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1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0
第四十二章 血路(四)

    鄴城雖在平原,但其地勢利於防禦,南、北、西三面皆有河澤為屏蔽。故而以東面的建春門為交通要道,其營建格外用心。建春門的城闕高達五丈,與城西的三台遙遙相對,是整個鄴城的制高點之一。

    往日裏如站在城闕之上,大半個鄴城盡入眼底。但此刻放眼望去,只見鄴城的上空濃煙滾滾,黑色的煙氣翻卷著與夜色混而為一,像是巨大的穹廬籠罩在天上,遮蔽了月亮和星星。濃煙籠罩下,間或有沖天的火光騰空而起,將赤紅色的光芒和巨大的爆裂聲響傳到很遠。

    整座鄴城,就像是被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用黑色和紅色的大筆瘋狂塗抹著,太多、太濃重的色彩毫無規律的糾合在一起,就像是縱兵橫行的賊寇正在摧毀、破壞著一切,哪怕是遠遠觀看,都能感覺到那驚心動魄的慘烈。

    而在充滿著視線的狂亂裏,那條沿著南面城墻迅速向建春門突進的火龍,便格外地引人註目了。那是一支列成縱隊急速前進的軍隊,無數火把被戰士們高高地擎在手上,隨著腳步上下顫抖著,使得這條火龍仿佛就像是活的!

    而在火炬映照下,那些戰士們身披的鐵鎧、手持的種種武器反射出森然寒光,極顯雄壯。

    負責在城闕上眺望的是乞活軍的校尉田甄。這是一個身材矮壯的漢子,有著姜黃色的方臉,雙眼雖略顯狹長,但卻透著精明幹練。

    “他媽的!”眼看到敵人來勢兇猛,田甄狠狠地罵了一句。很顯然,三台、武庫和各處軍營的陷落,給汲桑賊寇們提供了幾乎取之不盡的精良裝備。相比起來,乞活軍就像是乞丐……這仗該怎麽打?

    田甄急急忙忙地地從城闕下來,四處尋找李惲。

    由於乞活軍是倉促中召集的,田氏兄弟又帶著他們趕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夜路。如今這數百人的建制顯得非常混亂。許多士卒找不到他們的什長、伍長,更找不到上級軍官。李惲和陸遙正忙著將他們的部伍重新調整,使之能夠投入作戰。

    這時由陸遙負責的大約三百人已經整頓完畢。這個任務對陸遙來說並不困難。他是並州軍出身,而乞活軍中的許多將士也都出自於並州軍。當陸遙熟悉地與將士們攀談的時候,甚至有人還記得並州軍的陸軍主,回憶起共同參加過的戰鬥。

    陸遙在最快的時間裏贏得了士卒們的信任,同時毫不遲疑地將自己的部下們充實到乞活軍中去,以丁渺、薛彤、沈勁等悍將作為骨幹,能夠使這支在歷史上就以堅忍不拔著稱的軍隊發揮出更加強大的戰鬥力。

    與陸遙相比,李惲的動作也不慢。雖然他沒法憑空變出精銳的將士來,但他對乞活軍上下的了解,卻又不是陸遙能比的,因而總能將合適的人選放置到合適的位置。

    眼看即將完事,匆匆跑來的田甄拉著李惲的手臂,將他帶到一個角落裏,低聲道:“賊寇們至多還有一刻就到建春門。他們人數極多,而且兵甲齊全!”

    “至多一刻麽?”李惲悚然一驚。

    “至多一刻!”田甄重重點頭。他看著李惲,沈聲道:“將軍,這一仗不好打!”

    李惲揮手將陸遙喚了過來,又令田甄簡單介紹了幾句,隨即問道:“田校尉可有良策?”

    李惲素知田甄果決善斷,而且是並州軍人世家,作戰經驗極其豐富,故而非常重視他的意見。而田甄則一咬牙,現出兇狠的神色來。

    “建春門若失,整個鄴城就等若陷入賊寇之手。將軍,數萬乞活人眾就食魏郡不足半載,軍無積儲,人無余糧。若鄴城有失,我們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前景不可想象。無鄴城,便無乞活也。是以,鄴城絕不容有失!”

    “此言極是。田校尉,我也是這樣想的。”李惲頷首道。

    “既如此,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保住鄴城。”田甄伸出兩根手指:“眼下有兩件事,須得立即做好……”

    “你說!”

    “一者,我們手頭掌握的兵力太少,遠遠不足以對抗賊寇。故而須得馬上驅散建春門前聚集的百姓,將三座門洞全數用來調兵,令田蘭帶人全速入城以厚實守備。二者,我們死守一個建春門,坐看敵軍自如調動,由三面來攻,此乃取敗之途也。故而,請將軍遣得力人手,由城北的戚裏往城南的安樂裏一線,放火!”

    這位田甄田校尉的想法很是毒辣。但毫無疑問,他確實眼力過人,所提出的兩點,正是當前需要決斷的關鍵。

    乞活軍的大隊人馬如今正源源不斷地匯集到城外的建安驛來。如果將建春門的三個門洞盡數用來調兵,一刻之內就能聚集三千人馬,足以固守這座要隘。但這樣做的前提,是將廣場上的數千民眾置於險境。這一點大家都想到了,但無疑不能輕易訴諸於話語。

    田甄說的另一點更加狠辣。鄴城如今大火烈烈,已經無法遏制。眼看這座千年雄城就要燒成一片白地。既然如此,不如為這大火添把柴禾,引為己用,以火勢來阻止敵人的前進。

    說一千道一萬,只消鄴城在手,哪怕居民死傷殆盡、哪怕數十年蓄積的財富化作飛灰,乞活軍便有活路!所以,目的只是保住鄴城,無須計較任何代價。

    李惲猶豫著想要點頭,轉過臉去看看陸遙,欲言又止。

    “陸將軍,你覺得呢?”田甄瞇縫著眼註視陸遙。

    “事急矣,那還有瞻前顧後的余地?就這麽辦!”陸遙的臉色冰冷,而言語擲地有聲:“但是無須驅趕百姓。我領三百人去,足以阻那石勒賊寇一陣。待百姓逃離之後,乞活軍再大舉入城!”

    “陸將軍可有把握?”田甄緊逼一句。

    “我也是並州軍出身,我信得過並州的漢子,我信得過乞活軍!”

    “好!那田校尉立即遣人四處縱火。陸將軍務必堵塞住敵人沿城墻來襲之路!”李惲最後拍了板,畢竟他才是乞活軍主將。

    這種時候根本沒有多做討論的必要,三言兩語便足以確定他人的命運。片刻之後,羊恒愈加聲嘶力竭地催促百姓們狂奔出城。而圍繞著建春門前廣場的幾個裏坊同時火起,還有士卒搬了許多木料堆疊在坊間的道路上,將道路逐一阻斷。

    而陸遙則帶領著三百名新整編起的軍隊出發了。他們沿著城墻的頂端向南方前進,在祝融肆虐的環境下,鄴城城墻的頂端是唯一一條安全的通路。對他們如此,對遠處打著“石”字旗號急速靠近的敵軍來說,也是如此。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0
第四十三章 血路(五)

    什長姜離緊緊地跟著陸遙,從坡道繞過城闕,向南行進。適才集合的時候時間太過緊張了,導致他裝束都沒能整頓妥帖,此刻勒甲的絲蓧隨著跑動來回摩擦,漸漸陷進了皮膚裏。這對常人來說相當痛楚,但姜離的腳步並不稍停。這些年來無休止的戰爭,已經將他磨練成了具備堅毅性格的戰士。

    姜離本是上黨武鄉的尋常農人。永興元年時並州大旱,各郡災民饑甚,以至於出現人相食的慘狀。江離親眼看著父母家人一一辭世,最後他和同鄉少年們僥幸被征發為軍,避免了餓死的下場。但之後數年間,他的同鄉們先後戰死沙場,似乎也並未多活許久。姜離對此並不介意,生在這樣的世道,人命的價值不比砂礫更高貴。自己什麽時候會死,他根本就已全不在乎了。而正因為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在每次作戰中都勇不可擋,反而成了乞活軍中著名的勇士。

    “賤命一條,我才不在乎。”方才陸遙召集將士們訓話時,他便是這樣回應的:“陸將軍,既然當兵吃糧,便早有戰死的覺悟。我們乞活軍沒有怕死的,早就不把性命當回事了。我看,你也無須說那麽多,大家上陣廝殺便是。”

    作為昔日並州軍的一員,姜離早曾聽說過陸遙的名字。據說那位陸軍主是個少有的和善人,待部下客氣有禮,不像個軍人,倒更似文雅的書生。直到這時,姜離才終於真的見到這位陸軍主。果然如傳聞所言,哪怕是在陸遙沈著臉,顯得難以壓抑心中焦慮的時候,對待士卒仍然顯得非常溫和。

    哦,應該稱他為陸將軍。在姜離等人灰溜溜地跟著新蔡王逃亡魏郡的時候,這陸遙卻在並州奮力擊胡,立下赫赫功勳,如今已是牙門將軍了。

    姜離對此很有些嫉妒。他有些不屑地想:逢人就說軟話的家夥,也能打仗麽。

    李惲將軍適才說了,姜離和他的同伴們將被派遣去阻截汲桑賊寇。似乎這個任務有些艱難,所以那位陸將軍在隊伍裏前前後後地走著,給每個人打氣鼓勁。不知為何,姜離看到這種場面便感到十分煩躁,猛地爆出一串桀驁不遜的言語來。

    陪同在陸將軍身邊的兩名軍校立刻變了臉色,但姜離並未感到畏懼。死都不怕,還會怕這幾個小官兒麽。

    “方才聽李惲將軍說起姜兄的悍勇之名,果然英武。”陸將軍上下打量了姜離兩眼,微笑著說:“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卻很在乎。我陸道明從不會帶著弟兄們去送死的。”

    他很親切地攀著姜離的肩膀,將他帶到城闕的邊緣:“姜兄請看,從這裏,到那邊,共有四座城台。我們就以城台為依托來抵抗賊軍,充分使用地利。如果抵擋不住,就退往下一座城台。如此逐次阻擊,待到退回此地的時候,敵人銳氣已失,而我軍主力則已入城……隨之便是我們反擊的時候了。如何?”

    這可是一位將軍在和自己說話!姜離感覺自己有些混沌,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過了半晌才道:“好!”

    姜離雖然只是個什長,但在軍中頗有些威望。他既然支持陸遙的想法,其余士卒也都沒有意見。於是眾將士立即出發。

    眼下跟隨在陸將軍身後疾奔的,便是適才他負責整編的三百人。雖說都是並州出身,可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將這數百人捏合成形,實在很不容易。姜離搖了搖頭,讓自己從胡思亂想裏掙脫出來。他加快了腳步,對自己說道:這位陸將軍言語或許軟了點,為人倒真是不賴,而且也像是個有本事的。

    敵軍的前進速度比預想的還要快許多。雖然緊趕慢趕,但當他們將將接近南面第四座墻台的時候,大股敵人已經如潮水般湧了過來,密集的火把躍動著,使姜離的眼睛都被晃花了。在這麽近的距離接觸到軍容鼎盛的敵人,許多將士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不要慌,穩住。”陸遙立即號令道。將士們早就剎住腳步,聚成密集的隊列慢慢往後退。幾名弟兄舉著臨時拆下的門板,列成橫隊作為掩護。

    鄴城雖是雄城,城墻頂端不過兩丈寬。無論晉軍還是賊軍,都有施展不開手腳的感覺。於是雙方保持著一箭之地,晉軍每退一步,賊軍便迫進一步。

    這種對峙很容易叫人緊張,在姜離的感覺裏僅僅過了一瞬,晉軍就退回到第三座墻台。陸遙在墻台的階梯前布置了三排士卒,而將更為精銳者安排在墻台內側作為第二道防線。

    賊軍猶豫了片刻、或許他們急於趕到建春門,並無意在此糾纏太久,從墻台上可以看到他們的後隊尋了一處踏步,分出若幹兵力向西北方向包抄過去。

    陸遙皺了皺眉,喝道:“老薛,擎旗!”

