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70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5
第一百十二章 常山(二)

    這座廳堂的規模並不大,縱橫都不過兩丈許,但身處其中騁目所及,四面軒窗外的群峰起伏如怒濤,更兼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返顧立足之處,但見高樓危立於層雲之下,恍若一葉浮舟蹈海,自覺渺小卑微之感不得不油然而生。

    廳堂之內絕無多余家具陳設,原木鋪設成的地板上,唯置一幾、二榻而已。幾上擺著紋枰一面,黑白棋子若幹錯落。

    黑衣青年大步落座,揮袖掃開棋子,將那封文書推向對面。

    在案幾的一面,端坐著另一名青年。這青年同樣二十余歲年紀,風神俊秀一如前者,而文質風雅過之;偏又身著白衣,與前者恰成鮮明的對比。白衣青年拿起卷軸掃視了一眼,笑道:“吾兄是在說笑麽?烏桓降服,實在是由於當下的局勢已將他們迫進絕路。彼輩不得不如此爾,與其勇氣無關。”

    黑衣青年劈手又取回卷軸來看。

    半晌之後,他才慢慢道:“太真兄所言有理。你這位同僚,好心計。”

    被稱為“太真兄”的,不是溫嶠是誰?這位平北大將軍長史月前受命為劉琨的正式使者,將要代表越石公前往彈汗山,參與決定拓跋鮮卑大單於之位誰屬的祭天大典。為了確保溫嶠此行達到目的,劉琨才派遣陸遙先期出發,向冀州刺史丁紹求取相當的兵力為聲援。

    孰料陸遙這一去,正撞上汲桑賊寇攻打鄴城,東燕王司馬騰殞身,河北局勢就此天翻地覆。待到終於趕到代郡,只能兵行險招,強行掃平各部胡族來展示朝廷威力。說到底,陸遙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替溫嶠營造有利局勢。

    可誰也想不到,溫嶠竟然白龍魚服,施施然來到這數十年來賊寇盤踞的常山上。

    聽得黑衣青年這般說來,溫嶠微笑端坐,露出幾分考教的神色。黑衣青年也不介意,便思索著道:“代郡土著部落近百,看似犬牙交錯,彼此互無關聯,但其實背後仍有大概分野。簡單來說,東部平舒一帶趨向於段部鮮卑,中部的代縣各族原為拓跋鮮卑中部大人舊領,而西部廣昌、當城一帶則多屬我常山軍名下。自晉軍入代郡以來,以迅雷之勢四出攻伐,接連剿滅多家地方勢力。此舉大膽之至,絕然不合常理,故而段部措手不及。而我介於太真兄的情面,又勒令部眾偃旗息鼓,不得與之對抗……”

    “這一來,代郡各部不知所從,瞬間便出現巨大的真空狀態。烏延才會以為有機可趁,以為可以登高一呼,從者雲集……”黑衣青年冷笑兩聲,繼續道:“烏延這老兒野心勃勃,早就想一統烏桓各部,與北疆強豪分庭抗禮,於是就搞出了會盟各部、共拒晉人的鬼把戲。嘿嘿,他的罕山部擁眾兩千,而彼時晉軍也不過兩千,若他真有決心對抗朝廷,何不直接出兵廝殺一場?偏是他心懷叵測,想蠱惑烏桓其余部落為他沖殺搏命。可惜,烏桓各部的分裂狀態,持續已有百年,那些部落小帥龜縮在一隅之地只圖自家富貴,哪有興趣響應烏延?稍有外力相加,烏延便為各部拋棄,雄圖霸業都化作噩夢。”

    說到這裏,他又問道:“烏桓素來自主,有其獨特的往來範圍,鮮與外人交流。我很好奇,你們怎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能與難樓這樣的大部落酋長結成同盟?”

    溫嶠只答了六個字:“伏牛寨,胡六娘。”

    話音未落,只聽砰地一聲大響。原來是黑衣青年砸了下案幾,怒罵道:“又是這多事的女人……如果說我們常山軍的豪傑都是山中的豹子,這胡六娘根本就是狡詐的狐貍!”

    太行山南北的寇盜彼此大有淵源,往來也很頻繁。伏牛寨更是長期為常山賊和代地的各部胡族提供銷贓、走私販賣等種種渠道,故而胡六娘雖然身在並州南部,卻對幽州的代郡各方勢力了如指掌。

    溫嶠此番能找上門來,其中多有胡六娘牽線搭橋之功。而她居然還替朝廷出力,推動了晉人與代郡烏桓的同盟?在太行山上屹立不搖數十年的綠林魁首,難道投靠了朝廷?

    溫嶠悠然道:“伏牛寨原與我等並無糾葛。只是,去年匈奴人派遣大軍攻入太行山中,一把火燒了伏牛寨。時值並州大饑,寨眾數百人難以支撐。吾任上黨太守之後,遂以糧秣接濟之,又許胡六娘原地重建伏牛寨,這才得胡大寨主允諾相助。此番牙門將軍陸遙北上,胡大寨主果然得力的臂助。”

    黑衣青年仰天翻了個白眼:“匈奴人何其蠢也!”

    溫嶠微笑道:“劉淵氣魄雖雄,卻無治政理民之才,而其部下匈奴酋長多是粗疏之輩,眼中除了匈奴本族以外全無其他,所行多有乖謬……好在如此,否則你我便要頭痛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大笑起來,仿佛極其歡暢。

    笑了片刻,黑衣青年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喃喃自語道:“烏延志大才疏,難樓則是見利忘義之徒,這兩人且不去提。但是烏桓全族另有二十余渠帥在場,這些渠帥合計掌握了兩千余落的實力,多年來不服王化,桀驁慣了,哪有那麽容易被降服?”

    不待溫嶠回話,黑衣青年霍然站起,從墻角取了一卷地圖回來,唰地展開。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劃了個長長的弧線。

    “原來如此……晉軍首領陸遙前往靈丘山中的烏桓白山部駐地,而其部下則以蘿川代王城為據點出兵攻打,兩日之內,降服代郡胡族小種六家之多。細究其行軍軌跡,先往東,隨後往南,頓兵於大野川沿岸。大野川對岸的走馬坪、涑水渡、壺流灘等地,正是烏桓各部現下的駐地。各部渠帥遠在靈丘山會盟,部眾散居無備。若彼等竟敢違逆朝廷,陸某人只需一聲令下,烏桓小部立時就面臨舉族滅亡之災。以此為脅,何愁烏桓不服?”

    “劉刺史大敗匈奴之事,我雖然僻處深山,也曾聽得傳言。更聽人說起,這位陸將軍乃是並州劉刺史麾下愛將,以火攻之策力挫匈奴大軍,斬殺名王大將,又因文武雙全被舉為茂才。看他折沖樽俎必以兵事為備的這番行事,果然思慮縝密。烏延這廝倒也栽得不冤。”讚嘆了幾聲,黑衣青年話風一轉:“可是,就算懾服烏桓,也無助於劉刺史掌控代郡。太真兄,你可知段部鮮卑實力何等雄強?他們素將代郡視為禁臠,絕不會坐視劉刺史得手的。”

    溫嶠微笑道:“這也未必……”

    “段部鮮卑大人段務勿塵官拜遼西郡公,其主力雖然遠在遼西,但在鄰接代郡的上谷、廣寧兩郡可以隨時動員超過八千名精銳戰士。更何況站在他身後的是聲威赫赫的幽州王浚王彭祖!”黑衣青年炯炯註視著溫嶠,加重語氣道。

    幽州之地數百年來都是中原朝廷面對胡族政權的前線,凡主政幽州的,必都是通曉軍事的名臣大將。便以當前來說,執掌幽州之人乃是驃騎大將軍、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幽州刺史博陵公王浚。王浚字彭祖,是名門太原王氏子弟。其人在北疆為官多年,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鮮卑段部大人段務勿塵和宇文部大人素怒延,與鮮卑結成了緊密的聯盟。

    王浚驅使胡族為爪牙四處征討,號令所至之處,北疆胡族無不偃服,勢力強盛無比。昔日曾受東海王之邀揮兵南指,以騎兵兩萬征討成都王司馬穎,沿途勢如破竹,一舉攻陷鄴城,底定乾坤,威名遂得以震動天下。就連東海王司馬越對王浚也不得不以盟友相待,不敢屈之為下屬。

    王浚大軍縱橫河北之時,劉琨與豫州刺史劉喬作戰失利,連父母都陷在劉喬手中。幸虧王浚借了八百突騎給劉琨,才最終反敗為勝。劉琨、王浚二人之勢力差異,由此可見一斑。縱使劉琨官拜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護匈奴中郎將,但無論威望和實力,較王浚這等勢傾天下的雄豪相比,依舊遜色不少。

    劉越石再有雄圖大志,難道能繞過幽州刺史,去占據不屬於他轄區的代郡麽?難道能繞過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去插手隸屬於東夷一支的烏桓事宜麽?陸遙是並州軍的將領,無論他在代郡鬧出多大的響動,終究名不正、言不順。而王浚之勢,較之於小小的牙門將軍更猶如泰山壓卵。一旦王浚有所行動,陸遙手中所有的優勢必然付諸蔑如。

    黑衣青年所說,無疑乃是正理。

    可溫嶠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黑衣青年:“代郡乃幽州轄地,陸道明生事於此,自然會令得王彭祖不快。可王彭祖若有應對,必然使段部鮮卑為前驅。段部鮮卑對代郡形勢保持何等態度,吾兄可曾想過?”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6
第一百十三章 常山(三)

    “太真兄又何須多此一問?”黑衣青年默然片刻,隱有幾分譏誚地問道:“段務勿塵雖然官拜遼西公,然其權力、地位皆由王彭祖而來,故而一舉一動無不唯王彭祖馬首是瞻。難道並州諸公無以應付王彭祖,卻妄想遼西公與幽州刺史之間……”

    “這是不是妄想,難道慕容兄你還不明白?”溫嶠打斷了黑衣青年的話:“我只問一句,若段部鮮卑其實無意於代郡,慕容兄待要如何?”

    “那自然是……”黑衣青年隨口說了半句,忽然止住了。

    他將手掌按在幾上,上半身稍許前傾,逼視著溫嶠。這是兩個幅度極小的動作,可廳堂內的氣氛卻突然凝重起來,縱使身著寬袍大袖的服飾,也掩蓋不了他猛獸蓄勢般的姿態。很顯然,溫嶠的這句反問,真正問到了最關鍵處。

    面對著黑衣青年簡直堪稱猙獰的眼神,溫嶠卻好整以暇。他甚至有心思側身將適才被黑衣青年灑落在地的棋子一枚枚拾起,重新收攏在兩個漆制的小罐內。玉石質地的棋子與棋子互相磕碰,發出“嘩嘩”的輕響。

    “又是胡六娘!”黑衣青年咬牙道。

    “並州連年饑饉,刺史府也沒有余糧啊。既然要承擔伏牛寨數百男女老幼的耗費,總得換回些有用的。”溫嶠淡淡地回了句。

    溫嶠既然這般說來,黑衣青年已知自家的絕大秘密終究是落在了他人眼中。並州挾新敗匈奴十萬之威插手代郡,更對北疆形勢如同燭照,顯示出充足的準備。這不能不使他感到有些畏懼。而另一方面,他是精通兵法的大行家,深知那名叫做陸遙的將軍在代郡狂風般的攻掠是何等厲害。這需要組織、協調、偵察、作戰各方面的能力都臻至極高水準,縱然以他慣常的自負,也不得不讚嘆欽服。

    可是……果真就要這樣放棄麽?黑衣青年將地圖細細疊起,折成一個工整地方塊。

    “要論心機、策謀,我們北疆人原不是你們的對手。”他神情冷峻地看著溫嶠,離席而起:“可惜,這裏是北疆。”

    “北疆又如何,請恕溫嶠愚魯,還請細細說來。”

    “太真兄自然眼光如炬,我也無須多做隱瞞。段部虎視遼西數十載,強敵不外乎拓跋與慕容而已。拓跋鮮卑兩強內鬥,正合段部之願,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祿官勢力大張,將拓跋鮮卑統一。因而,段部對於支持猗盧的並州越石公並無惡意,也不打算在代郡與那位陸道明將軍發生沖突。”黑衣青年猛然站定,話語漸漸嚴厲:“但是,段部容得代郡亂局,我常山軍卻未必容得!”

