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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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雲從(三)

    次日晨,陸遙麾兵大進,直逼蘿川。

    陸遙北上代郡,原有一千三百人馬,加上豆盧稽部降兵數百,再挾裹了勃蔑部的丁壯,總數已超過兩千,聲勢較之先前壯盛了許多。沿途,丁渺、劉遐等勇將親自帶領輕騎四出哨探,擊潰了幾支前來覬探的胡人馬隊,也不去管他們是什麽來路,一律都砍下首級帶走。

    他們出發了大約半個時辰,蘿川賊寇便確定自己成了晉軍的攻打目標。豆盧稽部馬賊的慘烈下場尚在眼前,蘿川賊可不敢與這支來路不明的敵人野戰。於是他們更加積極地修整塢壁,並組織部民固守,決心靠堅韌的防禦來消耗敵人的力量。

    而陸遙則毫不猶豫地領兵推進,直至代王城東南的馬頭山。

    根據史記記載,“趙襄子北登夏屋,請代王,使廚人操銅料以食代王及從者,以料擊殺代王及從官,遂興兵平代。”代王是趙襄子的姐夫,趙襄子殺死代王,他的姐姐悲痛萬分道:“以弟慢夫非仁也,以夫怨弟非義也。代已亡矣,吾將何歸乎?”於是磨笄刺頸,自盡於馬頭山上的鐘乳穴中。因此,這馬頭山又名曰磨笄山。

    登臨馬頭山的高處眺望,正可見代王城的全貌。此乃前後四個代國的國都,歷代都有用心經營。雖然近數百年來漸趨殘破,但當年雄踞北疆的大國基業,畢竟不凡。從遠處看去,可見內外兩道城垣環繞,周回數十裏,規模宏大。那些城墻用黃土層層版築夯實,土層中還添加了卵石灰漿等物,堅固無比。雖經歲月摧殘,許多地方的城墻墻基仍高達丈許,十分巍峨。

    蘿川賊的塢壁,便位於代王城遺址中西南角的一片緩坡台地之上。這裏大概是昔年代王的宮城所在,呈現出規整的四方形。雖然南北兩面的兩座城門已經坍塌了,墻體也大都被損毀,但他們在台地的四角各建造了一座木質的箭樓,居高臨下,很有威懾力。

    一直到這時候,塢壁上還有許多人忙碌奔走來去,顯然人手非常充裕。塔樓上,似乎有人正眺望著這個方向,指指點點。

    想要攻下這塢壁,只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敵人占據地理,數量不少,四周更有覬覦著自家軍隊的許多雜胡部落隨時可能成為後援,這形勢十分覆雜。

    但陸遙是一名軍人,一名從無數次鏖戰中殺出血路來的軍人。烈烈如火的鬥志、堅忍不拔的毅力、迎難而上的魄力才是陸遙倚之建功立業的力量。面對匈奴人的千軍萬馬都敢於奮勇搏殺,這區區一個北疆馬賊的據點算得什麽?

    “這局面好的很。昨天我們收攏了太多新歸附的兵力,其中首鼠兩端之輩在所多有。這時候正需要靠艱苦的戰鬥來篩選一番。”陸遙殺氣騰騰地笑了一聲,向身前侍立的將校們道:“這一仗,我們這樣打……”

    代王城舊址之內,蘿川賊的塢堡裏,數十人驚惶失措地簇擁著他們的首領馬服。

    這個靠著一己之力在北疆打出赫赫威名的兇悍賊寇,如今已到了風燭殘年。他瘦巴巴的身架斜倚在榻上,幹癟如鳥爪的雙手互握放在胸前,滿布皺紋的眼瞼耷拉著,似乎瞌睡著,根本沒有在聽身邊的人說些什麽。

    正在廳堂上慌亂討論著的,是馬服的三個兒子,蘿川賊寇如今的當家首領。

    面色青白、胡須稀疏的次子馬對是眾人信賴的智囊。他正向另兩人說明敵人的動向:“你們看,這裏是馬頭山,這裏是祁夷水,這後面才是代王城。死守代王城不是辦法,我們得把敵軍堵在祁夷水對岸才行!”

    滿臉橫肉、身形肥壯的長子馬錯目不識丁。但他性格兇悍,是蘿川賊中著名的猛將。聽得馬對的言語,馬錯雙手抱肩,自傲地獰笑道:“這容易。祁夷水西岸平緩而東岸陡峭。只消給我兩百騎,待到敵人渡河的時候沖他一回,殺不死的也跌到河裏淹死了。”

    “不愧是大哥,英武!善戰!勇猛!好一條漢子!”諛辭潮湧的乃是馬服的第三個兒子馬空。此人雖說長得五大三粗,其實卻是個怯戰的性子,他心思頗細,言談中只努力慫恿馬錯去沖鋒陷陣。

    “大哥說的不錯,就這麽辦!”馬對一拍案幾,隨手指了個嘍啰:“你去調集人馬,隨時準備出動!”

    “砍死!砍死!都砍死!”那嘍啰似乎腦子不太好使,滿臉兇殘神色地吼了幾聲,沖出去了。

    始終閉目養神的馬服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三個兒子慌忙搶上前去小心照應著。咳了半晌,馬服喘息漸定,他啞聲問道:“派去聯絡吐吉立和楊飛象的那幾個弟兄,回來了麽?”

    蘿川賊不是尋常馬賊,但與北疆的賊寇們素來交往密切。其中有兩支關系最好,彼此守望相助,分別是外號飛豹的羌胡人吐吉立和常山巨寇楊飛象部。昨日豆盧稽部馬賊率先劫掠商隊結果遭到了殲滅,馬服得到這個消息之後,立刻就向兩家盟友派出使者聯絡。

    馬對小心地回道:“適才來報,都已回來了。只因敵兵壓境,還沒來得及喚來詢問……”

    馬服連連搖頭,知道三個兒子實在是慌亂不堪。他砰地重重拍了下床榻:“立刻叫進來!”

    “是……是……”

    幾人被帶進議事廳來,傳達了吐吉立和楊飛象的口信。

    這兩家馬賊都已知道了豆盧稽部和勃蔑部的下場。正如馬服的預料,兩家都為此暴怒不已。吐吉立和楊飛象兩人都叫人帶話給馬服,這支闖入代郡的軍隊雖然至今不知身份,但既然先後擊滅兩個部落,敵意已然顯示甚明。代郡的各家雜胡部落數十年來自由自在慣了,不管他們是什麽來路、不管他們究竟有什麽意圖,都絕不容他們橫行。

    此刻,各家首領都已發兵,正要從四面八方圍攏敵人。其中吐吉立部從昨日午時起,就跟隨在這支敵人身後三五十裏,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動手的良機。只消馬服能在代王城拖住敵人,眾家兵馬半日之內便可齊集,定然將他們一舉蕩平。

    “好!好!”聽了這口信,三個兒子大喜過望,互相擊掌歡悅道:“有各家首領一齊發兵相助,此戰必勝了!”

    馬服怒叱一聲,立刻令三人安靜下來。老者冷冷地註視著三個兒子,心中暗暗地惱怒於他們的不成器。

    “援軍半日之內就可以到達,所以你們高興的很。那你們說,為什麽吐吉立和楊飛象他們,能夠動作如此之快?”

    馬錯等三人對視數眼,馬對回答說:“那是因為他們前日就已點兵出發。前日有傳聞說,將有一支大規模的商隊來到代郡。多家部落首領都想要分一杯羹,故而平舒以西、當成以北的各家早就發兵南下,打算參與到這場劫掠中來。”

    馬服擺了擺手,身後婢女立刻奉上蜜水半盞。馬服略沾唇啜飲小口,喘息了一會兒,又問:“那……這個商隊現在在哪裏?”

    馬對嗤笑了一聲,連連搖頭:“哪來的商隊,現在看來,這分明是有人故意放出的謠言……”

    “不對!”他突然跳了起來,臉色慘白得像是堊土一樣:“阿父,你的意思是……這個謠言是那支敵軍放出的?為的就是將代郡的各家好漢們全都吸引出來?甚至,甚至,放出這個謠言的目的就在於被揭穿,各家首領都因為上當而暴怒,他們迅速動員麾下兵力,這才有了各路兵馬兩日之內舉齊聚於代郡以南的局面……”

    他小心翼翼地湊近馬服,緊張地低聲道:“阿父,您是說,這根本就是敵軍設下的圈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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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雲從(四)

    “讓我再想想……”馬錯的眼角猛烈抽搐起來,滿臉的汗水像瀑布般流淌,瞬間就將衣袍都浸透了,他自己卻似全然不知:“所謂的商隊是個誘餌,但豆盧稽部一旦覆亡,每個部落都知道了所謂商隊是假,各部首領因此而感覺受到了愚弄。他們原本就已出兵,此刻便順勢繼續麾軍南下,只不過將目標由擄掠商隊,改為了擊潰這支來歷不明的隊伍、為豆盧稽覆仇。”

    此人雖說遠不如其父,畢竟也還頗具智謀。他沿著馬服所說的思路慢慢想下去,越來越心驚肉跳:“也就是說,商隊固然是誘餌,不存在商隊,依然是誘餌。只要能夠令得分散在代郡各地的部落、匪幫俱都出動,施計之人便算是達到了目的。”

    “父親,兄長,你們素日裏算得太細太精,把自己也兜進去了吧?凡事總須得有個理由,那批敵人為何要如此?將代郡的有力部落盡數惹怒,豈非找死麽?”馬空在旁聽著兩人言語,不屑地冷笑一聲。

    馬服猛地拍打床榻,厲聲喝道:“住嘴!”

    馬錯則全不理會他急躁的兄弟,他離席而起,在廳堂裏來回打轉,神情愈發緊張:“為何要如此?為何要如此?”

    “呵呵呵……”馬服低沈地笑著,氣流在他喉間流動,發出嘶嘶的尖銳聲,就像一條盤旋吐信的毒蛇:“因為他們時間緊迫。”

    身為晉人,卻能在遍地豺狼虎豹的北疆立足,直至占下蘿川這片寶地,數十年屹立不搖……馬服絕非易與之輩。他的身軀雖已日漸衰老,但經驗之豐富、判斷之敏銳,卻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這個四面環山、信息閉塞的環境裏,絕大多數的賊寇還茫然不知究竟情況如何的時候,這個老者已經找到了最關鍵的所在!

    “時間緊迫?”馬錯下意識地重覆了一句,隨即被這句話中蘊含的內容嚇得腳軟,一個趔趄坐倒在地。最近有什麽事情會令人覺得緊迫?這個問題根本無須考慮,近數月以來,萬裏北疆上一片平靜,幾乎所有人都在屛息等待著那件大事的最終結果!