    姜離認得,被叫做老薛的是那個突入人叢中斬殺司馬瑜的彪形大漢薛彤,聽說他也是個將軍。對了,還有個臉上始終帶著冷笑、讓人感覺不正經的小夥子叫丁渺,別人都叫他丁將軍。並州的將軍怎麽突然多到這份上,真是奇怪。

    薛彤應了一聲,從身後取出斜背著的長桿,將一面丈許大小的白布掛在長桿上。他將這面粗制濫造的軍旗高高舉起,夜空中呼嘯著的長風吹過,立刻將白布猛地展開。姜離借著火光擡頭去看,只見寫著一個墨汁淋漓的極大“陸”字。

    他隨即聽到身邊不遠處的陸遙在和丁渺說話:“文浩兄,我家鄉耄耋老人曾雲,極西之地有國曰西班牙,其民有鬥牛之俗。勇士以紅布抖動,召引野牛暴躁發怒,狂奔沖撞;而勇士則以利矛、長劍刺擊之。來回數次之後,便可使野牛血盡而亡。”

    “竟有這等古怪習俗?紅布會讓牛發怒麽?”丁渺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待此間事了,我去找頭牛來試試。”

    “呃……”對於丁渺的思維方式,陸遙一時語塞,他頓了頓才繼續道:“鄴城街道縱橫,縱然田校尉四處放火,也未必能盡數堵塞賊人攻向建春門的道路。如果放任賊軍包抄過去,建春門前的軍民損失必然慘重。所以,我們得想辦法讓賊軍的註意力始終集中在此,莫要另覓他途。文浩兄可知,如果將石勒賊寇比作蠻牛,那我這面陸字軍旗,便是足以令他發怒的紅布?”

    丁渺笑了:“團柏谷!”

    “正是。我曾與這廝在團柏谷交手,擊殺其得力部下多人,石勒本人僅以身免而已。他對我這面軍旗,應當有些印象才是。既知我陸道明在此,石勒絕不會放過……正好廝殺一場!”

    這兩位將軍對答片刻的功夫,姜離突然覺得眼前一暗。

    此際鄴城之中四處起火,躍動的火頭將半邊天空都映得紅彤彤的,簡直光亮如晝。但此刻天空中突然傳來咻咻破風之聲,也不知是何物在空中密集飛來,竟然連火光都被擋住了!

    姜離猛然大吼:“臥倒!舉盾!”

    他縱聲狂呼,然而這呼聲已經遲了!

    數百支四尺余長,七斤多重的短矛,發出攝人心魄的厲嘯,瞬間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道弧線,落入乞活軍的陣列之中。

    短矛較之箭矢沈重數倍,落下時帶著巨大的動能。投射所及之處,縱使身著精良筒袖鎧的軍官也如同紙糊一般軀體破碎。而絕大多數乞活軍士卒並無遮護,他們肢體的任一部分被短矛擊中,都會立刻形成碗口大的貫穿傷口,隨之而來的大量失血,會在頃刻間奪走他們的性命。數百支短矛落下,無數哀嚎響起,乞活軍嚴整的陣列瞬間變得零碎不堪。

    在墻台的石階前組成第一道防線的晉軍,損失最是慘重。他們所持有的簡陋木盾,根本無法阻擋沈重的短矛。超過半數的將士、至少五十人呻吟著倒地,還有許多人立即斃命,來不及發出半點聲音。

    負責帶領這一隊的軍官是丁瑾。他是丁渺的譙國宗族部曲,其勇武在晉陽軍中赫赫有名,不然也不會在歷次戰鬥中幸存下來。當漫天短矛飛落時,他用長刀接連打落了三五支,但更多的短矛如雨點般落下,終於要了他的性命。

    他的左胸被一柄短矛完全刺透了,鋒利的矛尖從背後斜斜升出將近尺許。大量鮮血從胸背兩側的傷口如泉噴濺,很快將戎服染成了一片血紅。丁瑾的臉上帶著迷惑的表情,看看自己的胸口,又回頭看看丁渺,張開嘴像是要說些什麽,卻只發出嗬嗬的低吼聲,最後終於失去了力氣,搖搖晃晃地坐倒下來。

    丁渺大聲悲呼,仿佛離弦之箭一般沖上前,將丁瑾的身軀抱起,隨即向後急退。與此同時,在正對著墻台的方向,那面血紅色的石字大旗連連擺動,大批的擲矛手潮水般沖了過來。在沖刺的途中,他們已從背後的皮囊中取出另一柄短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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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血路(六)

    姜離蹲伏在城台邊緣的矮墻後,緊咬牙關。他是如此的用力,以至於頜邊的肌肉抽搐著鼓起來。他瞪大了眼睛,註視著距離他不到三尺的地方。在那裏,他的好友紀濤仰面躺著,奄奄一息。

    紀濤和姜離二人在並州軍時就並肩作戰。來到魏郡後,兩人在清剿流賊的行動中也經常攜手,彼此很有惺惺相惜之感。姜離素來以勇力過人而自傲,但較之於紀濤卻略遜一籌。可眼下,這位勇猛的戰士將要死去了,那柄從胸腹間貫入的短矛斜斜地穿透了他的身軀,造成了兩個可怖的巨大傷口。紀濤的臉色很快變做灰黃,當他第三次試圖去觸摸那短矛的時候,他的手突然墜落下來。

    姜離向左右看看,死者不止紀濤一人。劉豹子、胡冉、王秋,還有更多,那些都是他非常熟悉的同僚,這幾張帶著驚訝和不甘的死者面孔對著自己,讓姜離感覺有些不適。姜離猶豫著想要為老友們闔起怒瞪的雙目,但賊軍很快就掩殺而至。那沈重而整齊的腳步聲如同巨大的鐵錘敲擊在地面,一聲聲地迫近了。

    石勒軍中竟然有一批擲矛手,這個情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場的將士中有不少出自於世代從軍的將門,但就連他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支軍隊使用過這樣的武器。偏是這種罕見的武器,給晉軍造成了可怕的損失。

    數十人的死傷之後,晉軍密集的隊列已經變得千瘡百孔,原本以為足以抵擋賊軍的防禦陣型瞬間崩潰。短暫時間裏,太多的鮮血流淌到地面,甚至使得城墻上的地面上,憑空積起了數個血水之潭。而那些擲矛手還在加速前沖,當他們沖到近處,發動第二輪投擲將會擁有更大的殺傷力。

    這是生死一線的關頭。

    對於絕大多數軍隊來說,瞬間承受了如此沈重的傷亡,這一仗就算是敗了。隊伍就此潰散,便一如俎上魚肉,只能被人盡情殺戮;而若是稍許訓練有素一些的軍隊,或者會打算依托墻台死守。但那也是九死一生,皆因短矛如雨而下,不待將士們重整隊列,敵人就大舉殺到了!

    此時此刻,想要活命,唯有死中求活。

    姜離側過身,從城台矮墻的縫隙裏往外觀看。那些擲矛手投出第一波短矛時,距離晉軍大約八十步。隨後他們步步逼近,將距離縮短到了五十步。在這個距離上,短矛的殺傷力將會進一步提升,但與此同時,這些接連攻破了四處軍營、三道城門的悍賊也大意了。負責近戰格鬥的刀盾手未能及時掩護上前,這就是機會!

    姜離緊握著繯首刀,下意識地掂了掂他的分量。估摸著敵人的腳步漸漸接近,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

    下個瞬間,有人怒叱一聲:“跟我來!”那是陸遙的聲音!

    姜離應聲高呼,仿佛撲食的豹子般躍起。

    想靠這點手段打敗我們麽?做的什麽美夢!我們可不是那些只會欺淩百姓的鼠輩,我們是堅忍不屈的並州人,我們是悍不畏死的乞活軍!既然不能退,不能守,我們就進攻!

    當擲矛手們步步緊逼,準備一股作氣將晉軍殲滅的時候,包括姜離在內的數十名驍勇戰士從橫七豎八倒地的人堆裏暴起發難,突然發動了反擊。

    姜離將長刀平舉在身前,整個人俯身沖刺,盡量將正面減小。大約沖過二十余步的時候,或許是某個擲矛手及時反應了過來,一柄短矛被投擲向姜離。他猛地側身讓過,鋒利的矛尖將前胸的皮甲劃作兩片。而姜離毫不猶豫地沖刺,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

    姜離看得清楚,面對著晉軍咆哮著的沖擊,反倒是賊寇們有些亂了。他們有人按照原來的計劃將短矛擲出,但稀稀拉拉的短矛並未造成什麽傷亡;也有人平舉短矛,似乎打算用之以格鬥;還有不少賊寇哇哇大叫,或許是在招呼援軍。

    在這些亂哄哄的敵人裏,姜離立刻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很好,就是那個眼神遊弋的賊!

    “喝!”姜離縱聲狂呼,合身撲入敵陣,揮刀!

    這一刀借著姜離整個身軀下落的力道,長刀到處,簡直有千鈞之力。先將橫過來格擋的短矛劈作兩段,隨即又將那賊寇的左肩到右腹,整個都劈開。姜離飛起一腳將他踢向前方,繼續向前沖殺。

    那些擲矛手們為了便於做投擲的動作,全都沒有穿著甲胄,而四尺多長的短矛在近戰中更是吃虧,拿著矛尾則難以發力,拿著中段的話,這矛又等若只有兩尺長,簡直沒法來刺擊。更何況城墻的寬度終究有限,他們彼此排列的也太過靠近了。殺入敵陣的晉軍士卒們都不用細看,只消揮刀往人群中亂砍,就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姜離接連砍翻了幾名賊寇,對付格外兇悍的最後一人時,他合身撞入對方懷裏,將繯首刀當胸刺進去。那賊寇的濃稠鮮血狂噴出來,糊了姜離滿臉。姜離一時間難以視物,急忙擡手去擦,卻不防左邊有個賊人沖過來,將他攔腰抱住。

    姜離奮起全力掙紮,那人卻抱得極緊,簡直像是長死在他身上。眼看著不遠處又有別的賊寇註意到了這裏,姜離猛地翻身滾動,骨碌碌地也不知帶倒了多少人,一直到“砰”地一聲撞到城墻角才停下來。這裏剛巧是個死角,一時間便無人關註他們。

    抱住他的那名賊寇這時居然張大了嘴,一口咬在姜離的面頰上,“啊啊啊!”姜離長聲慘叫,扭過腰身擡膝亂撞過去,每一下撞擊都聽到那廝體內傳來骨骼迸斷的悶響。接連十幾下之後,那賊寇終於松開嘴,無力地倒下了。

    姜離這時候才看清這名兇悍賊徒的面貌。這人大約四十來歲,面色焦黃,滿臉苦相,一如姜離少年時在故鄉山村中那些鄉裏鄉親。簡直難以想象,這是一名差點要了姜離性命的賊寇!那賊寇此刻仰天躺著,咧著嘴無聲地笑著,口中流淌出許多鮮血,與來自姜離面頰上的鮮血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上。

    “看你不像是胡人啊……明明是晉人百姓,為什麽要做賊?混蛋!混蛋!”姜離的面頰被咬走了極大一塊血肉,他伸手摸了摸,驚怒交集地發現甚至已經能觸摸到裏面的顴骨。劇烈的疼痛令他咬牙切齒,亂罵了幾句,扶著墻慢慢站起來。

    出乎意料的時,那個賊寇突然笑出了聲。笑聲中,他的口中冒出更多鮮血,甚至還有一些像是內臟碎塊的東西被咳吐出來。他的喘息越來越艱難,笑聲卻越來越張狂:“哈哈!哈哈!我為什麽要做賊?你這狗官軍,問我為什麽要做賊?我本是良民百姓,本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孝敬父母,養育兒孫……可是狗皇帝和狗官把我的家給毀了!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那孩兒!都死了!都死了!”