    他一字一頓地道:“太真兄,萬裏北疆不同於中原、不同於漢人勾心鬥角的朝廷中樞。北疆人沒有你們那些彎彎繞的心計,從不作口舌之爭。在這裏,一應權謀機巧都是虛妄。千年以來,我們都靠實力說話,力強則勝、力弱則亡!段務勿塵怎麽想,我根本就不在乎。無論誰想要圖謀代郡,先得問問我們常山軍將士掌中長矟答應不答應!”

    仿佛是與黑衣青年殺氣騰騰的言語相呼應,就在他說話的片刻工夫,天色陡然變得深黯如墨。下個瞬間,狂風大起,呼呼地直卷進廳堂裏,將四面窗欞吹得往覆擺動,發出咣咣的撞擊聲響。

    溫嶠楞了一楞,便聽到軒窗外驚雷轟然連響,一場大雨傾盆而下。這場豪雨來得突然,幾乎眨眼的功夫,便密雨瓢潑。豆大的雨點前後相隨如線,打在檐上啪啪作響。

    二人所處的廳堂位於常山深處的千丈奇峰上,原本就仿佛高可接天。此刻擡眼望去,濃黑的雲層好似伸手可觸,滾滾轟雷幾乎在耳邊響起。

    溫嶠嘆了口氣:“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大當家,你便取一支長矟來,我問它一問可好?”

    黑衣青年輕聲冷笑,啪啪拍手。

    廳堂的側面有道小小耳門,黑衣青年鼓掌聲起,耳門後突然響起沈重的腳步聲。隨之,數人從屏風後魚貫而出。看打扮形貌,這些人胡漢皆有,年齒也高下不一;但個個都氣勢懾人、十分彪悍。

    “溫長史,容我為你介紹。這是楊飛象,這是郝果、這是飛豹吐吉立、這是折爾達、這是葛恩。這五位,便是除我以外,常山軍中勢力最大的五名首領。”

    “幸會,幸會。”溫嶠微微頷首。

    那楊飛象是個體魄龐大壯碩、滿臉胡茬子橫生亂長的粗漢,半裸上身,斜披一條羊皮老襖,露出毛絨絨的胸膛。他咚咚地大踏步站到溫嶠榻前,居高臨下地看了看溫嶠,咧嘴大笑:“哈哈,中朝人士到底和我們這些老粗不同,近看了更覺俊俏!”

    楊飛象迫得太近,溫嶠幾乎能看到他滿嘴的黃牙和牙縫間掛著的幾縷肉絲,那血盆大口中的臭氣更熏得他幾乎暈去。再聽楊飛象這番言語……饒是溫嶠養氣功夫不錯,也頓時臉色鐵青。

    “我請出這五位首領與溫長史見面,乃是想告訴閣下一件事。”黑衣青年繼續道:“五百裏常山之中,有居無定所、往來剽掠的馬賊,也有據險而守的山寨。數十家各有傳承,彼此也有恩怨,然而在面對外敵的時候,我們從來都擰成一股繩。我方才所說,乃是五位首領一致的意見……那陸遙陸道明若想掌控代郡,便來廝殺一場罷。”

    溫嶠連連苦笑。

    本以為已然說動常山賊的這位大當家,莫要與朝廷沖突,為段部鮮卑行那火中取栗之事。豈料風雲突變,明明作戰毫無意義,黑衣青年卻必欲一戰而後快。饒是溫嶠機敏,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楊飛象踏前一步獰笑道:“何須多話?待我先取這廝狗命祭旗!”

    黑衣青年微微擡手作勢,將楊飛象止住,自己卻沈默著並不言語。

    這時雷電稍歇,廳堂裏一片黯沈,也不知他是什麽表情。

    堂中長久寂靜無聲,只聽到某處檐瓦松動了,在風雨中發出嘎吱聲響。屋外的狂風暴雨正沿著交疊的山壑肆虐,大股雨水從破開的窗格間傾瀉進來,劈劈啪啪地濺落到地面上。

    過了許久,黑衣青年才慢慢地繼續道:“溫長史,閣下乃是貴客,我並無意得罪。閣下不妨在常山上盤桓數日,待廝殺一場之後,你我再議其它不遲。”

    面對著這樣的局勢,溫嶠不禁神色漸漸凝重。他稍躬身施禮道:“常山乃是元岳,溫某早有意遊覽一番。至於山下事務,便請諸位隨意施為。”

    常山賊出動了。

    這支縱橫於北地二十載無人可制的龐大馬賊隊伍,號稱要用晉軍將領的頭顱、用全部晉軍的鮮血來為代郡各部胡族報仇。他們傳檄五百裏常山召集人馬,僅僅一天時間,就聚集起了超過四千人的龐大隊伍,由常山東麓的白羊峪山峽洶湧而出,直逼代郡。沿途,不斷有躲避晉軍攻打而逃離故地的胡族部落加入其中,待到進入代縣境內,隊伍已經擴充到了六千余騎。兩萬四千鐵蹄滾滾踏地而來,勢將撼山動岳。

    代郡上空戰雲密布,大戰一觸即發。

    常山一代,自古以來就是群盜聚集的淵藪。漢末時,黃巾渠帥張燕聚集少年為寇盜,轉攻於山澤之間。其後,兵力日漸增強,依托常山國、趙郡、中山、上黨、河內諸郡連綿貫通的群山,與孫輕、王當等巨寇結盟,形成了覆蓋整個太行山脈的山賊聯盟。他們屢敗官軍,先後與公孫瓚、袁紹、呂布等群雄交戰,極盛時期眾達百萬,號稱“黑山軍”。黑山軍的核心活動區域,就在常山。

    張燕的黑山軍主力最終為曹操所招募,但其余部據守連綿群山與朝廷對抗的,不在少數。山民們桀驁尚武的風氣流傳至今,絲毫都不見削弱。如果說伏牛寨之類太行南部的山賊,特點是狡獪詭詐;那麽以常山賊為魁首的北疆群盜,就是兇殘暴虐的代名詞。

    這支強悍的馬賊隊伍將是陸遙所部入代郡以來面臨的最強之敵,如果打不贏這一場,想要控制代郡就是空談。

    而陸遙迅速做出了反應,他盡起麾下精銳,從蘿川出發,沿著祁夷水向上遊推進,直至代縣以西五十裏處。他在正對著白羊峪群山的平野上布陣,準備迎接一場真正的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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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龍城(一)

    永嘉元年七月六日。辰時。

    常山賊的距離還極遠。廣袤的平原上,尖銳的唿哨聲此起彼伏,那是雙方派出的斥候騎兵正在數十裏的縱深範圍內互相追逐,彼此較量騎術和勇敢。

    雙方的斥候都是三五人一隊,也有藝高膽大的選擇單槍匹馬。他們人馬都不著甲,靠著速度優勢反覆包抄、前插,試圖貼近敵人的本隊觀察。敵對雙方的斥候騎兵有時候相遇,就會立刻爆發激烈的廝殺。直到勝利者砍下對手的頭顱掛在馬鞍前,繼續他的偵察。

    隨著時間的推移,戰鬥的規模會逐漸擴大。由三五騎對三五騎,逐漸上升到數十騎對數十騎。而當百騎規模的戰士投入戰場時,大規模的決戰也就正式開始了。但此刻時候還早,無論晉軍還是常山賊,都耐心地等待著斥候們收攏回來的消息。

    在晉軍本隊,以陸遙為首的將領正聚集在大帳展開軍議。

    或許是因為眾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宿將,對於迫在眉睫的戰事,並沒有人特別緊張。陸遙令仆兵在帳外的蔭涼所在搭了座小小的火塘,眾將便圍坐在火塘旁,一邊談說著,一邊烤馬肉吃。這可不是將校們的小竈,實在因為數日連續作戰,戰馬死了不少,故而全軍上下將士都猛吃馬肉,吃得滿嘴流油、臉泛紅光。

    經過歷次戰鬥的戰損和收編之後,此刻陸遙的部下中北疆胡族占了相當的比例。那些胡族戰士大部分生活都很貧困,更是將死去的戰馬當做珍貴物資,馬肉可以吃,馬皮可以制衣制甲,甚至骨骼還可以磨成骨針或各種用具,萬萬不能浪費。像是現在這種頓頓吃肉的生活,對這些頭腦簡單的胡族戰士來說已經是天堂。

    陸遙踞坐在火堆邊上,用一柄小刀將馬肉切成條狀,控去血水之後掛在鐵釬上烘烤。待到肉被烤到半熟、香氣散發出來以後,再將肉條放到大碗裏,撒些粗鹽。差不多整治完了,他自己取了一條大嚼起來,隨手將碗傳給薛彤。薛彤探手抓了若幹,接著傳給了丁渺。

    三傳兩遞之後,便到了胡六娘手裏。胡六娘正待向眾人解說常山賊的底細,她用食指和拇指拈起一塊馬肉看看,頓時露出嫌惡的表情。陸遙的廚藝蹩腳的很,這肉火候明顯不到,有幾處焦了,有幾處沒熟,還有許多炭灰粘在肉上。她將馬肉擱回碗裏,起身道:“將軍,還是我來吧。您的手藝實在……”

    這位獨立於朝廷法度之外的綠林女傑,原只是應溫嶠的邀請,負責擔任陸遙等人的向導而已。但最終她卻為了此番行動做出了太多的貢獻。在這數日裏展現出的狠辣、果決和大膽,更是遠遠超出了將士們的想象。陸遙、薛彤兩人也還罷了,原就領教過這位胡大寨主的手段。其余將士無不深感震動。蓋因美人已是罕見,精明強幹的美人更是萬中無一也。

    此刻見她嫌棄食物粗劣,便有人殷勤地從她手中接過碗去:“怎能勞動胡寨主,我來,我來!”

