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73
410555 發表於 2019-9-1 14:15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定局(二)

    代郡三面環山,唯有東面與廣寧郡接壤的方向一馬平川。這片平原水草豐美、土地肥沃,無論耕種、放牧都很適宜,是北疆少有的膏腴之地。流經此地的主要河流有漯水、灤水、滋水、祁夷水等,蜿蜒的河流在森林、草原間流淌著,形成天然的灌溉體系,仿佛血脈在充滿活力的軀幹中湧動。

    陸遙大軍的大營設置在當城縣東北,漯水和祁夷水的匯合處。這裏的地形覆雜,兩水匯合處河道極其開闊,中央有幾個連續的河心島。漯水以北有大片的沼澤濕地和森林,許多禽鳥猛獸出沒其間;南岸地勢西高東低,祁夷水日夜洶湧著,割裂出了深深的河谷,河谷西岸有大片丈許高的峭壁,而東岸則是大片卵石灘地。

    大營的位置便在祁夷水西岸的高地上,數千人馬鋪開,占據了方圓數裏的大片地域。北疆胡兒們素來對於安營紮寨的事情很不經意的,這些長於馬背的男兒幾乎人人都是騎兵,上馬作戰,下馬休憩,從沒有駐營設壘的習慣。但陸遙所部可不僅僅是騎兵,在代郡還有許多生活習慣漢化、以耕種為業的雜胡部落,他們提供的兵源都是步卒。

    陸遙便以這些步卒為勞力,迅速搭建起了相當規模的堡壘式營地。先確定中軍本陣所在,環繞本陣樹立原木為壘,方二百步。原木分內外兩列,外側高、內側低,架設木板於其上,就成了簡易的步道。距離本陣三百步外,設前後左右四處營地,同樣以上述方法方之以行垣,而無通其交往。營地之間,以拒馬等設施劃分不同的功能區域。另外還需每隔百步樹立府柱,也就是用木柱支起在高處的崗哨,不僅用以觀察敵情,也用以營地內的道路指示。

    到這個程度,營壘的初步格局已經完成,日後將外圍的四處營地以木壘相連,再視情況挖掘溝塹,就成了完整的塢壁。

    尉繚子曾說:“進不郭圉,退不停障以禦戰,非善者也。”漢末三分時,蜀漢諸葛亮而便以此著稱,據說諸葛亮提數萬之兵長驅祁山,紮營的規模竟有如數十萬大軍建設。所以才能進退自如、攻守堅韌,使得司馬宣王據天下十倍之地,仗兼並之眾,據牢城,擁精銳,也只能自保而已。

    陸遙也是非常重視營壘建設的,他始終認為,對於包含相當步卒的軍隊來說,堅強的營壘是進退的基本保障。更何況此地乃是以代王城為中心的蘿川平原最東端,是陸遙必須牢牢掌控的戰略要地。攻占蘿川之後,陸遙便已派遣人手加以勘測,眼下借著移兵東向的機會,更決心將之建設為永久性的塢堡。

    為了興建這座營壘,軍中士卒無不奔忙,有些野性未褪的胡兒頗有不悅的。但陸遙以厚賞重罰的老辦法對應,大批繳獲的物資錢財流水般發放出去,而好幾十顆違反軍令而被斬殺的腦袋同時高懸在營地外。於是眾人無不踴躍勞作,再無半點懈怠。

    此刻陸遙等人縱馬而歸,百騎魚貫相隨。他們直接踏過河水清淺的祁夷水,激起翻騰白浪,氣勢烜赫如同一條貼地飛行而來的灰龍。值守軍官遠遠看得真切,便在望樓上舞動旗髦,指揮重重營門開啟。

    軍營之中自是森嚴,哪怕是高級將校,出入亦須通報姓名身份,待核實後才能開放通行。能夠直接通行無阻的,唯有全軍主將而已。

    待到陸遙入得營中,正值中軍校場將士操練正酣。只見無數軍旗高舉,鐵騎往來奔走,將士們呼喝操練不絕。雖然這些胡族戰士的裝備尚顯粗劣、旗號也未必整齊,但那種發自於每個人身上的彪悍氣概匯聚在一起,便令人油然而生殺氣沖宵之感。而那些曾經桀驁不馴的胡兒遠遠見到陸遙的身影,便早早地下馬拜倒叩首,更顯出一軍主將之威。

    距離營門百步左右的一片疏林裏,一群晉軍將士正在樹蔭下休息。他們的任務是將這片被囊括在營地範圍內的林子完全伐倒,並砍削成簡單的木料和柴禾,以供各軍使用。在炎炎烈日下幹重體力活,可實在不容易,什長倪毅仰脖子灌下整袋涼水,兀自覺得嗓子冒煙,於是把心愛的大斧子暫借給老部下阿多使用,自己提溜著水袋往林邊的溪流去打水。

    正在路邊哼著曲子,不緊不慢地走著,只聽蹄聲大作,陸遙等人旋風般卷過。倪毅慌忙拜倒,過了好一會才擡起頭來,望著騎隊進入中軍去了。

    “看看!看看!”倪毅咂巴咂巴嘴,將塵土呸呸地吐出來。他定定地看著陸遙消失的方向,滿臉向往的神色:“有句老話怎麽說?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這麽威風!”

    “大丈夫當如是也。”有人提醒他。

    “嗯……”倪毅點點頭,雙手抱胸,深沈地道:“大丈夫當如是也……”

    話音未落,倪毅的腦後被啪地猛擊一下,頓時耳朵裏嗡嗡作響,打了個趔趄。

    圖裏努斯將滿滿一袋水塞進他懷裏,反手把空袋子奪過來,口中大喝道:“你這廝少做夢了!想當皇帝麽?還不速去勞作!”

    說起來有些好笑,圖裏努斯雖是異國人,但萬裏東來坎坷,磨練出的適應能力非同小可。昔日初到大晉時便曾經下過苦功夫學習國朝文學制度,開口便是洛陽正音,對於春秋、史記之類的典章記載也很熟悉,就連一手漢隸也堪入眼。這簡直能讓他部下那群目不識丁的小卒羞愧欲死。

    陸遙所部的兵力增長如此迅速,靠那數十名並州勇士根本沒法控制,哪怕陸遙積極地從乞活軍舊部、汲桑降眾裏簡拔人才,但依舊顯得不足。因而這些日子裏,投降的馬賊、胡族俘虜之中,倒也冒出來幾個被擢升擔任骨幹軍職的。年方十七卻已機敏強悍過人的鮮卑馬賊少年拔列疾陸眷,如今是劉遐的得力部下。而這位自稱羅馬帝國第五軍團首席百夫長的圖裏努斯地位更高,已經帶領兩百多名士卒。

    這幾人原先都是埋沒在部族底層的卑微人物,但持續的作戰就像是有人用一把篦子瘋狂地攪動淤積的河沙,最終掏出了燦燦的金子。憑借著實打實的戰功,他們都被陸遙大力提拔,短短時日內就成為軍隊裏的中堅力量。

    圖裏努斯部下有三名隊主,倪毅便是其中之一,但性格端嚴的圖裏努斯並不喜歡倪毅。在他看來,這個年輕的兵痞未免太過懶散了。可惜他部下兩百人絕大多數都是還不夠可靠的烏桓人,而倪毅卻是乞活軍舊部,根正苗紅的朝廷官軍出身,所以這個隊主不得不用。

    倪毅對圖裏努斯也有幾分不忿,這個蠻夷鼻梁高的不似人,眼窩深陷,頭發帶卷。長得如此古怪,兼且出自匈奴別部降人,來歷可疑……這等人如何突然成了自家長官?居然還敢動手!