    “死了!死了!”那賊寇大喊著:“你問我為什麽要做賊?我要報仇雪恨!我要殺了那狗皇帝、殺光狗官!殺光你們這些助紂為虐的禽獸!”

    “放屁!”姜離四處掏摸著,找到一把被人丟棄的刀子,搖搖晃晃地走回來:“你要報仇雪恨,就可以從賊麽?被你殺死的那些無辜之人,又該找誰去報仇雪恨?”

    “我管不了這些……”那賊寇哇地噴出大口的血,聲音一下子低沈了:“做賊又有什麽關系?我只要殺人!殺盡你們這些惡人,便是報仇雪恨……”

    姜離不想再聽這賊人喃喃地說些什麽。他把刀舉起來,淩然道:“這輩子你是別想報仇雪恨啦,你這個喪盡天良的賊,死後有什麽面目去見你的祖先!”待要揮刀斬下這賊寇的首級,卻見此人眼神失去光澤,竟然已經死去了。

    廝殺的聲音突然猛烈起來,期間又夾雜著利刃破風狂舞的尖嘯,仿佛是有人舞動長兵器,一路殺透重圍。當姜離回過神來的時候,正看到兩名賊人被巨大的力量打得飛起,爛泥般栽倒在姜離身前。

    陸遙箭步沖了過來,掌中鐵槍橫掃,從一名追截的賊人喉間掠過。

    “快走!快走!賊人的大隊上來了!”陸遙大聲喊道。

    姜離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陸遙,覺得他的聲音似乎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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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血路(七)

    看這時的局勢,晉人著實占著些上風,他們的甲胄和武器都占有優勢,個人武勇亦顯可觀,數十名陷陣勇士揮刀四處亂砍,仿佛砍瓜切菜一般,當者披靡,殺得賊軍的擲矛手一片大亂。但陸遙毫無戀戰的念頭,他大聲呼喝著左沖右突,待到把將士們大致聚攏之後,返身殺了回去。

    聽到陸遙的喊聲,姜離猛地搖了搖頭,將那一閃而過的胡亂思緒從腦海中驅離。他大聲吼叫著呼應,然後跟在陸遙身後狂奔。很顯然,雖然這一波的突擊給賊寇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但畢竟賊軍大舉來攻,兵力上的優勢十分明顯,若是被賊軍大隊包圍可就完了。

    片刻之前緊隨著陸遙一齊沖殺出來的勇士約有五十人。他們在狠殺了一通之後,自身的損失微乎其微;聚成一團往回沖殺時,有陸遙手持鐵槍開道,更非那些擲矛手所能抵擋。眼看賊軍就如同被鐵犁深耕的土壤一樣,翻翻滾滾地往兩邊讓開了。當從賊軍後方填補上來的刀盾手趕到之時,陸遙等人幾乎都已退回了城台之後。

    姜離素來動作迅捷,可這時卻落在了同伴們的最後。接近城台的最後幾步,他簡直是連滾帶爬地跑過,最後雙手攀著矮墻用了兩回力,才勉強翻了過去。沒有註意到前一名越過矮墻的士卒尚未讓開地方,被他從上方猛地壓下來,於是兩個人俱都痛呼出聲,一起撲倒。

    姜離連聲道歉,翻身想要挪開,稍一動彈,忽覺左腿無力。原來他的左腿內側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捅了個透穿,或許是因為作戰時過於亢奮,竟然並不覺得疼痛。眼看著鮮血不斷流淌出來,將整條褶褲都染紅了,姜離心頭一涼。他猛地撕開褶褲仔仔細細地看了看自己襠下,總算確定那處傷口貼著鼠蹊半分處劃過,未及其它部位。

    “哈哈哈!哈哈哈!”距離姜離不遠處,一名軍官打扮的高大漢子將他的舉動盡數看在眼裏,突然大笑起來:“從戰場上下來的人,老子看得多了。有哭的,有笑的,有走不動步子的,可是如你這般脫褲子看鳥的……哈哈哈哈,真是很少見啊!哈哈哈!”

    姜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自顧自撕下衣物包紮傷處。那漢子笑了幾聲,也覺得沒趣。

    “不要在此耽擱,大家往北撤。帶上所有的傷員!”這時陸遙從墻台的後面躍了上來,大聲呼喝著。他站到那高大軍官身邊,往南面張望了一眼:“沈勁,弟兄們先撤。你拖住他們一會兒!”

    按照陸將軍的計劃,原本就應該依托鄴城東面城墻上的墻台,逐次抵抗,並沒有死守一地的必要。此時既然已給賊軍的擲矛手相當打擊,便可以撤退了。可是……下一座墻台在北面一百五十步以外,自己腿上的傷勢不輕,怕是來不及撤到哪裏啊。姜離有些沮喪地想著,手上加快動作,將傷處紮緊。

    呼喝了幾句後,陸遙轉身就走。當他來到姜離身邊時,正看見姜離正吭哧吭哧地處理兩腿間的大片血汙,於是露出同情的神色:“姜什長……”

    “我沒事!”再次受辱的姜離終於惱羞成怒,他大吼道:“他媽的我只是腿上中了一刀!你……你看個屁啊!”

    被吼了一通的陸遙倒不生氣。他彎腰伸出手:“還能走動麽?”

    姜離拉著陸遙的胳臂站起來,單腿跳躍著往城台的另一面走去。走了幾步,他回頭看看南面城墻上的情形。此刻已是深夜,天色濃黑如墨,月光黯淡。雖然有火光映照,但賊軍的兵力多寡仍舊難以估量,只看到層層疊疊的松明火把被高舉著湧來,令人觀之氣沮。

    姜離又看看那個叫沈勁的軍官:“陸將軍,只留他一人斷後?”

    陸遙頷首道:“有他一人足矣。”

    陸遙的話音剛落,姜離便目瞪口呆地怔住了。

    對於賊寇們來說,明明是有利的局面,結果在晉人決死的反擊之下卻變成了這般,這太叫人憤怒了。陸遙等人撤退後不久,就有數十名賊寇不忿地叫喊著,銜尾追擊而來。

    這些人很顯然都是賊寇中特別兇悍者,腳步勁捷,動作十分剽悍,而且每人都身披筒袖鎧,手中持著的武器也均屬精良。而迎接他們的,是沈勁例無虛發的箭術。

    昔日威震並州軍五萬之眾的神奇箭術,此番終得以建功於河北。

    如果不仔細看,簡直感覺不到他在開弓之前的瞄準過程;只看到他不斷從箭囊中抽箭,有時候甚至一次抽出兩根、三根箭矢。在他手臂的撥動下,弓弦發出劇烈的嗡嗡震顫之聲;每響一聲,就有一前如電光般射出,而眼前之敵,必定倒下一人!

    距離城台三十步左右的距離赫然成了一條死線。凡是敢於越過的,瞬間就中箭倒地。第一名賊寇咽喉中箭;第二名賊寇額頭中箭;第三名賊寇正在縱聲大喊,於是口裏中箭,箭頭從後頸直透出來。

    第四名賊寇身披重甲,一手揮舞著狼牙棒,另一手中持有大盾作為掩護,像是猛牛般直沖過來。鎧甲和鐵盾足有數十斤重,這般打扮還能狂奔沖突的,必然是汲桑賊軍中有名的勇士。但在沈勁出神入化的射術面前,這也不過給他爭取了瞬息之命罷了。沈勁一箭正中他的腳背,頓時將他釘在地面。而當他因此失去平衡倒下的時候,另一支箭從他的鼻梁正中貫入,幾乎將他的整張臉劈成兩半。

    而沈勁張弓搭箭,箭射如連珠!第五名、第六名、第七名……更多的賊寇中箭倒下!

    這就是神射手的巨大威力!如沈勁這樣的一流箭手,在任何一支軍隊裏都會受到重用。皆因在適當的戰場條件下,此等人物足可以起到以一當百的作用。

    姜離張大了嘴看著眼前景象,揉了揉眼睛:“這……這……”

    陸遙拽了他一把:“走!”

    沈勁的箭術再怎麽神妙,畢竟只有一個人。他威風了沒多久,賊寇的擲矛手們就重整旗鼓,紛紛將短矛投了過來。這些短矛較箭矢沈重得多,穿透力和破壞力也同等加強。除非擁有足夠的大盾或者以弓弩對抗,否則簡直無以抵擋。適才出乎眾人意料的第一擊,就給晉軍帶來巨大的傷亡。

    好在沈勁一邊射出急箭,一邊早就在提防著。眼看著短矛飛起,他狂叫一聲向後飛撲,連弓箭都不要了。撲出數丈開外之後,他貼地急滾,耳中只聽見數十支短矛雨點般落下,打得城台上的磚塊劈啪作響。

    沈勁早就看準了退路,翻滾的方向正順著城台往下的坡道。待到坡道盡頭,他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卻楞了楞。原來陸遙扯著跛行的姜離,距離沈勁不過二三十步。

    “道明,你太磨蹭了吧?”沈勁健步飛奔到他二人身邊:“這不是剛才那個脫褲子看鳥的家夥麽?跑不動了?”

    陸遙解釋道:“姜什長受傷了,你給看著點後頭,我背他走。”

    “好。”沈勁點點頭。

    姜離知道這兵兇戰危的時候可不適合用來客氣辭讓。他嘟噥了一句,伏在陸遙的背上。

    他突然覺得眼睛有點酸澀,於是用力閉眼再睜開,透過四處彌漫的濃煙,可以看到百步以外的墻台上,有許多先期到達的將士揮舞著武器鼓噪著,而那名身材魁偉的薛彤將軍再次將“陸”字大旗高高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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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血路(完)

    陸遙等人剛剛到達建春門南的第二座墻台。轉眼功夫,賊軍大股殺到,已將他們棄守的墻台完全占據。

    雲集的松明掩映之下,只見對面墻台上赤幟招展,殺氣騰騰,弓弩刀盾各居其位,長槍大戟如林而列。那些步步迫近的賊寇,甚至連前進的腳步聲都整齊劃一。以軍容而論,這支賊軍簡直比絕大多數官軍都要強得多。至於戰鬥力……他們從城西的三台開始,一路攻破中陽門、鳳陽門和廣陽門,擊潰了超過萬數的守軍。廝殺至今,銳氣不減!

    雖然陸遙麾下的並州勇士雄武善戰、乞活軍久經沙場,但適才第一場接戰並不順利,終究還是令將士們有些氣餒。此刻眼看賊人軍勢更盛,更是難免疑慮。

    陸遙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來真是巧的很,上次與這石勒對抗時,我們也是這般狼狽;也是這般敵眾我寡;甚至連攻守之勢都一般無二……石勒石世龍,真是勁敵啊!”

