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36
陸雲 發表於 2013-9-15 00:34
第2卷 第七十章 人心不足(三)


  沈瑞能想到沈全繼續這樣狀態不妙,郭氏如何想不到?先前沒察覺,不過是以為兒子年紀大了變得穩重,並沒有覺得二次院試失敗是多大的事。
  沈全的年紀在這裡擺著,十四歲就過了縣試、府試,成為童生,在同齡人中已經算是佼佼者。不說府試,只單說縣試,雖然每年都有,可是每科錄取人數只有二十來人。考過幾次才過的大有人在。
  到了府試,是一府之地的學子,又有一定的錄取比例,到了院試,則是全省童生都應試,五十人中取一人,落第真不算什麼。白首老童生,這句話不是說笑。就是沈氏各房中,讀了一輩子書,四、五十歲才熬上生員的大有人在。
  沈全要是真的立志科舉,也不用擔會卡在院試這個坎上,只要納糧入監,取得監生資格,同樣可以參加鄉試。
  之所以沈全這樣焦躁,除了前面有兩個進士、舉人胞兄外,就是隔壁沈瑾帶來的壓力。兩人同庚同窗,一個已經入了府學成為廩生,一個還在族學與族弟們混童生班,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郭氏與沈瑞對視一眼,顯然都想到沈瑾身上,明白沈瑞結症所在。
  郭氏並沒有當面教子,而是從兒子想到沈瑞。沈全只是沈瑾隔房族兄弟,都被他影響至此;沈瑞這個親兄弟的壓力,肯定有過之無不及。
  因此,郭氏便道: 「你三哥我會看著,瑞哥也當愛惜自己。我會叫冬喜盯著,可不許你苦熬。就算後年下場,你也不過十四,正經不用著急。」
  「嬸子放心,侄兒好容易調理好身體,才不會因小失大。一副好身體是根本,要是將身體熬壞了,什麼都是空的。」沈瑞看了一眼沈全,回道。
  沈全訕訕,嘟囔道:「何至巴巴地說這個,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
  沈瑞道:「三哥再這樣下去,離手無縛雞之力也差不遠了……」
  因冬喜白日就過來說過沈瑞晚上過來,郭氏早吩咐廚房預備了上席,留沈瑞用了晚飯。
  五房老太爺雖故去,可長子成了庶吉士,次子中舉,這一房興旺在即,原本身體病弱的大老爺沈鴻精神頭也好了許多。雖說妻子幫忙打理沈瑞名下產業有些辛苦,也容易生是非,與五房的低調謹慎不相符,可有孫氏恩情在前,又有沈瑞對幾位族兄的友愛在後,沈鴻對沈瑞也視為子侄一般關愛,加上性子活潑的福姐,一頓飯其樂融融。
  待沈瑞臨告辭前,郭氏吩咐道:「明日開始瑞哥自己乘馬車上學,我會打發人去學堂幫你三哥請假,年前家中有事他不去族學了。」
  沈全聽了,面露急色,想要開口,被郭氏哼了一聲止住。沈鴻也有些意外,不過向來倚重妻子,即便心存疑問,也沒有打岔。
  沈瑞卻是贊成郭氏的安排,以沈全目前狀態正當好生歇一歇,便點頭應了。
  回到家裡,冬喜仔細稟了今日見郭氏時的話。沈瑞曉得自己之前不足,實是過於白以為是,自己這個身份,在這個家裡只能做孫子、做兒子,而不是能開口講什麼道理。
  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依賴旁人,起碼在人前與張老安人、沈舉人對峙的不能是他,否則對了也是錯了。
  「不用再計較,往後咱們過自己的。有了難處,就去求嬸娘。」沈瑞將手一揮道。
  嬸娘也是娘,有人護著的感覺,心裡還真是踏實。
  五房,內院上房。
  沈全並不在,他方才跟郭氏求情,想要明日接著上學,被郭氏呵斥了一頓,攆回自己院子。郭氏將婆子婢子都打發出去,只夫妻兩個說話。
  郭氏嘆了一口氣,面露僥倖道:「幸好瑞哥提醒,要不三哥這樣苦讀下去,怕真要熬壞了身子。也是我疏忽,只當他大了不用人催促就愛讀書,沒想到三哥心裡苦。他是幼子,老爺與我又寵慣,養成好強性子。如今不說他兩個兄長,還有個同庚的沈瑾比著,怪不得他著急。只是這讀書哪裡是能急的了的,這才多大點,就是安下心來等個三年五載再下場年歲也不晚。」說到這裡,頓了頓道: 「我尋思著,年前就讓他歇一歇,年後尋個由子打發他進京走走,也正好散散心,老爺說可好?」
  沈鴻吃過科舉的苦,二十餘歲中秀才,鄉試落第三次,三十餘歲才中了舉人,只比長子早兩科,因身體不好,沒有進京參加會試。
  聽了妻子的提議,沈鴻點頭道:「娘子說的正是,這學問不是憋出來的。學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出去見見世面正好。」
  年後的安排有了,至今年前這小兩個月,郭氏也有安排  於是,在院子裡煩躁不安的沈全,便等到了郭氏,後邊跟著好些抬了箱子的婆子、婢子。
  郭氏曉得自己兒子的秉性,嘴上應答的好聽,可心裡主意正著,便吩咐婆子道: 「將三哥的書房清理了,一本書、一張紙都不許落下!都裝箱抬走!」
  沈全聞言大驚,道:「娘,這是作甚哩?」
  郭氏板著臉道: 「除夕之前,不許你再讀書。年前這五十來天,你就好好養養精神,補補身體。」
  婆子婢子們已經聽從郭氏吩咐,開始將書本裝箱。
  沈全不敢去攔,只能苦著臉,拉著郭氏的胳膊道:「娘,瑞哥不過一說,哪裡就如此哩?往後娘給兒子熬補湯還不行麼?這讀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哪裡好耽擱這些久?」
  郭氏抹了把沈全手腕,直覺得骨頭支棱著膈手,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我兒向來聰明,怎就鑽了牛角尖?你作甚要同沈瑾比?要是真好那個強,就同沈理比!我兒若奔著狀元去,縱熬壞了身子,娘也能讚一聲我兒心氣高;一個生員,就將我兒急成這個模樣?那以後還是鄉試、還有會試,可怎麼辦?天下的讀書人,一路考過來,誰沒有落第時?這點挫敗都受不得,那我兒還是趁早歇了科舉的心思,早早地捐個監生,老實地做個鄉紳老爺。」
  沈全眼圈泛紅,耷拉著腦袋,半響方道:「娘,兒子從沒覺得自己比旁人差甚哩……縱然小時調皮些,在讀書上也踏踏實實,不曾偷過半點懶……瑾哥還罷,連珠哥都考中,偏兒子落榜……」
  沈家玉字輩子孫多,成才的也多,進士就出了三個,舉人五人,生員十來人。沈家各房族人底氣越發足,也是因子孫成才,家族呈興旺之勢。
  郭氏道:「不過是院試,又算甚哩?聽你大哥說,如今鄉試百取六,到了會試百取八,即便過了院試,又有幾個能過了鄉試、會試?就是你大哥,讀書向來出色,當年也是案首、亞元地過來,可會試還了落第一科。只是你這一輩出色的人才多,這下場考試好似成了容易事。就是你父那一輩族兄弟,書香子弟,讀了半輩子中,可一輩子童生身份的大有人在。你若是有心舉業,就將心思鬆一鬆。院試怕甚?想要參加鄉試直接納監一樣。到時候是舉人老爺體面,還是落第的生員體面?若是你無心舉業,更無須爭這個早晚!」
  郭氏連訓斥帶開解,沈全的心思總算是轉過來,面帶通紅道:「是兒子浮躁,倒累的娘操心。」
  他心裡壓力這麼大,除了覺得在族兄弟面前丟臉外,主要原因還是擔心讓父母失望。如今聽了這番開解,曉得自己想左了,羞愧不已。
  郭氏見兒子聽進去,面上也露出笑容,卻沒有叫人停止裝箱。
  母子兩個轉到北屋說話,郭氏道: 「院試在後年,不管你想不想參加都不急。我同你父親說了,明年就讓你上京去探望你兩個兄長,也能見一番市面。你大嫂又有了身孕,希望這次生個囡囡。」
  沈全聞言,不由有些興奮:「真的讓兒子去京城?」
  「哄你作甚?親家那邊到時候會打發人上京送催生禮,你正好與他們作伴。」郭氏道。
  沈全生出幾分期盼,對於書房的書籍都被拿走之事也沒那麼大牴觸。
  郭氏微微一笑,將身後侍立的兩婢叫到跟前,對沈全道:「按照你大哥、二哥的規矩,都是在成親前才給屋裡人,這次倒是便宜了你。可不許淘氣,要曉得愛惜身體,我會叫你院裡的媽媽盯著,莫叫我說你!」
  五房家規,小哥身邊的侍婢都要放出去,並不留做屋裡人,就是怕主僕舊誼影響了未來主人與主母的感情。都是等到婚前,由長輩給安排兩個婢子教導房事,等到成親前就一副妝鹵發嫁,以後的妾室、通房都有妻子抬舉。
  因有這一條規矩在,五房內宅十分清靜,鮮少有妻庶之爭,就是婆媳之間也比一般人家親近。
  沈全正是年少慕艾的時候,只是前幾年為祖父守孝,等孝滿又為院試失利低沉,想不到這些。現下聽到郭氏提及,立時覺得臉上火燒火燎,可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兩俏麗婢子望去。
  是夜,沈瑞放下心中的忌憚,身心放送地酣然入夢,夢中景緻如親歷一般,有母親的微笑……隔壁沈全,則是在女體的溫柔中沉淪,將落第之痛徹底丟到腦後……。
陸雲 發表於 2013-9-15 00:35
第2卷 第七十一章 人心不足(四)