    他眼珠子轉了轉,突然驚呼一聲,將水袋猛地拋了出去。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0:58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定局(三)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先是令得圖裏努斯一楞,隨即生出幾分恚怒來:這是公然拒絕自己的善意麽?他踏前一步,沈聲問道:“倪毅,你……”

    剛開口,卻被倪毅打斷了。這名青年軍官滿臉痛惜地看著身上的皮甲,將上面的水漬抹去:“怎麽能這樣?嗯?”

    軍中攜水自然不會用陶器之類,那太容易損壞了,通常都是將牲畜的尿泡用皮繩紮緊來盛水。圖裏努斯方才塞進倪毅懷裏的就是個豬尿泡,因為沒有紮緊,溢出的水把皮甲都打濕了。

    “老圖啊,你知道這一件皮甲,在我們大晉是何等珍貴麽?”倪毅長嘆一聲:“咱們大晉開國以來,原是四海升平,因而各地鐵官、武庫多有廢弛。孰料後來羌胡作反,洛陽武庫又遭逢大火,數十年積攢的兵甲器械一朝損失殆盡,朝廷不得不盡數搜羅各地庫藏以供西北急需。數月前,我曾經隨乞活李校尉領取物資,親見那鄴城武庫裏也已蘭锜俱空了,莫說依例歸屬洛陽調動的‘乘輿兵車器’之屬,就連歸屬地方的物資都寥寥無幾。”

    倪毅神情沈重地搖了搖頭:“老圖,代郡這窮鄉僻壤就更不用說了。你可知我們全軍上下一共才多少件像樣的甲胄?像我這樣的隊主,也不過配發一件,還是肋側有個箭創的……”他拎起皮甲的側面給圖裏努斯看看:“兵器、甲胄,都是我們吃飯的家夥。可你卻隨意對待它,還灑了水在上面……我倪毅實在是心痛啊!”

    哼哼,論起諳熟軍旅之事,圖裏努斯這家夥如何與我相比?這下可被我壓在下風了吧。倪毅滿意地看到這番話令得圖裏努斯有些失措,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罷了,老圖你也是無心之失,下不為例!”

    圖裏努斯畢竟是異國人,沒有聽出來倪毅言語中的戲謔之意,於是認真地點點頭。他不是大晉官軍出身,雖然得到陸遙的青睞而臻高位,但對諸多行伍細節確顯陌生,這方面必須要依賴倪毅的隨時提點才行。他仔細想了想,對倪毅道:“記得咱們共有皮甲二十來套,一直都散在眾人手中,不曾好好修繕。此事原是我疏忽了,好在有倪兄提醒啊!這樣,今明兩日,便由你負責將之修補。拜托,拜托了!”

    突然砸了這麽樁苦差事下來,倪毅頓時生出作繭自縛之感。皮甲這玩意兒死沈死沈,純用大塊皮革摸壓之後塗漆制成。在持續作戰之中,表面的漆層如果剝落,則皮質極易黴爛,氣味惡心難聞。倪毅平時維護自己的甲胄還來不及,這下居然要他整修二十多套……他有心推拒,可是看著圖裏努斯充滿誠摯謝意的眼神,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眼看著圖裏努斯返身離去,倪毅才發出一聲慘叫,追了上去:“這事兒我一個人幹不了啊!你得多派人手!老圖,哦不,圖君!圖公!圖將軍!”

    對於一支嶄新組建的軍隊來說,上下級之間、平級同僚之間都有太多需要磨合的地方。各型各色的沖突很難避免,如圖裏努斯和倪毅這樣,已算得融洽,唯有經歷過這樣的磨合,才能真正地形成擁有凝聚力的隊伍。

    在倪毅向圖裏努斯糾纏著,要他多派人手的時候,中軍帳裏的薛彤正雙手按著案幾,陷入深思。

    在案幾上是他臨時擺出的軍事地圖:他用一條絲絳擺出了祁夷水的流向,隨後又拿了幾枚圓滾滾的野果,分別放置在絲絳的前後兩端,權充幾處值得重視的要隘。那些野果是一名部下適才送來的,在井水裏泡了半宿,去了暑氣,晶瑩的水珠凝結在翠綠的表皮,望之令人饞涎欲滴。可惜薛彤暫時只看中了它們的軍事職能。

    似乎還少了什麽……薛彤擡起頭張望了一下,從身後的一個木架子上捧起個漆黑的陶罐,放在絲絳的中央,當作蘿川的代王城。陶罐子裏盛著半滿的水,一塊蜂巢在裏面載沈載浮地蕩漾著,散發出誘人的清香。薛彤猶豫了一下,提起陶罐猛地喝了一大口,再放回去。

    這些絲絳、水果和水罐,便構成了目前陸遙所直接掌控的地域。南端是廣昌縣,這座城池所控制的山間道路連接著冀州,某種角度來說,可稱是代郡的生命線。廣昌縣城稍往北,則是飛狐陘的出口。飛狐陘乃太行八陘之一,穿越飛狐陘,就能到達並州雁門郡的廣武城。這一天下險要長過百裏,沿途絕壁森然,奇峰終年積雪,穿行其間的山路險峻奇崛,最狹窄處幾乎僅供一人旋踵。這是代郡通往並州的要道,其重要性毋庸多言。

    東面便是現下大軍駐紮之地,當城縣西北的兩水並流之處。昨日眾將計議已定,要在這裏建立名為“勇士堡”的堅固塢壁,作為蘿川平原東面的屏障。以勇士堡為依托,足以震懾廣寧、上谷二郡的胡族部落。往西則是平舒縣的崇山峻嶺,這片地區乃是常山賊的勢力範圍,但既然代郡局勢已定,便絕不會再容彼等肆意妄為,至少也要擇形勝之所駐兵才行。

    至於北面……沿著連綿起伏的山路北行二百余裏,在燕山與陰山的山脈接連之處,便是拓跋鮮卑即將召開祭天大典的彈汗山了。

    在祭天大典舉行之前,聚集起足夠的力量代表朝廷加以威懾,至少要鉗制拓跋祿官相當的力量,並明確地展現朝廷的決心,確保傾向大晉的拓跋猗盧不能在鬥爭中徹底失敗……這是陸遙此番出使最初的目的。正是因為越石公有這樣的意圖,才會命令陸遙、丁渺二人東出太行,一路行經魏郡、冀州,才會沿途經歷了那麽多出生入死的險境,幾經奮戰之後,居然奪取了代郡。

    眼下距離彈汗山祭天大典不過五天了。溫嶠和他的隨員們已經整束停當,隨時準備出發。但是,作為軍事方面負責人的陸遙這些天來卻並不曾對這個方向加以關註。如何應對彈汗山祭天大典,是個極度覆雜的問題,這需要反覆的籌劃、大量的謀算。可陸遙甚至在與部下們討論的時候,也始終將話題局限在代郡。許多將士們受到陸遙的影響,似乎都忘記了此番北行的最終目的,而以奪取代郡為重大的成果了、