    “父親,您是說,這批敵人是要搶在拓跋鮮卑祭天大典之前……”他一字一頓地道:“對代郡下手?”

    在蘿川賊的重要匪首之中,馬錯可稱是個異類。他總認為馬氏乃是代郡大族,至少也是地方高門一類,全沒有將自己當作賊人來看。故而他素日裏都講求舉止儀態,以效法名士風度為樂事。雖說屢有東施效顰之譏,卻樂此不疲。然而此刻太多的想法在他腦海中轟然撞擊,令他魂不附體。他再顧不上儀態,連滾帶爬地返回到廳堂中,緊緊抓住馬服的胳臂,連聲問道:“他們哪來這麽大的膽子?他們究竟要幹什麽?他們……會是誰?”

    “我哪裏知道!”馬服不禁有些惱怒:“爾等又不曾派人用心打探!”

    這話未免強人所難。事發倉促,豆盧稽部和勃篾部的覆滅才是昨天的事情,而那支敵軍所到之處又廣布偵騎斥候,哪怕探子再怎麽努力,也不會有什麽成果的。

    馬對皺眉道:“難道是惟氏那個女人發了失心瘋,想要重整旗鼓?”

    他口中的惟氏,乃是前代拓跋鮮卑大單於拓跋猗迤的妻子,如今實際執掌拓跋鮮卑中部權柄之人。自猗迤死後,中部勢力衰落,如今僅余千余落部眾,偏居代郡西部一隅之地。最初那商隊傳聞出現時,打的便是與拓跋鮮卑中部通商的旗號。要說兩者之間有所聯系,倒不是沒有可能。

    控弦四十萬的拓跋鮮卑,對於這些遊離於北疆各強族之間的代郡零散部落來說,是太過可怖的龐然大物。無論祿官還是猗盧,都足以瞬間傾覆如蘿川賊這樣的小團夥。賊寇們此前將實力微弱的拓跋鮮卑視若無物,此刻卻突然想到:如果惟氏果然有所行動,則代郡必然成為爭奪拓跋鮮卑大單於之位的重要戰場。若拓跋鮮卑的大軍闖入代郡,便等若巨獸角力時一腳踏入蟻巢,頓足之間,踩死幾只螞蟻根本都不算什麽事。毫無疑問,那將是代郡所有部落的滅頂之災。

    “這可不行……”馬錯搖著馬服枯瘦的胳臂,愈發驚慌失措地道:“父親,咱們得拿出個辦法來!”

    驚駭之下,他手中便無分寸。馬服的左臂被他抓得疼痛,感覺幾乎要折斷。他連連掙紮不出,於是順手取了榻邊一柄盤雲如意,砰地砸在馬錯的面門上:“混賬東西!慌什麽?”

    那如意乃是銅胎的木器,既硬又重。馬服性格粗暴,下手又狠,這一下打得好猛,頓時令馬錯暈眩倒地,鼻梁幾乎塌了半邊,鮮血狂湧,咕嘟嘟地淌了前襟一片赤紅。這些人畢竟都是兇橫霸道的賊寇,原本就殊少顧忌。可是父子之間如此行事,簡直就如同仇人一般,全不遵循孝悌友愛之道,實在叫人難以接受。

    看著馬錯的慘狀,馬空露出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情,連連冷笑:“大哥,我聽說你前些日子與拓跋鮮卑中部往來時,曾經出言調戲那惟氏的美貌,很是大膽豪邁。怎麽,這時候反而怕了那娘們兒?”

    馬錯兩眼血紅地看看馬服,畢竟積威多年,不敢對抗。聽得馬空譏諷,他便轉去要呵斥幾句,卻架不住血液嗆進了氣管,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

    兩人正待內訌,馬服緊握著如意,翻身坐起:“不會是拓跋鮮卑中部。以他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插手此次大單於尊位的爭奪。那惟氏雖是女流之輩,卻頗有心機手段,不會行此無謀之舉。”

    馬錯用衣襟狠狠地擦著鼻血,悶聲道:“那會是什麽人?宇文鮮卑?羯人?烏桓人?”他愈說愈焦躁:“不知道他們的來路,我總覺得心中不安。”

    還待深究,馬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語:“管他們什麽來路,先顧眼前吧。敵軍眼看就要渡過祁夷水了!怎麽樣,且讓我去沖殺一陣,挫一挫他們的銳氣!”

    “不可!”馬錯喊道。

    “蠢貨!”馬服同時也怒罵一聲。

    他畢竟衰老,這一聲叫喊幾乎使他岔過了氣。他連連吸氣,兩手亂擺,肺部發出如同漏氣風箱般的怪聲。三個兒子慌忙又上前拍胸拍背,過了好一會兒,馬服才緩緩地道:“你們三人聽著,代郡雖小,但民風剽悍,舉手可集強兵數以萬計。更何況此地處於北疆各部鮮卑強族之間,任誰想有所動作,都得問問鮮卑人同意不同意。無論是誰,想要將代郡豪傑一網打盡絕非易事,哪怕是再兇狠的狼,都可能會崩掉幾顆牙……”

    “如果我猜的沒錯,敵人佯作攻打代王城,其真實目的是要吸引各部追擊,從而在野戰中擊潰各部落的有生力量。所以,他們絕不會急於攻打我們的塢堡。吐吉立、楊飛象之輩,不過是一勇之夫,他們若是麾軍趕來,則正入敵人彀中。嘿嘿,我們正好坐看彼等廝殺,借此也探一探這支敵軍的底細。若是野戰敗了,便請吐吉立、楊飛象他們先死,我們趁亂逃遁;若是野戰勝了,我們一舉殺出,吃個大份!”

    馬服的聲音低沈,寥寥數語,就把趕來救援的盟友給賣了個一幹二凈。他的眼神如鷹隼般往來掃視著三個兒子,猙獰地道:“你們幾個,趕緊將弟兄們都集中起來,我要看到塢堡裏的所有人做好投入戰鬥的準備。但是……你們都給我牢牢地記住了:絕不準輕易出擊,讓他們先去殺個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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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雲從(五)

    蘿川賊的地盤和勢力,得自於無數次激戰,絕非僥幸而來;其部眾數百人,俱都是兇猛善戰的漢子。當他們決心依托代王城的覆雜地形死守時,就像是遍布在代郡每個河灘的堅硬卵石那樣,打不碎、嚼不爛、咽不下。每個人都堅信,在過去的數十年裏,他們用同樣的辦法迫退了一批又一批來勢洶洶的敵人,這一次也會如此。

    但包括馬服在內的幾名核心人物對這支來歷神秘的敵人,卻不敢稍有輕忽。他們深知來者不善,故而調動了一切能夠調動的力量,準備苦戰。

    在蘿川賊塢堡西南角上。胡休從高聳的望樓上腳步咚咚地攀下來,絲毫不介意粗制的梯子嘎吱吱地響著,似乎隨時會被壓斷。他的身軀高大而體格瘦削,行動間看似一座晃晃蕩蕩的衣服架子。但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可以見到剛硬密實的肌肉,毫無疑問地蘊含著巨大的力量。

    望樓下聚著幾名形貌兇惡的漢子。眼看胡休下來,他們便呼啦啦地圍攏。胡休在衣襟上擦擦手,面無表情地道:“手頭沒有合適的木料,只能額外打進一個榫頭湊合。會結實一點,不過最多能上五個人,否則會塌。”

    “你他媽的就不能再用點心……”一條漢子張嘴喝了半句,被另一人猛地扯了回來。那人向著胡休連連點頭:“娘的,這些木柵塔樓什麽的,早就該收拾收拾了。萬一打仗的時候突然垮下來,豈不要命?好在有你胡大匠在,哈哈!手藝很不錯啊!”他腆著臉靠近胡休:“等到把敵人打退了,大首領一定會好好賞你!說不定賜你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喲!”

    胡休露出了嫌惡的表情,退後一步。

    之前那漢子眼看胡休如此不知趣,不禁發怒。可他待要再度喝罵的時候,忽然又猶豫起來。他看得清清楚楚,適才胡休往原木所制的支架中敲打榫頭,用的不是鐵錘,而是他自己的手掌!這樣的怪力可畏可怖,若是惹毛了他,別的不說,眼前虧是吃定了……大漢心中暗暗發怵,遲疑了一下,終於往胡休懷裏扔了樣東西,悻悻地走開。

    胡休漠然看著他走遠,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

    塢堡的面積不算很大,可賊人們不會建設,搞的亂哄哄的,而且骯臟不堪。胡休慢慢走過幾棟房子,便來到一處半地下的建築前。門前幾個守衛模樣的見了胡休,便推開厚重的大門放他進去,待他踏入門裏,又從外面重新上了門杠子。

    門裏光線昏暗,空氣也狠狠渾濁,東西兩邊墻頭上各開了一個小窗,權作透氣之用。此處是蘿川賊用來關押劫持來人質的地方。很顯然,綁票勒索乃是蘿川賊寇們重要的經營手段,不然定不會專門備有如此嚴密的囚牢。

    但此刻這囚牢裏的人未免太多了些。將近三十名老弱婦孺被關押在這裏,一根粗長的繩子將他們每個人的手臂都捆了起來連在一處。囚牢裏有人抱怨、有人哭泣,有人互相攀談打聽局勢,鬧哄哄地聲音叫人耳膜嗡嗡作響。

    胡休穿過紛亂的人群,毫不遲疑地疾步向監牢右側走去。囚人們紛紛向他打著招呼,為他讓開道路。監牢的右側正對著氣窗下方,有片稍許幹凈的地面,地上鋪著成捆的幹草,算是監牢裏條件最好的一處所在。幹草上,蜷縮著一名衣衫襤褸,披頭散發的老婦。黯淡的光線映照著她緊閉的雙眼和毫無光澤的蠟黃面容,一副衰老疲敝的模樣。

    胡休噗通一聲跪倒叩首,哽咽著喚道:“母親……”

    那老婦聽到胡休的聲音,稍許睜眼看看,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她似乎想擡手去摸胡休的臉,手腕上卻發出金屬碰撞的脆響。原來這老婦的雙手雙腳,都被極沈重的鐐銬鎖住了,那鐐銬足有常人拇指粗細,怕不有數十斤重!

