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3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43
第七十二章 逆取(一)

    須臾之後,武衛將軍丁渺、裨將軍沈勁、軍主丁瑜、被臨時任命為隊主的汲桑降眾首領白勖、陳沛,以及蕭石、杜欽、楊興等隊主十四人先後趕到。

    當他們踏入廳堂時,堂上原來擺放的吃食之類都已被撤出,四壁加點起松明火把,照得亮如白晝。廳堂的正中,陸遙雙手抱肩,凝視著廳堂內側屏風上懸掛的一面巨大地圖。那地圖是用整幅絹帛所繪,楚鯤帶著幾名親兵分別在屏風左右稍許用力拉扯,將之整理平順。

    邵續、薛彤二人站在陸遙身後,薛彤手中舉著松明照亮,邵續則瞇縫著雙眼,仔細看著圖上每一個細微之處。

    絹帛上墨汁淋漓,有許多地方是新寫的。在看似山脈水系的濃黑線條間,密布著一處處圈點,圈點邊上的空白處,用蠅頭小字添加了許多註解。胡六娘一手持硯,一手提著筆,正在做最後的訂正。她微蹙著眉頭,上上下下地審視著整張圖畫,最終轉到地圖的右下角,又塗抹了幾個字。隨意將筆硯往案幾上一擱,她拍拍手,滿意地笑道:“道明請看,完成了!”

    胡六娘之父日年曾是河北直至雁門、代地的綠林大豪,偷運馬匹軍械、販賣私鹽之類的活計都是胡六娘幹慣了的,若說對北疆各地大小勢力的熟悉,果然沒有誰能超過她。

    “多謝胡寨主。”陸遙點點頭,側身問道:“邵公以為如何?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地方麽?我記得邵公曾在成都王幕府中便擔負交接北疆諸胡的職責,想必對此地的形勢也極其熟悉。若是發現有什麽遺漏之處,還請不吝指教才是。”

    邵續委實不曾想到,陸遙對他的昔日職司了解得清楚。他楞了楞神,連忙道:“胡寨主確實深悉北疆局勢,這副圖細致入微,可說是毫無遺漏了。”

    “很好。既如此,就開始吧。”陸遙回過身來。

    何雲早已躬身等候多時,既得陸遙言語,他單膝跪地稟告道:“將軍,諸將皆已齊集。隊主以上將校二十一人,除劉飛當值以外,無不至者。”隨即小步趨退,徑往廳堂中央主位的平台一側侍立。

    “邵公。”

    “在。”邵續移步出列。

    “請你為大家解說此圖。”

    “是!”邵續輕咳一聲,側身面對眾人。他這幾日隨軍同行,與諸將大都熟悉,倒也無須再作自我介紹。

    “諸位請看,此乃胡寨主幾天來繪就的北疆形勢圖。居於此圖中央的,自左向右,分別是雁門郡、代郡、上谷郡、廣寧郡。晉陽在此,而薊城在彼。”邵續指示圖上各處,侃侃而談:“此番陸將軍受命北上,是為了參與拓跋鮮卑四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乃是代郡。”

    “代郡屬幽州轄地,系春秋時代國所在,至今仍有代王城遺跡存留。此地南屏冀並,北控沙漠,左扼遼薊之險,右擁雲中之固,乃兵家必爭之地也。太行山脈在代郡以西分為南北兩支,北支與陰山相接,將代郡與萬裏草原隔開,拓跋鮮卑此次舉辦祭天大典的彈汗山,便在此處;而南部群山則連通常山余脈,成為代郡盆地與河北大平原之分界。代郡統有代、廣昌、平舒、當城四縣,治所設在代縣。然而,本朝踐祚以來,國家威令不行,致使此地胡風侵染,郡守、縣令等盡數效法泥塑木胎。”

    邵續伸手出去,在圖上代郡範圍內密如星點的標註上劃了一個大圈:“這些,便是此刻居留在代郡的各部勢力。粗略估計,此等雜胡部落約莫二十,大者千余落,小者不過百數十落。彼等不服王化,互相攻伐。數十載來腥風血雨,不知多少勢力旋生旋滅,時至今日仍然紛紛擾擾。”

    “那些庸碌小族不足為慮。且說其中勢力較強盛者。自從去年中部大人拓跋猗迤病卒以後,其部眾為拓跋鮮卑東部大酋祿官所吞並,北部草海盡數落入祿官之手。拓跋猗迤的三子普根、賀侉、紇那都還年幼,故而余部由猗迤之妻惟氏統領,自參合陂東遷至此,占據了代郡西部的小片地域,苦苦支撐。”

    “拓拔鮮卑中部勢力衰弱,代郡相當的地域掌控在烏桓人和段部鮮卑的手中。烏桓人乃東胡余種,漢時,霍剽姚擊破匈奴左地,徙烏桓各部於上谷、漁陽、右北平、遼東、遼西五郡塞外,並設護烏桓校尉駐於上谷郡,專門處理與之相關事宜。此後數百年,烏桓逐漸內遷入塞,族人散居幽、並二州者不下數萬,分由五六個部落統領。雖曾為前魏武皇帝所擊破,勢力仍不可小覷。烏桓人位於代郡境內的,主要是罕山、白山等烏桓別部,部眾約莫三千余。”

    “段部是與宇文部、慕容部並稱的東部鮮卑強族。當代族長段務勿塵被寧朔將軍王浚表為遼西公,統領胡漢之眾三萬余家,控弦五萬騎。其勢力範圍自昌黎郡南部起,綿延千裏,遍及幽州各地。近兩年來,他們有進一步向西擴張之勢,其子疾陸眷所部人眾頻繁出沒於上谷、廣寧等地,覬覦代郡。”

    邵續向右邊走了幾步,擡手作勢:“再有一支重要勢力就是聚集在常山的賊寇。常山橫絕塞外,東連太行,西跨雁門,東西綿延五百余裏。自漢末時,此地便是群盜之淵藪,至今仍被諸多塞外雜胡馬賊盤踞。其中最為兇殘強悍的一支,被稱為“常山賊”。這支馬賊來去如風,在東至沮陽、西至繁峙的廣大區域裏四處燒殺擄掠,甚至鮮卑人和烏桓人也不敢輕易捋他們的虎須。”

    “代地胡人勢力便如適才所述,彼等的數量比當地在籍漢人要多三倍以上。縱然諸胡不占城池,也足以導致代郡太守的政令不出郡治以外,以致整片地區仿佛幽州之雞肋。”邵續退還到平台之下,向陸遙躬身施禮:“將軍,諸位,此圖所示,大致如此。”

    “有勞邵公。”陸遙向他微微頷首,陸視線從二十一名將校臉上掠過。哪怕是丁渺、沈勁這兩個素來有些不靠譜的憊懶人物,此刻都感覺得出陸遙定有大事,故而神情嚴肅的很。至於其他眾將,無不屏息以待。

    陸遙大步向前,在碩大代地形勢圖的背景下昂然站定。

    “各位,如果沿著大晉北疆,由東到西畫一條直線,則代郡是這條直線上重要的一點,恰位於段部鮮卑和拓跋鮮卑之間。如果以上谷之北的拓跋鮮卑東部單於庭作為起始,由東北斜向正西畫一條弧線,則代郡仍是這條弧線上重要的一點,位於拓跋鮮卑東部和西部兩大勢力之間。而如果以更大的尺度來看……”

    邵續伸展雙臂,仿佛將整幅地圖包攬在懷中:“代郡胡漢雜處,乃是漢人與北方胡人交匯的一點,位於南方的農耕區域和北方大漠的遊牧區域之間。”

    “自雁門繁峙東行一百八十裏,越恒山,即至代郡。代郡的正南與冀州的中山、常山相連,東南方是幽州的涿郡。而在東北方,代郡與上谷、廣寧二郡山水相連,三郡形成一個整體。上谷、廣寧、代郡三地,通道幽燕,襟帶山河,東顧可擾遼海之戎,西出則震飛狐之師,更兼南接沃野,北控大漠,不愧為北疆鎖鑰之地。細析三郡地理,憑群峰之險,有糧米之饒,得胡市之利,更兼自古以來為強兵勁旅所出。自趙武靈王改制,胡服騎射,代地精兵即為天下之冠。漢時,衛霍皆由代郡發兵以攻匈奴。及至前魏時,代河內裴潛曾上表說:‘代郡戶口殷眾,士馬控弦,動有萬數。’毫無疑問,代郡乃北疆重鎮也,無論胡、漢,得之者昌!”

    “這些年來,只因其位於各大勢力夾縫間,有牽一發而動全身之勢,北疆各強族如拓跋部、段部彼此顧忌,才不敢妄動。但,胡兒們彼此顧忌,我們何須顧忌?這樣的局面,正是我們用武之地!”陸遙提高了嗓音,炯炯註視著堂下諸將:“現在,距離拓跋鮮卑祭天大典尚有月余時日。在這一個月裏,我要大張旗鼓,拿下代郡!”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44
第七十三章 逆取(二)

    “什麽!”

    “不可能!”

    “道明你是在開玩笑麽?”

    “將軍千萬不可沖動啊!”

    瞬間之後,許多人同時驚呼出聲,廳堂裏一片喧鬧。待到陸遙哼了一聲,才又靜下來。幾名出聲的將校對視了幾眼,有的人只是因為單純地驚訝而一時間脫口而出質疑,這時便感到尷尬。而有些人彼此交換著眼色,神情之中頗有些詭秘。不知為何,不大的廳堂裏,突然間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陸遙仿佛對此一無所覺,他返身入座,將手肘架在案幾上,雙手交疊支著下顎:“自從離開鄴城以來,陸某第一次召集軍議,難得諸君就能踴躍參與、發言盈庭,我實在是榮幸萬分。好的很,好的很!”

    他的眼光從堂前諸人一一掃過,流露出饒有興致的神情:“陸某的計劃究竟有何不妥,卻不知哪位願意首先來不吝賜教?”

    誰願意首先來?一時間誰都不願意。

    廳堂兩側的松明嗶嗶駁駁地燃燒著,躍動的火光給陸遙的面容平添了幾分難以預料的模糊感。他的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只有臉頰上那條灰白色的疤痕提醒著在場所有人,他們面對的人,不僅如彗星般崛起、威聲匈奴漢國,更曾親手斬殺河北群寇之首汲桑,迫得賊眾降服。這樣一名少年得志的將軍既然主意已定,誰願意去當先觸這個黴頭?

    丁渺滿不在乎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沈勁看了看薛彤的神色,決定不做這個出頭鳥。

    “賜教什麽的,我不敢說。可是陸將軍你的主意,實在沒什麽實現的可能。”半晌之後,一個清冽的女聲響起。

    第一個說話的居然是胡六娘,這幾日裏,她雖然辛苦制作了到堂上那北疆形勢圖,卻全然不知陸遙竟然抱著這樣的打算。此刻突然聽到陸遙坦承計劃,她的驚訝程度委實不下於任何人。這位綠林女傑原本就生性果敢潑辣,兼且並非陸遙的下屬,因而言語頗少顧忌。

    只見胡六娘斂衽施禮道:“陸將軍,伏牛寨在河北綠林頗有聲望,交往遍及北疆各地,諸郡內情無不深悉。故而上黨太守溫嶠委托我胡六娘,為閣下在北疆的行動提供支持。正是因此,我若是不敢指出將軍的謬誤之處,便是辜負了溫太守的重托。”

    胡六娘單手輕撚裙裾,漫移蓮步下堂,口中侃侃而談。陸遙還記得初次在太行山中見她時,這位胡大寨主言談舉止嬌媚動人,簡直就像是熟透了的桃子。但此刻看去,又覺神態清冽如霜雪,果然女人善變,信非虛言。

    “哦?”陸遙揚了揚眉,客氣地問:“胡大寨主何以這般說?”