    這是很異常的。

    薛彤想到這裏,心情隱約有些沈重。

    薛彤與陸遙的情誼深厚,與他人不同。昔日大陵慘敗之時,他二人引兵且戰且退,牽制了匈奴大軍。最後從那屍山血海中逃出生天的,唯有薛彤、陸遙與何雲三人而已,這是真真正正拿人命拼出來的交情。是以陸遙在投入越石公麾下並得到重用後,始終將薛彤視為最得力、也最值得信賴的副手。而薛彤也在不斷地要求自己,使自己足以擔任陸遙的左膀右臂。他不僅擁有在並州軍舊部中的廣泛人脈,也在這數月中逐漸積累了相當的經驗,培養出了相當的眼光。

    因而薛彤敏銳地註意到了:陸遙其實對於彈汗山祭天大典其實並不在意。陸遙所關心的,只是他和他的軍隊能否在代郡立足。似乎在陸遙看來,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只是一個能夠讓自己離開並州的契機而已。

    薛彤又想到了一行人離開並州的第一天,在太行山中宿營的那個夜晚自己與陸遙的討論。難道說,不僅是越石公對陸遙已然心生芥蒂,陸遙也已經有了脫離越石公羽翼的打算麽?可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一時間,薛彤陷入了茫然。因當丁渺風風火火地沖進中軍帳裏,直接抓起了代表著各地要隘的野果大嚼的時候,他很有些驚訝地跳了起來。

    陸遙緊跟著丁渺入得帳裏,笑著把薛彤按回去坐下:“老薛無須多禮……那慕容龍城要到了麽?”

    薛彤定了定神:“是。半個時辰前,他的使者來報,說他已經收攏常山賊寇各部,立即啟程趕來勇士堡……”

    正待繼續說下去,忽聽遠處有極淒厲的鳴鏑聲由遠而近,接連響起。

    一名軍校急步邁入大帳稟道:“將軍,丙字第二哨緊急傳訊,有騎隊沖突哨卡而過,數量約有五十。”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0:58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定局(四)

    自古以來的良將用兵,無不重視遠處的警戒哨探。如蜀相諸葛亮治軍,凡行軍立營,必遣五人為部,於十裏之內、數裏之外,持白幡登高而看隱蔽之處。凡發覺敵人百人以下者,但舉幡指;敵在百人以上者便舉幡大呼,隨即主將派遣騎兵前往視察。陸遙克定代郡之後,因為在祁夷水大戰中幾乎被鮮卑騎兵所趁,深感胡人士馬精強、來去如風,更對這方面的工作加以特別重視。

    他委派在越石公麾下常常負責斥候的丁渺來安排警戒,並親自分遣精幹部下,在諸多要隘關口設置哨卡。各處哨卡之後,或五裏、或十裏安置人員,或以狼煙、或以鳴鏑傳訊。那軍校所說丙字第二哨,乃是位於蘿川西南、距離勇士堡三十五裏的一處哨卡,直接扼守代郡山地與平原分野的鴻山隘口。負責此方向的軍校,乃是隨陸遙東出太行的晉陽軍戰士之一,青州益都人李煥。

    “哦?”陸遙皺眉起身:“什麽人如此大膽,五十騎就敢沖突我軍哨卡?”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鳴鏑急響。朱聲驚道:“丙字第四哨!”

    丙字第四哨位於勇士堡以西二十裏處。這一哨既然發出警訊,就證明眨眼工夫裏,那支騎隊竟然已前行十五裏,突破了三道哨卡!何人如此張狂?帳中眾人無不驚愕。

    “到底是何方神聖?我去看看!”丁渺跳了起來,一掀帳幕沖了出去。

    眾人對視一眼,紛紛跟上。

    勇士堡大營位於祁夷水西岸的坡地,居高臨下,可以四面遠遠眺望,毫無阻礙。落在眾人視線中的,是一條貼地煙塵滾滾而來。在那個方向上的不少哨探、遊騎們呼嘯著從各個方向攔截追擊過去,高亢的唿哨聲輪番急響,此起彼伏。

    然而那支騎隊來得太快!

    十五裏!十裏!六裏!距離越來越近,他們筆直向前,仿佛不可阻擋!

    這些人騎的必然都是萬裏挑一的大宛良駒,騎術亦都精絕,在廣闊的平原上縱馬疾馳如電,直線前進,十余支遊騎同時攔截,竟然阻之不住,眼看著這小小騎隊一往無前,直取晉軍大營!

    “常山賊威風不減啊……慕容龍城來了。”陸遙突然笑了起來。

    陸遙並沒有說明他是因何做出的判斷,但沒有誰會懷疑他的話。如此桀驁剛矜的行為,除了那常山軍之魁首、縱橫北地的慕容龍城,還有誰能做得出來?

    “丙字諸哨可有傷亡?”薛彤問道。

    “根據鳴鏑傳來的訊息,並無人員損傷。”朱聲稟道:“慕容龍城來得極快,但似乎並無敵意。”

    “雖無敵意,卻有不遜之意!”丁渺雙手抱肩,揚眉怒笑:“憑他常山群盜有多大規模,終究不過山賊而已。得蒙溫長史親往招撫,使之免於斧鉞之誅,已是天大的運氣了。今日朝廷大將立帳於此,彼輩還敢耀武揚威,實在是……狗膽包天!”

    丁渺從來都不把誰放在眼裏的,可薛彤立刻就微微搖頭:“丁將軍莫要發怒。這慕容龍城乃遼西慕容鮮卑前代大單於嫡子,身份尊貴,非是尋常寇盜。何況常山賊數十年來縱橫北地無人能制……”他環視眾人,繼續道:“若非慕容龍城被溫長史說動而臨陣倒戈,我們別說拿下代郡,能否生還亦未可知。故而此人縱有些驕橫,也在情理之中。”

    薛彤的性子本也剛暴,然而擔任陸遙副手以來,他已經半主動半被動地改變了許多。出自行伍的將士們大多粗鄙無文,行事直截了當,就如同野性難馴的劣馬,若是馬夫也暴躁易怒,那馬車傾覆只在眼下了。故而當他人情緒激烈的時候,薛彤反倒是常常出面緩頰的一個。

    而且他說的確實有理。陸遙所部旬月之內奪取代郡,號稱戰無不勝,唯獨不曾在常山賊身上得什麽便宜……底層將士們或許不清楚,但在場的都是骨幹將領,自然知道若非溫嶠能言善辯,全軍都要面臨難言勝負的苦戰。

    因此,一時間眾人無語。

    這時候正對著來者的方向吵吵嚷嚷地來了不少服飾華貴的胡人,如烏桓部落的渠帥難樓、蘇仆等人俱在其中。這些人乃是服膺朝廷的代郡各部頭人,他們隨在陸遙軍中,乃是貴客。這時聽到警訊傳來,都出來觀望。

    陸遙輕輕咳了幾聲,有些頭痛。

    薛彤所言確是公允,然而卻不能容忍慕容龍城囂張狂妄。三軍之氣不可奪,旬月以來無數鏖戰中打磨出的銳氣和豪氣,如何能容得他人輕侮?

    “老薛說的沒錯,常山賊寇確有幾分驕橫的資本。然而我軍起自於疆場血戰,多少次生死搏殺才得以雄據代郡,也自有尊嚴所在。”陸遙沈聲道:“這慕容龍城既然來此,便是客人,我們當待之以禮。客人長驅而來,主人卻不出迎,成何體統?”

    “薛彤!”他揚聲喚道。

    薛彤虎步向前,拱手為禮:“末將在!”