    胡休趕緊低頭,用自己的臉龐摩挲著老婦的掌心,眼淚嘩然淌落。

    過了半晌,胡休才恍然驚起,從懷裏掏出適才那兇惡匪徒丟給他的東西:原來是一枚尚帶余溫的細面蒸餅。他小心翼翼地將蒸餅掰成極細碎的小塊,輕輕地投餵到老婦的嘴裏。身邊墻根處盤膝坐著的一名老者見狀,連忙遞來個皮囊。

    胡休道了聲謝,將那皮囊打開,將裏面的飲水慢慢地潤在老婦的唇上。花了好久,才將這蒸餅一點點地餵完。

    那老婦看著胡休,嘴唇顫動著,像是要說些什麽,胡休連忙俯身,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

    還未曾聽到母親的話語,囚牢的大門被轟然推開。馬錯猛沖進來:“胡休,你還耽擱什麽?敵人快要攻過來了,趕緊跟我走吧!”

    說話間,他掃視著囚牢內的景象道:“族主說了,只要這次能打退敵軍,就放了你母親!另外,還讓你做咱們馬氏塢堡的總教習……”

    這番言語本是示好,可由於適才鼻梁被馬服用如意猛擊受創,馬錯說話時隨手掏出一張絹帕捂著鼻子。這樣一來,便無意中流露出極其輕蔑的神態。胡休勃然發怒,猛擡眼,縱然在昏暗的監牢裏,也覺眼光淩厲如電。

    馬錯話說到一半,便吃胡休的兇威所迫,不禁駭然後退半步。無巧不巧地,腳後跟磕在某處石塊上,頓時失去了平衡。他的雙手在空中亂舞,卻最終沒抓住任何能保持平衡之物,“咚”地一聲仰天栽倒。

    這廝來勢洶洶,卻在胡休面前吃了老大的癟,盡顯出色厲內荏之態。囚牢裏立時便有幾聲壓抑不住的嘲笑聲輕響。

    馬錯狼狽地爬起,耳聽得囚徒們的嘲笑,頓時惱怒之極,連帶著之前被父親羞辱的怒氣也猛地迸發出來。他厲聲喝罵:“笑什麽!爾等都不要命了?”隨著他的喝罵聲,兩名武士從門外急奔進來,將腰刀唰地抽出半截作為威懾。

    可是陰暗的監牢身處,不知是哪個嘶啞的聲音愴然答道:“爾等留著我這條賤命,全為挾制孩兒所用。可是……如果我那孩兒有個三長兩短……我要這條性命有何用處!”

    此地關押的,部分是蘿川賊擄掠來的肉票,還有部分則是人質。比如胡休出自於當城縣有名的匠人世家,被扣押了母親在這裏,才不得不為彼等效力。而當有敵來攻的時候,蘿川賊又以這些家人親屬為質,驅使工匠、仆役等眾上陣作戰。

    北疆胡種征戰,往往使附從部落為前驅,縱然死傷慘重亦不以為意。蘿川賊此舉,說來不過是效法胡兒習俗罷了。但一眾人質身處其間,想到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丈夫、兒子去沙場搏命,怎不悲涼?此言一出,整座囚牢裏的氣氛,頓時壓抑得讓人窒息。

    死一般地寂靜中,胡休輕輕地拍拍老婦瘦弱到皮包骨頭的手,緩緩轉身,向牢裏諸人行了伏地大禮:“家母年邁,近日身體不適,還望各位父老、姐妹多多照應。胡休在這裏先謝過了。”

    囚人們俱都還禮,許多人吵吵嚷嚷地道:“大郎放心,我們自當盡力……也請大郎在外千萬照顧我們的家人,千萬保他們性命!”

    胡休點了點頭,邁步走出牢房以外。馬錯緊跟著胡休出來,兩名護衛立刻將大門又鎖上了。

    馬錯叱喝道:“別楞著了,快給他披甲!”

    侯在監牢外的幾名仆從立即捧上頭盔、鎧甲和一柄斬馬大刀。北疆物資匱乏,鐵器尤其緊張,尋常的小股勢力能有甲士十余人,便已很了不得。如這樣的全套盔鎧武器,往往都被當作戰略儲備密密珍藏。此番蘿川賊確實對來敵極度重視,這才將壓箱底的好物件都配發出來。

    胡休面無表情地伸開雙臂,讓那幾人為他著盔貫甲。待到結束停當,他輕舒猿臂提刀在手,稍一翻腕,便將沈重的大刀如燈草般舞動,激起銳利的破風之響。

    “好好!真是威武!”馬錯撫掌讚嘆。

    胡休將大刀往地面一柱,轉身對著馬錯。他的身量碩大,比馬錯高出整個頭。這般俯視下來,寬闊的鐵質盔檐遮擋了陽光,也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馬錯幹笑兩聲,側臉抽搐了幾下。

    “小心守著我娘。”胡休冷冷地說了一句,便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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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雲從(六)

    眼看著胡休大步離去,馬錯面色鐵青,將後槽牙咬得格格作響,半天才猛地一揮袖子:“這廝……這廝竟敢如此無禮!”

    一名隨從諂笑著勸道:“郎君息怒,眼下是用人之際,暫且容他囂張一回。這廝再怎麽兇頑,畢竟親娘在我們手裏,還不是我們要他如何,便如何?等到此番事了,我們狠狠地整治他!”

    馬錯瞪了隨從一眼:“他老娘快六十了吧,就那病怏怏了模樣,還能活多久?嗯?萬一哪天老婆子嗝屁了,這廝暴起發難,誰制得住?”他冷哼一聲,繼續抱怨:“你們看看,明明誰也沒虧待他;可這廝,性子如狼似虎一般,脾氣簡直比我還大!”

    蘿川賊據地而守,不同於那些縱騎往來的胡兒,但數百賊寇聚在一處,基本都不事生產,吃什麽?穿什麽?用什麽?這便只能靠劫掠來解決。起初,賊寇們是劫掠物資,後來便發展為劫掠奴隸來從事各種勞作。

    近年來,被前後擄掠來的驅使的奴婢、工匠、農人,總數只怕超過了五百。大部分人早就認了命,恭順地為賊寇們效力。他們的家眷被押在內宅服侍馬家族人,而自身則擔任苦役,承擔各種艱苦的勞作。而當有外敵到來時,蘿川賊首先就將他們的妻兒父母們拘押起來,以此脅迫他們作戰。胡休的母親年紀老邁,被拘在地牢裏數日功夫便顯衰弱。因為兒子桀驁,老婦吃的苦頭只怕比別人還多些。

    偏偏在馬錯口中,竟似乎是胡休不懂人情是非了。這番話出口,未免顛倒黑白、毫無天理。隨從們對視一眼,無不在心中暗罵無恥,但嘴上還得連聲符合著,痛責胡休無禮。一行人再不多言,分派人手,牢牢將監牢把守住了。馬錯自領了親信若幹,再往下一處要地巡視。

    胡休可沒有心思理會馬錯在背後說什麽。馬氏宗族中人,俱都是心狠手辣的角色;胡休早就看穿了他們的險惡用心。只可惜母親被他們嚴密羈押著,自己幾次三番想要搭救都不成功!

    胡休恨恨地嘆了口氣,向塢壁南邊的正門走去。蘿川賊的塢堡其實不過占據了代王城遺址西南角宮城範圍內的高台,賊寇們既沒有經營之能,又不會規劃,數十年來反覆堆砌木石,將之改造成了一座亂糟糟猶如迷宮也似的堡壘。

    通向南邊正門的道路狹窄得很,兩側都是七歪八倒的破爛房舍。這時候不少手持兵刃的賊徒正往來奔跑著,有賊首呼喝著引路,將他們亂哄哄地帶向各處需要據守的地點,兩邊的人交錯而過,便將整條路堵住了。胡休正心中窩火,看著這些賊寇們便愈加不忿,於是仗著身材高大如鐵塔,又有一身重鎧護身,索性就猛地撞了過去。這情形,便如一頭犀牛闖進了羊群,舉凡攔著路的,頓時都被輕輕松松撞開了,令得沿途一片鬼哭狼嚎。

    走到一個拐角處時,“胡大哥!胡大哥!”有幾名衣衫襤褸的青年招呼著,向他奔過來。

    “胡大哥,可曾見到家父麽?”

    “可曾見了我阿姊?”

    “我舅姑還好?”

    幾人將胡休圍住了,一叠連聲地問道。

    這幾名青年非是賊人,而是被擄掠到馬家堡裏的普通百姓,素日裏與胡休友善。眼看他行經此地,便急忙跑上來,

    “放心,你們的家人都好。”胡休腳步不停,繼續前進,隨口吩咐道:“你們跟著我!”

    青年們面露喜色,連聲答應。任誰都知道,馬家堡中最強悍的戰士並非以剛勇自矜的匪首馬對,而是這個木匠、鐵匠兼苦役的胡休。賊寇們以胡休的母親為人質,才迫得這條巨漢為他們效力。跟在他身邊,或許會在即將爆發的戰鬥中增加一絲生還的機會。

    既得了胡休的話,數人連忙便簇擁到他身後。帶領這幾人的一名小嘍啰猛然間發現押送對象全都跑了,不禁目楞口呆,可是面對著兇暴的胡休,就連首領馬錯都不敢太過輕侮,他又能如何?

    當胡休登上寨墻時,兩支各有數百人的軍隊已經穿過了代王城的城墻,不斷向前挺進。那些進入城裏的敵軍,就像是傾瀉進砂礫的水,轉眼就被層層疊疊的斷壁殘垣所掩蓋,看不清了。而城外的原野上,另有兩支騎隊往來遊弋。幾名騎士奔行在前方,高舉的軍旗在風中飄拂著。

    馬對一身戎服,頂盔貫甲,帶著數十名精銳的手下在此地據守,已經立在寨墻頂上觀看了好久。眼看敵人如此用兵,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先在代王城裏將他們的步卒糾纏住。只要半個時辰,吐吉立和楊飛象的騎兵就能四面包抄,將他們圍攏,來個裏外開花!哈哈!哈哈!弟兄們,殺光敵人,喝酒吃肉啊!”

    正說得高興,胡休大步走來。馬對的親信死士若幹人都全副武裝,眼看胡休走近,均自露出警惕的神色。而胡休恍若不覺,徑自四面觀看。

    “那些人……似乎像是朝廷兵馬……”一名馬錯的手下註視著城外騎隊飄飛的旗幟,突然皺眉道。雖說許多旗幟都明顯看得出急就章的痕跡,但朝廷體制畢竟與綠林不同,旗幡皆有定例。蘿川賊寇中畢竟也有見識不凡的,親眼看到之後,便不禁懷疑敵軍的來歷。

    此言一出,馬對心中頓時抽搐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苦役們雖然勉強可以驅使作戰,但畢竟大晉正統的威嚴深入人心,這些人面對朝廷兵馬的時候究竟能保有多少戰鬥意志,實在很可懷疑!