    “何以這般說?”胡六娘重覆了一句,雖然她竭力壓抑,但聲音中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慍怒:“陸將軍,代郡的地方勢力強盛到何等地步,我在這張圖上已經表明得一清二楚。常山賊、烏桓人、拓跋鮮卑中部、鮮卑段部……這些勢力中的任何一家,都不是你手中這一千三百人所能匹敵。將軍要如何才能壓制彼等?更何況,陸將軍你是並州越石公的部下,不是幽州石刺史的屬官。六娘想再問一句,將軍打算用什麽名義來掌控屬於幽州刺史部的代郡?”

    這兩個問題拋出,堂下諸將立時一陣騷動,無他,皆因胡六娘所言,實在正中陸遙所提出計劃的命門。

    胡六娘近前一步,稍許放緩了語氣,宛轉低聲道:“陸將軍,我知你憂慮鄴城之失使得朝廷威嚴掃地,因此也更難以控制拓跋鮮卑祭天大典時的局勢。但畢竟祭天大典尚在旬日之後,胡六娘雖然鄙陋,卻在代郡頗有相識,眾人群策群力,未必別無良策可尋。”

    “胡大寨主還請入座。大寨主雖說是應了溫長史的邀請才與我們一同東出太行,但僅是這番言語,已然足證情誼,陸遙在這裏謝過了。”陸遙向胡六娘拱手示意:“胡大寨主也確實見識高明,說到了關鍵所在。”

    面對眾人疑惑的眼神,陸遙信心十足:“但陸遙並非是信口胡言之人,更不會拿袍澤兄弟們的性命去開玩笑。諸位當中有跟隨我參與晉陽大戰的,應該很清楚這點。”

    他擡手指了指沈勁:“就如老沈,這次沒有急著跳出來,顯然是長進了。”

    這句話使得何雲、楚鯤等來自於晉陽軍舊部的軍官一陣竊笑,將稍顯緊張的氣氛沖淡了些許。

    “胡大寨主所說的兩個問題,請允陸某在此分開作答。首先是代郡胡族勢力強盛,我們難以壓制的問題。”陸遙將眾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安然道:“代郡的胡族勢力強盛,乃是事實。但這是相對於漢人,而將胡人看作一個整體來說的。如果我們細細分析其每一個部族,則可以發現其不同的弱點,恰如桌上這些用具……”

    陸遙身前的案幾上,擺放著適才胡六娘用來完成那北疆形勢圖所用的種種筆墨用具。這些什物得自於霍家邑的那位族長,看形制,居然都是少見的上品。

    陸遙取了一個筆洗放在面前:“這,便是烏桓。烏桓曾為北疆大族,然而自從前魏武皇帝征討柳城,殺死其大人蹋頓以後,烏桓各部就不斷衰落。其部落有受鮮卑驅使者,有受匈奴驅使者,有為朝廷所用者。便如這筆洗,其中雖然有水,但頻繁使用而不得添加,終將幹涸。烏桓族在代郡雖有勢力,然其志氣已衰,不必畏懼。只消臨之以朝廷威嚴,足以制服之。”

    他接著舉出一座筆架:“這是常山賊。常山賊盤踞太行北端的五百裏深山巨壑,其勢力範圍東達廣寧,西至雁門,鐵騎所及之處,無不披靡。然而他們畢竟是盜匪,內部組織混亂、派系林立,各部賊人彼此鮮有協調。雖然兇猛強悍,終究不過是烏合之眾罷了。便如這懸有狼毫十余支的筆架……”陸遙取下一支,輕輕將筆管拗作兩截;“我們大可以擇其弱者擊破之,擇其強者羈縻之,期間並無難處。”

    “然後是拓跋鮮卑。”陸遙笑了笑,掂起一枚印盒:“拓跋鮮卑中部極盛時期擁眾十萬落,自猗迤死後,各部分崩離析,如今擁戴猗迤遺孀惟氏的,不過數千落而已。沒錯,這仍然是一支強大的力量,但是陸某敢於斷言,他們絕不敢阻撓我們的行動。邵公,你可知其為何?”

    邵續沈吟道:“拓跋鮮卑中部大人猗迤生前尊奉朝廷,故而得到鮮卑大單於的冊封。猗迤病逝之後,中部與拓跋猗盧的西部一般,都承受到來自於東部大人祿官的強大壓力。為了與祿官對抗,他們必然采取同樣的策略……將軍,若以這印盒比擬拓跋鮮卑中部,他們急需的,乃是盒中之印。”

    陸遙喜道:“邵公所言無差。印盒本身並無價值,唯有置印於其中,方顯其用。拓跋鮮卑中部勢力衰微,正是急於尋求外援的時候,而他們能夠仰仗的外援,唯有朝廷。故而,拓跋鮮卑中部也已不足為慮,若我們舉措得當,他們甚至能夠成為有效的助力。”

    “至於段部鮮卑,便是這鎮紙了。”邵續頷首道:“鎮紙沈重,舉動不便。便如段部鮮卑,其實力固然強盛,但分布在漁陽至遼水之間的幽州六郡廣袤土地,調動不靈。我們搶在他們做出反應之前統合代郡,旬月便到拓跋鮮卑祭天大典。大典之後,拓跋鮮卑諸事底定,那段務勿塵縱有千般手段,也無計可施!”

    “代郡局勢便是如此!”陸遙輕叩案幾,註視著眼前每個人:“此地胡族雖多,卻各有致命的弱點。我們的力量固然薄弱,但若加以針對的安排,完全可以逐一壓倒之。”

    胡六娘稍許猶豫,似乎還要說些什麽。薛彤卻搶在了她的前面,邁步出列:“即使如此,這也是極度艱難的任務,委實不知能有幾分成功的把握。更何況,道明你所說的言語,其中恰恰又關乎胡大寨主的第二個問題。身為並州屬官,我們憑什麽插手幽州刺史部所屬的代郡?”

    前一個問題陸遙只解釋了寥寥幾句,究竟該如何應對尚未說出,薛彤立刻就提起了眾人同樣關心的第二個問題。眾將校全都屏氣凝神以待,等候陸遙再作說明,廳堂上一片寂靜,甚至遠處不知哪名士卒吹出的零星口哨聲,也是那麽的清晰可聞。

    陸遙沈吟了片刻:“此事說來話長……”

    話音未落,薛彤突然拔刀!

    誰也想不到薛彤竟然會在這樣的場合暴起發難!誰也想不到這條身軀雄偉如山的壯漢竟然會有獵豹般的矯健!刀光閃處,血光暴現,一顆六陽魁首高高飛起!

    眾人無不驚駭欲絕,陸遙卻端坐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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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逆取(三)

    一腔怒血發出“嘶嘶”的聲音,仿佛噴泉從斷裂的頸部飆射出來。濃稠的血液濺到案幾上、地面上、附近數人的身上,甚至就連丈許高的房梁上,也染上了一抹慘烈的赭紅色。

    而那頭顱骨碌碌地滾落在在廳堂中央,發髻靠在地面,頭顱下方,脖頸處的肌肉、血管還在抽搐,一股股鮮血隨之被擠出來,胡亂流淌著。那目呲盡裂的面孔朝向天空,勉強能認出,這顆首級的主人乃是陸遙新任命的隊主,原為成都王麾下死士、潛伏在汲桑軍中多年的白勖。

    胡六娘啊地尖叫了半聲,又猛地捂住嘴,將叫聲憋了回去。

    坐在白勖身後的兩名隊主一腳踢飛面前的案幾,縱身躍起。這兩人乃是白勖的心腹幹將侯鎮和曹敬宗,都是勇力過人的兇悍角色。可他二人還未來得及做下一個動作,距離他倆極近的並州勇士蕭石、杜欽瞬間已鏘然拔刀,將刀刃壓在了他們頸後,頓令他們趴伏在地。

    除了侯、曹二人以外,汲桑降眾得以參加此次軍議的還有數人,他們也驚惶地彼此交換著眼神,每個人都手扶刀柄。身形正在將起未起之間,卻聽陳沛霹靂也似斷喝一聲:“休要妄動!”陳沛乃是汲桑降眾裏職務僅次於劉飛、白勖二人者,又是昔日成都王麾下高官,素有威望。他這麽大吼一聲,眾人的情緒便稍顯安定。

    再下個瞬間,邵續才反應過來。他畢竟是個文人,哪裏吃得消眼前突然出現如此兇殘的斬首場面?雖然竭力保持鎮定,卻不由自主地膝腿一軟,跌坐在地。邵續的對面,丁瑜眉頭一皺,作勢將要起身去扶。卻聽得丁渺輕笑著揮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於是丁瑜重又入座。

    這時候白勖的無頭屍身居然還保持著跪坐的姿態,失去了中樞神經控制以後,這具軀體屎尿齊流,散發出淡淡的臭味。薛彤擡起一腳將這具屍體咚地踢翻,神色坦然地收刀歸鞘。這個舉動,使得汲桑部下降人們為之身軀一顫。

    “弟兄們!姓陸的過河拆橋,濫殺降人……”被反臂壓倒在地的侯鎮扯起嗓子吼了半句。

    蕭石飛起一拳打飛了他幾顆牙齒,將刀刃往他的喉嚨狠狠地按下幾分:“不想死的太早,就不要亂說亂動。”

    “陸將軍,你這是什麽意思?”陳沛離席而起,他看了看薛彤,轉而向著陸遙沈聲發問。

    陳沛畢竟與陸遙有著故交,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並不如何慌亂,只是,他的獨眼之中寒光閃閃,顯然絕對稱不上平靜。在他的身後,幾名隊主聚集成團,戒備的姿態一覽無遺。

    而在陳沛所註視的方向,陸遙手扶案幾緩緩起身。

    “放心,此地不是鴻門宴,兩廂也沒有埋伏數百刀斧手。諸位不妨落座,耐心聽我解釋可好?”陸遙邁步下堂,毫不介意自己的腳步踏在血泊中,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他微笑道:“適才我便說了,此事說來話長……各位,坐吧。”

    陸遙總是那麽客氣有禮,與那些行伍出身的兇猛漢子截然不同。但突然間,每個人都覺得不妨坐下來聽他說些什麽。

    “數日前的鄴城亂事中,我們得以斬殺汲桑、收覆鄴城,固然仰賴將士用命,但關鍵在於昔日成都王謀主盧志的幫助。”陸遙向陳沛等人頷首示意:“這一點,諸君都是聰明人,想必已看得明白。”

    對於此事,丁渺、薛彤等人自然清楚。而汲桑降眾之中,侯鎮和曹敬宗兩人是臨陣倒戈的參與者,至於陳沛等人,也大都目睹了那四面白虎幡的奇妙作用。只不過這個話題在鄴城戰事結束之後便成了禁忌,畢竟當朝權勢滔天的東海王司馬越乃是成都王的死敵,若非必要,誰也不會宣揚此事而給自己找不自在。

    此刻陸遙公開地坦陳其事,立使得堂上眾人微微一陣騷動。

    陸遙完全無視神情各異的眾人,繼續道:“在與我攜手對抗汲桑時,盧志向我提出了一個建議。基於新蔡王身死,朝廷在鄴城的力量幾乎崩潰,他希望依靠陸某和乞活李惲的聯系,輔之以成都王余部的兵力,重新奪占鄴城,擁戴成都王世子司馬懋與東海王對抗。嘿嘿,此計若成,天下局勢又將翻覆。這位大謀士的謀略手段,果然如傳聞的那般了得。”

    “盧子道何以如此?”邵續驚訝之極地問道:“自從成都王的勢力頹敗,當年的部下黨從們早就星散,哪裏還能聚集起來。何況如今胡人虎視眈眈,朝廷虛弱,又如何能經得住這樣的內亂?若真的讓世子占據鄴城起事,恐怕中原河北從此多難!再者說……”邵續猶豫了一下,壓低了嗓音:“盧子道如何敢放心與將軍您合作?他、他難道忘了士衡公戰敗後,自己說過些什麽了?”

