,還指不上什麼樣。”

    沈瑞依舊微笑聽著。

    孟聰便將身子前傾,聲音也壓低了些,“你的人要練兵,要試試新傢伙,正好,來幫我收拾了姓圖的娘們和孟兆慶小崽子,日後我保登州的商船平安來往倭國和大明。落地倭國我抽兩成,運走的甭管是金銀還是貨我都不抽。”

    沈瑞揚了揚眉,禁不住笑了:“您要朝廷養的兵卒給您當刀使?別說我做不了這個主,就是能做,我又如何能答應?”

    孟聰向後一仰,“別提什麼刀不刀的,互惠互利麼。你這要練兵,不真打怎麼練?

    “巨鯊幫算個什麼東西,你找個說書人說得天花亂墜,那也就是條死泥鰍,木頭靶子似的一戳,由著你們扔上倆火油罐,你們水師就天下無敵了?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來,好像說了個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

    沈瑞面色不變,心裡卻也嘆氣,山東海上承平已久,水師是缺乏戰鬥經驗的,雖有南京水師的人來幫忙操練,但距離實戰,仍有一定差距。

    打巨鯊是次很好的練手機會,只是,巨鯊太弱了,確實就像個小泥鰍,水師一面倒的屠殺,固然士氣高漲,卻也不免會將對手都看得過於簡單了,生了輕敵之心。

    “就說你們出去攔巨鯊的官船,四百料、五百料的,大是大了,真到了海上,沒等轉個身呢,快哨船影兒都沒了。

    “五百料的船,不算軍械配置一艘也要一千兩銀子。

    尖哨船、十槳飛船、高把哨船一艘不過幾十兩銀子,每船配上二十斤火藥,就是點火放船去撞,朝廷可損失得起多少幾百料大船?”

    孟聰是個合格的商人,提起錢,就句句都在點子上。

    現在的船隻本身就不多,造船的週期也頗長,加上原料木料供應不足,朝廷是消耗不起多少船隻的。

    沈瑞垂了眼瞼,道:“說的是啊,朝廷的水師既如此無用,又哪裡敢拉出去深海對抗九頭蛟的圖大娘呢?”

    孟聰一噎,倒是把自己裝進去了。

    他忍不住瞪了沈瑞一眼,心下罵了句臭小子,方道:“不用去太遠,我將孟兆慶那小兔崽子的人逼到文登外海這邊來,你的人上去真刀真槍打上兩場麼,也就練出來了。

    “吃下孟兆慶,他的船,我一艘不要。若還不夠補償你這邊損失的船隻,加上兵卒撫卹,這些統統算我的。”

    他頗為豪氣的大手一揮,全然財主姿態,“你們包賺不賠,又有俘獲,又有軍功,難道不好?”

    “圖大娘那邊,吃下去,就一般處置——船,都是你們的。”孟聰眼中閃著狡黠的光,“你要建水師,船嘛總是多多益善。”

    沈瑞深深吸了口氣。

    這是極大的誘惑。

    船,登州水師太需要了。

    他也想掃清海上。

    但,不是現在。

    登州水師剛剛成立,還缺乏經驗,茫茫海上變數極多,風險極大,誰知道會不會一個失誤就全軍覆沒!

    那他沈瑞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了!

    沈瑞腦子裡翻了幾回,緊盯著孟聰的眼睛,問道:“水師的斤兩您盡知,又何必來找朝廷水師。水師能幫您什麼?”

    孟聰闔了闔眼,道:“我說了,不與你兜圈子,便直說了。我需要火藥,需要火油,也需要你們的碗口銃,神機箭……

    這些,你是不可能賣我的,因此,那就你們的人來用,我出銀子買你們出征。”

    “九頭蛟現在的局面,拖下去,鹿死誰手真不好說。圖大娘還是佔些上峰的,若圖大娘贏了,東海也不會是當初孟弘通在的穩當局面。

    我說過,開海與我們不利,圖大娘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會將朝廷所有出海的船都咬死,然後繼續獨佔這門生意。這也不是朝廷想看到的。

    朝廷與圖大娘必有一戰。現在與我合作,勝算頗大,若是等圖大娘吃下孟兆慶吃下我一統九頭蛟,朝廷便一點兒勝算都沒有了。

    孟聰望著沈瑞,道:“我同樣也怕朝廷收拾了圖大娘之後,掉回頭來吃掉我。若是旁人在這個位置上,我也不會走這一趟。只因為是你,便是不幫我,也不會害我。”

    “再者,王侍郎的水師也威名在外,且若能多方齊齊圍剿,圖大娘再是老奸巨猾也插翅難逃。”

    孟聰說罷,又添上了最後一個砝碼,“山東已旱了幾年了,登州也不是水土好的地方。

    “聽說去年你從遼東弄了凍的干的牛羊回來,解了饑荒,結果還不是跑來登州逃難的越來越多,一張張嘴都等著吃飯。

    “糧食,總是缺的。蘇松湖三府水災,蘇州府兌了軍糧二十五萬石,又請了二十萬石。想南直隸接濟山東,怕是不成的。

    “糧食,我有。”孟聰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道:“倭國朝廷也亂著,百姓苦不堪言。我頭幾年就弄了倭人在自己地界開荒種糧。都是肥田,天暖,一年兩熟,已囤下不少糧食。不說養你登州府一地百姓,救濟解困是沒問題的。”

    沈瑞深吸了口氣。

    船。糧食。海貿航線。海外市場。

    哪一個都是登州需要的。

    但登州年輕的水師能夠完美完成任務換來這些嗎?

    “您說的,太大,我也擔不起。我得,上報天聽。”沈瑞緩緩道。

    孟聰伸出三根手指,道:“至多三個月。孟兆慶撐不了那麼久。現在他沒死,那是有人等著他去消耗圖大娘。但他本身是不行的。再三個月,海上風浪大了,出海也是不易。”

    他頓了頓,又認真向沈瑞道:“還有,此事了結之後,我可不受招安。也許你們走科舉的走仕途的,都覺得招安為官是頂好的出路,但對於我們來說,進官場就是死路一條。”

    沈瑞也鬆了口氣,低嘆一聲,道:“我還擔心您是想招安呢。既您如此通透,也不必我贅言了。”

    孟聰哈哈一笑,擊掌道:“好小子!不是那榆木腦袋的。”

    頓了頓,卻又道:“不過我也知道你是個實心的孩子,信忠君那一套。但聽老人家一句,也別一味的愚忠了。不要告訴皇帝小兒你我關係,現在信了你忠君,將來一樣會拿這個砍你腦袋。”

    沈瑞沉默的點點頭。

    他當然不會愚忠。

    他若是說出來有這樣個舅舅,他從前是不知情,但三太爺呢?

    三太爺什麼都知道,卻瞞而不報,還花用海寇親兄的銀錢在官場鋪路,還是官居通政使這樣高位,這就是欺君大罪。

    這一條追究起來,沈家上上下下都有罪。

    孟聰見沈瑞點頭應下,目光更加柔和,又補充道:“你放心,義父在九頭蛟時,叫孟邢。旁人都只猜他原姓邢,因受我爹救命之恩才改姓了孟。

    “其實不是,邢,是他那故去的長兄的名字。

    “他們三兄弟,是沈邢、沈鄴、沈邦。

    “孫夢生也是化名,亦沒有人能與孟邢聯繫起來。

    “義父已是洗得乾淨,半點也查不出來。

    “至於這張臉……”

    孟聰自嘲一笑,“你也不用擔心,我自成年就是一臉絡腮鬍子,見過我少時長相的人基本死光了,是這次要易容才刮了鬍子去的,除了阿山也沒人見過。

    “待回去海上,又是一臉大鬍子,再添兩道疤,誰還看得出什麼。

    “知道我有妹子的人不少,知道我妹子死了的卻沒有了,他日我接個婦人一家子來作我妹子妹夫外甥,養在倭國,便再沒有會往旁處想了。”

    他挺直了腰,又恢復了幾分海主的霸氣,道:“你便告訴那皇帝小兒,我想聯手朝廷除了圖大娘,不求招安,不要朝廷封賞,只求他輕飄飄一張聖旨。

    “我在倭國有一塊地,不過是自己搶來的,倭國既是大明藩屬,就讓大明皇帝降旨,命倭國封我個大名,嗯,就是將軍,名正言順把這塊地劃給我作封地。

    “放心,我會起個倭國名字,不會讓朝廷難做。”

    他目光炯炯,道:“你告訴皇帝小兒,我若當了這將軍,能儘量控制海上,不讓倭寇滋擾大明沿海。

    “朝廷要與倭國海貿交易,我也能從中出力,還可以暗地裡為朝廷提供想要的糧食、倭刀乃至船隻。

    “而我想要的只是倭國的土地,倭國稅賦,朝廷一釐銀子也不用花。如何?”

    這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海外殖民地。

    沈瑞啞然失笑。

    他想過日後大明水師強盛了,可以往東南亞去搞種植園,也不是沒打過朝鮮的主意,但是確實真的沒想過倭國。

    “那您且先在府城住下?”沈瑞笑問道。

    孟聰卻搖頭道:“我簡單易容一下,準備去你的島上看看,沿海走一圈。最遲一個月,我會再回府城。朝廷驛站說是八日內快馬能達天下各處,想來你們消息一去一回,有一個月足夠了。”

    *

    回到府中,沈瑞特特請了徐氏進了密室,才向她道出孟聰此來及昔年舊事。

    聽說孫太爺果是二太爺,徐氏不由的落下淚來,說起當年種種,果然對得嚴絲合縫,不由連連嘆氣,“是咱們家讓你伯祖父受苦了。”

    三老太太已作古,當初算計婚事的喬家也未落得好下場,沈洲起起落落,又幾經喪子之痛,如今,也算不得過得多好。

    往事便只能讓它隨風而去了。

    “那孟聰說的對,這件事,你知我知,你媳婦那裡先不要讓她知道,她年紀小,沒得擔驚受怕。”徐氏嘆道。

    “待海上事安穩了,再緩緩說與她聽,卻也要她守著這秘密,便是她娘家那邊也不要說。”

    “母親放心。”沈瑞點頭應了,又道,“兒子準備密信稟明皇上,按照求作倭國大名來說,想來,皇上聽說有海貿有糧食,又不費朝廷什麼,十之八九會應。就不知內閣諸位老大人對於兵事會不會阻止了。”

    徐氏沉吟片刻,道:“你待怎樣出兵?”

    沈瑞道:“與海寇的協議,只能皇上一人知道,否則將來若有人扣我個通匪,我也是百口莫辯。

    我就想以練兵、出海剿滅小夥海匪為由出兵。等著那邊將孟兆慶趕過來,就是我們海上偶遇,全殲匪盜。

    而後乘勝追擊,滅了圖大娘。九頭蛟畏懼朝廷水師,蝸居倭國。

    他們不惹朝廷,朝廷也沒必要興師動眾跨海去剿匪。

    至於朝廷要倭國封一個名為高橋聰太郎的倭人為將軍,是賞其協助管控剿滅倭寇之功,與海匪無關。”

    徐氏想了想,輕嘆道:“我卻是不懂這些,我覺得,你當讓長壽跑一趟南京,與你老師說一說。朝廷諸公看的是天下大局,你老師才是看的戰局。”

    沈瑞連忙應下。

    母子兩又談了一番往京中王華、楊廷和等各處去信的細節。

    翌日,長壽便快馬一路往南京而去,張成林則帶著密信走海路赴天津港再進京。

    *

    正德五年三月下旬,先是錦衣衛新上任的都指揮使石文義奏報,近來強賊屢於各地劫掠,彈劾各巡捕官、各守備指揮使不能盡職。

    小皇帝大怒,其折所彈劾諸官皆降職一級,戴罪立功。

    又發明旨,敕令南京水師出崇明,一路北上,清掃南直隸沿海匪寇,令山東登州諸衛所水師南下配合南京水師。

    兵械司大批軍械隨即運往山東,另由內帑撥銀十萬兩為水師軍餉。

    同時又撥銀十萬兩於陝西以備軍餉。

    不知道遼東是不是見陝西、山東都有了餉銀,剛剛升了遼東總兵官的韓璽也伸手向朝廷要銀子。

    結果卻是被駁回,似乎討銀子行為得罪了小皇帝,小皇帝尋了個屯田倉糧浥爛的由頭,將靠著韓璽爬上分守遼東參將位置的孫棠降職、奪俸半年,作為敲打。

    然後,小皇帝索性將升了指揮僉事的張會派去了遼東,進一步提拔為金州衛指揮使。

    雖張會陞官也未免快了些,但武將的陞遷,文官是不管的。

    而且張會身後站著的是英國公府和武靖伯府,其人又是從小伴著皇帝長大,且本身也是有本事的——這次京衛武學兵械司改良火器就得了皇帝重賞。

    因此倒也沒什麼人說風涼話。

    更多的人是認為,皇上這還是為山東開海後登遼海道的順暢做準備。

    畢竟沈瑞與張會親近,京中無人不知。

    四月初,沈瑞前世歷史上的安化王造反並沒有發生。

    不知道是寧夏清查屯田換人的緣故——朝廷從延綏調了叢蘭到寧夏,取代周東清查屯田,叢蘭為人剛直,暫無貪腐事發生,還是那十萬兩軍餉安撫了邊軍兵士的心。

    不過沈瑞已無心多加研究,因為以潘家玉、戚景通為先鋒的登州水師已經出發。

    之後包括趙盛、王璋、馮佑等幾位表現最為積極的指揮使也將率船隊出海,協助南京水師,南北合力蕩平南直隸沿海匪寇。

    沈瑞坐鎮後方,不斷籌措糧米菜蔬、藥材、乃至兵械火藥,著命輕快船隻往來補給。

    同時還要操心著登州的方方面面大事小情,忙碌異常。

    五月節,小皇帝吃了進上的登州海鴨蛋鹹蛋,讚不絕口,又進給太皇太后、太后,定下其為貢品。

    登州鴨蛋一舉創下名聲,登時風靡京城,進而行銷天下。

    便是閩浙北上的海商,也不惜騰出船上地方來存些鹹蛋帶回去,這東西能存許久不壞,實是佳品。

    登州繭綢相比江南絲綢要粗糙上些,質地略厚,為南商所不喜,但其也因這份厚實而不褶不皺、堅固耐穿且離皮離汗,大受遼東女直、蒙古貴人歡迎。

    一匹上等繭綢在遼東馬市竟能換三五張貂皮,甚至一頭耕牛。

    還有登州棉布,比不了松江棉布質地,但因萊州盛產紅花、藍等染料,將棉布染得極為鮮豔絢麗,深受女直、蒙古百姓喜歡。

    登州去歲起就在遼東大量收購牲畜家禽,價錢頗為公道,且有張永的乾兒子、鎮守遼東太監岑章幫忙,遼東各部落是很樂意與登州人做生意的。

    尤其入冬前,登州人特地來買了他們手中欲宰殺的牲口——為了保證越冬的草料,部落裡常常會宰殺掉一批偏弱的牲畜。

    往年殺了吃肉也是浪費了,今年登州人沒故意壓價,拿他們急需的鐵鍋、鹽、棉靴棉衣等來交換,實在是大大的善人。

    聽說登州人會一直收牲畜,各部落不自覺的就擴大了養殖。

    今年更是歡喜的拿這些牲畜家禽來換取繭綢、棉布等登州的好東西。

    而登州府衙在南北隍城島上建了牧場,能拉犁耕地的就送回府城,多餘的牲畜便就地圈養。

    另設有滷肉、醬肉、臘肉、燻肉等等肉製品作坊。

    沈瑞找了高文虎,請他丈人以“配方”入股燻肉作坊,不單每年拿分紅,這作坊也還叫李記,打出京城李記燻肉登州分號這樣的招牌來,喜得李丈人直誇女婿交到了仁義的朋友。

    卻不知這招牌上打上京城兩個字,在登州市面上不知道要好賣多少。

    到了後來,竟有不少精明的商家跟風,搞得登州遍地都是京城鋪子開的分號似的。

    且不說這些個肉製品味道如何,單單是有肉,就讓整個登州府年節時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而在冬春交替缺糧時,這批肉也很好的平抑了市價,又往青州、萊州府換了糧米,為登州百姓帶來了更多生機。