    馬對雖然好戰,卻也有精細的時候。此刻他正站在胡休身側不遠,心念急轉之際,放在背後的左手悄然做出了警戒的手勢。那些護衛們都是身經百戰的悍賊,面上並無表情,仿佛無意識地散開了幾步,各自手扶刀柄,隱隱將胡休逼在垓心。

    這樣的氣機牽引如何能瞞得了胡休?他眼角青筋一跳,神色愈發森寒。若非投鼠忌器,無意沖突,真恨不得當場殺掉幾個賊人過癮……

    當蘿川賊緊張備戰的時候,陸遙已帶人進入了代王城的遺址,正一個箭步躍上高處,遠遠地眺望。

    從他所在的位置看去,賊寇的塢壁位於代王城西南角的高台,乃昔日宮城所在,比周邊地形高出丈許。由於年久失修,許多地方坍塌了,黃色的夯土層往下方傾瀉,形成崎嶇的緩坡。緩坡上,彎曲盤繞的藤蔓不知從哪裏伸展出來,四處瘋長著。在緩坡的頂端,蘿川賊用木柵封堵住通路,勉強作為防禦。

    高台四周是原本的代王城,當年的宮殿房舍早已化作土灰,僅有的部分完好建築,有些被當作了牛羊的圈舍,其他地方只有遺跡留存。許多荊棘橫生,阻絕了城裏的通路。這使得城裏的道路、建築幾乎都支離破碎,蘿川賊這些年來又刻意營建,安排了不少暗道、護墻之類。如果外人貿然闖入,大概很快就會失去方向。

    總體來看,蘿川賊的老巢面積不小,但與南方漢人常見的那種深溝高壘的塢壁相比,就顯得粗劣了很多。這是由於北疆胡漢雜處的生活習性決定的。

    代郡胡人和漢人之數量大概是七三之比,蘿川賊也是如此。馬氏宗族雖是漢人,但他們能征慣戰的部下們仍以胡人居多。胡人以“落”為最基本的社會結構,相當部分依然保持著畜牧習俗。通常每“落”都會牧養有馬匹十余匹、牛二三十匹,更主要的是羊,數量一般會超過三百以上。如果要據塢壁而守,勢必將這些牛羊牲畜都舍棄,對於胡兒們來說,這樣的損失實在難以承受。因此,北疆的戰鬥總是以野戰對攻來實現,沒人會願意打防禦戰,也更不會有人願意花力氣去整修防禦設施了。

    陸遙非常清楚,此番蘿川賊收縮力量至代王城內,絕不是要進行通常意義上的防禦。賊寇們將會以外墻周回數十裏的整個代王城作為戰場,利用城內覆雜的地形切割晉軍的兵力,借此與晉軍糾纏。很顯然,從昨日晚間開始大舉集結的各家雜胡部落兵力很快就會趕到,在蘿川賊看來,那時才是決勝負的關鍵時刻。

    然而陸遙並不打算按照他人的劇本來表演。在若幹小股勢力彼此保持均衡的代郡,占據代王城的蘿川賊算得是一根難啃的硬骨頭,他們的依仗也在於此。但在經歷過數萬人規模大戰的陸遙眼中,這夥賊寇不過是坐井觀天的鼠輩罷了。他已下定了決心,在其它部落兵力到來之前,先將蘿川賊徹底催破。

    “半個時辰!”陸遙冷笑著給這次的攻勢定下了時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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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雲從(七)

    “四面警戒!都小心點!”陸遙仔細看了看地形,大聲喝令;同時單手借力一按,躍下丈許高的墻頭。

    他此刻披覆的是一套特別加厚加重的諸葛亮筒袖鎧,系昨日薛彤於豆盧稽的老巢裏搜羅得來。看形制,乃是開國初年的大工之作。元康年間洛陽武庫的那場大火,將數十年積累的國家重器焚毀一空。之後十余年裏,在中原腹地作戰的諸王國軍隊,其裝備較之於武裝流民也強不多少。反而是在這些北疆賊寇的巢穴裏,居然能見到開國時的精品,未免有些諷刺。

    這樣的一副鎧甲制作極其精良,縱使強弩也射之不入,但重量超過四十斤,通常只用於馬上騎士。而陸遙卻能夠在身披鎧甲、手提鐵槍、腰側左右各懸長刀的情況下,依然縱躍如意、身手矯健如猿猴,在城垣下方等候著的新卒們無不露出佩服的神色。

    在過去的小半個時辰裏,陸遙率部向蘿川賊盤賊盤踞著的塢堡前進,而蘿川賊依托代王城裏覆雜的巷道層層阻截。雙方彼此猛烈絞殺,在破敗的樓宇房舍間一次次遭遇作戰,逐寸逐分地爭奪,各自都出現了相當的損失。

    “將軍,任瘋子的那一隊人死了五個,傷了三個。”何雲匆匆趕來,拱手稟道。

    “老任自己呢?怎麽樣?”陸遙隨口問了句。他口中的“老任”原是一名書生,有個大號喚作任劍峰。數年前被挾裹入汲桑賊寇後,搖身一變成了白勖手下的得力悍匪,出了名的殺人如麻,人皆稱他“任瘋子”。汲桑在鄴城授首之後,他隨著白勖投入陸遙麾下。這等人自幼讀聖賢經典,卻自甘墮落從賊,本為陸遙所不喜。但這任某畢竟有些見識,非一般粗鄙匪徒可比,在前日誅殺白勖的過程中,此人風色看得極準,臨陣倒戈,協同劉飛抓捕有功。這倒讓陸遙有些難以處斷了。思慮再三之後,陸遙將之調到了本隊中,擔任一個小小的什長,以便就近觀察。

    誰想任某在適才的戰鬥中過於奮勇,不留神陷入蘿川賊的包圍裏,被一刀搠入腹中,當時就被開了膛,全靠幾位弟兄搶上逼退敵人,七手八腳把他拖了回去。戰陣殺伐哪有不死人的,此刻正是戰時,陸遙不過順口一問罷了,言下之意是:他還能掙紮多久?

    何雲卻露出不忍目視的表情:“老任這廝……這廝實在古怪,肚子被捅開了還活蹦亂跳。適才居然親自動手把淌出的腸子塞回去,又用火燎了傷處,取布匹把肚子紮緊……聽他說,他上陣沖殺時,多次受過重傷,每次都是靠自己這般處理掙了性命回來。此番的傷勢看似沈重,其實臟腑無損,只須休養數月便無事了。”

    “……”陸遙的面肌抽搐了幾下,一時說不出話來。想不到遇見了一位久病成醫外加自學成才的外傷醫生,還精通腹腔手術,這樣的人才實在難得,他沈吟了片刻,吩咐道:“你派幾個人,好好看著他。若他果真把自己救回來……以後別讓他上陣了,去當個醫官吧。”

    何雲應聲遣人去照顧那任瘋子。陸遙趁著這會兒兩方都在歇息,自去巡視部下情形。相比於蘿川賊沿途丟棄將近百具屍體的慘狀,陸遙所部的死傷不超過三十人。此番突入代王城,他帶領的部下大部分都是汲桑舊部。這些人無不是久經戰陣的戰士,是在與大晉官軍的無數次惡戰中培養出的兇悍賊寇,其個人勇武和戰鬥素養俱都可觀。

    在這些曾經縱橫大河南北的殺神面前,蘿川賊不過是看守門戶的土狗罷了。他們所依賴的地形之利,根本就無以阻擋陸遙邁進的腳步。

    但陸遙並不因此而感到特別愉快。身為從屍山血海裏沖殺出的大將,陸遙非常清楚他在鄴城招攬的新部下們具有怎樣的戰鬥力。汲桑手下的賊寇們不用多說了。哪怕是乞活軍的部下們……在陸遙所熟悉的歷史上,這支流民隊伍在萬裏腥膻的北方與胡兒作戰,從光熙元年一直到東晉末年的元熙元年,前後支撐了一百一十三年之久!

    從某種角度來說,由乞活軍和汲桑舊部組成的這支部隊,甚至比留駐在晉陽的、陸遙的老部下們更加兇猛和強悍。

    但陸遙也深深地感受到他們的問題在哪裏。這支部隊畢竟是草草捏合而成的,他們缺的不是作戰素質,而是軍魂。這支軍隊中的戰士們,不知為誰而戰,不知為何而戰。靠著這樣的軍隊,只能禍亂天下,而永遠也不能平定天下。

    對於這樣的軍隊,必須把思想政治工作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正如後世有記載說:整頓思想、整頓紀律、整頓組織、整頓軍隊,做好了這四個方面,才能打造出一支旌旗所指無不摧破的鐵軍。所以陸遙才會以全軍主將之尊,親身殺入代王城,皆因此事難以假手他人也。

    此刻,陸遙帶領十余名士卒前出至數百步以外,親自觀察形勢以決定下一步的作戰方向。他捏了捏頜下新留起的短髯,仔細盤算著要如何去做。

    蘿川賊的首領馬氏宗族,是陸遙經過反覆考慮後確定的目標。他們既是殘酷壓榨百姓的地方豪族,又是手段兇惡的盜匪。如果能夠找到一個適合的切入點,便可以……他思忖了半晌,才啞然失笑:用自己前世熟悉的套話來說,便是圍繞著反胡反封建的中心,把軍隊的奮鬥目標與戰士的切身利益結合起來……這樣簡單!哈哈!

    正當陸遙想的入神,距離他不遠處的半截磚墻轟然倒塌!

    漫天飛舞的灰塵沙土之下,一根巨大的梁木被人一腳踹得打橫飛過來。這梁木幾乎合抱粗細,怕不有三五百斤上下。靠近磚墻的四名士卒頓時被撞得滿地滾倒,有兩人鮮血狂噴,眼看臟腑已受重創。

    緊隨在梁木之後沖出的,是一名周身披掛重甲、身軀壯碩如山的巨漢。那巨漢縱聲大吼,揮刀厲斬,擋在他身前的一名士卒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已被攔腰劈成兩段,內臟和鮮血一齊飛濺。

    巨漢腳步不停,在血雨之中大步踏前。一名晉軍士卒原來也是汲桑部下的悍賊,陸遙以彼輩為親衛,一來是向降人顯示親厚,二來也確有借重其勇力之意。這親衛很是機敏,他就地翻滾,繞到巨漢身後才突然躍起,揮動狼牙棒砸向巨漢的背心。

    而那巨漢似乎背後長著眼睛,他不閃不避,撩刀反殺過去!

    巨漢的個子要高過常人兩尺以上,雙臂特長,那動作更敏捷地完全不似人類。這一刀發出劈開空氣的厲嘯,後發先至,猛砍在晉軍什長的頭盔上。鐵盔和堅硬的顱骨在利刃之下如雞蛋殼一樣碎裂了,裏面的液體和固體都噴濺出來。

    數息之內,這巨漢連斬數人,刀刀都下的是重手,摧枯拉朽一般突入晉軍隊列,直取陸遙!

