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0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4
第五十二章 雙雄(六)

    半個時辰之後,楚鯤帶著幾名士卒護送盧志離去。

    而陸遙目送他的身影,皺起了眉頭。隨著時間推移,盧志漸漸不再像魏郡牢城中那般瘋瘋癲癲,他的神態越來越從容沈靜,而言語中的信心也越來越足,竟然使陸遙生出難以捉摸的莫測高深之感。

    陸遙將手掌覆蓋在矮墻上無意識地往來摩挲著,眼神有些空洞,仿佛若有所思。

    薛彤曾經有事來尋陸遙。他大步走上城台,正要開口招呼,卻看到陸遙深思的表情。於是他放輕了腳步,按刀護在陸遙身後,隨即又揮揮手,讓其他將士們稍許退遠一些。

    陸遙對此一無所知,在這時候,鄴城裏熊熊燃燒的大火、建春門往來如蟻的乞活軍將士和逃難百姓、南面城台上依舊虎視眈眈的敵軍,都仿佛離他遠去了。陸遙不言不語,只在反覆思考著盧志的話。

    陸遙從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那種突然而然的所謂奇計存在。那種掐指一算,計上心來的場景,絕大多數都是後世無聊文人的意淫而已。無論是經濟、政治還是軍事層面,越是劇烈的鬥爭,越是體現為實力的對抗,根本容不下小聰明的施展余地。而在此層面上的任何一種計謀,歸根結底都源自於對相關信息、資源的切實掌握。計謀的成功與否,則決定於是否充分運用了所占有的信息和資源,從而或者將敵方的實力最大限度地削弱,或者將己方的實力最大限度地發揮。盧志適才所說的,也證明了陸遙的看法。

    盧志是天下知名的謀士。成都王司馬穎能夠從一個平庸的宗王,數年間一躍為有機會奪取天下的強大勢力,期間的幾乎每一個決策,都有盧志隱藏在幕後的身影。對他的才智,陸遙絕沒有任何懷疑。

    問題在於,這條老狐貍的言語,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盧志其人,雖然智謀出眾,卻人品卑劣,更不要提他落井下石地陷害了陸氏滿門。陸遙完整地接受了那位陸氏遺孤的記憶,能夠清楚地體會到對於盧志的刻骨仇恨。而盧志毫無疑問也感受到了。以盧志的為人,只消給他找到機會,他一定會想辦法除掉自己,以斷絕後患。在此情況下,雙方彼此都在提防,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測和謀算。

    縱然兩人重逢於魏郡牢城,隨後又一起在紛亂的鄴城中覓路逃亡,來自外界的巨大壓力,使他陸遙不得不暫時放下仇恨,利用盧志對鄴城的熟悉為所有人搏取生路。但是,陸遙根本不會信任盧志。

    可是……可是……

    陸遙來回踱步。盧志絕不可信。但任憑他有千百種計謀,畢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要這個人還在陸遙的控制之下,就等於性命拿捏在陸遙手中。而他所說的:立取汲桑、石勒二賊之首級……這對陸遙而言,具有難以想象的誘惑力!

    這時已經是淩晨,一陣陣風吹在陸遙身上,或許是因為風中挾帶著城內大火的蒸騰熱氣,陸遙絲毫不覺清涼,反而愈加燥熱起來。

    陸遙將頭盔摘下,擦了擦額頭的汗滴。莫急,莫亂,須得好好思量。若一切真如盧志所說,那自是好事。但萬一有所差池,我陸道明這條性命,丟兩百次都不夠。盧志為什麽要為我作此謀劃?他本人,或者說他所代表的政治勢力,在此能獲得什麽好處?

    不對!陸遙猛地搖頭,成都王司馬穎已經死了,矯詔賜死司馬穎的,正是越石公的兄長劉輿。司馬穎二子同時遇害。既如此,哪裏還有什麽成都王的勢力?難道是匈奴?要知道,匈奴漢國的大單於劉淵,昔日曾是司馬穎部下輔國將軍!如果是這樣……

    陸遙額頭的熱汗突然又變成冷汗了。

    他並不喜歡這種患得患失的狀態,但面臨著如此覆雜的局勢,卻又很難避免焦慮。縱使他已經是威震並州的大將,但在諸方強大勢力對抗中的鄴城,陸遙再一次深深感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渺小。

    “何雲!何雲!”陸遙大聲喚道。

    正在倚著墻頭瞌睡的何雲一骨碌爬起來:“在!”

    “你去看顧著子道公,將楚鯤替回來。盡快!”

    何雲應命而去。

    片刻後,楚鯤氣喘籲籲的奔了過來。

    “我們離開牢城後,一路上子道公都見過誰?問過些什麽?說了些什麽?”陸遙沈聲道:“你仔細想想,全都告知予我,不要有半點遺漏!”

    楚鯤想了想,開始敘述。他口才不算好,但勝在平實可靠,陸遙既然有令,他便按照時間順序一一分說,嚴絲合縫,並無遺漏。

    在他的講述中,盧志只是與他本人、與陸遙的部下們有些談話。以盧志的言辭心機,來對付這些粗魯軍漢,自然將陸遙的老底摸了個透清。另外,也細細詢問了近期各地局勢的變化情況。這些都屬平常,除此以外,似乎也別無可疑之處。而曾經與陸遙一行人同行的羊恒、李惲等,完全不曾註意到盧志,更不可能有任何交流。

    既然如此……

    “道明,究竟出了什麽事?”眼看著天色漸亮,而陸遙再度陷入深思,薛彤終於忍不住發問。

    陸遙看了看薛彤,沒有說話,先將楚鯤遣走了:“你回去吧,與何雲一起照顧好子道公。他有什麽要求,都可以盡量滿足。但,絕不能讓他離開視線!明白了麽?”

    楚鯤躬身應命離去。陸遙來回走動幾步,露出躑躅不定的神色。

    薛彤實在是狐疑的很,他待要再次發問,卻見丁渺帶了幾名部下,興沖沖地從城南北側的坡道奔上來。

    “都拿穩了!展開,展開!”

    士卒們手裏拿著的,原來是好幾面極大的旗幡。待到展開後才看的清楚,這旗幡高下約有丈許,橫約三尺。底色赤紅,上繪有一條形貌兇猛的白虎。

    丁渺拍了拍旗面道:“道明,這就是你要的白虎幡了!”

    昔日魏朝制度,有旗信四十二種用以布傳朝廷政令或軍令。其中尤以青龍幡、朱雀幡、玄武幡、白虎幡、黃龍幡等最為貴重,旗幡上繪五方神獸以示朝廷威嚴,可用以代行天子詔命、指麾軍事、監察眾將。大晉立國以寬簡,故省其四種,軍中只用白虎幡主殺、騶虞幡主和,見者無不懾服。

    卻聽得丁渺繼續道:“……這種旗幡可不是咱們自己制作的尋常軍旗可比,通常都由皇帝賜給坐鎮方面的朝廷大員,就連越石公手中也不過兩面而已,這是僅次於朝廷所賜符節的重要儀仗。沒想到建春門南面的城闕下居然藏著四面之多!可惜,四面旗幡中有兩面受損了,可惜!”

    “沒事。”陸遙舉起旗幡看了看:“盡可以使用。”

    “道明,自從與那盧子道談話過後,你就古怪的很。你要用這些旗幡幹什麽?”薛彤大聲問道。

    “是啊!”丁渺躍躍欲試地附和道:“道明,莫非你有什麽計劃麽?”此前丁渺提出包抄石勒賊軍的後路,卻被陸遙婉拒了。這顯然使丁渺很有些不甘心,此刻他的神情分明是在說,要打仗了?還是要幹別的?有什麽好事,別落下我!

    得虧沈勁還在城台下的藏兵洞裏死死睡著,否則這兩個闖禍胚子湊在一起,不知要生出什麽妖蛾子來。陸遙深深吸氣,又深深地嘆氣:“文浩兄、老薛,我確實在盤算一件事。不過……”

    陸遙來到墻台的東北角,接著漸白的天光向建春門以外眺望,口中喃喃地道:“先等等,先等等……”

    薛彤與丁渺舉步跟了上去。

    建春門是鄴城最重要的交通要道,城外五裏處,設有規模宏大的建安驛。這驛站一方面作為接待四方來人的所在;另一方面,在戰時也可用於屯兵據守,與城門呈犄角拱衛之勢。

    此時,這兩處俱是燈火通明。燈光映照下,許多影影綽綽的身影往來奔走。那是乞活軍正從鄴城以南各處營地火速集結而來。他們以建安驛為中轉站,在這裏整頓建制和裝備後,再經過建春門進入鄴城,準備投入到與賊軍的作戰中去。

    昨夜,乞活軍校尉田蘭以數百人偽裝出了萬人大軍的行動,以此迫退石勒的攻勢。但此刻,聚集在建春門和建安驛兩地的乞活軍絕對超過了萬數!

    丁渺和薛彤也看到了這個忙碌的景象,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都松了口氣。

    而陸遙濃眉深鎖。他想起了盧志適才與自己的對話。

    “道明,我在建春門左近觀望乞活軍上下的情態。這些將士的確都是驍勇敢戰之士,絕不懼戰怯敵。雖然此前與石勒所部作戰時損失非常重大,但所有人都對勝利充滿了信心。而領軍的李惲、田甄等將校也鬥志昂然。他們調動了相當數量的精銳入城,決心在次日的戰鬥中驅逐賊軍,收覆鄴城。”

    “誠如子道公所言,乞活軍全由強悍的並州流民組成。他們的戰鬥意志遠遠超過普通的朝廷官軍。”

    “沒錯。這樣的強兵,連盧某也不得不佩服。可是……他們是不是忽略了另一名大敵呢?”

    “什麽?”

    “乞活軍上下皆因迫退了石勒所部賊寇而信心十足,故而制定了大舉進軍的計劃。可道明你有沒有考慮過,作為河北群寇大首領的汲桑,現在何處?”

    “那汲桑此前曾派遣驍將黃國攻打建春門,受挫於閣下的計謀之後,便無其它動作。想來……”

    “賢侄,你非河北人,不知那汲桑的厲害。汲桑雖出身於草莽,但卻精通韜略、雄武絕倫,故而成都王鎮鄴城時,就曾遣使深相結納,更贈以兵甲器械以助其聲勢,引以為外援。據說近歲以來,此人先隨成都王舊將公師籓起兵,率軍轉戰大河南北,屢破州郡。公師籓敗死之後,汲桑盡數收編其余部,實力不衰。如今更卷土重來,奇襲鄴城,斬殺新蔡王司馬騰……鄴城之內,兩軍鏖戰數個時辰,作為賊軍總帥的汲桑卻無所作為。道明,你覺得這正常麽?”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5
第五十三章 雙雄(七)

    河北群寇的大當家汲桑。陸遙簡直忽略了他才是此番奇襲鄴城的罪魁禍首。

    或許是受到後世史書記載的影響,此前,陸遙真的沒有太將汲桑放在眼裏。

    出於思維慣性,陸遙總覺得此人不過是成都王舊將公師籓的副手,以性格兇暴殘忍而著稱的土匪頭目,是在史書上留下聊聊數語的過客罷了。哪怕汲桑的部下猛將黃國幾乎將李惲等人逼進絕路,哪怕傳聞說這汲桑親手斬殺了新蔡王司馬騰,陸遙依然對他缺少足夠的重視。

    但正如盧志所說,曾經橫行於大河南北,攪動了天下局勢的悍賊,怎麽可能是頭腦簡單、唯知擄掠財貨的尋常土賊?

    丁渺站在陸遙的身邊,同樣眺望著建安驛的方向。

    看了一會兒,他突然有些惱怒地道:“乞活軍頻繁調動,看來要和賊軍大幹一場了。可他們怎麽就把我們晾在這裏?說起廝殺打仗,難道不該問問咱們的意見?”

    陸遙瞥了丁渺一眼,搖頭道:“乞活軍中與你我品秩平齊的,唯有揚武將軍李惲而已。文浩兄莫非打算去毛遂自薦擔任乞活軍副帥,將五校尉都擠到一旁?”

    自從受命手把建春門南面的城台之後,陸遙等並州來人就再也沒有得到乞活軍眾將校的消息。很顯然,乞活軍並不希望在將要到來的大戰中給陸遙等人出風頭的機會。在乞活軍的將士們看來,曾經因畏懼匈奴而逃亡魏郡,已經是武人的羞恥。結果劉琨的晉陽軍大破匈奴,聲威煊赫;而自家居然連鄴城都沒有守住,竟然坐視著新蔡王司馬騰為賊寇所弒!