    竄出來的竟然是楚鯤。這廝自從目睹了胡六娘在廣場縣城裏收拾那位“谷二哥”的慘劇之後,對胡六娘便畢恭畢敬,逮著機會就奔前跑後地照應。雖說眾人對他的舉動無不側目,但看他本人倒是貌似樂在其中的樣子。

    陸遙倒不見怪,楚鯤畢竟正是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有什麽表現都正常的很。他將鐵釬往楚鯤的方向一扔,擦了擦手坐到一邊:“胡寨主,還請你接著說常山賊的事。”

    “我要這塊!這塊!用心烤著啊!”胡六娘先選中了幾塊最肥美的馬肉讓楚鯤去整治,這才坐下來繼續先前的話題。

    “正如剛才我說的,總而言之,綠林有綠林的規矩,就像咱們伏牛寨,雖說不服朝廷管制,但無論殺人越貨,還是販賣鐵器私鹽,都是拿錢辦事,最是公平不過。哪像這幫常山上的毛賊,粗鄙兇暴,成天就知道殺人劫掠!”

    雖說太行沿線的山賊們都源自於漢末時的黑山軍一脈,但世易時移,數十年下來,各自都有了不同的生存方式。在胡六娘的眼裏,唯知燒殺擄掠的常山賊實在是令人不齒。南部的太行群盜如今因為時勢所迫大多衰微,如伏牛寨者,更是寄人籬下;被她視為異類常山賊卻聲勢越發浩大,縱橫冀、幽、並三個大州之間無人能治……這更加使得胡六娘怒火中燒,於是在言談中,狠狠地批駁了常山賊一番。

    薛彤皺眉道:“代郡當年是拓跋猗迤的領地,猗迤之妻惟氏至今仍領千余落駐紮於平舒以南的山區,為拓跋鮮卑中部正統所在。段部鮮卑實力雄強,野心勃勃,更非易與。常山賊數十年來如此囂張,等於在這兩家的後院裏滋擾……拓跋、段部鮮卑何不興兵討伐之?想來小小的常山賊,萬難抵擋大軍一擊。”

    “薛將軍有所不知。”胡六娘搖頭道:“拓跋猗迤若在,倒也罷了。如今猗迤身亡,他的部下被祿官並吞了十之八九,那惟氏也就只能借著昔日余威,嚇唬嚇唬小部落,哪裏敢去惹常山賊?至於段部鮮卑……”

    她看看陸遙。而陸遙點了點頭做了個請講的手勢。

    胡六娘嘆了口氣:“嘿嘿……那常山賊可不是尋常寇盜!”

    她頓了頓,轉向另一面:“邵公,不知您可曾聽說過慕容耐?”

    此番陸遙盡起全軍迎戰常山賊,邵續身為長史,自然也隨軍以供咨議。他是深諳養生之道的讀書人,烤馬肉之類是萬萬不沾唇的。適才只吃了兩個烤餅,這會兒正坐在稍遠處的樹蔭下,捧著個茶碗慢慢呷飲,以期消食。

    “慕容耐?”聽得胡六娘的詢問,邵續沈思半晌才道:“你說的,是昔日起兵爭奪慕容鮮卑大單於之位的那個慕容耐麽?”

    自鮮卑族的大英雄檀石槐、軻比能相繼死去,分布在萬裏塞外的鮮卑大聯盟徹底分裂。有一支鮮卑族群由中部鮮卑故地遷徙到了遼西郡。其首領莫護跋仰慕漢化,以“慕容”為姓。莫護跋之後經數十年傳承,慕容鮮卑逐步成為雄踞北疆的一方強豪,族人遍布大晉北部邊境的遼東、遼西、昌黎、北平各郡,控弦上馬者二十余萬。

    太康四年,前代族長慕容涉歸暴病而亡。圍繞著族長之位的繼承權,慕容鮮卑分裂為兩派。一派支持涉歸之弟、在族中頗有威望的慕容耐,另一派則支持涉歸的嫡長子慕容廆。

    慕容耐非等閑之輩也。此人性格豪邁有器量,精通軍略,兼且猿臂擅射、膂力過人,是當時慕容鮮卑中首屈一指的名將。有這等名望,加之兄終弟及本是胡族常見的繼承方式,故而慕容族人支持慕容耐的數量不在少數。

    然而,慕容耐的對手、涉歸之子慕容廆更是慕容鮮卑罕見的雄主。與慕容耐相比,慕容廆勇武不如,然權略卻遠遠過之,而且折節下士,得到許多部民傾心擁戴。

    此後兩年,慕容部族陷入慘烈內亂。慕容耐與慕容廆各自聚集擁戴者以武力奪位。兩軍苦戰連場,無數精壯的鮮卑戰士戰死沙場。戰場之上不分勝負,戰場外的機謀卻是慕容廆遠勝了。太康六年某日,慕容耐的親信部下受慕容廆重金收買,在慕容耐巡視大棘城時發動叛變,斬下了舊主的首級。慕容廆隨即統一鮮卑慕容部,得朝廷所授“鮮卑都督”之職。

    在座的將校中,大多不熟悉北疆掌故。於是邵續簡單解說了幾句,最後捋須感慨道:“這慕容耐算是北疆胡族強人,可惜天命不在,遇見了慕容廆這個天敵……胡寨主的意思是,常山賊與慕容耐有甚麽關聯麽?”

    胡六娘重重點頭:“嗯,常山賊的首領,便是慕容耐之子,慕容龍城。”

    話音未落,邵續手中茶碗幾乎脫手墜地。他神情沈重地問道:“慕容龍城?哪個慕容龍城?“

    “還有哪個?便是那個慕容龍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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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龍城(二)

    慕容耐與慕容廆兩雄並立的局面,隨著慕容耐的身亡而告一段落。然而漫長的戰鬥並未就此結束。據說,大棘城陷落前,若幹慕容耐忠心部下掩護他尚在稚齡的幼子慕容龍城僥幸脫出重圍。這批人數量雖少,卻都是驍勇善戰的精銳,兼且忠心耿耿,矢志覆仇。他們以少主為號召,堅持與慕容廆對抗。慕容廆幾番調兵遣將,卻始終奈何不得這幫流竄於塞北各地的亡命。整個慕容鮮卑部族的局勢也從未真正安定。

    轉眼多年過去了,當年那批慕容耐的心腹部下漸漸雕零。可是慕容廆發現,已成年的慕容耐幼子慕容龍城,同樣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慕容龍城曾奇襲輕騎外出的慕容廆,以至於慕容廆重傷垂死;也曾單人獨騎於萬眾之中擊殺率軍征伐扶余的慕容廆得力大將孫丁,導致五萬鮮卑大軍一夕逃散。自永康年間至今,神出鬼沒的慕容龍城連番刺殺慕容廆本人以及他的下屬,萬騎以上豪酋死於慕容龍城劍下的十余人。慕容廆對部族的管理因此幾度陷入癱瘓。數年之間,黑衣刺客慕容龍城之名傳遍北疆,令人聞風喪膽。

    慕容廆想盡了辦法對付慕容龍城。他調動精銳的鐵甲衛軍設伏,慕容龍城卻一步殺一人,輕易地突出重圍。他又重金延請各族豪傑擔任護衛,可那些所謂的無雙勇士很快都化作亡魂。慕容廆百般無奈,甚至派出使者試圖與慕容龍城談判,以謀求和解。可是第二天,那使者的首級居然被掛在了昌黎城頭!

    此等人物,雖系區區刺客,卻能牽動北疆巨族局勢,非尋常可比也。誠如太史公所言:“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

    邵續輕咳一聲,慢慢地道:“常山賊雖然勢大,但在朝廷眼中,也不過是芥蘚之疾。因而數十年來版籍文書往覆之中,並未有人特意提及其首領為誰人。胡寨主,你可確定,那常山賊的大當家,便是慕容龍城。

    胡六娘自然有其獨特的消息渠道,既然如此說來,便是確定無疑。邵續的言語畢竟還是客氣。朝廷官吏欺上瞞下慣了,在正式的通行文牘之中,豈止常山賊、代郡的各路賊寇想必都根本不存在吧。大晉天下河清海晏,方當偃武修文之時,區區毛賊小事爾,何足以汙朝堂袞袞諸高士之耳耶!至多不過提上一句代郡民風剽悍罷了。這樣的朝廷,對地方形勢的掌握如何能及得上伏牛寨的胡大寨主。

    對於常山賊的首領,朝廷茫然無知,太行綠林卻早有傳聞。據說此人自稱姓慕,甚是年輕,永寧年間與百余部下投入常山,經過數年經營,漸漸成為常山群盜中數一數二的強者。元康九年,因代地道路不靖,時任幽州刺史的石尟遣軍萬人前來清剿。朝廷大軍所知,群賊無不潰散。然而兵至潘縣宿營時,竟被這慕姓青年以八百輕騎一戰摧破。由此,常山賊勢大難治,代郡群胡無不懾服。皆以‘大當家’尊稱而不名之。

    這慕容龍城,原來就是常山群盜的大當家麽?

    “慕容廆多年以來絞盡腦汁百般搜索慕容耐的余部,卻始終偵查不到他們的據點所在。若慕容龍城便是常山賊的首領,這便可以解釋了。慕容鮮卑的勢力集中於平州、營州一帶,慕容耐的余部卻潛伏在幽州的最西端。兩者遠隔千裏之遙。慕容鮮卑的手,如何伸得到那麽遠去。可是,他們又如何與段部鮮卑扯上了關系?”這常山賊背後的內幕實在覆雜,眾人繞了半天,這才回到最初的話題。

    楚鯤這時終於將馬肉給烹飪完畢,端了個盆子一一分發,濃郁的肉香撲鼻而來。胡六娘拈了一小塊在手,繼續道:“段部、慕容,同為東部鮮卑的強宗大支,兩家的勢力範圍又犬牙交錯,因而彼此明爭暗鬥,素來不睦。慕容氏縱然世代領受鮮卑都督之職,也對段部忌憚萬分。昔日慕容氏兩家內訌時,慕容廆娶了段部酋長段階之女為妻,以此表示對段部的恭順。然而,當慕容耐勢強之時,段部對慕容廆的支持也很有限;到慕容耐喪命、慕容廆統一慕容鮮卑的時候,段部則對慕容耐的余部大加優容。前後兩端的做法,都是為了壓制和削弱慕容鮮卑的力量。”

    她看了看身邊眾人,加重語氣道:“段部費了這麽大力氣養著這撥慕容耐余孽,就是為了給慕容廆添堵。那慕容龍城本是厲害人物,又擁有段部的支持,故而這些年來常山賊的實力膨脹極快,在東至沮陽、西至汪陶的廣大區域裏肆意妄為,無人敢捋其鋒。”

    “也就是說,常山賊與段部,看似分處代郡東西兩端,其實乃是一家。常山賊不過是段部握在手中的一把刀子?”薛彤沈吟著問道。

    “正如薛將軍所言。”胡六娘微微欠身。

    “既然如此……常山賊已經傾師攻來,段部是不是也將有所動作呢?這可有些出乎咱們的預料了……”丁渺難得地皺起了眉頭:“何況,段部鮮卑豪帥段涉覆辰的部民就在沮陽、居庸一帶駐足,若他以輕騎直取蘿川,朝發夕至!道明,這該如何是好?”