    張會走馬上任指揮使到了金州後,登遼海道果然更順暢了不少,往來船隻不斷。

    張會頻頻向沈瑞取經,將金州軍屯也按照登州模式種植、養殖。

    沈瑞對於遼東黑土地的產出是極為看好的,也特地派“專家”過去指導。

    在一片忙碌中,五月過去了,海上傳來第一個好消息,孟兆慶被殺,繳獲的船隻軍械由登州、南京兩家水師分了,俘虜、投降的幫眾被孟聰吞下。

    打敗孟兆慶基本上是毫無懸念的。

    本身孟兆慶實力就較弱,又是被孟聰引入包圍圈,受朝廷水師三面夾擊。

    戰鬥持續了不到一日就結束了。

    明軍碗口銃、火筒等火器精良,遠程攻擊十分佔優勢,但是在接舷戰中,登州水師的弱勢也就顯現出來。

    無論戚景通還是潘家玉,都是比較傳統的操練軍陣,士卒多人一旦結陣便是犀利無比。

    然在船上,匪寇可不講究什麼陣法,基本都是單兵作戰,且手中傢伙也並無章法,上來就是殺人的狠招,一下子就沖散了登州軍的陣腳。

    倒是南京水師與匪寇打交道更多,三五人一隊,陣法更加靈活。

    這次的傷亡也主要集中在登州水師,陣亡兵卒四十餘,傷了百多人。

    船隻損失倒不大,蓋因孟兆慶初時只道是孟聰一家,不免輕敵,所備火器火藥十分有限。

    經此一役,潘家玉、戚景通也受益良多,回去就研發出不少靈活作戰的陣法來。

    後來沈瑞聽聞後,不免心下嘀咕,是不是戚繼光的鴛鴦陣要先被他老爹戚景通發明出來了。

    六七月間,海上風浪漸大,不便再剿實力強橫、狡詐如狐的圖大娘,兩處水師便各自打道回府,約定再尋時機行事。

    孟聰依照前諾除了讓出孟兆慶的船隻軍械外,還對朝廷傷亡將士給予了撫卹補償。

    更有倭國運來的大批糧米交由南京水師帶回,投入春夏水患嚴重的蘇松常鎮等地賑災。

    孟兆慶覆滅的消息傳回九頭蛟,聽聞有朝廷水師參與絞殺,圖大娘也不得不暫避風頭,引著她一夥人隱匿至琉球一帶。

    孟聰便趁機控制了山東、南直隸至倭國的航線。

    而戚景通、潘家玉回程時也順帶手的將朝鮮航線上的幾伙小幫派給滅掉了。

    至此山東周圍海域算是掃清了障礙。

    九月裡,登州的商船滿載貨物,向朝鮮、倭國進發。

    登州水師與孟聰船隊各護航一半路程,一路平安。

    待年節前歸來時,金山銀海滾滾而拉。

    *

    這一年裡,越來越多的人口湧入登州,便不能落戶,來做工也是好的。

    越來越多的學子往登州來求學,已有多家書院落戶蓬萊,府城外大學城初具規模。

    登州的街道越來越寬,車馬轔轔,村鎮連成片,縣城與鄉村也沒了鮮明界限。

    魯西的棉花不再售往南方,直接運去了登州,漸漸的,西三府也有織廠建了起來。

    萊州的紅花、藍種植也一再擴大面積,染坊林立。

    最美的正紅色冠以萊州紅之名,成了大明新嫁娘們追求的嫁衣新風尚。

    山東的染料種植原就較為普遍,萊州出名後,老牌的染料種植地如兗州的茜草、靛青、歷城的琉璃枝、濟寧的胭脂,也都闖出自己的名氣。

    顏神鎮手藝最好的琉璃作坊搬到登州後,沒出什麼華麗造型,倒是所出的平板琉璃越來越大塊,越來越澄淨。

    登州用琉璃暖棚來育種,又有冬日用起來種菜蔬,而到了以牡丹芍藥名揚天下的曹州,琉璃暖棚則成了育養名品花卉之所。

    其名品牡丹,洛陽、江南皆不及也,極受士人追捧。

    經濟作物的大面積種植,當然會影響到糧食產出。

    各地官府一方面嚴格限定五穀種植的最低面積,一面大力推行朱子社倉,向種植五穀超量的農戶提供耕牛、農具等等。

    登州府的種植專家們也開始頻頻“出公差”,受邀到各地去講學指導,如豆子和棉花的間種套種法,春麥、豆、棉、芝麻、冬麥兩年三熟的種法,還有那福建舶來經由登州試種成功的高產種子的推廣……

    這一年,四月,安化王沒有造反。

    十月,劉六劉七沒有起義。

    到了年底十二月,原本該被千刀萬剮的劉瑾還好端端的坐在司禮監,依舊狠抓貪瀆、清丈田畝。

    沈瑞也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

    將劉瑾留在朝堂,會不會引起更大禍患。

    然這一年,從登州府輻射到整個山東行省,卻是一派欣欣向榮。

    向海而生,向海圖強!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5 21:12
第669章 第六百六十九 疾風勁草(一)

    正德六年三月

    今年老天爺格外賞臉,早早就落了幾場春雨,天氣漸暖,京城內外一片新綠,生機盎然,西苑更是景色如畫,引得眾多遊人流連忘返。

    如今的西苑已不是逢五開放了,幾乎日日開放,卻日日客流不斷,逢年過節更是人山人海。

    而現下會試已畢,尚未放榜,正是諸學子奔走結交的時候,西苑因風景秀麗、酒樓茶肆林立,也成了文人交際首選之地,處處可聞高談闊論、吟詩作賦之音,更添熱鬧。

    西苑湖風樓因著觀景位置絕佳,也是日日滿座,雅間都是提前三五天便被搶訂一空,真個是一間難求。

    然這會兒湖風樓頂層最大的天字號雅間裡,卻是格外空蕩。

    偌大一張八仙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桌邊卻只坐了三個人。

    上首的青年二十左右年紀,唇上已蓄起短鬚,不說不笑時顯出幾分成熟穩重,可只要這一開口,眉眼一彎,又是十足的少年氣。

    這會兒他嘴裡大嚼特嚼,含混道:“唔,這魚乾真是不錯!朕看合該把它也列為貢品!”

    正是當今皇帝,壽哥。

    他對面坐著的沈瑞聞言立刻就嚼不下去,苦笑一聲,道:“這就是當特產拿來請皇上嘗嘗鮮的,吃個野趣罷了。”

    “這種魚並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就剛入冬時最為肥美,干制後才有這樣鮮味,產量不大,您若真給定為貢品,他日供應不上,漁戶都是死罪難逃了。”

    壽哥瞪了瞪眼,埋怨道:“果子也供不上,魚乾也供不上,那還讓朕吃到!委實可惡!”說著狠狠又嚼了兩口,似是氣鼓鼓的樣子。

    沈瑞忍著笑道:“卻是臣孝敬錯了,皇上恕罪!”

    壽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得了,再說下去,這點子吃的也沒有了。下次有好東西儘管拿來就是,不定貢品為難你。”

    說著自己也笑了,又讚了一回這魚乾鮮美有嚼頭,讓沈瑞來年多多給他備下。

    沈瑞也捧場的應和兩聲。

    壽哥身邊的龐天青含笑吃著,心下卻是咂舌,早知道沈瑞簡在帝心,卻不想皇上對沈瑞能如朋友般隨意,而瞧沈瑞也無半分緊張,真如尋常好友一般。

    再看他們這些人,便是帝王親信、掌管著豹房勇士的他大舅哥蔡諒,也是一般的恭敬拘謹,偶爾說笑兩句,也是要拿捏著分寸。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便皇上真對他們如朋友一般說話了,他們只怕也要多想,更加謹慎幾分了。

    沈瑞見著今日壽哥只帶著龐天青來,便對今日會提到的事有幾分明了。

    李東陽整頓四夷館時,選了楊慎入館,沈瑞則向楊廷和推薦了龐天青,並在後來也與龐天青通過書信,溝通了一番。

    淳安大長公主與駙馬蔡震都是精明人,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好機遇。

    而龐天青也對隱藏在四夷館這張皮下的軍事情報機構萬分感興趣,欣然入職。

    這個機構是永遠不會攤在陽光下的,龐天青的許多功勞便有可能無法公之於眾,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仕途會為此受限。

    恰恰相反,有了這段經歷,將來進兵部為侍郎、為尚書,都會極為順利。甚至對於入閣也是極大助益。

    而退一萬步說,便是一直在這個位置上,不能陞遷,龐天青又有旁人所沒有的優勢——他媳婦是宗室。

    將來不能明著賞其功,還可以給他媳婦一個郡君乃至郡主的封號,龐家子孫一樣有爵在身,也是一種保障。

    龐天青也確實做得極為不錯。

    他本就是個極為聰明的人,於人情世故上亦極是通透。

    而淳安大長公主府能屹立四朝始終聖眷不衰,其中政治智慧也非尋常,有著大長公主與駙馬點撥,龐天青自然更上一層樓。

    楊廷和後來在信裡還向沈瑞轉述了李東陽對於龐天青的讚賞。

    至於楊慎,就如楊廷和與沈瑞所料,還是做個單純的學者更好,他鎮日埋首於書卷之中,將翻譯工作做得津津有味。

    就著這道土特產魚乾起頭,沈瑞講起了這兩年在經營山東的細節、海貿的詳情以及對遼東馬市上物資的收購。

    他這次被召回京述職,在朝堂上奏報過一次山東種種民生政策,還在弘德殿裡對皇上和內閣諸大人詳談過一次山東種種。

    但這次,皇帝單獨召見,又在這樣的場合下,自然是要聽些不同的。

    實際上,許多事沈瑞都密摺報給壽哥過,但連貫講來,壽哥還是聽得十分仔細。

    龐天青更是邊聽邊在心下暗記有用的信息,尤其是對遼東的動作。

    相比與遼東馬市的興旺,自弘治十三年起,大明與蒙古的貿易就進入一個冰凍期,馬市徹底中斷,蒙古先期是不斷犯邊逼供,後期便是直接殺掠了。。

    蒙古內部,是極度缺乏物資的。

    漠北牧民不諳耕織,地無他產,食物尚能自給,布匹鍋釜是真個無法了,全指著從大明獲得,馬市關閉,就只剩下劫掠一條路了。

    “宣德九年時,大同上疏中就提到過‘北虜窮困,其所來投者,衣裳壞斃,肌體不掩,及有邊境男婦舊被虜掠逸歸者,亦皆無衣’。”

    待沈瑞講述告一段落,龐天青便道,“北邊一些新報回來,也是說那邊衣用全無,氈裘不奈夏熱,緞布尤難得。

    “聽聞如今不少部落,爭相向遼東部落買布。山東的繭綢在遼東馬市已是高價,販到蒙古各部,卻又翻出數倍不止。

    “原本兀良哈等處往遼東互市,經兵部定馬匹上上等者,每馬絹八匹、布十二匹;上等,每馬絹四匹、布六匹;中等,每馬絹三匹、布五匹;下等,每馬絹二匹、布四匹;駒,絹一匹,布三匹。

    “如今上等繭綢在遼東換一頭牛,運到漠北,能換兩匹上上等的馬!”

    繭綢要說成本,比之南邊的綢、絹可是要低得多了。從山東運繭綢、運布自然也比從南方運來路費上節約許多。

    沈瑞只覺得龐天青說此言時候眼睛都是放光的,不由失笑,道:“沒想到繭綢在漠北有如此高價。當時為了登州耕種計,在遼東只大量換了耕牛。而且,總要讓遼東這邊覺得有賺頭,才好將這‘好消息’傳到草原傳到漠北去。”

    “恆雲這頗有點千金買馬骨的意思。”龐天青連連點頭,又意味深長道:“大批收耕牛、牲畜、家禽也是一步妙棋。”

    北地草場有限,大量養牛羊,便養不下多少馬匹了,長此以往,蒙古也養不出動輒十萬數十萬的騎兵了。

    這點沈瑞只向壽哥口述過,之後在與任何人的信件裡都沒提過。

    但天下聰明人多得是,龐天青如今又專攻情報,如何會不知其中深意。

    沈瑞一笑,道:“登州織廠如今於羊毛紡線上也有了些心得。”

    一句話說得壽哥眼睛也亮了起來,“便是你當初設想過的羊毛織布裁衣?”