    薛彤手持軍旗,立在陸遙身邊。此前賊寇以擲矛襲擊時,本就有許多人以軍旗為目標,再加上薛彤身軀龐大,十分顯眼,於是至少有二十把短矛是向他投擲來的。饒是薛彤身披重甲,也難以幸免,右肩、左肋、左腿都被短矛所創。但他實在是硬氣得很,絲毫不已傷勢為念。此刻依舊以單臂高擎大旗,巍然挺立,望之如鐵塔般威武。

    聽得陸遙讚嘆,他盡力往賊軍陣中張望了一番,卻沒有找到石勒所在,於是皺眉道:“道明,你未免太看重這賊。”

    陸遙身邊諸將之中,說起與這石勒的交戰經歷,倒是以薛彤最早。

    晉陽大戰時,陸遙夜襲匈奴大軍本營、斬殺喬晞的次日,便是薛彤代替重傷的陸遙領軍,乘勝發起攻打。原本他猛打猛沖,已經殺得匈奴人十分狼狽,卻不料那石勒竟能起兵於卒微,在戰場上重整亂軍,硬生生地將薛彤逼退,扳回了局面。

    雖然陸遙在戰後敘功時大大誇讚了薛彤的用兵,可薛彤自己心中偶爾也會想到,若是那一天能夠斬了石勒這廝,哪還有後來的許多麻煩?

    陸遙揚了揚眉:“哦?老薛,你以為石勒是何等樣人?”

    薛彤大聲道:“這石勒用兵確有一套。可是和咱們交手幾次,哪回不是屁滾尿流?昔日祁縣一戰,我軍若是全力以赴,早就要了這廝狗命。後來團柏谷一場大火,更是燒得他一軍盡墨。這回也是一樣,道明你且看好了,任憑他千般能耐,始終是個送功勞的貨!”

    此言既出,陸遙的老部下立時便有不少人響應。何雲第一個應聲道:“薛將軍說的是,上回與這石勒廝殺,結果我升了隊主……這次又遇見此人,好得很,我沒準能撈個軍主當當!”

    這想法可真夠美的。城台上下的晉軍一起哄笑起來,緊張的情緒突然間就消散了許多。

    陸遙也不禁樂了,他向薛彤微微頷首致意,隨即縱身躍上矮墻。

    兩座墻台相距一百五十步,彼此以強弓硬弩可及,若離開了矮墻的保護,便有成為靶子的危險。但陸遙藝高人膽大,偏偏就無遮無擋地站在墻台最高處,全不將敵人的威脅放在眼裏。這個大膽之極的舉動頓時使得將士們連聲喝彩,士氣猛地高漲到了無以覆加。

    陸遙揮動鐵槍舞了個半圓,正要說些什麽,眼睛的余光所至,便看見了石勒。

    陸遙凝視著從軍陣後方大步走來的那人。沒錯,此人就是石勒,是那個在團柏谷前曾經與自己對視的敵將。三十來歲的年紀,五官輪廓鮮明而深刻,身邊數十名頂盔貫甲的賊將簇擁著,卻愈發顯得此人鶴立雞群。

    此刻一名軍校打扮的賊徒湊到石勒身邊說了幾句。石勒停下腳步,往陸遙的方向看來。兩人的目光就如銳利的刀劍猝然碰撞般,猛地交擊在了一處。

    或許是前世吃了太多的虧,當了太多年的小職員,習慣了低調處世,哪怕穿越到了千載之前,陸遙也從來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任何一丁點的王霸之氣。當他接觸到那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時,第一反應往往是敬畏,就如與越石公劉琨相逢於丹水山中的長平亭那般。

    然而,此刻面對著石勒,陸遙卻冷笑起來。

    沒錯,這個人就是得到後世某些史家盛讚的、從奴隸到皇帝的非凡人物。沒錯,這個人確實擅於用兵,縱橫大河南北,所向披靡,白手起家,建立起強大的羯胡政權。

    陸遙更清楚的記得,許多書籍中但凡提到這個人,必然會說他勸課農桑、求賢納諫、減租緩刑、治政清廉,簡直是歷代以來罕有的明君,至於促進了民族大融合雲雲,那真是不得不提的偉大功績了。

    但那些死在石勒及其幫兇屠刀下的無數漢家百姓又會如何看待這個人?

    鄴城大火正在熊熊燃燒,跳動的火舌似乎就在陸遙的身旁。陸遙記得史書中記載,僅僅在這一次鄴城的戰事中,死於鋒鏑之下的漢人就超過萬數,被掠奪的婦女不計其數。而鄴城大火旬月不熄,當中又埋葬了多少冤魂。

    陸遙記得,這個人在下一次進犯魏郡的時候,先後攻破五十多個村壘,強擄了五萬名百姓作為沖鋒陷陣的炮灰,只留下老弱病殘在村壘中等死,而無良史家居然曲筆隱諱曰:軍無私掠,百姓懷之。

    陸遙記得,這個人在苦縣寧平城縱騎圍射漢家軍民百姓數十萬,黎民爭相逃亡,彼此相踐,屍骨堆積如山,至少有二十余萬人當場被殺。而僥幸逃生之余眾,則被另一名巨寇王彌之弟王璋舉火焚燒,用來食用。

    陸遙記得,這個人自稱趙王之後,先後傳令削減田租,賜谷於孤老鰥寡者,又定士族品級,召聚人才,引得大批無恥漢奸文人交相吹捧。但與此同時,他所信用寵愛的侄兒石虎攻占青州廣固,盡屠廣固降卒三萬人及青州百姓,只給後任的青州刺史留下了七百個活人。

    所有的這些事情,眼下還沒有盡數發生。但在陸遙這個現代人看來,卻已經都是真實無虛的歷史了。陸遙告訴自己,眼前這個人,就是刻下鄴城慘劇的制造者!就是所謂的少數民族政治家!就是所謂的羯人英雄!

    陸遙連聲冷笑。或許他並未發現,此時此刻,他的心態終究已和剛剛穿越來此時有所不同。那時候的陸遙陸道明,只是狼狽不堪的一介敗軍之將,所依仗的,唯有一身武藝和敢於決死的悍勇。他所求的,不過是行事不違本心,能夠活個痛快。

    但現在的陸遙不一樣了,他已是力挫匈奴雄兵勁旅、深孚將士之望的大將!如果說活著是穿越者最低的要求,而活得痛快是稍高些許的願望,那現在,陸遙已經期望用自己的行動來挽狂瀾於既倒。春秋時,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如縷,卒有齊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這樣的事情,我陸遙也可做得!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他聽得到身後的建春門方向,百姓們的喧鬧聲漸漸輕了,而大批甲士奔湧入城的腳步聲轟然響起,那是乞活軍正在大舉入城。很好,就讓我們從守住鄴城開始!

    他回頭看了看將士們,大聲問道:“你們看,前面敵人軍旗下的,就是匪首石勒。你們怕麽?”

    “不怕!”“不怕!”將士們吵吵嚷嚷地答道。

    “很好!”陸遙將鐵槍重重地杵進墻頭裏立起,然後雙手握拳,平伸向前,直直地豎起了雙手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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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雙雄(一)

    相比於陸遙難得地張狂,石勒卻顯得很冷靜。

    他定定地看了陸遙,突然間想起數月前晉陽大戰時的經歷。

    去年初,一度席卷河北的公師籓大軍失敗,公師籓將軍本人被屠伯茍晞所殺。依附於他的河北群盜一時星散零落。汲桑逃往茌平牧場藏身,而自己不甘於這樣的結局,帶領若幹親信翻越太行,前往並州投奔匈奴漢國。

    起初一切並不順利,由於自家實力薄弱,完全不受匈奴漢國重用,故而只能依附於烏桓酋長伏利度的手下,跟隨匈奴漢國冠軍大將軍喬晞攻打晉陽。誰知喬晞被陸遙夜襲所殺,匈奴大軍在晉軍的乘勝攻打之下一片大亂,石勒這才有機會奪取兵權。

    接著便是團柏谷之戰。這一戰之前,自己假作與晉軍主力糾纏,其實卻全軍繞行北上,奇襲要隘團柏谷。而陸遙識破了這暗渡陳倉之計,在團柏谷將己方大軍攔截。

    那時候,兩軍也是如此對峙,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此前籍籍無名的並州小將。想來也是好笑,當時自己還以為勝券在握,也不知道據守團柏谷的正是陸遙本人,故而甚至還叮囑王陽,如有機會當生擒那名死守團柏谷的勇將……

    這次忽大意,便給數千將士帶來了滅頂之災;使得自己數年糾合的親信將校,死傷近半;甚至連自家性命都幾乎丟在那裏。

    團柏谷之戰,對於石勒的許多部下來說,都是慘痛的回憶。石勒環視四周,身側夔安、冀保、吳豫等親信大將無不流露出切齒痛恨的表情,他毫不懷疑,只需要自己一聲令下,這些忠誠而勇敢的部下們就會立即發動猛烈的攻勢,將面前敢於多番挑釁的大仇人撕成粉碎。

    但他並未下令,而是雙手抱胸,凝視著距離一百五十步外的墻台,仿佛陷入了沈思,遲遲不語。環伺在身邊的將領們彼此交換著眼色,有些人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卻怎也不敢打攪石勒。

    縱然在並州的戰事中遭受重挫,石勒這數月來整軍經武,練兵選將不輟,憑借著過人的手腕,不禁迅速恢覆了元氣,而且大大地擴充了隊伍。對他麾下諸將來說,都感覺這位掃虜將軍、忠明亭侯愈發威嚴、愈發深不可測了。

    只有當陸遙豎起雙手中指以對的時候,他才淡淡地問道:“此是何意?”

    眾人一齊搖頭表示不知,反正不會是什麽好意,何必多作深究。而石勒也沒有再問,而是繼續陷入沈思。

    在四處巨響翻騰如鼎沸的鄴城,似乎只有這座墻台上才安靜得仿佛與世隔絕。

    以新蔡王的死訊傳出為標志,汲桑部下的賊軍已經幾乎全部分散開來,在鄴城的每一個裏坊都能聽到賊徒們為所欲為的狂笑和嘶吼。他們就像是一頭頭野狼,被鄴城這塊鮮嫩的肥肉撩撥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只知道盡情地搶掠和殺戮。

    而石勒所部的三千人馬與之相比,簡直判若雲泥。這支部隊自始至終都不參與屠殺和搶掠,攻陷三台之後,他們沿著鄴城外城的墻垣一路猛沖猛打,先後拿下金明、鳳陽、中陽、廣陽等四座城門,將鄴城南部出入的通道盡數封閉。鄴城孱弱的防禦在這支部隊面前,如湯沃雪,完全無以抵擋,直到鄴城最後一座尚未易手的城門,建春門。

    負責擔任全軍先鋒之責的是支雄。這個職責原來往往都屬於石勒倚之為臂膀的驍勇大將王陽,由於王陽在團柏谷中為掩護石勒而戰死,石勒便提拔了王陽的妻弟,同為“十八騎”之一的支雄來統領他的余部,其中便包括了由王陽一手訓練組建而成的三百名精銳擲矛手。

    支雄也是河北群寇中有名的雄武之士,而且性如烈火,勇猛敢戰,故而得領受前鋒重任。石勒對他的表現寄予了相當的希望。誰知道他知曉敵人是陸遙之後,滿心焦急於覆仇,結果太過冒進,導致在晉人堅決反擊之下遭到挫敗,尤其是擲矛手的死傷十分慘重。而石勒急取建春門的計劃,也因此而受阻!