    在如此巨大的反差之下,大概自李惲以下的乞活軍高級軍官們唯一的念頭就是擊敗敵軍,奪回鄴城,還要斬殺汲桑這個膽大妄為的賊徒……重要的是,必須在陸遙等人不插手的情況下。於是,作為目前鄴城軍職最高的武衛將軍丁渺和牙門將軍陸遙,便只能帶著三百人坐守城台,與石勒的部下繼續對峙了。

    這局面自然令丁渺很不樂意。他格格作響地磨著牙,瞪著眼睛看了看建春門,又看看遠處的建安驛,終於泄了氣。他咚地一聲坐倒下來,口中嘟囔道:“李惲那廝用兵倒也中規中矩,說不定,這趟當真只有看戲的份兒了。”

    “未必!”陸遙像是最終下定了決心。他看了看丁渺,一擡手將丁渺拉起來。

    “嗯?”丁渺凝視著陸遙:“道明兄是說……”

    與此同時,在乞活軍的隊列中,李惲滿臉郁色地策馬而行。

    從昨夜得報三台失陷到現在,已經將近六個時辰。

    這六個時辰裏,乞活軍的將士緊急集合、調動、投入作戰、占據各處要地,數萬之眾沒有任何一人能得到休息的。想到整座鄴城絕大部分都被賊軍所占據,眾人都清楚,天明之後,必然會迎來慘烈的戰鬥。

    僅僅是在建春門附近由田甄指揮的一次阻擊,就給乞活軍帶來了超過四百人的死傷。許多屍體和傷者被陸陸續續地擡出城外,被安置到了當初的建安驛、後來的紅袖招裏面。看到並州的鄉黨子弟們遭到這樣的損失,李惲的心情很是覆雜。

    他策馬往建春門的方向行去,短短數裏地,沿途不得不幾番為派遣入城的軍馬讓路。待到終於找到將本營設在官道旁的一處坡地、負責具體軍事指揮的田甄,足足小半個時辰過去,天光都大亮了。

    “老田,”李惲沈吟著,努力將話語說得和緩些,不帶有明顯命令的語氣:“將士們一夜沒有休息了,都已經疲憊的很。你看,是不是下令讓大家歇歇?”

    李惲並沒有告訴過陸遙,雖然他官拜揚武將軍,為乞活軍的統帥。但由於乞活軍來源於並州流民,軍中宗族勢力強盛。身為校尉的田甄、田蘭兄弟,其實擁有至少不下於他的實權。很多事宜,李惲也只能和他們商量著辦。

    而此刻,在李惲最初被困城中、其得力副手薄盛重傷的情況下,軍事指揮權已經幾乎完全落在了田氏兄弟手裏。

    田甄用一把染著紅褐色血跡的長刀柱地,沈默地看著將士們列隊前進,看上去殺氣騰騰。適才的戰鬥中,他以巨大的傷亡迫退了石勒部下驍將呼延莫和郭黑略的進攻,作戰最激烈時,他本人親自提刀上陣,斬殺數名賊寇,自己的左肩和左腿也都受了不輕的傷。

    聽得李惲的話語,田甄甚至都沒有移動視線。他咬牙喝道:“數萬並州子弟,都是跟隨新蔡王背井離鄉,來到魏郡。如今到處都傳聞新蔡王死於賊寇之手,我們若不能為殿下報仇雪恨、將這些賊人碎屍萬段……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這個……”此番言語一出,頓時聽得李惲為之愕然。

    新蔡王為人如何,已經無須多說了。前些日子大家喝酒罵娘的時候,也沒見田甄有什麽忌諱,怎麽此刻卻忠勇到了這等地步?

    他也是久歷官場的人物,眼神余光一掃,便看見羊恒滿臉倦容地立在不遠處。李惲於是自以為心領神會,他上前一步低聲說:“老田,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吧……”

    沒想到這話竟使田甄怒了。他揮臂將李惲推開,大聲向士兵們號令道:“所有人聽著,加快速度!繼續前進!”

    李惲畢竟是朝廷宿將,官秩二千石的將軍,是田甄的正牌上司;他好意相商,哪裏想到被如此生硬地頂回來。頓時不禁有些動氣:“老田,你這是何意?將士們已經疲憊了,你看看他們的臉色,看看他們的腳步。這個樣子,怎麽能打仗?”

    大敵當前的時候,自己卻看不懂得力部下的想法了,李惲突然產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懶得和田甄再做口舌之爭,他高聲喚來自己的親兵隊長,要他們截住從建安驛方向絡繹趕來的隊伍,盡快安排營地,無論如何都要讓將士們暫作休憩。

    剛剛吩咐了幾句,還沒等李惲喘上一口氣,他突然感覺到腳下的地面猛烈顫動起來。

    “怎麽回事?”李惲遽爾色變。

    “殺——!”下個瞬間,驚天動地的吼聲仿佛成千上萬道滾雷響起。那殺聲震耳欲聾,就連空氣都為之顫動,從建安驛的東面、聲音來處的方向激起了一陣狂風,席卷過乞活軍的隊列!

    李惲急回身看去,眼睛卻正朝向乍然升起的太陽,被強烈的光線刺的一陣眼花。他猛地揉了揉眼睛,或許是用力太大了,以至於眼珠子生痛。但他哪裏顧得上這個?

    而當他終於看清楚東面的情況時,巨大的震驚和恐懼立刻掇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難以支撐下去。

    在那裏,上千名騎兵正從遠處綿延的林地間出現。即使是在急速奔馳的時候,他們竟然也能序地列成了幾條橫隊,每條橫隊的寬度都接近或超過兩裏。一道道橫隊就像是一道道從深海生成的滔天巨浪,向著疲憊不堪、毫無戒備的乞活軍沖來!

    不用說了,李惲已經知道來者是誰。

    那是汲桑。李惲握拳敲打著自己的胸膛,咚咚作響。

    李惲乃是新蔡王任並州刺史時的部將,也曾經歷過無數場與匈奴人的浴血鏖戰,絕非沒有經驗的庸將。在調動部隊的同時,他沒有忘記向南北兩個方向派出多支斥候,一方面掌握部隊側翼的狀況,同時也監控鄴城其余各門的賊軍動向。

    但李惲卻不曾特別註意東面的情形,畢竟那裏與鄴城是相反方向。他怎也想象不到,傳聞中忙於搜刮鄴城財富、已經無意於戰事的汲桑,其實早就不在鄴城之內。在攻破宮城,斬殺新蔡王以後,他立即以鄴城的繳獲拼湊出了相當規模的騎兵,隨即率隊從廣德門出擊,經過一整夜的奔馳,這支汲桑親領的精銳部隊終於包抄到了鄴城以東,乞活軍的後方!

    李惲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電光石火之間,他已經明白了:或許,汲桑原本打的是內外兩路夾攻,奪取建春門的主意;但此刻,由於乞活軍急於揮軍入城,卻給了汲桑一個更好的機會,一個徹底擊潰乞活軍的機會!

    再怎麽樣的強兵,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到敵人大舉突襲,也難免陷入混亂。

    從陸遙所在的城台上眺望,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乞活軍的慘狀。

    首先崩潰的是集結在建安驛附近的部隊。這些將士很多都是從數十裏以外的營地連夜趕到的,他們根本不曾列成作戰的隊列,而是在若幹軍官的帶領下,排成適合行軍的長蛇陣。在汲桑所部騎兵的沖擊下,他們出現了慘重的傷亡,然後理所應當地崩潰了。

    而他們的崩潰就像是投石入水所激起的波紋,立刻將恐慌的情緒傳染給了整個乞活軍的隊伍。在汲桑騎兵有意識地驅趕下,越來越多的將士開始向西面奔逃。這些逃竄的將士又將試圖列陣抗敵的其他將士沖散。遠遠看去,乞活軍就像是一座從頂部開始塌陷的松軟雪堆,緩慢、但是不可逆轉地倒向地面。

    這樣的局勢,也是不可逆轉的敗局。

    丁渺臉色丕變:“被那盧子道說準了……”

    薛彤的臉色也變了:“難道真的要……”

    沈勁終於自睡夢中被吵醒,他三兩個箭步上得墻台來,結果被這景象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罵道:“他……他媽的……這怎麽回事?這可怎麽辦?”

    而丁渺和薛彤一齊看向陸遙。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5
第五十四章 雙雄(八)

    建春門到建安驛這一帶的重要性,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建春門是鄴城最後一個還在晉軍掌握中的城門,而建安驛是能夠用以拱衛它的唯一據點,建春門到建安驛的區區數裏官道,是城內十萬軍民最後的的生命線。

    而眼下的局面,這條生命線仿佛已經化作了絞索,套在脖頸上慢慢地收緊了。

    站在城台高處,可以清晰地看到建春門外一馬平川的原野。在原野上,汲桑騎兵正在一次次地沖擊乞活軍的隊伍,就像是成群結隊的餓狼無情地撲擊、撕咬,從獵物身上挖下一塊塊血肉。

    而乞活軍對猛烈的進攻應接不暇,他們已經失去了統一的號令和建制,從上到下都完全亂了。在勉強與敵軍相持的幾個位置,每時每刻都有滾滾人頭落地,隨之飆射出的怒血就如同地底湧泉般此起彼伏,將空氣都染成了慘烈的紅色。而在戰線的後方,更多士卒毫無目的地奔跑著,當敵人的鐵騎殺到時,就輕而易舉地將他們挨個砍殺。

    如此情形,大勢已去。除非是瞎子,否則絕不會指望乞活軍還能支撐多久。

    更可怕的是,隨著城外的乞活軍遭到重創,駐紮在南面墻台的石勒所部賊寇明顯有了調動的跡象!

    城台上的眾人連聲叫苦,士卒中間更是竊竊私語不斷,隱約有些騷動。若不是乞活軍將士畢竟強悍,又以陸遙丁渺帶到魏郡來的勇士為骨幹,只怕這時已經一拍四散,各自逃命去也。

    這時候當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無論是戰是守是逃命,都該立即決斷才是。偏偏他們的主將四人排成一列,凝視著那片殺戮戰場,誰也不說話。

    距離四人不遠處的,除了並州勇士若幹人,還有一些乞活軍的基層軍官。他們多半都已經面如土色,將士們彼此施著眼色,比劃著手勢,想要攛掇哪個膽大的去催促。來來回回了幾次,這個任務落到了姜離身上。

    姜離有些為難。雖說這位陸將軍貌似為人不錯,可畢竟是個將軍!區區一個什長,也敢在牙門將軍、平北司馬面前胡言亂語麽?可兩邊袍澤弟兄們瓷牙咧嘴

    咬了咬呀,姜離一瘸一拐地向前幾步,躬身施禮:“將軍,這情形怕是有些危險,咱們是不是……”

    “姜什長,稍安勿躁。”陸遙突然從沈思中反應過來,輕松地向姜離笑笑,又轉向丁渺等人:“文浩兄、老薛和老沈,你們看,我等的人來了。”

    “盧志?”

    大家一起回身去,便看見與何雲並肩匆匆而來的盧志盧子道。

    “道明,接下去是拼卻性命廝殺的時候,叫這書生來何用?”丁渺老實不客氣地問。

    丁渺雖然年輕,卻是經歷過無數生死搏殺的沙場悍將,自然有他獨到的眼光和判斷。

    按照形勢發展下去,鄴城的失守幾乎沒有懸念。眾人如果不想被賊寇圍死在鄴城之中一鍋端,就要馬上籌備突圍。而這必然會是極度危險的行動,面對著無數如狼似虎的賊寇,此刻站在墻台上的數十人,還不知道能有幾人看到明天的太陽。縱然以丁渺的神勇,也不敢說一定就能脫離險境,更不用說盧志這樣一個半老讀書人了。

    丁渺的地位畢竟與他人不同,談吐中無須顧忌。他的這番話語其實是在問陸遙:眼下的情況,自保尚且難如登天,何必再找個累贅?

    陸遙笑了笑,向盧志伸手相請:“子道公,今天淩晨時您向我說的話,可以告訴眾人了。”

    盧志楞了一楞。他難以置信地看看陸遙,重重地哼了一聲,指著城墻外慘絕人寰的戰場道:“你看看這般局勢,我還有必要說麽?”

    僅僅在大家三言兩語的時間裏,乞活軍的戰況變得更加不利,與其說在作戰,不如說是單方面的遭受屠殺了。盧志這般人物,自然知道這代表了何等危險的局面。饒是他自詡智計百出,也覺得大勢已去。這時候,各人的性命尚且如風中殘燭飄搖,這陸道明居然還想著適才自己說的那些話?