    “慕容龍城既領五十騎來,你也領五十騎,持我將旗前去迎他。莫要墮了我軍的威風!”

    薛彤微微一怔,隨即大喜過望,猛然振作了精神。

    他本是以勇武聞名並州數萬大軍之中的豪傑。然而自入代郡之後,劉遐等屢建功勳,他卻鮮少有施展勇力之處。此番陸遙令他前去迎接慕容龍城,正給了他揚眉吐氣的機會!

    “是!”薛彤應命而出。

    他是騎術精絕的好手,瞬間縱聲上馬,也不沿著中軍特意留出的道路,而是輕提韁繩連躍兩道拒馬,奔下高坡。半路上,他彎腰發力,單臂將立在轅門前的一桿陸字軍旗高高擎起。隨著他的號令,五十名騎兵縱馬而出,緊隨在薛彤身後,如狂風般直撞了出去。

    如果從空中俯瞰,晉軍勇士堡大營坐北朝南,兩翼延伸如一把碩大無朋的彎弓,而以薛彤為首的五十騎就如同被這把彎弓全力射出的破空勁箭。勁箭所向,直指長驅而來的常山慕容龍城!

    薛彤等人一出轅門,就將速度提到了極限,而對面的常山賊顯然也毫無勒馬的意思。兩支騎隊對面狂奔,距離迅速接近!

    這樣的高速,這樣的龐大質量,如果正面撞擊在一處,必定筋斷骨折、人馬皆亡,可是雙方都毫無相讓之意。五裏!三裏!二裏!雙方都毫不減速,也絕不轉向,就這麽正對著筆直沖擊。

    勇士堡大營中的將士泰半都是北族出身,崇尚勇猛剛健之風。眼看薛彤如此強硬,數千人一齊激動起來。他們高呼狂喊著替薛彤鼓勁,又揮舞手中的武器敲擊地面。數息之後,敲擊之聲更匯成有節奏的巨響,連地面都為止震動起來!

    這情形一時急壞了邵續。他雖在文人中屬於較有膽略的,但畢竟顧忌較多,不似武人那般圖一時痛快。他走近一步,低聲喚道:“將軍!將軍!如何這般沖動?”

    陸遙卻只是雙手抱肩,緊盯著兩道煙塵快速接近的方向。

    邵續抹了把額頭的汗水,伸手去拉陸遙的臂膊:“將軍!若是因此而與常山軍又起齬齟,豈不是節外生枝?千萬要顧大局啊!”

    “不必緊張。”說話的居然是溫嶠。溫由於被劫持了一趟,使者隊伍裏各種應用什物有所損失,他這兩天都忙於將之重新整備以應對所需,難得此刻有工夫操心外事。

    溫嶠遠眺著對沖的騎隊,神態安然自若:“若說大局……代表朝廷、代表大晉統合代郡的我們就是大局。慕容龍城確實剛傲,但邵公只管安心觀看,今日必要壓得慕容龍城俯首。”

    “是麽……“邵續苦笑道:“可眼下正是北疆多事之秋,拓跋鮮卑祭天大典在即啊。代郡之事正該速速了斷,萬一多生事端,豈非……”

    陸遙深深看了邵續一眼,打斷他道:“邵公,慕容龍城既然在祁夷水畔反戈一擊,就已經同時與拓跋祿官和段部決裂,除非仰賴朝廷,再無他路可走。只不過此人多年來桀驁慣了,事到臨頭還忍不住要掙紮幾下。可惜,大晉朝廷自有體制,一開始就要做出規矩來,不能容他那般舒心自在。”

    說罷,陸遙揮手喝道:“傳令,擂鼓,為薛將軍助威!”

    隨著他的號令,布置在轅門兩側的數十面皮鼓一齊敲響,鼓聲如滾滾雷鳴,震天而起。

    有些情況,邵續不明白,而在胡族渠帥齊集的環境裏,陸遙也不適合公開談論。晉軍在代郡最關鍵的一場大戰,是在慕容龍城幫助下達成的,如果因此而對慕容龍城加以特別的優容,諸多部落渠帥酋長都會看在眼裏,日後必將不由自主地向慕容龍城靠攏。這是陸遙所不能允許的,冒著巨大的風險奪取代郡,可不是為了胡兒作嫁。

    此刻的陸遙綰攝七千鐵騎、把控邊疆大郡在手,已經初步具備了執掌大權的深沈凝重之威。陸遙要的,是一個順服的代郡,在這片北疆沃土之上,絕不容有誰意圖挑戰於他!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0:59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定局(五)

    薛彤縱馬狂奔,其勢一往無前。

    高速前行之中,掌中陸字軍旗獵獵飛舞,丈許開闊的旗面發出劇烈抖動聲,疾風將旗幟猛力向後拉扯,以至於碗口粗硬木制成的旗桿都隱約出現了弧度。但薛彤右臂的筋肉賁起如鐵,周身的姿態絲毫未變,始終將軍旗高擎不動。

    因為長時間的全速奔馳,他胯下的戰馬已經略微趕到疲累,但薛彤毫不猶豫地猛夾馬腹,將更多的精力從戰馬的強健軀體中擠壓出來,將已臻巔峰的速度再度稍許提升。

    緊隨在他身後的五十名騎手,是薛彤特別編制的一隊精銳。他們的騎術都屬高明,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未曾松散,而是依然保持相當緊密的隊形。薛彤可以聽到許多人同時發出長而低沈的呼吸聲,漸漸統合到同一韻律中。這是經驗非常豐富的戰士才會掌握的特殊本領,是在借著呼吸平覆緊張的情緒,調整自己的身體狀況。

    這樣的緊張程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常山賊的騎隊迅速迫近,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至多再過五十息,兩支隊伍就會猛烈碰撞到一起。在那種程度的碰撞之後,不會留有幸存者。巨大的沖擊力將會粉碎堅硬的骨骼,將會把軀體砸成血沫,將會把每個人都送上絕路!

    而薛彤偏偏就帶著所有人狂奔在這條絕路上。

    薛彤非常鎮定,在生死系於一線的時候,他甚至還能饒有余裕地想些別的。

    河東薛氏,薛彤出身於這個自漢末綿延至今的豪強世家。在漢末三分的年代裏,他們從兗州到蜀郡,再到河東,每次遷徙都是因為戰爭的失敗。這個家族世代都不曾出現過什麽真正的大將名將,偶爾在史書留名的幾位,都成了風雲人物的墊腳石。而到了河東之後,更因為降人身份飽受當地大族的蔑視,遂有“蜀薛”之稱。這倒與江東陸氏的遭遇頗有些同病相憐。

    或許是因為出身的關系,薛彤的軍旅生涯也不順暢。作為基層軍官,他在秦隴、在並州都參加過戰鬥,是那種激烈到極點的惡戰,一晝夜要作戰數次,而一個戰役會連續數日甚至數旬鏖戰不休。他面對過最兇惡的胡人、羌人,在間不容發的危險環境中殺死他們,就像吃飯喝酒一樣平常。他無數次地體會到森寒的刀鋒,那血色的光芒只差毫厘就會將死亡帶給自己。但他面臨的,從來都是一場接一場的失敗,失去一個又一個的袍澤弟兄。

    直到大陵慘敗後的撤退路上,他遇見了陸遙。也不知是怎麽回事,仿佛從那時起,突然有些什麽改變發生了。祁縣、團柏谷、晉陽、鄴城、代郡,薛彤追隨在陸遙身後,親自參與了一個接一個的勝利,親眼目睹一個又一個兇暴的敵人被斬下頭顱。

    身為武人,只要能夠勝利就好了,還有什麽要去計較的呢?薛彤對自己說。他是敢於橫刀立馬的軍人,他清楚陸遙給予他的是何等樣的任務,並且願意用最強硬的手段將之執行。他冷笑著望向急速接近的對手,縱聲長嘯!