    石質的台階噔噔作響,支雄面色灰敗地疾步而來,跪伏在石勒的腳下。

    石勒冷冷地看著他的後腦勺,遲遲不語。直到支雄後頸漸滲出豆大的汗滴來,他才長嘆一聲:“起來吧!咱們這些人都是赤龍牧場起兵時結下的異姓兄弟,雖無血脈關聯,卻親如手足……難不成,我會為了這點小事來責罰於你?”

    支雄這才放松下來。明明石勒只是怒視他片刻而已,可當他起身的時候,感覺自己腳都軟了。

    待到支雄謝過石勒,站到一邊。石勒這才環視身邊眾將,徐徐道:“團柏谷之戰,十八騎戰死七人,此恨不可消除。石勒日夕祈禱上蒼,懇求能有一個覆仇的機會……眼下,這機會已然來臨,我與大家同樣,都期望斬殺這陸遙,為王陽、桃豹等兄弟報仇雪恨。但我希望諸位也不要忘記,我們最重要的目標,始終是鄴城!”

    他來回走了兩步,繼續道:“諸位可曾想過,這陸遙乃是並州軍下屬,而非魏郡的軍人。鄴城的戰事,與他何幹?他為什麽要領軍與我們作戰,甚至還急不可耐地打起這面陸字軍旗?”

    眾將紛紛皺眉,半晌都無人發話。

    青州人劉鷹性格最是莽撞,他看了看一眾同僚,率先答道:“不過是因為這廝年輕氣盛,急於揚名立功,以便於升官罷了。”

    石勒微微頷首:“或許如此。”

    劉征沈吟著道:“劉鷹老哥自是有理。那陸遙乃是劉琨極其倚重的大將,近歲以來,多建功勞。這樣的人物,功名心想必是極盛的,參與鄴城戰事,也有說道。只是,眼下他手裏僅有兩三百的兵力,不到我軍十分之一。他卻偏偏樹起陸字軍旗,唯恐我們不知大仇人就在此地……難道……他是有意如此?”

    “他是為了吸引我們的註意,以掩護……他要掩護什麽?”張越屬於十八騎中頗通文墨者,腦筋也很靈活。跟著劉征的思路想了想,他立即臉色變了:“乞活軍!只有乞活軍!他是要將我們的註意力吸引在這一座座城台之上,借以掩護乞活軍從建春門進入鄴城!”

    “必然如此!”石勒以拳掌交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他重重地點頭,大聲道:“傳令,眼前之敵乃窮賊也,無須多做理會!夔安,你領五百人駐在此處,一來為我軍押後,二來監視著那陸遙,莫要讓他走脫了。其余將士,隨我另尋道路,直取建春門!”

    這道軍令一下,數千之眾如風卷雲動。他們立時舍棄城墻通路,繞過虎視眈眈的陸遙等人所據守的墻台,轉而沿著城內的道路往建春門去了。

    而在遠處眺望著這個方向的陸遙等人,全都驚怒交加。

    “他媽的!”陸遙罕見地暴了句粗口,一拳砸在墻台的石磚上。粗糙的石磚表面將他的手掌劃破,獻血淋漓,但他渾然不覺。

    “田甄校尉不是沿著城北的戚裏往城南的安樂裏一線放火麽?只消以大火阻斷道路,諒那些賊寇也過不去。”薛彤沈吟道。

    “石勒的性格堅忍果斷,可不是會被區區火勢所阻的人。他既然決心往建春門去,就算是用人命來填,也會填出條道路來!”陸遙連連搖頭:“據守此處已經沒有意義,我們回建春門,準備和石勒所部死戰吧!”

    “是!”

    眾將校紛紛領命。既然石勒大軍難以阻止,據守城台已經毫無意義。若建春門有什麽閃失,滯留在城中的晉軍將士只有一條死路。故而還不如沿著城墻原路返回,將建春門守把牢固。

    眾將士剛準備擡腳散去,卻聽有人低聲斷喝:“且慢!”

    這一聲並不響亮,卻仿佛在每個人耳邊喝出,直貫入腦海之中,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眾人俱都吃了一驚,停下腳步來看,卻見適才因為丁瑾戰死而顯得有些沮喪的武衛將軍丁渺昂然起身,雙眼中寒光暴現。

    “若李惲的用兵之能不算太差,此刻進入建春門的乞活軍便已經整頓完畢了。建春門畢竟是要塞,沒那麽容易被賊軍拿下。我們這裏兩百多人,就算回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文浩兄的意思是……”

    丁渺身手一指南方一百五十步那座城台:“我們再反攻一次,拿下那座城台;然後沿著石勒賊軍的前進道路尾隨追擊,給他們後心來一個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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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雙雄(二)

    適才的戰事中,丁渺並沒有什麽表現。這當然不是因為武勇不足,而是他心傷於丁瑾戰死之故。丁氏四兄弟是丁渺投軍時就追隨他的親族子弟,俱都是忠勇可靠的戰士。多年南征北戰之後,當年投筆從戎的譙國少年幾乎都已雕零,僅剩下丁瑜、丁瑾二人……偏偏片刻之前丁瑾又戰死了。這使得丁渺一時很有些沮喪。

    但他畢竟是見慣生死的武將,心志十分堅毅,鬥志更是旺盛無比。一旦恢覆過來,立刻便提出了一個極其兇狠的作戰方案。

    此刻石勒主力繞行鄴城之中,覓路往建春門去。留在原地與己方對峙的不過三五百人。在豪勇如丁渺者看來,這點兵力根本就是一擊即潰。如果能夠迅速擊潰這部留守兵力,然後包抄石勒的後路;則猶自在鄴城諸多裏坊中冒煙突火尋路中的石勒大軍前後受敵,反而陷入晉軍的兩面挾擊之中。或許,能夠就此擊滅這股賊軍亦未可知!

    “怎麽樣?咱們要幹就幹大的!”丁渺躍躍欲試地道。看他的神色,幾乎可以用狂熱來形容了。

    “呃……”陸遙一時不知怎麽回答。

    依托對歷史的了解,陸遙對石勒的重視程度,可說百倍於他人。丁渺提出的大膽計劃,也因此很能令他意動。但瞬間激動之後,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吳子》料敵篇中有言:“一軍之中,必有虎賁之士。力輕抗鼎,足輕戎馬,搴旗斬將,必有能者。”晉陽軍中,說起善於沖鋒陷陣的驍勇戰將,必定會首先提起丁渺與陸遙二人。陸遙、丁渺同為越石公麾下第一流的勇將,以威名而論,兩人差相仿佛;作戰的風格似乎也有些類似。兩人都有出色的武技,敢於身先士卒,往往以親自率軍沖鋒作為扭轉戰局的重要手段。在晉陽大戰中,陸遙獨領偏師擊潰匈奴大軍,陣斬匈奴大將。而丁渺亦曾堅守孤城介休,手格匈奴勇士數以百計,更曾於統軍川中與匈奴精銳騎兵大戰,殺得胡兒喪膽。

    但陸遙清楚,他與丁渺所習慣的戰法,其實大有不同。丁渺用兵酷愛行險,以最大限度地殺傷敵人為目標,為此不惜一切代價。而陸遙呢?

    在外人看來,陸遙在晉陽大戰中的兩次勝利一者以突襲,二者以火攻,他喜好兵行險著無疑,但這說法讓陸遙覺得有些好笑。

    陸遙在前世只是個普通人,了解軍事戰略的渠道大概只限於小說和電腦遊戲。雖然來到這個年代以後,腦海裏多了許多原來的陸遙所熟悉的兵書戰策,但他特別熟悉的,依然是現代小職員所接觸到的那些。他隱約記得,有一部小說的主角曾經說過類似這樣的話:以少數和多數作戰屬於奇術的範疇;組建比敵人更多的軍力,加以良好的訓練,籌備充足的補給和裝備,這才是兵法的正道。

    這才是陸遙真實的想法。相比於被越石公評價為“用兵輕佻急躁”的丁渺,陸遙更加珍惜將士們的性命。那些出奇制勝的戰績,實在是逼不得已而為之。

    以當前的局勢而論,乞活軍固然堅韌勇敢,但畢竟不是陸遙如臂使指的舊部,以這些戰士堅守則可,用之發動奇襲,未免把握不大。稍有差池,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或許如丁渺這等豪勇武將自信足以自保,但陸遙必須對將士們負責。陸遙曾經對乞活軍的將士們說過,他不會帶領大家去送死。他期待建功立業於沙場,但那絕不應該是虛擲士兵的性命換來的。

    但要如何回絕丁渺的建議呢?雖然他名義上是陸遙的副手,但陸遙可不會當真將他視作下屬。此君是越石公的親信大將、秩二千石的武衛將軍!考慮到他剛勇好鬥而又未免有些脫線的性格,考慮到他倚若左右手的宗族部曲首領剛剛被石勒部下的擲矛手殺死……想要說服眼下正殺氣橫溢的丁渺,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陸遙思前想後,一時間感覺十分頭痛。

    這時一陣大風吹過,將滾滾濃煙橫卷過來,陸遙一個不防被嗆了口煙氣,猛地咳嗽起來。

    過了小半晌他才恢覆過來,先沒有急於回應丁渺的建議,而是盡力眺望城下的情形。

    陸遙等人從牢城出逃大概是在戌時,之後連番惡戰才到了建春門,又在城台與石勒所部遭遇作戰,前後不下兩三個時辰。粗略估計,這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醜時了。這是一天裏最黑暗的時刻,雖然熊熊大火依舊肆虐,散發著躍動的紅色光芒,但終究不像白晝那般視線清晰。

    石勒所部的賊寇行軍極其迅速,他們就像一條火蛇在夜色中飛行,很快隱沒在重重疊疊的鄴城裏坊之後,看不見了。而這使得陸遙更加疑慮。

    賊寇們要的是鄴城。無論如何,首先要保住鄴城不失!陸遙考慮再三,終於下了決心。

    “豈可為了一個賊寇而置朝廷大將於險境?”他微笑著道:“文浩莫急,我們有的是辦法對付這群賊!”

    說著,陸遙又望了望城內的動向,夜色和火光交織之下,一切都是那麽模糊。他沒有看透夜幕的眼力,也只能選擇最為穩妥的做法。或許,丁渺的計劃如果付諸實施的話,真的能夠成功?又或許,自己不知不覺中將改變歷史的最好機會錯過了?

    陸遙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他並不知道,此刻石勒的賊軍果然已經陷入到了僵局之中。

    當陸遙疑慮不定的時候,石勒則簡直是焦急成狂了。

    按照之前的估算,晉軍只能調動三百人的兵力在城台阻擊自軍,還舉起了陸字軍旗試圖激怒自己……這顯然證明晉人在建春門的兵力十分單薄,所以他們才想盡辦法吸引自家的註意力。

    石勒的性格果決,一旦做出判斷,絕不會再有任何猶豫。他立刻就帶領主力穿插入鄴城裏坊之間,繞行往建春門去。問題是,才越過了兩座裏坊,他們進軍的步伐就不得不止步。因為赫然有另一支晉軍攔在了通往建春門的必經之路上,而他們的兵力將近千人!

    如果陸遙能夠見到這時的景象,一定會大吃一驚。建春門只有三個門洞,通行能力十分有限,而城內還有大批民眾滯留。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怎麽可能調動如此多的將士入城?