    沈瑞前世只見過女性長輩雙手翻飛織衣極快,也收到過女友親手織的圍巾,自己卻是一竅不通的,只粗略瞭解個大概。

    所以,與壽哥形容時,說的還是紡線織布的原理。

    見沈瑞點頭,龐天青則大力讚道:“羊毛這物什在蒙古諸部不值什麼,不過做氈毯罷了,做一張費時費力,幾年也用不壞,也沒甚人看重。

    “而羊毛輕,捆紮結實了一輛大車便能運回不少來,裡外裡這本錢實費不了多少。

    “待羊毛織成布,想必是比棉布更暖的,漠北天寒,再賣回去,定能翻上數倍!”

    壽哥聞言哈哈大笑,指著龐天青道:“我原還同姑祖母道你龐子闊於兵事上頗有見解,可往兵部去,如今看你這般會算,合該是去戶部才對!”

    便是玩笑也不好接話,到底是君上,又涉及到官位,龐天青心下嘆氣,實是不如沈瑞那般灑脫放得開,哪裡真敢同君上說笑,也只得道一句:“臣惶恐。”

    壽哥不以為意的擺擺手道:“惶恐甚?不必拘束!”

    又正色向沈瑞問道:“那依你看,可否在延綏、寧夏、甘肅開馬市,也如遼東這般貿易?”

    正統三年至弘治十三年,馬市一直是在大同的。(土木堡之變時關閉,天順六年再次開啟。)

    雖然能通過馬市貿易弄來不少馬匹,但大同馬市撫賞及當時瓦刺使臣朝貢往來接應所費甚多,又都由當地官府、軍民負責籌措,這讓地方上很是吃不消。

    後來明蒙關係緊張,馬市關閉,便再也沒有人提過重啟。

    這次壽哥沒打算在大同開啟馬市,而是想在延綏、寧夏開啟,沈瑞也多少猜到些他的心思。

    楊一清一直在寧夏邊關做著茶馬互市,沈瑞清楚的記得壽哥當年就曾與他提過,楊一清用劣茶換騾馬,九百騾馬省下銀子千餘兩。

    有這個基礎,延綏、寧夏開馬市也要容易些。

    只是,絕貢後達延汗率部屢屢南下寇邊,就在前年,正德四年閏九月,剛剛進犯延綏,圍縱兵吳江於隴州城,同年十一月,又犯花馬池,總制才寬戰死。

    在這裡開馬市,只怕朝臣阻力也不小。

    當然,宣大更不安全……壽哥即位之初,達延汗就曾大掠宣府。明軍死傷三千多人,損失慘重,時人更是認為此次乃是土木堡之後未曾有過之大災。

    不期然,沈瑞又想起安化王來。

    雖然目前還沒有安化王的而異動,但若是在寧夏開了馬市呢?

    雖然前世歷史上那場謀反很快便事敗了,但若是開了馬市讓他勾結上了外虜呢?

    話在口中轉了幾番,也不曾說出來,沈瑞斟酌了許久,道:“臣對於邊關具體情況不甚明了,實不敢妄下定論。這馬市,也一般有利有弊……”

    壽哥微微皺眉,道:“以遼東的情形看,馬市只有利,不知弊在何處?”

    沈瑞嘆道:“眼下看了儘是利。蒙古要我們的布匹、我們的鍋碗、一應生活所需他們皆不產,都要同我們換。這便是我們所能箝制他們的。

    “那繭綢,養蠶才用幾許時候,織布也不肖太多人力,而養大一匹牛馬又需要幾年光景?

    “他們只有牛馬羊能換,當牛馬養不大時,當牛馬換盡時……”

    當蒙古對大明的貿易逆差累計到一定程度時,以蒙古的性子,必然是再次大舉劫掠的。

    但現下的大明兵力……

    壽哥臉色沉凝起來,要說一邊兒消耗蒙古,一邊兒整軍治軍,也不是不行,但誰又能說得准呢。

    土木堡之前,也無人覺得那會一敗塗地。

    倒是龐天青道:“萬事皆有度。馬市總是要開的,開上幾處,控制額度,蒙古地界何等廣闊,牛馬無數,也不是一年兩年就吃得淨的。邊軍亦不是練不出的。”

    沈瑞倒也認可,說這貿易逆差就是給壽哥提個醒,不要將敞開了邊貿當是一本萬利的法寶。

    “確如龐兄所說。且此事,還要有懂邊貿如楊一清楊大人那般的老大人坐鎮才妥當。”沈瑞道。

    楊一清曾因拒絕投靠劉瑾而被劉瑾誣陷。

    在沈瑞前世的歷史上這段時間他是致仕了的,直到安化王叛亂後被再次啟用。

    而這一世,楊一清雖被誣陷,卻只是罰米三百石,乞骸骨的摺子被壽哥駁回,如今還在右都御史任上,在才寬死後再次總制三鎮軍務。

    壽哥對楊一清的印象一向極好,楊一清請旨修建邊疆防禦時,戶部撥不出銀子來,壽哥還動了內帑。

    聽得沈瑞之言,他滿意的點頭道:“不錯,確是得楊一清坐鎮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提到了楊一清,壽哥摸了摸下巴,忽然問沈瑞道:“楊一清最近上了摺子,奏請商議重開‘開中法’,招徠隴右、關西民以屯邊。朝中也有附議的。你在登州屯田做得也不錯,聽說也讓張會在遼東屯田了,你如何看?”

    所謂“開中法”就是讓商人運糧到邊關換取鹽引。

    鹽引誰都想要,但長途運輸耗費巨大,商人逐利,便想出一招來,在邊關就地僱人墾地種糧,收穫之後換取鹽引,此種屯田被稱為商屯。

    但漸漸的,鹽引越開越多,兼之宗室、外戚、權宦紛紛討要鹽引,商人們往往沒法第一時間用鹽引兌換到食鹽,只好“侯支”。

    這一侯不知道侯到什麼時候去。

    據說正統年間兩淮度轉運使司就曾奏,“有永樂中侯支,到今祖父子孫三代,尚不能得……”

    而另一方面,商屯大興,當地糧價自然下跌,如果仍按照原來比例兌換鹽引,當地官府、軍隊也覺吃虧,十分不滿。

    到了弘治五年,戶部尚書葉淇應兩淮鹽商所請,改革了“開中法”,鹽商不必再屯糧於邊關,而是向產鹽地都轉運使司繳納高於邊關糧價的銀兩,即可換鹽引。

    如此一來,商屯迅速瓦解,邊軍的糧餉再次成為問題。

    今年二月裡,楊一清的摺子遞上來時,瞬間就成了朝野議論的熱門話題。

    沈瑞回京後在楊廷和、王華處都聽過此事。

    而這兩位閣老對此都持否定態度——因為鹽引氾濫更是大明之禍!

    沈瑞是傾向於商屯的,只是先前不好多說,不單是師公、岳父的態度。

    還因為,廢除了開中法的是弘治皇帝,壽哥對弘治皇帝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過。

    他擔心壽哥會“無改父道”。

    而現下,壽哥既然提出來楊一清的奏摺,這般直接來問沈瑞,甚至提了登州和遼東的屯田,想來也是認可了商屯的。

    沈瑞捋了捋思路,便道:“臣對此事確有耳聞。老大人們都是擔心鹽引。臣先前也深以為然。”

    他道,“不過剛才與皇上、與子闊兄一番深談,倒是有了個別的想法。”

    見壽哥點頭示意他繼續說,沈瑞便道:“鹽引確實不可再用,卻可用別的,比如,登州繭綢、松江棉布,是否可設一個延綏馬市總代理?”

    “還有海貿,是否能做一二准入證?又或者想售賣某種商品往倭國,必須在在邊關繳糧多少石?又或者,邊關繳糧可抵扣海貿稅銀若干。

    “代理不是總也不變的,代理資格也要看繳糧多少來定。

    “繳糧抵稅也是隨行就市,根據當年糧價來,當然,至少要比所繳稅銀低上一二成,商賈最是精明,賠本的買賣是沒人做的。

    “此外也可在山陝設商籍,同山東一般,只不過需要是在當地屯田多少、納糧多少,才有資格讓子弟落戶參與科舉。

    “並且,”沈瑞目光灼灼,“無論何地,商籍子弟取得功名後,一概不免稅賦。”

    他說一條,壽哥便點一次頭,直到末了,壽哥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來,一擊掌,道:“好!速速寫了條陳來!”

    說著又看龐天青,道:“你也同李閣老說一說,若這般推行下去,那邊如何佈局,也寫個條陳上來。”

    這便是說情報機構的佈局了。龐天青忙應下。

    沈瑞又輕聲提醒道:“張公公與趙弘沛那邊……”

    壽哥擺了擺手,道:“朕曉得。李閣老也同他們有聯繫。”

    沈瑞這就放下心來。

    至於擔心安化王的事兒,是不好當著壽哥面說的,倒是可以私下裡與龐天青提一提。

    有德王的事在前,蔡駙馬這宗人令也會多多關注宗室藩王異動的。

    談罷了馬市種種,壽哥偏頭瞧著沈瑞,忽道:“你這在登州府也呆了三年了,做得著實不錯。”

    此言一出,沈瑞與龐天青齊齊望向壽哥。

    這開場白,十足像是要給沈瑞挪個地方啊。

    壽哥見他二人的神情,忽然哈哈一笑,倒是將兩人都笑懵了。

    沈瑞先是反應過來,無奈道:“陛下便莫拿臣開心了。”如今皇帝都是及冠的人了,卻還是這般孩子氣。

    壽哥暢快笑了一回,才道:“朕原是想調你回京的,但內閣幾位老先生卻覺得你這番吏才,拘在通政司裡可惜了,還當造福地方才好。”

    這件事楊廷和也是同沈瑞談過的。

    此時朝中張彩異軍突起,一直想往內閣裡擠,其靠山劉瑾亦沒有絲毫倒台跡象,戰鬥力尚強。

    內閣中李東陽、王華有合作也有對立,楊廷和兒子是李東陽的弟子,女婿是王華的徒孫,自身是忠心的帝黨分子,便也只能作個和事佬角色和稀泥。

    王鏊快淡出舞台了,劉宇則是個沒甚主見的,只作劉瑾、張彩手中槍。

    這麼個局勢下,楊廷和是覺得女婿重回通政司也沒甚好前程,只怕會一直被壓著。

    倒不如在外面再歷練幾年,尤其本身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政績,再熬上幾年,年紀長了,資歷也夠了,再回京一舉謀個高位。

    屆時,再沒有什麼人能壓得了他了。

    沈瑞也是不想現在回京蹚這趟渾水。

    正德五年已過,劉瑾居然還活蹦亂跳的,他的一些“先知”優勢已喪失,實不知道劉瑾什麼時候會倒下,又會帶來多大的風波。

    他還是在外面幾年,等劉瑾死透了,閹黨被一掃淨,再回京才好。

    沈瑞便起身鄭重施禮道:“皇上隆恩厚愛,臣銘感五內!勿論皇上將臣放在何處,臣都會盡心竭力辦差,不負君恩,無愧於百姓。”

    壽哥踱過去扶了他一把,嘆道:“你是什麼人朕再清楚不過。豈會信你不過?那日在弘德殿朕並未問你,今日朕既在此處問你,就是想聽聽你有何打算。”

    沈瑞卻並未起身,而是道:“不瞞陛下,臣……是覺得三年時光太短,登州府許多項目初見成效……”

    他毫不避諱壽哥的目光,坦誠道:“實話說,臣既捨不得就此撒手,更怕後來人誤解,再讓項目功虧一簣。”

    壽哥再次抬了他一把,笑道:“是實話!不枉朕信你。起來說話。”

    沈瑞方站起身來。

    壽哥摸了摸唇上短鬚,笑眯眯道:“當初朕說要你為朕整治出一個繁華如蘇松的登州府來,你果然做到了,聽說便是萊州府也富裕起來了。”

    “你這三年考績上上,便升為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理西三府民政、糧儲、水利等諸事。”他笑道,“如今,朕想要個繁華如南直隸的山東,沈愛卿,你可做得到?”

    沈瑞不由一呆,他是真沒想到壽哥會有這一手。

    龐天青也早已起身,見沈瑞愣神,忙過去笑著圓場道:“恆雲怕是歡喜得傻了。”

    說著暗暗推了他一把,讓他趕緊清醒過來,這種時候怎好遲疑!

    沈瑞回過神來,連忙又翻身拜倒謝恩,口稱願竭盡全力。

    可還是不免憂心,他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登州如今局面正好,他可不希望來個二百五知府壞了他的好事,不知道為什麼皇上還是將他從登州府調走了。

    雖說是陞官了,又多管了兩個府,但即便他沈瑞是參政,也沒可能按著下面知府的腦袋讓他們做什麼不做什麼。

    更何況,如今山東可沒有劉瑾的人,若是此時劉瑾伸手進來,安排個知府,那沈瑞可是指使不動的!必然會壞事!!

    沈瑞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可一時間又不知道怎樣開口才好。

    那邊壽哥已再次開口,又是一個大恩典砸下來。

    “既你升了參政,兄弟不好都在山東布政使司,沈理也是考績上上,在山東任上多年,便讓他往湖廣去,為右布政使吧。”

    壽哥說著又瞧了眼龐天青。

    龐家便是湖廣望族,龐天青忙笑道:“素來聽聞沈狀元勤政愛民,皇上這是賜了湖廣百姓天大的福氣!”

    沈瑞又忙替沈理謝恩,心下不由五味雜陳,越發沒法開口了。

    不想壽哥卻似看透了他,忽問道:“瞧你這樣子,還是不放心登州吧。你還在山東,有甚不放心的?那依你看,誰能接手你那些項目,不出岔子?”