  次日,沈瑞一個人乘馬車去了族學。他倒是有些佩服沈舉人,明知道兒子每日搭乘五房的馬車,竟然也沒個說法。以前算是「順路」搭車,如今沈全年前不去族學,自己每日還用著郭氏馬車,很是不方便。不過想著郭氏,自己步行上學的話還是少提。記得沈全那日說過已經定製馬車,一旬方得,只能先這樣。
  同窗來了一半,郭勝、沈琇都在,看到沈瑞進來都沒有好臉色。沈瑞看了沈全的座位一眼,今日沈全請長假的休息傳出去,不知道那兩位會不會換座位。沈珈雖長著傻大個,可是個憨厚性子,沈全向來也護著,不知會不會受那兩位欺負。
  柳成隨宗房小桐哥的書僮一道,去了「春耕」班旁聽。小桐哥是沈玨的侄子,沈玨二哥的長子。
  又看了旁邊一眼,這個時候董雙八成又在盈園讀書,沈瑞微微一笑,並沒有去湊熱鬧的想法。
  待翻看完半卷書,董雙回到座位,上課的鐘聲響起,進來的卻不是沈琰,而是董舉人。
  「沈全因家中有事,從即日起不來族學上學。」董舉人站在講桌後,對眾人道。
  一句話說完,地下的學生們不由竊竊私語,連帶沈瑞都愣住,昨天郭氏說的不是年前兩個月麼?怎麼年後也不來了?
  「五房怎哩?」有人小聲道。
  「可是鴻大叔身子不好?」有人擔憂。
  「五房兩位族兄才去京城半年,又要回來?」這口氣中帶了幸災樂禍。
  「肅靜!」董舉人一拍桌子,喝道。
  學堂裡一下子安靜下來,董舉人望向沈瑞,道:「沈瑞,你去與沈珈同坐。」
  沈瑞聽了,微微皺眉,看了旁邊的董雙一眼,還是起身應道:「諾。」
  眾人視線都望向沈瑞與董雙,董雙滿臉漲紅,腦袋低到要垂到桌子上。
  沈玨冷眼旁觀,心中不忿,實是忍不住,站起身來,雙手支在桌子上,正色道:「先生,作甚要讓瑞哥移座位?」
  這裡是沈家族學,並不是董傢俬塾,誰不曉得獨坐寬敞,可憑甚就這麼抬舉董雙,讓沈家內房嫡支子弟折騰來折騰去?
  不單單是沈玨,就是沈家其他子弟多也這樣想。董雙不過是八竿子扯不上的拐彎親戚來附學,卻引來各種風
頭,早已引得眾人不滿。偏生他前面護著郭勝、沈琇兩個,郭勝再與沈全不相親,也是沈全嫡親表弟,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與之計較;沈琇這邊也是同理,他自己不怎麼樣,卻有沈珠護著。至於董雙本身是董舉人侄子之事,大家反而沒有太多忌憚。小孩子吵架,大人怎好意思參合?
  天地君親師,是當尊師不假,可董舉人說白了就是沈家的塾師,與沈家是客賓與東主的關係。
  眼見沈玨出頭,向來愛湊熱鬧的沈琴也起身,操著公鴨嗓道:「玨哥說是哩,作甚要讓瑞哥動地方?要是董雙不樂意與瑞哥同桌,那該動彈的也是他!」
  沈寶也起身聲援:「就是就是,好好的作甚要折騰瑞哥?」
  董舉人到底五十多歲的人,被幾個十幾歲的少年連聲質問,氣得滿臉通紅,鬍子都要飛起來。只是他方才隨口一提,委實有些草率,心中不無後悔之意。不過眾小學生們都看著,也沒有台階下,要是出言解釋,則是降了身份。
  董舉人便忍下怒氣,瞪著沈瑞道:「沈瑞,還不過去!」
  沈瑞這次沒有起身,而是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董舉人,目中一片冰寒,心中忍不住向他豎中指。難道自己看起來像是軟柿子?先前還罷,看在董舉人是夫子面上,動彈動彈地方也無所謂;現下幾房嫡支子弟都開口為自己「不平」,自己再挪過去,不是得罪了這幾個?
  董舉人被沈瑞的目光驚的一愣,心頭的火卻越大。就算讓沈瑞移個座位又怎了?董雙這裡挨著牆邊,位置偏;沈珈那裡,即便位置靠後些,可是正中間的位置,正對著講桌。
  沈瑞已經移開視線,將原本合起來的書本又打開,視若無人地繼續看起書來。
  董舉人沒想到他會這樣,一時氣得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沈玨與沈琴、沈寶幾個交換了眼色,彼此臉上都帶了笑意。學堂之上,詭異的安靜。
  「沈瑞,你是要忤逆先生!?」少年尖刻的聲音,打破了一室平靜。
  誰也沒有想到,起身說話的會是沈琇,眾人齊刷刷地望過去。
  沈瑞冷冷地望向沈琇,還沒開口,就聽沈玨咬牙切齒道:「沈琇,你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孫?」
  不管沈琇平時多矯情,到底是一個祖宗,這這裡不說呼應大家不說,反而站出來為董舉人的無禮搖旗,這不是叛徒是什麼,沈玨真是氣的要死。
  沈琇翻了一個白眼,道:「怎哩?難道沈家子孫就全得聽你的,不拍你這宗房嫡孫馬屁就不是沈家子孫?」  這句話卻是將沈琴與沈寶都罵進去,沈琴怒道:「姓個沈就是沈家子孫?這是笑掉大牙,你是哪一房、哪一
支的子孫?連族譜都沒上,連祖宗就沒祭過,就敢自稱沈家子孫?
  沈琇兄弟兩個身份,對於宗房來說不是秘密,可外頭知曉的人並不多。大多數人只從他們兄弟名字,曉得是玉字輩子孫。
  沈家血脈中,像這樣上不了族譜的,不單是他們這一例。有三種情況,一種是遷移他鄉,同本家斷了聯繫,有子孫出生也沒有音訊知會,這種回鄉後多會找機會補上;一種是被族中除名,連帶著子孫也沒有資格再入沈家族譜;一種是外室子,資質好的領回來做庶子養,資質不好的多是給點小產業任起過活,他們的子孫有的名字有的仍從本家,可依舊上不了族譜。
  沈琇雖傲慢,可這些同窗心裡沒有幾個瞧得起他,就是因為他沒有在族譜記名,也沒有參加祭祀。就算他不是外室子或是祖上被除名,頂好的情況就是祖上遷移他鄉,又移了回來。如此悄無聲息,混得各房頭都靠不上,肯定也是不受族中待見的旁枝庶出。
  沈琴這句是譏諷沈琇身份低,不想卻是正揭了沈琇心中傷疤。
  不管宗房大老爺對他們兄弟如何溫煦,平素也照拂有加,可卻沒有提將他們上族譜的事。就是他們父親的骨灰,如今都在家中供奉,進不了祖墳,不能入土為安。
  沈琇眼睛都紅了,一下子從座位上竄起來,兩步衝到沈琴跟前,抓起他的衣領,咬牙道:「我乃沈家二房嫡裔,怎就算不得沈家子弟?」
  沈琴哪裡受得住這個,壓根就聽不見沈琇說什麼,已經抬起腳沖沈琇踹過去,口中罵道:「真是好狗膽,敢與你爺爺動手?」
  沈琇被踹個正著,身子沖後邊倒去,「嘩啦啦」帶翻了身後的桌子,引得數聲驚叫。
  沈琴踹實這一腳,才想起沈琇方才那一句話,不由驚呆。
  「二房嫡裔」?!那不是侍郎府子弟?身為沈家子孫,誰不曉得沈家二房風光。即便沈家近些年出來個狀元,可沈理年歲在那裡,也只熬到五品。沈家之所以在松江站穩了第一族的地位,不是因松江這些房頭,反而是因遷居京城的二房。二房已故老太爺在高品上致仕,如今大老爺年過四旬,就已經是侍郎。自己打了沈琇,是不是闖禍了?
  沈琴呆住,沈琇卻沒閒著。他長得本就是沈琴高壯,方才倒地是一時措手不及,現在翻身而起,就揮著拳頭捶向沈琴。
  沈琴沒防備,差點挨上,被沈寶一下拽開,才險險躲過  沈琇的第二下又到了,沈琴一扭頭,正好落後頭的沈寶鼻子上。沈寶嚎叫了一聲,鼻子下邊已經兩行鮮血。
  沈琴見狀,腦袋「嗡」的一聲,哪裡還會去計較利害得失,抓住沈琇胳膊,兩人開始扭打起來。兩人都是挾雷霆之怒,用足了力氣,可沈琴身形弱小,比不得沈琇,臉上連挨了兩下,立時青紫一片。
  董舉人愣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高聲怒喝道:「成何體統!這成何體統,還不快快住手!」
  旁邊的沈家子弟,早已躍躍欲試,沈玨眼見沈琴吃虧,眼睛一轉,給同桌沈環了個眼色,便跟著高聲道:「怎就打起來?大家都是族兄弟,有話好好說!」口中說著,腳步已經上前,正好走到沈琇身後,抱著沈琇的腰。  沈環也機靈,也跟著竄上前,緊緊地摟住沈琇右臂,道:「大家別打哩,先生讓住手!」
  話音未落,沈琇悶哼一聲,身上已經連挨了幾下。
  沈琇想要還手,右手被抓個正著,想要傾身,腰身又動不了。又有兩個小學生上前,連他的右手也給抱住:「叔叔們別打了!」
  沈琴打了幾下,出了惡氣,神智也清明了,哪裡瞧不出兄弟相幫,口中道:「你們別攔我,他敢向爺爺動手,爺爺怎就還不得手?」說話的功夫,又往沈琇身上打了兩下,卻沒有往他臉上去,而是衝著他肚子。
  小胖子沈寶站在一旁,抹了一把鼻血,對著沈琇冷笑。這時,聽到門口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沈寶忙摟著沈琴,高喊道:「琴哥,別還手,好好講道理,莫要學人動手哩……。
陸雲 發表於 2013-9-15 00:35
第2卷 第七十二章 人心不足(五)


  門口「呼啦啦」湧進一堆人,除了「求實班」的四個秀才,就是「春耕」班的一堆小蘿蔔頭。

  這些小蘿蔔頭裡,幾個年紀稍大的還罷,瞧見情形不對,可沒弄清楚究竟,還沒人說話。年紀小的這些可忍不住了,這個喊「哥哥」,那個叫「叔叔」,竄到屋子裡,各家找各家。

  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裡,這邊打架的動靜又大,可前因後果大家還糊塗著。

  只是放眼望過去,情形看著最嚇人的不是沈琇,也不是眼角烏青的沈琴,而是嘴巴下巴上都血淋淋的沈寶。

  「哇!四哥流血了,四哥要死了!四哥要死了!」一個八、九歲大的小胖子,長得與沈寶有幾分相似,看著沈寶的模樣,一下子駭得哭了起來。

  又有兩個年紀更小些的,圍在沈琴跟前,也哭了起來:「嗚嗚,琴二叔,琴二叔……」

  「春耕」班的蒙童,從六歲到十二、三歲不等,年歲大些湊到各房兄長叔叔面前低聲探問,年歲小的那些,被前面的幾個孩子帶的,也跟著嚎哭了起來。

  「嗚嗚!」

  「哇哇……」

  屋子裡立時亂糟糟,小的都被帶哭了,年歲大的也不好幹站著,上前哄的,勸的,罵的,各房兄長叔叔們都有不同做派。

  沈瑞聽著這「哥哥」、「弟弟」、「叔叔」、「侄兒」稱呼混做一團,算是明白什麼叫子孫繁茂。而且壓根不用人組織,這些人自動以房頭為單位彙集。

  即便是同姓族親,遇到事情,也是遠近親疏立現。對比之下,可是四房血脈單薄,數代單傳,連個近支堂親都沒有。從自己這輩論起,與沈家族人多出服,血脈已遠。

  董舉人原本因這些孩子的嚎叫,心火正惱,剛想要開口呵斥,便聽到沈珠開口問道:「先生,這到底是怎了?因何緣故,鬧成這般?」

  是啊,這到底是怎了?

  董舉人直覺得一盆冷水潑下來,立時熄了心頭火,清醒過來。這事情怎麼開口,難道能說是自己無故讓沈瑞移座位,引得眾人質疑引發的混亂?這事情……真要論起來,自己確實有不當之處。

  可就是自己不說,又哪裡是瞞得住的?董舉人的視線從眾人面上滑過,宗房、四房、六房、七房、八房都在內,又有同族子弟武鬥,這事根本壓不住。

  董舉人臉上冷汗都下來,以他的身份即便無心仕途也可以做個太平鄉紳,之所以願意出山主持沈家族學,一是有岳家沈家三房的請託,二則是想要拉近與沈家各房關係,為兒子增份助力。

  董家雖也是書香門第,可家道中落,能有現下的轉機,也是他娶了沈家女得了岳家助力。就是他兒子選官,走的也是沈家門路。自己真是老糊塗,忘了自己主持沈家族學的本意。

  董舉人後悔莫及,他這裡說不出口,「夏耘」班這些人卻無人會為他隱瞞,早已對著自己這房的弟弟、堂弟與侄子、堂侄子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這些「春耕」班子弟,到底年紀尚幼,對于先生夫子有著天然的畏懼,即便心中腹誹不已,也沒人敢衝著董舉人翻白眼,都是帶了怒色看沈琇。

  一個族譜都不記名的旁枝血脈,竟敢挑釁宗房嫡支,又對七房、八房嫡子動手,還真是好大狗膽。

  有句老話叫「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沈琇雖到不了那個境況,可也被眾人看的羞惱。不管旁人如何,他自己又如何能感覺不到沈玨、沈環等人拉了偏架,否則的話以沈琴的小身板,如何能打到他。現在不單單下巴上火燒火燎,肚子裡也一陣陣生疼,疼得他身上冒出冷汗。

  沈琇心中恨極,瞪著沈玨道:「要是你敢直接與我動手,我還服了你,只敢下黑手的小人,裝甚好人?」

  沈玨挺身道:「怎哩?我拉架還拉出錯來,難道就任由你們動手,將好好課堂攪合的亂七八糟?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有甚話不能好好說,得動手哩?」

  「你為甚總針對玨哥,我也拉架哩?」站在沈玨身邊的沈環道。

  兩個木字輩的也不甘落後,道:「就是哩,就是哩,我們也拉架。君子動手不動口,瑗二叔的口氣也不好,譏諷琴二叔、寶四叔是狗腿子,琴二叔不過回了一句嘴,怎就動手了?動手非君子。」

  幾人這一說話,原本對事態不甚熟悉的幾個秀才也聽出來,這邊是打架了,拉架的有剛才開口的幾人,動手打人的是沈琇,挨打的不必說,沈全臉上血跡尤在,沈琴眼角烏青,眼睛腫的都要封上。

  沈琇本就是插班進來,打小又不在族中長大,與同輩族兄弟都不相熟。沈寶、沈琴卻不同,七房、八房雖不比其他房頭顯赫,可向來同進同出,也不是好惹的。就是素來偏著沈琇的沈珠,此刻望向沈琇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沈珠本身就是三房嫡支嫡子,即便待人溫煦,可也不會混淆嫡庶。沈琇一個外室子都不如的出婦子孫,竟然敢對沈家嫡支子弟揮拳頭,實是太猖獗。這樣的人,再抬舉也上不了檯面,也沒必要為他得罪正經的族兄弟。

這樣想著,沈珠便閉上嘴巴旁觀。

  沈琰站在門口,看不到沈珠的表情,卻能看到董舉人的。董舉人面色陰沉,眉頭緊皺,卻沒有開口的意思。

  「沈琇,不管怎麼說,動手都不對,還不快給琴哥、寶哥賠不是!」沈琰高聲道。

  沈琇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被這些人怒視,雖是挺著胸脯強撐著,可心裡到底是委屈至極。這些人串通一氣欺負人,自己雖不該先動手,可除了最初幾下打實,剩下一直在挨打。而沈琴這小子又陰險,指望自己肚子上打,自己總不能眾目睽睽之下亮了肚皮讓大家看傷處。

  最崇敬的兄長出現,不僅不幫自己,還喝令自己向仇人道歉,沈琇哪裡受得住,怒道:「你怕他們,我可不怕!什麼破族學,求爺爺也不來了!」說完話,踹到眼前的桌子,氣呼呼地衝了出去。

  竟是這個反應,眾人不由愕然。

  愛思量的不免要多想一下,沈琇為甚這般有底氣,不是個沒入族譜旁枝庶出麼?