    而叫石勒難以接受的是,這支晉軍竟然也是罕見的強兵。他們搬來磚石木料制作了簡陋的工事,據沖要之處而守,任憑如何攻打,都巋然不動。石勒幾次三番加派兵力,都被他們狠狠地擊退了!

    難道自己判斷錯了?莫非乞活軍的動作比自己想象的更快,他們已經大舉入城?石勒猛地搖了搖頭,揮手怒喝道:“郭黑略,你帶兩百人繼續攻!一定要攻上去!”

    於是更多的戰士從他身後擁上前去,奮力沖殺。

    鄴城大火四處蔓延,無數著火的雜物被夜風吹向半空,等到飄落下來時,就點起一處新的火頭。靠近建春門的方向,大火更加猛烈;石勒甚至懷疑是晉人有意縱火阻敵。

    能夠穿越火場抵擋建春門的通道只有一條。此處是城南兩座大坊之間的道路,寬度約莫三丈不到。

    眼前這支晉軍扼守在道路盡頭,依托兩側的坊墻為掩護,將他們的攻勢死死頂住。沿著兩軍之間的接觸線,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鮮血噴灑,死去的戰士直接摔倒在地,後排的戰士則踏著屍體繼續迫進,很快後排的戰士又會失去生命,第三排的戰士踐踏著他的屍體,向前沖殺。

    兵器猛烈碰撞的聲音、銳器紮入肉體的聲音、傷者的悶哼或者哀號同時響起,混雜成令人畏懼的狂亂之響。在這聲響的伴奏下,接觸線就像一根不斷扭曲變幻的細繩,有時候向下方垂墜,有時候又向上方彎曲,仿佛隨時都會崩斷,卻始終不斷。

    曾經發揮巨大作用的擲矛手被陸遙所部殺傷了許多,一時不堪再戰。此刻受命沖殺在前的,是呼延莫的部下和郭黑略帶領的生力軍。

    郭黑略是石勒部下“十八騎”中,特別以武勇著稱者。他身披兩層鐵鎧,持著一丈六尺的鐵矟連連戳刺,憑著過人的膂力,鐵矟所及之處,晉人無不腸穿肚爛,瞬間就在晉人的陣列中打開一個缺口。他脫手放開鐵矟,挺身沖進缺口之中,拔出兩把長刀左右亂砍。他的部下隨即也從這個缺口突破進去,用刀、短矛和狼牙棒之類猛烈廝殺。

    若是尋常的晉人軍隊,這時候早就亂了。然而,與石勒對壘的乃是乞活軍!乞活軍純由並州流民組成,他們背井離鄉、拋家舍業,早已一無所有;他們所爭的只是一塊落腳之地,所求的只是一條生路,誰不給他們生路,他們就和誰死鬥到底!

    率領這支部隊的,是乞活軍五校尉之一、性格堅毅而兇悍的田甄。隨著田甄大聲叱喝,晉軍立即增強了這個方向的兵力,一批精銳的士卒從左右前三面夾擊郭黑略,數十把長短兵器雨點般落下,甚至有人用火把向他投擲過去。郭黑略雖然勇猛,但架不住晉軍如此密集的攻勢,立刻就使陷入了危險。

    郭黑略本人有兩層鎧甲,雖然連連被刀斧砍中,但沒有受到重傷。他的幾名部下卻轉眼就屍橫就地。晉人隨即從兩翼包抄過來,要把郭黑略包圍住。郭黑略眼看形勢不好,只得大吼一聲,向後方沖去。一名晉軍士卒挺槍就刺,郭黑略一把揪住刺來的槍桿,將那士卒拽過來擋在身前,繼續猛沖。晉人的刀槍劍戟齊至,反將那士卒砍死了。郭黑略有些狼狽地退回來,揮臂將那士卒的屍體扔回晉軍陣中,砸倒了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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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雙雄(三)

    雖然郭黑略兇威凜凜,但此刻畢竟是夜間,同伴們在火光映照下只見他周身染血,不知道多少是他的,多少是敵人的,都以為他受了重傷。郭黑略是石勒麾下有數的勇士,自王陽戰死於團柏谷之後,軍中雄武便以他居首。他一旦退後,連帶著整條戰線的賊軍們都被逼退了好幾步。雖然他大聲咆哮著呼喝眾人鼓勇再上,但一時間卻難以扳回頹勢。

    石勒以一個牧奴的身份起兵造反,初時同伴不過八人而已。時不過兩載,卻能糾集起數千人馬,縱橫大河南北。這固然是因為石勒志度非常、能得人死力,但究其實質,全因朝廷這些年來倒行逆施,迫得民不聊生。

    郭黑略便是這般。他原本是兗州普通漁戶,由於闔家上下都在太安二年的兵禍中遭到了殘酷的虐殺,這才一怒從賊。在石勒部下所謂“十八騎”中,倒有一多半是被逼得活不下去才落草為寇的。而這些人在與朝廷官兵作戰的時候,往往格外兇猛。

    兩名親信手下上來勸說郭黑略到陣後包紮傷處,被他劈面兩個耳光抽翻在地:“他媽的,我不退!我不退!老子要殺光他們!”

    如雷大吼聲中,郭黑略再度披掛上陣,沖到兩軍對抗的最前線。他將手中鐵矟狂舞得如風車一般,將乞活軍的防禦沖得松動。但結果並無二致,片刻之後,他便狼狽不堪地退回原處。這下身上橫七豎八地多了好些傷痕,有幾處險些就能要了她的命。雖說他大聲咆哮的時候中氣依然充足的很,但一時間真的沒法再作戰了。

    乞活軍確實是強韌敢戰的部隊,遠非尋常晉軍所能及。而石勒所部限於地形無法展開兵力,只能硬碰硬地對耗,短短片刻功夫裏,就損失了超過兩百人。

    隨著郭黑略的第二次退後,原本慘烈至極的戰鬥漸漸緩和下來。經歷了兩個多時辰毫不停歇的戰鬥,石勒的部下士卒們終究還是感覺到了疲累。他們的體力,在這個時候瀕臨極限,而持續作戰所帶來精神上的壓力,也在漸漸消磨他們的鬥志。

    沒有任何人發令,石勒的部下們和乞活軍不約而同地稍許退後了一點,用長槍大戟隔開了三五丈的距離。在依舊舉起戒備的武器之後,一張張臟汙的臉孔彼此仇恨地對視著。在這樣的距離上,甚至能夠聽到對方的喘息聲,聽到那些殺死戰友的兇手在用自己熟悉的鄉音談話。

    “大哥,再這麽打下去,弟兄們損傷慘重啊!”呼延莫是最初率部與這支乞活軍鏖戰的將領,他的兵力損失比郭黑略更多。他有些焦躁地回到石勒身邊,將頭盔一甩,指著城內的熊熊火焰道:“憑什麽汲桑的兵馬就能盡情擄掠,我們就偏得啃這塊硬骨頭?”

    呼延氏乃是胡姓,也有寫作呼衍的,與須卜、丘林、蘭氏四姓並為南匈奴名族。匈奴入塞後歷經數百年推遷,曾經的名王大酋有不少破落了,子嗣流落於民間,呼延莫便是其中之一。這名昔日的匈奴貴種哪怕淪落為打家劫舍的賊寇,言語依然傲氣淩人,渾沒將河北群寇的大當家汲桑放在眼裏。

    但石勒卻偏偏能制得住他。

    呼延莫亂嚷了一通,石勒並不接口,只是瞇著雙眼上下打量著呼延莫。他眼眶極深,雙眼瞇起時便格外給人以深不可測的感覺:“呼延,我可曾下令收兵?”

    呼延莫怔了怔:“大哥,我沒別的意思,只是……”

    石勒突然須發戟張地厲聲喝問:“我可曾下令收兵?”

    呼延莫大聲答道:“不曾!”

    “我既不曾下令收兵,你身為統兵將校,怎敢擅自回來?難道是怯戰了麽?”石勒拔刀猛斬身邊一處墻頭,頓時火星四射:“去!除非我下令收兵,否則就算盡數戰死,也不得後退半步!”

    呼延莫只覺得周身的冷汗將甲胄都浸透了,他狂吼道:“遵命!”返身沖回戰場。

    石勒咬牙看了看周圍的地勢,用刀尖向遠處另一條道路一指:“張越!你帶領五百人往那個方向去,如果那裏有火,就穿過火場;如果那裏有敵,就殺散敵人!”他一字一頓地道:“我們的時間很緊迫了,無論有多大的傷亡,兩刻之內,必須拿下建春門!”

    張越也是石勒起家的“十八騎”之一,還娶了石勒的妹妹,是以極受寵信,也敢於說話。雖然石勒下令,張越卻抗聲道:“大哥!那些將士們都是王陽兄長數年來精心編練的精銳,是咱們羯人的老底子啊!王陽兄長已經為了匈奴人戰死在團柏谷,難道您這回又要把他的心血所聚都葬送在鄴城麽?”

    這番言語,未免無禮的很了。石勒強忍怒氣環視左右,如冀保、祿明、劉征、吳豫等人,雖然不曾發言,卻都露出讚同的神色。

    石勒心中明白:此番攻打鄴城的行動,在他們心中純粹是替匈奴人火中取栗。大家最初的心願都是:既然僥幸成功,那便擄掠一番退走即可。可現如今,他們卻經歷了整整兩個時辰毫不停歇的猛烈戰鬥。兩個時辰裏,他們不計傷亡地攻打鄴城的各座城門,所部三千人已經迅速銳減到了不足兩千五百。而此刻在建春門周邊,前後又已損失了將近三百弟兄!如此殘酷的廝殺卻沒有獲得回報,使得這些兇悍的馬賊都已經疲了。

    然而石勒卻不甘心,他咬牙切齒,仿佛胸中有一團烈火將要噴發出來。眼前這支晉軍不過千人而已,石勒的部下是其兩倍有余。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在消滅這支敵軍之後,自己還能保有將近兩千人的力量,足夠拿下建春門、徹底封死城外晉軍入援之路!

    “若是王陽還在,怎會如你一般膽怯無用?”石勒擡腳將張越重重蹬倒。他明白,張越會這樣說,絕不是他個人的意思。他咬牙瞪視著身邊眾將:“你們想的只是錢財、女人,我要的是鄴城!鄴城!”

    他緊握雙拳咆哮道:“你們願意一輩子東奔西走麽?你們願意永遠被人當作賊寇麽?你們明白不明白?若今天只為了劫掠一番,那我們始終只是不成氣候的馬賊!如今天下鼎沸,正是龍蛇並起的時候,我石勒石世龍也想幹一番大事業!我要鄴城!只消鄴城在手,我們……”

    張越一個翻身爬起來,嘶聲道:“若是為了大哥你,我們就算流盡最後一滴血液都沒有二話。可大哥你想過沒有,就算奪下鄴城,也是汲大當家的!”

    張越此言一出,石勒的臉色登時變了。他環視身邊諸人,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他用長刀支撐著地面,咬牙道:“張越,我本是並州武鄉一介佃客,為人掠賣至茌平為牧奴。全賴汲大當家提拔,才得以聚嘯山林,過了幾年痛快日子。就連我的姓氏都是汲大當家所賜……你若是想挑撥我和汲大當家,休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可是……”張越話音未落,石勒揮刀便斬。銳利的刀鋒貼著張越的面頰劃過,割下他幾縷頭發。張越面色慘白,嘴唇顫動著還想說什麽,卻最終不敢多言。

    石勒冷冷地道:“張越,你且退下吧。支雄、孔豚,你們帶人前去支援!要快”

    孔豚也是石勒部下著名的勇士。他與支雄對視一眼,大聲道:“是!”