    邵續雖被薛彤的暴烈手段嚇得腿軟,眼光倒還是準的。廖廖數語,就說到了盧志的計劃中幾個大問題。

    “陸某所想正與邵公一般,是以立刻就拒絕了盧子道他的建議。為一家、一人之利而害天下,陸某豈敢如此?此君在暗無天日的魏郡牢城裏受了一年折磨,只怕想法變得有些偏激。”陸遙苦笑了一聲,在堂中往來踱步。如果以陸遙的真實觀感,說偏激算是輕的,似乎用狂躁來形容,更加妥當些。

    “邵公自然清楚我吳郡陸氏與盧志的仇恨。自士龍公以下數十條性命,盡數毀於此君之手。此仇不報,陸某無顏面對江東父老。”陸遙有些頭痛地按壓著鬢角:“然而,一來建春門外的戰鬥中,足有上萬人見到陸某舉起四面白虎幡制敵,此事若不能解釋清楚,對我本人、對並州的越石公都會有所妨礙,故而便不能離了盧志。二來,盧子道終究幾番救了我等性命……唉,怎麽處置他,著實令我感到為難。是以,我只能暫時將之拘押在自家軍營中。沒想到的是,才過了一天,他就從軍營裏逃走了。盧志智計百出,原難以掌控,既然逃離,更如魚遊大海。那幾日裏,陸某竭力猜度他會去哪裏落腳,前後頗費了一番心思。好在,隨後我就發現,劉飛、白勖二位對盧子道的動向清楚得很。”

    他站到白勖首級之前,惋惜地看了看:“昔日經由盧子道派遣,潛伏於汲桑所部的十四名死士,經多年戎馬,折損過半。在建春門外響應白虎幡的暗號,而又在其後的戰事中生存下來的,只有劉飛、白勖而已。這兩位,都是真正的忠心耿耿之士,在紛亂時局中經歷了那麽多,還能始終對舊主竭盡忠誠,陸某對他們非常非常佩服。”

    “可惜……”陸遙註視著那張因為失去血液而變作灰黃色的猙獰面孔。能夠在性格酷烈的汲桑麾下做到心腹幹將,白勖絕對是一個才幹非凡的人物。率軍北上的這幾日,陸遙與白勖接觸過不少次,原本對他抱有相當的期待。

    “帶上來吧!”陸遙稍許提高了嗓音。

    “是!”應聲而入的青年軍官赫然是朱聲。看他的響應速度,顯然已在門外等候很久了。廳堂上的將校們又一陣騷動。沒有人想到本應行在大軍之前的朱聲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

    跟著朱聲進來的,是十余名神情剽悍的士卒。有些比較細心的將校便註意到,這些人都是並州勇士和來自鄴城乞活的士卒。他們押著兩名衣衫襤褸、身帶鐐銬的人進來。看那兩人慘不忍睹的樣子,似乎都經歷了可怕的刑求拷掠。

    “慶年兄,這些人你或許覺得面生。但是侯鎮、曹敬宗二位,必定是認得的。”陸遙有些譏誚的笑了笑:“我在鄴城時,白勖始終未能找到機會與盧志交接,而我率軍離開鄴城的速度又比他想象的快了許多。故而白勖只能派遣了心腹部下星夜前往鄴城去面見盧志,再借著各種掩護潛回。好在我對此早有準備,這幾日廣遣精騎四出圍捕,終於抓住了這幾名信使。”

    陳沛搖頭道:“縱使白隊主與舊主聯絡,那也罪不及死。陸將軍……”

    陸遙擡手止住了陳沛的話語:“若僅僅是心念舊主,此乃義行也,我陸遙絕不會怪罪。但慶年兄可知,因為聽說鄴城亂起,冀州刺史丁紹率五萬大軍星夜南下,前部兵馬已至廣宗。如果白勖等人受盧志之命,蓄謀挑起我軍與冀州兵馬的沖突,甚至戰鬥呢?”

    “什麽?”發出驚呼的不止一人。

    “新蔡王身死,魏郡的郡兵盡數崩潰,此刻的鄴城,處在多年難遇的真空狀態。因此,盧志將要發動了。”陸遙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他的通盤計劃究竟是怎樣的,但有一點很清楚,在奪取鄴城的時候,他想要用我們這一千三百名將士的性命,拖住冀州大軍南下的腳步。”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45
第七十五章 逆取(四)

    “按照路程計算,我軍明天將與冀州大軍相逢,陸某與丁將軍、老薛、邵公等人,定然是要拜會丁刺史的。這時軍中無人坐鎮,白勖便可召集他的親信發動奇襲。遠道而來的冀州軍對於朝廷友軍自然不會有什麽防備,若是運氣好,說不定能夠將冀州軍中的將領和我等一網打盡……真是好算計!”陸遙在侯鎮和曹敬宗身前停下腳步:“兩位都是白勖的得力幹將,不要告訴我,爾等對此一無所知。”

    侯鎮呸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他的牙齒適才被砸掉了幾顆,聲音顯得有些含糊:“姓陸的,你這是在汙蔑!”他竭力扭過頭,向著陳沛等人大叫:“弟兄們,你們就眼看著這廝羅織罪名?我們幾個死了,你們也遲早沒有活路……”

    話音未落,蕭石不知從哪裏找了團破布,塞進了他的嘴裏:“這時候,還想著牽扯別人麽?”

    在侯鎮身邊,杜欽將壓在曹敬宗脖頸上的長刀稍許擡起些,獰笑道:“老曹,姓侯的分明是瘋了,你倒是給句明白話。好漢子敢作敢當,不要扭扭捏捏!”

    經過這幾日的接觸,眾人皆知在白勖的部下中,這曹敬宗屬於較有智計者,而聰明人往往比較軟弱。眼看著白勖的頭顱就在不遠處,曹敬宗已然面無血色,他的嘴唇顫動著,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看到他的躊躇表情,侯鎮頓時瞪大了雙眼,可他嘴裏塞了布團,於是只能“嗚嗚”地叫喚著,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這兩人,一人死硬而一人猶疑,表現雖然各異,但落在堂上眾人眼裏,已經等若承認了陸遙所說的一切。

    丁渺是統兵的大將,治軍經驗十分豐富,先就想到後繼處置等事。陸遙此刻所指揮的一千三百名步騎,並州軍的老底子不過區區二十余,李惲所支援的乞活軍精銳也僅止百人,絕大多數都是汲桑所部的降兵。這些降兵原本就兇蠻桀驁,又不曾經過大規模的整肅與調教,正是心懷狐疑的時候。如果此刻廳堂裏發生的事情傳了出去,出現大規模的士卒逃亡已是小事,只怕將士人人自危,立刻就會激起兵變!

    想到這裏,他將手中茶盞“咣當”重重一頓,離席作色道:“道明,這些人定有同謀,須得立即將之盡數抓捕。另外分遣將士鎮壓各部,以防生亂!”

    此言一出,廳堂中甲胄鏗鏘之聲響成一片,眾將校無不駭然而起。就連陳沛和他身後幾名新附的隊主也都露出幾分驚惶的神色。幾個反應快的,便隱約有些埋怨陸遙不曾籌劃周全:眼下全軍隊主以上軍官盡數在此,豈不是危險之至麽?萬一有什麽不測之事,誰能及時掌握得住軍隊?

    “劉飛。”

    “什麽?”

    “無須慌亂。白勖的親信部下,自有劉飛帶人處置。計算時間,這時候應當已經得手了。”陸遙答道:“各位想來不知,劉飛劉隊也同樣收到盧志遣使號令。自始至終的所有內情,劉飛最是清楚不過。”

    在這樣的緊張氣氛中,更顯得陸遙格外輕松。而在場諸將校已被一個又一個的勁爆消息給震得傻了。

    昔日受盧志派遣的死士,此刻尚存者唯有劉飛、白勖二將,俱在陸遙軍中。白勖已然授首,劉飛因為今夜當值而未曾參與軍議。偏偏這場軍議上所發生的事情太過繁雜,以至於眾人簡直要將他忘記。原來,此人竟已被陸遙收服了?

    聯想到薛彤暴起斬殺白勖之前,轅門外那幾聲有些突兀的口哨響,分明便是劉飛準備完畢,將要動手拿人的訊號。劉飛原是汲桑倚若左膀右臂的得力助手,在降眾中的威望尚在白勖之上,由他親自出面擒捉白勖親信,必然無往而不利。

    何況,自古以來事機不密則敗,白勖部下中得以具體參與此事的人數,必然不會很多。而經過這幾日陸遙不間斷地調整編伍,這些人的大部分,已經被打散分布到了互不關聯的多個什伍之中。便是白勖本人,要召集他們都須得費上半天力氣。這樣的局面,又何以對抗劉飛準備充足的突然抓捕?

    “呃……我老沈腦子有點不夠使。道明,你什麽時候和劉飛勾搭在一起的?”沈勁張口結舌地道。

    這廝說話實在太難聽。哪怕是在如此糾結的場合,每個人都不禁大搖其頭。

    “劉飛!你這個小人!你這個出賣弟兄的奸賊!”侯鎮突然狂叫起來。他不知何時已將嘴裏的布團吐了出來,扯著嗓子嘶聲亂喊。蕭石連忙反手持刀,用刀柄猛力砸落。接連幾下狠的,終於將他擊暈過去。

    “各位莫要驚訝,陸某並沒有舌燦蓮花的本事,劉隊主也並非背主求榮之人。只不過,哪怕是再忠誠的死士也是人,而非工具。他們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志向和目標。或許白勖是個例外,但劉飛並不願意為了虛無縹緲的未來而斷送有用之身於此。在建春門外那一次驚險萬分的倒戈,已經足夠償還盧子道的恩情了。更何況……”陸遙似笑非笑地繼續說道:“或許是成都王殿下的氣運已然衰竭。劉隊主與慶年兄你一般,都是成都王舊屬,也是陸某的老相識了。老朋友說話,畢竟容易推心置腹,會有效果一點。”

    在這個世家大族的影響力發揮到極致的年代,縱然是像陸遙這樣落魄到極致的世家子弟,仍然能掌握最基本的的人脈資源。盧志固然曾是成都王謀主,江東陸氏的傑出人物陸士衡與陸士龍二人,何嘗不曾身任方面大員,乃至數十萬大軍統帥?陸遙自幼追隨兩位伯父渡江北上,十余年間,足跡踏遍了江東、中原與河北,往來結交的人物絕不在少數。這當然遠不足以支持陸遙去在軍政兩道縱橫捭闔,但用於自保,卻能在適當的時候發揮奇效。

    “文浩兄,你看如何?”