  「夏耘」班這些人,都聽過沈琇喊的那一句「二房嫡裔」,方才來不及想什麼,現下也都眼珠子亂轉。

  看著沈琇衝出去,沈琰的腳步動了動,又停下,對沈琴、沈寶道:「琴哥,寶哥,沈琇不該動手,我代他向你們賠不是!」說話問,躬身下去。

  沈琴拉著沈寶避開,沒有受他的禮。

  沈琴的視線在沈琰身上半舊不新的褂子上轉了轉,面上從容許多:「夫子是夫子,沈琇是沈琇,就算要賠不是,也當時沈琇來。只是我有些糊塗,沈琇說自己是『二房嫡裔』這是怎回事?二房已故老太爺不是只有三位嫡出叔叔,玉字輩只有珞大哥一個?那不知沈琇這『嫡裔』又是從何論起?」

  沈琰聞言,面上一白,強笑道:「沈琇在渾說,琴哥不必放在心上。」

  沈琴卻好奇道:「那夫子與沈琇真是出白二房?」

  二房除了嫡支一脈遷居京城,聽說當年因得罪嫡支,也有不少旁枝庶房過不下去遷往他鄉。只是這樣的旁枝庶房,子弟就敢稱自己為嫡裔?

  還是他們以為,只有自己這一脈都是嫡出,就是嫡血?要知道宗法是嫡長子繼承製,除了嫡長一脈,其他不管嫡子、庶子都要分出去,為旁枝、為庶房。

  沈琰的臉色越發白了,半響方點了點頭,道:「我與二弟確實是二房子孫。」

  沈琴雖還是糊塗著,可見沈琰面無血色的模樣,到底沒有再問。

  不管沈琇多惹人厭,沈琰平素行事尚可,講課又精心,與他們沒有師生名分,卻有師生之實。想到這裡,沈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方才連連追問很是不厚道。

  沈琰已經轉向董舉人,作揖道:「先生,都是沈琇不是,我這就去教訓他!」

  眼前是自己的學生,也是自己看中的未來女婿,董舉人不好遷怒到他身上,便擺擺手道:「去!去!」

  沈琰轉身去了,董舉人望著眼前的學生們,即便無人職責他,可到底有不當在前,莫名地心虛,只覺得眾人的目光中有指責、有輕視。

  董舉人心中嘆了一口氣,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幾歲,望向沈瑞,便見他滿臉無辜地站在那裡;又望向旁邊神情恍惚的董雙,道:「董雙,收拾東西出去,以後不用再來學堂了!」

  董雙顫悠悠站起身,臉色雪白,哽咽道:「喏!」

  呀呀呸的,怎麼轉到這裡了,董先生這「神來之筆」立時驚落一地眼球。

  即便之前對於董舉人偏著董雙的行為腹誹不已的學子,見了董雙這如喪考妣模樣,心裡都跟著不安起來。

  被驅逐出學堂,可不是小事。董雙又不是沈家各房嫡支子弟,家裡富裕可以聘西席,瞧著他素穿戴就是尋常人家出來的,這退學可不是小事,關於前程際遇。

  沈家眾子弟沒反應過來,郭勝一驚過後,眼見事情要成定局,忙開口道:「先生,這打架的不是董小弟,還手的也不是董小弟,作甚要驅董小弟出去……」
陸雲 發表於 2013-9-15 21:13
第2卷 第七十三章 人心不足(六)


  即便董雙性格孤僻,每日上學就抱著書本用功,與「夏耘」本的學子交際並不多,可到底做了大半年同窗。這件事論起來,是因董雙而起,可處置不當的是董舉人,大家可是看的清楚,方才董舉人時候調換座位時,董雙臉上也是震驚,顯然之前並不知此事。

  不少人想要開口求情,不過顧忌沈玨,畢竟因沈瑞調換座位質問董舉人的是沈玨。

  沈玨被大家盯著不耐煩,開口道:「先生要驅逐董雙,那怎麼處置我與沈琇、沈琴?送衙門打板子,還是報到族裡家法處置?」

  自己雖沒動手,可最早與沈琇口角的是自己,沈琴還是出言相幫,才惹惱了沈琇。所以說這場鬧劇,責任最大的除了行事不當的董舉人,就是他們三個的過錯。至於事件的導火線董雙,反而真沒有什麼錯處。

  沈玨雖不喜董雙,可是也不願為這一點事就斷送他的前程。瞧他那弱雞模樣,除了讀書,還能作甚?

  只是這個董舉人越來越糊塗,難道董雙是個小兔子模樣,旁人就都是斷袖?用得著多此一舉防這個、防那個,生出這多是非?如此行為,也是侮辱沈家子弟。沈玨方才衝動質問,主要也是因這個緣故。

  董舉人沒有回答沈玨的話,而是看了董雙一眼,嘆氣道:「回家去吧,好自為之!」說罷,便轉身離去。

  董雙身體僵硬,面色雪白,失魂落魄地收拾書本,胳膊一抖,打翻了硯台,墨汁立時順著桌子流淌。

  沈瑞見狀,忙拿出幾張紙鋪上吸墨。

  見了董雙這個樣子,沈珠有些不忍心。董雙家的情形,他也知道些,上面有個寡婦娘,下邊有個體弱的妹子,家底寒薄,閤家指望都在董雙身份。外頭雖也有私塾召學生,可哪裡比得上沈家族學。

  只是為了董雙,這「夏耘」班生出多少是非,影響起來到底不好。如今既是董舉人這個親大伯開口驅逐,旁人還好說什麼。沈珠暗暗嘆了一口氣,招呼幾個同窗離去。

  「春耕」班的夫子也過來,將一堆小學生招呼回西廂。

  東廂學堂裡一下子肅靜下來,就是挨了打的沈琴與沈寶兩個,面上都多了不忍。

  沈瑞雖才上課幾日,可看的清楚這個班裡真正讀書最用功的就是董雙,甚至比沈全還要用心。見他如此,沈瑞心中一軟,低聲道:「即便董小弟家去,也別忘了答應借我筆記之事!以後我這邊筆記,也會拿給董小弟!」

  董雙聞言,立時抬頭,望向沈瑞,露出幾分驚喜。

  沈瑞輕聲道:「具體怎麼換筆記,就看你方便。我每日都要來學堂,你可以使人過來取,也可以去我家裡。」

  董雙面上露出幾分感激,低聲道:「謝謝沈兄……」

  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沈瑞便沒有再多言。

  郭勝走上前來,道:「董小弟,你莫要難過,要不我叫我家老爺請西席,你來我家讀書?」

  董雙搖搖頭,道:「郭兄好意,小弟心領,正好也在年下,我回家也好。」

  「那開年了怎麼辦?你不參加縣試麼?」郭勝皺眉道。

  董雙已經平靜下來,面色哀色退去,回道:「我家客居松江,即便下場,也要回原籍去。」

  「你不在松江考試?」郭勝甚是意外,追問道:「那你老家是哪裡,離松江府遠麼?聽著你說話口音,與本地人也差不離哩。」

  董雙遲疑了一下,道:「我原籍是嘉善縣。」

  「啊,是嘉善縣,不遠哩,挨著松江府,才六、七十里!」郭勝先是一喜,隨後哀嘆一聲,道:「怎麼還跨省,那往後院試的時候不是也碰不到董小弟?」

  嘉善縣隸屬嘉興府,歸於浙江布政司,院試要到杭州;松江府卻是隸屬南直隸,院試去南京。

  聽到「嘉善縣」,沈瑞覺得有些耳熟,仔細一想,想起來族學第一日沈玨對自己說的二房淵源,這沈琇兄弟不就是從嘉善縣過來的麼?沈琇對董雙的親近,是因舊識?記得董雙管沈琇是稱呼「沈二哥」的,對於其他人都叫名字,或是「沈兄」、「郭兄」這類不帶排行。

  沈瑞正走神,董雙已經收拾好東西,站起身來,拎著書包走到講桌後站定。

  咦?

  大家看慣了靦腆孤僻的董雙,見他此刻的鎮定從容不免覺得新鮮。

  董雙環視一圈,羞澀中帶了真摯道:「來此數月,與諸君添了不少麻煩,非小弟之願,這裡與諸君賠罪。山高水長,小弟願諸君學業早成,鵬程萬里!」說罷,做了個長揖,再起身時大踏步出了屋子。

  郭勝跺著腳,追了出去。

  沈瑞則因還沒說定兩人怎麼換筆記,跟著起身,也往外走。沈玨見狀,猶豫了一下,喚道:「瑞哥等我,我也去送一送董雙,到底同窗一場!」

  十來歲的孩子,又哪裡有什麼大恩怨,就是以往瞧著董雙不順眼的,現下見他無辜被連累,心裡也多有了偏轉。

有沈玨出頭,旁邊就有跟著的,沈環道:「我也去送他  沈寶臉上的血漬已經擦掉,露出圓嘟嘟的胖臉,低聲對沈琴道:「琴哥,咱們也去送吧……」

  沈琴彆扭了一會兒,見跟出去的學子越來越多,起身嘟囔道:「多大點事,鬧到這個地步,這叫甚事哩?」

  「夏耘」班的十幾個學生,哩哩啦啦地,最後全部跟了出來。

  董雙站在門口,身邊只跟著一個八、九歲大的書僮。

  郭勝還在纏問他以後去哪裡讀書,董雙道:「我想先在家學習一陣子,等過了縣試,再尋書院讀書。」

  想來他心裡也惦記與沈瑞交還筆記之事,便指了指身邊書僮道:「沈兄,這是我書僮青松,以後逢五的日子,便使他過來與沈兄送筆記可好?」

  聽著董雙的話,沈瑞有些意外。即便董雙決定在家自學,可學習不是對著書本筆記就能學通的,他以為董雙會選擇與自己見面,交流學習所得。

  不過沈瑞面上不顯,點頭道:「如此正好,麻煩董小弟了!」

  雖不知董雙為甚隱下與自己「交換」筆記之事,可他既然說了,想必有為難之處,沈瑞便順著他的話接話,果然董雙眼中隱隱地露出感激。

  或許先前同窗時,大家曾有摩擦,這臨別之際,大家都念起董雙的好來。

  董雙雖不主動與大家親近,可誰要是去問提求解,他也不曾拒絕,講解的也仔細。之所以看他不順眼的人多,多多少少是因少年之間的小嫉妒,誰讓他長得好,性子綿和,功課好,又引人關注。

  依依不捨的氣氛漸濃,可再有不捨,也終有一別。

  不遠處下課鐘聲傳來,到了課歇的時候,眼見有「春耕」班的蒙童帶了小廝、書僮湊過來看熱鬧,董雙曉得自己該走了。

  董雙再次看了沈瑞一眼,見他點頭,心中安定許多,躬身作揖,謝過諸同窗相送,便帶了書僮青松轉身離開……

  沈家坊後街,一處四合院。

  東廂屋門緊閉,沈琰站在門口,面帶苦笑。旁邊一個面帶柔弱的中年美婦,扶著一個小丫頭,滿臉擔憂道:「二哥這是怎哩?可是在學堂裡受了欺負?」

  這中年美婦就是沈清遺孀、沈琰倆兄弟之母白氏,長得有幾分顏色,看起來不過三十許人,實看不出有沈琰這樣大的兒子。

  因沈琇回到家後立時進了自己房間,並不曾與白氏打照面,所以白氏還不知兒子受傷。

  沈琰自然也不會說,便道:「不過是與七房的琴哥拌嘴,我在人前訓了他幾句,就惱了我。娘快回屋去,兒子要與小弟賠罪。」

  沈琇打人的事情不能說,挨打的事情更不能說,他們家自從沈清過世,境況越差,可母子三人相依為命,感情十分深厚。只是白氏性格有些天真,對沈琇又寵慣的厲害,遇到沈琇的事情,小事也是大事,大事更是要不知如何。

  沈琰身為長子長兄,曉得今日這件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要追求起來,自家兄弟先動的手,口中又「言語不當」,最後落下不是的還是自家。

  想到沈琇曾在眾目睽睽之下提過「二房嫡裔」,沈琰就覺得頭疼。他之所以一直沒有亮出房頭,就是因這其中有隱晦之處。

  原本還想著等自己有了舉人功名,弟弟也過了府試,就帶著弟弟進京,去向嫡房懇求讓祖父、父親入族譜。至於白氏曾提過的過繼之事,沈琰是想也不敢想。

  兩家雖系出同源,血脈至親,可之間也有化解不開的仇怨。

  幾位堂伯、堂叔能網開一面答應讓祖父這一脈回歸宗族就不錯,再求其他則是妄談。

  即便那三兄弟只有一子承宗又如何?兼祧之說,律法上雖不承認,可法理不外乎人情,民間大有人在。就是沈珞不兼祧三房,京城堂伯父與三叔另外過繼嗣子,也不會選他們。

  母親總覺得當年的事情是長輩過錯,不與子孫相干;又覺得年頭久遠,所有恩怨早當散了。可就算過了幾代人,罪孽還是罪孽。二房因這積年宿怨,遷居京城,連族人都冷淡了這些年,何況他們這一脈?