    石勒正待再發號令,忽然“十八騎”之一、負責偵察敵情的趙鹿疾行而至,跪地稟道:“首領,建春門外無數火把鋪天蓋地而來,人喊馬嘶之聲此起彼伏!只怕乞活軍全軍齊集!”

    “乞活軍全軍齊集……”左右部將們的神色俱都一震,齊聲道:“來的好快!”

    鄴城屯軍已被徹底擊潰,那種毫無戰鬥力的部隊,就算十萬也不足懼。鄴城內外還能夠為晉人扳回局勢的,唯有乞活軍。這一點,在場諸人全都明了。但他們原本都以為,只消將司馬騰授首的消息散播出去,如乞活這等由流民組建起的軍隊,必然會一哄而散。可誰也沒想到,乞活軍不僅建制不亂,而且已經給己方造成了巨大的麻煩。

    在墻台與己方對敵的,不過三百來人罷了;而適才力阻呼延莫、郭黑略兩名悍將猛攻的,則有將近千人……到了此刻,這支兇悍的流民武裝,已經全軍殺到了麽?他們的動作,竟然快到了這種地步!

    石勒踏前一步,沈聲道:“你可看清了?果然有那麽多人馬?”

    趙鹿適才特地攀上靠近建春門的一座高台探查,親眼看得明白。城外至少數千支松明火把不斷靠近建春門,仿佛一條火龍盤旋來回。而悶雷般的馬蹄踏地之聲,大批兵員奔跑的甲胄碰撞之聲,更是清晰可辨!他俯首稟道:“絕無虛言,人馬數量極多!”

    石勒猛地旋身,打了幾個來回,露出猶疑的神情。

    就在這段時間裏,他布置在中陽門的守備兵將也遣人飛報:“城外大軍齊集!”隨即廣陽們守將急報道:“有騎兵直抵城下,折而向東行去,兵力不下數千!”

    “大哥,乞活軍都是追隨司馬騰東下的並州人,他們是要替司馬騰覆仇的,比大晉官軍難對付得多。咱們何必死扛……”張越忍不住再度開言:“大哥,就算不提汲大當家之事,單憑我們的兵力,本來就不足以和乞活軍硬拼!”

    石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沈默不語。

    此刻鄴城的局勢已經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了,饒是以石勒的精幹果決,也感到無力感如潮水般湧來。鄴城之內,汲桑的部隊忙於燒殺擄掠,這些烏合之眾絲毫沒有配合作戰的意圖。東面的城墻上,那個晉陽軍的陸遙帶著幾百人與燮安對峙,隱約威脅著自家的退路。乞活軍的戰鬥力遠比自己想象中強大的多,而在城外,他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面動員……

    石勒嘆了口氣,向劉征道:“你去尋汲大當家稟報,就說晉人援軍大至,我石勒抵擋不住。是走,是戰,請大當家盡早發令。”

    “是!”劉征帶了幾人縱馬便去。說來也是尷尬,由於汲桑本人也忙於四出搶掠,如今石勒所部居然無一人知曉這位河北馬賊魁首身在何處。劉征要去尋找汲桑所在,真不那麽容易,發令雲雲更是說說罷了。

    劉征已去,其余眾將依舊屏息以待石勒號令。

    石勒緊緊握著刀柄,又沈默了半晌才道:“讓弟兄們撤下來吧。今夜局勢如此混亂,晉人縱使兵馬入城,也不敢輕舉妄動。諸位都要督促弟兄們好準備,明日……”他跺了跺腳:“待汲大當家傳來號令,再做決斷!”

    眼看東面的天際隱約現出一抹亮色,建春門周邊的戰事終於告一段落。

    在城外的野地,乞活軍校尉田蘭將火把紮進土壤裏,隨即癱倒在地,大口喘著氣:“跑不動了……跑不動了啊!”他忽又想起了什麽,猛跳起來拍拍身邊士卒的肩膀:“傳令,不準熄滅火把!”

    環視四周,黑沈沈的平原上點點火光燦若繁星。按照兵法,夜間行軍時每十人一把松明火炬,由什長持有。而田蘭的這撥人馬卻每人手持兩把火炬,以五百人的兵力,偽裝出了一支萬人大軍!

    乞活軍畢竟分散屯駐,再怎樣也不可能在區區兩個時辰裏全軍出動。在鄴城七座城門外耀武揚威的,自始至終都只有田蘭的五百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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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雙雄(四)

    石勒並不知曉自己其實中了乞活軍校尉田蘭的疑兵之計。他只知道乞活軍的大隊人馬已經調集,正從東、南兩個方向包抄鄴城。

    乞活軍的戰鬥力,已經在適才的連場惡戰中得到了最好的證明,而其數量相對於河北賊軍而言,也絲毫不處於下風。石勒的部下和他本人,都無意將弟兄們數載以來糾合的精銳之眾消耗在與這般強悍對手的死拼上。所以他們主動退卻了。

    陸遙手扶城台的矮墻眺望著,可以看到他們再度登上城墻,沿著城墻一路向南,逐次分配兵力留守各處要隘。令人驚嘆的是,數千名賊寇即使在退兵的時候,依然軍容嚴整,依序緩緩而行,不曾露出一絲破綻。

    哪怕身為主動退卻的一方,他們也依舊保有巨大的威懾力。在石勒自如的指揮之下,整支部隊就如同一條龐大無比的巨蟒,尾部在城西的三台,蛇身橫貫於城南的中陽、鳳陽、廣陽三門,而蛇頭則迫在建春門左近。就在與陸遙所據守城台相對之處,蛇信吞吐,隨時可以暴起噬人。

    所以陸遙絲毫不敢懈怠。

    縱然所有的跡象都表明戰鬥告一段落,他仍然小心謹慎。他仔仔細細地察看了城台各處守禦的位置,把將士們分作幾組分別負責,各組都指定妥當的人員輪班值夜。為了防備敵人效仿剛才繞行城中裏坊的舉動,他又在城內建築的高處安排了哨位。

    這時夜晚已經過了大半,連續作戰的將士們都很疲累了。但許多人因為過於興奮,遲遲難以入眠。另外,城台下的藏兵洞裏有不少傷員,由於傷痛難忍,偶爾會發出淒厲的呼號聲。

    於是陸遙索性巡行於士卒們中間,對將士一一加以勉勵或安撫。有些將士們英勇作戰的表現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熱烈地誇獎他們,甚至現場提拔了幾名什長。雖說這其實不在陸遙的權限之內,但想來也不會有人否認這樣的任命。

    待到一應事務大致安排妥善,又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陸遙這才突然感覺到一陣陣強烈的倦意襲來。過去的一天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最初時衣冠規整地等候覲見新蔡王,接著因為丁渺、沈勁幾個的胡為而獲罪被下入大牢,之後便是逃獄,再之後則是毫無間隙的奔命和廝殺……種種匪夷所思的遭遇連番來襲,作為一行人的首領,陸遙前後所消耗的心力豈止是他人的倍數?饒是他精力旺盛,也有些支持不住。

    “文浩兄、老薛,你們兩位且先辛苦下。過一個時辰換我和老沈。”他嘟囔了一句,還沒有聽到回應,就靠著矮墻的墻根,呼呼地睡著了。

    鄴城的大火熊熊燃燒著,陣陣熱氣撲面而來,帶來嗚嗚的怪嘯;遠處的裏坊角落裏,不時還會響起兵刃交擊的響聲;負責守夜的將士扶刀往來巡邏,鎧甲的鏗鏘之聲伴隨著沈重腳步,忽輕忽重。

    在這些嘈雜的聲音包圍之中,陸遙瞬間沈入了夢鄉。

    夢境很是真實。

    陸遙感覺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了沙場之上。舉目四望,有鼓角相聞,軍旗漫卷,狂風挾裹著黃沙滾滾灑落,而一座座嚴整的軍陣巋然不動。無數將士們神情肅穆地列在陣中,他們或者手持刀盾、或者彎弓欲射,或者將長槍大戟當胸平舉。那一張張堅毅的面孔縱然被煙熏火燎得模糊,但陸遙認得他們,薛彤、沈勁、郭歡、鄧剛、費岑、楊若、何雲、楚鯤……陸遙牢牢記得每一個人。

    陸遙從他們面前走過,而他們並不理會,只是死死地瞪著另一面。隨著他們的視線看去,成千上萬的胡族騎兵仿佛猙獰惡鬼般突然出現。東面、西面、南面、北面,視野所及之處,無數只鐵蹄踐踏地面,激起的煙塵凝結成巨大的雲團,遮天蔽日。

    胡人沖殺過來了,他們仿佛無窮無盡的洶湧怒潮,無法阻擋。刀來劍往、槍刺斧劈,胡人的喊殺聲震耳欲聾。而晉人的軍陣就像烈焰中融化的冰塊那樣,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陸遙看見一個個熟悉的戰友倒下、死去,他大聲呼喝著,卻沒有人聽得見。在軍陣中央的飄舞帥旗之下,坐著面沈似水的越石公。陸遙向他跑去,想要請他指揮大軍反擊,然而當他靠近時,卻發現帥旗下的人並非劉琨。那瘦削而冷峻的面容,那道從眼角延伸到下頜的淡淡傷疤……這張面孔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陸遙驚駭地退後了一步:“是你?”

    “是我……”帥旗下的人咧嘴笑了,笑容怎麽看都顯得帶著譏誚。那,不正是陸遙自己麽?

    就在一個陸遙冷笑,另一個陸遙驚訝的時候,胡人的鐵騎終於突破了所有防線,無數人的怪笑聲匯成隆隆雷響,而一柄巨大的長槊從陸遙的身後狠砸下來!

    陸遙猛地驚醒。

    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著,仿佛隨時會躍出體外,渾身的肌肉緊繃到幾乎要抽搐,雙手狠狠握拳,掌心似乎被自己的指甲刺破了。

    丈許開外的矮墻城磚的縫隙間,卡著一柄松明火把,火把眼看將要染盡,發出劈劈啪啪的輕微木柴爆裂聲。五名巡邏的將士從城台的另一頭走過來,停下腳步,好奇地看看神情狼狽的陸遙,轉身又往回走。領頭的那個什長腳步一瘸一拐,是在之前戰鬥中大腿根受傷的姜離。

    “呼……”陸遙重重地吐了口氣,又重重吸了口氣。彌漫著煙塵和血腥味的空氣並不好聞,但能夠確定自己還活著,真好。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適才的噩夢。這個夢太真切了,即使現在回憶,仍然感覺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可辨。俗語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這個夢是否反映了自己的真實想法?難道自己對於未來,其實竟然抱著如此悲觀絕望的態度麽?

    陸遙無聲地嗤笑了。他挺腰站起身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振作起精神來。作為將士們的主心骨,他表露出任何一種負面情緒,都會對將士們的心理造成放大十倍的作用。所以,陸遙始終告誡自己要將最沈穩剛強的一面表現出來。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身後尺許處突兀地響起:“陸將軍神色如此倉皇,莫非有恙?”

    陸遙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無聲無息地欺近到自己身邊,他條件反射地按住腰間繯首刀的刀柄,厲聲喝道:“什麽人?”