    “既然道明早已謀算周全,那便最好不過。”丁渺悻悻地點頭。對於這位好戰成狂的青年將軍來說,顯然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太過平淡了點。

    “將他們都帶下去吧,暫且看押起來……”陸遙揮了揮手,朱聲立即與部下們將侯鎮、曹敬宗和信使數人全都帶離。至於白勖的首級和屍體,自然也被拖走。何雲最是機靈,從後堂提了兩桶水過來,將浸透了鮮血的地面沖刷幹凈,使得廳堂裏濃重的腥臭氣味略微散去。

    “將軍真是好手段。”陳沛的獨眼閃爍著,向陸遙深深施禮:“然,請恕陳沛愚鈍,有一事相詢。”

    “我軍將校齊聚在此,正該坦誠相待。慶年兄只管說來。”

    “卻不知今日軍議,究竟是為了捉拿叛逆,還是為了商議我們下一步的行止。”

    陳沛這句話的意思表面上是在詢問今日軍議的目的,其實卻是在問另外兩個問題:對白勖等人的處置,是否就到此為止?白勖以外的汲桑降眾,是否依然被視為朝廷將士,不受牽連?陳沛本是以良家子應幕從軍者,更是成都王帳下文武兼備的騎督,言談之中果然與草莽賊寇不同。

    “慶年兄請放心,我適才已說過,今日並非鴻門宴,兩廂也沒有埋伏數百刀斧手。今日軍議,正是為了商議下一步的安排,原無它意。白勖之事,陸某也是無奈,請諸位大可不必自疑。”

    陸遙稍作沈吟,看了看躬身出列的陳沛和他身後那幾名隊主,決心把話說的更清楚一點:“當此危難時勢,大好男兒應當建功立業於疆場,而不是無謂地成為朝廷宗室的爭權奪利的犧牲。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還望慶年兄體會陸某的心意,除了白勖以外,我不希望再出現什麽死傷了。”

    在這時候,除了相信陸遙,還有任何選擇麽?陳沛等人對視了數眼,一齊躬身道:“是!”

    陸遙返身落座:“胡大寨主。”

    或許是剛才吃驚太過,胡六娘的神情有些恍惚,竟似沒有聽到陸遙的聲音。

    陸遙只得提高嗓門:“胡大寨主!”

    “哦!我在!”胡六娘大跳起來。

    “你適才問,身為並州屬官,我們憑什麽插手幽州刺史部所屬的代郡,是麽?”

    胡六娘頷首道:“正是。”

    “我已經回答你了,將要發生在鄴城的事情,就是我們足以插手代郡的理由。”

    “將軍您的意思是……”

    “盧志挾成都王之余威孤註一擲,鄴城文武官員爭權奪利,賊寇石勒雖敗而實力未損,而冀州的丁刺史麾軍南下……”陸遙向丁渺擡手示意:“只怕也有插手三魏的意圖。或許是今晚,或許是明天,鄴城將會再度陷入混亂。無論東海王一方得勢,還是成都王舊部一方得勢,無論是遠在洛陽的朝廷中樞、還是冀州丁刺史,都會希望有人能為他們穩住北疆局勢。諸位不妨想想,還有任何人會比我們更適合承擔這個任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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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丁紹(上)

    次日午時許,陸遙正勒馬於一處高坡上,打量著行進中的隊列。

    昨日的軍議之後,曾經擔任相當職務的軍校自白勖以下少了好幾個。好在其余的軍官都很得力,他們在陸遙的安排下,連夜重整隊伍,迅速彌補了指揮空缺,並未造成不利的影響。只是現在將士們的步伐似乎有些疲沓,這使陸遙稍稍皺眉,但也沒有什麽辦法。

    近幾年來的天時有別於往日,冬季多有嚴寒暴雪,而夏季則幹旱酷熱。五月初在並州時,還不覺得難忍;眼下小暑時節將近,陸遙稍微擡頭,就被猛烈的陽光晃得眼花。烈日炙烤著大地,甚至將漳水河畔的地面都曬出了大片龜裂。即使水面上吹來的風,都是燥熱的,帶著砂土的氣息。這樣的暴熱天氣,使得行軍速度不可避免被拖慢了。

    丁渺從後方策馬上來:“道明,估算路程,冀州軍馬快要到了。是不是先讓將士們讓開道路,也借機歇息片刻?”

    陸遙點了點頭,用馬鞭指了指前方的一處河灣:“就到那裏如何?汲水方便,視野也開闊。楚鯤,你去通知各營將士。”

    楚鯤應聲飛馬而去。

    陸遙瞇起眼眺望著遠處遼闊的平原,突然問道:“文浩兄,吾在並州日久,自覺眼界鄙陋,少識天下英傑……叔倫公是如何樣的人物,你能為我說說麽?”

    陸遙口中的叔倫公,乃是冀州刺史丁紹,大晉疆域之中最有力的方鎮之一。

    冀州是天下十九州中有數的大州,刺史之職,歷來非資望過人的大名士不能得任。嚴格來說,譙國丁氏門戶並非當世一流;而丁紹此前的聲望、官職也並不顯要。偏偏這位本該弱勢的刺史,執掌冀州數年以來“當官蒞政,每事克舉”,據說冀州士人無不畏而愛之。

    陸遙這些年在並州從軍,確實對這位崛起神速的高官不太了解。但想要在北疆有所動作以插手鮮卑幾天大典,又萬萬少不了冀州的支持。更不要說陸遙奪取代郡以震懾鮮卑的計劃了,代郡雖屬幽州,卻與冀並二州接壤。如果沒有得到冀州刺史的幫助,陸遙很難有什麽得力舉措。

    身在晉陽的越石公對此自然早有預料,所以才特意委任丁渺為陸遙的副手。

    丁渺之父諱承、字伯淵,乃丁紹長兄、譙國丁氏當代族長,只因自幼體弱多病,故而不仕。丁渺乃是丁紹嫡親侄兒,所謂“兄弟之子,猶子也”,兩人關系十分親密。丁渺對這位叔父自然熟悉之極。

    聽得陸遙發問,丁渺沈吟著說道:“家叔稟持本族門風,深通儒術,自律甚嚴。咳咳,與我這不肖子弟大是不同……他的性格剛毅詳正,沈穩有斷,昔日在鄉中時,閉門潔己,從不妄與他人交遊。是以,本郡士人望風敬憚。”

    陸遙微微點頭,他註意到丁渺使用了“望風敬憚”這個詞。考慮到丁渺身為子侄,有為尊者諱的本能,這位丁刺史,或許是一位剛正嚴肅、甚至古板不太好相處的人,當代士風崇尚通脫曠達,如丁紹之類似乎很少見。

    丁渺又道;“家叔後為廣平太守,治政雖有細碎之譏,百姓無不讚之平易。當時朝中諸王爭權,戰火綿延至河北,以至於諸郡騷擾、糜有完邑。而家叔周旋於諸王之間,終於保全了廣平一郡的安定。到了永興二年,成都王司馬穎故將公師籓、樓權、郝昌等聚眾攻打鄴城。家叔親率郡兵南下救援坐鎮鄴城的南陽王司馬模,一戰摧破公師籓數萬之眾。南陽王得以保全性命,深感家叔之恩,特意立碑以謝。”

    這番話裏描述的丁紹,又與方才不同。這番話裏出現的是一位擅於處理各項事務的能吏、是一位對判斷政治風向極度敏銳、擅於投機的政客、還是一位深通武略的軍人。陸遙不禁對這位即將謀面的冀州刺史愈加感興趣了。

    兩人正在說話,忽聽前方蹄聲急響。

    被陸遙指派去打前站的朱聲策騎疾馳而回,直到陸遙身前滾鞍下馬:“稟將軍,廣宗、上白方向有大批軍馬出現,前鋒距我等不過十五裏。沿途人馬滾滾而來,遮蔽道路。旗號皆書:冀州刺史丁!”

    “來的好快!”陸遙深深吸了口氣:“文浩,老薛,邵公,咱們速速前去迎接!”

    此刻距離賊寇攻掠鄴城不過十日,鄴城使者未至,冀州刺史丁紹便集結河北軍馬,大舉南下。很顯然,丁紹對於魏郡局勢極其關註,他在鄴城必有其獨特的情報渠道,無須仰賴朝廷郵傳。

    這支軍馬昨日宿於廣宗,午時便已直入廣平郡的平恩縣境,行軍速度之快,甚至不在以騎兵為主的陸遙所部之下。身為一名沒有將軍號在身的單車刺史,丁紹竟然能自如驅使冀州的州郡兵馬,越境而毫無顧忌,這足見其非凡的執政手腕、強硬性格和插手魏郡亂局的強烈願望。

    其實按本朝制度,州牧為二千石,刺史不過是六百石的官員,負責檢核問事、班行六條詔書於郡傳而已。而陸遙為牙門將軍、丁渺為武衛將軍,都是二千石的高階軍職,地位比州刺史更加顯赫。較真起來,應當是丁紹來拜見他二人才對。

    可若以實際權力和地位而論,丁紹則要使二人瞠乎其後了。陸遙、丁渺二人不過領兵數千,為劉越石帳下鷹犬爾。而冀州刺史丁紹的威令所及,十三郡國、八十三縣、百萬軍民如風行草偃,更統領州郡兵馬數萬之眾,往來擊賊無不如意。莫說是陸遙和丁渺,哪怕是官拜平北大將軍的劉琨劉越石本人,都遠遠及不上丁紹的權勢之盛。

    既已確定冀州軍馬動向,眾人紛紛揚鞭催馬,沿著官道向前奔走迎接。

    凡大軍出行,絕不可能排成一列縱隊。通常情況,前隊輕軍黎明就要率先出發,負責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隨後各支部隊沿著預設路線分頭前進,根據道路情況的不同,整支部隊有時橫向能列出數裏的寬度;而縱向也是如此,如果部隊規模到一定程度,全軍甚至會分成幾天依次出發,有時候前軍出發數日走了上百裏,後軍甚至還沒有離開最初的集結地。

    冀州大軍也是如此,陸遙等人前行片刻,先看到十余名騎兵飛奔而來。看到各自攜帶兵刃的眾人,那幾名騎兵露出警惕的神色。他們留了半數人在原地等候,而另外半數放慢了馬匹速度慢慢過來,大聲問道:“路邊者何人?”

    邵續看看陸遙,陸遙向他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於是邵續大步向前道:“來的可是冀州將士麽?並州劉大將軍使者、鄴城使者在此迎候丁刺史!”

    那騎兵上下看他兩眼:“閣下從並州來?從鄴城來?”

    “我乃鄴城使者,邵續。”

    “鄴城局勢如何?”

    邵續道:“汲桑賊軍勢大,守軍猝不及防,鄴城遂陷,新蔡王薨於亂軍之中……所幸諸軍用命,又得並州相助,已陣斬汲桑,迫使其余中逐步退出鄴城,漸往內黃遁去。吾人出發時的形勢如此,這幾日並未見有更新的軍報,想來並無變化。”

    那騎兵點點頭,又問:“既是使者,可有文牒為憑?”

    “此乃楊武將軍李惲、車騎長史羊恒二公手書關文。”邵續自袖中取出文牒奉上,又道:“並州使者的印信文牒等物,俱都沒在鄴城。然,見有丁刺史兄子、武衛將軍丁渺在此等候。”

    那騎兵嚴肅的神情和緩下來,雙手接過文牒,客氣道:“既如此,還請諸位道旁暫歇,我立即回報刺史。”

    取了文牒在手的騎兵打馬返回,其余的斥候騎兵繼續前進,並不多做耽擱。而約莫千余人的前部輕軍隨後也迅速通過。

    陸遙等又候了小半個時辰。將近正午時分,伴隨著鼓點聲和重重的腳步聲,冀州大軍行來。

    遠遠望去,只見視野所及的十余條大小道路上,皆有將士井然有序地前行。行列間,戈戟如林而立,其間一面面寫著主將姓氏、或是繪著猛獸圖案的軍旗隨風招展,十分壯觀。陸遙初步估算,眼前大約有萬數以上的兵馬,其中大部分都是身著絳紅色戎服,手持長短武器的輕步兵。甲士和騎兵數量不多。

    在這些隊伍最前方的,是一支百余人的騎兵部隊。這些騎兵的裝備顯然遠比他人優良,大部分人都著紫色或絳色的袍服、身披甲胄,持長槊,挽強弓;甚至有些戰馬還披掛馬鎧。一名身材特別高大的騎兵雙手穩穩地擎舉著大旗,走在眾騎士拱衛之中。

    在迎風招展的大旗之下,有數人策馬而行。

    陸遙眼利,但見為首是一名約莫五旬年紀的老者,此人面容清臒,臉色稍有些泛黃,而頜下須髯斑白。他身著簡單的皮甲,不戴兜鍪而用布幘,看其一手按劍,另一手自如控馬,腰桿筆直的姿態,頗有剛毅果決的風範。

    陸遙伸手搗了搗丁渺的肩窩:“旗下那位便是丁刺史麽?”