    兩支騎隊的距離已經不滿二十息。

    薛彤的嘯聲清晰傳入慕容龍城耳中,使得這位常山軍大當家的臉色越來越陰沈。

    同樣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從這高亢豪邁的嘯聲中,他本能地體會到了所蘊含的決心,同時也就感覺到自己著意設計的登場方式,要在晉人蠻橫的應對下變成笑話了。

    原本想的不是這樣!

    慕容龍城幾乎忍不住要咆哮起來。晉人的巡哨遊騎在他眼裏破綻百出,那些騎兵的騎術更是低劣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正好可以摧枯拉朽之勢突破晉人的層層阻截,一舉闖入晉軍大營,那樣的威風,足以令代地的胡兒們深受震撼吧。

    眼下段部的力量被暫時驅逐了,拓跋鮮卑的力量更受到重挫,自己卻經過數日辛勞,終於將常山軍徹底掌握在手。慕容龍城認為自己足以成為代郡胡族的領袖,獲得與晉人陸遙分庭抗禮的力量。

    沒錯,掃平諸多雜胡部落的是晉人、與烏桓結盟的也是晉人,但最終左右勝負的,不是我慕容龍城麽?若是我決意支持祿官,這些晉人毫無機會,唯有敗死一途。退一步來說,若是沒有我的致命一擊,這些晉人就算能戰勝祿官的騎兵,還能剩下多少力量呢。

    既然與鮮卑各部決裂,就應該對大晉朝廷友善才行,慕容龍城早就明白這一點。但這幫晉人怎麽會強硬到這種地步?竟然拼著舍卻將士的性命,也不給我占據半點上風麽?這實在與往日裏接觸過的晉人大不相同!懊惱、不滿、困惑,許多情緒糾結在慕容龍城心裏,仿佛一團陰郁的火焰在胸中燃燒,幾乎要讓他爆炸。

    他瞪視著正對面縱騎而來的高大晉人武將,幾乎忍不住要去摸腰間懸掛著的龍雀大環。只需要一刀,就能斬下他的首級,但自己真的敢於如此麽?當然是不敢的,沒有人會傻到在得罪了段部和拓跋鮮卑東部之後,再去觸怒大晉。

    那麽又該如何……什麽也不做,保持著高傲的態度,繼續縱馬前驅,來個你死我活的大碰撞?身為慕容鮮卑大單於的嫡子、擁有尊貴身份的自己,還有那麽宏大的目標沒有達成,怎麽可能真的效仿莽夫之行,與一群晉軍小卒拼命?

    慕容龍城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他長嘆一聲,猛地伏地身體,同時用力向右側拉動韁繩。

    下個瞬間,兩支騎隊擦身交錯而過。

    他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於兩隊人馬偏左側一邊的幾人終究還是碰擦到了一處。有些鎧甲和馬具彼此撞擊著,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和粗噶的碎裂聲。

    在群馬疾馳如箭的時候調整馬隊的行進方向,是非常高難度的動作。稍有不慎,就會導致馬匹失去平衡,或者蹇蹄倒地。縱然慕容龍城和他的部下們生於馬背,長於馬背,而且彼此默契程度驚人,也免不了稍有些狼狽。幾名騎士差點被甩飛下馬,他們大聲叫嚷著,竭力安撫焦躁的戰馬,同時還要保持速度,免得對其後的騎士形成阻礙。而整支隊伍反而因此散亂起來。

    晉人的騎兵相比起來就穩健的多了。他們一直到最後都不曾改變保持前進的方向,慢慢地降低馬速,一直到很遠出才兜了個圈子撥馬而回。慕容龍城這等大行家看在眼裏,自然也清楚:這些晉軍不僅悍不畏死,而且竟然能夠遏制戰馬發自本能的避讓沖動,單以騎術而論,也算得和己方各擅勝場。

    與此同時,在大營裏關註著這場決鬥的人們也都松了口氣。作客的胡族渠帥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說著些什麽。而晉軍將士們,無論是晉人還是胡人,都發出了得意洋洋的歡呼。

    “走,我們去轅門,迎接這位常山大首領。”陸遙笑了起來。

    客人既然來了,主人本該迎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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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定局(六)

    這時候所說的“迎接”,便是真正的迎接了。在場的陸遙、溫嶠、丁渺都是比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大吏,三人一齊出帳迎候,禮數不可謂不重。在挫動慕容龍城的銳氣之後,又厚重禮遇之,往來之道一張一弛,即是如此。

    出於防禦方面的考慮,自大帳通向轅門的馳道並不是筆直的,而是鬥折蛇行,在層層疊疊的軍帳之間迂回而下。陸遙等人徐徐而行,待到轅門將近的時候,薛彤陪著慕容龍城也恰恰到達了。

    隔著如林豎立的矛戟,陸遙一眼就見到了那個走在最前方的黑衣青年。

    他不是第一次與慕容龍城會面了。幾天前那名滿面風塵的常山賊使者,陸遙還記得清楚。但這時候的慕容龍城再無隱匿身份的想法,赫然便顯得銳氣奪人。此人的身材幾乎與薛彤一般高大,寬肩乍背,極其英挺。雖然剛在薛彤手上吃癟,但他與薛彤談笑風生而來,似乎完全不受影響,反倒是薛彤,與那青年相比便有幾分拘謹,仿佛像是個護衛。

    他身穿黑色的輕甲,外罩黑袍和黑色的披風,而膚色卻雪白,面容輪廓非常清晰,鼻梁、雙眉都給人以剛硬欲飛的特殊感受。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瞳仁,雙瞳竟然是深深的青碧色,充滿了妖異的美感。

    “傳言說,遼西慕容氏的血統特異,多出俊男美女……真是名不虛傳!”邵續忍不住讚嘆道。

    而陸遙則忍不住在內心深處驚呼了一聲:真像!

    陸遙自問勉強也算得英俊,但論起長相,著實被慕容龍城這種足以在後世成為偶像巨星的人物甩了幾條街。故而所謂的像,並不是指相貌。而是指兩人的氣質極端類似。

    陸遙幾乎在見到慕容龍城的瞬間,就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相信,慕容龍城也同樣感覺到了。

    同樣多年忍辱負重,同樣承擔著家族覆興的重任、同樣是習慣於隱忍卻難以壓抑內心深處的血氣和銳氣、同樣是在無數次你死我活的搏鬥之中殺出一條血路……太像了。陸遙看著慕容龍城,就像是看到了當初在司馬騰的麾下苦苦掙紮的自己。然而,陸遙已經不再是原先的那個並州軍軍主了,穿越者的靈魂,給他帶來了更加強大的內在,使他自信擁有戰勝一切困難的手段和眼光。而慕容龍城呢?

    他當然不會擁有超越時代的視野,但他絕對是一條狡詐、頑強而兇猛的狼!