    此人猝然出擊,委實叫將士們猝不及防。枉費十余名親衛平素都自詡勇武,一時間竟然被殺得潰不成軍。但見巨漢呼喝如雷,踏步前行,仿佛是闖進羊群的暴虎,每行一步,必定殺傷一人,頃刻間已迫近陸遙身前。

    這時還敢於攔在巨漢前方的,是自稱羅馬第五軍團首席百夫長的圖裏努斯。

    昨日陸遙與其談話時頗為重視,似乎有意重用這名閱歷豐富的老軍人。眾將無不看在眼裏。故而晚間薛彤分配兵甲器械時也很優待,雖然是剛剛降服的新卒,卻得到了鐵盾、皮甲和晉軍制式的繯首刀各一。

    眼看巨漢步步迫近,發色灰白的老卒暴喝一聲,持鐵盾相抗。而與此同時,他左右側各有一名士卒挺槍來刺。這三人都是勃篾部的降人,彼此配合十分嫻熟,顯然是習練過無數次的對敵之法。

    巨漢對兩邊刺來的長槍視若無睹。他踏步向前,一步便邁過常人三步的距離,舞動大刀猛地劈在鐵盾上,只聽哢嚓一聲悶響,圖裏努斯身形稍挫,那大刀霍然斷裂。巨漢手中持的乃是加厚刀脊的特制大刀,極其沈重堅固。然而在如此狂猛的連續劈砍之後,終於吃不住力,刀身斷裂作了兩截。

    那巨漢反應極快,順手以刀柄猛地砸落。圖裏努斯以肩膀抵在盾後,再度硬接一擊。這一下乃是巨漢全力以赴,鐵盾在怪力之下發出令人耳膜震破的巨響,被砸得四分五裂地崩碎開來。圖裏努斯悶哼一聲,踉蹌著連連退後,持盾的左臂根本擡不起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左右兩側持槍的晉軍這時剛剛殺到。巨漢哈哈一笑,松手將斷刀扔開,稍側身讓過槍尖,隨即以上臂挾住搶柄發力推搡。此人的怪力簡直如同鬼神,兩名持槍沖鋒頓時的晉軍仿佛撞上了鐵板一般,紮手紮腳地跌飛回去。

    巨漢奪過兩柄長槍在手,隨手舞了兩圈,頓時破空的急嘯聲大作,仿佛平地起了一陣旋風。而他腳步不停繼續前沖,一往無前,絕不止步,仿佛是一頭足以將所有阻攔物撞飛、踏碎的猙獰巨獸!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55
第九十七章 雲從(八)

    在荒僻的北疆代郡,居然能有這等武力絕倫的猛士,令陸遙不得不感慨,天下之大,到處都藏龍臥虎。且不說此人軀體中蘊含的龐然怪力,只憑他沖鋒時那種令人悚然的殺氣,在陸遙所對戰過的強敵之中,便只有汲桑、喬晞等寥寥數人可以相比。

    陳沛昔日為成都王帳下督,乃是勇力過人的猛將。而昨夜曾與陳沛鏖戰一場不分勝負的羅馬人圖裏努斯,當然也是戰鬥經驗極其豐富、身手矯健非凡的戰士。但在這名巨漢面前,圖裏努斯就如同一個小孩般毫無還手之力,居然連兩個回合都沒有堅持住。以此來推論……陸遙大概明白這條巨漢是何等可怖。

    陸遙記得清楚,適才的戰鬥中,己方傷亡三十余人,其中倒有半數出自於這條巨漢一人之手。此人獨來獨往,每每自各處犄角旮旯的所在發起突襲,身手又高絕之至,實在是難以應付。先前幾番接戰,此人都未曾深入本軍隊列之中,此刻卻鼓勇廝殺如此,顯然蘿川賊的首領對於戰局發展非常不滿,給部下們施加了相當的壓力。

    所以這巨漢才會借著陸遙帶領少量人馬深入險境探查的機會,發動這樣的突襲。

    除了此人以外,陸遙的部下們對其余蘿川賊寇的優勢相當明顯。但在冷兵器時代刀槍見血的肉搏作戰中,一名驍勇戰將對己方士氣的鼓舞作用、對敵方士氣的打擊作用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如果放任那巨漢往來沖殺,只怕這些日子裏草草糾合起來的部眾士氣很快就會低靡到危險的程度。

    身為大將者,固然不應逞匹夫之勇,但更不能缺乏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勇氣。在晉陽軍中,陸遙和丁渺二人,被認為是並為一時瑜亮的雄武之將。其中陸遙雖然投入越石公麾下不到一年,但其風頭之勁,幾乎超越了所有同僚。無論在並州還是冀州,他總是披堅執銳、身當矢石地沖殺在第一線,取得過許多令人驚駭的戰績。

    說來有些好笑,因為自恃武勇而在作戰中常常采用斬首行動的陸遙,此番自己卻成了他人斬首行動的目標。

    陸遙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吐氣。面對強敵的時候,他總有難以壓抑的躍躍欲試之感,時刻都做好了親自上陣決死廝殺的準備。有時候陸遙自己都覺得荒唐,穿越前不過是個公司小職員的自己,為何如此偏愛這般暴烈兇猛的作戰方式。

    只可惜……如今身為統領數千人之將,很多時候真的已經無須他親自上陣。

    眼看著那巨漢狂奔而來,陸遙只沈聲道:“放箭。”

    隨著這聲號令,弓弦彈動的嗡嗡聲砰然暴響。那是數十把強弓同時撥動所發出的聲音。

    作為荷一軍之重的大將,陸遙絕不會自恃勇武就白龍魚服,自置於險境。他此番前出探看地形,隨從將士共有五十人。除了何雲所部親衛若幹和圖裏努斯帶領的勃篾部降眾,還有陳沛和他部下的三十名弓箭手。

    在過去數年的顛沛流離中,陳沛失去了一只眼睛。僅靠單眼不能判斷距離,他自然無法射箭。可他畢竟曾經是成都王麾下以精通箭術著稱的非凡人物,自己雖不能開弓中的,畢竟功底猶在,足以調教出一批射術不凡的部下。前些日子在鄴城裏,陳沛便是以這些弓箭手逼住了陸遙的去路,幸虧陸遙令沈勁掩護才得以脫身。在汲桑潰敗之後,這批弓手追隨著陳沛一同投入陸遙部下,立刻得到了陸遙的極大器重。

    上古時,就有“斷竹續竹,飛土逐害”的歌謠;《易》傳中則說:“弧木為弓、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可見弓弩素為兵家利器之首,其所提供的遠程打擊能力,對於軍隊戰鬥力的提升具有立竿見影的作用。

    但要培養出優秀的射手是十分困難的,這需要數年累月的時間和持之以恒的艱苦訓練。每一名射手,都是軍中寶貴的財富。故而昔日越石公在與猗盧談判時,頃刻間調動數十名射手誅戮猗盧部下勇士,無他,為示晉陽軍之強盛爾,而此舉果然就壓得猗盧俯首。

    以陸遙自己的部下為例,他在越石公麾下掌軍千人,擅射者不過廖廖數人。何雲是獵戶出身,頗通弓弩,故而穩坐陸遙親衛首領之位。像沈勁這樣的神射手,更是自以為萬中無一,早就把鼻子翹得朝向天空去了。前日裏,那冀州騎督劉遐踞於馬上與陸遙攀談挑戰,堪稱無禮之極。但當他露了一手連珠箭法之後,自何雲以下諸人便再無二話。

    優秀弓箭手之珍貴,由是可知。

    而隨陳沛投靠來的三十人,全都是第一流的弓箭手!此輩與沈勁相比或有不及,但放在任何一支軍隊中,都足以成為弓手中的骨幹力量。每個人都足以成為百人將級別的軍官。他們持三十張強弓同時狙擊一人,哪怕是賁育再生、神仙下凡,也得生生透出三十個血窟窿來!

    對於當前的戰局,莫說蘿川賊十分焦慮,陸遙本人也早已不耐煩了。在外圍大股賊徒正急速趕來的情況下,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太多,所以他才會親身犯險如此。

    此刻正是那巨漢全力向陸遙沖刺而來的時候。他的力量、速度都已發揮到極限,在有限的距離中,根本就沒有辦法閃避。眼下的場景,非是陸遙的險境,而是他特意設下的陷阱,一個一舉除掉蘿川賊寇中最兇悍者的陷阱!

    三十把強弓同時射擊,三十支箭矢破空疾飛,直取五十步外的強敵!

    弓矢瞬發,生死一線。

    但此人身形雖然巨大,卻有著與體型全不相稱的靈巧。他竟然還能做出應對!

    這廝的反應速度和身手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眼看著箭矢如雨而下,他大吼一聲,騰身躍起。只見龐大的身軀在空中蜷縮成了一團,同時擡手向前,將兩柄短槍狂舞起來。雙槍疾速旋轉,殘影如盤,帶起了嗚嗚的怪風。向著他面門、胸膛等要害去的幾支箭矢竟然都被打飛。

    若陸遙部下只有弓箭手三五人,只怕真的奈何不得此人。所幸陸遙為他準備了三十名弓箭手!

    下個瞬間,“噗哧”的箭矢入肉悶聲連連響起。足有十七八支箭矢從他的身軀、四肢各處紮了進去,頓時將他射成了碩大的刺猬也似。

    箭手們這次使用的,都是帶有血槽的破甲重箭,僅僅箭頭就重達一斤。這樣的重箭在五十步內無堅不摧,足以射穿兩層鎧甲。莫說是人,就算是草原上的野牛也當不得一擊。箭矢入肉之處,筋骨、肌肉俱都被切斷,十幾股血泉隨即飆射而出。

    這些箭矢的沖力如此強大,以至於巨漢向前的勢頭都被阻斷,頓時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他勉力撐起身軀,看了看周身上下的箭矢,又看了看陸遙等人,臉上卻不見怒氣,只有些許哀慟,還有找到解脫的輕松神色。

    戰場殺伐時刻,陸遙不打算在這個將死之人身上浪費時間。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巨漢,揮手道:“斬了。”

    陳沛應了聲是,鏘然拔刀向前。

    這時候卻有人高聲大喊:“不要啊!休要傷我們胡大哥!”