    丁渺這番話,隱約有幾分質疑的意思。他是地位不下於陸遙的二千石將軍,在座眾人裏,也只有他敢於如此。

    陸遙麾軍在代郡縱橫廝殺,借著拓跋鮮卑正忙於籌備祭天大典,而周邊俱都屏息以待的時候,將處於各強族夾縫間的代郡徹底攪成了一鍋粥。這樣做的前提條件,便是如段部這樣的北疆強族投鼠忌器,不會大舉插手。由此,他們便能搶在拓跋鮮卑內鬥底定之前,攫取代郡,將之整合為北疆又一座對抗胡族的重鎮。

    可如今,被段部鮮卑操縱著的常山賊竟然做出如此劇烈的反應,誰又敢斷言段部不會繼之而動?陸遙所設定的前提條件,已經搖搖欲墮了。一旦段部有所舉措,且不說陸遙能否擊敗這支強大的胡族,僅僅是段部插手代郡戰事本身,就會引發北疆沿線各州郡巨大的騷動。

    陸遙在與丁紹會見時,曾經擔保必能穩定代郡、震懾胡人異動。此前連番作戰,說來不過是官軍剿匪而已,規模既小,關聯也很有限。可眼下的局面,怎麽看都像是要滑向大亂的深淵了。

    須知大晉內亂以來,朝廷在北疆各州郡原本就威令不行,虛弱之情狀日漸為胡族所明了。值此冀州大軍南下平亂的時候,如果代郡再有大事,必將會牽一發而動全身,甚至動搖河北大局……這一系列的後果,如何不令丁渺心急如焚!

    丁渺從不是城府深沈的性子,他的喜怒都形於顏色,心中有什麽想法,便會說什麽。此番當著眾將士的面質疑,薛彤、沈勁等人頓時沈下了臉。

    可陸遙似乎覺得丁渺的焦慮還很不夠。

    他扯了扯頜下漆黑的短須,慢慢地道:“嗯,文浩莫急。還有一事,須得與你說明了。”

    “還請道明說來。”

    “據常山賊散布的消息,數日之前,他們在飛狐峪山道中劫掠商隊時,捕獲一隊朝廷官員。彼等自稱乃是代表越石公出訪彈汗山,參與拓跋鮮卑祭天大典的使者。為首的,乃是溫嶠溫太真……嗯,文浩兄莫要這般神色,便是如此了,溫太真已經落入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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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龍城(三)

    “這個……”火塘中的木柴嗶嗶駁駁地爆燃著,時值夏季,更顯熱氣蒸騰,但並州出身的將校們面面相覷,幾乎每個人的額頭都隱約淌出了冷汗。

    溫嶠溫太真落入常山賊手中?與這個消息相比,之前所經歷的一切艱難困苦,似乎都已經不算什麽大問題了。

    眾人之所以千裏迢迢從鄴城來到荒僻的北疆,之所以以微弱的兵力火中取栗、轉戰代郡,全是出於並州越石公的所授命。此行既為了在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中壓制勢力強盛的東部大人祿官,也有利於應對祭天大典後可能的局勢動蕩。但在越石公的謀劃之中,陸遙等一行人只是起到輔助作用罷了。真正承擔與拓跋鮮卑高層溝通職能的,是全權代表平北大將軍的長史溫嶠。

    可現在,肩負重任的並州使者溫嶠一行,竟然在半路上被常山賊劫持……這叫眾人如何是好?

    邵續對於代郡各方勢力頗有了解,兼且見事最是明白。眾人尚在驚駭,他已然皺眉道:“不對,不對!常山賊何以喪心病狂如此?”

    “邵公的意思是?”

    “適才胡寨主已然剖析,隱於常山賊之後的乃是段部鮮卑。彼等雖然野心勃勃,終究受朝廷遼西公之封賜,又是幽州刺史王浚屬下。他們不會輕易與朝廷官軍正面沖突,只能以常山賊為刀,向我們發起挑戰。”邵續環視四周,慢慢道:“代郡,彈丸之地也,代郡之內縱有爭鬥,相對於萬裏北疆終是小事。哪怕死傷枕藉,也無損於幽並二方鎮。但若是波及到越石公委派的正式使者,那可就不一樣了……慕容龍城難道是瘋了?”

    邵續這番話說的簡略,但陸遙立刻就能理解。

    能夠影響代郡的強權不過幽州王浚、並州劉琨、冀州丁紹和草原上的拓跋鮮卑四家。此時丁紹正忙於剿平河北群盜,拓跋鮮卑東西兩部大人正在決出勝負的關鍵時刻;陸遙所部與常山賊的爭鬥,某種意義上便可以視為是幽、並二州的角力。但幽並二州刺史皆為朝廷柱石,彼此縱有競爭,代理人的行為終有其限度在。可常山賊下手劫持並州使者溫嶠的行為,卻突破了通常的底線。區區一支邊陲賊寇,為什麽要去劫持朝廷使者?此舉絲毫無益於段部鮮卑的利益,更不可能出於王彭祖的授意。

    “邵先生,常山賊寇究竟有沒有發瘋,你便是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當前的問題根本不是那些,而是溫太真陷入賊寇之手,生死未明!”

    丁渺按劍而起,打斷了邵續的話。他與溫嶠都是隨越石公起兵於河北的舊部,彼此之間有多年情誼在。既知曉溫嶠有難,他心神大亂,如何還有耐心聽邵續慢慢分析。

    昔日河橋大戰時,劉琨以八百突騎大敗劉喬五萬雄兵,丁渺便為八百突騎之鋒刃;晉陽大戰時,他突入介休城中助戰,幾番突陣潰營,殺死匈奴名王、將帥不計其數,威聲震動並州。這幾日的廝殺,丁渺依舊常為先鋒破敵,威風八面,親手格斃的敵人只怕超過百數。此刻他含怒起身,更顯殺氣騰騰。

    陸遙搖頭道:“文浩兄且放寬心。我可以斷言,溫太真必然無恙。”

    丁渺霍然轉身,狐疑道:“哦?道明的意思是……”

    不得不承認,這世界上並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雖然此番在代郡的一系列舉措,是陸遙與邵續、胡六娘等人精心籌謀的結果;但局勢發展變幻莫測,到現在,似乎與眾人原先的預料頗有差異。

    在占據蘿川之後,陸遙順利地掃平周邊地方勢力,並與代郡烏桓結盟,收編了大批強悍桓戰士。數日之內,軍力與勢力範圍俱都急速膨脹,使他對充滿樂觀的預期。但到了昨日,先是斥候報來常山賊傾師東下,隨後胡六娘火急來訪,帶來了並州使者一行在飛狐陘遭到劫持的消息。在這樣的突變之下,陸遙怎會不驚?他耗費了很多時間來恢覆平靜,並重新思考當前面臨的狀況。這也是戰前軍議何以拖延到這時候才召開的原因之一。

    到了現在,陸遙自覺已將常山賊的目的、手段重新納入掌握。他正待回應丁渺的疑問,卻見何雲疾步而來,略有些氣喘地稟道:“啟稟將軍,常山賊有使者一人攜戰書前來,現已至轅門以外。”

    使者?戰書?這常山賊莫非已將自己當作了與朝廷對等的一方,竟敢如此張狂?丁渺一時忘了和陸遙的談話,怒喝一聲:“帶上來!”

    何雲看了看陸遙,陸遙微微頷首。

    何雲躬身退下。而邵續立即招來幾名仆兵趕緊將場地收拾了。

    片刻之後,腳步聲不疾不徐地響起,常山賊的使者來到。

    這使者似乎比丁渺還要年輕些,大概二十四五歲模樣,個頭很高,身材瘦削而有力。或許是長途行軍帶來塵灰遮面,他的相貌看不太清楚,但顧盼中雙眼寒光皎然,非常有神。

    使者在陸遙身前兩丈許止步,躬身施禮。他的動作舒緩而一絲不茍,落在陸遙、丁渺這些身經百戰者的眼中,則能清晰體會到其肌體中蘊含的強大力量,仿佛獵豹之類極矯健的猛獸,隨時都能暴起撲擊傷人。

    常山賊寇中竟有這等人物,倒是萬不能小覷了。

    “我便是陸遙。”陸遙淡淡道:“你叫什麽名字?在慕容龍城的部下擔任什麽職務?”

    使者的面色微不可查地白了一白,顯然不曾想到晉人手段厲害,居然連大當家隱藏多年的真實姓名也打探到了。聽得陸遙發問,他不敢怠慢,拱手道:“久仰並州陸將軍的大名。我乃常山軍中一小卒爾,賤名不敢有汙尊聽。此來,只為遞送大當家交予陸將軍的信件。”

    說著,他取出一方絹帛,呈給侍立在側的何雲。

    何雲接過帛書,待要轉交給陸遙。陸遙卻沒有伸手去拿,而是專註地上下掃視著這名使者。使者稍一擡頭,兩人淬烈的眼神瞬間交匯,便如銳利無匹的寶刀名劍彼此碰撞出火星那般。陸遙一時準備不足,竟感氣為之奪。而下個瞬間,使者便低眉俯首,似乎剛才的眼神交鋒並不存在。

    這人絕對不是尋常士卒!陸遙微微冷笑,輕揮手抖開帛書觀看。

    這時卻有他人發難:“閣下的身手非俗流可比,必是沙場上十蕩十決的勇士。為何如此藏頭露尾,自居區區小卒,平白惹人笑話!”說話之人雙手抱肩而立,傲氣淩然,正是劉遐。他也是勇力絕倫的戰將,自然能感覺出這使者的不凡。

    “我只不過學了幾手微末之技,哪有什麽身手可言。如劉遐將軍這般文武全才,率壯士陷堅摧鋒,贏得鄉裏關張之譽……那才是了不得呢。”使者客氣地遜謝。

    陸遙能夠了解常山賊的詳細情況,全因為胡六娘的故交、老友、同伴之類遍布北疆各地。而這使者竟然對陸遙麾下將士這般了解,著實叫人吃驚。須知劉遐乃是由丁紹麾下新近轉隸陸遙所部的,原本職位不過隊主,聲望不出廣平一郡。雖然過去的幾日裏轉戰代郡頗建功勳,終究不能與丁渺、薛彤等大將相提並論。但這使者不僅認出了劉遐,還隨口誇讚了他昔日保家擊賊的事跡,顯是有備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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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龍城(四)

    陸遙率軍進入代郡以來,常山賊看似全無半點反應。原來竟已將己方的底細摸得透了。此番果真是有備而來。劉遐不禁微微吃驚。

    在他身邊,丁渺卻壓抑不住焦躁的情緒了。他搶步向前,戟指大喝一聲:“狗膽!”

    話音未落,適才他起身時隨手投在案幾上的一只木碗忽然“啪”地爆裂,隨即生生化做了木粉。

    顯然,這木碗早已被丁渺捏得粉碎,只是他手上勁力潛而不動,這時才忽而發作出來。木碗當然不是什麽牢固之物,但純靠指掌間的雄渾握力便將之捏到粉碎,仍然極是艱難。設非是身手絕倫的熊羆之將,萬不能如此。丁渺的性子裏原有許多囂張暴躁的成分,昔日晉陽大戰時殺意沸騰,就連越石公的軍令也敢置之不顧,直入介休助戰。此時眼看這小小使者竟敢在朝廷大將面前賣弄伶牙俐齒,頓時殺機大盛。若非顧忌著陸遙的面子,只怕已然出手取了這廝首級。

    並州劉越石麾下猛將,確實驍勇之氣勃發,名不虛傳。那使者心中凜然,面色卻絲毫不變。

    他稍側身避過幾乎直戳到鼻子底下的手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丁渺幾眼:“這位將軍聲音洪亮,莫非是丁渺丁文浩將軍?都說將軍性格剛烈,今日一見,果如傳聞。”

    丁渺冷冷地望著使者,每個字仿佛都是帶著寒氣哼出來的:“丁某人不與你這小卒廢話,只問一句。溫嶠溫太真如今可在爾等手中?爾等賊寇竟敢擄掠朝廷高官,乃是殺頭的罪名。若他們少了半根毫毛,你們就等著拿常山上下千條性命來賠吧!”