  白氏鬆了一口氣,抱怨道:「這孩子,哥哥教訓幾句又能如何?這要強的性子,也不知隨了哪個?」

  皇家重長子,百姓愛幺兒。

  白氏口中雖抱怨,可到底心疼幼子,低聲道:「大哥也是,曉得他的秉性還在人前訓他。他轉年也十五,不是小孩子,又是在同窗前,面皮上自然掛不住……」

  沈琰道:「是兒子錯了,兒子一會兒就與小弟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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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七十四章 過路財神(一)


  將白氏哄回北屋,沈琰站在東廂門外,低聲呵道:「再不開門,我就踹門了!」

  裡面安靜了一會兒,隨後「吱呀」一聲開了門。

  沈琰往北屋望了一眼,見白氏沒有動靜,方推門進了屋子。東廂裡共兩問屋子,分了裡外問,本是沈琰住處,自進了沈氏族學沈琰搬進盈園,讓沈琇從西廂房搬過來。

  進了屋子,沈琰就覺得不對勁。平素跟炸毛貓似的沈琇,老實地側歪在外問榻上,一動也不動。

  「小弟!」沈琰見他臉上一丁點血色都沒有,唬得魂飛魄散,忙上前查看。

  沈琇的臉上都是冷汗,眉心緊皺,雙眼緊閉。

  沈琰連喚了好幾聲,沈琇方睜開眼,喃喃道:「大哥,我肚子疼……」

  沈琰見他如此,指責的話早已拋到腦後,連忙道:「是沈琴打的?快給大哥瞧瞧!」說話問,去掀沈琇的衣服。

  因穿著棉衣,沈琰折騰好一會兒方去了沈琇外頭衣服。

  待沈琇亮開肚子,只見小腹上面黑紫一團,十分駭人。其實沈琴後頭的那幾拳,即便用上力氣,又能有多大勁兒?沈琇身上這於痕,還是沈琴開頭那一腳所致。

  沈琰看的膽顫,伸手輕輕觸了一下,就引得沈琇一聲悶哼。

  沈琇縱然是再好強,也不過十四歲,方才人多時還硬撐著,現在實是忍不住,帶了哭道:「大哥,我後腰也疼……」"

  沈琰手臂哆嗦著又翻看沈琇後襟,就在腰身的位置上,蹭破半個巴掌大皮,露出裡面鮮紅的肉來:「這……這……到底是怎麼弄的?」

  「沈琴踹了我,後邊撞到書桌上……」沈琇吸著冷氣,忍痛回道。

  見了沈琇這個情景,沈琰只覺得冷汗直流,如何能不後怕。前面那傷處,離臍下三寸不到一腳距離,這一腳若是踹得向下些,可是要命;後邊那處也險,幸好磕碰的是身上,要是碰到腦子上,不死也要成廢人。

  原不過當成是少年之間的口角與推搡,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沈琰心中只有心疼弟弟,哪裡還忍心責怪去計較誰對誰錯,忙起身道:「小弟且忍忍,我這就去請大夫!」說罷,就轉身往外走,卻被沈琇一把拉出。

  「大哥,別找大夫,會嚇到娘……」沈琇再無平素的趾高氣揚,虛弱的聲音裡滿是祈求。

  沈琰皺眉道:「不請大夫怎行?要是傷的內裡,可不是玩的!」

  「那不能請大夫,娘又要哭……學堂裡的事情也瞞不住……」沈琇倔強道。

  沈琰聽了,就有些躊躇。白氏哭還罷,他們做兒子的不忍心,說好話哄就是;要是白氏曉得學堂的事,定是不肯這就這樣善了,八成要鬧到宗房去,到時又有什麼意思?沈琇身上是有傷,可沈琴臉上也掛著傷,兩人都有不是處。

  「要不先請瑣三哥過來?」沈琇呻吟道。

  沈鎖是三房旁枝庶房子弟,外家是開藥鋪的,打小耳濡目染學過醫術。如今在藥鋪做差事,也算是半大大夫。他就住在胡同東頭,距離沈琰家不過隔了幾家。也是寡婦人家,孤兒寡母兩口人,家境比沈琰家還不如。因是同族,兩家長子又差不多大,兩家倒是有些走動。

  沈琰被沈琇苦求一回,也想到請醫延藥動靜大,怕是要嚇壞白氏,便點點頭,道:「好,我這就去見鎖三哥!」

  沈琰運氣不錯,沈鎖正好在家中。沈琰也不隱瞞,將弟弟在族學與同窗打架說了,也提到身上傷處。

  沈鎖道:「你既想瞞著嬸子,就先家去,我過半盞茶的功夫再過去。具體如何,還得到了再看。」

  沈琰道謝,轉身回了家。

  因怕白氏胡思亂想,他又到北屋打了一個轉,方回了東廂。

  沒一會兒,沈鎖便到了,手中提了兩條腊肉。

  沈琰迎出來,白氏也扶著小丫頭出來。

  「我舅舅打發人送來些臘味,我娘打發侄兒送些與嬸子。」沈鎖對白氏道。

  兩條腊肉,實不入白氏的眼,不過她還是笑道:「謝謝鎖哥,等會讓大哥去向你娘道謝。」說罷,又吩咐小婢收拾出兩包點心,算作回禮。

  因有沈琰在,白氏應對完這兩句便回了北屋,沈鎖隨著沈琰進了東廂。

  看到沈琇小肚子上的青黑,沈鎖也嚇了一跳:「到底是哪家小子,出手這麼狠毒?」

  沈琇疼的沒力氣回話,沈琰道:「是七房沈琴。」

  「沈琴?七房嫡支?各房頭嫡支的孩子向來驕縱些,琇哥這罪怕是要白受了。」沈鎖也是族學出來的,只是讀書沒天分,連縣試也沒有過。十五歲後就離了學堂,在舅舅家的鋪子上討生活。

  族學雖規模不大,可學子之間的關係,都是外姓巴結本姓,旁枝討好嫡支,外房圍著內房。

  沈鎖雖是弱冠之年,可手下卻不含糊,用手指將沈琇的半個肚皮都寸寸按過,方重重地鬆了一口氣,道:「還好,只是外傷腫痛,不是內傷。一會兒用藥酒將淤血揉開就好。

  看完前頭,他又看沈琇後腰,也是寸寸按壓,句句探問,面色卻沉重下來。

  「到底如何?」沈琰小心問道。

  「這後腰地方,怕是有骨裂,頂好再尋個大夫確診一下。若真是骨裂需臥床靜養,否則落下毛病可是後悔莫及。」沈鎖道。

  「若真是骨裂,得養多久?」沈琰心裡沉甸甸的,問道

  「傷筋動骨一百天,少說也得三個月。」沈鎖道。

  沈琰的臉色發苦,沈琇也停止了呻吟。

  沈鎖嘆了一口氣,道:「好好與嬸子說吧,這不是小傷,瞞不得也瞞不住……」

  *

  宗房,前廳。

  大老爺聽管家稟告今年往京城送年貨的安排,又添減了幾樣,便道:「就定在明日啟程。」說罷,猶豫了一下,起身去了內院。

  等到了太爺處,大老爺便道:「爹,二房報喪的人還沒到松江,可到底曉得了,要不要打發人過去弔祭?珞哥是二房獨孫,雖說尚未及冠,算是上殤;可珞哥已經有功名在身,聽說也訂了親,不為殤,這後事應該會操辦起來。」

  太爺皺眉道:「沒接到二房喪信,暫只當不知道。京城鹼哥那裡如何應對,與我們不相干。這個時候,即便沒壞心輕易也不好湊過去,還是避避嫌疑的好。」

  大老爺遲疑道:「不孝有三,無後無大。擇嗣的事又哪裡好拖得?」

  太爺瞪了他一眼:「好不好拖得輪不到你著急!切莫要多事,到底何時擇嗣、如何擇嗣,都是二房之事,即便你如

今管著族中庶務,也不許你先提這個話頭!誰也不是傻子,將心比心想一想,那邊失了骨肉之痛未緩,這邊就紅著眼睛盯著,成何樣子?二房與族中本就不相親,莫要再行差一步,讓他們越發遠了族裡。即便失了骨血,可你別忘了,沈洲除了生了珞哥,還有一未嫁女,留女招婿,也未為不可!」

  大老爺詫異道:「不會如此吧,那個姐兒可是庶出?」

  「庶出也是二房血脈,難道二房兩代人在京掙命,就是為了讓不相干的族人撿便宜?莫要想那樣美事!」族長太爺道。

  大老爺訕訕道:「又能瞞多久,族人在京的不是一個兩個,珞哥病夭的消息遲早要傳回松江,到時不知有多少人家會打過繼這個主意。」

  太爺冷哼一聲道:「我不管旁人如何,只宗房不許算計這個,一切聽憑二房自處。人皆有貪心,可要曉得收斂。尤其是在宗子宗孫這個位置,私心過重如何還能公平地打理族務?你二弟那樣的錯,一次也不能犯!」

  宗房二老爺因參與三年前侵佔孫氏產業之事,被太爺行了家法;二太太屈氏被送到家廟,二房一家也被分了出去,如今那邊當家的是二老爺的長子長媳當家。二老爺原來協助大老爺打理族中事務,如今也閒置……

  學堂裡一下子安靜許多,沈全休學、董雙退學,沈琇挾怒而去,沈寶送了面上掛傷的沈琴回家,學堂裡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的人。

  下午又是棋課,大多數人都家去。沈瑞本想要回家讀書,卻被沈玨跟了上來。他不放心沈全,拉著沈瑞要去五房探望。

  「我不是說過,全三哥沒有什麼事,只是前些日子用功狠了,嬸娘讓歇歇!」沈瑞無奈道。

  「沒事我也想去看看全三哥!」沈玨揚著下巴道。

  他面上看似鎮定如常,可精神蔫蔫的,眉眼問有疑惑不安。

  沈瑞暗暗嘆了一口氣,道:「即便沒有今日的事,董雙在族學也呆不長。」

  「咦?」沈玨聞言,來了興致:「瑞哥怎這說哩?」

  「董雙不是說了,他是嘉善縣人。看他用麼用過,學識當不在你我之下。你我都決定明年應縣試,何況董雙?」沈瑞道。

  「縣試在二月,這還有三個月呢。」沈玨伸出手指頭道。

  「與其在學裡按部就班地聽講,還不若自己在家將不熟悉的功課鞏固鞏固。若是有疑惑,還有個舉人大伯在,難道還怕無人指點?」沈瑞道。

  沈玨鬆了一口氣,露出幾分笑容樣道:「瑞哥說的正是哩……咱們也不能懈怠,大家都是一年參加縣試,要是的董雙中了,你我反而落地,那成什麼……」
陸雲 發表於 2013-9-16 20:27
第2卷 第七十五章 過路財神(二)


  這是怎麼了?