    沈瑞再次一呆,壽哥……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

    但無論如何,他也要搏一搏,將登州完全掌控在手裡,便不假思索道:“請皇上恕臣僭越,臣以為,登州府同知丁煥志素有吏才,且在同知任上五年有餘,可為登州知府。”

    丁同知是最早投靠沈瑞的登州官員,之後也是不遺餘力執行沈瑞的各項命令。

    最關鍵的是,丁同知沒有靠山,是一心靠著沈瑞的。

    尤其是在沈瑞“扳倒”了張吉之後,更是對沈瑞死心塌地。

    提完丁同知,見壽哥點頭表示准奏,沈瑞略一沉吟,又咬牙開口道:“臣以為,前大理評事林富可為登州同知。”

    這就將登州所有官缺都堵住了,堅決不讓外人滲透。

    壽哥有些茫然,疑惑道:“前大理評事林富?”

    沈瑞忙道:“此人先前任大理寺評事,後辭了官,在青澤學堂任教。臣常聽家叔和表弟何泰之贊林先生胸有溝壑,臣也曾與林先生書信往來,在民政上極有見解,臣也受益良多,覺得如此大才合該繼續為國效力才是。”

    龐天青則湊在壽哥身邊,低聲道是林富與探花郎戴大賓同鄉,因招婿事惹得劉公公不喜。

    龐天青當初也是為戴大賓出過頭的,他這般說,壽哥便知林富辭官是怎麼回事了。

    “准奏。”壽哥點點頭,半點沒猶豫。

    沈瑞大喜,忙又是一番謝恩。

    因提起何泰之,壽哥忍不住笑道:“何小子到底還是長進了,這次榜上有名了。”

    何泰之也算是與壽哥少年相識,這幾年在京中求學,壽哥也多次招過他出來玩過。

    雖然會試沒放榜,但實際上名單壽哥已是看過的。

    “他那性子,在翰林院怕是要憋悶壞了,還是到六部當差,辦點兒實事吧。”壽哥說著,臉上不由浮起笑意,“朕看工部、兵部,都挺適合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1 09:38
第670章 疾風勁草(二)

    仁壽坊沈府內書房密室

    “當真?不會再生變故了吧?”何泰之緊張又興奮,抓著沈瑞的胳膊不放,連聲發問。

    沈瑞不由失笑,擂了他一拳,道:“君無戲言,皇上說的還能有假?”

    何泰之立時歡喜得什麼似的,使勁兒握了握沈瑞的胳膊,而後大踏步在密室裡轉起圈子來,口中嘟嘟囔囔要寫信給家裡報喜,給哥哥姐姐報喜。

    要說何泰之聰明是有的,也確實是讀書種子,只是因性子跳脫,行文時常沒準頭,若遇上個四平八穩的考官,那卷子必然是要被黜落的。

    在這點上,何泰之從前的老師、沈洲乃至書院裡的幾位先生都是反覆提醒過他的。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文風也是一般,何泰之若當真處處小心斟酌下筆,那文章也同樣沒法看了。

    之前考舉人就是險之又險,這次依壽哥話裡的意思,這次春闈也是堪堪掛個榜尾。

    但那又怎樣,到底是中了!

    進士豈是那般容易得的,中了也是極幸運之事!

    這裡面有沒有壽哥的助力,也不好說,但既壽哥提到了,那就是一份大恩典。

    沈瑞等何泰之穩定下來情緒了,才道:“皇上看重你,你當心裡有數。”

    何泰之連忙點頭,脫口而出道:“該當請他好好玩樂上一日!”

    話一出口,看著沈瑞黑下來的臉色,他才覺得失言,連忙拱手作揖,道:“是我順口胡說的,二哥看在我魂未歸位的份上饒我這回……”

    “你也是及冠的人了,如今眼見是進士了,對自己當做什麼不當做什麼,該是清楚的。”沈瑞依舊冷著臉,道:“關起門來託大說一聲,是與天子從小玩到大的情分,但你這是準備將來一直作個玩伴?”

    何泰之那點子高興勁兒立時煙消雲散,認認真真道歉道:“確是沒走腦子。二哥放心,我不是那等糊塗人,對將來也有盤算。”

    他望著沈瑞滿眼是羨慕,輕聲道:“我也想像二哥這般,做一番事業出來。”

    這幾年來聽著山東傳回來的消息,他真是心癢難耐,一度還想過往登州幾個書院求學去。

    還是沈洲明白他的心思,攔了他下來,道:“你若去了登州,怕是不能安心讀書的,必要上手幫你二哥理事。你自己想想,到底是一個舉人能幫襯你二哥得多,還是一個進士能幫襯得多。”

    何泰之這才熄了心思,加倍努力讀書起來。

    如今,他終於是進士了,終於能向二哥道:“我也想跟著二哥做事,開拓海貿、推廣農桑,造福一地百姓。”

    沈瑞聞言神色緩和下來,拍了拍他道:“只要你有心,無論在哪裡,都能做出一番事業。只要心裡裝著百姓,立在朝堂上更能造福百姓。”

    見何泰之使勁點頭,他才又道:“你也聽到皇上的意思了,我也覺得你這性子在翰林院是坐不住的,工部或是兵部……”

    沒等他說完,何泰之已急急搶著道:“我自是選兵部的!”說著又露出個討好的笑容來。

    沈瑞又好氣又好笑,杵了他一拳。

    這也沒出乎沈瑞預料,何泰之喜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要是能讓去軍營,只怕他得一蹦多高立時就撒歡兒地跑去。

    “兵部也不是讓你去打仗。”沈瑞嘆道道,“你也別想得太好了。”

    他頓了頓,道:“我是想著,約莫這一兩日也就放榜了,之後帶你往幾處去拜會一下,或多或少也瞭解一下工部、兵部事宜,你再選也不遲。”

    工部尚書李鐩的長子李延清是沈瑞的連襟,算得實在親戚了。

    登州的許多工程也是沈瑞出面向工部借調的主事、郎中及一應工匠等技術人員。

    工程辦妥,不止酬勞豐厚,更是有政績在身,因此工部上下都同沈瑞極是親近。

    而兵部更不用說了,何泰之可是王守仁的嫡親小舅子,可是比沈瑞這王守仁弟子更近一層的關係,哪個會不賣面子。

    何泰之點頭應好,卻仍是笑嘻嘻道:“看過也是要去兵部的!便是能幹工部的活兒也不用去工部,李延清李大哥不正在兵械局!我去給他搭手也好。”

    沈瑞拿他沒辦法,也繃不住嚴肅臉了,笑道:“罷了罷了,既你這般喜武事,殿試之後,為你尋個拳師,你也操練起來吧。”

    何泰之喜笑顏開道:“妙極妙極。也不用另尋,我瞧四哥兒那個師傅鄒峰就不錯,如今家裡孩子少了,他閒著也是閒著,不若讓他教我罷。”

    鄒峰原是高文虎麾下一名錦衣校尉,被高文虎舉薦來沈府作拳腳師傅。

    名義上是教四哥兒、小楠哥等幾個孩子習武強身健體的,但實際上沈瑞是想為天生神力的董大牛尋師傅的,只不好請個校尉來教下人,才托府中孩子之名。

    鄒峰功夫了得,因不善鑽營而始終不得陞遷,家中兒女又多,也需要一份俸祿外的私活兒來養家餬口。

    因此他對沈家這份工是相當上心,不僅教幾位沈家子弟教得認真,對董大牛也沒半分輕視,一身功夫傾囊相授。

    後沈瑞去了山東,族人紛紛相隨,這些學武的孩子自然要跟著父母走。而董大牛已是練就一身橫練功夫,也被沈瑞帶了去。

    如此一來,鄒峰的學生就剩下四哥兒一個了。

    沈家並沒有少給束修,要教的卻只剩下一個孩子,且四哥兒體弱,又要讀書,習武的時間十分有限,鄒峰覺得是白佔了沈家便宜,提出要辭工。

    還是沈瑞再三挽留,直到隱隱透出自家去了山東不放心三叔一家,希望鄒校尉這等高手能多多看顧的意思,鄒峰才應下。

    何泰之覺得鄒峰無論功夫還是人品都極好,才想著同他學拳腳。

    沈瑞自然不會反對。

    因說到這一科春闈上,今歲沈氏族中這一輩只有沈玥還來應試,文章平和,心態也是極平和的,恐怕是沒甚希望。

    沈玥的好友祝允明也再次同兒子一起下場。沈瑞卻是知道,祝允明之子祝續這次中了,而祝允明將再次落榜……

    其餘族人中有三個旁支子弟,文章也皆尋常,只怕希望不大。

    沈理長子沈林這一科也下場了,沈瑞瞧著倒是大有希望的。

    想著如今沈理升了布政使,若是沈林得中,那可是雙喜臨門了。

    不,應該說三喜臨門,沈理的女婿張鏊除了孝,今歲春闈也下場了。

    張鏊與沈枚的婚事就定在了五月。

    因著張鏊守孝,沈枚被拖著數年如今已十八了,女兒家青春耽擱不得,無論張鏊這科中不中,婚事都是要辦的。

    沈瑞這次進京後,張鏊曾以侄女婿身份來拜訪過幾次,會試之後也來與沈瑞論過試卷文章。

    若單獨從文章角度來看,沈瑞認為張鏊答得相當不錯,不說一甲,起碼也能名列前茅。

    只是,今年的主考官是吏部尚書張彩、吏部右侍郎靳貴。

    當初張元禎同焦芳爭天官之位時可是鬥得相當厲害,雖然現下一個故去多年,一個也已致仕,但張彩到底與焦芳曾為一黨,捎順手卡一下張元禎後人做這種順水人情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張彩如今盯著內閣,自然不希望楊廷和一方多一份助力。

    想到這些沈瑞也不由暗暗嘆氣,若是如前世歷史上一般此時劉瑾、張彩墳頭都長草了,沒人作梗,張鏊必然是個好成績。

    然提到了張鏊,何泰之卻是一拍腦袋,懊惱道:“我原想著回來就說的,卻是這一高興就忘了!可是大事!”

    說著他神色鄭重起來,道:“今日有人說張鏊拜了劉太監的山門。”

    劉瑾?沈瑞不由皺了眉頭,問道:“哪裡來的消息?”

    這種時候說出來,真假難辨,是詆毀或是挑撥都是說不準的事。

    哪裡那麼巧這消息就落在有些親戚關係的何泰之耳朵裡?

    “今日在浣溪沙會友碰上張鏊便寒暄幾句,待分開後,陝西會館的張江航與我說的。他說是在會館裡聽說的,有人因是陝西籍而去拜見劉太監,遇著了張鏊。”

    何泰之看了看沈瑞的臉色,道:“還說張鏊先拜了李閣老,不曉得是不是被李閣老所拒,調頭就去拜了劉瑾。他們都說,到底是張元禎的孫子,一般的鑽營做派。”

    何泰之並沒有模仿那些人不屑的語氣,卻是嘆了口氣。

    當初張元禎在吏部侍郎位上,為了爭尚書,確實四處鑽營。

    身為李東陽的人,卻聯姻謝遷,掉回頭又去與外戚張家牽線,仗著座師身份讓沈瑾娶了當時聲名狼藉的張家女。

    這種種行徑讓士人不齒,也同樣惹惱了皇上,所以吏部尚書的官帽落在了焦芳頭上,而隨即皇上又升了王鏊作吏部左侍郎,結結實實的打了張元禎的臉。

    張元禎也因此一病不起,最後一命嗚呼。

    但就因他病後也始終不肯引退,惹得一應御史彈劾,名聲也就越發難聽,便是病故了還被安上個他因爭不得而氣得嘔血而亡的謠言。

    雖此事過去數年了,但作為張元禎嫡長孫的張鏊,仍不免受這名聲影響。

    如今張鏊去拜見李東陽還說得過去,若果然從李東陽門出來就去拜劉瑾,這可真真是與其祖父如出一轍了。

    “今年主考畢竟是張彩。”何泰之道。“他們的意思是,張鏊怕受焦芳一黨報復,才去給劉瑾送禮。”

    單純看這一句,是合理的。但是……

    沈瑞冷哼一聲,“主考官還有靳貴呢!若照他們的說法,這討好了劉瑾,張彩是不會找碴了,靳貴可是會大大的不喜,難道靳貴就不會卡他一卡?”

    靳貴是弘治三年的探花郎,後選詹事府,是標準的帝黨。

    劉瑾一度想拉攏於他,他當然不肯,結果就被劉瑾尋了由頭貶謫。

    不過到底是東宮舊人,在皇上那邊掛了號的,很快又被皇上放到了禮部。

    去年九月靳貴又從禮部右侍郎轉到了吏部右侍郎。

    沈瑞也曾暗自揣度,壽哥雖然由著劉瑾提拔了張彩到吏部尚書位上,但又抬手楔了個與劉瑾有仇的帝黨中堅靳貴到吏部侍郎的位置,這還是留了後手罷。

    何泰之嘶嘶吸了口氣,道:“這話說的也是。都說焦閣老是張彩拱下去的,張彩未見齊會對張元禎的孫子怎樣。但要是真走了劉瑾的門路,靳貴可不會給留面子,聽說這位脾氣很是剛直吶。”

    沈瑞冷著臉道:“這謠言,還指不上衝著誰來的。”

    張鏊若只是張元禎的嫡孫這一層身份也就罷了,但是,他還是沈家的女婿!謝家的外孫女婿!

    劉瑾在將謝家攆出京城後,又多次清算謝黨舊人,更是連誥封都追討了。這謝家與劉瑾說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差不多了。

    張鏊若被扣上為了能榜上有名而去給劉瑾送禮,這名聲可就臭不可聞了。

    偏偏他文章極好,是有極大可能上榜的!

    憑空一盆污水潑下來,竟是躲都躲不掉,造謠之人用心何其歹毒!

    此後張鏊這仕途之路不知要多上多少坎坷!

    而此舉更是一石多鳥。

    一來污了張鏊名聲,再來收了這樣一個無恥女婿的沈家亦成了笑柄!