    盧志滿心不願,可陸遙稍許提高了嗓音,不容拒絕地道:“有勞子道公。”

    而眾人也都覺得匪夷所思。

    沈勁的性子最急,本來當場就要跳起來喝問。可他突然想起數月前晉陽被圍時,他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出格的話,最後雖然陸遙寬厚未予處置,可後來不知被薛彤、鄧剛等人狠狠教訓了機會。

    於是沈勁硬生生將言語憋回去,以致整張臉都變作了紫脹色。

    丁渺薛彤二人倒有些城府,並不多言。

    “既然道明賢侄有意,老夫便再說一遍又如何?”盧志嘆了口氣,端端正正地跪坐於地:“這話說來可就長了……盧某原是成都王謀主,歷任魏郡太守、左將軍,得朝廷賜爵武強侯。老夫所事奉的成都王殿下,乃是這些年來的紛亂朝局中,一度接近至尊之位者。成都王為人嚴正,尚未就國時,曾公開呵斥勢壓當朝的權臣賈謐,維護湣懷太子的尊嚴。道明,這位賈謐賈長淵,你是見過的。當日陸士衡、陸士龍等人,都是阿附於此君羽翼下的金谷二十四友之一……”

    陸遙微微頷首,倒是丁渺有些不滿:“老兒,你快些說罷,不要跑題。”

    原來所謂金谷二十四友中,還有如今的並州刺史劉越石與其兄長劉輿在內。那等攀附權貴的舉動,如今看來著實不適宜多所宣揚,丁渺便首先聽不下去了。

    盧志自不去理會這等小毛孩子的叫囂:“殿下的性格很好,對我盧子道更是毫無保留的信任。自從他因得罪了賈謐而出為鎮北大將軍、坐鎮鄴城,盧某就為他出謀劃策。前後將近十載,君臣之間如魚得水,十分相得。縱然蜀漢先主、丞相,不過如此爾。”

    “數年之後,成都王擊敗諸家對手,勢力達到極盛。囊括河北,及於荊州,封國合計二十郡,天下精兵半數隸之。當其時也,成都王威聲所至,天下晏服。如今執政的東海王司馬越與殿下相比,真是遠遠不如。”

    “然而盧某也深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的道理。雖然成都王的雄圖大業蒸蒸日上,但出於萬一的考慮,我也為日後形勢有所變動,做了些許安排。其中有一項,便是在河北物色了一名聲名鵲起的馬賊,派遣了若幹忠誠而精銳的部下隱姓埋名,暗中投入這馬賊的部下。如此一來,這馬賊的兵力雖在外人眼中與成都王毫無關聯;緩急之時,卻是足以發揮巨大作用的一支奇兵。”

    “沒想到的是,不久之後,成都王久居高位,日漸驕奢。盧某因為言語不得喜愛,逐漸被排斥出了幕僚圈子。新為成都王所用的,有巧言令色的宦官孟玖,也有名過於實的吳人陸機和陸雲。”

    陸遙神色一黯,他雖為晚輩子弟,但也不得不承認,士衡公和士龍公其實均非統領兵馬的大將之才。

    盧志繼續道:“唉,之後的事情也無須再說。總之,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成都王在鄴城喪了命,我做的那些布置,自然也就再無用武之地。直到昨夜盧某被道明相救脫困,才知道這一年來,河北局勢竟然變化如此劇烈,有些事情,當真怎麽也料想不到。”

    說到這裏,身邊諸人幾乎都瞪大了眼睛,俯下身形聽著。盧志嘆了口氣道:“各位,實不相瞞,如今攻打鄴城的賊寇汲桑,便是昔日我暗中栽培的那支奇兵了。”

    雖然眾人聽他先前的言語,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還是被駭得呆住了。

    還沒回過神來,卻見一個身影飛撲過去,將盧志壓在身下亂打:“老匹夫!老賊!你這廝害了我們多少弟兄的性命!”

    大家定神去看,才認得那人正是姜離。身為乞活軍的一員,眼看著無數將士折損在與汲桑賊寇的戰鬥過程中,結果卻知道汲桑賊寇正是盧志刻意栽培而起,哪裏容得他不怒。

    只是,昔時謀算天下的大智囊,今日若是死在一個小卒,手裏未免窩囊。於是眾人趕緊把姜離拖開。

    “子道公,還請繼續。”陸遙淡淡地道。

    盧志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口角溢血,不過好在都是些皮外傷勢,並無大礙。他喘息了幾聲才接著說下去:

    “當年經我親自挑選,安排以各種名義投入到汲桑麾下的,共有十五人。這十五人自非什麽知名的大將,但文韜、武略、身手,都是百裏挑一,而且絕大部分都是世代追隨殿下的忠貞之士,隨時願為成都王殿下肝腦塗地。以他們的才能,輕易就都做到了汲桑軍中有實權的首領。我與他們約定,如果成都王的大業順利無礙,他們自管做他們的賊寇,盡可剽掠大河南北以削弱山東諸王的實力。待到成都王榮登大寶,自然會重招彼等於麾下。而如果事有不諧……”

    盧志伸手指了指陸遙請丁渺前往建春門左闕密室中取出的四面白虎幡:“如果事有不諧,則以四面白虎幡齊出為號,斬殺汲桑,並聽從持白虎幡者之令行事!我向陸將軍所說的,便是因此而來,只需取得白虎幡在手,翻掌之間就可招募數千精銳之眾,斬殺汲桑、石勒!”

    丁渺、薛彤、沈勁三人俱都驚呼。

    沈勁想了想,突然急躁道:“盧老頭……子道公!怎不早說?你看看,看看如今這樣子,賊勢猖獗至此,我們拿著這旗幡卻給誰看?”

    “老夫怎知道汲桑如此兇猛,乞活軍如此無用?你真當我是無所不知的神仙麽?”盧志不禁怒了:“我早就與你們將軍說,願以此助他一臂之力。怎奈你們將軍以私怨而害公事,拖延至此,便沒了機會!”

    牽涉到陸遙,眾人都不好多說什麽。

    沈勁只得跺了跺腳,罵道:“他媽的,難道要我們就這麽舉起白虎幡,沖出城外去?那是送死!”

    忽聽陸遙深深吸了口氣:“有何不可?”

    這句話說得並不響亮,但落在眾人耳裏,真如平地起了一串炸雷。

    “將軍,您的意思是……”薛彤愕然地問。

    “楚鯤,來!”陸遙招了招手。

    原來楚鯤不知何時登上了城台,侍立一旁似乎有些時間了。

    “命你辦的事,辦的如何了?”

    楚鯤躬身道:“稟將軍,現已收集軍馬三十六匹,隨時等候取用。另外,也和建春門那邊的薄盛校尉說過了,如您有令,他隨時讓開通道,放我們出城。”

    陸遙頷首道:“馬匹搜羅不易,比我想的稍許少了些,但也足夠用了。”

    丁渺或許是感覺到了什麽,他的雙眼裏簡直要放出光來:“道明!道明!道明!”

    陸遙徑自往城台另一邊過去,擎起一面白虎幡試了試分量:“除了我,還需要三十五個人。諸位,誰願與我同去取那汲桑的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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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戰鄴城(一)

    建春門外,戰事仍酣。

    乞活軍既失先機,便步步失機,能夠支撐到現在,其實僅僅因為他們人數上的優勢而已。而此消彼長之下,汲桑的精銳騎兵們越發地鬥志昂揚。他們縱橫來去,沖殺得痛快淋漓。

    此刻,兩軍糾纏的主要戰場,是以建安驛為核心的一塊方圓數裏的平原上。放眼望去,只見戰場上各色旌旗往來招展,穿著雜色戎服的乞活軍步卒四處奔走,而汲桑所部騎兵則一次次沖撞入他們勉強保持的隊形裏,將他們打散、碾碎。

    此番隨汲桑攻來的騎兵其實總數不過千余,但都是隨他轉戰南北的精銳虎賁之士。他們奮勇沖殺,數千只鐵蹄踐踏地面,激起漫天煙塵。只聽得有人高喊:“殺!殺!殺!”而千百人隨之同聲應和,恍如鬼神附體,更覺殺氣直沖霄漢。乞活軍上下,無不為之氣奪。

    一部分位置比較有利的乞活軍,這時退入了建安驛中據守。而騎兵們根本就不去理會這些殘兵敗將,他們像是海中的浪潮,自然而然地向礁石兩邊繞開,繼續沖擊著乞活軍的大隊,收割無數的性命。

    汲桑得意地輕笑兩下,咽喉裏發出呼嚕呼嚕的痰液翻滾聲:“看來無須本大將軍上陣了。”

    說著,他將手中巨大的斬馬劍慢慢歸鞘。

    這把斬馬劍是他慣用的武器,而劍鞘則是新從白藏庫中搜羅來的重寶。劍鞘上鑲嵌著色澤艷麗的珊瑚、珍珠、金青石和各色珠寶,在晨曦之下,更顯得流光溢彩,華貴不可名狀。這劍鞘裏原有的寶劍也是一把斬馬劍,但卻是未開鋒的儀仗用物。故而汲桑毫不猶豫地丟了那樣子貨,而把劍鞘拿來使用。

    畢竟不是原配的劍鞘,使用起來總有些滯澀的感覺。隨著汲桑引劍歸鞘的動作,劍身與劍鞘摩擦,發出輕微而尖銳的響聲。

    這種聲音雖然不響,卻極其刺耳,簡直就要將耳膜都割裂開來,但唯獨汲桑卻絲毫不以為意。事實上,汲桑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充滿了令他人不快的特質。他那聽了令人忍不住要清嗓子的混濁嗓音,那不辨寒暑、於酷熱時身著皮裘的古怪習慣,那動輒翻臉殺人的殘暴行為,種種令常人難以接受的東西都集中在這條精瘦大漢的身上,偏偏成就了令大河兩岸無數軍民聞風喪膽的巨寇。

    汲桑的部下,除了如石勒這般獨領軍馬的大頭領以外,又有能征慣戰的健將十余人。此刻,黃國等若幹將校仍在鄴城之內擄掠,隨侍在他身邊的部下,以騎將劉飛為首。

    劉飛身高八尺有余,姿容魁偉,相貌堂堂。此人乃是汲桑軍中少有的文武雙全之將,而其梟勇威名更與黃國相差仿佛。汲桑軍中往往稱他匪號“飛鷙”。所以有這個稱號,一者因他身手矯健,二者是騎術精湛,三者是因為他眼力仿佛鷹隼,最擅長率領精騎奔行於戰場上尋暇伺隙。

    劉飛突然策馬趨近汲桑,沈聲稟道:“大將軍,你看那個方向。”

    他所指示的方向是戰場的東側邊緣。在那裏,數十名乞活軍士卒組成了一個小小軍陣。這批士卒中居然有若幹甲士,顯是乞活軍中高級將領的護衛。他們攏成一個圓陣,將幾名貌似緊要人物者護在垓心,一路且戰且退,倒也算是冷靜。

    帶領部下四面猛攻這批甲士的,是一名赭巾裹頭的悍賊。此人汲桑認得,乃是烏桓人落落。落落指揮著手下眾騎圍著敵人團團亂轉,口中尖聲利嘯著,時不時地迫近去砍殺一番;另一些手中有弓箭的賊寇,則在稍遠處盤旋,覷得機會就以箭射之。這是輕騎對抗步卒的標準戰法,汲桑的部下們許多都是河北各官營牧場的牧奴出身,又有很多胡人,故而都運用熟練的很。如落落這等烏桓人更不在話下。

    可是,這情形有何特別值得註意之處?

    汲桑冷哼一聲,正待轉頭去喝罵劉飛,突然間,一彪騎兵從斜刺裏猛地沖了出來!這些人來得疾如電閃,更兼人如虎、馬如龍,驍勇難擋,頓時將落落的騎兵撞得七零八落。

    “這是什麽人?”汲桑眼神一凝,精光連閃。

    這隊人馬,自然是陸遙、丁渺等三十六騎。

    三十六名晉軍騎兵,人人奮勇,而丁渺一馬當先。

    自從晉陽大戰結束之後,這位晉陽軍首屈一指的猛將便未曾撈得半場廝殺,在鄴城數日的際遇更是憋屈之極。此刻他高呼陷陣,仿佛要將數月裏積攢的精力一起噴發出來那樣,所向披靡!