  見到沈全的那一刻,沈瑞心中驚詫不已。

  這才一日沒見,沈全變化甚大,不是說外在如何,而是給人的感覺。原本隱藏的那種壓抑與急迫的負面情緒,全部都消失不見。如今面前這個眉眼處都顯精神、笑語吟吟的沈全,與三年前陪著他在靈堂守了四十天的少年才算是真正地合在一處。

  沈玨圍著沈全轉了兩圈,不解道:「全三哥這是怎哩?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像一下子換了一個人似的?」

  沈全聽了,先是一愣,隨後依舊笑吟吟地道:「有甚不對勁?」

  沈瑞在旁看著,越發驚奇。

  像董雙那些性子靦腆的少年愛臉紅,沈全的性子可與「靦腆」不相干,怎就莫名其妙地臉紅,眼神也有些閃爍。

  不過那種擺出大人模樣,用看小孩子的目光瞧沈玨與自己算怎麼回事?大家不過相差五歲,又不是十五歲,昨日還是同窗好不好?

  沈玨已經哼了兩聲道:「就全三哥這精神頭,哪裡像讀書讀累著的,還要休長假?是不是在躲懶,怎地大嬸娘這麼縱容你?要不明兒我也『裝病』看看?」

  話中帶了他自己不曾發現的酸意,沈全彈了下他額頭,笑道:「誰裝病?四書講解我已經聽過兩遍,不用在族學裡也能自己讀書。你既打算明年同瑞哥一起參加縣試,還是用功些。松江即便是人口歲賦大縣,每年縣試錄取的人數也不過二十人。不說外頭,只族學裡每年就下場幾個?誰能保證個個都過。這會兒想著躲懶,明年被『春耕』班的弟弟們超過別哭鼻子就行。」

  沈玨揉著額頭,看著沈全道:「真是奇哉怪哉,一晚上沒見,全三哥就成了全三叔了!」

  一句話,族兄弟三個都笑了出來。

  沈鴻不在家,沈全先帶兩人去見了郭氏,然後兄弟三個回到沈全院子。

  正趕上午食,沈瑞與沈全這兩個「不速之客」也不是外道的人。郭氏吩咐人添了幾道肉菜,兄弟三人一起用了午食。

  撤了食桌後,沈玨方講起今日學堂變故,倒是並未為自己做辯白,原樣複述了一遍,聽得沈全目瞪口呆:「我才一日沒去,就出了這麼多事?」

  沈玨訕訕道:「誰說不是哩……」說著,口氣添了悔意:「我當時忍忍好了,就算對董先生安排有異議,也不該當面質疑師長。等家裡曉得,怕是家法難逃。」

  沈全搖頭道:「要是這樣說,豈不是錯處還在我?要是我不休假,董舉人便不會提給瑞哥換座位!只是這幹我何事,又不是我叫董舉人如此行事?董舉人這兩年行事越發不妥當。少年兄弟有個磕磕碰碰是尋常,只是董舉人行事偏頗,各房怕是容不下。」

  家長的心都是偏的,即便自己孩子打架,也不會覺得是自家孩子調皮不知禮,反而會認為多是旁人過錯。

  董舉人能入主族學,憑的不是他的舉人身份,沈家並不缺少舉人。四房沈源、五房沈鴻就是舉人,如今都閒置在家,沒有得到族學的差事。

  沈鴻是身體不好,沈源則是性子清高,放不下身段不屑去爭,而且因人緣平平,想要爭也無人為他說話。董舉人則是三房女婿,得岳家支持,才得了這份差事,一定程度上也代表著三房。

  沈琇一個未入族譜的旁枝庶房血脈,打人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小事。沈瑞這四房嫡子被輕慢,沈琴這七房嫡子臉上掛了傷,這才是族老們無法容忍之事。

  董舉人這個族學山長的身份,怕是保不住了。

  聽沈全這麼一說,沈玨愣住:「那董先生?」

  沈全瞥了他一眼道:「董舉人自己是舉人老爺,還有個兒子在外頭任知縣,即便離了族學,回家也是士紳太爺。」

  「他已經驅了董雙離開……這事情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麼?」沈玨小聲道。

  沈全搖頭道:「無規矩不成方圓!董舉人是沈家姻親,既接了族學差事,擱在從前便算是沈族客卿。客大欺主,誰會忍著?再說,三房這些年行事得意,得罪了不少族人,等著看三房笑話的多了,怎麼肯放過這一次去?就是董舉人早年怎麼沒有這麼多事?不過是三房近年氣勢囂張,他也跟著失了過去的小心謹慎,行事才會如此肆意。」

  想到董舉人之所以讓沈瑞換做,為的是侄子董雙,沈全心裡就不自在,這其中的「隱晦」年紀小的不清楚,可年長的如何想不到。董舉人此舉,確實侮辱了沈瑞,沈全心下不忿,連「先生」都懶得說。

  對於董雙的退學,沈全並沒有像沈玨似的,生出什麼愧疚;也沒有像沈瑞一樣,覺得有些惋惜,反而隱隱地鬆了一口氣。閩浙一帶,南風盛行,松江府隸屬南京,可與嘉定府接壤,都屬吳地,各家老爺、少爺豢養美童的也不乏其人,可沈瑞才多點大?又哪裡有過輕浮行止?

  董雙的長相,實是太招人,容易生是非。沈瑞年紀小,即便「近水樓台」,也不到開竅的時候。沈琇如何與他不相干,可郭勝是他的親表弟,要是鬧出什麼笑話五房與郭家都跟著丟臉。

  至於三房為何讓族人生厭,那就是三房這幾年行事太張揚,風頭直逼宗房。

  三房雖說子弟不成材,可有萬貫家財,近些年外甥中了同進士,嫡支出來沈珠這個讀書種子,難怪得意忘形。

  沈玨聽提及「三房」跟著皺眉:「族學也當整頓,眼看就要成了三房家學。不但沈珠擺出個領頭羊的架勢,處處指手畫腳,就是他幾個侄兒在『春耕』班也鬧騰得不行。就連我家那兩個侄兒,都吃過他們的虧。不過是小孩子,又不好去計較。」

  兄弟問閒話,婢子上來續了兩次茶。

  沈玨與沈瑞年歲在這裡,不需避諱什麼。沈瑞還罷,出孝前不好登門,出孝後的日子又短,說起來還是頭一遭來沈全院子。沈玨與沈全交好,這兩年卻是常客,不免奇怪,賊兮兮道:「倒是個面生的姐姐,全三哥身邊添了人?這般容貌,嬸娘就不怕耽擱三哥分心?」

  沈全眼神閃爍,「哈哈」兩聲,道:「是我娘新與我的婢子。」

  「新給的?」沈玨的眼睛閃亮,從上到下打量沈全一遍,笑眯眯道:「我曉得全三哥為甚看著同昨日不一樣了,原來如此啊!」

  沈全到底是年輕人,剛知人事,面皮尚薄,故作正經道:「玨哥說甚哩?小小年紀,想的倒多。」

  沈瑞在旁聽著這兩人八卦,聽到這最後兩句,不用琢磨就明白了意思。男人麼,在有些事上,有著天生的敏銳。再看沈全,即便精神頭十足,可眼下微青,眼中有紅血絲,昨晚應是歇的很晚。

  不過對於這個安排,沈瑞並不算意外。沈全與沈瑾同庚,老安人都開始給沈瑾安排通房,郭氏這裡安排也不算早。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知曉男女之事,食髓知味,不用人勸都會分薄了讀書的心思。

  沈玨見沈瑞老實旁聽的模樣,只當他不懂,衝他擠了擠眉毛道:「瑞哥,全三哥身邊有小嫂子了!」

  見沈玨腦門上寫著「自己見識多、快來問」的模樣,沈瑞忍不住想逗逗他,只做懵懂道:「小嫂子?全三哥要成親了?」

  沈全在旁,看著沈瑞滿臉純真,嘴角直抽抽。這傢伙才鬼,都曉得將老安人給的婢子反手就送了親老子,哪裡是不懂?偏生一副老實乖巧的模樣,即便是做了壞事,也沒人相信。

  沈玨笑嘻嘻地搖頭道:「成親娶進來的是三嫂,怎麼是小嫂子?三嫂只能有一個,小嫂子卻能有幾個。」

  沈瑞看著沈全清瘦的模樣,撇了撇嘴,對於「幾個」這數量不置可否。

  沈全被他看的發毛,挺了挺胸脯,道:「行了行了,小孩子家家的,竟說大人事!」

  沈玨不服氣道:「全三哥這才脫了童子身,就同弟弟們裝大人哩!」

  沈全被他的直言鬧得乾瞪眼:「臭小子,倒是甚都敢說……

  沈瑞在旁,也是無語,不是為沈全,而是為沈玨。看著還是童子模樣,一臉風流樣說著這床幃話題,這是像了誰?宗房大老爺平素看著可是挺正經的。

  沈全不想繼續被族弟們打趣,岔開話道:「十七日南城大悲寺有聖誕法會,你們去不去看熱鬧?」

  沈玨到底是孩子心性,即便對男女之事生出懵懂好奇,也趕不上出去玩耍,立時轉了注意力,點頭道:「當然要去,我早同瑞哥說好……到時候全三哥也一道呀?」

  沈全笑著道:「我也想呢,只怕是不能。我娘與福姐兒多半要去,我得陪著她們。」

  「如此可惜了。」沈玨面露遺憾:「過了這次,便只有臘八才有大廟會……」

  八方樓,三樓臨窗雅間。

  沈舉人手中握著茶杯,面帶矜持,沉默不語。對面坐著一人,不是旁人,正是與沈瑞見過數面的賀家二老爺賀南盛  這幾年兩人雖打過幾次照面,可也不是能坐下一起吃酒的關係,沈舉人想著被賀二老爺只用了一半價格就買走的那兩問織廠,覺得肉疼,面上也有些難看。不過這個飯局是宗房大老爺的東道,自己倒是不好甩袖而去……
陸雲 發表於 2013-9-16 20:28
第2卷 第七十六章 過路財神(三)


  賀南盛嘆氣道:「我曉得世兄還怪我,當年之事我不能說自己無辜,可要說是故意也冤枉。我同世兄一樣,都是聖人門生,只因父親故去,兄長出仕,家中庶務便落到我頭上,難免有不周全之處。當年驚聞那織廠是張家騙賣,我輾轉反側好幾晚,夜不能寐。要是賀家已經分家,此事是我一人之過,我絕不會拖延至今方來尋世兄。可賀家並非我一人之家,賀家也是遭了矇蔽,那筆交易又是白紙黑字,在衙門裡記過檔,入了公中產業,就算是我也不能做主處置。事關兩家名聲,實不好攤開來說……」

  沈舉人冷哼道: 「當年不好攤開說,那賀二老爺怎麼想就舊事從提?這是賀二老爺能做主了,肯將亡妻產業奉還?

  賀南盛搖頭道:「請世兄恕小弟無能,小弟雖總領家族庶務,卻無權處置公中產業。」

  賀南盛說的再無奈,沈舉人都無法感同身受。那兩家織廠佔了孫氏產業大頭,每年收益七、八千兩。賀家是真金白銀花了五萬多兩銀子不假,可一文錢都沒有落到沈家手中。

  想起這個,沈舉人對張家人的怨恨又深了幾分。

  他們怎麼敢,怎麼就敢如此!?想起此事,沈舉人恨不得鬧到公堂之上,三木之下總能問出些什麼。十來萬兩白銀,總會有跡可循,單憑張燕娘夫妻就能藏匿起這麼一大筆銀錢?

  只是三年前沈舉人不通世事,驚慌之下想不到這些。處置產業,先問族親,再問四鄰,這不是一句話就能完了之事

  衙門裡那裡且不說,宗房、三房、九房都不乾淨,憑什麼還容他們追回銀子?清算張家家底的銀子都讓他們分去,還從自己這裡訛了一萬多兩銀子過去。

  弄到最後,騙賣產業的張家還在活蹦亂跳,侵佔產業的貪婪族親也無甚損失,只有四房失了最重要的兩處織廠,還有賬面上一萬多兩現銀。

  族長太爺當年只說是關乎家族名譽,不好鬧出來,將此事大事化小。真的是為了沈族名聲,還是不想與賀家對峙?賀家不單單是宗房姻親,賀家宗房大老爺可是位列九卿。

  這失了織廠的是四房,又不是宗房,宗房為甚要和賀家對峙?要是被騙賣的織廠是宗房名下,那族長太爺也肯「大事化小」?

  沈舉人捏著茶杯的手緊了緊,覺得自己就是個大傻子。

  對於姍姍來遲的宗房宗房大老爺,沈舉人也沒了耐心,剛要起身,就聽門口有人道:「我來遲了,白罰三杯賠罪!」

  宗房大老爺來了。

  這頓飯是受賀南氏再三請託,宗房宗房大老爺才點頭出面。賀家是他的岳家,當年的事情賀家雖不地道,可裡面的是非扯不清。說句不客氣的,當年即便賀家不接手,也有旁人接手,送上門的便宜誰肯放過?