    三來,靳貴雖沒在哪個閣老門下,卻與楊廷和同是帝黨,如今又管著詹事府,是沈瑛的上官。若這謠言傳到靳貴耳朵裡,必然是要生嫌隙的……

    沈瑞咬得後槽牙生疼,拍了拍何泰之,道:“這當真不是小事,我要去一趟楊閣老府。”

    隨後沈瑞又簡單同何泰之說了自己之後的任命,以及登州的官員變動,讓何泰之私下去尋林富透個話,讓其有個心理準備。

    何泰之應聲去了。

    *

    今日辭了壽哥後,沈瑞就來了一趟岳家了。

    挑揀著說了與壽哥的對話,以及壽哥對自己、對沈理的安排,與楊廷和分析了朝局走向,明確了近期自己要做的事兒,順帶接了回娘家的楊恬回家。

    可這剛回去沒過一個時辰呢,人又跑來,楊廷和也頗為詫異。

    聽沈瑞講完關於張鏊的謠言,楊廷和眉頭緊鎖,道:“當真小人難纏。你且回去,我著人去查查這件事。”

    又嘆氣道:“只是,放榜也就是這一兩日了,便是查出來,恐也做不了什麼。”

    分明就是有人看準時機下套。

    沈瑞道:“青篆本也是要印時文的,我讓人加緊,早早刊出來,張鏊文章極好,這文章公之於眾,多少會挽回些名聲。日後遠著劉瑾些,這……公道自在人心罷。”

    只要遠著劉瑾,也不怕劉瑾倒台後有人硬生咬上張鏊了。

    他頓了頓,又問楊廷和道:“您看靳侍郎那邊……是不是要私下招呼一聲,莫要誤會了才好。”

    楊廷和道:“他是個聰明人,這等明顯捕風捉影的事兒不會信的。”

    話雖這樣說,但仍是吩咐沈瑞:“招呼一下也好,顯得親近。你往毛學士府上去一趟,毛學士素與靳貴交好。”

    這卻說的是玉姐兒的夫家,毛遲的父親毛澄。

    沈瑞應下,表示明天會帶著媳婦去探望玉姐兒。

    然第二日,會試結果便張榜了。

    張鏊排在第五。

    沈林為第六十九名,祝允明之子祝續則在七十五名。

    何泰之則是一百零九名,這個名次頗懸,殿試一個不留神怕就要到三甲同進士檔了。

    沈玥、祝允明再次名落孫山,沈家旁支子弟也未能上榜。

    旁支子弟三人之前就已商量好了,若是不成,想留在京中青澤書院再讀三年。

    沈洲自然歡迎,還表示包下他們三人一應花銷。

    如今的青澤書院也不是當初的規模了,這幾年因秀才出得多,已有了名氣。

    沈洲就頗有先見之明,早早往左右買了地新修了房舍,果然秋闈裡中了六個舉人,也是轟動一時,求學之人登時就多了一倍。

    今科又得了個進士何泰之,更是揚了名,之後的學子只會越來越多。

    以祝續的名次,殿試當也是二甲沒問題的,祝續希望能考中庶吉士入翰林,再不濟也是六部為官,並不想謀外放。

    他既准備留京,沈洲便大力挽留祝允明與沈玥來青澤任教。

    祝允明連續不第,不由心灰意冷,見兒子得中,好歹得以寬慰,既沈洲相邀,他便也應了。

    沈玥這個浪漫畫家卻說畫膩了西苑,想往登州看看蓬萊仙境如何入畫。

    沈瑞自然也是舉雙手歡迎的。

    登州舉子在這科也是取得了不錯的戰績。

    有明以來,山東出進士人數最多的自是濟南府,其次便是兗州府,登萊始終是末尾。

    從洪武到永樂,登州是一個進士也沒有,宣德到天順四朝,登州進士才八人。

    成化朝八科十一人,弘治朝六科十四人。

    正德朝麼,嗯,這一科才開張。

    不過這開張就中了四人,已是破天荒頭一遭!足可以在沈瑞的政績裡劃上金燦燦的一筆了!

    登州的書院亦就此鍍金了。

    這進士人數有些出乎沈瑞預料,不過他才不分析那麼多,已美滋滋的開始籌劃登州大學城二期工程了。

    沈府這邊喜氣洋洋的,沈理舊宅裡更是歡樂熱鬧。

    得了兒子女婿都中了的喜訊,謝氏登時亢奮起來,立時就打發人四處親戚家送信,又叫快馬送信去濟南給沈理。

    張鏊、沈林的排名都靠前,殿試若是沒極特殊的情況,必然是都會是進士的。

    這真真是雙喜臨門!

    謝氏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心裡想著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女婿高中,女兒出嫁便更體面,而兒子高中,也好尋更好的親家!

    謝氏真是迫不及待就想去拜訪楊閣老夫人,請她牽線搭橋為兒子說親。

    沒成想,樂極生悲,隨著榜單傳開的,還有張鏊送禮給劉瑾好讓金榜得中的傳言。

    謝氏聽聞,直氣得病了,頭重腳輕天旋地轉只能臥床。

    她自己既沒法出門,便火急火燎打發沈林來尋沈瑞想辦法。

    而沈瑞,則心情十分複雜。

    蓋因楊廷和送來消息說,已派人查過,張鏊送禮給劉瑾,並非謠傳,乃是事實。

    且張鏊送禮之事做得一點兒也不隱秘,真是誰打聽都能知道。不曉得他是被人算計了,還是……根本不在乎。

    沈瑞不知道若是將真相說出後,謝氏會不會要求退親。

    謝家在謝氏心中一向是重逾千斤的。

    而沈瑞其實也猶豫著,張鏊固然是個人才,但這樣的德行,如何會是良配!

    猶豫再三,他還是合盤托出,全都告訴了沈林,也說了已寫信快馬送往濟南府沈理處,希望沈林在沒收到沈理回覆之前,好生照料安撫謝氏。

    沈林也是憤怒不已,但事關妹子的終身,他也不敢妄動,只能聽從沈瑞所說,先瞞著謝氏,好生安撫她,並焦急等待沈理的回信。

    回信沒個十天半個月的是回不來的,外面的閒言碎語不斷,而殿試眼見就在眼前,沈林一時覺得身心俱疲,又開始害怕自己殿試會不會答不好……

    結果殿試之前,突然又爆出春闈舞弊來。

    這消息猶如晴天一聲炸雷,登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什麼給太監送禮啊,根本沒人關注了。

    沈林鬆一口氣的同時,又開始擔心會不會因舞弊案而導致春闈成績作廢。

    他不知道他再考一次會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而沈瑞聽聞,卻是倒吸一口涼氣,心下不住起疑。

    ——十三道御史林近龍等劾奏:“掌詹事府事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靳貴,主考會試而家僮通賄,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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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0章 疾風勁草(三)

    西苑豹房公廨

    “朕這掄才大典,怎的回回都出事兒?”龍椅之上的年輕帝王斜歪著身子坐著,頗有些紈袴模樣,語氣也充滿戲謔。

    當今登基後攏共就開了這麼兩科,結果正德三年是春闈貢院失火,正德六年又曝出科場舞弊。

    哪兒那麼多巧合事兒都趕在正德朝的科舉上了呢!

    “欽天監都怎麼算的日子?”壽哥敲了敲御案,揚聲道,“叫欽天監的都來,上天梁觀跟張真人學學,好生尋黃道吉日來。”

    一應小內侍都溜著牆邊站著,大氣不敢喘,哪個也不敢上前應這“口諭”。

    下面的諸臣呢,管科舉的禮部尚書費宏登時便站不住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說了句“臣有罪……”卻又不曉得該繼續說什麼了。

    他是正德二年升的禮部侍郎,去年十月前禮部尚書白越過世,年底他升了尚書。

    這正德三年、正德六年的春闈他都是經過的。

    因此這會兒皇上一提這話,他除了麻溜跪下請罪,也實沒有旁的選擇了。

    而此次考官、被告受賄鬻題的靳貴也是默默跪了下來,以額觸地,卻是一言不發。

    本來被賜座的幾位內閣大佬也都不好再坐著了,皆站起身來。

    只劉瑾在內的司禮監幾位大鐺臉上雲淡風輕,頗有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思。

    壽哥卻是誰也不看,頭一個點了都察院的名,“王鼎,都察院是個什麼意思。”

    去歲湖廣也遇旱災,洞庭匪盜橫行,刑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洪鐘被任命總制湖廣、陝西、河南、四川等處軍務並總理武昌等府賑濟事宜。

    因此這會兒只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在京。

    彼時彈劾的事情一出,王鼎便是暴跳如雷,將那上摺的御史林近龍祖宗十八代罵了三千八百遍。

    正常御史確實有權“風聞言事”,只負責監察拋出問題,並不負責核實,查證的事兒都是六部或者錦衣衛去做。

    但,科場舞弊是這尋常事情嗎?!

    “鬻題”二字一出,天下震盪,亂紛紛查將起來,還不知要攪出多少亂子、耽擱多少時候,搞不好這一科就廢了。

    更重要的是,這事兒他事先不知啊!!

    他這是叫人給坑了!

    王鼎受張彩舉薦,去年九月從順天府尹升到都察院右都御史位置的,滿朝皆知他是張彩的人。

    而又有誰人不曉得靳貴與劉瑾那些個官司?

    這靳貴剛坐上吏部侍郎沒幾個月,就有御史彈劾其科舉舞弊這樣嚴重的罪名,眾人自然都以為是劉瑾、張彩授意他王鼎尋人做的,是準備將靳貴往死裡整了。

    可天地良心,真沒人讓他做過什麼!

    他自己這一畝三分地還沒打理明白,哪有閒心撩貓逗狗的!

    每個大佬手裡都會捏著不少御史、給事中以為喉舌,王鼎剛接手都察院不久,還沒摸透誰是誰門下。

    更何況,有些人面上像是某位大佬的人,實際上卻是為另一位大佬辦事的,這種也極為常見。

    天曉得這林近龍是得了誰的吩咐!

    然不管真相如何,這事兒一出,都察院這口鍋就得他王鼎來背,真真是要生生嘔出口血來。

    如今聽皇上的言語,那是不滿到極致了。

    王鼎迅速跪倒叩首,硬著頭皮也得道:“臣,實不知情,是臣失察之罪……”

    “失察。嘿。失察。”壽哥輕蔑一笑。

    王鼎聽得皇上滿滿嘲諷的聲音,心裡越發沉了,頭低得直扯得後脖筋生疼。

    “林近龍這摺子,連點兒旁的說辭都沒有,就這一句‘家僮通賄’。”壽哥嘖嘖兩聲,話音兒輕飄飄的,但忽然就話鋒一轉,語氣嚴厲起來。

    “太祖曾言,設風憲之官乃為察善惡,激濁揚清,繩愆糾謬。然若徇私背公、矯直沽名、苛察瑣細、妄興大獄……便是從重論刑,比常人加三等。”

    王鼎汗透重衫,重重磕著頭,卻除了“臣失察”之外再無其他言語。

    幾位閣老都交換了一下眼神,又都用眼角餘光去掃靳貴。

    皇上這麼說,便擺明了是不信有舞弊之事了。

    靳貴卻依舊跪著一動不動,半點抬頭的意思也沒有。

    壽哥也沒接王鼎的話,卻突然開口轉向劉瑾道:“大伴,有人言說這件事是你的手筆。”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都是一呆,萬沒料到皇上能這樣當眾如此直白說出這話。

    幾個閣老又迅速而隱秘的打了眼色。

    心中覺得小皇帝不會這就朝劉瑾發難的,但是,誰說的準呢,帝王之心難測吶,甭管如何,若是皇上這邊開了個口子,大家只有上去使勁撕開的份。

    就算不能撕碎了劉瑾,總要撕掉他一層皮下來。

    誰叫這閹豎越來越猖狂了呢!

    劉瑾原還斜著眼看熱鬧,萬沒料到萬歲爺來了這麼一句。

    他登時變了臉色,想也沒想就跪下磕頭道:“萬歲爺,奴婢冤枉,奴婢冤枉!當初靳貴纂修實錄不盡心,奴婢彈劾只有公心,絕無私怨!”

    腦子稍稍轉過來一點,劉瑾便開始哭訴,“萬歲信任奴婢,予奴婢以司禮監掌印,奴婢銘感五內惟鞠躬盡瘁以報天恩,日裡不敢有半分懈怠,所思所謀皆利國利民之大事,如何會阻了朝廷掄才大典!”

    “不管是清丈屯田、罰米輸邊還是懲治貪瀆,奴婢都得罪了不少人,恐是有人造謠生事!誹謗奴婢是小,誤了朝廷正事是大!請萬歲爺明察,奴婢著實冤枉!”

    劉瑾一時間聲淚俱下,淒淒慘慘慼慼的,真跟要泣血了似的。

    幾位閣老這回也不打眼色了,一個個都垂了眼瞼瞅地面青磚了。

    這老閹貨!真是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在哪裡!

    清丈田畝這話一出來,只怕皇上就輕易不會動他了。

    雖那罰米輸邊啊懲治貪瀆的,主要是為了打擊報復異己,但也不是半點好處沒有的,皇上亦不會不考慮一二的。

    果然,壽哥擺擺手,道:“大伴想左了,朕沒有疑你。”

    劉瑾的哭號立時就嚥回去了,一抹臉,便又變成感激涕零得老淚縱橫,高呼“萬歲爺聖明!”

    表情自然,感情真摯,切換得毫無違和感。

    壽哥嘴角微微抽了抽,卻又問,“大伴也是與靳貴打過交道的,可信靳貴會受賄鬻題?”

    劉瑾身子一僵,但還是叩首下去,道:“未經查證,奴婢不敢妄言。”

    壽哥卻似沒聽到他這回答一般,兀自問道:“多少銀子能打動一個吏部侍郎鬻題?”

    他掃了一眼板板一張臉的張彩,道:“靳貴已是侍郎,張彩若是入閣,他便是吏部尚書。吏部尚書呵。這鬻題能得幾個銀子,能讓他自毀前程?”

    這一句話才是真正的石破天驚。

    誰也沒管靳貴什麼什麼,注意力都在“張彩若是入閣”幾個字上。

    饒是幾位閣老什麼大風大浪都經過了,聽了這話仍是控制不住表情,下意識愕然抬頭。

    張彩更是雙眼鋥亮的盯著皇上,也不管什麼直視天顏是不是冒犯了!