    變,就連言語都幾乎沒有停頓:“溫長史一行人乃是我常山軍的貴賓,自當好生相待,絕不會絲毫損傷,請丁將軍放心便是。只可憐這木碗無辜,難當武衛將軍的手腕。丁將軍虎威,用以施加區區一只木碗,未免無稽。”

    使者言辭譏諷,丁渺頓時暴怒。但聽得溫嶠等人確實無恙,又不禁喜上心來。一喜一怒之後,正待再說什麽,只見陸遙將展開的書信啪地合攏,起身來到那使者之前。

    古人雲:居移體,養移氣;信哉斯言。如今的陸遙身為戰功赫赫的並州大將,又領雄兵縱橫北疆,翻掌可定人生死;不知不覺間,一舉一動已顯威勢,非當年可比。他既起身,眾將無不肅然。在這樣的正式場合,即便是丁渺也不敢再胡言亂語,只得微微頷首,退後一步。

    陸遙徐徐邁步,神色平靜。

    眾人的眼神多有註視他手中所持卷軸的,顯然都對書信的內容十分好奇。但陸遙右手橫握卷軸,一下下輕輕拍擊著左手掌心,似乎對這份大戰之前常山軍特意送來的書信很不在意,也沒有將之交給眾人傳閱的意思。

    “慕容大當家的想法,我已經明白了。然而……”陸遙緩步來到使者面前,客氣地笑了笑:“越石公虎踞晉陽,一曲胡笳迫退匈奴十萬之眾,威勢不可謂不強盛;陸某受朝廷之命前來重整代郡,連日來所向披靡,勢如風行草偃,兵鋒不可謂不淩厲。卻不知常山之眾,自問較之匈奴漢國如何?難道並州將士刀鋒所向,竟不能直接斬殺爾等麽?”

    這幾句殺氣騰騰的言語一出,四周侍從的將校立時便有人手按刀柄。自入代郡以來,將士們連場廝殺,已然殺得手滑。無論是胡族渠帥,還是馬賊強豪,一律取繯首刀排頭砍去。眼前這小小使者,算得什麽。

    這使者也是勇士,如何感覺不到危險。他微微瞇起眼睛,打量著陸遙,周身肌肉頓時繃緊。心中瞬間盤算著:自己與陸遙距離極近,若暴起發難,頗有幾分把握。

    但若這樣做,何益於常山軍?過了半晌,他才慢慢地道:“我曾聽說,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將軍深入代郡,難道只是為了對付我常山軍?想來不至於此。那麽,為了達到目的,又何妨以適當的權變來應對呢?”

    眼看露出思忖的神色,他踏前一步,繼續道:“我又曾聽說,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河北強鎮,不過幽並。那王彭祖能驅使胡兒如走狗,並州的越石公又怎麽會將我們的誠意拒之門外?”

    陸遙默然片刻,問道:“既如此,卻不知以何為憑?”

    使者斜睨眾人,傲然應道:“只憑慕容龍城四個字,足矣。”

    且不論慕容龍城這廝的書信中說了些什麽,他這名字值得多少?慕容氏雖是北疆巨族,但在時人眼中,畢竟是化外蠻夷,更不要說慕容龍城不過是條喪家之犬。這四個字便是拿十足純金來打,難道便能用來與朝廷大員作抵了?區區胡種草寇、山野鼠輩,未免將自己的字號看得忒重!諸將一陣騷動,俱都忿怒。

    陸遙也楞了楞。他環視四周,將眾人勃然大怒的樣子掃入眼中,隨即哈哈一笑:“也罷,你便回去吧。此時不及翰墨,我就不作回書了。你可帶話,就說陸某樂見其成,便請慕容大當家放手施展吧。”

    “好!痛快!”

    使者本以為眾將必然要細細權衡,倒不曾想陸遙如此決斷明快。既然得了陸遙言語,他一揖到地,昂然直出。

    北疆人性格多半粗疏,即便以陸遙治軍之嚴,短短數日裏也扭轉不了這習性。因這緣故,大軍所在的營地頗顯簡陋,中軍帳距離轅門不過百數十步。那使者昂首挺胸而行,邁步頻率不快,步幅卻很大,左右跟隨的兩名從者小跑著才跟得上。

    他約莫走了將半距離,胡六娘忽然猛地一拍案幾,大跳起來:“將軍!”

    話音未落,陸遙霍然擡手,做了個有力的阻止姿勢,硬生生地將胡六娘的話語憋了回去。

    胡六娘滿臉不情願,又嚷了一聲:“將軍!”

    “讓他去。”陸遙斷然應了一句,返身落座。

    陸遙與那使者的言語、陸遙與胡六娘的言語都仿佛是在打啞謎,眾人茫然不知何意。正在疑惑的當口,希律律地馬鳴聲大響,沈勁帶了幾名親兵縱馬直入轅門。他甩鐙下馬,匆匆施禮道:“將軍,常山軍大隊已至。我軍步騎整頓已畢,隨時可以投入作戰。”

    陸遙的部下人數迅速膨脹,但真正作為骨幹的,還是他在箕城整軍時收攏的並州軍余部。其中,薛彤是可靠而且得力的副手;而沈勁深諳兵事,步騎皆能,常擔任前部督的要職。今日陸遙倚壺流河為側翼、自南向北布陣以待敵軍,依舊令沈勁所部居前。其後則是丁渺本部騎兵居右,薛彤所部扼守河灘居左,陸遙自與劉遐、劉飛等人分領中軍各隊。

    常山賊自壺流河上遊東下,行軍速度極快。隨著兩軍逐步靠近,斥候們的活動空間漸漸被壓縮,彼此的搏殺便愈來愈激烈。朱聲所部的傷亡沈重,很多時候需要沈勁以較大規模的騎兵前出襄助,才能全身而退。沈勁本是好戰的性子,幾次廝殺之後,便有些按捺不住。這時候急急趕來求戰。

    被沈勁這一打岔,眼看著這名使者步出轅門揚鞭策馬,一溜煙地去了。

    陸遙卻不忙著應對沈勁,悠然問道:“各位覺得,那使者如何?”

    丁渺冷哼一聲:“雖然油嘴滑舌,膽略卻著實不俗,身手更是高絕……只怕不在你我之下。”

    “能得文浩兄一句誇讚,此人不愧是常山英傑了,難怪能夠統領群盜、震懾代郡群胡。”

    “道明是說……”丁渺略吃了一驚。

    陸遙往胡六娘所在微微頷首示意,又向邵續道:“邵公以為呢?”

    “常山賊本是化外強賊,胡兒更居其半。這等匪寇全都是暴戾恣睢之輩,其中識文斷字的能有幾人?能夠隨口引用秋水篇、形勢解中古雅文辭的,更是萬中無一。深通文學如此,而又武略過人,在賊寇中身居高位者……”邵續頓了頓,深深嘆了口氣:“唉,久聞慕容氏漢化極深,族中貴人多有喜好文學者。今日方知非是虛言。”

    陸遙也隨之深深嘆了口氣:“諸位,那使者便是常山賊的大當家,慕容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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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龍城(五)

    “什麽?”沈勁驚呼一聲,旋風般拔足追出去。當他狂奔到轅門以外的時候,放眼眺望,那使者早就走得遠了。

    他悻悻地轉身,卻見中軍帳裏眾人並沒有人跟來。他們有的在傳閱什麽物事,有的竊竊私語,而陸遙取出了新繪制的戰場地圖,正在和丁渺商量著什麽。

    “這……這是怎麽回事?有新情況?”沈勁往慕容龍城遁去的方向猶豫地張望了幾眼,腳底如紮根般驅之不動,過了許久終於決定先回中軍帳裏去打探。

    半個時辰之後。

    代郡西部,平舒縣境內的這片平野上,掠過的風聲漸漸顯得肅殺。地面微不可查地抖動著,將一群群的土鼠之類驚動,嘰嘰喳喳地逃走了。巍巍群山下,無數矛戟如林而起,兩支龐大的軍陣漸漸靠攏。

    漫天煙塵籠罩之中,劉遐策騎前趨,心潮澎湃。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男兒漢當如是也!

    劉遐情不自禁地緊握住手中長槊,喃喃道:“槊兄啊槊兄,今日便是你揚名的機會啦!”

    隨著駿馬奔馳,敵人越來越接近,其兵力部屬也就漸漸清晰。常山賊的數目足有五千人以上,他們亦如晉軍這般,以騎兵一部為先陣,急速襲來。而其主力分為五部,左側向北一直延展與白羊峪的山地相接,右側依托祁夷水的河灘,徐徐而進。

    劉遐覷得分明,對面前鋒騎兵陣中打定旗號,乃是一個“楊”字,兵力大約六百出頭,較之己方,人數倍之,聲勢更壯。此刻雙方的距離大概五裏,轉瞬就會接戰。

    適才胡六娘剖析敵情,已將常山賊中有名的匪首一一介紹的清楚。常山賊是以鮮卑、雜胡為主的盜匪集團,但其中也有漢人首領,比如眼前的敵將楊飛象。楊飛象與郝果、吐吉立、折爾達、葛恩等四人並為常山賊中自擁強大實力的悍匪,而其兇名又在其余四人之上。

    此人更是常山軍中僅次於慕容龍城的悍將,手上少說也有三五百條人命,當真是殺人如割草一般。若非如此,前些日子代郡胡族聯軍企圖與蘿川賊夾攻晉軍時,一眾渠帥也不會個個屈膝如羊,推舉他為首領。

    劉遐可不管那許多,今日戰事,他受任統領騎兵當先沖突敵陣,正是熱血上湧的時候。莫說是外號飛象,便是一頭真的大象奔來,也照樣被劉遐大卸八塊當做進身之階。

    估摸著兩軍接觸的時間將近,劉遐將長槊高舉。隨著這個動作,整支騎隊自然而然地以他為中心聚集,形成了一個前窄後寬的巨大箭頭。各人的戰馬漸漸起速,馬蹄踏地的轟鳴漸漸歸入同一節奏,仿佛一個堅不可摧的整體,向敵人沖去。

    兩軍距離二百步時,利箭破空的聲音呼嘯而起。兩邊騎隊幾乎同時開弓發箭。無數箭矢像是兩團蝗蟲般飛撲向各自的對手。這些箭矢是如此的密集,以至於當它們在空中交錯時,幾乎感覺會彼此相撞。

    晉軍將士們紛紛伏低身子,有的人則用綁在左臂上的小盾來抵擋。但這樣密集的箭矢很難防禦,瞬息之間,陣中數十人中箭。有些人頓時滾落下馬,有些人則咬牙堅持著。還有一些戰馬受傷悲嘶倒地,將背上的戰士掀翻。

    劉遐為全軍鋒將,承受的箭雨也最多。他將長槊揮舞如輪,劈啪連響中,接連擋開了十余支向他射來的利箭。偶有幾支命中的,都被兩層甲胄所阻,入肉不深。劉遐反手拔出短刀,將幾支掛在甲上的箭矢削斷,同時繼續向前沖鋒,口中大吼道:“快!快!”