    丁渺的臉上少見的露出幾分緊張神色:“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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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丁紹(中)

    這時丁紹也望見了在道旁站立等候的陸遙等人。他向左右吩咐了一聲,帶著若幹從騎離開本隊,往陸遙這邊趕來。而其余人馬繼續前進,並不作絲毫耽擱。

    待到靠得近了,陸遙便發覺這位丁刺史的面上似乎稍帶病容,眼神其實也並不顯特別銳利。離開了大軍烘托出的威勢之後,他就像一個普通的書吏。與越石公那種能讓身邊每個人都受到強烈感染的逼人意態相比,丁紹顯得太過平凡了。因為其平凡,便顯得格外捉摸不透。

    “不過見機行事而已。”陸遙對自己說。

    丁紹在距離眾人數丈遠處下馬,一邊走來,一邊揚聲問道:“哪位是並州劉大將軍使者?”

    “平北大將軍司馬、牙門將軍陸遙在此。”陸遙恭謹地向前施禮。

    “原來是陸將軍。”丁紹雙眉一振,露出喜悅的神色。陸遙施禮的時候,他側身讓過以示謙遜,隨後還禮道:“雖然冀州比年未經兵戈,然而卻也常聽聞行旅傳誦說並州有一位驍勇善戰的陸將軍。今日一見,果然豐采非俗。”

    “丁公如此誇讚,實不敢當。”陸遙連忙稱謝。

    “吾與越石公乃是故交,雖多年不見,還時常會想念他。聽聞並州賊勢猖獗,他在晉陽城下負楯以耕,屬鞬而耨,甚是辛苦。卻不知近況可還安好?”

    “多謝丁刺史關懷。俗諺曰:寶劍鋒自磨礪出。我家主公身當鳴鏑、挫匈奴十萬之眾,英風銳氣只有更勝當年。”

    丁紹擊掌笑道:“好一個寶劍鋒自磨礪出。”

    他又將視線轉向站在陸遙身側的邵續。邵續向丁紹拱手道:“鄴城李惲將軍、羊恒長史使者,安陽邵續,見過丁刺史。”

    他姓邵,而丁紹名紹,兩字乃是通假。嚴格來說,邵續自報姓名之時便犯了丁紹的忌諱,在當時屬於無禮之舉。鄴城方面明知冀州刺史乃是丁紹,卻仍舊派邵續作為使者,看來面臨汲桑賊寇的強大壓力的時候,鄴城主事諸人畢竟還是失了分寸。

    邵續本人是博覽經史、諳熟典章的士人,自然不會忽視此節。但看他自如的神色,陸遙確定,他是真真切切地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這性格實在是灑脫得可以,也大膽得可以。

    丁紹也是好風度,全不在意地向邵續微微頷首:“嗣祖先生乃魏郡名士,吾在廣平太守任上時,便已久仰了。”

    丁渺垂手肅立在陸遙身側,極力作端嚴之狀。丁紹的視線從他面上掠過,幾乎不曾稍作停留,便似見了個普通路人那般。

    這時候,丁紹部下的幾名將士扛著帷幕、氈毯、胡床等物奔來,迅速在路邊建起了一座簡易的休憩之處。丁紹伸手虛引:“各位,請隨我入內可好?我們坐下說話。”

    陸遙、邵續和丁渺躬身施禮,隨即三人魚貫而入。

    值此戎馬倥惚之際,眾人都沒有什麽寒暄的心思。簡單攀談幾句之後,便進入正題。

    陸遙等人昨日便已安排了,率先出面的乃是邵續。

    眾人都是熟悉軍旅之事的行家,冀州軍來勢如此之快,不僅證明丁紹在鄴城有他自己的情報渠道,更說明他對於揮軍南下早有準備,一應兵馬、糧草、軍械等物,都是現成的。本應是文職的州刺史,卻擁有如此巨大的武力,這實在頗堪玩味。

    面對這麽一位強有力的冀州刺史,邵續實在也沒有甚麽特殊的信息要提供,主要的作用不過是送達官方文件,完成州郡兵出境剿匪的必要手續而已。其實自羊恒、李惲以下的鄴城文武,並不期望丁紹插手到三魏地區來;怎奈鄴城丟失、新蔡王薨於賊手的局面太過駭人聽聞,稍有常識的人就知道這時候根本不可能阻止丁紹的行動,還不如落個大方算了。

    雙方簡單地完成了文書交接的手續,丁紹展開尺牘,略掃過一眼,便將之擱在手邊:“嗣祖先生,魏郡形勢如此,李惲將軍眼下有何打算?”

    “鄴城遭敵攻陷、新蔡王殉難,李惲將軍傷痛之極,恨不能旦夕間盡梟逆賊之首。然鄴城黎庶急待安撫、諸軍糧秣軍械缺少,故而暫時難以興兵討伐。目前,乞活軍大部屯於臨漳收攏流亡,以候朝廷詔令。丁刺史乃本朝兵法大家,昔日旬月克定公師藩之亂,威聲震動河北。故我來時李將軍特地吩咐,丁刺史但有所命,乞活軍無有不從。”

    丁紹微微頷首:“李將軍身經百戰、經驗豐富,這般處置自是持重。只是……我聽說賊首汲桑雖已伏誅,然其余眾實力猶在。其頭目中,尤以羯人名喚石勒者素稱兇狡。此人現下屯兵於內黃,依托覆雜多變的湖澤地形為掩護,並以有向東移動的跡象。最新消息說,賊寇已然攻下繁陽,進入頓丘境內。”

    他嘆了口氣:“昔日在廣平時,我曾與彼輩賊寇交手,稍知其特點。若我在鄴城掌軍,賊寇退卻時便當以猛將精兵銜尾痛擊之,絕不容彼等喘息。須知這些年來朝廷不恤黎庶,百姓多有怨言,而這些賊寇最擅長的便是鼓惑煽動無知群氓。他們挾裹有鄴城人丁、資財,只消旬月工夫,就能恢覆元氣擴編出更多的賊軍來。到那時,恐怕合數州之力都難以制伏!”

    丁渺自見了丁紹,就一直畏畏縮縮地隨在陸遙身後。素日裏大大咧咧慣了的他,見到這位剛嚴的族中長輩,既感親切,又很有些束手束腳。雖然很想說些什麽,卻不知從哪裏找個話頭。

    此刻聽得與邵續談話,忽然想起日前與陸遙談說局勢,陸遙曾與他說起與李惲的談話,並及自己提議盡快追擊賊寇,不能任其整頓兵力,卻遭李惲拒絕之事。

    “咳咳……”丁渺連連咳嗽:“咳咳……我聽說,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叔父此言,倒與道明不謀而合。”

    “哦?”丁紹頗有興趣地看了看陸遙:“陸將軍亦作此想麽?”

    陸遙點頭道:“是。我離魏郡前亦曾如此建議,只是李惲將軍身荷鄴城城守之任,用兵務求穩健,故未曾聽從。”

    “用兵穩健……”丁紹嘴角稍作沈吟,向著陸遙說道:“劉刺史乃東海王殿下左膀右臂,多年來轉戰南北,有用兵如神之稱。陸將軍身為劉刺史麾下愛將,自然也見識不凡。卻不知足下對我冀州兵馬行止有何灼見?我星夜召集兵力,將欲長驅魏郡以滅賊虜,可乎?”

    陸遙稍稍躬身道:“遙不過並州下僚,豈敢妄言河北軍國大事?”

    “賊勢滔滔,正是有識之士共參對策之時也。陸將軍無須過謙。”

    “是。既如此,請恕陸某冒昧。”陸遙將身體前傾示意,沈聲道:“如果石勒的動向確然的話,那冀州兵馬南下之事,與其急,不如緩。”

    “魏郡失陷,軍情如火。丁某夙夜憂嘆,故而舉冀州兵馬奔赴疆場,唯恐局勢惡化。陸將軍不也曾勸說李惲將軍盡快追擊敵寇麽?何以現在卻這般說?陸將軍此言何意,還請為我細細解釋。”

    “丁刺史,汲桑、石勒等人乃是流賊。此輩的第一個特點,便是善於挾裹百姓。近年以來,河北民生雕敝,逡巡於魏郡的流民無慮十萬。這些流民原本就掙紮在死亡邊緣,對現實充滿不滿,一經煽動,則必如星火燎原,不可遏制。故而,李惲將軍的乞活軍宜於急;唯有立刻做出針對性的軍事壓力,才能打亂他們挾裹百姓加入賊軍的步驟。”

    丁紹微微點頭,示意陸遙繼續。

    陸遙慢慢思忖著道:“彼等第二個特點,乃是離合遊蕩,行蹤無定。河北賊寇與他們所挾裹的流民合計,人丁無慮數萬,每日消耗的糧秣物資都是天文數字,縱然以鄴城搶掠所得,也支持不了多久。故而他們一旦將流民整編入賊軍之後,就必然會四處攻打郡縣以維持所需……這種行動的目的僅僅是掠奪,故而通常是毫無規律可言的。今日可能威逼頓丘,明日可能又西向殺入汲郡,除了南方有大河阻礙,其余三面,無不受到賊軍的威脅。以官軍臨賊寇,譬若張網捕捉紛飛之鳥雀。故而,丁刺史的冀州軍宜於緩,不妨以主力鎮守要隘,分遣偏師各占形勝,逐步壓縮賊寇的活動範圍為佳。”

    “那麽,以陸將軍之見,我軍首要應當鎮守何處,才最能壓制賊寇呢?”

    “當在廣宗。”陸遙斬釘截鐵地道。

    廣宗位於巨鹿郡的南端,冀州、司州的交界處。往北距離冀州治所信都一百八十裏,往南距離魏郡三百裏。司州的三魏地區仿佛一個菱形楔入冀州,而廣宗恰恰就在這個菱形的頂端。

    丁紹捋了捋胡須,沈吟道:“如果駐軍廣宗,依托白溝和漳水阻遏賊人的流竄。同時,如果分遣偏師沿河而下,足以掩護邯鄲、陽平、頓丘等地,可以擠壓賊寇的活動範圍,直到黃河北岸……確實可行。”

    “陸將軍確實精通兵事,名不虛傳。”他讚賞地拍了拍案幾。

    陸遙松了口氣,知道總算入得這位丁刺史的法眼,這下可以說說正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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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丁紹(下)

    陸遙遜謝幾句,丁紹轉而問:“陸將軍此番趕來冀州,有何公幹?”