    他張彩為了入閣可不是努力一天兩天了,可皇上就跟不知道似的,一直也沒鬆口。

    如今,可算是漏出一句半句了。

    甚好甚好,只要有個縫兒,他張彩就能把這“若是”變成“定是”的!

    至於靳貴想要吏部尚書,哼,那休想!

    張彩腦子裡十八般念頭輪流轉著。

    劉瑾那邊同樣是又驚又喜,劉宇是不頂用的,若是張彩能入閣,那李東陽、王華這些老東西統統要靠邊站!

    劉瑾正美滋滋想著,上頭萬歲爺又點他了:“這樁事,就由大伴去查,朕信大伴定會為朕查個清楚明白。若果然有舞弊,定不輕饒,但若有人危言聳聽,蓄意破壞朝廷掄才大典,也同樣論罪處置。”

    劉瑾腮邊的肉抽了抽,還是滿口應下。

    他暗暗磨著後槽牙,萬歲爺這一句句的,這是逼著自己保靳貴呢。

    這次的事兒還真不是他做的,但事出之後他也不是沒有讓靳貴問罪的心,順勢而為嘛。

    然這會兒萬歲爺話說得這麼明白,他傻了才會逆了聖意!

    脫罪就脫罪吧,反正,張彩了入閣,他也有法子讓靳貴做不了吏部尚書。

    他劉千歲豈會讓這麼重要的吏部丟了?!

    嘿嘿,想收拾靳貴,日後有的是機會。

    壽哥是不管他一句話丟出來讓多少人心裡生了彎彎繞的,事兒說完了,就打發眾臣退下了,卻留下了靳貴。

    眾臣各懷心思出了大殿,走快的走慢的,自然而然分成幾波。

    劉瑾沖眾閣老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聲,腳下生風的去了。劉宇、張彩至少也是做一下面子功夫,還閒話幾句作別。

    王鼎擦著額頭的汗,他如今可是有點兒裡外不是人了,又不敢明晃晃跟著劉瑾張彩,只得拖拖拉拉在最後,與費宏這難兄難弟的一道,相視苦笑。

    幾位閣老則都是四平八穩的步子,——皇上心裡明鏡兒呢,這不說的是“若是”麼,這“若是”便等同於“不是”了……

    *

    至始至終,靳貴都靜靜跪在那裡,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滿殿的小內侍都被打發了出去,只壽哥一人,在來回緩緩踱步。

    足有盞茶功夫,壽哥才開口道:“靳貴,你奏乞放還田裡的摺子朕看了。”

    靳貴伏得更低了些,似是喉頭腫脹,發聲艱難:“老臣有負皇恩,請皇上準老臣……”

    壽哥乾脆利落的打斷他道:“不准。”

    靳貴低低嘆了一聲,又歸於沉默。

    壽哥卻隨即道:“朕聽錢寧言說,你曾言國本之事。”

    這句驚得靳貴猛的抬起頭來,虎目圓睜,大張開口,似是要說什麼,可卻終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壽哥兩步走近靳貴,輕輕俯身直直盯著他的雙眼,見他瞳孔微縮露出些許驚恐來,壽哥方牽了牽嘴角,冷冷一笑,直起腰來,道:“你如今掌著詹事府事,操心東宮也在情理之中。”

    靳貴卻並沒有放鬆下來,反而重重叩首在地,磕得咚咚有聲,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似是用盡氣力道:“老臣糊塗妄言,罪無可恕……”

    正磕著頭,忽然感覺到皇上的手搭上他肩頭,靳貴不由一僵,不敢再動。

    卻是壽哥蹲下身,湊近他,平緩問道:“靳貴,當初朕與你說什麼來著。有什麼不能實情上奏?”

    靳貴滿口苦澀。

    帝黨有誰不操心皇上的子嗣?

    雖說皇上如今剛剛及冠,但要論起成婚,那已是六年了,至今膝下猶空!

    先帝子嗣不豐,既有自幼體弱的緣故,也是因著情之所鍾後宮就皇后一人。

    即便如此,張太后也是誕下了二子一女的,只不過,一子一女夭折,只當今長成了。

    而當今呢,身體倍兒棒,騎射功夫了得,後宮又是一後二妃,聽聞豹房裡也有美人侍寢,卻是至今仍沒有動靜。

    別說皇子,就是公主也沒有一個。

    太子乃國本也。

    詹事府上下如何不急,帝黨如何會不操心。

    靳貴自家也是只有兩個孫女至今沒孫子,前不久一次吃了同僚孫子滿月酒歸家後,不免與兒子多說了兩句子嗣之事,說完自家又順口說了點憂心皇嗣的話。

    卻是兒子交友不慎,被人套了話去。

    之後突然就有人登門送了重禮來,請他這掌詹事府的人在朝堂上說一句話——

    “為皇嗣計,請擇宗藩中親近且賢惠之人,置之京師,用以安撫海內人心,待皇子降生,再讓宗藩之親復歸藩王。”

    若皇上是四十歲,仍無子嗣,這樣的話倒還罷了,也算得謀國之言。

    可皇上只有二十歲!這是安的什麼心?!

    況且請神容易送神難,只要選了這麼個人出來,甭管以後有沒有皇嗣,這人都將是個特殊的存在,這是多大的隱患!

    這人自家滋生了野心,又或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都將是大明又一場浩劫!

    靳貴自然不會答應。

    那邊隨著重禮來的,還有威脅。

    對方說靳家長子在外談論宮闈是非便是有罪,而談及無嗣時自比皇上,更是有不臣之心。

    靳貴又不是被嚇大的,登時就冷著臉攆人。

    對方走前便冷笑道,禍事就在眼前了。

    此後幾日朝中並沒有什麼動靜,更沒有人提出來什麼皇嗣的話,靳貴忙於春闈,也沒功夫再理會這邊。

    在他看來就算有人真敢提出來那句話,內閣也不會讓其成真的。

    怎料,就突然冒出來個御史彈劾他受賄鬻題。

    麻煩的是,他那書僮,真就是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在書僮的住處搜出幾張不同當鋪的死契當票來,寫的都是金銀首飾玉珮之物,所當銀兩數額都是不小。

    再叫人拿著當票去幾家當鋪問,店夥計都能說出這書僮的形貌來,所當的東西也都能拿得出來,確是貴重之物。

    這就是做好的局……

    “老臣昏聵糊塗……”靳貴啞著嗓子道,“累及掄才大典,有負皇恩……”

    壽哥卻摸著下巴,自語道:“沒說舉薦哪家的……”

    靳貴垂首道:“老臣曾旁敲側擊探過話,那人兜著彎子故意露出隻言片語是德王府,臣以為並不可信。”

    壽哥嗤笑一聲,道:“與錢寧說話之人也稱是德府的。”

    錢寧如今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常伴豹房的,下頭無論朝臣還是宗室,往錢寧那邊送禮的無數。

    但,真就不包括德王府。

    或者說,德王打成化朝起,就只有伸手問皇帝要錢的,沒有給皇帝身邊小鬼兒撒錢的。

    京中的事兒,還都是淳安大長公主的面子兜著。

    對方這就是擺明告訴你們,自己不是德王府的,至於是哪家宗室呢——

    你猜。

    挑得你把挨家藩王都疑心個遍,最好再疾言厲色的下旨申飭,把一個兩個藩王都惹得怒火中燒……

    呸。

    壽哥露出個溫和笑容來,又拍了拍靳貴道:“起來吧,還跪著什麼,朕幾時疑過你?朕這不是讓劉瑾去查這案子了麼,定還你個清白,這次會試成績也不會作廢。”

    靳貴不由眼眶一熱,重重叩首,方才起身。

    雙腿因著久跪都有些麻木了,顫巍巍站起來便一陣陣鑽心的疼,虧得皇上賜座,否則真要御前失儀了。

    壽哥又在殿內踱了兩圈,忽然問道:“你也有相熟的御史吧?”

    靳貴愣了一瞬,還是老實點頭了。

    他若是個不諳世事的木訥傻子,也走不到今天這地位。

    壽哥一笑,道:“你安排人上摺,就說……”他湊近兩步,壓低聲音說了兩句。

    驚得靳貴從椅子上滾落下來,囫圇叩首,苦勸道:“陛下三思!雖是陛下妙計,然這與置宗藩於京更有不同!萬萬不可啊……陛下三思!”

    壽哥眼神晦暗不明,只淡淡道:“不必憂心,朕讓你做的,你照辦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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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1章 疾風勁草(四)

    皇上讓劉瑾去查科場舞弊案的消息當天就飛遍了京城。

    稍晚些時候,上摺子的幾個御史家就被內行廠圍了,說是辦案,卻是什麼也不干,就是圍著。

    這幾家人還憤怒的據理力爭,又說要彈劾內行廠。

    外頭的人卻眼皮都不撩一下,別說是奉了上諭查案的,就算沒口諭,敢彈劾劉公公執掌的內行廠,那真是嫌死的不夠快了。

    一些當鋪的掌櫃夥計也被錦衣衛帶走了,京城連帶周邊地界都貼起那靳家書僮的畫影圖形海捕文書。

    到了第二日,滿大街的消息都是劉瑾劉公公秉公處理案件,不讓宵小誣陷朝廷重臣。

    又過了一日,幾個御史家還被圍著,那據說畏罪潛逃了的家童還沒被抓回來,這邊殿試的日期以及讀卷官的名單已張榜公佈了。

    靳貴的名字赫然在讀卷官名單上。

    得到消息的貢士們都鬆了口氣,這便是朝廷認為舞弊案為假,會試成績不會作廢了。

    這讀卷官除了內閣幾位閣老、六部尚書外,另有翰林院侍讀學士蔣冕和翰林院侍講學士毛澄。

    也巧,公佈殿試讀卷官這日,沈瑞兩口子正在毛家做客,卻是玉姐兒診出身孕。

    正德二年玉姐兒誕下男丁後一直不曾有妊,毛家幾代單傳,長輩們也都曉得自家情形,得了個男丁便足矣,也不曾抱著過多期望。

    這次忽然有孕,毛家大喜過望,自然要趕緊通知玉姐兒娘家——雖然母親不在,但兄弟沈瑞這不剛好在京麼,論禮數也當知會一聲的。

    沈瑞楊恬自也歡喜,又拉了幾車吃穿用度到毛家。

    玉姐兒忍不住嗔道:“莫說從前送回來的,只你們這次回來就給過一份了,這才幾天,又拉了這許多來!”

    楊恬懷裡抱著玉姐兒的長子驍哥兒逗弄,口中笑道:“那如何一樣,回來時東西是給你的,這一份卻是給我小外甥的。”

    驍哥兒已是到了聽話似懂非懂的時候,聽得舅母叫外甥,便張口脆生生的應了。

    逗得楊恬笑得前仰後合,好一頓揉捏這粉糰子似的小人兒,喜歡得捨不得撒手。

    玉姐兒雖也跟著笑,但見楊恬如此喜歡小孩子,心裡又不免為楊恬難過。

    她到底忍不住向楊恬低聲道:“也別心急,好好養著身子才是最要緊的。你瞧我,當初不也這樣急那樣急,這生了驍哥兒又是好幾年沒動靜,我都以為就這一根獨苗苗了,不想這悄沒聲的又來了。你養好了身子,緣分到了,自然孩子就來了。”

    楊恬微微紅了眼圈,點頭道:“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屋裡正是氣氛傷感時,外頭就有僕婦喜氣洋洋的進來通稟老爺被選為殿試讀卷官了,一時間又熱鬧起來。

    去年順天府鄉試毛澄就是主考官,這次又作了殿試讀卷官,這便是要陞官的前奏。

    閤家又都悄悄說大奶奶肚子裡這小哥兒是帶著福氣來的。

    毛家雖是歡喜,卻也不張揚,尤其是在先前鬧出科場舞弊案的時候,更應該低調。

    恰沈瑞兩口子在這邊做客,便以此為由頭置了一桌好席面權作慶賀了。

    沈瑞吃了一回酒,又陪著毛澄老爺子聊了好一陣子朝事,這才同楊恬告辭出來。

    車剛進了仁壽坊,沒等進府門,就遇上了沈林的車駕。

    沈瑞不由笑道:“林哥兒可是看完皇榜來的?如今可是踏實了吧?好生準備殿試罷。”

    沈林卻是有些愁眉苦臉的樣子,低聲道:“二叔,張鏊到我家拜見了我母親……”

    沈瑞不由一愣,忙將人讓進書房詳談。

    卻說張鏊也真沉得住氣。

    謠言滿天飛的時候,他沒有登丈人家門解釋;沈理陞官的聖旨下來時,他竟也沒登門。

    倒是在這貢士拿穩了、且按照他的成績一個進士是跑不掉的時候,才去拜見岳母。

    謝氏就是被那謠言氣病的,雖然沈林極力掩蓋真相,再三安撫母親說就是造謠污衊,就是故意陷害云云,但張鏊始終沒登門,謝氏心裡便有一筆賬了。

    日日按著心口窩嚷嚷要退親,天天叨念濟南府的回信怎的還不送到。

    倒是沈理的任命下來後,她喜極而泣,不知是不是心下大定,倒是安靜下來,不似之前那般吵鬧了。

    今日張鏊登門了,謝氏也沒有喊打喊殺的,只冷冷表示,不見。

    張鏊卻是撩衣襟就要跪在大門口街面上。

    沈林哪裡敢讓他這麼跪著,一家子名聲還要不要了——尤其父親剛陞官,正是不少人盯著的時候,便只得讓人進來了。

    張鏊請沈林屏退了下僕,伸手就掏了沈枚的庚帖出來,雙手捧到沈林面前。

    唬了沈林一跳,心道怎的我家還沒提退親,你倒是要退親了?

    這個庚帖他接不得,便是接了也沒得男方庚帖退還,張鏊的庚帖是在謝氏那邊的。

    張鏊道是想與岳母稟明一些事情,之後若岳母想退親,他悉聽安排。

    沈林無法,只好去與謝氏說了,這才帶張鏊進了上房。

    打發了滿屋子下人出去,張鏊往病榻前一跪,異常平靜的承認他去巴結了劉瑾,又言說為的是避免被打擊報復榜上無名。

    “您心裡的恨我深知,而若非焦芳投靠了劉瑾,我祖父亦不能被逼死,此亦是我心頭大恨。然,若我被黜落,一輩子在鄉間,便記著這仇恨又能怎樣?”