    騎射是相當有難度的技巧,良好的騎弓更是難得;而在鐵器珍貴的北疆,許多箭簇甚至是用獸骨打磨成的,難以擊破甲胄。因此,對於合計近千人規模的騎兵對戰,這一波對射所能造成的損失微乎其微,最終決勝負的還是白刃相接。而在白刃相接的時候,哪一方能夠將戰馬的速度提到最高,發揮出最大的沖擊力才是取勝的關鍵!

    這時候兩軍的距離已經縮小到了百步。晉軍將士都不再射箭而全部換用長兵器。一把把粗重的長槊或是長矛被平舉向前,成百上千枚槊首、矛尖幾乎在同一時間探出,仿佛遠古巨獸猛然亮出了森寒的獠牙。

    下一個瞬間,兩股人馬轟然撞擊在了一起。

    劉遐一馬當先,殺入敵陣。

    第一列與劉遐相抗的四名賊寇幾乎瞬間就被殺死了。他胯下戰馬奔馳的速度幾乎都不為之稍減,立刻又與第二列敵人沖撞。他的長槊舞動如雷光,不斷地戳刺、橫掃、撞擊,仿佛割草一般將常山賊不斷地殺死。眨眼工夫,他又沖破了第二排敵騎繼續深入,竟是所向披靡!

    位置靠近劉遐的是在廣平郡時就追隨他的數十名劉氏宗族子弟。按照《六韜》所述選騎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長七尺五寸以上,壯健捷疾,超絕倫等,能馳騎彀射,前後左右,周旋進退,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馳強敵,亂大眾者,名曰武騎之士,不可不厚也。劉遐的廣平鄉裏部曲,正是這樣在慘烈的戰爭中精選而出的“武騎之士”。

    他們是軍中最為驍勇善戰者。見得劉遐奮力陷陣,這些勇士齊聲高呼殺賊,緊隨在劉遐身後猛沖猛殺,遠則用長槊刺擊,近則用繯首刀揮砍。刀槍起處,血肉橫飛,他們硬生生地在敵陣中趟出一條血路,向前挺進。

    陸遙等人立馬於坡上觀戰。從他們的角度,可以看到劉遐所部以鋒矢之形咆哮沖擊,勢不可擋。與之對應的是常山賊仗著人數較多,格外強加了左右兩翼,企圖從兩側包抄殲滅劉遐的騎兵。劉遐對此似乎毫不在意,他選擇的突擊位置並不在敵軍的正中,而是在偏左側的方向。隨著他的鼓勇突進,晉軍騎兵稍稍取一個弧線,以斜角刺入敵陣。

    隨即兩軍糾纏在一處,滾滾煙塵沖天而起,眾人看不清其中的動向。只聽得到馬蹄踐踏之聲、戰士的慘呼聲、兵器交格的碰撞聲隨風傳來,偶爾有失主的戰馬從塵煙中孤零零地出來,漫無目的地小跑著。

    這樣大規模的騎兵對戰,中原內地的漢人委實很少見到。邵續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他極目眺望了半晌,焦慮地問:“怎麽樣了?怎麽樣了?”

    陸遙正仔細看著己方主陣最右翼,一時卻沒有顧上回答邵續。

    他的部下除了少量原本的晉軍骨幹,其它都是短短數日內糾合各部族而成,因而在陣列和作戰紀律等方面的素質,較之於留在晉陽、由郭歡統領的數百人天差地遠。尤其是在金鼓、旗號等方面,這些新兵可說是完全沒有概念,基本上還停留在各部落各自為戰、依靠個人武勇來解決問題的階段。這當然是今後必須加以解決的問題,眼前陸遙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將原來的晉軍士卒打散到基層擔任軍官,以此來維持指揮體系。

    但此刻他卻發現,位於主陣最右側的一撥步卒赫然陣型嚴整、進退有序,在亂糟糟的同袍之間,頗顯得鶴立雞群。那批步卒應該是由勃篾部的降兵為主,另外充實了若幹烏桓戰士,擔任隊主的便是那個自稱曾任羅馬帝國百夫長的圖裏努斯。

    從陸遙所處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將大約百余名部下分為三列橫隊,除了必備的、手持長槍的士卒以外,還有不少士卒左手持小型的覆皮木牌,右手持刀劍等短兵。而圖裏努斯本人則位於第一個橫隊的右側首位,不斷呼喝著發出號令,使三列橫隊之間保持著大約丈許距離。

    “確實有趣。”陸遙滿意地想著。

    “將軍!將軍!”邵續終究難免焦慮,他提高點聲音:“可知前線戰況如何?”

    陸遙回過神來,擡手為他指示了一個方向:“邵公,且看此處。”

    那處乃是常山賊由楊飛象所部沖陣騎兵的右翼,約莫百騎由幾名身著鎧甲的匪首統帶著,大致保持隊列緩緩前進,尚未投入戰鬥。邵續瞪眼看了半晌,沒未覺出任何異狀,反倒是自家眼角幹燥淌淚。他伸手抹了抹眼睛,正待說話,卻見敵陣大亂,一彪晉軍騎兵橫沖直撞而出,為首一將躍馬舞槊,瞬間將幾名匪首刺於馬下。數百賊騎頓時就如被猛鷲撲擊的鳥雀一般四散而逃。

    那員勇將不是劉遐是誰?

    劉遐殺出敵陣,稍許勒韁,兜轉坐騎回返。就只這片刻,大批敵騎反向圍攏過來,隱約有包圍之勢。劉遐顧盼左右,也不知說了些什麽。他身邊的數十鐵騎高呼吶喊,意氣彌厲。他們夾馬縱騎,再度沖陣!

    “攻城先登,陷陣卻敵,斬將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湯火之難……真壯士也!”邵續只覺得驚心動魄,情不自禁地讚嘆。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8
第一百十九章 龍城(六)

    劉遐確有萬夫莫敵之勇。他馳騁突陣,與數十名騎士往來沖鋒,頓時攪亂了常山賊的陣容,但常山賊雄踞北疆數十載,經歷了多少次生死鏖戰?戰鬥經驗真是豐富之極。根本無需首領下令,自然便會做出相應的對策。

    在若幹兇悍同黨與劉遐廝殺不利之後,賊寇們索性便不與他正面對抗,他沖殺到哪裏,哪裏的賊寇便紛紛四散躲避,在遠處用弓箭來射,偶爾從側翼、後方發動突襲,一擊即走。常山賊數十年來與官軍捉慣了迷藏的,進退趨避極其神速。眼看劉遐怒吼連連,卻如一頭被群狼圍攻的惡虎,漸漸顯出疲態。

    另一方面,陸遙數日之內不斷戰勝、不斷抽調各部雜胡降眾入軍,兵力擴張了三倍以上;因此,劉遐原統帶的騎兵被劃分出去不少,成為各支新組建部隊的骨幹軍官。補充入來的新兵數量當然更多,這些胡族騎士以個體而言,強悍不輸於任何人,但彼此熟悉程度、配合的熟練程度都不如意。因而在劉遐十蕩十決的時候,他的絕大多數部下反倒被隔斷在了他處,與占據兵力優勢的敵人糾纏在了一起。雙方在寬廣的戰場上往來馳奔踐踏,幾乎已看不清敵我形勢,仿佛一鍋滾滾騰騰的沸水。

    左傳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劉遐沖突了幾回,雖然殺傷甚多,但未能將敵人陣腳攪亂,自家銳氣反倒泄了三分。看看自己身上多處受創,戰馬也稍許現出了疲態。他自知形勢有些不妙,漸漸地焦慮起來。

    “將軍,你看!”說話的是拔列疾陸眷。他便是原屬豆盧稽部下的那個胡兒馬賊少年,因為身手不俗且會說漢話,幾天裏居然已成了劉遐部下的親信什長。

    劉遐往南面去看,便發現己方大隊已然陷入糾纏之中。他咒罵了一句,高聲喝道:“隨我來!”

    數十騎撥轉馬頭,向遭到圍攻的部下們沖殺過去。

    楊飛象始終以本隊悍賊三百許對劉遐銜尾追殺,此際看得分明,便急調兩百精銳分由左右兩翼包抄,絕不容劉遐會合部下們重整旗鼓。兩百精騎出動,八百鐵蹄踏地,就如兩條巨大的鐵臂揮舞,要將劉遐扼殺當場。

    然而劉遐突然猛拽轡頭,戰馬希律律長嘶一聲改變方向,轉而向北沖刺!

    他在敵陣之中沖殺了幾個來回,早就將敵人的部屬摸清。此番猛地一沖,赫然距離楊飛象的本隊已不滿三百步。

    楊飛象大吼道:“快放鳴鏑!”

    他為常山群賊先陣出擊,配下共計六百三十一騎。此刻三百余騎正與劉遐的部下們混戰,而他自領三百騎用以牽制劉遐的猛沖猛打。由於劉遐往來馳騁,這三百騎原本就被帶動得松散,而為了阻止劉遐與大隊匯合,楊飛象又派出了兩個百人隊……此刻圍攏在他身旁的可用之兵也不過數十,而且雙方騎馬對沖,縱然想要躲避,也來不及了。

    鳴鏑高飛,發出尖銳的嘯叫。楊飛象取了自己慣用的馬槊舞了個花,獰笑道:“來吧,這廝自來送死,須怨不得我心狠手辣!弟兄們,殺了這廝,人人都有金帛重賞,還有水靈靈的娘們兒啊!”

    這楊飛象能夠在兇殘的馬賊群落中崛起為一方之豪,個人的勇力自是不俗,更有屍山血海裏殺出的威望,於是群賊高聲應諾,簇擁著楊飛象策馬向前。眾人心中有數,雙方只消接戰片刻,幾路回援的騎兵便能盡數趕到,重新將劉遐團團包圍。

    正在策馬迎敵的時候,劉遐往楊飛象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收起馬槊,從身邊取出弓箭。楊飛象對此視若無睹,這劉遐此前三番五次沖陣,未見他張弓施射,此刻卻祭出這一手來,簡直是病急亂投醫了。

    就如適才兩軍初次接戰的時候那般,騎兵對沖的情況下,雙方距離隨時變化,更不要提馬匹顛簸,開弓不便。錯非是萬中選一的神射手,否則斷難中的。

    可劉遐偏偏就是萬中選一的神射手!