    陸遙原本隨身攜帶的越石公手書信箋,已然盡數丟在鄴城。他們一行人被新蔡王的衛隊抓捕時,別說是信箋,就連將軍虎符和隨身錢財什物都被奪了去。好在那信件並無什麽秘密可言,陸遙便直接轉述越石公的請求。

    大體而言,是期望丁紹能調動冀州北部中山、常山、高陽諸郡的兵力向代郡靠攏,用以震懾拓跋鮮卑各部。此舉一來免得祿官權欲熏心,在祭天大典上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二來,溫嶠作為並州刺史的正式使節,將陪同拓跋猗盧一同前往彈汗山去,此舉也能確保他的安全。但這要求,卻令丁紹眉頭皺了起來。

    “越石公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他輕撚頜下須髯,沈吟道:“若在往日,此事易與爾。但眼前這局面……拓跋鮮卑畢竟遠在上谷、代郡、定襄等地,縱然有事,不過芥蘚之疾。而鄴城乃天下腹心之地,鄴城有失則河北震動,司冀兗並四州俱受影響,乃膏肓之病也。吾此刻領兵南下,北方各郡都要緊守城池,以防賊人襲擾。劉刺史所請,只怕我冀州實在是有心無力。”

    “這……”陸遙微微皺眉。

    “叔父!”丁渺反倒急了。他膝行前驅幾步,向丁紹拜伏在地:“叔父,侄兒有話要講。”

    丁紹慢條斯理地看他一眼:“文浩,何須如此多禮。有何言語,但說便是。”

    “匈奴自起兵以來,賊勢十分猖獗,兵鋒所向之處,戰勝攻取;所以未能大舉者,唯憚越石公坐鎮的晉陽一地而已。然並州屢遭戰亂,百姓離散、資財耗竭。故而越石公意欲仰仗朝廷威嚴,撫定鮮卑、雜胡,以夷伐夷,庶幾可以成事。”

    陸遙不禁楞了楞。他眼中的丁渺誠為熊羆之將,一直以來卻殊少文學;實不曾料到此君突發一番言語,辭句竟也有幾分雅馴。

    丁渺咽了口唾沫,繼續道:“拓跋鮮卑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控弦上馬者四十余萬,乃北疆之雄也。兩代大單於拓跋力微、拓跋猗迤皆尊奉朝廷。此番晉陽大戰,也多賴西部大人拓跋猗盧之力。若拓跋鮮卑不定,晉陽難安;晉陽若是不安,何以壓制匈奴?若匈奴騷動,河北局勢又將如何?晉冀二州雖隔太行,實為唇齒也。此番拓跋鮮卑祭天大典,無論是對我並州,還是對叔父您的冀州,關系都極其重大,伏請您仔細考慮。”

    卻見丁紹搖了搖頭:“晉冀二州雖隔太行,實為唇齒……此言自是正理。然而,三魏與冀州,更是憂戚相關。陸將軍適才也說了,石勒等賊寇脅裹鄴城軍資戶口,其勢必將大熾,稍有應對不慎,就是河北糜爛的結果。河北若有動蕩,晉陽則成孤懸敵後的絕地。”他微笑著反問道:“丁渺將軍,為了晉陽的安危,你何不先隨我一同南下,先剿平了魏郡賊寇?”

    丁渺不禁大急,正要爭辯,丁紹拂袖道:“罷了,文浩,你的言談實屬尋常,雖說辭句通順,可聽來像是找人捉刀而成的,也難為你背得如此純熟……退下吧!”

    丁渺面紅耳赤地退了回去。丁紹猜得一點不錯,丁渺雖說世家出身,可他從軍多年,成天和粗鄙老革混作一處,早就將當年讀的幾部蒙書忘得幹凈。這通言語,乃是他在昨夜軍議之後特意偷偷去央了邵續寫就的。

    丁紹想了想,又問丁渺:“適才我看見丁瑜正在服喪……記得那大個子兄弟四個當年是一同跟隨你從軍的,如今誰沒了?”

    “除了他自己以外,丁瑾、丁符、丁策,都已經戰死了。丁符和丁策是在隨我守介休的時候,被匈奴人殺死的。丁瑾則是數日之前在鄴城死於流寇之手。”丁渺難得地露出了氣餒的神色。

    丁紹楞了楞,嘆了口氣:“文浩,你當日強要投筆從戎,我和兄長都很反對。但如今你已是並州越石公麾下大將,頗有威名……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麽。既然世道不靖,能夠持幹戈以報效國家,也是好事。只望你善保自身,也多多看顧這些鄉裏子弟,須知他們的父母妻兒,也如你的老父那般,翹首盼望你們有一天能安然返回家鄉。”

    丁渺緊緊地抿著嘴唇,向丁紹鄭重地行了叩拜之禮:“是!”

    丁紹不再理會丁渺,而轉向陸遙道:“對鄴城的局勢,越石公可曾有所估計?”

    “丁刺史,我離開並州時,鄴城還是宗王坐鎮、擁數萬大軍的北疆雄鎮。越石公實不曾料到如今的局面。”陸遙只有苦笑。

    僅在半月前,陸遙接受越石公所給予的任務越過太行時,大河以北尚屬安穩。東海王分派重臣於各地,並州有劉琨,幽州有寧朔將軍王浚、冀州有號為嚴肅的丁紹、兗州有時人以為“用兵不下韓白”的名將茍晞坐鎮,在幾路強藩拱衛下坐鎮鄴城的,則是東海王的親兄弟、車騎將軍新蔡王司馬騰。

    毫無疑問,這幾位州刺史都是當代一流的能臣、名將。劉琨鎮晉陽,令得匈奴人吃了大虧;寧朔將軍王浚驅使鮮卑如臂使指;丁紹駐冀州,河北賊寇匿跡;屠伯茍晞則將中原一帶的流賊趕得雞飛狗走。有此四人在,便是萬無一失的布置、鐵桶也似的江山。可誰能料想到新蔡王在一年不到的時間裏,兩次傾覆重鎮?誰能想到鄴城坐擁三台之固,卻被汲桑、石勒這樣的馬賊攻陷鄴城?

    這樣的局面,是誰之過歟?難道僅僅是因為新蔡王無能麽?還是因為大晉朝廷的倒行逆施,將越來越多的百姓迫成賊寇呢?

    無論是前一世所接觸到的歷史知識,還是穿越以後的親身經歷,都使陸遙深切感受到石勒的難纏。已經將挾裹來的人丁資財整頓完畢,他絕不會龜縮在內黃澤做水匪。頓丘郡遭到攻擊,只是即將來臨的,大麻煩的開始而已。

    賊寇的動向雖然難以判斷,但大致總能猜出個範圍。

    魏郡向南是滔滔大河,汲桑、石勒的昔日首領公師藩就是在企圖渡河時遭到屠伯茍晞奇襲而斃命的,如今茍晞官拜撫軍將軍、屯兵濮陽,賊寇們絕不敢輕易地捋他的虎須。向西則是太行山,山的那頭是匈奴漢國與晉陽軍對峙的戰場,在石勒做出過失敗的嘗試之後,賊寇們不會願意再次被匈奴人當作工具。那麽,就只剩下了東面和北面。

    魏郡的東面是冀州,北面也是冀州。

    丁紹微微頷首:“丁某亦知晉陽的難處,若我坐視拓跋鮮卑形勢失控,恐失了當年在洛陽與劉越石交遊的情誼。然我冀州正當用武,委實沒有多余的兵力,如之奈何?”

    對丁紹而言,大規模的戰爭迫在眉睫,他必須全力以赴地應對,正不知有多麽焦頭爛額。也即是說,目前的大晉朝廷,已然又失去了一支壓制北疆胡族的軍事力量。晉陽方面希望用冀州兵力震懾拓跋鮮卑的打算,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丁紹註視陸遙,沈聲道:“諸位從鄴城狼狽而來,不知北疆的最新情況。三天前,拓跋鮮卑祿官、猗盧兩位大人遍傳書信於北疆,彼等自孟夏起營建的胡神木像雕塑已畢,族中大巫得神靈旨意宣布,祭天大典的時日就在六月十五。短短十五日內,無論陸將軍你的部下們,還是冀州北部各郡,都來不及做出任何舉措。哪怕我有意相助,也只能徒呼奈何。”

    “這麽快?”丁渺大跳起來:“原本不是說七月的麽?”

    祭天大典乃是拓跋鮮卑非常隆重的儀式,只有當族中有難以決斷的極大事項、或有特殊天象之時,才會由族中執掌神權的大巫出面召集。大巫行事有類匈奴風俗,先制作象征四十九位神靈的木制塑像,再用牛羊等牲畜血祭,最終確定大典的召開時間。通常來說,大典都會放在七月,也偶有放在四月和十一月。如眼下這般,突然將大典舉行的日期提前到六月的,實在聞所未聞,更不合拓跋鮮卑的傳統。

    這樣一來,更給陸遙等人平添了巨大的困難。要知道,從此地至代郡隔著崇山峻嶺,僅僅是行軍,少說就得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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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重任(上)

    “咳咳……十五日的時間,確實緊迫了一點,但陸將軍等人的北疆之行倒也未必沒有把握。”說話的赫然是邵續。

    “嗣祖先生定有良言指教,還請講來。”邵續乃鄴城使者,北疆事務與他何幹?丁紹稍有些愕然,隨即舉手相請。

    “近年來,拓跋鮮卑祿官、猗迤、猗盧三名大酋互爭雄長,各持權柄,部族內部爭競不斷。猗迤病亡後,祿官趁機急劇擴充勢力,咄咄逼人,猗迤之余部日暮途窮,而猗盧也頗居下風。此番祭天大典,祿官很可能將行征誅之事,底定其本人的無上權柄。劉並州所以期望丁公在鮮卑祭天大典時提兵代郡,便是為了壓制祿官,勿令他擅起刀兵,維護素來親近朝廷的猗盧部落。怎奈如今鄴城有變,丁刺史方將舉冀州之力用兵於南,無力兼顧北疆。丁刺史、陸將軍,不知邵某說的可對?”

    陸遙向邵續頷首:“嗣祖先生所言極是。”

    “丁刺史適才說,鄴城乃膏肓之病,鮮卑乃芥蘚之疾,故而在面臨著鄴城動蕩時,委實無暇分心投註於北方。在冀州角度來看,這確是當前的現實,無可奈何。但是,陸將軍有沒有想過,要在彈汗山祭天大典上壓制祿官、維持拓跋鮮卑局勢,或許無須動用冀州軍馬?”

    “您的意思是?”

    邵續拈須微笑:“邵某不才,願向陸將軍舉薦一人。此人於鮮卑部眾中的影響力勝過十萬雄兵,若得他襄助,定能讓祿官不敢輕舉妄動。”

    “竟有這等人物?此人姓甚名誰?”邵續此言一出,丁紹、陸遙都吃了一驚。

    “丁刺史、陸將軍,兩位可曾聽說過左將軍、定襄侯衛操?”

    “衛操……”丁紹皺眉低聲念了一句,突然猛拍案幾:“我道是何人,原來是衛操衛德元!嗣祖先生,莫非你竟能聯系上此公?”

    丁紹頗顯震動,可陸遙只露出茫然的神色。

    邵續連忙解釋道:“這衛操衛德元說來乃是前代人士,道明正當青春年少,自是不識。”

    原來拓跋鮮卑之興起,始自於大酋力微執政時期。傳說力微乃前代族長詰汾與天女所生,頗有靈異,起兵征討不至,混拓跋鮮卑各族為一。景元二年,力微遣子沙漠汗入曹魏為質,雖經魏晉禪代,與中原朝廷和好仍密。力微善於撫禦,在位期間拓跋部族勢力逐步興盛,漸有控弦上馬者二十余萬。

    時任征北將軍的名臣衛瓘恐拓跋鮮卑久後為中原之患,遂令牙門將衛操為使節,深入大漠,與力微結納。衛操字德元,代人也,據說其少有俠氣,才兼文武,力微使之統轄拓跋部所屬的晉人流民。此後匆匆數十載,沙漠汗、力微相繼而亡,拓跋悉鹿、拓跋綽、拓跋弗相繼為大酋,而衛操獨以才具,地位穩固不移。至猗迤為大酋時,更以衛操為輔相,任以國事。其後拓跋鮮卑幾番響應朝廷匡助晉室,猗迤因此得封鮮卑大單於尊號,而衛操則受左將軍、定襄侯之封。其後,衛操又薦子侄輩衛雄、姬澹等效力鮮卑,皆得重用。

    聽得邵續這一番話,陸遙不禁咋舌。這衛操孤身入異族為官,竟能數十年身居高位不墮,更幾乎以一己之力將拓跋鮮卑這支強大的北疆胡族牢系於朝廷。其傳奇之處,簡直令人難以想象,實乃班超、張騫一類人物也。

    陸遙盤算了片刻,又問道:“然則……嗣祖先生又是如何識得此公?”