    張鏊一臉果決,“只要我邁入朝堂,終有一日會大仇得報。‘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我忍他一時,來日我想作甚麼,他安能束得住我手腳?且有這功名,亦不辱沒了吾家先祖。”

    他將沈枚的庚帖,雙手奉過頭頂,道:“當初我祖父去了,我家惶惶然離京,是沈家高義,並未棄我,大姑娘亦空耗青春等我孝滿,此恩我永記在心。”

    “今日,是我之過錯令您惱我恨我,若您要退親,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他苦笑一聲,“以如今外頭傳的那些,便是與我退親,想也不會污了大姑娘名聲的。不過您這邊若需我做些什麼,我定會竭盡全力,不讓大姑娘名聲有瑕……”

    沈林偷眼看著謝氏,她並沒有動怒也無動容,半晌才道了句,“如今殿試要緊,不要想旁的。”

    退親也不是這時候退的,在殿試之前退親,影響了人家發揮,也會落下不好名聲的。

    沈理能再上一步是多不容易的事,謝氏就是再糊塗也不會這會兒拖沈理後腿。

    張鏊應聲去了,前腳出門,後腳就著人送了藥材吃食過來——既沒退親,便是還要做親家走動,總要送東西來給岳母補養身子才不失禮數。

    謝氏也沒讓退回去,算是默認收下了。

    沈林這邊來與沈瑞說了,也嘆氣道:“張鏊就那般直說要借劉瑾之力入朝堂,我竟無言以對了。”

    沈瑞淡淡道:“既是‘借’力,便有‘還’的時候。他只道那些個銀兩就能買劉太監的‘力’了?

    “他這會兒是意氣風發,覺得將來鵬程萬里,沒人捆得住他手腳,等一腳踏進那泥淖,他就會發現,便是沒有捆綁也一樣寸步難行。

    “張家,只先張侍郎是個懂官場的,彼時張鏊還年少,一心苦讀,想來張侍郎也是沒傳授他多少為官之道的。張鏊要是這樣的性子……”沈瑞搖了搖頭,難說得緊。

    張鏊現在口口聲聲是要報復,只是一時“屈”了,誰知道將來會不會又因為別的事繼續“一時屈”?

    屈得多了,屈得久了,可還能伸嗎?

    最後真成了劉瑾陣營的也不一定。

    劉瑾到底還能蹦跶多少時日呢?

    以楊廷和那邊傳話所說那日豹房裡壽哥對劉瑾的態度來看,只要劉瑾還能為壽哥所用,壽哥只怕也不會動他。

    那麼張鏊是否會攀附劉瑾,攀上之後能走得多遠,實不好說。

    而這樣性子的人,真站得高了,也未必是件幸事。

    若依照他沈瑞的看法,當然是退親的好。

    但是,還有個更現實的問題擺著,沈枚年紀不小了。

    “我也希望妹子找個良人。”沈林臉上更苦了幾分。

    “我母親也是為難,枚姐兒今年十八了,這樁婚事若是不成,便是咱們佔理退親,也沒有調頭就找人定親的道理,總要再拖個一年半載的才好重新說親。到時候,二十的姑娘,還有什麼好姻緣。”

    沈理如今是湖廣佈政使,封疆大吏,其實給枚姐兒的選擇餘地反而更小了。

    時人風俗,體面人家,找年長媳婦的極少,與沈理家門當戶對的,少有年歲相當的。

    給人當填房那是絕不可能的。

    而若是不看門戶找個潛力股,那就要好好考察一番了,奔著官位家世湊上來巴結的只怕不是良配。

    沈瑞只得低聲道:“恰毛學士先做了順天府鄉試考官,又為今科的讀卷官,回頭必有學子去拜座師,我去與他說說,請他代為留意一二。無論六哥怎樣考量,多準備些總沒有錯。”

    這一科進士同進士也有三百來人,總能找出幾個未婚的。

    沈林感激不已,連稱謝過二叔。

    不想這次沒退親,殿試之後,這親事已是退不成了。

    三月廿二,金殿傳臚,張鏊竟中了探花郎。

    楊廷和與沈瑞道是,張鏊確實才華橫溢,堪配這名次,不過也當是下了大本錢在劉瑾身上的。

    因為張彩居然為他說話,主動提起謝遷、沈理這對狀元翁婿,道是不知道沈理、張鏊這對翁婿能出怎樣佳話。

    皇上便笑著點了個探花,道,張鏊亦是一表人才,可為探花,翁婿鼎甲亦是佳話。

    這“一表人才”與說上一科探花戴大賓“姿容甚美”如出一轍,皇上這選探花郎的標準讓人……無話可說。

    而“翁婿鼎甲”這話從皇上口中說出,也就坐實了這翁婿。

    沈家再是不能退親的。

    沈瑞也只有嘆氣的份,回家後悄沒聲的將沈理的回信取出,將寫著退親字眼的箋紙統統丟進火盆裡燒了。

    同時也提醒沈林燒了相關信箋,並管住家中上下的嘴,再不許提退親半個字。

    *

    這一科,沈林、祝續都是穩穩中了進士不必提,他們都是要考庶吉士的。

    何泰之殿試難得發揮出色,沒落進同進士裡去,便正好道是可不敢再考了,要在六部謀個差事,很快便如願進了兵部。

    那邊沈瑞陞遷的聖旨也下了。

    因著要帶林富過去登州交接,沈瑞是沒法留下來等到五月沈枚成親了。

    好在還有沈瑛夫婦、沈瑾,鴻大太太郭氏也在京中,都能幫忙操持婚事,也無需沈瑞夫婦擔心。

    倒是謝氏正經送了些路上用得著的東西來,又軟語拜託了楊恬回濟南府時幫著料理料理他家遷往湖廣事宜。

    謝氏實是分身乏術,只能等嫁了女兒後,趕著兒子這新進士的探親假再送她直接往湖廣去了。

    就在沈瑞夫婦收拾停當,準備啟程往天津衛港走海路去登州時,劉忠突然遞了消息約沈瑞一見。

    沈瑞便假作與京中親戚故舊告別,走了兩戶人家後,方到了劉忠私宅。

    劉忠卻不是私事找他,因問道:“你可還記得當初淳安大長公主向你府上借了個懂婦人科的嬤嬤?”

    沈瑞奇道:“是有這回事。可是又有哪位同師叔您打聽了?”

    又道:“只是恬兒一直體弱,都是靠這位媽媽幫襯保養身子的,如今一直跟在她身邊伺候,我們這就要回山東了,只怕沒法讓這媽媽過去幫忙了。”

    劉忠卻是嘆氣道:“我如何不知你家情形,只是……”

    便是在密室中,他的聲音還是壓低了許多,“上次,並不是淳安大長公主借人,而是……宮中皇后娘娘有恙。”

    見沈瑞大驚,劉忠拍了拍他臂膀以示安撫,口中卻說著更嚇人的話:“這幾年,皇后娘娘成兩度有妊,卻是都不足三月便掉了。”

    沈瑞變了臉色,蹭一下站起身來,“可是宮中有人居心叵測……?”

    這會兒他腦中嗡嗡作響。

    前世歷史上武宗一直沒有子嗣,史料上有各種猜測,都覺得是武宗身體有問題。

    因為,武宗後宮嬪妃美人雖多,卻從來沒有一處資料顯示過武宗的後宮曾有人有孕。

    是皇家謹慎不足三月的胎兒流掉未免引起謠言便封鎖了消息,致使史書上沒有痕跡;還是……根本就是有人在後宮裡動了手腳?!

    是前世今生的不同,還是,所謂的歷史根本就是錯的?

    劉忠拍著沈瑞的肩膀又將他按回椅中,道:“宮裡早就過了幾遍篩子了,可惜未能查出蛛絲馬跡。”

    他捏著沈瑞的肩頭不自覺有些用力,“如今皇上想尋一個懂些醫術、關鍵是可信的人放在皇后娘娘身邊。上次你家那位媽媽伺候得極精心,所以這次……”

    沈瑞回過神來,點頭道:“好。我這就叫人帶這媽媽一家子過來。”

    劉忠擺擺手,道:“不必。皇上知道你的忠心,讓我來找你,便是信任於你。明日,你們往淳安大長公主那莊子上去一趟,只將那媽媽留在那邊便是。那媽媽的親眷仍在你府上。”

    沈瑞一愣,隨即應道:“我會告訴那媽媽知道,她家人我會照管,她只管忠心侍奉皇后娘娘便是。”

    劉忠臉上泛起笑意,道:“旁的也不必我吩咐你了。”

    沈瑞便做了個封口的動作,“師叔放心。”

    劉忠輕嘆一聲,又緩緩道:“還有一句,不是皇上吩咐的,是我這作長輩的私下叮囑你一句。”

    他頓了頓,直視沈瑞道:“山東的宗藩,你要為皇上看住了。”

    沈瑞心下一凜,忙再次道:“瑞曉得輕重,師叔放心。”又低聲補充道:“我見著理六哥,也會請他多上心。”

    那就是說湖廣的宗藩也會被看住。

    劉忠滿意的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便讓沈瑞去了。

    沈瑞回府便同楊恬提了,儘管楊恬調養身子仍是需要桂枝媽媽的,但皇家要人,也是不能不給的。

    好在桂枝媽媽從不藏私,將一身本事盡數教給了楊恬身邊的丫鬟谷芽,如今谷芽來照料楊恬也是一般。

    兩人商議之後,也不瞞著桂枝媽媽,諸事都提點一番。

    畢竟是去伺候皇后,而且此番又與前次不同,還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出宮,若糊裡糊塗只怕要壞事。

    桂枝媽媽也是精明人,這些年跟著沈家也算見得世面了。

    雖聽說是皇后娘娘,也嚇得不輕,但想起先前被帶去伺候那回,皇后娘娘的性子是相當寬和的,便又略略安心了些。

    沈瑞又與她講,皇上先前的保母等親近伺候的人都得了誥封,又蔭封了子孫。

    桂枝媽媽倒是個不貪心的,實話實說表示,可不敢奢求那許多,她那傻兒子也不是能當官兒的材料,自家定會盡心竭力伺候好娘娘,但求一家子吃喝不愁平平安安便是福氣。

    這些年下來,沈瑞夫婦也是信得過桂枝媽媽人品的。

    楊恬也極是不捨,又私下叮囑了桂枝媽媽不少,還塞了些銀票以及不打眼的小件銀首飾、玉把件,以備宮中打點之用。

    桂枝媽媽感動得熱淚盈眶,好一番千恩萬謝,又掏心窩子說了許多體己話,再三讓楊恬放寬心,不要為子嗣煩憂。

    翌日,沈瑞夫婦便將桂枝媽媽送到了淳安大長公主莊上,而後往天津衛海港去了。

    如今京城周邊車馬行遍佈,消息傳遞極快。

    這邊沈瑞夫婦尚未登船,就收到了八仙那邊遞來的消息。

    十三道監察御史羅縉等上書言六事,第一事便是,“陛下春秋鼎盛,青宮尚虛,請擇親王親而賢者一人司香,俟篤生聖子,遣還封國。”

    此言一出,滿朝皆靜。

    誰也不敢頭一個跳出來說支持。

    這司香說得簡單,實際上意義非同一般。

    沈瑞立刻寫密信讓人帶回去給楊廷和,請楊廷和注意寧王。

    他記得前世歷史上寧王就曾想以圖以己子入嗣明武宗奪取皇位。

    然等船行至山東靠岸補給時,沈瑞收到的消息卻是,滿京城都傳起來,當初先帝子嗣不豐,周太皇太后宮中養著汝王、涇王、榮王、申王等幾位“小皇弟”,就是備萬一之用……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1 11:03
第672章 疾風勁草(五)

    眾所周知,弘治朝後宮之中,太皇太后周氏是頗為不喜孫媳張皇后的,除必要的定省與年節,近乎是連看一眼都懶得看。

    因皇后獨霸後宮,蔚悼王夭折後就只東宮一根獨苗,外間就有那“太皇太后養著‘小皇弟’以備萬一”的說法。

    後來隨著這些皇弟漸漸長大,紛紛就藩,這個說法也就沒甚人提起了。

    如今既然有御史敢上書言擇太廟司香之人,自然就有人把當初的說法撿起來了。

    先帝還只是子嗣不豐,到了當今這兒,那是子嗣全無啊!

    只是如今,汝王、涇王、榮王、申王四人當中:

    申王早已故去多年。

    汝王至今也無子息——這位可是二十七了還沒孩子,比當今還急呢。

    涇王倒是有個兒子,只是這唯一的骨血也是個體弱多病的。

    而榮王,如今已有兩嫡三庶五個兒子了!