  就是沈家族內,三房也是虎視眈眈,遺憾沒有得了孫氏的織廠,反而讓外姓佔了便宜。

  只是宗房大老爺是宗子,娶的又是賀家女,身份尷尬,實不宜就此事說什麼。

  如今賀南盛有意退一步,想要通過聯姻化解兩家嫌隙,也是一個法子。即便不能退回織廠,可準備份豐厚的陪嫁過來,多少能彌補四房損失。三年前的事情賀家不是罪魁禍首,卻因此得益。

  說起來當年損失最大的,不單單是四房,次之就是宗房。在交還孫氏產業的前提下,族長太爺支持三房與九房向張家、四房追討交易損失,卻不許宗房二老爺沈江跟著追討。

  按照族長太爺的說法,只有得了教訓才能長記性,讓沈江再也不敢生貪心。因此,沈江與屈氏那一萬來兩銀子,就此打了水漂。

  不過,宗房宗房大老爺之所以願意坐這裡做這個中人,不是看在堂小舅子的面子上,而是因心中隱藏愧疚。

  賀南盛推出聯姻的對象,不是旁人,是差點成了宗房大老爺繼室的小賀氏胞妹。

  當年宗房大太太病好後,因心裡不舒服,便催賀家將族妹快點嫁出去。賀家女兒不會做妾,可兩家前些日子的舉動又瞞不過有心人。為了將此事遮住,賀家嫡房出面,為那小賀氏尋了一門外地的親事,很快就將她嫁了出去。沒過兩年,小賀氏便沒了,死時還不到二十。

  賀南盛與宗房大老爺直言,如此安排除了想要化解與沈家四房嫌隙,也是想要補償小賀氏那一房,十幾年前嫡房為了自家的姑奶奶的名聲犧牲了小賀氏到底不厚道。

  小賀氏娘家那一房,日子過的很不好,只有一個兄弟還不成材,家裡寒薄,連一分體面嫁妝都準備不出,才使得他們家二姐兒過了及笄之年都沒定下親事。

  宗房宗房大老爺因這個緣故,答應做這個中人,就想要促成此事。以小賀氏娘家的境況,能嫁到沈家四房為繼室,算是高攀。嫁過來就是當家娘子,這邊雖有兩個繼子,都是知書識禮之人,礙不著什麼。

  至於自己做媒會不會因此得罪沈瑾,宗房大老爺不會在意。別說沈瑾現下不過是秀才,就是舉人、進士,又能如何?他已經記在孫氏名下,有什麼資格為生母鄭氏說話?扶妾為妻,本就不是正道。

  看著沈舉人面色不快,宗房大老爺自是曉得原因。四房現下的日子……外人知道的不多,宗房大老爺卻是知曉的清楚。

  只沈玨一個,就絮絮叨叨為沈瑞報了多少不平。自己這個族弟實不是個精明人,即便不用孫氏嫁妝,四房也有祖產與孫氏後添置的公產,卻將日子過的越來越不成樣子,看來是應該有個當家娘子。

  宗房大老爺面上就帶了真摯:「朝元,真是難得見你一面。宗房與四房向來關係最好,你我也做了大半輩子兄弟,難道你真因老二糊塗,就連我這老哥哥也怪罪上了?」

  沈舉人聽了,不免想起舊事,唏噓不已。四房人丁單薄,家業又曾敗落過,若不是宗房照拂,不會將日子再過起來,連孫氏都是宗房太爺做主娶進門。

  在沈舉人心中本也敬族長太爺如父,視族房兩位族兄如手足,越是如此被沈江算計後惱恨方越深。可沈江現下日子不好過,不僅分家出來,老妻也被送到家廟,至今還沒接出來。

  想想這些,沈舉人心頭的火也散了不少。不管如何,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在這件事上沒有護著沈江,反而為他做主,自己當領這個情。

  見沈舉人神色緩和,只是望向賀南盛時目光依舊不善,宗房大老爺便沖賀南盛使了個眼色。

  賀南盛起身道:「兩位世兄稍坐,小弟去催催席面!」說罷,便對兩人拱拱手,推門出去。

  「哼!咱們兄弟吃酒,大哥作甚叫了他過來?」沈舉人抱怨道。

  「冤家宜解不宜結,京城有消息,賀家老大明年任滿,多半要升一步。要是去了其他部還好,要是去了吏部,朝元就不怕?」宗房大老爺鄭重道。

  沈舉人不屑道:「升任吏部又如何?我又不謀官,只做太平士紳,他還能管得著我?」

  宗房大老爺恨鐵不成鋼道:「你倒是自在,就不怕耽擱瑾哥?瑾哥可是個好苗子,我聽府學裡的教習說過,瑾哥火候到了,明年差不多!要是順當,後年就到京城。」

  宗房大老爺說得鄭重,沈舉人心也跟著提起來,皺眉道:「賀家侵吞旁人產業還不夠,難道還想要斷人前程?」

  宗房大老爺嘆了一口氣道:「要是兩家還這樣下去,怕是真有那麼一日。」

  這話倒不是宗房大老爺編出來嚇人,換個立場就能想清楚。

  要是沈家四房執意不與賀家和解,那賀家為了免除後患,最可能的就是在沈瑾的前程上動手腳,斷了四房指望,使得四房沒有復仇之力。至於與四房有關係的其他人,沈理也好,五房也好,誰會為沈瑾出頭?至於沈瑞,連童子試還沒過,資質不知如何,反而一時不會入賀家的眼。

  沈瑞拜師王守仁之事,賀家因賀老太太的緣故知曉,宗房大老爺卻不知道,才會這樣認為。

  「他們敢?族裡就看著?」沈舉人眼中帶了畏懼,猶自嘴硬。

  「誰害人明目張膽?只要抓不到證據,賀家人就可以否認。有千日做賊的道理,哪裡有千日防賊的?」宗房大老爺嘆了一口氣道:「你家只是舉人門第,直接與賀家嫡房碰上,就是雞子碰石頭!」

  沈舉人心中憤憤,可早年識過人情冷暖,曉得宗房大老爺說的不是假話,面色惶惶道:「大哥,那我該怎辦?難道這麼大的虧就白吃,還要去對賀家人賠笑臉?那樣窩囊,丟的也是沈家的臉……」

  宗房大老爺正色道:「自然不能白吃虧!你到底是沈家人,宗房還能看著不成?我已經同賀二提過,即便不能退還織廠,也要彌補四房部分損失!」

  沈舉人聞言,不由意外:「他肯?方才大哥沒來時,他雖噦嗦不少,也只是道自己無辜!」

  宗房大老爺說了這一筐話,嗓子眼響干,吃了半盞茶,慢悠悠道:「不肯也得肯,賀家還不能一手遮天!給他一個梯子,要是他不肯後退一步,沈家也不是吃素的!」

  沈舉人眼中露出興奮: 「大哥,那他真應了?」

  宗房大老爺點點頭,心中也是無奈,自己不是故意嚇唬他,實是曉得沈舉人的脾氣,是個遇硬則軟、越軟則硬的脾氣……
陸雲 發表於 2013-9-17 19:36
第2卷 第七十七章 過路財神(四)


  沈舉人到底是聽進去了宗房大老爺的話,對於賀家生出幾分忌憚。不過他並不覺得宗房大老爺今日「做東」是因為體貼四房,幫著「防患於未然」,而是有自己的私心。
  賀家大老爺有可能升任六部侍郎,而宗房大哥在六部任郎官,兩家在姻親的關係外,極有可能成為上下級關係。與其說,宗房大老爺在消弭四房與賀家的恩怨,還不若說是消弭沈家與賀家的嫌隙。
  沈舉人想到這些,不免又是不忿,不過覺得自己並非是鼠目寸光之人,也會識大體。
  對於宗房大老爺接下來的提議,沈舉人便沒有那麼抗拒。按照宗房大老爺的說辭,聯姻是化解兩家恩怨最好的法子
  若是賀家隨便推出來個旁枝庶房女孩也太輕率,不過賀嫡房同輩份又沒有未嫁女,折中的辦法就是嫡房收養旁枝小娘子。賀家嫡房的養女,別說是給沈舉人做繼室,就是原配也使得。要知道那樣做了親事,沈舉人便多了個九卿內舅,沈瑾、沈瑞兄弟也多了體面外家。
  沈舉人怦然心動。
  這兩年他不是不想續娶,卻一直沒有合適人選。娶妻娶賢,納妾納顏,對於相貌他倒是沒甚挑剔,主要是在張家人這裡長了教訓,不願再與破落人家結親。
  一個張家鬧得四房家財散了一半;要是再來一個差不多的,四房敗落在即。可要是家境富裕、女兒有體面嫁妝的人家,什麼樣的親事找不到,何必要給沈舉人一個半大老頭子做填房?
  在沈舉人看來,沈理氣焰囂張那是因他自己是品官,後邊還有個閣老岳父;五房大太太在族中腰桿子直,是有一雙取了功名的好兒子。
  四房這幾年夾著尾巴做人,不就是沒有助力麼?
  宗房大老爺該說的說了,該提點的提點了,便不在說話
  賀南盛再進來時,就發現沈舉人的態度不同,對於宗房大老爺不由敬佩不已。他是瞧出來沈舉人性格有些迂,不易變通,要是沒有宗房大老爺說和,兩人還真是話不投機。
  沈舉人極好面子,即便心中對於宗房大老爺的提議已經肯了,當著賀南盛的面也不肯放軟。不過又不敢像方才那樣強硬,生怕真的得罪賀家,使得賀家另起壞水兒。他面上就一會兒肅穆,一會兒強笑,看起來越發怪異。
  酒菜上來,三人各有思量,緘默的多,酒桌上的氣氛並不濃烈。
  宗房大老爺存了心事,由已故小賀氏想到幼子沈玨。當年前幾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他還年輕,對於添了兒女固然欣喜,可也並不太看重;直待不惑之年,長孫都有了,才開始心疼兒女。
  沈玨算是他與太爺父子兩個人看大的,宗房大老爺自是多偏疼一些。他想要幼子過繼二房,不是想要通過此事算計二房什麼,而是出自憐子之心。
  賀氏牽掛京城的長子長孫,對於在身邊侍奉的次子次媳也慈愛,待沈玨卻依舊是冷冷淡淡。同樣嫡血,如此親疏有別,沈玨眼看就大了,即便孝順不埋怨生母,受委屈不說話,那以後的媳婦呢?以後這一支的孫子、孫女呢?都要跟著受委屈不成?
  到時候一個不妥當,骨肉就會反目,大老爺如何不憂心
  將沈玨過繼出去是最好的法子,二房三支都沒有男嗣,不管沈玨是承繼一房,還是兼祧,都是支撐門戶的兒子,會得到嗣父母的重視,比在宗房做不名一文的幼子要強得多。
  可族長太爺將話說出來,說的又不無道理,宗房大老爺即便滿肚子盤算也只能消停。他雖是知天命的年紀,卻是曉得自家老爺子的脾氣最是說一不二,不容違逆,否則自家二弟就是前車之鑑。
  沈舉人依是耷拉著臉,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悶酒,心底卻隱隱地興奮起來。  四房別無堂親,正需得力姻親為臂助。原本他打算等沈瑾明年鄉試中舉後,為沈瑾尋門得力妻族,並不曾想到自己身上。
  孫氏當年剛故去後,沈舉人曾是想要尋個大姓嫡房庶女或旁枝嫡出小娘子做填房,可請媒人選了幾個人選,不是小娘子自身不足,就是家境實在寒薄。有一、二家境不錯的,卻不是讀書人家,而且對方看上的還不是他這個做老子,而是衝著沈瑾來的,沈舉人真是氣得半死。
  不管賀家小娘子到底是哪一房所出,只要被賀家嫡房收為養女,那以後的娘家就是賀家嫡房,與沈家四房走動的也是賀家嫡房。要知道宗房大太太雖是賀家嫡房女兒,卻不是嫡長房一脈,而是嫡二房長女,如今家裡被分出來,已經算是宗房旁枝。要是這門親事成了,那賀家大老爺是沈舉人的親舅哥,賀家嫡房與沈家四房的關係,比同沈家宗房還要親近。
  賀南盛也在計較得失,一副體面的嫁妝能使多少銀子?一、兩萬兩到頭,卻能將前事抹了,還名正言順地成為沈瑾、沈瑞兄弟的外家。不管這兄弟兩人走到哪一步,對賀家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氣氣……
  一晃數日過去,天氣漸冷,學堂裡炭火燒的越足,氣氛也從冷清恢復到熱鬧。
  沈瑞並沒有搬過去與沈珈同坐,如今兩人都是獨佔雙人桌,除了他們兩個,獨坐的還有郭勝,因為沈瑗沒有來上課  誰離開誰也能活,鐵打的課堂,流水的同學,大家注意力都被十七日大悲寺的聖誕法會吸引,三三兩兩地相約屆時去廟會玩耍。
  這日課歇時候,沈玨得意洋洋地湊了過來,小聲:「瑞哥,隨我出來,我有好東西與你瞧!」
  沈瑞揉了揉手腕,隨沈玨從課堂裡出來。
  外頭空氣濕冷,激得人一機靈。沈瑞緊了緊身上氅衣,道:「到底甚好東西,還要避人?」
  沈玨並不著急回答,將沈瑞拉到東廂後避風處,方從荷包裡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紅綢小荷包。打開小荷包,裡面露出一截紅繩,紅繩上繫著一鴿卯大小的羊脂玉佛。
  沈瑞上輩子賞玩過不少玉器,一眼就看出這玉佛不是凡品,不僅玉料油潤,雕工也極為精細,佛面慈愛,栩栩如生。他用拇指肚摩挲著,問道: 「哪裡來的?還真是好東西!這可是老的,這樣的雕工,同萬佛洞石窟的勾勒累相似,年代可以斷到北宋末年,算下來可有三、四百年的歷史!」
  沈玨初事得意,聽著聽著迷糊起來:「甚麼老的?甚是萬佛洞石窟?瑞哥在說甚了?」
  沈瑞被問住,這萬佛洞石窟現下到底被不被人所知?
  沈玨自己反應過來: 「瑞哥的意思,這是級百年前的東西,乖乖,那不是能做傳家寶?」
  沈瑞搖搖頭道: 「東西是好東西,傳家寶都不至於。」
  古人愛玉,歷朝歷代又興過幾次佛事,這樣的佛雕玉珮應該很常見。又是小件,不易損壞,容易流傳於世。  沈玨瞥了沈瑞一眼道: 「沈哥方才說的什麼老的,什麼雕工,什麼石窟,到底是哪裡聽說的?有模有樣的,倒是能唬人哩!」
  沈瑞笑笑,道:「聽六族兄提過兩次。」說著,戀戀不捨地將玉佛遞迴去。
  沈玨將他的手一推,道:「還給我作甚?這是專門拿個你的,瞧著是不是與十七日的廟會應景?」
  十一月十七是阿彌陀佛聖誕,這羊脂玉佛明明是大肚子彌勒佛,壓根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玉佛價值不菲,沈瑞雖不知現下古董珍玩的市價,可這東西不是百十來兩銀子能買下的。
  「玨哥自己留著戴,我又不愛戴這個。。」沈瑞雖是真心喜歡,可也不願佔這便宜。
  沈玨一個小孩子,拿了家裡的好東西顯擺,要是自己真收下,宗房長輩不至於要回去,可心裡也不會高興。
  沈玨拉開自己衣領,從裡面拽出一段紅繩來,下面也綴著一個羊脂玉佛,與沈瑞手中這塊看起來相似,只是比沈瑞手中這塊大一圈,笑道: 「我這裡有,那個小的是專門帶來與你的。不過學堂裡都是族兄弟,又有沈環在,只能偷著給你!」
  「竟然有兩塊?」這下意外的是沈瑞。
  沈玨見他有興致,將脖子上的玉佛摘下來,遞給他道:「你比比看,除了個頭,看著是一模一樣,祖父也說極為難得,這枚大的是家中早就有的,那枚小的是當鋪上送來的死當。可是東西再好,也戴不了兩塊,便拿來一塊給你。這玉佛像不像雙生子?你我就差幾個時辰大,要是投胎在一處,也是雙生兄弟哩!」
  兩個玉佛的玉料相同,雕工一模一樣,佛像的神態也一般無二。這兩塊玉佛來源同一塊玉料,出自同一玉雕師手中,經過數百年的流散後,又聚到一起,怪不得連古稀之齡的族長太爺都說難得。
  「這東西太貴重,怕是族長太爺心愛物兒,你戴著還罷,我拿著不妥當!」沈瑞曉得沈玨脾氣,便直言道。
  沈玨「哈哈」一笑道:「瑞哥就放心收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胡亂做主!我早已與祖父說過,祖父應了,我才拿來與你的……」
  沈玨話音未落,就聽到前面一陣喧囂聲起……
陸雲 發表於 2013-9-17 19:36
第2卷 第七十八章 過路財神(五)