    “元康五年時,祿官歸葬沙漠汗及其妻封氏。沙漠汗久居中華,衣冠言談一如華夏,在洛中頗有聲名。祿官將之歸葬時,成都王司馬穎遣從事中郎田思,河間王司馬颙遣司馬靳利,並州刺史司馬騰遣主簿梁天並來會葬。邵某當時為田思副貳,同赴定襄。此行中,與衛德元相識,頗得他教誨。”

    邵續悵然長嘆:“當是時也,洛陽朝爭愈演愈烈。諸王遣使之意,無非欲引拓跋鮮卑為外援。而衛德元姜桂之性老而愈辣,因太保衛瓘無罪而遭冤殺之事怒責眾位使節,眾皆唯唯而已。使者回報諸王,皆雲衛操桀驁不馴,朝廷遂絕往來。而衛公也由此對朝廷失望之極,更兼自以漢人身在異族,從此深自韜晦,隱居故裏不出。此後十余年,朝中漸漸淡忘此人。唯有邵某時任成都王從事,負責與北地胡族的聯系,期間與衛德元書信往還多次,彼此漸漸諳熟,情好日密。”

    “丁刺史,陸將軍,此公身擔拓跋鮮卑輔相幾達四十載之久,前後輔佐五代大酋,子弟輩皆掌權柄。縱使身退,在拓跋族中的威望、潛力依然深厚之極。若能得他相助,拓拔鮮卑上下人等俱都不敢輕舉妄動。”

    邵續起身,鄭重地向丁紹、陸遙二人道:“如今的形勢惡劣,鄴城、北疆兩地,俱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危險。方當此刻,邵某雖是白身,也不願置身事外,只作那自保的打算。陸將軍,邵某願隨你前往代郡,說服衛德元出面,震懾祿官,穩定拓跋鮮卑!”

    “陸某何德何等,竟有幸得嗣祖先生慨然相助!”陸遙離席還禮:“只是,北疆紛亂多年,此刻又是拓跋鮮卑內部爭鬥劇烈,劍拔弩張的時候。我們身為軍人,本有馬革裹屍的決心,您是讀書人,卻何必親自冒著風險前往彼處?其實您只須手書一信予我……”

    邵續連連搖頭,堅決地道:“衛德元在拓跋鮮卑執掌大權數十載,非一紙書信可以招徠之人也。此事非我親往不可。”

    丁紹不禁為之動容。邵續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罷了,感於時勢,居然就願意親身犯險,隨同北行到那腥膻之地去。其深明大義之處,著實令人讚嘆。他又細細體會邵續言語中的意思,似乎有些抱怨自己只顧冀州一地安危的意蘊在裏面。

    唉,書生猶能忘身如此,我丁叔倫身為大州刺史,或許太過苛刻了些?

    他尚在猶豫,卻見得陸遙轉向自己道:“既如此,便無須勉強丁刺史了。北疆局勢,自有我並州一力承擔……”

    這話說的何其無禮!丁紹不禁微有些怒意。鄴城有事,河北震動,我領冀州大軍出境剿賊,難道有何不妥麽?劉越石令你來求助時,須不曾想到那新蔡王是個如此無用的廢物,須不曾想到河北賊寇居然猖獗至此!再者說,拓跋鮮卑這樣的北疆強族,動輒能夠糾合數萬乃至更多的兵力,要威嚇他們需要調動多少兵馬?時勢如此,冀州實在沒有余力了,這如何能怪到我身上。

    正待開言,忽有一名部下軍校未經通報,慌慌張張地猛沖進帳來。

    丁紹頓時大怒道:“慌什麽?出去!”

    那軍校面如土色,卻不忙著退出帳外,而是從袖中取了一物高舉過頭,呈給丁紹:“主公,見有八百裏加急的軍情文書在此。”

    沖撞帥帳乃是軍中大忌,按照軍法,這樣的舉動已經可以拖出去立即斬訖報來。可丁紹知道這軍校素來處事有度,不會無事胡為。聽到“緊急軍情”四字,他眉頭一跳,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急忙起身,從那軍校手中劈手奪來文書觀看。

    兩眼剛一掃過,丁紹心頭劇震,竟然拿不住一紙信箋,將之脫手墮地。

    “鄴城……”他面對著陸遙等人驚訝的眼光,不由自主地顫聲重覆了一遍:“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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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重任(下)

    或許是因為看到了太震撼的消息,丁紹削瘦的面頰上泛起一陣過於鮮艷的紅色,連連喘了幾口,卻說不出話來。

    素白的信箋從他手中飄落,重新蜷成一個紙卷,被氣流帶動著打了個旋,背面朝上落在地面。在帳篷裏的每個人,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盯著這卷信箋背面隱隱約約的墨跡,但又猶豫著,似乎不適合直接取了來看。

    那名遞送信報的軍校有些尷尬地等候著丁紹的下一步指令。他進來時掀開的帳幕,還沒有人顧得上去闔上。陸遙向外瞥了一眼,可以看到稍遠處有匹黃驃馬倒翻在地。那是一匹極其高大神駿的大宛良駒,後股被馬鞭抽的鮮血淋漓,口鼻溢血吐沫,雄健的四肢也抽搐不止。從鄴城到此地將近二百裏的路途,毫無疑問,這匹價值千金的好馬已然跑廢了。而那騎手也已經累得暈厥,正被三五人擡著往某處去診治。

    過了半晌,丁紹手扶著案幾,慢慢地重新落座,臉上泛起疲憊的神情。他指了指那信箋,淡然道:“各位請看,無妨的。”

    邵續看看陸遙和丁渺,搶先一步取了信箋展開,一目十行地看完,

    “怎麽了,鄴城出了什麽事兒?”丁渺問道。

    邵續臉肌抽搐一下,將信箋遞給丁渺。

    邵續昨夜與陸遙謀劃,期望借著鄴城再度陷入混亂的機會,令陸遙依托冀州有力支持,謀奪被胡人鵲巢鳩占多年的代郡。為此,他們已對鄴城局勢分析了無數遍,無論是盧志在彼處興起何種風浪,還是羊恒、李惲等人為了魏郡權位如何爭鬥,亦或朝廷中樞來重整局勢的應手,甚至石勒賊寇的下步動向……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無不一一設想。可他實在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如此?

    邵續苦笑著對陸遙說道:“道明,朝廷聽聞鄴城變亂,火急派遣尚書右仆射和郁為征北將軍,坐鎮鄴城。和郁到達後,乞活李惲、田甄等諸將叩首請罪,和郁則好言撫慰之,許諾彼等有功無過,必得封賞。其時,田甄、田蘭兄弟二人所領占乞活大部,素有實力,又自以為功大,故而向和郁求任魏郡太守……”

    他轉向丁紹:“丁刺史,請恕邵某冒味,您的訊息來路確定可靠麽?”

    丁紹嘆了口氣:“那是自然。”

    丁渺很快看完了,他咧了咧嘴,將手中紙卷遞給陸遙。陸遙搖了搖頭,繼續聽邵續轉述:“而和郁以朝廷體例為由,斷然不許,僅允他們於汲郡、鉅鹿二郡中擇一。田甄遂懷恨在心,於當夜遣人刺殺和郁。和郁僥幸重傷未死,在親隨掩護下逃入李惲營中。李惲、薄盛率部與田氏兄弟作戰,乞活軍自相殘殺一夜,戰亂波及整座鄴城,鄴城百姓驚恐逃亡,死傷枕籍。淩晨計數,百姓存者不足萬數,乞活軍各部將士損失過半。田甄死於亂軍之中,田蘭、任祉、祁濟等將不知所蹤。”

    丁渺忘記了他敬畏的叔父在此。他信手將紙卷往案幾上一擲,罵了一句:“操,鄴城完了!”這樣的言辭落在丁紹耳裏,本少不得一頓責罵。但此刻的丁紹哪裏還管得了這個。

    旬月之內,鄴城先遭到了賊寇無情的洗劫,繼之以一場波及全城的大火,而當賊人終於退去的時候,賴以為保障的乞活軍卻令人匪夷所思地發生了大規模內訌,給了鄴城和鄴城軍民們最後、也是最沈重的一擊……這樣一來,這座城市已經傷及元氣,只怕今後數十年都難以恢覆。犧牲了無數同袍兄弟才終於擊敗了賊寇,究竟是為什麽?如丁渺這樣曾經為了保衛鄴城殊死奮戰過的人,更是心中充滿荒誕絕倫之感。

    陸遙和邵續對視一眼。

    兩人都不知該說什麽。沒錯,鄴城確實是亂了,一如陸遙昨日的預測。可誰能料想亂到了這樣的程度?陸遙等人所忌憚的盧志沒有出面,原本受到警惕的成都王余部毫無蹤跡。僅僅是為了爭取魏郡太守的位置,乞活軍的首領們就自相殘殺起來,造成了如此可怕的結果。此刻回想與李惲最後見面時他發自內心的躊躇滿志,仿佛局勢盡在掌握之中一般,陸遙恨不得要大吼三聲來發泄。

    邵續微瞇著雙眼,像是想到了什麽,嘶嘶地抽了幾口冷氣。他側身靠近陸遙,低聲道:“田甄?還是李惲?”

    陸遙明白邵續的外之意:這場火並來得太過突然,事前更絕無任何先兆。就通常的觀感,李惲、田甄這乞活六率之間雖然談不上多麽友善,但同在異鄉為異客,終究是攜手的時候遠多於爭執。他們突然爆發如此猛烈的沖突,終須有足夠的理由。躲藏在水底深處搬弄的,很可能正是盧志翻雲覆雨的手段。問題在於他潛伏在誰的身後。

    但這個問題到這時已毫無意義。盧志支持的或許是李惲,或許是田甄,相信以盧志之能,說動這兩人其中之一並不困難。可無論如何,陸遙確定這個結果並非盧志所需。因為鄴城是成都王司馬穎十載經營的根基所在,盧志圖謀的,是擁護成都王世子重新入主鄴城,再以此為基業,糾合河北實力與東海王爭鋒。摧毀了鄴城,就等於摧毀了成都王一脈覆起的希望!