    既說得好聽是要為皇上引個子嗣來,待有了皇嗣,再“遣還封國”,那就要找個子嗣旺的人家吧。

    這不,就把榮王顯出來了。

    因此朝中不免有人嘀咕,不知道這昔年小皇弟的風吹出來是不是榮王的手筆。

    要說榮王,這兩年沒少被皇上申飭,倒是還老實了些,然當初沒出京就藩的時候,可是沒一時消停過。

    求選好岳家、求祿米、求鹽引、求草場、求封長子——雖然一樣也沒成功吧,但一直沒放棄,撲騰得挺歡。

    所以要說這事兒有榮王的謀劃,是大有人相信的,尤其,榮王與在京這些宗室公主還是很有些交情的。

    比如仁和大長公主、永康大長公主,都為榮王說過話。

    只是這兩位大長公主都算不上皇上的親近人,而皇上身邊的紅人呢……

    “固然是‘親’王,但到底還有一句親且‘賢’呢。”

    西苑太液池上,湖風陣陣,絲竹輕揚,壽哥愜意的倚在榻上,半眯著眼睛,手在空中虛劃,合著節拍作撫琴姿態。

    臧賢在一旁侍奉,說的卻不是音律樂理,而是當下諸臣看來頂頂重要的國事。

    壽哥手不曾有絲毫停頓,口中卻笑嘻嘻調侃:“賢愛卿說賢,哈哈,哈哈。”

    臧賢臉上掛著笑,卻道:“小臣懂得什麼呢,不過是聽大人們這樣說罷了。小臣只名字佔了便宜,大人們才是真正的國之賢臣。”

    壽哥鼻子輕哼一聲,不置可否,只喚臧賢表字道:“良之又聽著了什麼,只管說來。”

    “都是些舊聞罷了。”臧賢面上依舊是那輕淺笑容,口中聲音柔和,卻是道,“前年榮王爺就藩,在途時綁縛官吏需索財物、夾帶私鹽、沮滯客商,被御史彈劾擾民。

    “最後查下來,王爺深居少出不能周知,乃是長史等恣肆無忌,貽累於王,末了皇上下旨申飭了榮王爺,發配了長史。”

    “去歲,榮王爺乞湖廣常德辰州府屬縣無糧田地一千五百九十五頃,皇上體恤百姓,未准。

    “未出三月,倒是徐州知州上官崇為供應榮王之國責徵僱役至無辜百姓枉死,巡按御史逮問,上官崇贖徒為民,令謫戍戍雲南瀾滄衛。”

    他這麼輕聲漫語說著所謂“舊聞”,但真不算太舊。

    雖被判刑的都是旁人,但起因還都是榮王府,那無論如何榮王也稱不上一個“賢”字了。

    壽哥嗤笑一聲,只乜斜著看臧賢,也不說話。

    臧賢笑容不減,轉而輕聲道:“外頭又說起了益王、衡王。”

    憲廟一共十四子,如今在世的只剩半數。

    除了汝王等幾個小的,還有興王、衡王、益王、壽王。

    壽王也是至今無子。

    不說益王衡王,壽哥扭回頭看臧賢,道:“去年十一月,總制尚書洪鐘還奏報,興王以湖廣連歲興師討賊,發白金千兩助軍餉,朝廷也降璽書褒諭之。興王如此輕財尚義,堪稱賢王了。”

    臧賢有輕微的僵硬,但仍將笑容維持得很好,口中也應和讚道:“興王爺深明大義!”

    說著又帶著些惋惜道:“可惜了興府長公子早殤,唯一的小公子年方四歲。”

    壽哥翻了翻眼睛,“益王兩嫡一庶仨兒子。”

    其實衡王兒子更多,口碑也還算湊合。

    但先前登州海貿之事,雖德王府是出頭的櫞子,可實際上,山東宗藩有一個算一個都牽扯其中。

    衡王自然也就出局了。

    臧賢聽提到了就藩江西建昌府的益王,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也讚道:“聽聞益王爺極是儉約,那是巾服浣至再、一日一素食,愛民重士,實賢王也。”

    果然,性喜奢華的小皇帝登時就撂下臉子來,淡淡的嗯了一聲,只道:“確賢王也。”

    臧賢不說其他,只順著道:“江西物寶天華,人傑地靈,今科探花張鏊不正是江西人。”

    壽哥便又揚起笑臉來,道:“不錯。張鏊文章書法都是一流。”

    說到江西,自要提一提皇上最喜歡的道門龍虎山。

    臧賢也是一副好口齒,直哄得皇上眉開眼笑,方有意無意提了一句江西還有一位賢王寧王呢。

    別看不是憲廟這一支的,但總歸是要引子嗣罷了,親不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賢”嘛。

    您看啊,這寧王的孝順懂禮等美行是堪入孝廟實錄的——雖然皇上您沒準。

    但您不還曾賜書、賜樂工並賜了護衛與他麼……

    壽哥笑眯眯的,眯縫著一雙眼睛只看著水面,手上依舊打著拍子,不知是在聽曲子,還是在聽臧賢說話。

    那邊一曲終了,餘音裊裊,壽哥忽然重重一擊掌,大聲叫了個“好”,然後從外面喊了聲“賞”,只聽亭子外小內侍一路傳著口諭咚咚咚跑走了。

    而劉忠轉進來換了一攢盒點心,又順手將小幾上半盞果子露斟滿。

    壽哥的注意力似只在那邊水面上優雅游來的幾隻天鵝上,渾不在意般道了句:“叫沈瑞那邊多進些紅丁子來,他不是在琢磨什麼果子‘保鮮’之法?”

    劉忠手微微一頓,隨即應了聲。

    好似因提起了沈瑞,壽哥這抱怨就多了起來,又說進上的顏神鎮琉璃燈籠花樣子少,又說今年曹州的牡丹沒有去歲的好看,又說聽聞鮑魚海參三年可成,登州這養了也有三年了,怎的還不進上來……

    他這麼問著,劉忠那麼應著。

    臧賢則似是事不關己含笑聽著,心裡卻已一一記下。

    待壽哥偶一回身,指著湖上戲水天鵝向臧賢道:“良之,來一曲《海青拿天鵝》豈不應景兒?”

    臧賢方收回思緒,起身笑應道:“小臣這就去取了琵琶來……”說著退出了亭子。

    壽哥端看著那白瓷盞中紅馥馥的漿汁,半晌聽得那邊琵琶鏗鏘聲聲急,方哼笑了一聲,一飲而盡,轉而闔目而臥。

    *

    山東濟南府,沈府

    與登州一樣,濟南府這官衙後宅也安置不下諸多官員家眷,遂一般官員都會在城裡另置私宅。

    沈理的宅子里布政使司不遠,參政的規格,如今他既要往湖廣去,正好將宅子留給沈瑞,東西也幾乎不用動的。

    沈瑞自接海船靠岸補給時接了信報,便趕著要與沈理商量,遂請林富仍跟船先往登州去,他帶著楊恬下船改走陸路到濟南府。

    楊恬幫著打理沈理一家子南去湖廣之事。

    沈瑞則與沈理在書房密室中詳談近來朝中諸事。

    如今京中鬧著給皇上引子嗣,沈瑞將劉忠那句看好宗藩的話說與沈理聽了。

    至於後宮陰私,還未查證什麼,自要守口如瓶。

    山東藩王不多,而且有海貿那件事,德王府受挫,其他山東藩王也都縮起脖子來,倒還好說。

    分封湖廣的宗藩卻著實不少,而如今剛剛就藩湖廣常德府的榮王又正在風口浪尖上。

    “不知道這位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呢。”沈瑞毫不客氣的評價。早在榮王在京時,沈瑞就對其沒甚好印象了。

    榮王那是心明鏡兒從太后到皇上就沒個待見他的,偏還要鬧出恁多幺蛾子來,然後又落申飭,最後灰溜溜的出京,在沈瑞看來就是一等一的蠢人。

    而這蠢人這會兒跳出來,要是被人下套還則罷了,要是真打著渾水摸魚的主意,那可真個是愚不可及了。

    除了榮王,還有一個,是沈瑞不得不關注的。

    “去年十一月,興王出了一千餘兩銀子資助朝廷官兵剿賊寇,皇上也大為褒獎。”

    “這些年來,興王也沒少出銀出糧賑濟災民,弘治十二年、十八年、正德三年都曾有賑災之舉,據說活人數萬餘。”

    “興王為絕水患,曾出資築堤四十餘里,又給佃戶來歲麥種,安定地方。”

    “興王布醫藥、崇聖學。特命侍醫周文采等選錄醫方,編纂醫書,並“躬為校閱”,一一為之作序。暑日亦設藥餌湯水於府城內外,以濟往來百姓。”

    “興王常命長史焚香於文廟行禮,行禮後便集諸生於明倫堂,聽講《周易》,督導諸生學習……”

    口中說著這樣的善舉,沈瑞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讚美的表情。

    他前世史書上對興獻王多是溢美之詞,他是不信的,史書都是勝利者書寫的,經了大禮儀之爭,誰還敢寫嘉靖帝的父親不好?

    這個時空裡,沈瑞在有能力之後是一直關注著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幾位藩王的情況,而這興王還真是諸藩中少有的清流。

    想來,歷史上,楊廷和能選中興獻王這支,除了大眾普遍認為的朱厚熜聰敏過人、小小年紀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等等原因外,與興獻王積攢下的好口碑也是不無關係的。

    但是想到嘉靖帝繼位後對正德帝、張太后所做的那些事,想到嘉靖帝將個好好的大明一步步拖入萬丈深淵,沈瑞就憤恨不已。

    既讓他來這一遭,他便絕不希望舊事重演!

    沈瑞認真看著沈理,道:“然則,近日我與龐天青深談過湖廣地方一些事……

    “弘治一朝,興王府陸陸續續乞請赤馬、野豬二湖湖淤地一千三百五十二頃,實際上,那邊內有軍民一千七百餘家已住種多年……先帝善待宗室,到底也允了。

    “興府也沒就此滿足,倒是也不找尋常百姓之地了,將郢、梁二王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頃弄到手裡,還與襄王府爭田多年,最後也叫興府贏了。

    “如今說是諸藩中,德王田畝最多,實際上,興王不聲不響,名下田畝已逾六千頃。還有包庇私鹽、夾帶私鹽等事……”

    沈理聽得直皺眉,嘆道:“我原也只聽說興王賢名,不想……”

    不過是花朝廷的銀子買自家的好名聲。

    花的與佔的相比,不過九牛一毛。

    當然,這肯花錢買個善名的,到底也還是比只顧自己享樂禍害地方的強。

    “湖廣宗藩多,便有沃野千里,也架不住這樣侵蝕。”沈瑞正色道,“這幾年湖廣又受天災,百姓食不果腹方有匪禍橫生。六哥在山東賑災卓有成績,此去只怕又要擔起賑災重擔。

    他盯著沈理的眼睛,語調漸輕“這次擇太廟司香之事一出,也不乏有人有更進一步的心思……”

    沈理緩緩點頭,表示無論沈瑞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他都懂。“如今正好藉著擇太廟司香的東風,將宗藩動上一動。”

    他道,“名聲好的,便當為表率,做個更好的名聲出來;名聲不好的——想要名聲好起來,不是在皇上身邊喊兩嗓子就行的。”

    沈瑞聞言不由笑了,“六哥這話妙極。”

    說著又正色提起另一樁要緊事來。“這次因六哥往湖廣去,蔡諒又為我引薦了一人,定西侯蔣壑。他雖襲爵了,但還未出孝,因此滯留在京。”

    先定西侯蔣驥實是一員老將,先後鎮守過薊鎮、遼東,弘治十八年佩平蠻將軍印鎮守湖廣。

    在大明普遍吃空餉的軍方中,是位難得不喝兵血的好將軍,非但不貪麾下將士的,反倒貼補了不少銀兩,乃至家無餘貲。

    那幾年劉瑾上位攬權,猖狂無比,曾遣人往定西侯處索賄。

    老侯爺別說沒銀子,便是有銀子也不會給這麼個貨色。

    雙方不歡而散,索賄的人回頭就告了刁狀,劉瑾便氣鼓鼓的命人搆陷定西侯。

    時逢湖廣賊盜起,老侯爺剿滅了一夥悍匪立了功,那些彈劾摺子自然而然被壓下去了。

    但老侯爺性如烈火,如何肯受這閒氣,正巧立了功,便也上摺子彈劾劉瑾索賄。

    那正是劉瑾氣焰最盛的那幾年,劉瑾豈會容他,故意指使人拖欠了糧餉供給,讓官兵吃了個不大不小的敗仗,後再讓人上摺子彈劾定西侯貽誤軍機剿匪不利云云。

    老侯爺是又氣又怒,又痛心枉死的將士,急怒攻心引發舊疾,拖了半年多到底過世了。

    饒是沈理這樣的斯文人也忍不住恨恨罵了句:“閹豎該死!”

    因又問沈瑞:“聽聞現下是南和伯方壽祥鎮守湖廣,蔣壑找你,可是有心再去湖廣?”

    各地鎮守總兵官沒有父死子繼這樣的慣例,也就是安遠侯柳文那樣的皇帝親信、且兼廣西境況特殊才有這待遇。

    不過南和伯方壽祥原一直在京營,派出去鎮守貴州年餘就被調去鎮守湖廣,大約是經驗不足,不敢冒進,到任後雖無過,卻也無功。

    而如今湖廣匪患連綿不絕,實是需要悍兵勇將盡快收拾乾淨的。

    現任定西侯蔣壑少年時就跟著父親在遼東,近些年又跟著在湖廣剿過匪,熟知當地情形的,也是一員猛將,其實很適合湖廣的情況。

    沈理以為蔣壑來尋沈瑞是找門路的,畢竟沈瑞同勳貴這邊也頗有交情,在皇上面前更是說得上話。

    沈瑞卻搖頭道:“蔣壑尋我不是為的這個。而且,皇上讓蔣壑與同是新承爵的襄城伯李全禮都進了京衛武學,想也是要大用的。”

    張會去了遼東,京衛武學這邊又交給了出孝的周賢。

    能進京衛武學的也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當然,若非如此,也不會是蔡諒帶蔣壑來找沈瑞了。

    “蔣壑來與我說了湖廣地方上一些人的背景,”沈瑞壓低了些聲音,“還有幾個面上正直實是投靠了劉瑾的人。”

    蔣壑與劉瑾是結了死仇了,又覺得沈理這謝遷的女婿自也是恨不得劉瑾死的,沈瑞也不是沒被劉瑾下過絆子,這才會找過來。

    能藉著他們兄弟之手報仇最好,報不了仇,這遞他們需要的消息也是份人情。

    這樣的一份名單是不好落在紙上的,沈瑞便輕聲說了十幾個名字,布政使司有、按察使司有,地方上州府的也不少。

    沈理這狀元郎的腦子豈會差了,心裡默默記下了。

    他自得了聖旨,也是打聽了一番湖廣之事,還曾寫信往紹興給岳丈謝遷,自家對湖廣局勢已是心中有數,卻不想這次沈瑞帶來的名單仍出乎他意料。

    沈理也不由思量起來到任後的佈局來。

    沈瑞則道:“六哥莫憂,這二年,劉瑾是大張旗鼓的查貪瀆、清丈田畝,又是慣愛‘替皇上分憂’的,六哥此去,既要借太廟司香的東風,那正好將這個‘頭功’讓給劉瑾去。”

    這名單上的人正好可以一用。

    沈理也禁不住笑了,道:“自要送一份大大的功勞給劉太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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