    弓弦彈動的錚然怒響在此起彼伏的廝殺戰吼和鐵蹄踏地聲中,仍然顯得那麽清晰。就在撥弦之聲傳入楊飛象耳中的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左胸劇痛。

    楊飛象慘叫一聲,仰天栽倒,龐大的身軀滾落下馬,激起蓬然煙塵。掩護在楊飛象左右的騎士齊聲驚呼,而他身後從騎也急忙勒馬避讓,可是戰馬全速奔馳的時候,緩急間哪裏調整得來?前方的戰馬嘶鳴著側身,隨即被後方的戰馬撞個正著,頓時一片人仰馬翻。

    正在慌亂的時候,劉遐單人獨騎如狂飆也似殺入隊列之中。只聽一聲暴雷般的大吼,掌旗官的首級在血光之中沖天而起,標著碩大“楊”字的軍旗轟然而倒。

    劉遐東面三裏左右有片地勢較高的草地,那是晉人的中軍所在之處。陸遙與十數名將校立馬於高地之上,視線沿著草地前方的緩坡一直向前,可以清晰地看到晉軍各隊和大部分常山賊所在位置的全貌。

    當楊飛象的軍旗被劉遐砍倒時,周邊的賊寇們發生了巨大的騷動。那些踏地的腳步、搖擺的旗幟和高舉如林的長槍大戟,在那個瞬間都動搖了。甚至喧囂噪耳的咆哮之聲都似乎靜了一靜。這樣的情形,落在陸遙等將領的眼裏,便是值得把握的戰機。

    “好!”陸遙擊掌讚了一聲。他大聲喝令:“擊鼓!前軍出擊!”

    沈勁身為前部督,率先沖陣的風頭卻被劉遐這新人占盡,他早就急於參戰了。隨著陸遙的號令來到,人數大約八百的前隊立時向前。步卒們小跑著前進,一直迫近到距離戰場不足一箭之地的時候才稍微停下腳步整隊。待到部署在兩側弓弩手射住陣腳,各部的什長、伍長痘已就位,隨即高聲吶喊著,加速沖刺。

    楊飛象的部下們原本就已瀕臨崩潰,當沈勁所部的生力軍投入戰鬥的時候,巨大的傷亡就產生了。有組織的反擊被迅速粉碎,一名又一名賊寇慘叫著落下馬來。

    沈勁本人並未投入對楊飛象所部的攻擊。他帶著三十多名騎兵從第一線的步卒身後繞行,來到了戰場的右翼,在一個能夠觀察到常山賊大部隊行動的位置停下來。這時候常山賊的後繼部隊也已殺到,沈勁冷笑一聲,張弓搭箭。

    仿佛一道閃亮的銀線從空中劃過,下個瞬間,常山賊後繼兵力最前方一名頂盔摜甲的賊寇便掉落下馬,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這名性格剛猛的將軍或許平時顯得有些鹵莽,但在戰場上,無數次出生入死的錘煉迫就使他學會了審時度勢,身為一軍之將,他總能做出最可靠的判斷。

    片刻之後,戰事漸漸擴大了。在戰場中央彼此絞殺的兵力逐步增加,雙方都已投入了兩千多人。在祁夷水北岸遍布亂石的河灘上,薛彤所部與常山賊的右翼彼此戒備著,步步迫近。零星箭矢打在雙方架起的木盾上,發出咚咚的悶響。而丁渺帶領著第二支騎兵部隊從距離較遠處發動包抄,卻與同樣打算包抄的敵軍騎兵撞個正著。於是兩軍惡戰起來,將整個戰場向北面擴展了五裏以上。

    距離中軍不遠處,數十面皮鼓猛烈擂響,發出的聲音響徹天際。在鼓聲激勵之下,無數將士吶喊著,發起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殺死敵人,或者被敵人殺死。陸遙極目眺望,每一處平野、草甸、小河、坡地,都已經布滿了激烈廝殺的將士。雙方的隊伍中都有大量騎兵,他們互相沖擊、攔截、滲透,很快就將原有的隊形打亂。兩軍犬牙交錯,纏鬥到了一起。許多成建制的隊伍在帶隊軍官的叱喝聲中往來沖殺,而隊伍被打散的士卒則胡亂地奔跑著,彼此砍殺、糾纏,有時候甚至分不清敵我,互相砍殺了幾個回合之後,又開始共同對敵。

    陸遙的戰馬突然有些暴躁地打了個響鼻,向前踏了幾步。他單手勒住韁繩,撥馬回到高處,繼續觀看。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

    這是陸遙指揮過最大規模的戰鬥。在大陵、在版橋,他都只是一名中級軍官,只需要接受軍令,前去殺死面前的敵人。即便是在祁縣首次承擔方面之任的時候,他的部下也不曾超過一千。而現在,在這篇群山環繞中的平原上,視野所及之處,數不勝數的士卒如同怒濤般拍擊往返,雙方投入的兵力合計將近一萬!

    這是你死我活的、真正的戰場。沒有上帝視角,也沒有鼠標可以框選作戰單位,將士們的士氣和生命更沒有數字顯示。對戰局的判斷,依賴於指揮者的戰鬥本能和瞬間決斷,而哪怕做出了正確的指揮,派遣出去傳達命令的騎士很有可能半途戰死……在這片戰場上,充斥著混亂和狂躁,哪怕是最天才的將領、做了最詳盡的準備,也不可能預料千變萬化的戰局會帶來怎樣的變化。

    或許是為了壓抑自己內心深處的緊張感,陸遙忽然說了些什麽。

    話聲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難以聽清,於是邵續側過身,大聲問:“將軍有何吩咐?”

    陸遙撥馬靠近幾步道:“適才薛彤問我,慕容龍城親自來下書,我們既然認出了他的身份,何不當場將其擒拿?那樣的話,也能夠一舉底定局勢,更少了許多變數。”

    邵續搖頭道:“慕容龍城敢於如此,自有其憑藉。我們若將他擒拿,長史的安全又如何保證?萬一將賊寇們激怒,天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麽來。何況他不是已經……”

    “話雖如此,老薛說的確有幾分道理,可我當時竟然完全沒有想到。”陸遙摸了摸下頜漸漸濃密的短須,笑了起來:“邵公,你沒發現麽。這個慕容龍城,哈哈哈,無論背景、性格,與我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9
第一百二十章 龍城(七)

    戰局膠著,一時難分勝負,戰場上殺聲如雷,濃烈的血氣沖天而起。身在其中之人,親臨鋒鏑如雨而下,身邊每時每刻都有同伴鮮血噴濺、肢體橫飛、慘呼身亡,而下一個死者可能就是自己。對於北疆胡族而言,這種狂亂的狀態正激發出他們性格中深埋的兇悍本色。於是,哪怕是死傷比例已經到達令人驚恐的程度,戰事卻絲毫不見消停,反而愈發慘烈起來。

    距離戰場不遠處,祁夷水自西向東緩緩流淌,如果沿著河道上溯五裏左右,可以看見河水在一處崎嶇的坡地打了半個旋,兩岸的峭壁將河道約束得狹窄,而因此變得湍急的水流逐漸侵蝕河岸,將之變得愈發陡峭。峭壁頂端則是一處台地,常山賊的中軍大隊便駐紮在此。

    這個台地三面環水,頂端的地勢卻開闊,足以容下數千人馬,而台地的東側有天然形成的坡道,由此可以一直向東,直達兩軍鏖戰的那處戰場。隨著戰勢激烈,一隊隊的騎兵正從台地出發,沿著坡道不斷前進,投入作戰。

    獨有聊聊數人逆行而上。為首之人身形胖大,遠遠看去,便如一座肉山也似。身上原有披掛甲胄,但這時都已破碎得不像樣子,勒甲絲絳也松了,幾片甲葉拖曳在地面鐺鐺地磕碰著。他的左臂軟垂在身側,隨著腳步前行,不自然地晃動著,便如一條煮爛的水引餅。看起來至少有五六處極嚴重的骨折,這條胳膊算是廢了。胳臂如此,周身上下其它的傷處也是慘烈。這般沈重的傷情,換了他人只怕都已痛暈過去多時,但此人卻恍若不覺,只是往台地方向奔走。

    “這不是楊飛象楊首領?如何傷成了這樣?”有騎士在他身邊稍許停留,立刻大聲驚呼起來。待要下馬救助,前方催促進軍的尖銳唿哨連番響起。那騎士猶豫片刻,沒奈何,只得催馬前去。

    騎士認得不錯,那人可不正是常山賊五名大首領之一的楊飛象。

    楊飛象在之前的戰鬥中被劉遐射了一箭,本該貫胸直入,當場斃命。但楊飛象畢竟身手非凡,在箭矢著身前勉強讓開了要害,兼且他著兩層鐵鎧,哪怕對劉遐的強弓勁箭也能稍作抵禦。因而這一箭擦著心臟掠過,刺傷了肺葉,雖然傷得仍是極重,總算暫時保住了性命。至於身上其它傷處,多半是墜馬後被踐踏來的。臨陣墜馬的,多半都會當成死於奔馬鐵蹄之下,這楊飛象居然能活下來,靠的是從騎拼死掩護,他自己也實在命大。

    雖然傷勢沈重,但他畢竟體魄強悍,踉蹌奔行的速度仍是極快。片刻後,便攀上高台,來到了常山賊的中軍本陣。

    那位兇威布於北疆的常山賊大當家、同時也是隱姓埋名的慕容氏前代單於後人,正坐在胡床上懶洋洋地觀望著戰局。偶爾會稍微側身,與右手邊坐著一人談說著……這情形,讓人覺得完全不像是在指揮作戰的樣子。

    沒錯,這二人……這二人之間擺著一副紋枰,枰上黑白棋子散布,赫然正在對弈!

    這場景令楊飛象覺得腦海中嗡地大響。他顧不上令人通傳,喘息著,連滾帶爬地沖了過去:“大當家!大當家!這樣不行!”

    楊飛象貌似粗猛,作戰經驗卻非常豐富。他十萬火急地返回中軍,便是為了勸說慕容龍城。

    兩個時辰以來,慕容龍城只是將常山軍各部一隊隊地投入戰場,坐看他們戰鬥至死,卻始終未能取得主動權。眼下的局面看似雙方平分秋色,其實卻對常山軍極其不利。

    正面對敵並非常山賊慣用的戰法。多年以來,他們攻則借良馬之利尋瑕伺隙,百裏為期,千裏而赴,出入無間;守則以常山之險,綿延千裏的深山大壑便是最好的屏障。他們並不常與敵人進行這種硬碰硬的戰鬥。相對而言,晉軍擁有更多經驗豐富的軍官,晉人更加擅長戰陣殺伐,晉人的陣型更加嚴整,調動更加有序。

    這樣的消耗戰使雙方的損失都很慘重。但楊飛象十分清楚,中朝再如何虛弱,畢竟據有天下,哪怕死一萬人,十萬人,他們會很輕易地從代郡以外招募更多的士兵。而常山軍數十年來糾合的力量,幾乎已盡數在此……打到這個程度,哪怕是勝利,也將是常山軍無法承受的勝利!

    楊飛象痛心、焦慮、急躁,同時也帶著幾乎壓抑不住的怒火。他厲聲大吼:“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得想個主意!”