    手沾刀柄的同時,陸遙周身殺氣大盛。這等兵兇戰危的場所,容不得半點輕忽。身後那人只消回答稍有不妥,陸遙定然將其斬殺於當場。

    然而這一刀並未揮出。矮墻下的陰影處,一名須發花白的老者徐徐起立:“咳咳……道明賢侄,莫要緊張。盧子道特來尋你,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此人正是那魏郡牢城中瘋瘋癲癲的怪老頭,也是昔日叠出神機奇謀、輔佐成都王司馬穎幾乎克定天下的大謀士盧志。看他此刻換了一身衣衫,頭發、胡須也修剪過了,雖然臉色還是慘白如死人一般,但神情氣度已然極顯氣派,與先前有了天壤之別。

    此前,盧志指點大家掘開牢城裏的秘密通路逃獄,說來於眾人頗有恩惠。但從牢城脫逃之後以後,陸遙始終對他冷淡的很。除了指派楚鯤背著他以外,全不曾與他說過一言半語。這般前恭而後倨,只怕有些同伴都感覺過分了。

    這時盧志突然來到,他的言語卻惹得陸遙微微冷笑。

    這就是當年成都王司馬穎視之為肱股之臣、言聽計從的大智囊啊。明明都已經淪落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稍許條件好了那麽一丁點,就又擺出了高高在上的官僚模樣。更滑稽的是,這位子道公才說了兩句話,句句都用上了蘇秦張儀的辯術……是想要引我入彀?還是有別的圖謀?真是可笑!成都王都已經死了,哪怕你再有翻雲覆雨的手段,又值得什麽?

    陸遙雙手抱肩,瞇著眼打量盧志,那神情不僅冷淡,簡直還帶著幾分兇惡:“子道公,你居然稱陸某為賢侄……難道我們很熟麽?”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4
第五十一章 雙雄(五)

    “難道我們很熟麽?”陸遙定定地看著盧志,長嘆一聲。

    陸遙的神情極度冷峻,而言語真的很不客氣。饒是盧志素來以雅量高致自詡,也有些承受不住。他的面色一陣潮紅,想要說些什麽,卻連連咳嗽起來,不知是真的嗆住了,還是想掩飾些什麽。

    但盧志畢竟是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謀士,以他的見識和閱歷,怎麽會輕易被他人所壓倒?過了半晌,盧志的臉色慢慢恢覆成原先半青不白的色澤。他凝視著陸遙,眼光並沒有任何畏縮。直到陸遙的眼神不再那麽淩厲,盧志才突然笑起來:“道明,難道我們不熟?呵呵,也怪盧某眼拙,之前居然認不出你……”

    他親熱地拍了拍陸遙的肩膀,感慨地道:“一晃數年不見,賢侄你變了許多啊,看起來越發的英武了!如果士衡兄、士龍兄有靈,一定也會深感欣慰的吧!”

    “是麽……”陸遙喃喃答應了一句,眼中寒光一閃。

    果然是曾經擾動天下大局的智囊一類人物,果然是個老狐貍啊。這些話語張口就來,竟然令人感到十分真誠。若非自己深悉昔年慘劇的內情,幾乎就要被他騙了!

    陸遙突然覺得胸口又悶又堵,簡直要透不過氣來。他咬著牙,深深地吸氣,空氣從齒縫間湧入肺腔,發出嘶嘶的聲音。下一個瞬間,也不見他有什麽動作,腳下的某塊墻磚突然爆出輕微的喀嚓聲響,碎了。

    陸遙與盧志的對話聲不算響亮,所以原沒有驚動在周邊巡哨的乞活軍將士們。但這時候,竟然同時有數十道目光突然投射過來。那些士卒們或許並沒有高深的武藝,但他們憑借無數次出生入死所培養出的本能,感覺到了陸遙身上所散發出的強烈怒氣。

    “將軍……”稍遠點的地方,楚鯤有些懼怯地說了句。作為受陸遙指派去照顧盧志的人,是他陪著盧志來到這裏,一路上更被套了不少話去。這個質樸的少年軍官既不知道盧志究竟是誰,也不知道陸遙何以如此,故而格外地緊張。但他剛開口說了兩個字,就被陸遙用一個堅決的手勢阻止了。

    一股來自於內心深處的暴怒,像是難以控制的風暴在他胸中往覆激蕩,使陸遙感覺有些不適。他微微低下頭,努力控制著情緒。

    兩個時辰之前,陸遙等人尚被困於魏郡牢城,那裏光線昏暗、環境惡劣,只有個瘋瘋癲癲的骯臟老頭在隔壁的牢房為伴。即使在那樣的環境裏,陸遙仍然能夠認出盧志的真實身份,他怎麽可能對盧志不熟?

    身為江東陸氏家族裏隨從士衡公、士龍公北上洛陽的成員,陸遙對盧志再熟悉不過了。

    大約在太安二年,也就是五年前,晉室諸王之間的爭鬥日趨白熱化。這一年裏,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錄尚書事的成都王司馬穎聯合河間王司馬颙,共同討伐曾經的政治盟友、長沙王司馬乂。

    與風評為開朗果斷、才力絕人的長沙王相比,成都王其實要遜色不少。他雖形貌俊美,但並無特別的才能,只是個平庸之人。所幸,成都王的性格倒還敦厚,將一應大小事宜都放手委托給幕僚之首盧志。以盧志的能力,自然將政事處置得井井有條。

    成都王自元康九年出鎮河北,此時已經營鄴城相當一段時間,深受河北士人的擁護,麾下擁眾數十萬,兵強馬壯,實力非常雄厚。當他起兵時,以鄴令盧志為左長史,頓丘太守鄭琰為右長史,黃門郎程牧為左司馬,陽平太守和演為右司馬。軍中則有兗州刺史王彥、冀州刺史李毅、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督護趙驤、石超等為前鋒。這些人都是世之名士、虎臣,幕府菁華之選。

    而更受成都王信重的,正是陸遙的兩位叔父:陸機陸士衡、陸雲陸士龍。陸氏兄弟乃南方吳地士人,雖然在洛陽有極大的聲譽,但往往被朝中權貴視為弄翰文人,倡優蓄之,而成都王則待二陸如國士,故而得到二陸的頃心擁戴。

    陸氏兄弟的祖、父皆是天下名將,他們自身也有統兵作戰的經驗。故而成都王非常倚重他們,將他們的地位逐漸拔擢至其余部屬之上,甚至也超過了曾經言聽計從的智囊盧志。在歷次作戰中,成都王先後任命二陸為都督。此次出動大軍南下,更以士衡公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統轄雄兵二十余萬。識者皆以為:軍威之盛,為近代所無。

    陸氏兄弟如此得到重用,無疑引起了成都王舊部的不滿。包括成都王的側近宦官孟玖、執掌軍權的大將王粹、牽秀、孟超等人,都對二陸十分嫉恨。在其後的戰鬥中,這些軍隊中的實權人物陽奉陰違者有之、自行其是者有之、貪功冒進者有之,終於將大好局勢敗壞殆盡。洛陽城下一場大戰,二十萬大軍如雪崩般潰散,軍中將官以上者戰死十六人。

    在這場潰敗中僥幸逃生的人,紛紛將責任歸結到擔任大都督的士衡公身上。以冠軍將軍牽秀為首、裨將王闡、郝昌、公師籓等人更指責士衡公早就懷有異心,與長沙王勾結。或許是數十萬大軍潰敗而導致成都王司馬穎急火攻心,這個荒謬之極的理由竟然得到了認可。

    於是士衡公及其二子陸蔚、陸夏、司馬孫拯被立即處死了。或許士衡公早就預感到了這個結果,當前來抓捕他的鐵騎到達時,士衡公已經換上了喪服。除了一句“華亭鶴唳,豈可覆聞乎”以外,他並沒有留下其他遺言。

    士衡公既死,眾將的情緒也算發泄過了。就在這時候,成都王的前任謀主盧志,適時地說了一句話。

    在陸遙的記憶裏,那位流落並州的軍主陸遙曾經無數次地暗自覆述這句話,無數次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家族所受到的讒害。

    於是,陸遙便也一字一頓地沈聲覆述:“昔趙王殺中護軍趙浚,赦其子驤,驤詣明公而擊趙,即前事也。”

    昔日,趙王殺死了中護軍趙浚而赦免他的兒子趙驤,於是趙驤投奔到明公您的部下來與趙王作戰;這,就是前車之鑒啊!盧志這句輕飄飄的話語,便是在勸說成都王斬草除根了。不久之後,成都王下令夷滅士衡公三族,自士龍公以下,陸雲、陸耽等北上中原的陸氏宗族數十人,除了陸遙一人僥幸逃脫以外,盡數罹難。

    陸遙這句話出口,盧志猛然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陸遙慢慢走上前去,半蹲下來拍了拍盧志的肩膀:“陸某這些年來戎馬倥傯,不知不覺地將當年學習的墳典文章都忘懷了。稍許雅馴些的言語就聽不明白,真是叫我羞慚無地。子道公,您是天下之名的飽學之士,不知是否願意為我解釋這句話呢?”

    很顯然,陸遙已經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這番言語說來頗顯和氣。可盧志只覺得滿嘴的苦澀,怎麽也答不上來:“咳咳……道明賢侄,這句話的意思是……咳咳……容我細思之……咳咳……”

    他知道!他全知道!這下卻是死也!此番算計太多,卻不防將自己陷進去了!卻不曾想到這陸遙也是個陰險角色。之前對老夫那般客氣,隱忍工夫做到十足十,如今有了乞活軍的支持,翻臉竟比翻書還快!苦也!苦也!

    盧志心中有個聲音在狂叫。他不敢擡頭去看陸遙,張口結舌地嗬嗬數聲,滿頭大汗像是瀑布般地淌了下來。而強烈的恐懼感從他的四肢百骸中湧出,令他的手腳微不可查地顫抖著。

    “子道公,適才我等晉陽來人受困於牢城,全賴您指點出路;之後在鄴城中與黃國所部賊軍鏖戰,又是閣下以奇計救我們脫身。”陸遙不緊不慢地道:“我陸道明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子道公多番相助的情誼,陸某全都牢記於心了。”

    “理當如此,道明賢侄不用客氣。”盧志強笑道。

    陸遙點了點頭:“子道公的恩情,陸某決然不會忘記。但是……”

    耳聽得陸遙的話聲漸漸低落,盧志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他急躁地打斷了陸遙的話,大聲道:“道明賢侄,你文武雙全,才力絕倫,是能夠做一番大事業的人!盧某願贈敢戰部曲三千人、兵甲糧秣一應俱全,以助賢侄建功立業!”

    陸遙不禁笑了。盧志分明是在說昏話。他所依附的成都王司馬穎,早已兵敗身死,再大的勢力都煙消雲散,不會有半點殘留。此君自己都被囚在大牢裏危在旦夕。這才僥幸脫身多久,便來胡言亂語。更何況,陸遙本身是威震並州的大將,秩二千石的牙門將軍,麾下強兵猛將早就超過了千人,都是曾經力敵匈奴十萬之眾、經歷過無數血戰考驗的忠勇之士。縱然盧志能從哪裏掏摸來人馬,哪裏能及得上晉陽軍半分精銳?

    “另外……另外……”眼看著陸遙的眼中譏諷的神色,盧志終於流露出了狼狽不堪的表情,他急聲道:“另外,盧某有一策,可立取汲桑、石勒二賊之首級!以賢侄的年少有為,再立下這天大的功勞,還怕不能封侯拜將麽?”

    “什麽?立取汲桑、石勒二賊之首級?”這番話語頓時令陸遙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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