    他平日裏所用的雙鐵戟原與大家的行李放在一處,收在通商裏的客舍之內。結果因為紅袖招中事,眾人一齊被抓入牢城,行李什物之類自然都不在身邊了。故而此刻丁渺手中舞動的,乃是臨時揀來的兩柄沈重鐵椎。

    鐵椎是重兵器,不講究招數精奇,而純以猛力制人。落在膂力過人的丁渺手中後,更顯威力強橫。他以雙足控馬前行,將兩柄鐵椎揮舞得如旋風般。鐵椎所到之處,無論人、馬,都筋斷骨折,竟無人是他一合之敵。落落正待呼喝手下對抗,只一眨眼,便被丁渺突到近前。落落來不及舉刀相抗,只舉起左手抵擋。結果丁渺手中鐵椎呼地落下來,直砸到腰的位置方停。落落臂骨斷裂、頭顱粉碎、腦漿迸濺、就連脊椎都啪啪啪地爆裂了許多,頓時慘死。

    有丁渺當先開路,三十六騎無不大呼酣戰,如風卷殘雲。瞬間便殺散了圍攻這股乞活軍的賊寇,掩護著剩余下來的乞活軍甲士匆匆退後。

    此時汲桑的部下們正與乞活軍混戰作一團,這股騎兵數量極少,又無旗號,竟被他們尋得個空子一路奔命,退回建春門裏去了。

    眼看這般情形,汲桑冷哼一聲,眼中兇光暴現。

    他自用了匈奴漢國陳元達侍郎的計謀殺入鄴城,先取三台,後奪宮城,親斬新蔡王於劍下,一路所向披靡,殺得晉人雙股戰栗。縱然是聲名在外的乞活軍,也只有在他手上掙命的份兒。沒有料到的是,分明大局底定了,這區區三四十人的晉軍騎兵竟然如此勇敢,在他眼前殺死了得力部下落落。或許此輩不過是螳臂當車,卻使得他感到受了侮辱。

    他將韁繩握得格格作響,註視左右道:“卻不曾想晉人之中尚有勇士……”話音未落,只聽身周諸將一齊驚呼。

    原來那彪騎隊掩護步卒退入建春門後,並不曾稍作停留。在建春門上駐守的將士狂呼亂喊聲中,他們又一次殺出城外!

    說時遲,那時快,幾個呼吸之間,他們從兩支汲桑部下大股騎兵的縫隙中穿過,猛地撞入到另一部沒有註意到他們的小隊騎兵側翼中去。

    這支晉軍騎隊人數雖少,但卻都是罕見的勇士,汲桑的部下們雖然也都是兇悍敢死的賊寇,但猝不及防之下,哪裏是他們的對手?轉眼間,汲桑部下騎兵就被撞得七零八落。待到晉軍騎兵昂然殺出之時,只留下滿地屍首狼藉,而那些晉人居然又一個不少地聚到了一處,馳騁如電,繼續向前沖擊。

    若是兩軍正面沖殺,汲桑所部騎兵的數量三十倍於彼等,便是用馬蹄踩踏,也將他們踩成肉泥了。偏偏此刻乞活軍上萬敗兵猶在聚散往來,將賊寇們的隊伍也帶得散亂了。適才賊寇們只覺殺得痛快,此刻緩急之間想要集合起來,卻不是那麽容易!

    汲桑自然清楚,若是放任這支晉軍往來沖殺,對己方的士氣大有損害。再多想一步:己方騎兵畢竟只有千余,而乞活軍則有萬數,若是乞活軍的士氣被這支騎兵激發起來……那便有大麻煩了!

    汲桑左側的臉頰連連抽搐,他左右看了看,以馬鞭指向一將:“徐宣,你去!”

    徐宣乃是汲桑麾下得力的賊首,武藝精熟,驍勇善戰;雖然不及黃國、劉飛那般剽悍,也在與官軍的無數次廝殺中爭得了偌大勇名。因他擅使長槊,部下騎兵也都用長槊鐵矛等兵器,最擅強攻惡戰。

    聞得汲桑發令,徐宣高聲領命,躍馬而出。數十名本部騎兵緊緊相隨。

    那晉軍騎兵這時依然接連突破了兩處己方小股部隊,正打了道斜線,往建春門方向退去。徐宣既受汲桑之令,便縱馬取直線攔截。數十騎沿途橫沖直撞,將攔在前路的乞活軍或是賊軍都一一撞開。

    約摸距離建春門還裏許遠近,徐宣終於將這股晉軍騎兵截住了。他將掌中長槊舞了個圓弧,縱聲狂吼:“殺!”身後數十騎同時將長槊探出,縱馬加速前沖:“殺!”

    那支晉軍騎兵似乎無心戀戰,故而並未組成作戰的隊列,只是一再驅馬往建春門奔去。

    要說兩邊所使用的戰馬,委實有些差別。徐宣所部騎乘的,都是從鄴城北部銅爵園中奪取的大宛良駒,奔行的速度較之對手要快出兩三分。

    兩隊騎兵追逐到距離建春門五百步左右時,徐宣等人的長兵器已然只在晉人後心弄影。

    就在這時,晉軍隊中一人突然返身。

    他手中不知何時已持了一把強弓。開弓如滿月,撥弦如霹靂,箭去如流星!

    下個瞬間,徐宣便額頭中箭,滾下馬來。

    徐宣的部下們頓時忙亂,也不知該繼續追擊,還是該趕緊停下來看看首領生死如何。稍作猶豫,兩邊的距離便即拉遠。那股晉軍騎兵居然優哉遊哉地又回建春門去了。

    這情形,教汲桑看的真切,當即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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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戰鄴城(二)

    汲桑大怒,臉色鐵青。

    他原本慢慢撫弄著胯下駿馬的紛披鬃毛,突然間手上猛然使力,竟然將那順滑的鬃毛猛揪下來大把。馬兒吃痛,憤怒地振鬣嘶鳴,跳起來四蹄騰踢著連連旋轉。

    這匹馬是鄴城銅爵園中上千良馬裏精選出的佼佼者,高有丈許,筋骨強健,青白相間的毛色潤澤得能放出光來,故而得名曰“菊花驄”,當真是神駿如龍的名馬。這一發力縱躍,四枚鐵蹄踏得數丈之內煙塵滾滾,威勢駭人。

    隨從在汲桑身邊的眾將都吃了一驚,急忙要搶上前去。才剛舉步,卻聽得煙塵之中鏘然作響,汲桑斬馬劍出鞘,猿臂輕擺,那菊花驄較常人身軀還要粗壯的馬頸便已一揮而斷,身首分離。

    毫不猶豫地斬了千金難買的駿馬,汲桑穩穩地落地。自有人重新備馬牽來,他縱身上馬,仿佛適才只是幹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渾然不覺濃稠的馬血幾乎漸了他一身,血液從甲胄上滴下,散發著特殊的腥氣:“那支騎兵,究竟是誰的部下?領軍的是誰?”

    汲桑賊寇自從公師藩失敗後,便屯軍於安陽以南、黎陽以北的內黃澤一帶休養生息。雖說並無大舉,但賊寇們與乞活軍之間仍然多有小規模的沖突。故而汲桑對自李惲以下,田甄、田蘭、薄盛等各校尉及軍中敢勇者,基本都有了解。但這支縱騎突陣的晉軍……汲桑看的清楚,其中沒有熟悉的面孔。

    汲桑疑惑的視線從諸將面上依次掠過,諸將一一俯首,全都表示不知其人底細。將將看到位次最末的兩人,赫然是黃國的部下陳沛、石勒的部下劉征。

    這兩人分別奉黃國、石勒之命來尋汲桑,因為汲桑行軍神速,他們緊趕慢趕了半宿,直到這時才終於追上了汲桑的本隊。當著汲桑眼神所至,陳沛一語不發,深深低下頭;而劉征皺眉想了想,似乎要說些什麽,最終也俯首下去。

    哪怕是這些各自皆有勇名的戰士,面對著汲桑這個兇煞之人,他們除了畏懼,還是畏懼。

    “無用!”汲桑冷哼了一聲,一夾馬腹,徐徐靠近戰場。

    汲桑的騎兵與乞活軍主力在建安驛周圍搏殺,而建春門附近倒顯得平靜一些。先期入城的乞活軍將士擠擠攘攘地在城門前的廣場上整隊,雖然並州人民風剽悍,面對著如此絕望的場面,將士們都有些沮喪。

    這本應是軍官們發揮作用的時候,但他們的上司田甄陷在城外生死不知,而組織建春門一線防禦的校尉薄盛畢竟帶著重傷、精力不濟,結果將士們便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才好。而隨著城外的戰局日漸處於下風,不利的消息一條條傳入城裏來,令得他們的士氣愈來愈萎靡了。

    直到陸遙兩次出城廝殺,頭一回居然將田甄救了回來,第二回也頗得了些斬獲;這才讓將士們的心理稍許穩定了一點。有些膽大的將士便往城樓上奔去探看。

    薄盛這時帶了若幹人在門外依托兩邊城闕布防,城樓這裏只有個低級軍官負責,哪裏阻攔的住。轉眼工夫,城頭上滿滿當當地站滿了眺望遠處的將士。

    建春門的城樓一角,站著盧志、胡六娘和冉瞻等人。冉瞻將陸遙等人兩番突陣的英姿看在眼裏,只覺心潮澎湃,他驕傲地大聲說:“快看,那是陸將軍!並州的陸將軍!”

    距離冉瞻不遠處,有幾名士卒靠在女墻下竊竊私語。有人疑惑地問道:“哪個陸將軍?我怎麽沒聽說過?”

    “你這個不長眼的,陸將軍就是當年並州的陸軍主,就是剛才遣將殺了司馬瑜的那位!我們並州軍的老底子!”說話的人又感慨,又得意。

    “對對,就是他!”另一名士卒繪聲繪色地道:“我聽說,這位陸軍主最是善戰,就連李將軍都是佩服的。他數月前在晉陽陣斬匈奴勇將喬晞,又擊敗了石勒的數萬大軍,如今已成了並州劉刺史麾下最得力的大將!”

    “有陸將軍在,匈奴人以十萬大軍都沒能拿下晉陽。汲桑石勒這批賊寇又怎麽可能贏得了?一會兒我要跟著陸將軍出去殺流賊,立戰功!”有個年輕的士卒躍躍欲試地道。

    左右兩人一人給他一記:“有命活過這場再說吧,說什麽戰功!”

    “有沒有戰功我不在乎。反正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賺了!”稍遠處一名士卒恨恨地道。說這話的士卒闔家上下都已死在這些年的戰亂中,他對自己的這條爛命便根本沒有絲毫顧惜了。這句話一出,士卒們都陷入了沈默。

    這時候,立在城頭觀望的其他將士們突然爆出陣陣歡呼,眾人急忙翻身去看,只見陸遙等人再度打馬出城!

    適才的兩次出擊後,最初的三十六騎折損三人,另有五人受了重傷,無法上陣。但乞活軍也有少量騎兵聚集在建春門內外,都是軍中精銳之士。他們為陸遙等人的膽氣所震動,紛紛請求隨同出戰。陸遙也不多用人手,點了其中求戰欲望特別強的十余人,湊足了五十騎。

    “陸將軍!陸將軍!”建春門城樓上一片歡騰,聲聞數裏。

    在無數將士們註視之下,陸遙率領著五十騎疾馳向前,氣勢如虹!

    之前兩次突陣,其實都只從賊軍和乞活軍絞殺戰場的外圍掠過,廝殺的時間也很短。但是由於戰場形勢覆雜,敵我又很懸殊,將士們的精力消耗都很大。故此,眼下沖在最前的已不是丁渺,而換了陸遙本人出馬。

    汲桑所部接連被陸遙等人突擊了兩回,這時候也已做出了反應。兩支大約百余人的騎兵從與乞活軍的糾纏中脫身出來,轉移到了靠近建春門的左右兩側,就如同一把鐵鉗,隨時準備發力殲滅這支幾次三番撩撥虎威的小股晉軍。這兩支騎兵所在的位置頗有奧妙,恰在戰場邊緣,又與其余各部彼此呼應。晉人若再施故技抄掠汲桑所部的外圍,則必然會撞上其中一支。

    然而陸遙藝高人膽大,偏不如他們所願。他看也不看左右兩翼嚴陣以待的敵人,大聲叱喝催馬,直接就往戰場深處撞了進去!

    誰也不曾想到,這支小小的騎兵隊伍第三次出城,來勢竟然如此猛烈。

    數十名汲桑賊軍倉皇來迎,陸遙猛力夾馬起速,掌中鐵槍嗡地一聲綻成一團銀光。這等槍法著實已經技近乎道,敵人連來路都看不清,哪裏能夠抵擋。只聽慘嚎聲接連響起,瞬間便被陸遙刺落數人,透陣而過。

    緊隨在陸遙身後的,乃是丁渺、薛彤等人,無不是屍山血海裏搏出生路的勇將悍卒。他們緊緊跟隨陸遙,刀槍齊舉,立刻將這支賊軍殺散。

    而陸遙縱馬疾馳,絕不稍作停留。如果說適才兩次突擊,仿佛是在施展以無厚入有間的解牛刀;此刻的沖陣,則像是一往無前的倚天長劍,更加兇猛,更加強悍,充滿著毅然決然的強大氣勢。第二陣、第三陣、第四陣,頃刻間,陸遙摧枯拉朽般地連破賊軍四隊人馬,硬生生地往乞活軍與賊寇纏戰的戰場裏打入了一個鐵楔子!

    戰場上,苦苦支撐著的乞活軍將士們,幾乎都已發現了這支強悍絕倫的隊伍。在這支隊伍的激勵下,許多將士原本忙於奔逃、退避的,此刻卻已有人高聲吶喊著,轉身發動了反擊。這些特別勇敢的士卒大概還不到在場乞活軍總數的十分之一,但僅僅如此,整個戰場原本一面倒的形勢,就已開始漸漸扭轉。曾經沈寂的喊殺之聲,再度直沖雲霄!