    環繞在慕容龍城身邊的,是數量大約二百余的披甲騎兵。他們中有些人的面貌已經相當的蒼老,也有些人剛剛成年,雖然年齡差異極大,但剽悍兇猛的神情則一。二百騎兵肅立,除了馬匹偶爾打個響鼻以外,竟是鴉雀無聲。楊飛象的大吼大叫便顯得格外突兀。

    可慕容龍城意態悠然地眺望著遠處,根本沒有理會他。

    楊飛象顧不上那許多,他感覺刺傷肺部的箭頭帶來一陣劇痛,於是撕心裂肺地咳吐了一聲,吐出口帶著汙血的濃痰,再次大吼了一聲:“大當家!”

    慕容龍城依然沒有看他。

    倒是端坐在慕容龍城身邊的那名白衣青年嘆了口氣:“天圓如張蓋、地方似棋局。天地間人,都在棋盤上掙紮奔命。只不過,有的人是弈者,有的人是棋子。”

    慕容龍城笑了笑:“溫長史覺得我是弈者,還是棋子?”

    那白衣青年微笑道:“弈者以為閣下是有力的棋子;而棋子以為閣下是技藝入神的弈者……便如此刻,豈不甚妙?”

    慕容龍城默然。

    “你們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楊飛象咆哮起來。他大步向前,沈重的腳步踐踏起灰塵:“大當家,你怎麽還有這閑功夫?晉人善戰,弟兄們死傷慘重!咱們不能這麽死拼硬打……”

    他的話語突然止住了。他驚愕萬分地瞪大了眼睛,向後退了一步。冷不防腳下絆住了什麽東西,於是摔倒在地。

    這白衣青年,楊飛象分明是見過的!在常山軍的總寨裏,慕容龍城不正是當著此人的面,做出了與晉軍決一雌雄的決定麽?

    “你這廝!你這廝……你是那個晉人的官兒,你是那個……那個溫嶠!”他猙獰地朝向慕容龍城:“大當家,這條晉狗怎麽會在這裏?”

    慕容龍城嘆了口氣,抓起一把黑子投向棋枰:“這幾日我心緒紛亂。罷了,罷了。”

    慕容龍城和那溫嶠二人自顧談話,根本就當他全不存在一般。這是怎麽了?怎麽了?楊飛象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蠢貨。他本能地感覺到似乎有可怕的暗流即將洶湧噴發而出,這些日子裏,所發生的事情似乎遠遠不止自己所知曉的那些。他周身上下猛然冒出了冷汗,可是,失血過多頭腦卻越來越昏沈,已經無法做出判斷。

    楊飛象下意識地用力撐地,想要挺身站起,掌下壓著的東西卻有些硌手。隨意投了一眼過去,他揮揮手,將那東西撥開。

    那東西應該早就在地上了吧,適才將自己絆倒的就是此物……

    當他猛然分辨出那究竟是什麽的時候,楊飛象驚駭至極地大叫起來!

    “啊!……啊!……”楊飛象發出一聲聲令人難以承受的淒厲喊叫,他猛地將那東西拋開,隨即又手足並用追過去,重新將它捧起來。

    那東西,赫然是他的老朋友,常山軍五位大首領之一,飛豹吐吉立的人頭!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09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龍城(八)

    午時。

    陸遙和一眾將校都已經策馬領軍前趨,登臨一處距離戰場更近的高坡。經過暗中篩選,幾乎純由晉人組成的中軍本隊一千精騎簇擁左右,隨時準備投入作戰。

    在陸遙看來,敵人旗幟隊列顯得散亂,部隊調動也不如之前那麽迅捷。從遠處眺望軍氣如群鳥亂飛,正合《軍氣占》中所指衰氣,乃敗戰之候也。常山賊雖然數量較多,但他們並不擅長以堂堂之陣來進行正面決戰。鏖戰至此,雖然大局尚在糾纏,但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大將,已經從諸多細節中感覺到了敵人的內在漸趨衰弱。

    因為內心深處湧動的喜悅和激動,陸遙的面頰隱約顯出一抹潮紅。

    雖然在蘿川代王城下一鼓聚殲常山賊的計劃因為敵人的警覺而失敗,但自己隨後數日轉戰代郡諸縣,不斷地剪除常山賊的羽翼,終於迫得敵人不得不下山決戰。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常山賊的大當家慕容龍城,竟然親自前來下書,送來那樣一封書信……陸遙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吐氣。或許,這便是所謂氣運所致?

    此刻便是以銳士出擊,一舉底定戰事的良機。這一戰以後,代郡範圍之內便再沒有足以正面撼動晉軍威勢的敵人,這座北疆雄鎮就將迎來新的主人!

    他擡起右臂喚道:“敵人已經疲了,傳令,陳沛、劉飛二將……”

    “將軍且慢!”邵續突然插言。

    邵續雖是牙門將軍長史、幕僚之首,但他處事極有分寸,通常只參與庶務而不預軍機。此刻突然發話,神色又極鄭重,陸遙倒是楞了一楞。

    可眼下戰事正酣,任何一點拖延,都導致更多的將士流血犧牲。陸遙立即追問:“現是破軍殺將之時,機不可失。邵公若有見教,還請快快說來。”

    如果你沒有特別的理由,我便要令陳沛與劉飛引軍作最後一擊了。

    邵續施禮道:“將軍,那慕容龍城雖然親身投書至此,那書信上說的也似乎確鑿……可是此人擁精兵於後陣不動,終究意圖不明!若他果然有誠意,溫太真在彼處,自然有所舉措,又何必勞動我軍將士?所以,還請您再等一等,務必保留足夠的兵力,以防生變。須知兵法有雲,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

    這廖廖數語,立使陸遙暗自一凜,心知自己眼看多日謀劃將要順利完成,終究有些失了平常心。他重重點頭,誠懇地道:“邵公說的是,且再觀望片刻,看那慕容龍城究竟作何打算。”

    陸遙收束兵力的時候,在常山賊中軍大帳裏的楊飛象正沖著吐吉立的首級發呆。

    吐吉立,匈奴人,光熙元年投入常山軍中,靠著勇力過人、手段兇殘,只用了區區六年就躍升為地位僅在大當家慕容龍城之下的五位大首領之一。近幾年來,乘著大晉邊疆失馭,吐吉立積極擴張勢力,多方挾裹和擄掠人口,是常山軍中最頻繁與朝廷作戰之一部。到現在歸屬於他掌握之中的,乃是常山至沮陽一線的若幹山寨,合計約千二百戶。此戰,吐吉立出兵六百人隨行。

    常山軍中派系繁雜,山頭林立,各寨、各塢壁皆有傳承淵源。如吐吉立等大首領無不自擁實力,與慕容龍城的關系與其說是上下級,不如說近似於盟友。

    可這樣一名堪稱常山軍核心人物的巨寇,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而其首級竟然出現在了大當家慕容龍城親自坐鎮的中軍大帳之中。這如何不叫楊飛象驚駭拒絕!

    楊飛象抓著吐吉立頭顱的手掌劇烈顫抖起來,以至於那枚面目猙獰的灰敗首級跳動不已。

    而慕容龍城長身立起。

    若是陸遙等人在場,便可以確認這名身材高大而有威儀的黑袍男子,正是適才孤身前往晉軍本營下書的使者。當他來到楊飛象坐倒的身邊時,楊飛象擡頭望去,正看見他眼中濃烈的殺意!楊飛象本是輕生好死的悍匪,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可他畢竟身受重傷,精神依然衰弱。此刻與慕容龍城的眼神一對,他突然“哇”地慘叫一聲,手腳並用,連連退後,甚至連吐吉立頂門的發髻也沒顧上抓緊。那顆頭顱骨碌碌地,滾到營帳一角去了。

    慕容龍城伸出右臂,攤開手掌。一名黑衣側近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俯首半跪於地,雙手捧著一柄用純白絲絨包裹的長刀,交到他掌中。這柄刀形制奇古,長達四尺有余,刀脊極厚,刀身隱約帶有龍紋。當長刀從層層絲絨中脫穎而出時,穹廬頂端透入的陽光正射在刀身之上,頓時青光四射,映得帳中數人須眉皆碧。

    “此刀乃是漢時中朝名匠所制百煉精品,名曰‘龍雀大環’,乃是家父慕容耐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慕容龍城橫刀於面前,凝視著刃上鋒芒:“我父本為慕容鮮卑之主,受晉室冊封為鮮卑都督,威名震動遼東。與我父英明神武相比,奕落瑰不過是跳梁小醜罷了。孰料某天深夜,家父倚為臂膀的騎兵大將沒弈幹內通奕落瑰那狗賊,發動叛亂,圍攻大棘城鮮卑都督府。事起倉促,家父不及召集部下,唯有手持此刀親自扼守府邸二門,與敵搏殺。一個時辰之內,叛賊死於此刀者百五十人,無能突入府邸半步……雖然他最終力竭而亡,卻護得獨子,也就是我慕容龍城周全脫身。這把刀後來被忠於故主的死士取得,輾轉交予我。”

    慕容龍城所說的奕落瑰,便是當代大單於慕容廆的鮮卑名,聽他言辭中的恨意,實在令人心驚。

    “這柄龍雀大環是有靈魂的,它的每一分、每一寸軀體,都浸透了叛徒的鮮血。它在我慕容龍城之手,也只用來誅殺那些居心叵測的賊人。”慕容龍城緩緩地道。

    楊飛象感覺一陣暈眩:“大當家,這話什麽意思?”

    慕容龍城持刀向楊飛象一指,突然霹靂也似地暴喝道:“段務勿辰?還是段涉覆辰?”

    “是段涉覆辰……”這一聲大吼太過突兀,楊飛象不由自主地應了一句。這言語方出口,他便知不妙,待要轉寰幾句,慕容龍城手中長刀已然動了。

    誰也想象不到他的動作竟然如此之快,刀光仿佛青色的匹練飛卷而出,而楊飛象的首級高高飛起,無頭的屍身仰面而倒。

    當首級翻滾著劃出一道弧線落地,與吐吉立的腦袋撞擊到一處時,慕容龍城翻腕收刀。那柄龍雀大環依舊青光湛然,不染絲毫血跡。

    “果然是段涉覆辰麽……”慕容龍城冷哼一聲。

    這一連串舉動,連溫嶠都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手中撚著一粒白子尚未落下,定定地看了慕容龍城半晌,這才苦笑著道:“龍城兄如此果斷,實在是……實在是令人欽佩。”

    “溫長史,你有所不知。”慕容龍城將長刀往身邊隨意一擲,那黑衣側近接過刀,依舊用純白的絲絨密密包裹了,躬身退往帳幕後方的暗處。

    慕容龍城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跡,返身落座:“自檀石槐之後,鮮卑兩分。西部拓跋稱雄,而東部則是慕容、段、宇文等部彼此爭競。近十年來,尤以段部鮮卑發展最快,其領地西接漁陽,東界遼水,堪為北疆之雄。段部的首領人物段務勿辰、段涉覆辰兩兄弟皆是心機深沈的人物。彼等慣用的手段,乃是收買、分化與利誘。他們曾與我父歃血為盟,誓言恭順,但同時與奕落瑰暗通款曲。在那狗賊奪位之後,雖以段氏豪酋之女妻之,以為籠絡;卻又助我立足於常山,時時滋擾慕容本部。嘿嘿,彼輩對此類手段用的精熟,甚至在常山上,也暗裏派遣了人手對我加以掣肘……到了如今的局勢,這等人不立時殺了,難道還要留著好生供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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