    隨著這聲喊叫,幾名手無寸鐵、衣衫破爛的青年從遠處的半截土墻後跳起,大吼大叫著奔來。

    “這算什麽?”陸遙看看那幾人:“蘿川賊寇裏,還出這樣的傻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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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雲從(九)

    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上突然跑出一群平民百姓,叫嚷著為某個賊寇乞命。

    這場景實在太過突兀,莫說是陸遙,自陳沛以下諸人全都楞了。

    哪怕是在大晉國威極盛的元康年間,北疆各地的戰事也不曾真正地完全中斷過。從遼東到九原、雲中一線的邊境上,有時候是草原上的胡人入塞劫掠;有時候是內附的胡人作反;有時候則是當地的賊寇彼此火並,零零總總的大小戰事幾乎每個月都會發生。只不過,除非州郡治所陷落,否則這些情況永遠都到不了洛陽的朝堂上,大晉的疆域永遠安定,朝廷大軍更不會為此類雞毛蒜皮的小事出動一兵一卒。

    如此一來,北疆民眾對戰爭的熟悉便為內地所遠遠不及。哪怕是小孩兒也知道該如何應付時常發生在身邊的戰亂:該逃的逃,能躲的躲,實在不行了就抄刀子玩命……其實,所謂北疆民風剽悍的說法,來歷大抵如此。漢家普通百姓世代農耕為業,哪有天生好鬥的;只不過是朝廷無力維護黎庶,父老鄉親們沒奈何,也只能鼓起自己勇氣,自求多福了。

    但眼前這幾個青年似乎完全不具備北疆人的素質?這般莽莽撞撞地沖出來……是要找死麽?陸遙數年來鏖戰於並州,確信自己不曾見過並州百姓裏有這樣的傻瓜。

    陳沛更是嚇了一跳。作戰的時候,將士們原本就精神高度緊張,那幾名青年沖出來的時候,他險些就喝令弓弩手們放箭射了出去。亂世人命不如狗,射死幾個不知死活的百姓,在陳沛眼中不是什麽大事。陳沛等人在汲桑部下數年,早就習慣於心狠手辣的作風,他們再如何潔身自好,手上哪會沒有幾條冤死的性命?

    可問題是,此番重歸朝廷,他與部下們列入陸遙的管轄。陳沛與陸遙乃是故交,素知這陸道明是個心軟的人,對於百姓的周到愛護更簡直有些偏執。僅僅從鄴城到代郡的數日路途裏,各種軍紀軍規日夜宣講了不下百遍,就可見他的要求了……結果這幫混蛋,害得自己差點就在上司面前犯了忌諱!陳沛不禁有些悻悻然。

    於是陳沛顧不上斬下那巨漢的首級,轉而向幾名青年大吼道:“都給我站住了!”

    他昂然提刀,正站在血肉模糊的巨漢身邊,形象十分兇惡。這一聲吼,頓時將青年嚇得跪伏。

    半晌之後,經歷了七嘴八舌的陸遙等人才明白事情的始末。

    原來這巨漢與幾名青年,既非賊寇,亦非普通北疆百姓,而是薊城、範陽等地官府作場裏的匠戶子弟。他們是由官府直接控制的,農奴化的百工匠人。自漢末以來,匠戶都是由俘虜或強迫征發來的賤民組成,其地位低於普通百姓,而與士卒等。其身份世襲的制度也類同於軍戶。

    蘿川賊既然長期據有代王城作為巢穴,便自然會產生許多修繕、維護的需求,同時也會相應地需要各種生活用品、手工制品。這些東西,賊寇們自然不會去采買的。近年來,他們陸陸續續地從幽州各郡劫持了上百家匠戶來從事鐵、木、漆、織等各方面的勞作,以此來滿足蘿川賊上下數百口的生活。而到了戰時,他們又以匠戶的家屬為質,脅迫這些匠戶中的壯丁出力作戰。

    這巨漢名叫胡休,是範陽匠戶出身,祖上從兗州遷徙來此。其人魁偉有神力、勇武絕倫,被眾多匠戶子弟視作首領。胡休年少失父,事母至孝,因他的母親被賊寇們劫為人質,他先後數次闖入代王城,試圖救出老母,皆因賊寇看守嚴密、投鼠忌器而作罷。由於擔憂老母,最後他不得不屈身在賊窟裏做一個木匠。蘿川賊的首領馬服為其勇猛所懾,幾番以重金厚禮邀他入夥,都被拒絕了。

    此番陸遙率軍來襲,軍威赫赫。馬服頗感棘手,故而動員了所有的壯丁參戰。他更向胡休許諾,一旦勝利,便解放全部工匠和家屬,容他們自由離去。這才邀得胡休相助。

    胡休深知刀槍無眼,故而將那幾名同是匠戶出身的青年帶在身邊,卻不容他們出戰。可他雖然勇猛,畢竟沒有戰場廝殺的經驗,戰不片刻,自家便被亂箭射中,氣息奄奄。同伴們為了替他乞命,終於還是奔了出來。

    這番言語說出,陳沛、何雲對視一眼,微微點頭:“雖是敵人,卻也是個可敬可佩的孝子。”

    國朝以孝治天下,對孝道看得極重,從武皇帝開國以來,便將一部後人偽托的《孝經》奉為圭臬,求的是“君父兩濟,忠孝各序”之境界。陳沛、何雲等人也自幼受此熏陶,想法俱都一般,聽得某人有孝心孝行,立刻就肅然起敬。此刻,兩人既聽說有此緣由,對那巨漢胡休的觀感立刻改觀不少。

    然而陸遙卻不曾受這等思想拘束。陳沛、何雲兩人的舉動,落在他眼裏簡直不可理喻。陸遙頓時發怒,冷哼了一聲:“荒唐!可笑!受賊寇脅迫,就可以對我部下將士們下手麽?難道袍澤弟兄們便沒有爹娘,無須盡孝?他們便活該為此人的孝行而喪命?若是讚賞此人的愚行,卻將袍澤情誼置於何地?”

    陸遙連番詰問,說的未免有些重。陳沛、何雲等倒非是不以袍澤為意的涼薄之人。只是全軍草創,互相都不熟悉,這些隨同陸遙前來探查的將士們,說起來是同僚,其實不久前還是打生打死的仇敵。彼此之間沒有內訌就很難得了,一同出生入死的交情遠未培養起來。兩人聽得陸遙這般言語,便顯得有幾分尷尬。

    畢竟是戰時,陸遙無心就當代的風俗多加置喙,既然兩人對這胡休頗有讚嘆,他也無意非要殺人。陸遙冷笑著擡腳,踢了踢胡休的臉。胡休身受十余處沈重箭傷,早已經暈死了過去,碩大的頭顱被陸遙踢得撞擊在地面石板上,發出咚咚聲響:“罷了,且將這廝拖回後隊去,若是命大不死,再作處置。否則的話,便當陸某殺了一個從賊的孝子罷!這也沒什麽大不了!”

    他擡手一指眼前幾名青年:“至於爾等……總算有幾分兄弟情誼,很好!這樣吧,既然久在賊寇巢穴,定然熟悉地理……你們便向前帶路!”

    或許是受到前世意識的影響,陸遙確如陳沛所了解的那樣心軟,但那只是在平日裏而絕非戰時。當他身在沙場的時候,多年來所經歷的無數次慘烈戰鬥早已將他磨練得心如鐵石。為了能夠盡快殲滅蘿川賊、將代王城控制在手,陸遙絕不介意用這些人的屍身來鋪出勝利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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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雲從(十)

    那個兇猛的不像人的胡休既去,蘿川賊便如同被斬了一臂,而余眾更加喪膽。

    陸遙趁機麾軍急攻。陳沛身披重甲,揮動鐵矛沖殺向前,頃刻間連斬悍賊十余人。有幾個特別勇敢的賊徒狂呼亂喊著拼死抵擋,卻沒有任何人能抵他一擊之威的。當陳沛周身遍染敵人鮮血而回的時候,將士們高聲鼓喝彩,仿佛流淌在他們血液中的兇狠性子也被完全激發出來。其余軍官如圖裏努斯、何雲等輩也俱都奮勇。蘿川賊寇們不禁氣勢大沮,堅持了沒多久便四散逃匿了。

    陸遙遂以匠戶降人引路,急速進軍。這些匠戶子弟雖然在陸遙看來未免軟弱,但畢竟比戰場上臨時征用俘虜要可靠些,而且彼等對代王城的地形也真的熟悉。在他們的帶領下,陸遙所部數百名將士沿途穿墻過戶,摧枯拉朽般直取蘿川賊的巢穴。

    蘿川賊雖然兇猛,但畢竟缺乏正規的作戰訓練,在陳沛等人的淩厲攻勢之下,他們節節敗退,在代王城內各個隘口都丟棄了大量屍體。眼看再抵敵不住,就要退入位於代王城西南高台的馬氏塢堡裏去。

    問題是,北疆的賊寇們很少有營建深溝高壘的習慣,雖說馬氏塢堡依托代王城的地形,但其防禦設施並不完固。既然已經從軍容軍貌上判斷出敵軍很可能是來自冀州的朝廷官軍,自馬服以下的諸多首領更對塢堡的守禦很不看好。官軍對城池攻守的經驗豐富,遠在這些邊疆泥腿子之上。如果依托代王城的覆雜地形都不能阻擊敵人,塢堡本身那區區幾道木質寨墻、幾座箭樓又濟得甚事。

    敵人的攻勢太猛,應該圍隨敵人追擊的各部聯軍卻遲遲不到。這樣下去,便有大麻煩了!