    陸遙與慕容龍城都感覺到對方在關註著、衡量著自己。這兩人所代表的,是旬日以來流星般猝然崛起的陸遙所部晉軍和雄踞深山大壑、與朝廷抗衡數十年的常山賊寇,是眼下代郡實力最為強盛的武力。在場諸人之中,官職最高的雖然是身為平北大將軍劉琨親信的溫嶠,但在北疆胡風侵染之地,唯有掌握武力之人才擁有最大的發言權。

    “陸將軍?”慕容龍城率先招呼道。

    “慕容大當家。”陸遙微笑還禮。

    “五日前祁夷水畔鏖戰一場之後,我就在想,用兵如神的陸將軍究竟是何等樣人。”慕容龍城笑道:“今日一見,果然如我想象那般英武。”

    陸遙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大當家何須客氣,那一場不過是小兒輩奔跑打鬧做戲罷了。黑衣刺客之名在北疆威聲遠振,今日得見,乃是陸某的榮幸。”

    兩人雖然應酬客氣,言辭中卻依然藏著些尖銳。溫嶠連忙打個圓場,笑道:“龍城兄,你來晚了啊。”

    “勞太真兄久候了……”慕容龍城對溫嶠尊重有加:“山中野人多年未聆朝廷德音,未免有些失措。還有幾位首領冥頑不化,我費了些功夫才將之一一壓服。”

    “慕容首領,我曾聽說,常山軍內部互不統屬,共分有一十七股之多。閣下所領的,只是其中較大之一部。”邵續問:“今日吾等會盟於此。閣下果然能保證五百裏常山之中,再沒有違逆朝廷之人麽?”

    他是陸遙的首席幕僚。此時插話倒也不算失禮。

    慕容龍城瞇縫著眼睛看看邵續,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能!當然能!這四日裏,我親自領軍,將劇陽到平舒之間的群山都梳理了一遍。六座不願服膺朝廷的山寨,三支決意跟從段部的馬賊,已盡數被我誅滅,共得首級兩千六百八十五枚。”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驚愕。陸遙旬月攻取代郡,時人鹹以為壯舉,而這慕容龍城用兵之神速,竟似不在陸遙之下。他選擇的時機如此恰到好處,行事手段如此狠辣強悍,更是叫人不得不佩服。

    “……首級兩千六百八十五枚?”邵續臉色有些發白。常山軍盤踞窮山大壑之中,雖然自漢末起經營至今,但終究單靠著荒山野地的出產,養不起太多軍民。這支武力最盛時能有多少?而慕容龍城竟然在四日之內,斬殺了兩千六百八十五人?邵續非常清楚,這其中兩千六百多條性命,絕不會完全來自於常山賊。很顯然,慕容龍城是打著剿除常山軍中附從段部者的旗號,將並州雁門與幽州代郡之間的廣袤地域完全清理了一遍。

    “沒錯,凡是不願服從我的,盡數都已殺了。今後的五百裏常山,便是我慕容龍城一人的常山了。我既已決心為朝廷效命,常山軍上下便絕不會有半點雜音。”慕容龍城語氣平淡的像在說什麽家常瑣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哦,對了。中朝以首級記功,然眼下天氣漸熱,首級攜帶不便,故而我令人割了兩千六百八十五個耳朵帶來,免得諸君說我胡吹大氣。若閣下有暇,不妨慢慢驗看。”

    邵續連忙道:“何須驗看,何須驗看。”

    慕容龍城哈哈一笑,與陸遙並肩邁步向前。

    他兩人沒走幾步,代郡諸部胡族渠帥們紛紛擾擾地趕了出來。眼見得慕容龍城,赫然有數人隔著丈遠就深深拜倒。甚至有人理所當然地跟隨在慕容龍城的側後。哪怕這位常山軍首領剛剛在薛彤手上吃了憋,可那幾名胡兒對他,仍似乎比對陸遙更恭敬些。

    邵續看了看溫嶠,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溫嶠的如簧之舌使得慕容龍城放棄了稱雄代郡的念頭,將代郡拱手交還給了朝廷。但在陸遙揮軍東向,沿途壓制代郡諸胡的這段時間裏,慕容龍城則轉向橫掃了代郡西部所有與他相抗的部落,將橫跨幽並二州的廣袤山區統合為鐵板一塊。而他高舉著投效朝廷的旗幟,更使任何人都毫無插手的余地。

    “慕容兄,好手段,好謀劃!”陸遙也不得不感嘆一聲。

    適才薛彤以鐵騎對沖時,邵續緊張地勸阻,陸遙對此十分理解。治國須以王霸道雜之,治一州一郡之地也是如此。慕容龍城這樣的厲害角色,任何時候都需要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不能簡單地以同僚來看待,更不能輕易當作下屬來驅使。如果協調得當,此人足以成為震懾胡兒的重器;但若應對稍有不慎,因此而吃了苦頭的段部鮮卑和拓跋鮮卑東部便是前車之鑒。所以邵續才希望自己莫以強硬相對,而用相對懷柔的方法、用足夠的耐心來與之周旋。這樣的話,或許耗時會長久一些,但終究能夠以穩健和平的方式贏得代地人心和慕容龍城的支持。

    邵續是一位非常稱職的幕僚,他的眼光很準,提出意見通常也很有道理,但此番陸遙不能取之。因為陸遙清楚地知道,距離真正的亂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為了在狂潮到來之前聚集起足夠的實力,必須抓緊每一個機會,必須選用見效最快的方法。

    便如此刻,哪怕是慕容龍城桀驁不馴,哪怕新附從的各家部落猶自心懷狐疑,哪怕段部鮮卑和拓跋鮮卑東部尚在虎視眈眈,陸遙壓服代郡的決心不會有絲毫改變。

    好在……陸遙的視線在人群中搜索著,找到了那風塵仆仆,卻面色冷厲如鐵的勁裝大漢,微笑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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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定局(完)

    “龍城兄,請!”

    “道明兄請!”

    陸遙和慕容龍城彼此微笑著寒暄前行,就像是久違的他鄉故知。

    被命名為“勇士堡”的大營所在,是一座完全軍事用途的堡壘,因而建設的時候就沒有任何視覺或者典禮需要方面的考慮。轅門距離中軍去說長不長,但丈許寬的道路被新砌的石垣劃分成了好幾段,一路上總要繞幾個彎才行。一行人走了幾步,隊列就漸漸拉長。

    陸遙和慕容龍城作為主客雙方的代表,自然走在最前。他二人腳程稍快,大約到了半途,就停下來等待其余眾人。緊隨而來的是溫嶠和邵續。溫嶠的職務尚高於陸遙,而且是越石公所委任的正式使者,按說應當得到更隆重的對待才是。但他素來內斂,尤其在軍營中,絕不會喧賓奪主,故而走在第二排。邵續是陸遙的幕僚,又身為魏郡名士,正好作陪。

    這兩人身後的是丁渺、薛彤、劉遐等將領。丁渺正猛力拍著薛彤的背,哈哈大笑著說些什麽。陸遙趕緊轉身繼續前行,丁渺一定是在誇讚薛彤方才的勇猛行為,以丁某人毫無顧忌的性格,說不定哪句言語就會令慕容龍城勃然大怒,還是將他帶得遠些為妙。