    而陸遙繼續率軍突陣,他匹馬當先,將鐵槍高高舉起揮舞。這個簡單的動作激起了轟然叫好之聲,有人縱聲歡呼:“陸將軍!陸將軍!”

    隨之更多人縱聲歡呼:“陸將軍!陸將軍!”

    在這片用無數人的死亡所營造的戲台上,陸遙赫然成了萬眾矚目的中心。他和他帶領的騎兵沖到哪裏,哪裏的乞活軍將士就振奮高呼,原本一面倒的戰況仿佛冷水滴入了沸油那樣,重新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廝殺。汲桑所部的騎兵依舊勇猛,他們用刀、用槍、用弓弩、甚至用戰馬的鐵蹄踐踏,不斷地殺死乞活軍的將士。但越來越多的乞活軍將士不再慌亂,他們站定了腳跟,從地上撿起武器,甚至赤手空拳地沖向前去與敵人搏鬥!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7
第五十七章 戰鄴城(三)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土爭先!

    看著乞活軍猶如怒潮般的反攻,陸遙忽然響起楚辭《國殤》中的辭句。說甚麽農耕民族只有羊性,遊牧民族才有狼性?說甚麽農耕民族要從遊牧的胡兒那裏獲得激情和熱血?華夏民族屹立數千載而不倒,多的是慷慨赴死的壯士,多的是義無反顧的豪傑!

    看著萬眾征馳、旌旗漫卷,陸遙的腦海中又冒出一句熟悉的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陸遙熱血如沸:這樣的將士,或許曾經畏懼,曾經慌亂,但只要有人給他們一點點的信念,就能催發出每個人心頭的不屈之火,燃燒生命、也燃燒一切敵人。如果將視線放的更廣闊,數千年來,縱使國勢衰微的時候,難道我們的民族也衰微了麽?哪裏會!

    即使是在艱難困苦的環境裏,即使面對著兇殘橫暴的對手,千千萬萬的華夏之民從來都不缺乏剛強、勇氣、堅韌、毅力……那世代相傳的民族精神,哪怕掩藏得再深,哪怕被層層汙垢所遮擋,但只需要一個契機,只需要一人振臂高呼,就必定如烈焰熊熊燃起,不可阻遏!歷史如是,未來亦如是,而今日,誰來作那點燃星星之火的人?

    陸遙高呼酣鬥,一個聲音在他胸中呼喊:此任,非我莫屬!

    他稍稍側身,避過一支飛來的流矢,左手探出,攥住刺來的馬槊。他右手的鐵槍掉轉,將那手持馬槊的敵騎打落馬下,隨即縱馬踐踏。馬蹄下處,那敵人的胸膛像是紙片般凹陷進去,口中溢出鮮血,死了。

    陸遙繼續沖向下一個敵人,但分心二用,不斷盤算著。激動的情緒一閃即過,戰場上嚴苛的環境,要求陸遙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靜。

    覓了一個機會,陸遙猛地勒韁,使得胯下戰馬人立而起。他挺身於馬背,掃視全場。他註意到,自己已經突入到戰場深處,已經距離建安驛不遠了。雖然乞活軍的將士們漸漸從慌亂之中恢覆,但汲桑的後繼兵力,似乎也在不斷地加入到戰場中來。粗略估算,此刻用於壓制乞活軍的賊人大約有一千五百,另外還有超過五百名騎兵緊緊地追在自己身後,怎也甩脫不掉。再望向稍遠處,那支甲胄鮮明的騎兵無疑是汲桑的本隊,他們緩緩向前,距離戰場越來越近!

    形勢仍然嚴峻,估算雙方的損失,乞活軍由於前期的混亂,大概死傷超過兩千,而汲桑所部的損失能有多少?或許兩百上下?

    從整個戰場範圍來看,主動權依然掌握在汲桑手裏。

    乞活軍雖然鼓起了余勇,可他們畢竟是一支組建不過半年的軍隊,缺少有經驗的、足以根據戰場局勢作出準確判斷的基層軍官。所以,陸遙清楚這種激發而出的勇敢並不能持久。

    更何況,建安驛的南北兩側都有河渠,西邊數裏就是建春門,故而這片戰場其實規模有限,並非是那種一望無垠的原野。當汲桑投入作戰的兵力越來越多的時候,陸遙承受的壓力也隨之而增大了。隨他出戰的五十騎,此刻已經減少了將近半數,陸遙也清楚,這樣的突陣也不能持久。至多還有一次……不,甚至可能不會再有突陣的機會了!

    情況稍好些的大概只有建安驛附近。在那裏指揮防禦的應該是李惲和赦亭兩人,似乎還能守一陣子。但從這段時間的表現來看,這兩人才武有限,並不足以作為扭轉戰局的力量。

    陸遙並不奢望靠自己帶著數十騎的小打小鬧能帶來勝利。這樣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激怒汲桑。今日這一戰想要取勝,機會本來就只有那一個。問題是……汲桑的本隊為何仍然不動?

    陸遙強自壓抑下焦躁的情緒。

    有一名賊寇從側面紛亂的人叢中潛伏過來,突然暴起,使用沈重的大斧砍向陸遙。陸遙橫過長槍格擋,兩件武器重重互擊。只聽鐺地一聲大響,精鐵為脊的槍桿終於承受不了太多次的沖撞,猛然扭曲斷裂。巨大的斧刃順勢而下,陸遙毫不猶豫地丟棄了鐵槍,閃電般地拔刀劈落,將敵人砍作兩截。

    壓力確實越來越大了,敵人的圍追堵截越來越嚴密。陸遙開始擔心自己會陷入敵人的包圍圈,開始擔心最終並不能如願引出汲桑。

    就在這時,薛彤從側面趕上來。這條昂揚大漢早已周身浴血,甲胄碎裂,手中的大刀也不知換過了多少把。“將軍!”他大聲喊著,往建春門的方向一指。

    陸遙轉頭去看了眼,微微頷首。

    城頭旗幟招展,分明是表示城內賊軍來襲。這也是理所應當。汲桑既然出兵,他的老搭檔石勒哪有不作呼應的道理?建春門內,遲早會形成第二個戰場。建春門外,是汲桑的精銳騎兵大舉攻伐;而門內,則有重整旗鼓的賊寇再度殺到,攻向這最後一座掌握在晉軍手中的城門!

    薛彤的神色依然剛毅如鐵,但陸遙似乎從他眼睛深處看到了一絲惶惑:“道明,怎麽辦?”

    “現在不能退,汲桑還沒有動!”陸遙深吸一口氣,用信心十足地語氣說道:“老薛,根本不用慌,這是好事!汲桑一旦了解到城內賊軍發動,立刻就會親自出擊,以求迅速解決我們!那時候……就是機會來了!”

    城外萬人鏖戰,喊殺之聲數裏之外猶覺震耳欲聾。城內的乞活軍也並未坐看袍澤血戰。由於陸遙在第一次出擊時將田甄救了回來,使得重傷的薄盛得以稍許休息。在田甄的指揮下,入城的乞活軍將士們四出占據要隘,同時拆毀房屋,搭建各種木柵、拒馬。一隊隊的長矛手、刀盾手、弓箭手交錯著坐在建春門西面的廣場上,構城了相當規模的軍陣。

    正當將士們忙碌的時候,石勒的軍隊出現了。

    他們沿著城墻、沿著鄴城中余燼裊裊的道路,大舉逼近。

    幾處哨探狂奔而回,將這個信息傳遞給立在建春門上的田甄。

    田甄臉色陰沈地令哨探退去了,伸手劃了個弧線,一一指點:“南面的城台方向,大約千人,領兵的是石勒的部下夔安;東面的大路方向,是石勒賊寇的主力,兵力約莫四千;另外,北面還有一支軍隊過來,大概兩千人左右,看旗號是汲桑的部下黃國。”

    薄盛坐在田甄身邊,他周身上下被包紮得如同一個粽子,只能伸出手指掰一掰:“一千、四千、兩千,這就有七千人了……他媽的,汲桑賊寇什麽時候有了那麽大的聲勢?”

    “我操他狗娘養的!”田甄罵了句:“還不是老一套?挾裹群氓、招誘那些城軍中的敗類!”

    城內賊寇數量雖多,乞活軍也有數千精銳據守,是以田甄並不懼怕。他低聲詢問站在下首的朱聲:“陸將軍那邊,果然能夠擊敗汲桑?”

    “請田校尉放心!”朱聲肅然施禮。

    田甄看了看朱聲,大步按劍而出:“傳令,準備迎敵!”

    隨著他的號令,廣場上的乞活軍戰士紛紛起立。

    而在城外,陸遙喜形於色:“汲桑來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7
第五十八章 戰鄴城(四)

    陸遙在一片混亂的戰場中縱橫來去,正與一支敵騎互相追擊、沖撞著。他看似殺得亢奮,其實倒有一多半的精力始終關註著戰場東面徐徐迫近的汲桑本隊騎兵。

    當註意到這支騎兵終於漸漸加速進入戰場的時候,他猛地兜過轡頭,大聲呼喝道:“向右轉!向右轉!”

    數十騎緊跟在他身後,劃了一道極陡的弧線,毫不猶疑的從戰場上脫離。由於退卻得倉促,隊伍最後有數人被敵騎裹住了。這些人俱都是晉陽軍或並州軍中特別悍勇的戰士,縱使落單了,依然鏖戰不休。

    清河國東武城人宋悌乃是陸遙親衛之中有名的大力士,因為腿部受了重傷,才落馬被圍。他坐在地上,大聲叱喝著揮起一丈六尺的長槊來回橫掃,將靠近的敵人再度迫開。有一名賊寇仗著馬快刀利,從側面沖過來想砍殺他。結果宋悌奮起勇力,先將戰馬的前腿打斷,於是那賊寇滾落下來,被宋悌用沈重的槊頭敲擊在額頭上,當場就死了。

    然而賊寇很快就找到了對付宋悌的辦法,有人繞到宋悌的身後,拋出套馬的皮繩猛地勒住他的脖頸。然後借著馬力將他拖倒在地,一路奔走。待他奄奄一息的時候,又用長戟去刺破他的肚子,長戟的小枝把腸子都扯了出來。

    家族出於西河國的楊配是郭歡的部下。他是個口吃,說一句話要費半天功夫。他與沈默寡言的郭歡一同巡營的情形,經常被其他袍澤弟兄們當作笑料。但要說起弓馬武藝,絕沒有誰敢於輕視他。

    陸遙號令轉向的時候,楊配正和幾名賊寇殺作一團,好不容易殺退他們,打算尾隨陸遙突圍之際,迎面被一騎舞動鐵矛的賊人攔住去路。那賊寇騎得新蔡王禦苑中的好馬,比楊配所騎的馬兒足足高出一頭,兩人並馬搏鬥時,楊配天然就落了下風。但他畢竟久經戰爭,經驗豐富,更是悍勇過人;眼看著敵騎長矛刺來,他狂叫一聲離鞍躍起,猛地將對手也從馬上撲下來,隨即拔出匕首刺入敵人的胸膛。

    然而當他從地上起身的時候,足有十余騎的賊寇將他四面圍定。楊配的性格十分剛烈,眼看必無幸免之理,他面不改色地喃喃地罵了句:“操……操……操你奶奶的……”隨即,回過匕首,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除了宋悌、楊配以外,上黨郡銅鞮人趙姚、河西羌人後裔莫折萬載等人也都是出自於陸遙部下的勇士,他們無不鼓勇奮戰,雖然片刻後就被刀槍並舉殺死在地,但也稍稍拖延了敵人追擊的時間。

    隨著陸遙沖出來的騎兵只有二十人,其中大多數都負了傷,有些人前次沖陣就已掛了彩,這時二度甚至三度掛彩了。甚至素來有些跳脫的丁渺也失去了說話的興趣,所有人都沈默著、重重地喘息著,不斷催馬。他們急速向建春門的方向狂奔,絕不再與敵人糾纏,絕不作任何耽擱。近百鐵蹄密如急雨般踏地,從那些已經或者尚未斷氣的身軀上騰躍而過。

    陸遙的判斷一點也沒有錯。

    當建春門內也展開激烈戰鬥的時候,汲桑終於按捺不住。在這個兇名震動大河南北的巨寇看來,如果被城內的石勒等人先行取得戰果,而自己在占盡上風的情況下卻遲遲不能將乞活軍擊潰……那未免太折威風了。而所有人都明白,迅速擊潰乞活軍的關鍵,完全在於那支幾次三番出城助戰的小股騎兵。

    汲桑的嘴角流露出殘酷而瘋狂的笑意。這樣的情形,真讓他覺得很是有趣。這批騎兵三番五次地挑釁,難道乞活軍中竟有那樣不知死活的人麽?既如此,那就給他們一死,斬下他們的首級、剖開他們的肚腹,痛飲他們的鮮血,嚼吃他們的骨骼!