    馬服也是個性格果決的,他立即調集了百余名強賊,饋以金帛厚賞,再派遣最為兇悍的兒子馬對率領,令他們不惜任何代價發動反攻,務必要牽制住敵軍迅速逼近的腳步。而另一面,他又令馬錯與幾名心腹攜帶自己親筆書信從代王城中的隱秘小路潛出城外,與吊在敵軍後面的各部賊寇聯軍聯系,催促他們加快行軍的速度,趁此良機一舉擊破敵人。

    尾隨在陸遙所部晉軍之後的賊寇聯軍,此刻正聚兵於馬頭山南方六裏以外的桑麻山上觀望。此山的高度較馬頭山稍低,但地形更加覆雜崎嶇,山體自西向東綿延十余裏,其間險峰、深谷密布。停留在此地的兵力,比馬服所了解的更多,共有十一個大小部落的雜兵,合計三千七百余騎。

    能夠指揮這三千七百騎的,是楊飛象和吐吉立二人。

    代郡胡人極多,盤踞於此的盜匪集團以鮮卑、烏桓和各支雜胡部落為主,但也有漢人首領混跡期間的。聲名最著者,有蘿川賊的首領馬服和常山賊的渠帥楊飛象。

    這楊飛象也是在代郡、廣寧等地縱橫劫掠多年的強賊。他的真名為何,只怕自己都已忘記了,那飛象二字乃是外號。漢末時黑山、黃巾賊寇慣以外號相稱,比如騎白馬者為張白騎,輕捷者為張飛燕,聲大者為張雷公之類。常山賊與漢末的黑山軍一脈相承,也接受了這個習慣。因這楊姓渠帥身軀肥壯而擅騎兵,故而號曰飛象。

    常山賊中另一大股的首領羌胡人吐吉立,聲望與楊飛象相若,在常山賊中的地位也相仿,但因年紀較輕,故而屈居副手。

    馬錯潛出代王城外之後,覷了兩隊巡邏騎兵交錯的一個空子縱馬狂奔,很快就進入山區。蘿川賊是這一片地域的地頭蛇,當然清楚哪裏可以屯兵、哪裏適合隱蔽。不用兩刻時分,他便尋到了桑麻山上來。

    “馬堡主怎麽說?”楊飛象當先問道。

    “家父有一番言語,令我轉告各位首領。”在這群兇神惡煞身前,馬錯可不敢稍有慢待,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才繼續道:“官軍足跡不履代郡已有十載。這十載海闊天空,各家想必都很安樂。然而此刻朝廷重又插手此地,手段詭秘、所行兇暴難言,想必郡中又將風雲激蕩,非是我蘿川馬氏一家所能應付,若萬一事有不諧……諸位首領,豈不聞唇亡齒寒的道理?”

    在場眾人都是見多識廣的人物,雖然陸遙並未正式打出官軍旗號,這些人都卻多半都已猜到了。馬錯正是要告訴他們,代郡畢竟是大晉的疆土,朝廷縱然衰微,但若有意於此,在座的鬼魅魍魎誰能抵擋?必須要攜手一氣,才能與之抗衡。

    楊飛象與吐吉立對視一眼。吐吉立率先冷笑一聲:“這支軍隊確有古怪,但究竟是否朝廷官軍,還需仔細打探。倒是那辟閭遏近日並無異常,若是朝廷有什麽意圖,安插在太守府裏的暗間早就傳來消息了,哪裏能瞞得過我們?小子,你不要危言聳聽。”

    身材高瘦的吐吉立年紀與馬錯相仿,卻一口一個“小子”,全沒將他放在眼裏。吐吉立所說的辟閭遏,便是現時正經在任的代郡太守。雖說代郡早就成了化外之地,但在洛陽朝廷的紙面上,可實實在在乃是朝廷疆土。太守、縣令、各級官員一個都不少的。辟閭乃是覆姓,這位辟閭太守上任已有兩年多,卻事事全在各家豪族部落的掌控之下,完全是個傀儡人物。莫說政令不出代縣城的範圍,只消出了太守府,便連衙役都指揮不動幾個。

    吐吉立在太守府中顯然是有眼線的。既然代郡太守未曾得到任何信息,非要說這支軍隊乃是代表朝廷將要插手代郡的軍隊,可信度未免不高。

    “至於唇亡齒寒……”楊飛象嘿嘿笑了:“你們蘿川賊的部下壯勇大概將近一千人。有一千人的力量,又依托代王城,好厲害啊,你們不是素來都自以為乃代郡之雄長麽?這支敵軍加上抓的俘虜,統共不過兩千人而已,怎麽,戰事開始才這點時間,你們就抵擋不住了?”

    “毋須諱言,敵人確實善戰,非尋常官軍可比。若是誰輕視他們的,豆盧稽部、勃篾部的下場就在眼前。”馬錯臉色慘白地回了句。

    代郡各家固然有沆瀣一氣的時候,數十年來積攢下的矛盾也不少。正如馬服期望讓敵人去和各家兵馬消耗;楊飛象和吐吉立二人分明也打著同樣的主意,只不過消耗實力的一方換成了蘿川賊。

    馬錯感覺滿嘴的苦澀:兩家都打著損人利己的計劃是沒錯,都是綠林道中人,彼此傾軋暗算,都是常事。問題在於,這主意算得再怎麽精,真正的關鍵卻並不在這兩家,而是全看晉人如何選擇。此刻晉人正猛攻著代王城,根本就沒打算照著自家最初的想法走。父兄等人已經難以堅持了,楊飛象和吐吉立二人卻按兵不動……這該如何是好?

    馬錯心念急轉,卻沒有什麽良策。這些人都是貪婪如狼的性子,彼此最是熟悉不過,哪還有什麽辦法可想?看來今日不大大地出血不行了。狠一狠心,只得根據馬服之前的吩咐,向這楊飛象和吐吉立做出最大的讓步。蘿川以西的千畝良田、馬頭山以南的山間草場,看來都要讓出來了……他輕咳一聲,伸手往懷裏去掏摸那封馬服的親筆書信。

    指尖剛觸到封皮,卻聽得不遠處負責瞭望戰局的幾處哨位同時發出驚呼。

    “怎麽回事?怎麽了?”馬錯感覺自己的心臟猛地揪緊了。他一躍而起,踉蹌著奔向哨位去看。

    此地距離代王城較遠,哪怕極目遠眺,視線也不甚清楚。但至少可以知道,代王城西南、馬氏塢堡所在那片台地上已然陷入一片混亂。大批剽悍的晉軍戰士從幾個坍塌的墻體缺口處潮湧而入,喊殺之聲震天動地。

    從戰事開始至此,才不到半個時辰而已。晉軍如同一把鋒銳無匹的寶劍,眨眼就斬斷了重重阻礙,攻入蘿川賊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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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雲從(十一)

    從桑麻山的山腰遠眺,正對著祈夷水畔的代王城。這是北疆千山萬壑中難得的一片平原,視野開闊,一覽無余。但可惜身處十余裏外,只能看到隱約的幾面軍旗攪動,戰況細節如何不得而知。

    馬錯用力揉了揉雙眼,竭力張望。過了片刻,卻見三道狼煙沖天而起,凝結成三道濃黑筆直的煙柱,久久不散。馬錯知道,那是最高等級的求援信號,是蘿川馬氏陷入死生一線的險境時最後的嘶嚎;也代表著馬服在催促兒子:家族存續的關鍵時刻,無論如何,都要讓諸部聯軍盡快來援!

    罷了,罷了。馬錯再度伸手往懷中去。那裏放著父親親筆書寫,用辭謙卑的尺牘。在信上,馬服承諾將讓出祈夷水畔最肥沃的良田和操場,更許了一筆數字令人驚駭萬分的龐大錢財作為謝禮。

    雄踞祈夷水兩岸的膏腴之地數十年、擁有近千名勇猛部下、將代王城巢穴經營得猶如鐵通一般的蘿川賊,是代郡屈指可數的強大地方勢力之一。但在這支敵軍的攻打之下,蘿川賊竟然堅持不到半個時辰。

    這些年來,馬服在蘿川一帶作威作福慣了,何嘗承受過如此慘痛的失敗?只覺得心頭火燒火燎般的憤怒。恨那些屬下們無能、恨那些敵人太過兇悍,更恨的是蘿川馬氏寄予厚望的援軍!三千七百名剽悍的代郡騎兵,這是多麽巨大的力量……可這三千七百騎追蹤了敵軍一日一夜之久,到了最重要的時候,卻盡數躲藏在戰場以外的桑麻山,並未投入戰鬥!

    馬錯腦海中靈光一現,突然慘笑出聲。

    他從懷裏掏出父親的手書尺牘,揮手扔了出去。長約尺許的木簡在空中旋轉著,飛落到山下不知那一處莽林中了。

    隨同他一起的,都是心腹手下。其中一人連忙奔上幾步,緊緊地扶著他的手臂,低聲道:“郎君,千萬不能亂!就算敵人殺進堡裏,族主等人總還有辦法堅持一段時間。只要楊帥等人出兵相助,我們仍有機會……當務之急,還是要催促楊帥他們,盡快發兵啊!”

    隨從絮絮叨叨的話音還在耳邊響著,馬錯卻感覺頭暈目眩。

    在蘿川賊寇的幾名首領裏,馬錯的計略、眼光都遠在他人之上。身處於普遍以粗猛為尚的北疆,更令他常常生出智珠在握的快感,素日裏也頗以此自傲。但此刻他終於明白了,原來蘿川賊不過是一枚可以被隨意放棄的棋子,從頭到尾,馬氏宗族都被蒙在了雲裏霧裏。

    他搖了搖頭,反手將那隨從推開。

    隨從沒料到馬錯手上的力量如此之大,踉蹌了幾步,跌倒在地。

    馬錯臉色鐵青地回身,狠狠註視著楊飛象和吐吉立二人:“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四個字,雙拳握得越來越緊,神情仿佛將要暴起噬人一般:“敵軍雖強,但我們代郡群豪若能齊心協力,原本勝算在握。今日的局面,全在於諸位見死不救……你們根本沒有助戰的打算,對不對?”

    馬錯越說越是憤恨:“你們究竟有什麽打算?蘿川馬氏宗族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真是瞎了眼!”

    代郡各家地方勢力之間確有齟齬;然而,彼此下黑手則可,在面對朝廷官軍時的立場則一,數十載來各家守望相助,從無例外。馬錯這般言語,已經算是極嚴重的指責。於是站在楊飛象和吐吉立兩人身邊的十余名部落首領一齊破口大罵。

    “放屁!”

    “狗膽!”