    這樣一來,再往後的隊列陸遙便不再細看。其實哪怕不看,隊列會如何組成,他依舊心中有數。

    從鄴城出發至今,還不到一個月。在這短短時間裏,陸遙所能掌握的力量得到了難以想象的擴張。而與此同時,不同來源的部下們隱約形成了不同的派系。

    同是並州出身的乞活軍舊部們對陸遙和薛彤、沈勁等並州軍舊屬十分親厚,同時相比於大批賊寇和胡兒出身的同伴,他們對自己的清白出身頗有些自矜。轉戰大河南北多年卻最終失敗的汲桑降眾們與乞活將士便顯得格格不入。還有數量最多的胡族戰士們,他們原本的族群、血緣關系千絲萬縷,陸遙雖有意割斷士卒們與部落之間的聯系,但實非一日之功……胡兒們總會彼此更親近些。

    人分派系只是表象,各懷心思不可避免。乞活軍舊部們期待有朝一日回到並州去,並獲得更好的前程。汲桑降眾們只要錢財賞賜,為誰作戰不是廝殺;可他們的首領,如劉飛、陳沛那些曾經的成都王帳下幹將們卻頗有些心機。胡兒們的頭腦相對簡單些,但那些部族渠帥們,又無疑是貪婪而極不可靠的一群人。旬月來的殺戮能夠震懾他們於一時,卻根本不足以保證長時間的忠誠。

    相比而言,陸遙在並州時的部下們,想法要單純的多。他們只是希望活下去,殺死胡人,殺死更多的胡人,為自己的親人報仇雪恨。而眼下這些人……實在是大不相同了。

    引領著這樣的一群部下們,面對著代郡以外飽含惡意的北地強豪,就如同揮舞酥脆幹裂的木棍與猛獸抗衡。須知段部在幽州勢力強橫,其首領又與新近被朝廷加封為驃騎大將軍、都督河北東夷諸軍事的幽州刺史王浚結有翁婿之誼。陸遙既然奪取代郡,便已與段部交惡,那王浚王彭祖如有後繼舉動,誰能當之?彈汗山祭天大典之後,並州刺史劉琨的重要盟友拓跋猗盧安危未定,拓跋鮮卑是否還會忠於朝廷猶自未知,劉琨果然願意為了代郡而與王浚相爭麽?何況,到了那時候,身為並州軍將的陸遙又有何理由在幽州屬地戀棧不去?代郡七千騎的力量,或許看上去聲威赫赫,但有識之士其實都能體會,陸遙便如坐在隨時可能融化的冰山上耀武揚威。

    陸遙看了看身邊的慕容龍城。

    這位常山軍大當家一邊走,一邊專註地觀察的營地裏的建築和往來的士卒,似乎饒有興致。

    陸遙很清楚,他所面臨的窘境瞞不過慕容龍城。草原上千百年來皆是如此,一個個部族興也勃焉、亡也忽焉,難的不是崛起,而是崛起之後如何面對更覆雜的環境,如何維系部族的人心。或許慕容龍城正以看好戲的心情,揣測突然奪取代郡的自己如何來走下一步。甚至可以推斷,慕容龍城在祁夷水畔大戰時最終選擇支持自己,也與此有關。很顯然,無法在代郡久留、無法控制部下們各懷心思的陸遙,比拓跋祿官那條老狐貍容易應付多了。

    好在陸遙早就為此做了準備。就在今日,就在此時此刻,他有十足的信心將局勢徹底掌控。

    隨著步行方向,大營的地勢漸漸隆起,最高處便是中軍所在。在那裏,視線可以輕易越過內外寨墻,眺望到遠方的草原。高地上特意留有一株巍峨的槐樹未曾砍伐,傘蓋般的樹冠籠罩著大片綠茵。

    由於大營草創,各種陳設什物都很簡陋,因而陸遙索性將今日的會場設在露天,也免去了中原地區邀客來會的許多繁文縟節。總體來看,雖不符古禮,難以彰顯隆重氣氛,卻合乎胡兒豪邁的性子。

    這時,安排好的仆役人等殷勤引導眾人入座。東西兩翼席位雁翅排開,拱晉軍將校與胡族渠帥相對而坐,俱用黑漆描紋的案幾。位置居中的,共有四席,用朱漆案幾,後設錦繡屏風,用以襯托座中人地位高貴。

    眾人都以為這四席分別是慕容龍城、陸遙、溫嶠、丁渺的。畢竟前者是客,而後三者俱為二千石官員,乃是在場人等之中職位最高的。誰知丁渺主動坐到了將校的首位,讓出了中央一席。

    慕容龍城揚了揚眉,看看溫嶠,卻見溫嶠也是一副莫名所以的樣子。但看陸遙的神情滿是理所應當,又不似安排失當:“陸將軍?難道今日還有其他貴賓前來麽?”

    “正是!”陸遙笑了。他大步邁入人群之中,拉住一人手臂,將之請了出來。這人身著勁裝,外罩絳服,雖作吏員打扮,卻頗顯剛毅的武人風範。陸遙大聲道:“龍城兄,難得今日代郡豪傑齊聚,且容我為你,為諸君引見王德王將軍。這位王將軍乃是東海王殿下心腹的帳下督。昔日在並州時,曾與我和老薛並肩作戰,還是陸某的恩人。”

    “王兄!竟然是你?”陸遙話音未落,薛彤便驚喜地嚷了起來。這名被陸遙請到上座的大漢,可不就是東海王之女竟陵縣主的得力護衛首領,那位曾經與他們在太行山上並肩禦敵的王德麽?

    去年朝廷大軍於並州大陵慘敗之後,逃亡太行山中的陸遙薛彤等恰好遇上了同在太行山中進退維谷的竟陵縣主。其時陸遙陷入昏迷,險些為蟊賊所害,還是王德救了他的性命。此後,一行人攜手奔命,沿途認識了伏牛寨的胡六娘,又揪出匈奴人的內應衛選,戰敗了企圖劫持縣主的劇盜項飛。雖說只有短短數日,卻發生了不少跌宕起伏的故事,故而薛彤對王德的印象很是深刻。

    薛彤與王德故舊相逢,自然有得攀談。只是眼下場合不適,兩人互相拍打臂膀幾下便散了。王德來得緊急,就連陸遙的部下們也不知有這麽一位上使駕臨代郡。這時陸遙才拉著王德,一一為他介紹了有資格入座的在場各人。

    待到一圈應酬已畢,眾人各自落座,陸遙沈聲道:“此番,王將軍自鄴城日夜兼程而來,就在一個時辰向向我宣讀了東海王殿下的諭令……”說著,他向王德拱手示意:“王將軍遠來辛苦,陸某且以水酒接風,聊表敬意。”

    東海王司馬越是何等人物?那是冀並幽青兗徐六州方鎮盟主、總攬洛陽朝政、承制封拜的宗室親王,是在慘烈之極的中原亂局裏勝出、翻掌間可致乾坤震動的天下梟雄!較之於此刻在座諸人的地位與之相較,仿佛螢火之於皓月。這王德雖說官職不過帳下督,但僅憑著出代表東海王而來的身份,在這邊疆遠地,已然足以使人肅然起敬。

    聽得陸遙這般說來,眾人慌忙一同舉杯飲了,就連慕容龍城……雖說他咧了咧嘴,可也不例外。一杯酒剛入得喉管,反應快的人便已在猜測:東海王有諭令給陸遙?會是什麽內容?

    卻聽陸遙鄭重地繼續道:“王將軍,有勞閣下當眾宣讀諭令,可否?”