    這名河北巨寇緩緩策馬,繞過兩軍激烈對抗的建安驛一帶,穿插向東。跟在他身後的,是養精蓄銳許久的三百名精銳騎兵。這些人自劉飛以下,又有匪號“黑髯”的蔣斑、膂力過人的白勖等著名的悍匪隨同,俱都是隨汲桑橫行司兗冀青四州、殺得朝廷膽寒的熊羆之士,一行人滾滾奔行如虎兕出柙,雖不曾真個廝殺,已覺殺氣沖霄而起,擋在他們前進方向上的乞活軍將士無不戰悚而避。

    汲桑自如地單手控韁,逐漸將戰馬奔馳的速度提起。那柄斬馬大劍被他持在手中揮舞著,銳利的鋒刃割裂空氣,發出“嗚嗚”怪響。當奔行到一處坡地外圍時,一名乞活軍的傷兵為了躲避箭矢,從坡地上翻滾下來,將將攔在汲桑馬前。而汲桑甚至不正眼看那傷兵一眼,巨劍轟然怒斬,瞬間將其如紙人般劈作左右兩片。

    這樣的腕力絕非凡人能有,簡直如鬼神般可怖。

    陸遙昨夜向盧志細細打探了汲桑其人的背景、經歷。這汲桑與石勒同為群寇之首,兩人的行事風格卻絕然不同。石勒雖然出身低微,但為人沈雄大度,能得眾人之心;而汲桑有的,純是兇殘暴虐的性格和肆無忌憚的殺戮。

    河北群寇極盛時數萬之眾,其中哪個是善類?這些悍匪強盜個個都兇殘狡詐、毫無禮義道德可言,而汲桑卻偏偏能夠毫無顧忌地駕馭他們,驅使他們如同走狗。而在去年初,當公師籓戰死,“屠伯”茍晞大軍重圍四合之際,正是汲桑往來沖殺於萬軍之中,從人山馬海中硬生生趟出一條血路!

    “快!跟上!跟上!”陸遙沒有絲毫興趣要憑著數十名疲敝的部下去和這名蓋世兇人正面對決。他一邊連聲催促著,一邊縱馬狂奔。這情形與適才的反差未免太過突兀了,不禁令剛才被他所激勵的乞活軍將士們有些喪氣。原本高亢的喊殺聲,幾乎瞬間就低落下來。許多人緊張地眺望著前後兩支騎隊的追逐.

    而陸遙根本沒有註意到這些。

    他的部下們經歷連番突陣血戰,無論人馬,都已經相當疲累。而汲桑的本部騎兵觀戰許久,體力和士氣都正在最盛之時。陸遙只聽見隆隆的馬蹄聲響如低沈的雷鳴般越來越近,而他的心情也繃得越來越緊。

    乞活軍在建春門的左右雙闕和城樓上都布置了一些弓箭手,但數量不多。畢竟這支部隊是由流民整編而來的,新蔡王在軍事準備方面又吝嗇得可怕。

    當陸遙等人漸漸靠近建春門時,一些稀稀落落的箭矢被射過來,似乎想掩護他們。但弓手們似乎也攝於汲桑洶洶而來的氣勢,明顯沒有準頭,有幾箭反而往陸遙等人的方向過去,差點傷了自己人。

    沈勁不禁破口大罵,可惜他的左右兩個箭囊都空了,縱然自恃箭術了得也沒了發揮的余地。

    城樓下的門洞裏,其實有若幹持刀盾的士卒結陣而守。他們的任務本該是接應陸遙撤退,但此刻建春門內外都已遇敵,城內並不安全。故而,這些士卒們出城的腳步也似乎稍顯猶豫了些。

    而這時候,汲桑的騎兵大舉殺到。不用再回頭張望,僅僅從城頭上眾人驚恐的眼神裏,陸遙便可以了解到,這兇名足以止小兒夜啼的巨寇,距離己方隊伍已經很近。許多乞活軍將士甚至發出了難以壓抑的悲鳴,似乎認為陸遙等人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汲桑的追擊了!

    陸遙的視線如電掠過,在那一瞬間,他清晰地看到了冉瞻圓瞪著的眼睛,看到了胡六娘憂心忡忡的表情,看到了盧志閃爍不定的眼神,看到了朱聲緊張而又堅毅的眼神。

    陸遙深深吸了口氣,隨即高舉右手,厲聲大喝道:“舉旗!”

    喝聲遠遠地傳開了去,而建春門的城頭上,四面碩大無朋的白虎幡突然被高高立起。

    白虎幡在晨風吹拂下,呼地一聲飄飛起來。恍惚間,幡上的四頭白虎就像是活的一般。與此同時,汲桑突然生出了極度危險的感覺。

    下個瞬間他就明白了這危險的感覺從何而來。汲桑以本部三百精騎追逐敵軍,本人是箭矢最前端的鋒鏑,而他的部下騎兵緊隨在他身後,形如一枚巨大無比的箭矢,這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鋒矢之陣。這是汲桑數年來橫行大河南北所慣用的戰法,他對自己的勇力充滿了信心,對部下群賊的強悍也是信心十足。無論怎樣強大的敵人,都難以抵擋這支巨箭的雷霆一擊。

    但此刻,這支巨箭突然崩潰了,箭頭、箭身、箭羽突然間全都不存。本該尾隨汲桑一同沖殺的騎兵們,有的露出驚駭的表情突然勒馬,有的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前方的同伴,有的竟突然揮動武器向同伴們殺去……只剩下了作為鋒鏑最尖端的汲桑本人還在策馬向前,沖向前方的陸遙所部!

    “怎麽回事?怎麽可能?”汲桑縱聲狂吼,目呲盡裂!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8
第五十九章 戰鄴城(五)

    建春門外,變生肘腋。無論是乞活軍、是汲桑所部賊軍,在這時萬眾齊呼,勢如山崩海嘯!

    原本,賊軍內外夾攻建春門,有泰山壓卵之威:城外,汲桑騎兵摧破乞活軍大部,城內,石勒、黃國攜手,兵分三路而來。區區一個建春門,縱有城池之固,也難免風雨飄搖。

    然而形勢變化之奇,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誰也不曾想到,汲桑賴以威震大河南北的親衛鐵騎,竟然會在幾面白虎幡前不戰自潰。擁萬夫、克堅城、斬名王的河北群寇大當家,瞬息間就成了孤家寡人,獨自面對著那支幾番沖陣潰圍的晉軍騎兵。

    這顯然是蓄謀已久的詭計!這支騎兵幾次挑釁,只為了激怒自己,從而引得自己親自率隊追擊!汲桑立刻就明白了過來,他縱聲怒罵,竭力勒馬。可那馬兒正在加速狂奔的時候,一時哪裏剎得住腳步?汲桑驚怒之中,臂上筋肉猛然賁起,再度發力,便未免失了分寸。一股蠻勁到處,只聽“啪”地一聲,竟然將轡頭上的皮索猛地崩斷。

    這般巨大的力量,哪怕是大宛良駒也承受不住。只見那馬兒口角溢血,連連哀鳴,四蹄趔趄著,終究是撞入到了晉人包圍中去了。

    汲桑雖慌不亂。既已如此,可依靠的便唯有自己神鬼莫測的身手。這些年來,汲桑與朝廷大軍鏖戰何止百場,不是沒有遇見過更危險的局面。但只須斬馬劍尚在手中,哪怕敵人如山如海,他便自信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汲桑毫不猶豫地躍起,人一離鞍,掌中長劍揮舞,已將全身護得水潑不入。

    身側勁風急起,那是兩名晉軍騎兵走馬來截。

    汲桑閃身避開刺來的兩桿長槍,斬馬劍如雷怒斬,先取左側那人。那騎士的身手也屬一流,長槍既然失手,便拔出腰刀來擋。刀劍相格,當地一聲大響。那騎士的繯首刀脫手飛出。而斬馬劍余勢未衰,從他的右肩直劈到左腰方停。

    而右側那騎士眼看同伴被斬,竟然絲毫沒有猶豫,縱馬踏破漫天血霧,直沖到汲桑面前,刀光如電,映得汲桑須眉如雪。汲桑大喝一聲,仰天就倒。長刀從他面門劃過,相距不過毫厘。借著身形倒伏之勢,他的斬馬劍橫擺回來,反將對手劈得慘嚎飛跌出去。

    下個瞬間,汲桑左手探出,抓住一柄從身後刺來的馬槊。他斷喝一聲,腕力迸發,猛地拗動馬槊。那晉軍騎兵恰好同時握槊拉扯,結果連人帶甲不下上百斤的重量,竟然抵不過汲桑單臂之力,頓時被騰空拽起,遠遠地砸到了數丈開外,還撞翻了從前方趕來的好幾名騎兵。

    前方一片人仰馬翻,汲桑則絲毫不多看半眼。他稍許矮身,左足發力陷地,雙手握劍橫斬,叱喝聲中,劍光如匹練般飛起。後側馳奔來的一匹戰馬兩條前腿齊斷。馬上騎士滾翻在地,恰好落在汲桑身前。汲桑箭步向前,劍刃掠過,便取了他性命去。

    電光石火之間,汲桑連殺數人,真是兇威難擋!果然不愧是連“屠伯”茍晞都奈何不得的群寇之魁首!

    但晉軍將士們前仆後繼,包括丁渺、薛彤、沈勁等勇力絕倫之士盡數向前。每個人都知道,這是耗費了無數心血才換來的機會。想要斬殺這名天下數一數二的巨寇,這是最好的機會!

    陸遙也緩緩策馬向前。

    一個時辰前。

    盧志將自家在汲桑軍中的布置坦然說出,隨即告退。而陸遙則遲遲躊躇不定。回想著昔日與盧志接觸的點點滴滴,分析盧志適才所說的一言一語,他突然問:“盧志其人……究竟如何?”

    丁渺等晉陽軍將士們這時都在各處忙碌,站在他身邊的只有朱聲和幾名乞活軍的低級軍官。朱聲已追隨陸遙數月,知道這不過是陸遙在沈思中偶爾的自言自語。而乞活軍眾人卻不知曉,聽得陸遙突然發問,他們對視了幾眼,姜離小心翼翼地答道:“盧先生看起來很有學問。”

    這話根本就答非所問。盧志的學問在河北士人中大是有名。他少有清操、立志向學,朝夕焚香讀書,從無懈怠。據說,他曾經與書盟誓曰:“誓與此君共老。”成年後以博通經史著稱,又善書法,專掌成都王文翰等事,甚得聲譽。這樣的人物若沒有學問,全天下都找不出幾個學問人了。

    陸遙擡頭看看他們,笑了笑:“是啊……”

    他的思路被打斷了,但身在用武之際,自不能因此而責罰勇士。

    他看到朱聲在一旁露出深思的神態,於是隨意問道:“朱聲,你覺得呢?盧志這人究竟可靠不可靠?”

    朱聲恭謹地道:“此系軍機,朱聲不敢妄言。”

    朱聲幼時曾進過學,見識談吐皆非粗鄙軍漢可比,這也是陸遙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只不過,有時候他未免太拘謹了些。於是陸遙不輕不重地說了句:“少來賣弄酸臭墨水,直言便罷。”

    “是。”朱聲施禮道:“我以為,盧志是否可信,並不是要考慮的重點。關鍵是,他所懼者為何?所謀者為何?”

    聽得朱聲這句話,陸遙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他事先倒真不指望朱聲能說出幾分道理來,但此刻看來,這名青年軍官在過去數月的耳濡目染之下,頗有些長進。

    既有盧志讒言陷害陸氏宗族數十口的過往,陸遙便勢必不會與他善罷甘休。陸盧二人之間,本就是為了保命才暫時合作的,本無互信的基礎。因而盧志是否可信的問題,就不需再作考慮。

    陸遙將考慮的重點放在盧志是否可信之上,原本就找錯了方向。亦如朱聲所說:關鍵的是,盧志之所以提出顛覆汲桑賊寇的奇計,其所懼者為何?亦或,其所謀者為何?

    陸遙首先考慮前者。

    盧志,乃成都王之忠臣也。成都王敗,群僚星散,只有他自始至終追隨,直到身陷囹圄,幾乎性命不保。當其時也,本已是遊走在生死邊緣,若非機緣巧合下與陸遙相逢,他怕是已經瘐死在深牢之中了。這樣的人,不知見過多少險惡、多少風浪,說他心如鐵石恐不為過。這樣的人,會怕死麽?

    “這個老狐貍……”陸遙喃喃罵了一句。

    盧志不懼死,卻在陸遙的威脅下,乖乖獻出有望一舉擊破汲桑石勒賊寇的奇策,這便是朱聲所提出的第二個問題:盧志所謀者何?