    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得丁紹的聲音響起:“陸將軍,你剛才的用兵緩急之說,很有道理。閣下不愧是越石公帳下首屈一指的良將。”

    果然,鄴城既有亂事再起,這位丁刺史便格外殷勤起來。陸遙苦笑著應聲道:“不敢當使君讚譽。越石公麾下才力勝於我的,足以車載鬥量。若說有誰首屈一指、威名震動匈奴漢國的,自非文浩兄莫屬。”

    “咳咳……”丁渺不禁汗顏:“道明客氣了。此番晉陽大戰,諸將公推你的功績第一,哪怕是主公的老部下們也都佩服。”

    “既然與丁渺平輩相交,我便稱你一聲賢侄吧。”丁紹擺了擺手,一邊考慮著,一邊徐徐道:“既然乞活軍因內訌導致兵力損失慘重,石勒賊寇隨時可能卷土重來。賢侄可知,此際稍有應對不慎,便是第二個秦涼之亂。”

    丁紹所說的秦涼之亂,乃是河西鮮卑禿發部於泰始五年掀起的大規模叛亂。這場叛亂歷時十年,前後波及秦涼二州,導致二千石以上的封疆大吏戰死四人,邊疆軍民血流漂杵。涼州胡兒縱橫北地,威震天下,朝野為之震動。此刻丁紹以秦涼之亂比擬,對形勢的嚴峻程度已算相當重視了。

    他伸出左掌,一一屈指計數:“眼下,幽州王浚屯兵薊城,距此數百裏之遙;並州越石公新敗匈奴,正在休養生息的時候;兗州刺史茍晞與王彌作戰,暫時也難以援手……冀州軍馬便是大河以北唯一能夠壓制流賊的力量了。所以,我只能盡快領兵趕往魏郡,以求穩定鄴城局勢。這並非是你的意見有誤,而是形勢變化太過莫明,令我們都措手不及。”

    陸遙恭敬地道:“世叔所言極是。用兵之道貴在臨機決斷,本無一定之規。緩與急,都是為了刈夷賊寇。”

    丁紹點頭,令侍者備了筆墨紙硯,奮筆疾書。他也不擡眼,只是言語不停:“以我的揣度,鄴城既然到了這種地步,此番領兵南下只怕將要遷延時日,非短期能夠結束。數萬冀州兵馬傾巢而出,各郡兵力大部都已抽調,後繼的糧秣物資還要靠各地陸續籌措。其間拓跋鮮卑如有不穩,確是大患。道明,我無須瞞你,冀州軍力固然不少,但嚴重缺乏有經驗的高級軍官,並無人能擔方面之任,為我解除後顧之憂。故而,我也只能把期望寄托在你們幾位的身上。”

    丁紹洋洋灑灑寫了十數行,擱筆一旁,從腰間錦囊中取出精致的官印,端正地蓋了上去。他把墨跡未幹的尺牘遞給陸遙,沈聲道:“請看,這是我給冀州北部諸君官員的手令,數郡所能籌措提供給你的,都已詳列在上。劉越石對於這次拓跋鮮卑祭天大典有什麽打算,我不需要了解。但我的要求你無論如何都要做到……道明,值此多事之秋,拓跋鮮卑絕不能亂,代郡絕不能亂。”

    陸遙接過尺牘看了一眼,深深行禮:“多謝世叔襄助,小侄感激不盡。請放心,我們定當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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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怒濤(一)

    代郡。廣昌縣。

    廣昌本屬冀州中山國,大晉太康年間才被劃入幽州。這片地域方圓數千裏,橫貫於幽、並、冀三個大州之間,又是太行、燕山與常山三條山脈的匯聚之處,境內群山起伏,溝谷縱橫,地理位置十分險要。又有易水、淶水、連水三條河流發源於其間,養育了山間的緩坡草場。近數十年來,大量北疆胡族入塞聚集於此,他們獨立於朝廷體制之外,或耕或牧,也有不少索性就以劫掠為生。

    這裏是廣昌縣境內的白石山。白石山乃是廣昌縣的群山之中尤為高峻縱拔者,奇峰大壑起伏駘蕩,仿佛怒濤翻卷。如同刀劈斧鑿而出的峭崖斷壁上,白色的巖體在陽光照耀下發出灼灼的閃光,與遍布各處的蒼松、紅樺相應,顯得瑰麗無比。

    在白石山某處側峰的半山腰,有一片比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點傾斜。這山坡東面與崇山峻嶺相連,西面沒入連綿的水潭和漫淌的溪流,大約有三裏長,一裏半寬。此地本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朝哪代逃避官府壓榨的流民們修築的,後來荒廢了,寨墻橫七豎八地倒塌,房屋也變成了廢墟。

    距離與丁紹的會見,已經過去了七天,拓跋鮮卑祭天大典召開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陸遙和他的部下們在冀州常山、中山等郡國地方官的幫助下,順利地潛入了代郡。在冀州的平原地區,由於他們打著本地換防駐軍的旗號,而且兵力不過千余,因此沿途並未引起任何人的註意。而進入山區以後,依靠得力的向導和深山密林的掩護,他們的行動更加神不知鬼不覺,直迫近到了距離代郡廣昌縣縣城不過二十裏處,才駐紮下來。

    陸遙登上一處怪石的頂端,向四周眺望。

    空曠的大山深處絕無人跡,只有山間野獸偶爾穿行,搖動草木。

    將士們是在申時許到達的,這時候正忙著砍伐樹木、搭建營帳。有些將士勞作得渴了,便去往附近的山泉掬水來飲,被軍官們發現後,無不遭到呵斥。為了達到隱蔽效果,自昨日起,陸遙就嚴令諸軍不得起竈生火,只能食用隨身攜帶的幹糧和熟水。

    大部分騎兵們還在溜馬,他們散布在山間的草甸上,牽馬緩緩步行,洗刷梳理馬匹的毛發,順便還要在日落前打到足夠的牧草。在冀州刺史丁紹的一紙手令之下,冀州北部各州郡慷慨地提供了大量給養,預計足夠二十日所需。可惜昨日在經過盤石嶼的峽口時,一隊輜重馬匹受驚墮崖,損失了一些物資。故而馬匹的飼料之類,只有沿途搜羅準備起來。

    這片綿延數百裏的山嶺亙古以來少有行人,比陸遙想象的還要險峻許多。過去兩天的艱苦跋涉,損失的非只是馬匹物資,還有二十余名將士失足殞身山中。

    僅僅三天的山地行軍,損失的人員就將近百分之二。在這個年代,地理條件對軍事行動的制約作用由此可見一斑。這樣的損失比例使得陸遙很有些驚心。雖然經歷了無數次戰鬥,親眼目睹了無數次殺戮和死亡,可陸遙仍然不能坦然地面對將士們的犧牲。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能有更充分的準備、更充裕的時間,這些犧牲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

    陸遙嘆了口氣,再往更遠處看。站在這個位置,可見白石山南麓的彌漫雲霧蓄積在高空,受阻於壁立群峰不得寸進。層疊的雲氣遮天蔽日,使得大片山嶺茫然難尋,而白石山的北側卻艷陽當空,就連山外平原上的廣昌縣城都清晰可辨。一山之隔,恍若兩重天地,蔚為奇觀。

    身後嘩嘩地枝葉抖動聲響起,是邵續攀著林木枝條上來。他跟著陸遙的視線左右觀察了半晌,隨即笑道:“將軍,冀州陰暗如晦,而代郡萬裏晴空,此乃上上吉兆也。豈不預示著我們的北疆之行將會順利麽?”

    “哈哈,多承嗣祖先生的吉言。”陸遙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神色讓邵續誤會了,以為自己對將要實施的行動缺乏信心。

    他岔開話題道:“不知朱聲進展的如何。魚餌已然備足,池塘裏的水也得盡快攪渾才是。”

    邵續點了點頭:“還有胡大寨主那邊……”

    朱聲原是匈奴滅晉大將軍劉景營配下牧奴,在版橋之戰中被晉軍抓捕,隨後被發付到陸遙所部。據他自己講述,在他遭匈奴挾裹之前,曾是在幽並二州流竄作案的著名馬賊。不過胡六娘卻從不曾聽說過這位大盜的名頭,顯然朱聲的自我吹噓水分不少。

    朱聲的弓馬武藝都頗具水準,也很機警精明。他在晉陽大戰中嶄露頭角,如今已是陸遙得力部下。重要的是,此人頗有語言天分,精熟各地村言俗諺,更說得一口流利胡語,能與諸部雜胡交流無礙。須知北疆胡族源流各不相同,匈奴、鮮卑、烏桓各部往往彼此語言不通。是以各部大人通常都會漢話,皆因非如此無以與其他部落交流也。以朱聲之能,若不是從軍在先,便在並州刺史幕府中做個通譯也是綽綽有余。

    而此刻,便是朱聲表現的時候了。

    他披著一件粗糙的羊皮褂子,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慢悠悠地走在通向縣城的山道上。馬前馬後,咩咩地叫聲不斷,上百只雜色羊兒團團簇擁著跑來跑去。有時候某只羊兒跑得遠了,朱聲便揮動長桿馬鞭,在空中發出啪地爆響,將羊兒圈回來。

    將將翻過兩片山頭,遠處塵煙揚起,是一批騎隊疾馳而來。

    朱聲笑了笑,將羊群驅趕到路邊的緩坡上,扯開嗓子唱道:“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葬狹谷底,白骨無人收。頭毛墮落魄,飛揚百草頭。”這是胡人經常傳唱的悼亡哀慟之曲,經朱聲嘶啞的嗓音,順著山風遠遠地飄了出去。

    片刻後,騎隊疾馳來的方向也有歌聲傳到:“男兒欲作健,經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燕兩相波。”騎隊轉瞬就至眼前,騎隊中都是攜刀背弓的雄武漢子,怪不得歌聲這般慷慨豪邁,可遠遠比朱聲勝出百倍了。

    這些都是山中強豪,絕非區區牧羊人惹得起的,是以朱聲早已驅趕羊群讓出道路,讓騎士們魚貫通過。

    其中一名騎士上下打量了朱聲幾眼,突然問道:“這匹老馬我認得,是侯莫陳家那個老頭的,往常他也曾放牧到此。怎麽今日換了你這生人?”

    朱聲嘆了口氣:“那是我的阿爺,五天前登山采藥的時候墜崖,摔成爛泥巴了。我是他的兒子侯莫陳聲,唉,要不是出了這事兒,我幹嘛來伺候這些羊啊……”

    “原來是死了人。怪不得唱得這般淒涼……”那騎士點點頭,縱馬將走。胡人天性涼薄,至親逝世,也就唱首歌哀悼幾句而已,與漢人的繁縟禮儀相比,簡單太多了。正是因此,雖說這“侯莫陳聲”似乎欠缺了些哀慟之情,但那些騎士誰也沒有產生疑問。

    卻聽得這“侯莫陳聲”有氣無力地道:“聽說有一支商隊從山裏來,算算日子也該到了。明天我就看看去,與其辛苦放羊,還不如替漢家官人養馬呢……”

    那騎士重又圈馬回來:“商隊?什麽商隊?你哪來的消息?”

    “我的阿幹是山外頭漢人邸店的仆役,他昨天來奔喪的時候告訴我的。那支商隊規模可大了,有數也數不清的大車。車隊上裝滿了綢緞和貨物。據說是從南邊哪個大城來的,要去北面草原上鮮卑人的部落收買牲畜和皮貨。”朱聲應聲回答,

    那騎士頓時變了臉色,向同伴們打了個招呼,下馬來細細詢問。

    朱聲貪婪地註視著那騎士馬鞍上掛著的皮囊,咽了口唾沫道:“那裏頭裝的是潼酪麽?我能嘗嘗麽?”

    那騎士將整個皮囊都解了下來,重重地塞到朱聲懷裏:“都是你的了!那商隊的事,小子你給好好說說!大爺們虧待不了你!”

    朱聲點頭如雞啄米,信口胡柴地答了幾句,將那商隊的規模渲染得龐大無比。

    有商隊!還是大股的商隊!騎士們彼此交換著眼色,每個人都能想象出那是多麽誘人的一筆財富。

    這幾個月來漢地很不太平,使得內地與草原正常的商業交流幾乎陷於停頓。前往草原收購皮貨牲畜的大商隊很少見了,就算有,也多半都經過薊城往遼東遼西去。這可給胡兒們帶來不少麻煩。沒有了商隊,就沒有鐵器、沒有綢緞、沒有烈性的美酒。這可真叫人難熬。如今突然聽說有商隊經過的消息,叫他如何不興奮。

    這支商隊是要往北面去的,那又有什麽關系?胡兒們都是兼職的匪徒,興之所至劫掠一批商旅,本就常有。何況北面的那個龐然大物拓跋鮮卑,正因為大單於之位爭得劍拔弩張,誰來管這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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