  院子裡「呼啦啦」來了不少人,為首的是個穿著錦袍、鬚髮皆白的老頭,拄著枴杖站在院子裡,雄糾糾、氣昂昂,滿面紅光,聲若洪鐘。
  
  旁邊是幾個年齡不等的中年男子,其中有宗房大老爺、有五房沈鴻,還有三房沈湖,七房沈溧,八房沈流,神色各異。董舉人亦站在一旁,神情有些晦澀。
  
  現下是課歇時間,原有蒙童在院子裡嬉戲,不過聽到有人過來,都避回課堂,如此一來,從東廂屋後出來的沈玨,立在人前就十分顯眼。
  
  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望向沈玨。
  
  那老頭橫眉豎目道:「這是哪一房小哥?竟敢明目張膽地逃課?這學堂裡越來越不成規矩!」
  
  旁人數人,暗暗翻白眼不是一個兩個。
  
  這老爺子要是想要裝作不認人,就裝的像些,這一邊訓斥一邊望向宗房大老爺,太明顯了好不好。
  
  沈玨眉頭微蹙,沒有急著反駁,而是恭敬地躬身,見了一圈禮:「小子沈玨見過曾叔祖,見過鴻大叔,見過湖大叔,見過溧二叔,見過流大叔,見過老爺。」又對董舉人道:「先生,小子沒有逃課,現在是課歇,屋子裡炭火旺,……」他原想隱下沈瑞,不過眼角餘光看到沈瑞跟著出來,只能說道:「小子就拉著瑞哥出來透透氣。」
  
  這是變相地回應了那老頭方才的斥責。
  
  那老頭不是旁人,正是沈家各房嫡支碩果僅存地兩位曾祖輩老太爺之一三房老太爺。他雖是耄耋之年,卻五世同堂,順心順意地過了大半輩子,精神頭十足,看著比族長太爺還少興。
  
  見沈玨如此反應,三房老太爺冷哼一聲,宗房大老爺卻是面露欣慰,只是眾目睽睽之下,說出的話還是帶了訓斥道:「胡鬧!一冷一熱見了風怎好?就是你不怕,也要顧及你兄弟。瑞哥身子養了幾年才妥當些,再讓你帶累病了,仔細板子!」
  
  幾位老爺聽得也是無語,既是教訓兒子,語氣還這樣軟乎。宗房大老爺最是溺愛幼子,這家話眼見不假。
  
  沈玨整日裡「瑞哥」、「瑞哥」的掛在嘴上,使得宗房大老爺以為沈瑞比幼子小。至於兩人前後天生日之事,倒是沒有留意。
  
  沈玨垂手聽了,道:「瑞哥讀書用功哩,兒子怕他太累,常拉著他出來轉轉……」
  
  宗房大老爺輕哼一聲:「就算是照顧兄弟,也要精心些,!要是受了風、著了涼,引得長輩擔憂,就是不孝!」
  
  沈玨乖巧道:「兒子再不敢了!」
  
  三房老太爺看著這「人前教子」的戲碼,膩歪的不行,冷笑道:「原來你就是沈玨!不愧為宗房嫡孫,身份貴重,只是這規矩是不是得學學?小小年紀,連天地君親師的道理都不懂,連師長都不放在眼中,恁不懂事!」
  
  宗房大老爺面上不辯喜怒,望向三房老太爺的目光卻添了森寒。
  
  「打狗冇還得看主人」,更不要說沈玨不是宗房的狗腿子,而是宗房嫡血,他的親生兒子。這老東西倚老賣老,當著老子罵兒子,太也過分。
  
  三房老太爺仗著自己輩分高,年歲又壓了同輩份的八房老太爺一頭,這幾年沒少對族中庶務指手畫腳。宗房大老爺礙於輩分,只要不過分的,便不與之計較。
  
  現下,宗房老太爺是真惱了。再縱容下去,就要欺負到宗房頭上。
  
  沈瑞早已跟在沈瑞身後走出來,只是先前宗房大老爺在「教子」,不好打岔,便安靜地站在一邊
  
  眼見的三房老太爺將怒火對準沈玨,而宗房大老爺因輩分緣故不好立時反駁,沈瑞便上前一步道:「小子沈瑞見過諸位親長!」
  
  他這一打岔,眾人視線就都落在他身上。
  
  三年前的事情鬧得動靜太大,使得眾族親都記住「沈瑞」這個名字。
  
  當年那個容貌俊秀的孱弱童子,已經長成半大少年,看著斯斯文文,安安靜靜。再想想他是已故孫氏骨血,身後不單單有五房庇護,還有個遠在京城的狀元公,眾族親心思莫名。
  
  龍生龍風生風,即便早年沈瑞有頑劣之名在外,可見過沈瑞的,沒有人會覺得他會品行不端。孫氏是心地善良的賢良婦人,這小哥看著也是個乖順老實孩子。
  
  就是不忿被沈瑞插話的三房老太爺,看著沈瑞也有些怔。
  
  三年前之事,三房最後沒有追討回全部損失,可損失也不算大。細算起來不過損了七、八千兩銀子,對於家底豐厚的三房來說,實不算什麼。
  
  真要論起來,三房還曾受過孫氏的好處,三房名下鋪子十幾年前曾有一次捲入官非,還是央求孫氏與府衙搭的關係才解決此事。只是同性命攸關與前程相比,這份人情實不算什麼。年頭久遠,三房不曾對外說,外人都不知曉這段淵源
  
  三房老太爺看著沈瑞,莫名地想起這件事來,添了幾分不安。
  
  人上了年歲,總是容易想起過去的事,不僅畏死,還畏懼陰私報應。人是眾靈之長,要是真有下輩子,那誰不想繼續做人?
  
  「你是四房瑞哥?你不是在外頭給孫氏守孝麼?是哩,孫氏就是那年初冬的時候沒了,這一恍也滿三年了!」三房老太爺說著,神情有些萎靡,氣勢不如方才那樣盛。
  
  他自問自答,沈瑞便只有繼續安靜地份。
  
  三房老太爺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從沈瑞身上移開眼,似有些不耐煩,對宗房大老爺道:「沈家族規上白紙黑字可是寫的清楚,違逆長輩、不敬尊親、骨肉相殘之逆子,要受族規處置,海哥兒既是宗子,可得好生主持公道!」
  
  「不敬尊親」、「違逆長輩」、「骨肉相殘」,這罪名可是一個比一個重。
  
  宗房大老爺與七房、八房兩位老爺臉色都變了變,數日前在族學裡發生的鬥毆事件,早已眾所周知。瞧著三房老太爺的架勢,不僅提了動手的沈琴,連事涉其中的沈玨、沈瑞、沈寶也沒拉下。不過如此一來,眾人原本提著的心,反而都放下。法不責眾。別說沈琇只是受傷,就是真的意外致死,也不值當讓四個房頭的嫡系子孫來償命。
  
  三房老太爺嘴上說的重,實際上卻留了餘地。
  
  「公道?到底甚是公道?」隨著一聲怒喝,從穿廊走出來兩人,為首的也是個老者,同三房老太爺年歲相仿,氣勢不亞於三房老太爺,這自是另一位曾祖輩的族老——八房老太爺。後邊跟著的老者,年紀略輕幾歲,正是九房太爺。
  
  八房大老爺沈流本沒想驚動老人家,可還有個與三房有嫌的九房太爺在,如何肯讓三房老太爺得意。
  
  三年前九房與三房一樣「賤買」了孫氏產業,後來將產業交還回去,又一起向張家與四房追討損失。三房家大業大,人多勢眾,在追討時就佔了大頭;九房子弟不成才,家底又薄,就跟在後邊喝個湯。
  
  論起來,九房只損失了兩千兩銀子,三房卻是幾個兩千兩。可那些銀子對於三房不算什麼,對於九房卻佔到大半家產。鬧到最後,九房不恨禍根四房,不也恨態度強硬的宗房,反而將三房恨上。
  
  三房那麼有錢,又不缺這幾個銀子,讓讓九房又如何?偏生不讓不說,還將張家與四房追回的銀子佔了大頭去。冇使得九房沒追回多少銀子,許多典出去的產業沒來得及贖回,家境越發差了。
  
  聽說族學裡小哥們鬧騰,三房老太爺要為不入族譜的出婦子孫張目,九房太爺自然樂意給他添堵,就請了八房老太爺出來。
  
  八房老太爺挾怒而來,曾孫子在族學被人打了一拳之事,他之前早就曉得。上了年歲,就怕冷清,孫子、曾孫們日日都要請安。沈寶的鼻血雖說當時就止住,可鼻樑紅腫了好幾日,哪裡是能瞞得住人的。
  
  待問過緣故,曉得挨打的不單單有沈寶,還有沈琴,八房老太爺就惱了。聽說打人者自稱「二房嫡裔」,八房老太爺開始還沒想起是哪個,琢磨了好一會兒,方對上號。
  
  若不是八房老爺攔著,老太爺立時就要打發人去教訓沈琇。一個出婦子孫,連族譜都沒資格上,竟敢對他的曾孫與侄曾孫揮拳頭,成何體統?
  