    盧志,天下知名的大謀士、大智囊也。此等一步百計之人,舉措皆有深意。他的言辭絕不會單純。換句話說,他所獻出的策略,絕不會全心全意地為陸遙考慮,必然有其自身憂戚的關聯。

    陸遙起身慢慢踱步,繼續細想。與盧志憂戚相關的,他所圖謀的會是什麽?

    指望挽回朝廷意旨,重得榮華富貴?不會。東海王司馬越與成都王司馬穎,死敵也。作為“八王之亂”中最後發制人者和最後的勝利者,東海王性格隱忍而毒辣,手段十分厲害。自東海王執掌中樞大政以來,昔日成都王的部將、僚屬、乃至曾經附從成都王的各地官員,無不遭到清算。陸遙回憶了一番,在他的印象裏,這類人幾乎都逃不過一條死路。以盧志之明鑒,自不會妄想以區區剿賊之微功,來抵消曾為成都王謀主的滔天大罪。

    何況,這位昔日的中書監、武強侯,哪裏會把個人的榮辱放在眼裏?幾十年宦海沈浮、無數日夜的殫精竭慮、千百次的籌劃計算,他所汲汲在心的……

    陸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難道……”他悚然驚嘆一聲。隨即用力握拳,讓自己恢覆平靜。頃刻之後,他招朱聲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

    朱聲愕然問:“獅子?還是石子?”

    陸遙一揮手:“只管去說,那盧子道自然明白。”

    朱聲匆匆離去。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令朱聲轉告的,既非獅子,亦非石子,而是“世子”二字。成都王遇害時,二子廬江王司馬普、中都王司馬廓並遇害。但其少子司馬懋不知所蹤。由於成都王久鎮河北,頗有恩惠於民。故而民間都傳聞說,成都王在束手就擒之前,以三子司馬懋為世子,遣了精幹護衛擁其出逃。為此,東海王幾番派遣部下在河北、中原各地加以查訪,卻始終也沒有頭緒,徒然擾亂人心罷了。

    但若是盧志知曉成都王世子的下落呢?須知,並州劉淵,昔日成都王麾下寧朔將軍。巨寇汲桑,成都王故將公師藩之副貳也。這兩家勢力,皆與成都王有故舊的關系。適才賊寇大舉入城時,還有許多人高呼為成都王覆仇的口號……

    陸遙霍然按劍而起,望眺著鄴城中起伏如怒濤的層疊樓宇,和星羅棋布、幾乎一眼望不到邊的裏坊。城中的大火燒了一夜,毀去了將近四成的街市,此刻似乎將熄,而陸遙心潮澎湃,只覺得焚風撲面而來,吹的面頰滾燙:“原來如此……好個盧志盧子道!”

    這座千古雄城,是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鎮,堪為亂世中的帝王之資。曹公破袁紹,定河北,以之為魏國都城。成都王司馬穎以鄴城為基,苦心經營數載之後,幾乎奪取天下。匈奴劉淵縱有晉陽之敗,仍然策動河北群寇攻略此地。

    而盧志……魏郡牢城中不見天日的折磨,陸遙也曾見識過,僅僅幾個時辰就足以叫人發瘋。盧志卻在其中囚禁了將近一載!這一年的囚籠生涯或許重創了盧志的身體,將這位昔日的風流名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但當他脫困而出時,立刻就多方籌謀,再施翻雲覆雨的手段!

    魏王有詩曰:“老驥伏櫪,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此其之謂乎?

    片刻後,朱聲又匆匆返回,雙手高舉,奉上一物。

    那是一塊不知從何處撕下的白絹,其上墨汁淋漓,寫著十數個人名。這正是盧志適才所說的,他安排潛伏於汲桑部下的精幹死士名單。陸遙心中微微一喜,再看下去。白絹末端赫然是一行大字:龍驤將軍,河北大都督。

    陸遙一怔,隨即手捧白絹,哈哈一笑。

    我陸道明,豈是甘於受人驅使的無知之輩?吳郡陸氏子弟,又豈會重蹈覆轍,再去為彼輩火中取栗?

    龍驤將軍,河北大都督,好大的官職啊。當年士衡公統領精兵二十八萬南下洛陽,所得授的職位也不過如此而已。

    站在盧志的角度,他的布置不可謂不深遠。為了取得自己的諒解,他所給出的籌碼不可謂不重。只可惜,再如何的智謀超絕,都算不到大晉時局將會向怎樣可怕的方向滑落。盧志所擁戴的司馬氏皇族宗室,終將被胡兒屠殺如豬狗。

    陸遙將書寫著官職的一部分白絹撕下,在身邊搖曳的松明上點燃。

    汲桑的狗命,我陸道明要了。但卻無須按照盧志的劇本來。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

    回憶不過是瞬息間事,身為武人,陸遙首先要在戰場上解決問題。

    他的鐵槍適才丟在敵陣中了,此刻手中所持的,是一把鑄造精良的龍雀大環刀。這是繯首刀之中較大型的一種,刀長約四尺余,窄身直背,鋒刃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青色暈芒。

    他握緊了刀柄,稍許揮動。感受到捆綁在刀柄上的粗糙草繩紮著掌心,傳來微微的刺痛。

    策馬,加速,舉刀!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8
第六十章 戰鄴城(六)

    汲桑之勇悍,實在是叫人瞠目結舌。兔起鶻落之間,最先撲到他身邊的數名將士均已倒地。建春門上看到這一幕的人們同時發出倒抽冷氣的聲音,就像是一股怪風颼颼地從城樓卷過。而當陸遙、丁渺等大將親自圍殺上去時,吶喊助威的聲音又猛地爆發。

    “殺呀!殺呀!”楚鯤臉色通紅,額頭青筋暴起,他的大嗓門在這時候得到了盡情發揮。

    站在楚鯤身邊的盧志頓時被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感覺似乎地面在微微顫動,有些暈眩,於是趕緊伸手扶住雉堞。

    稍許瞇了瞇眼,只覺得頭暈腦脹越發嚴重。盧志顧不上關註戰局,他稍許後退了兩步,從人堆裏擠了出來,背靠著一處旗墩慢慢坐下。

    何雲適時地出現在他身邊,關懷備至地問道:“盧公可有什麽不適?”

    “無妨,只是疲累而已。”盧志勉強笑了笑。

    盧志原是養尊處優的文人,在魏郡牢城中暗無天日地囚禁的一年裏,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以致身體極其虛弱。昨日傍晚脫逃以後,又隨著陸遙等人沿途連番惡戰。到建春門時,他被安置在城樓裏的一處耳房裏,原以為可以小憩片刻,結果又與陸遙勾心鬥角……整整六個時辰沒有闔眼,盧志起初還亢奮,到這時,真是支撐不住了。

    他右手握拳,有規律跌輕輕敲擊額頭,感覺稍好些了,他擡頭看了看何雲,指指自己幹裂的嘴唇:“能否請何隊主幫忙尋些清水?老朽實在口舌生煙,難以支持啊。”

    何雲怔了怔,露出為難的神色搖頭道:“這建春門左近一個水井也無,哪裏有水來飲?將士們都忍饑挨餓地堅持作戰……還請盧公多多擔待才是。”

    盧志頷首道:“何隊主所言有理,倒是我失言了。”

    他閉上眼,不再理會何雲。

    何雲、楚鯤二人,帶著幾名士卒寸步不離身邊。名為保護,其實必然是奉了陸遙的指令,嚴密監視自己。如果自己膽敢亂說亂動,盧志毫不懷疑何雲立刻就會拔刀相向。

    盧志不禁冷笑一聲。現下的局勢如此混亂,我盧子道一名文弱書生,哪裏會鋌而走險。陸遙那小兒輩,未免太謹慎了點。

    他收攏雙足,將坐姿端正,隨即用舌尖輕點上顎,竭力調勻呼吸、觀想內景。這是河北士族中頗有流傳的道家秘術,盧志借以平覆心中龐雜起伏的種種念頭,以盡快恢覆一些精神、體力。

    列子曰:靜神滅想,生之道也。

    盧志有博才,頗通雜學,往日裏常以此法來收攝心神,極有奇效。但此刻,他卻怎也無法凝神定氣。強烈的情緒和無數思緒反覆沖撞在胸臆之中,令他氣血湧動如沸。

    年余以後得以脫離囹圄,盧志放眼四望,天下形勢已經變化得叫人有些看不懂了。但盧志所懷有的雄心壯志,並不因此而稍減。面對著眼下的局面,他絞盡腦汁、再三思忖,在初時的慌亂之後,漸漸有所決斷。

    東海王信賴的得力臂助新蔡王司馬騰如此昏庸無能,竟然硬生生地將局勢敗壞如此。使得原本應當固若金湯的河北重鎮再度陷入爭奪之中。這對於忠誠於成都王的盧志而言,不能不說是件喜事。

    那東海王乃高密王司馬泰之子,其祖司馬馗為宣王之弟,在晉室宗族諸王中地位原屬低下,彼輩不甘於做個地方諸侯,偏要染指朝廷大政,本就罪大惡極。更不消說他借著陰謀叛賣長沙王司馬乂才乘勢而起,其行徑為天下人所不齒。在考慮到時至如今,東海王用人失察,以致賊寇橫行、河北動蕩不安……

    盧志很有信心:較之於東海王、新蔡王這些朋比為奸的國蠹,成都王的恩惠至今為魏郡百姓所懷,故而此等亂局,恰可為盧某所用。陸遙猜測的沒錯。昔日,成都王世子司馬懋正是由盧志親自安排逃離。而盧志一旦脫困而出,想到的便是擁戴成都王世子二度起兵,與東海王司馬越再決雌雄!

    只是,相比於執政以來倒行逆施、終於自亂陣腳的東海王,成都王的勢力衰敗的更加厲害。昨夜至今,盧志跟著陸遙等人一路行來,他沿途仔細察訪,竟不曾見到半個昔日同僚。在建春門內外鬧哄哄集結的,都是些官場新貴。

    可恨!盧志喃喃地道。為今之計,便不得不籠絡那陸遙陸道明了。此人乃並州名將,廣有威名,又與羊恒、李惲等鄴城文武結有善緣,確可一用。雖說他與自家有仇,但在盧志看來也並不難制。適才,自己先以卑躬屈膝驕之、再以高官顯爵誘之,若果能斬殺汲桑,擊退賊軍,還可招攬汲桑部下的潛伏死士為己用,從而鉗制之……區區一名武夫,盧子道難道還會懼怕他麽?

    想到這裏,盧志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可正在他盤算得高興之時,強烈的疼痛突然襲來,令得盧志嘶聲慘呼!

    “小心!”何雲飛撲向前,一把按倒盧志,將他壓在旗墩的後面。與此同時,上百支箭矢仿佛冰雹般橫掃過建春門頂,密集的箭矢打在磚石上、鎧甲上、肚腹上、胸膛上,發出“劈劈啪啪”的撞擊聲和“噗哧噗哧”的入肉之聲。聚集在建春門上觀戰的鄴城文武官員、乞活軍將士就像被冰雹掃過的莊稼地那樣,頓時就七零八落了,至少有數十人被這波猝然襲來的箭雨射翻在地。

    何雲也是以射術出名的,他對箭矢在空中的破風之響格外敏感,因此反應不可謂不及時、動作不可謂不快。但事發倉促,盧志的左肩還是中了一箭。

    這是胡人慣常在射獵時使用的重頭大箭。它應該不是有意射向盧志,而是被拋射到城樓上來的。這種箭矢速度不快,但比尖銳的破甲箭要沈重許多。依靠著重量,它輕易撕裂了盧志左側肌肉,又將肩胛骨完全打斷,三寸許寬的銳利鋒刃割開附著在骨骼上的各種筋腱,一直穿透出盧志的前胸!

    “他媽的……”何雲咬牙罵了句。他覷準了一個機會,彎著腰猛沖到向著鄴城內部的女墻後。

    從女墻的墻垛望去,只見一支約摸數十人的羯人騎兵利用乞活軍都是步卒、調動不力的弱點,突然繞行到陣列側面的薄弱處,猛沖向建春門。其速度之快,仿佛利刃切入油脂,毫無阻礙!

    他們中,有的人揮舞著手中的長槊、彎刀,策馬撞破了一層層拒馬和木柵,將每一名企圖阻止他們的將士殺死;有的人撚弓發箭,四面亂射,把乞活軍的軍陣攪得越發混亂,適才橫掃城頭的箭雨,便是他們所發。

    而奔馳在這支騎隊最前方的,是一名身披兩層重鎧的壯漢。

    論身軀之雄壯,這廝幾乎比薛彤、丁瑜這樣的巨人還要龐大三分。騎在馬上,兩只腳簡直可以夠著地面。這壯漢雙手各持長刀,仿佛割草一般卷地而來,每策馬前進一步,都要斬殺一名乞活軍將士。眨眼工夫,他渾身上下都已經浸透了血水,鎧甲上還零碎掛著些殘缺的肢體內臟,遠遠看去,其可畏可怖之處竟不下於建春門外的那個煞星汲桑!