    那十幾名部落小帥都是代郡零散雜胡的首領。所謂雜胡,主要源自於前漢時南匈奴入塞後五部分化解體過程中分離出的別部或附從部落。之所以稱為雜胡而無正規族名,皆以其規模小、實力弱、地位低也。而這些部落又是雜胡部落中勢力衰微的,相比於實力強大的常山賊,彼等不過是仰人鼻息的仆從之流,每每被驅使往來如狗。大概是做奴才做的習慣了,當馬錯出言斥責的時候,這些部落小帥表現得義憤填膺,頗有幾分主辱臣死的意思。

    但楊飛象和吐吉立兩人對視了一眼,卻哈哈笑起來。

    “都說蘿川馬氏上下數百口,唯有兩個聰明人,真是一點不錯。”楊飛象大步向前,啪啪地拍了拍馬錯的面頰。他下手好重,兩下就拍得馬錯面龐青紫,耳裏嗡嗡作響:“馬服那老家夥這會兒應該也明白過來了吧?小子,你說的很對。我們……正要眼看著爾等去死。”

    “楊帥,蘿川馬氏自問從不曾得罪你。如今這生死存亡的關頭……”馬錯神色慘澹,顫聲問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楊飛象咧了咧嘴:“別怨啦,是大當家的意思,我也沒法子……”

    吐吉立在一旁輕咳一聲。

    楊飛象右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短匕,迅猛一揮。他的身軀雖肥碩,但動作卻快如閃電,只聽噗哧一聲,短匕從馬錯的左側耳廓前刺入。銳利的鋒刃從右側耳廓突出,將他的頭顱從左至右刺了個對穿。

    馬錯的眼珠暴凸得幾乎要從眼眶中崩裂,表情立時扭曲。當楊飛象松開右手時,他的身軀失去支撐,蓬然仆倒在地。

    馬錯身邊幾名親信乍逢大變,全都驚惶失措。楊飛象的部下們也不多說,立即拔刀向前。一刀一個,轉眼盡數了賬。濃烈的血腥味在空氣中迅速彌漫開。

    楊飛象踏前一步,踩住馬錯的臉,嘎吱吱地將短匕拔出來。每拔一下,就有紅色的血液和灰白色的腦漿從發隙間噴濺,將他持刀的指掌上染成紅色和灰白色的。他隨手從馬錯的身上撕了塊麻布,慢條斯理地將匕首和手掌都擦抹幹凈了。

    完成了清理之後,楊飛象轉身看看。

    那些雜胡小帥果真是將蘿川馬氏當作己方來看待的,全不曾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這時候泰半都露出畏懼和震驚的神色。有幾個比較機靈的,眼珠子亂轉,似乎已經在尋找脫身之策。

    怎奈吐吉立面無表情地站在他們身邊,懾於他的威嚴,又不敢稍許亂說亂動。

    楊飛象擰笑道:“馬錯這廝有點小聰明,卻看不清大勢,遲早壞事。大當家特意說了,留他不得。諸位放心,一切都在大當家的掌握之中!”

    “是是!大當家自然英明!大當家所言極是!”部落小帥們一陣騷動,隨即諛辭潮湧。其中數人反應比較快捷的,接著又吹捧“楊帥手刃馬錯,最是威武!不愧是大當家的得力臂膀!”雲雲。

    楊飛象不禁望了一眼西面的蒼茫群山。在北疆山林原野之間,無數草莽龍蛇混雜,能夠被各路賊寇、部落一致尊為大當家的,自然不是河北的汲桑,而是常山賊的大首領,盤踞在幽州與並州交界處綿延數百裏的常山上的那位可怕人物。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3:57
第一百零一章 雲從(十二)

    在代王城西南台地的攻堅戰,起初進行的並不順利。

    馬氏塢堡的防禦設施確實不夠完善,但防守一方的優勢仍然很明顯。主要是由於整座塢堡位於代王城內,塢堡四面都是層層疊疊的廢棄建築,道路也狹窄崎嶇,很不利於進攻方的兵力展開。而且塢堡內的滾木礌石之屬數量頗多。陸遙先後發起兩次攻擊,前鋒都已經突破了塢堡木柵,但因後繼的力量無法及時跟進,最終都被蘿川賊集中兵力迫退。他不得不傳令暫且停止戰鬥,收兵到一處大屋之後,稍作休整。

    軍吏清點士卒報來,這兩次進攻足足造成了己方一百二十多人的傷亡。而蘿川賊占據地利,死傷要少很多。距離大屋不遠的木柵內外,鮮血流淌成塘,有許多弟兄們的屍身沒能搶回,殘肢斷臂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各處,看上去愈發淒慘,叫人沮喪。若不是因為這些日子裏竭力約束軍紀,昨日又用重賞來激勵,只怕部隊的士氣堪憂。

    鐵甲鏗鏘聲中,陳沛大步而來。他的甲胄坑坑窪窪,身上、臉上都是血跡。瞎眼上蒙的皮質眼罩不知丟到哪裏去了,紫紅色的瘢痕曝露在外,頗顯猙獰。適才的兩次進攻中,陳沛身先士卒地猛沖猛打,極其奮勇。尤其是第二次,分明已經占據了木柵內一塊相當的地域,但後援遭到蘿川賊集中弓弩射擊阻斷,於是他只能與敵人互相對射,慢慢撤下來。這功敗垂成的局面使得陳沛十分惱怒,他急躁地稟告說:“將軍,賊寇們已然疲憊了!我們再攻一次,必然成功!”

    陸遙其實也有些焦躁。畢竟他期望的是在代郡各部落聯軍出現之前,首先擊潰蘿川賊、並占據代王城為穩固的後方。如果不能在這個戰場盡快取得勝利,那很可能出現兩面受敵的情形,未免大大地不妙。因而,無論如何,半個時辰之內必須拿下代王城。但他並沒有將這種情緒表達出來。

    誠如昨晚與眾將的分析,代王城絕對是個好地方,群山環繞,土地肥沃,河水蜿蜒可供灌溉,更有現成的偌大城池落腳。以之為據點四面攻伐,三五日內,便足以掃平代郡、震懾拓跋鮮卑;而想得再遠些,如能在這裏站穩腳跟,興修水利、招徠流亡、恢覆生產……陸遙有絕對的信心,三五年內,便可以將之建設為地位不遜色於晉陽的北疆重鎮。此地值得一戰,便戰;至於戰鬥的過程中如何去奪取勝利,陸遙早已做好了克服各種苦難的準備。

    他搖了搖頭,沒有響應陳沛的請求:“慶年兄稍安勿躁。弟兄們的士氣尚可,但鏖戰至今,體力疲敝,非常需要恢覆……我們先休息片刻,待丁文浩的兵力到達,一同進攻。”

    陸遙此刻的兵力分成兩部分。一部分騎兵由薛彤、沈勁、劉遐等人統領,遊走在代王城的外圍,隨時準備與代郡胡族的聯軍作戰;另一部分步兵則攻入城中,與蘿川賊作戰。這些步兵又分成兩路,陸遙所部由南面殺入,而丁渺所部由西面殺入,雙方約定至代王城宮城台地取齊。現下陸遙既然已到,想必丁渺也不會晚。

    果然,片刻之後丁渺殺退城西的敵人,直抵馬氏塢堡所在的台地。

    兩軍合流,兵力頓覺充實。陸遙遂將將士們分為十隊,除了保留適當的預備隊以外,十隊從北到南排開,各覓適合攻城的地形,同時發起進攻。

    既然塢堡以外的覆雜地形不利於調動,就索性依靠小部隊分散突破,憑借將士們的個人勇武和戰鬥素質打開局面!

    片刻之後,十隊人馬齊聲高喊,殺向台地所在。

    路遙軍中,多有以一當百的勇士,如丁瑜、蕭石、杜欽、陳沛等人,無不親身沖殺在前。甚連何雲、圖裏努斯等護衛陸遙的親兵,也有相當部分被派到了廝殺的第一線。一時間,環繞著馬氏塢堡的四面八方,喊殺之聲震天動地!

    陳沛參與了前兩次進攻,算積攢了些經驗,於是這番格外多長了心眼,選取的進攻方向比較偏僻。借著廢棄房屋的掩護,他們一直迫近到五十步左右才被發現,瞬間便再次沖近了木柵。這段木柵的防禦果然有些薄弱,陳沛用沈重鐵矛橫向撥打,鐺鐺地將幾柄刺來的槍戟砸開,隨即挺矛瘋狂地向前亂刺。鋒利的矛尖透過木柵的縫隙,接連搠死了好幾人。

    見他兇悍難擋,這段木柵兩邊的敵人紛紛奔來援助。陳沛的部下弓箭手們乘機開弓亂射,登時把他們都射翻在地。更遠處的敵人也註意到了這裏危急,但卻被其它幾撥攻城的部隊糾纏住了,一時抽不出手。

    先前晉人盯著幾個地點猛攻,蘿川賊則調集機動力量,形成局部優勢以對抗。可眼下晉人兵分十路,每一路都攻勢洶湧如潮。這便是明擺著自恃兵強將勇、而且還人多勢眾了。馬服心中連連叫苦,他親自披了鎧甲、手持利刃帶人在木柵的內圈策應,此前打退晉人攻勢的,便是他帶領的這批生力軍。可這時四面八方俱都告急,實在不知該救援哪裏為好。

    馬服既然猶豫,晉軍更是發狠猛攻。乘著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陳沛將鐵矛深深紮進木柵裏,吐氣開聲地狂吼一聲,奮力將鐵矛往覆撬動。幾名賊人用長槍刺來,在他的身上添了幾處新的傷口,但他全然不顧,只是繼續發力。好在左右連忙掩護到位,將賊寇逼開幾步。陳沛這柄矛全系精鐵打造,最粗處簡直就如小孩手腕那般,何等堅韌?粗劣木料榫結而成的柵欄畢竟不夠結實,劈啪一聲響,便被崩裂開來。幾塊木板落地,在木柵上露出了一人寬的缺口。陳沛的部下們歡呼一聲,湧上去用刀斧猛砍,很快就把缺口擴大了兩倍還多。數十人一擁而入,如狼似虎地亂砍亂殺。

    馬服這時已覺不好,帶人斜刺裏沖過來阻擋。此人雖已年邁,但戰場指揮堪稱老辣、昔日的猛鷙身手猶在。數十名賊人猛地加入戰團,陳沛所部立覺壓力陡增。兩邊稍一相持,地面上就又多了一片屍體。

    陳沛叱喝連連,舞動長矛將馬服死死地壓制住,正要施展險中求勝的招數,與這老賊一決生死,忽聽身後利刃破空之聲颼颼連響。眼角余光所到之處,寒芒亂閃,仿佛千萬條銀線兜頭蓋臉地撲卷而至。

    陳沛的精神猛地為之一振,哈哈大笑起來,這樣的威勢,除了陸遙親自陷陣,還能是誰?

    雙方的諸將都已親自上陣,但士氣卻是彼消此長。當陸遙等人在木柵內穩住占據範圍的時候,又有四五個方向達成了突破。他們一波波地發起進攻,像是斧鑿切入石塊那樣,把蘿川賊一點點地分割、敲碎。

    在戰鬥過程中,只要某一方的士氣開始滑落,往往就是個加速度的過程,很快就從敗退發展到潰退。蘿川賊便是如此,當四周的喊殺聲逐漸匯聚的時候,他們崩潰了。首領馬服在逃竄的過程中被弓箭射穿了頭頸,當場就死了個透。他最勇猛的兒子馬對,則被一名叫倪毅的什長用利斧砍下了首級。馬空最會觀察風色,他眼看形勢不妙,早就與幾名側近脫離了戰場。他們回到塢堡內部挾裹了大筆金銀細軟,企圖從馬錯之前脫身的小路奔逃。可沒走多遠,就被沈勁帶領的巡邏騎兵發現。沈勁這廝何等粗猛,連口供都不問一個,直接便砍瓜切菜似地將他們都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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