  七房老太爺、太爺沒的早,八房太爺向來待七房從堂侄如親侄一般看待。
  
  不過孫子沈流死攔著,沈寶、沈琴的情況又不重,沈琇的年歲在這裡擺著,此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沒想到,三房老太爺竟然借此生事,倒打一耙,難道真當七房、八房是好欺負的?
  
  見八房老太爺吹鬍子瞪眼的架勢,三房老太爺面上一黑,道:「沈啟,你這是與哪個大呼小叫?」
  
  兩人是一個高祖的三從堂兄弟,老一輩中僅剩的兩人,年紀又相仿,原本交情不錯。只是近些年三房行事越來越囂張,三房老太爺在族中也指手畫腳的時候多,八房老六爺看不慣,道不同不相為謀,兩位老兄弟才漸生漸遠。
  
  八房老太爺反問道:「曾孫子被欺負,我這做太爺爺的干瞧著,怎就不能高聲問一句?我倒是想問問吉大哥,一個連族譜都不曾入的孽子,到底仗了誰的勢,欺負各房頭嫡支的小哥頭上……」
陸雲 發表於 2013-9-17 23:39
第2卷 第七十九章 一悲一喜(一)


  還能仗誰的勢?不就是眼前的三房老太爺!他的孫女婿董舉人主持族學,曾孫沈珠自詡為年紀大些學生的「領頭羊」,元孫在蒙童班耀武揚威。如今的族學,儼然已經成了三房家塾。
  即便在場的諸位老爺是孫子輩,都是各房頭的當家人,被八房老太爺這麼一說,對三房老太爺也生出不滿。
  三房老太爺氣得直瞪眼:「都是沈家血脈,誰比誰尊貴?好好的孩子,給打的臥床不起,難道還沒有地方能說理?」
  三房祖上是庶房,這幾代人行的又是商賈事,對於嫡嫡庶庶這些就有些矛盾。有的時候看重,有的時候又不以為然聽三房老太爺這樣說,八房老太爺心下一沉,皺眉道:「臥床不起?小孩子推搡,怎就到了那個地步?吉大哥恁小題大做哩!」
  為沈琴、沈寶撐腰是一回事,可老爺子也不是是非不分的糊塗人。
  三房老太爺冷哼道:「誰還空口白牙地哄你?找大夫瞧過,傷了骨頭,一個不好這輩子就要癱在床上!這幫小猴崽子,還沒斷奶,下手就這麼狠!若是不教訓,以後豈不是無法無天?他那寡婦娘都要哭死了,說是族中不能給他們做主,就要往衙門遞狀子!」
  東廂門口,走出八、九個少年來,老實地與眾位族老與族親請安。
  沈瑞看了一眼,這些人都是沈家子弟,外姓姻親故交子弟沒有出來,看來是避嫌。這雖是學童打架,可既是沈家族老出面,就成了家族內務,外姓人不宜露面。
  八房老太爺看著站在沈寶身邊的沈琴,掂量一下他比豆芽菜強不了多少的小身板,實不相信他能將人打的傷筋動骨。聽說那孩子已經十四,沈琴只有十二歲。
  耳房裡的幾個秀才,也都出來。
  院子裡一下子擁擠起來,宗房大老爺皺了皺眉,道:「幾位老太爺、太爺,還是去公廳說話,不管是非黑白,總要先叫孩子們將事情經過說清楚,不冤枉哪個,也不縱了哪個。」
  如此鄭重其事地對待此事,並非是擔心白氏一個寡婦婦人能鬧出什麼,而是因三房老太爺那句「一個不好這輩子就要癱在床上」。不管說錯,少年之間爭鬥是小事,毆打至重傷則是大事。
  沈琇一家三口是宗房大老爺安置,他對沈琰印象也頗佳,即便覺得沈琇不懂事,可也沒有想過就任由他死去。自家老爹總覺得二房嫡支與邵氏子這一脈是血仇,不會從這邊過繼。可當年的恩怨,已經過去六、七十年,隔了幾代人,誰曉得沈滄他們三兄弟怎麼想。
  處在宗子這個身份,他對於二房三太爺當年的決絕也不以為然。邵氏死有餘辜,可邵氏子到底是沈家血脈。這世上,除了贅婿人家,血脈延續只有從父血的,沒有從母血的。邵氏子這一支早就該歸於族中。
  沈家九房名為一族,實際上各房頭之間血脈已遠,多在五服外。按照小宗「五世而遷」,各房早當白成一支,只是仍世居松江,守望相助,便依舊頂著一個家族名號,這也是為何沈族各房頭自治,宗房除了大是大非之事並不插手各房庶務的緣故。
  兩位老太爺點點頭,九房太爺只是看熱鬧的,也無異議,一行人又轉到前頭公廳。
  公廳中堂裡只有九把太椅子,是九房公議族務之所,只有各房頭當家人有資格進入,輕易不會動用。
  公廳東西廂,都是散廳,不如中堂那樣正是正式。今日來的族親、族老不少,可議的不過是兩個頑童打架,怎麼也算不上大事,一行人就進了東散廳。
  宗房大老爺請幾位老太爺、太爺上座,自己在一旁作陪,水字輩的老爺們,依長幼落座。董舉人是沈家女婿,又是西賓,只能敬陪末座。
  宗房老大爺看到門口沈珠帶著幾個秀才跟過來,擺擺手道:「快去讀書,這不干你們事!」
  沈珠躬身,朗聲道:「海大伯,若是議沈琇、沈琴爭鬥之事,侄兒們也算是見證。」
  宗房大老爺瞥了他一眼:「那也先回去,一會兒若是要問詢你們,白是會使人叫你們過來,如今擠成一團算甚?」
  沈珠看了一眼與沈玨、沈瑞並作一處的「夏耘」班族弟、族侄們,足有十來個,自己這頭才四人。不過既是宗房大老爺吩咐,他便只能恭敬應了,帶了幾個同窗離開散廳。
  雖然在場的有兩位老太爺、一位太爺,可既成家族事務,宗房大老爺便當仁不讓地開口,先問三房老太爺:「老太爺,不知沈琇怎麼說?到底為了甚與同窗動手?」
  那場鬧劇,宗房大老爺早已仔細問過沈玨,當然也曉得這場莫名其妙的爭鬥起因是董舉人處置不當。至於少年們,都是十幾歲爭強好勝的年紀,即便動了手也不是什麼了不得過錯。
  只是當著眾人面前,宗房大老爺只做未知。
  三房老太爺眼皮抬了抬,望了眼沈玨:「還能有甚?有人在課堂上對師長不敬,沈琇看不過眼吱聲,反而惹了眾怒。」
  聽他這麼一說,眾人都望向董舉人。
  董舉人面上滾燙,如坐針氈。自從那日鬥毆的事情發生,他就做好了離去的準備,只是心有不捨,才遲遲沒有將辭書交出去。三房老太爺哪裡是為沈琇張目,是為他做主來了。可當時的事情本禁不起掰扯,越是掰扯的清楚,就越是得罪沈家族人。
  宗房大老爺輕飄飄地看了董舉人一眼,沒有問他,反而看著沈琴道:「是你與沈琇動手?你給大家說說,當時到底是甚情形?」
  沈琴面上強作鎮定,眼中卻露出惶恐不安。就是旁邊的沈寶,亦神色惴惴。不是畏懼族老、族親之威,而是被沈琇或許會癱瘓這個可能嚇著。
  「是沈琇先動手打我,我才還的手……」沈琴依舊操著公鴨嗓,裡面卻是濃濃的委屈:「真不是我先動手的……」宗房大老爺見他一時說不清楚,又看向沈寶:「你來說。」
  沈寶沒有立時開口,而是望了眼八房太爺,見他氣定神閒地點頭,方道:「那日一早,董先生進來,說全三哥因家中有事休學以後不來學裡,然後便叫瑞哥換座位,從董雙旁邊換到全三哥空出來的位置上。瑞哥應了,玨哥問董先生作甚讓瑞哥挪位置。我與琴哥也不明白,這是沈家族學,為何沈家子孫反而要事事避讓。董先生沒有回答,喝令瑞哥換座位。瑞哥起身晚了,瑗二哥就起來斥責,說他忤逆先生。玨哥看不慣,就問瑗二哥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孫。瑗二哥就說……琴哥惱了說……」
  他長得白白胖胖,看著富態憨厚,可口齒倒是伶俐,學人說話惟妙惟肖,連幾個人的口氣也一般無二。數日前的情景,在他的講述些,如同再現一般。
  只有沈瑞、沈玨等當事人,聽說當事人聽出來,沈寶講訴聽著仔細,可也有省略之處。如沈瑞後來的抗拒態度,沈琴對沈琇的譏諷,都輕描淡寫地略過。
  反而在沈琇那一句「二房嫡裔」上,還有先一步對沈琴出手,一字不漏。
  沈玨當堂質問師長是有不妥當之處,沈琴說話的口氣也不好聽,可眾人聽著覺得並無不妥。「不平則鳴」。沈玨不是為自己不平,而是為護著族兄弟;沈琴隨後呼應,也是如此。反而是沈琇,明明是沈家人,卻胳膊肘往外拐。
  至於沈琇所提「二房嫡裔」之事,不過是小孩子天真愚蠢的看法,大家嗤之以鼻。
  眾人望向董舉人的目光變得怪異,究根揭底「罪魁禍首」不是旁人,而是董舉人。難道這族學改姓「董」了不成?
  董舉人面色漲紅,沒有為自己辯白。不是不能解釋說沈瑞之前座位位置偏,沈全空出來的座位反而好之類的話,而是骨子裡存的那點傲氣,使得他不願再就此事說什麼。
  三房老太爺面色陰沉沉地難看,他來之前只曉得宗房與七房嫡孫不敬董舉人,沈琇是為幫董舉人說話才挨了打,並不知前頭這些。
  宗房大老爺沒忙著下定論,而是望向沈瑞、沈瑞兩個,道:「是這樣麼?」
  見兩人點頭,他便又看向兩個木字輩童子:「你們兩個當時在場麼,確實如此麼?」
  年長些的沈榕點頭道:「經過同寶叔學的一樣哩,孫兒與堂弟兩個當時還拉架來著,被瑗二叔錯手攮了一下,胸口疼了兩天。」
  另外一人名叫沈桂,小臉擠成一團道:「伯祖父,瑗二叔真的起不來床麼?那日走時還好好的,怎就這麼嚴重了?可真叫人擔心。」
  木字輩兩小童是堂兄弟,都是六房子弟,六房長輩去的早,當家人是玉字輩的沈琪,同各房頭的關係都不錯,並未明顯親近哪一房。他們兄弟兩個,可以充作證人。
  宗房看了沈桂兩眼,望向三房老太爺道:「沈琇那裡,老太爺親眼見過了?」
  三房老太爺皺眉道:「打發了湖哥去看的。」
  沈湖在旁道:「我親自去看了,也叫平安堂的文大夫看過,確實是尾椎骨有骨裂,需臥床休養數月。」
  事情發展到現下,錯處最大的不是動手的幾個少年,而成了自家姐夫董舉人,沈湖自然不敢再將沈琇的病情誇大。事情鬧得越發,董舉人過失越重,還是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大夫在松江是數得上的名醫,既是他的診斷,那眾也就無異議。沈湖只提了臥床休養,並沒有提及「癱瘓」之類,大家就明白三房老太爺方才誇大其詞。
  原本嚇的不行的沈琴,此刻清明起來,小聲道:「海大伯,侄兒只面對面與瑗二哥廝把了兩下,沒有打後頭。」
  沈寶在旁「提醒」道:「琴哥忘了?瑗二哥最開始上來打你時,你不是推開了麼?瑗二哥坐了一個屁股蹲兒……」
  眾族親面色緩和許多,這同族兄弟「互毆致傷」到底不是好事,要是沈琇自己誤傷就又是一個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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