    這壯漢殺得興起,突然反手將兜鍪除下,縱情高呼。只見他滿頭亂發披散如狂,獰笑連連,血汙遮掩下的面容卻顯得極其年輕。那種少年人本有的稚氣和兇殘殺意揉合在一處,不知為何,總叫人覺得心驚膽戰。頃刻間,他們就直抵建春門下,當者無不血肉橫飛!

    形勢的敗壞總比預想中更嚴重。何雲盡力眺望,可以看到廣場以北的戰局也不樂觀。而南面的墻台上,朱聲正帶領著姜離等人與燮安所部對抗,雖然死守不退,但兵力明顯地越發稀薄了。

    何雲冷笑一聲,從背後取下長弓和特制的雕翎箭。

    就在此時,適才觀戰的位置在城樓飛檐下、所以避過了箭雨的楚鯤,突然狂熱地大吼起來。他確實是個大嗓門,這一吼,整個建春門上下,甚至包括廣場上鏖戰的將士們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汲桑死了!汲桑被殺死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38
第六十一章 戰鄴城(七)

    戰鬥已經迫近了建春門。

    放眼望去,建春門內外,無數人馬往來馳突。或守禦、或強攻、或包圍、或穿插,上萬名士卒糾纏在一處,就像是一鍋滾滾翻騰的沸水,每時每刻都在蒸發著戰士的性命。

    鄴城,這座堪稱大晉河北基石的巍峨城市中,已經再也沒有安全的所在。原本聚集在城樓上的將士們遭到箭雨殺傷之後稀疏了很多,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女墻後,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甚至就連胡六娘都已經拔出了她愛若珍寶的銳利短刀,顯出躍躍欲試的神氣。只不過,這位巾幗英傑偶爾也會有些迷惑的樣子。一邊是她敬而遠之的朝廷兵馬,另一邊則是同出綠林的河北馬賊大軍,按常理說,她應該將身邊喋喋不休地勸說自己退後的楚鯤給剁了,然後投入到汲桑的麾下……可這似乎不對啊?總有什麽地方不太妥當……

    心中這樣想著,胡六娘的臉色連連變幻。

    直到楚鯤充滿喜悅的狂喊著:“汲桑死了!汲桑被殺死了!”

    以建春門為中心的戰場,似乎因楚鯤的大喊而突然陷入沈寂。

    甚至有幾處,雙方將士原本在激烈搏殺中的,也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

    在嗚嗚吹過戰場的晨風之中,只有建春門上的數人在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殺死汲桑了!”

    “殺死汲桑了!”冉瞻用尖利的童音大叫著,他從胡六娘身後繞出來,手裏不知何時也多了把短刀。胡六娘沒好氣的一把將他扯回來:“小孩兒湊什麽熱鬧?”

    “我……”冉瞻手腳亂掙:“我要去打仗!我要殺胡人!”可惜,能在群狼環伺的太行山上立足,胡六娘的身手著實非同一般。在她的擒拿之下,冉瞻再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最終被趕回了靠近外側雉堞的角落裏。

    而在城樓右邊的旗墩下,盧志用手掌按著自己左肩,在他手掌覆蓋之下,從箭簇撕裂出的巨大傷口邊緣,鮮血咕嘟嘟地冒出來,很快就將他半邊袍服都染紅了。或許是劇痛的影響,或許是失血太多,盧志感覺神志有點模糊。

    自從魏郡牢城裏脫困而出,盧志就不曾稍許停止思考。他近乎瘋狂地運用著自己的所有智慧,一次次地在腦海中模擬策劃著各種思路,一次次地將各種可能情況反覆推演。

    哪怕是在此刻身受重傷的時候,仍然毫不停歇。

    眼前的道路無疑是危險的,一步踏錯,就會萬劫不覆,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但若是能夠成功,又將會把大晉的政局扭轉向新的局面。盧志不斷地鼓勵自己。殿下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待之。無論如何,那場將絕大部分朝廷宗室牽扯在內的混戰,才結束不到半年而已。

    只要能夠把握住眼前,先借著新蔡王司馬騰身死所導致的短暫混亂,聯絡汲桑軍中成都王舊部一舉發難,同時壓倒賊軍和乞活軍兩方勢力,再以成都王世子司馬懋為號召占據鄴城。再接著,就是兩軍對壘,決戰決勝的時刻。一切都還沒有底定,一切都還有機會!

    當然,鄴城一失,河北震動,緊臨三魏地區的冀並等州必然有所應對。但成都王與匈奴劉漢昔日的密切關系,決定了盧志有層出不窮的手段可以運用,想來足以牽制虎踞晉陽的劉琨劉越石。至於冀州……成都王的勢力猶如參天巨樹,雖然樹幹已遭摧折,卻仍有盤根錯節的基礎在,相比而言,丁紹這個到任不過四個月的冀州刺史,太容易對付了。

    目前來看,這個計劃的主要難處只有一個:盧志在鄴城的昔日同僚,幾乎絕大部分都遭到東海王毫不留情的處置。若沒有得力的同伴來具體實施,再精確的謀劃都只是鏡花水月。

    所以,才不得不將期望寄托在這個陸道明的身上。

    太安二年,陸機率軍南下洛陽。可這位被成都王倚若長城的後將軍、河北大都督卻無法控制諸將,結果於河橋慘敗,葬送了盧志在河北辛苦經營數年才組建起的二十八萬大軍。眼看成都王的霸業成空,盧志一怒之下,進言誅殺了陸氏宗族滿門。

    時隔五年之後,盧志才知道陸氏宗族中竟然還有一位幸存者。而這條漏網之魚,竟然已成了勇名遠揚的並州重將。

    通過與何雲、楚鯤等人的談話,盧志清楚地感覺到了將士們對陸遙的欽佩和信賴。這樣的感情,只有通過一次次的勝利才能積累起來。而在他親眼觀察著的戰鬥中,盧志更確定了這一點:陸遙是一名出色的將領,或許,比他的叔輩,號稱才力絕倫的陸士衡、陸士龍更加出色。

    盧志相信陸遙能夠完成這個艱難的任務。他能夠將自己所提供的條件發揮到極致,從而擊敗汲桑、石勒的賊軍,並在隨後的時間裏將他們組織起來,成為成都王世子、那位消蹤匿跡的少年所能夠依賴的武力。

    可這個人可靠麽?為了拉攏這個人,盧志已經做出了難以想象的承諾,但他仍然無法保證什麽。因為這個陸道明實在讓人看不透啊!

    盧志眼前陣陣發黑,他感覺到自己的精力隨著止不住的鮮血向外噴湧,而手腳則漸漸涼了下來。

    無論如何,那些在汲桑賊軍中長期潛伏的死士,他們是我盧子道親自一一挑選的,都是絕對忠誠於成都王的志士。當他們重新成為大晉官軍一員的時候,依靠他們的力量,應該足以壓制陸遙。除此之外,或許還可以……罷了,罷了,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殿下,我盧志盡力了……盧志掙紮著、盤算著,直到聽到有人大喊:“汲桑死了!殺死汲桑了!”

    他終於暈厥了過去。

    在建春門外的城闕旁,陸遙喘息著站穩腳跟。

    陸遙的胸口多了一個腳印,這是汲桑飛腿將他踢飛時留下的痕跡。他輕輕咳了幾聲,感覺喉嚨有些鹹腥氣。這一腳似乎踹斷了兩根肋骨,另外也傷了肺。

    汲桑的兇猛著實超過任何人的預料。陸遙曾經與匈奴左賢王劉聰這樣威名赫赫的大敵鏖戰,最後不僅大敗虧輸,還被劫走了陸氏家傳的吳王賜劍。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汲桑簡直比劉聰還要可怕的多。

    此番隨從陸遙來到魏郡的,全都是晉陽軍中身經百戰的戰士。更不消說還有丁渺這等從中原殺到河北,無戰不歡的悍將。而在陸遙費盡心機的布置下,他們更營造出了圍攻的局勢,千方百計,只為誅殺汲桑一人。縱使如此,適才的兇險仍然叫每個人都心有余悸。

    此刻站在陸遙的身邊,是同樣精疲力竭的丁渺和薛彤。從在城頭立起白虎幡,到眾人圍殺汲桑,前後不過瞬息間事。但在其後短短的片刻時間裏,他們都竭盡了全力。距離稍遠些的是臉色慘白的沈勁,汲桑最後瀕死一擊,脫手飛擲出斬馬劍。這一劍從沈勁的肋側劃過,切碎兩層鎧甲,帶走了一層皮肉,只要再向內偏得些許,就要將他開膛剖肚了。

    而在四周,還有幾名重傷的將士強忍著痛楚,在同伴的攙扶下慢慢站起。落單的戰馬沒有主人駕馭,不耐煩地噴著響鼻,遠遠跑開了。騎兵在戰場上失去戰馬,那是極度危險的事情。但此刻卻並沒人在乎這一點。汲桑已經死了。那些迫於他的滔天兇威所聚集起來的賊寇們,還會有多少鬥志?

    “汲桑死了!汲桑死了!”建春門上一片鼓噪。巨大的吼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傳得很遠,越來越多的晉軍將士跟隨著一齊高呼起來。

    兵書有雲:將為兵之膽。汲桑的部下們之所以如此剛勇橫暴,乃是因為他們首領的緣故。然而當汲桑戰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戰場,賊軍的如潮攻勢,頓時為之一滯。

    兵書又有雲:三軍之害,起於狐疑。當整支軍隊陷入狐疑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他們失敗的命運。最初的時候,先有一些原本追亡逐北的騎兵勒馬止步,張望著尋找首領的蹤跡;接著,幾支大股隊伍主動退出戰團,開始互相靠攏。

    廝殺場上,彼弱則此強,攻守之勢往往轉化於須臾之間。賊軍一旦氣沮,晉軍鬥志如火烈烈。不知從哪裏傳來了隆隆戰鼓聲響。鼓聲中,成千上萬的乞活軍將士攘臂奮身,廝殺向前!

    薛彤近前道:“將軍……”

    陸遙走上幾步,向那顆碩大的頭顱踢了一腳。頭顱翻滾了數尺遠,臉面轉到了上方。那對暴睜的雙眼原本是那樣猙獰,但現在看去便只剩下醜陋和粗野的感覺,並不比這片平原上其他的屍體更具威嚴。

    這樣一名肆虐河北州郡數年之久的巨寇,多少官軍剿之不滅、多少郡縣被他攻陷,甚至就連極盛時勢力遍及中原的成都王司馬穎,也不得不通過對他示以善意。但陸遙卻僅僅依靠數十名騎兵的力量,如臂使指地調動他,最終斬下了他的首級。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人,無論是晉陽軍所屬,還是乞活軍的將士,都對陸遙充滿了敬畏。

    “找根桿子,掛上去。”陸遙簡單地吩咐一句。

    “是!”一名士卒從他身後奔來,先將汲桑的發髻打散,然後將之緊緊紮在一根長矛的頂部,高高擎起。

    “派人去聯系李惲、赦亭幾個,接著和石勒所部還有仗要打,請他們盡快整編軍馬。”

    “是!”兩騎應聲而出,打馬向建安驛疾奔過去。

    陸遙翻身上馬,抖韁前行數十步。

    在那裏,曾經的汲桑親衛騎兵在經歷了慘烈的內訌之後,大約還剩下百余人,其中絕大部分都帶著傷。這些騎兵們彼此虎視眈眈地警惕戒備著,散開很遠的距離來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如同山林中的猛獸各據一方那樣。

    即使失去了他們的首領汲桑,可這些人本身都是強悍的虎賁之士。但若暴起發難,陸遙眼下所領十幾名疲敝的部下萬萬抵擋不住。可陸遙絲毫也不為此擔心。從他們的臉上,陸遙只看到驚惶和畏懼。曾經並肩作戰的同伴突然間倒戈相向,甚至根本沒有任何先兆和理由,這樣的情況已經摧毀了他們彼此間的信賴。

    這些人之中,還有一些便是盧志所說的成都王死士。數年前,盧志煞費苦心地將這些人一一安排入汲桑軍中,直到剛才他們在白虎幡下暴起發難。

    陸遙深深嘆了口氣。盧志是個文人,文人只需要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只需要靈機一動,計上心來。那深謀遠慮的安排確實為常人遠所不及,陸遙自問怎也布置不到如此周全。但陸遙不是文人,是戰士。陸遙所擁有的,是強悍的鬥志,是手中的武器,是團結在他身邊、始終奮戰不息的同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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