    “好!”王德沈聲應喏,從陸遙手中接過被細密包裹著的文書:

    “令曰:並州茂才陸遙,器幹貞審,功業既成,猶鳩集義徒,崎嶇險阻。代郡之戰,事在機捷,只身挺立,雄略從橫。金聲振於域外,精光赫於羌胡。既應親賢之舉,宜委分陜之重,可任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監代、廣寧、上谷三郡軍事。其平北大將軍司馬之職,如舊。”

    王德嗓音渾厚,中氣十足。而他所宣讀的諭令內容,更使所有人大吃一驚。

    鷹揚將軍!

    代郡太守!

    監代、廣寧、上谷三郡軍事!

    陸遙攻取代郡,是大晉近數十年來少有的,從胡兒手中收覆疆土的事跡,故而不少部下都認為此舉或將受到越石公的獎賞。也有人認為,此舉本是為了應對拓跋鮮卑祭天大典的權宜之計,究竟效果如何,還要看拓跋氏兩強相爭的結果,在此之前,越石公只會對北疆的鬧騰場面視而不見。

    誰也沒有想到,晉陽的越石公尚未有任何反應,朝廷已然給出了如此豐厚的獎掖……當然東海王的諭令並非聖旨,但這位王爺既有承制封拜之權,近年來各地牧守多出於門下,其令旨和朝廷詔命也差不了太多,至多還需補個手續罷了。

    獲得這個任命,陸遙便從並州管轄下的地方軍將,一躍而成了兼資文武的朝廷大員。某種角度來說,甚至可以與幽州王浚、晉陽劉琨相提並論。

    這個任命更使陸遙能夠名正言順地執掌代郡軍政大權,無論是段部還是拓跋鮮卑,除非決心就此殺官造反,否則再也沒有與之抗衡的可能。同時,陸遙還可以插手與之毗鄰的廣寧、上谷二郡,勢力範圍東西幾達千裏,成為不折不扣的北疆強權之一!

    王德“唰”地一聲將文書幹脆利落地合攏,雙手遞還給陸遙。

    與此同時,許多人倒吸冷氣的聲音,幾乎匯集成了風,呼呼地卷過高坡。

    瞬息之後,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數十人一齊起身,有人動作太猛,以至於把身前的案幾都踢倒了。這些各有來歷的將校們、部落渠帥們彼此對視一眼,隨即拜倒高呼道:“恭喜陸將軍!賀喜陸將軍!”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0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尾聲(一)

    代郡乃是北疆重鎮,扼守幽並冀三州之間,通道幽燕,襟帶山河,東顧可擾遼海之戎,西出則震飛狐之師,更兼南接沃野,北控大漠,素稱北疆鎖鑰之地。

    所謂“飛狐”者,說的乃是天下知名的咽喉要隘飛狐陘。飛狐陘乃太行八陘之一,穿越飛狐陘,就能到達並州雁門郡的廣武城。

    昔日漢高祖與霸王項羽逐鹿天下,用酈生之謀“據敖倉之粟,塞成臯之險,杜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馬之津”,全據形勝之地,於是天下知所歸向。其中所謂“蜚狐之口”,即飛狐陘也。這一天下險要長過百裏,沿途絕壁森然,古人常疑唯有靈狐生翼方可飛越其間,以此奇險得名。

    飛狐陘東頭有一座小小的客舍。客舍位於群山之中,往北去數裏地就離開了太行余脈,進入代郡盆地。與客舍微不足道的規模相比,生意算得興隆,那是因為從峽谷中出來的行商旅人們多半都累得半死,寧願在這裏歇息一晚,明日再出發去代縣;而從代郡出發的行旅也多半都選擇在這裏休息一夜養精蓄銳,明日好全力以赴地翻越險峻。

    此刻,午時將至,客舍的後廂房炊煙升起,燒煮食物的香氣隨風飄蕩。住店的客人們大部分聚集在店門外紮起的茶棚下等著開飯,同時也躲避炎炎烈日的威力。

    道路盡頭,這時又有數騎行來。

    騎士有黑衣按劍者,有絳服寬袍者,俱都氣宇軒昂,不似尋常。

    片刻之後,騎士們在客舍門前下馬。一人大聲吩咐道:“店家!店家!快快取漿水來飲!若有吃食也取些來……另外將馬匹好好照應了。”

    店家早就引了夥計數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這漢子身材雄壯如山,一條胳臂便及得上常人腰粗,更兼頜下虬髯橫生、神情彪悍,店家乃是慣會鑒風辨色的,如何不知道貴客臨門?於是連聲道:“客人且放心落座,熱水飲食都是現成的,也有上等草料餵馬。”

    茶棚裏坐了將近二十人,已無立錐之地了。因而他們把馬匹牽到了路邊的疏林裏,就在樹蔭下席地而坐。

    過不多久,飲食茶水送到。

    此地雖然條件簡陋,端來的食物卻很不錯。除了蒸餅、水引餅之類主食,還額外奉上小碟裝的佐餐魚鲊。這魚鲊系用上等鯉魚所制,先將鯉魚去鱗去骨,切成手掌大小的厚塊,用細鹽搓揉入味,配以茱萸、桔米、烈酒等一同層疊放置在大甕裏,再用竹葉和菇葉密封,腌漬數日而成。入口鮮香醇美,堪稱佳肴。據店家所說,乃是此間獨家手藝,為別處所無。

    眾食客們正大快朵頤,忽聽茶棚裏一個貨郎打扮的少年喚道:“店家,這魚鲊著實美味,可否賣個十斤八斤的給我,帶了路上吃!”

    一個河北口音的矮個子悻悻道:“十斤八斤?若給你那麽多,我們這些商路往來的老客下次經過時哪還有如此口福?這魚鲊得用漳水特產的大鯉魚制作才算上品,可如今冀州戰火連天,誰還敢去那裏販賣水產。省著點兒吧,吃一點少一點咯。”

    此言一出,茶棚裏頓時驚呼之聲四起。冀州戶口繁盛,交通便捷,商業非常活躍。這些行商們很多都有往來冀州各地販賣商貨的經歷,其中很多還是冀州人。冀州居然遭到兵禍,這實在是個如雷轟頂的壞消息。

    那少年正吃喝得香甜,聽得矮個子這麽一說,驚得幾乎把碗脫手砸了:“什麽?冀州戰亂?我正要往南面去販貨呢,老爹你莫要唬我!”

    “唉……這位小哥,你出門前怎麽連局勢都不打聽清楚?”看那少年滿臉不信的神色,一名禿頂老者連連搖頭,提起褲腳,露出腿側一處可怖的傷痕:“冀州確實正在打仗,趙郡以南的各個郡國,舉凡清河、鉅鹿、渤海、信都等地幾乎都遭了兵災……百姓死傷無數、十室九空!半月前老夫在清河一帶躲避羯賊抄掠,不慎膝蓋中了一箭,將養至今還只能扶杖而行。你看這偌大的箭創,還能有假麽?”

    那少年慘叫一聲苦也,往後便倒。

    於是眾人七嘴八舌,都來談論冀州戰事。原來石勒賊軍掠奪鄴城之後旋即向東橫掃冀州,沿途燒殺擄掠。直抵樂陵後再折返往西,此刻正與兗州刺史茍晞、冀州刺史丁紹的兩路大軍鏖戰不休。這消息數日前已由王德帶給陸遙知曉,而行商們的動作畢竟要慢一些,這時才將消息傳到代郡。

    眾人驚惶談論的時候,那幾名騎士自顧吃喝著,並不參與。可惜他們聽力都甚好,縱然坐在外間,也遮攔不得零星言語隨著山風飄入耳裏來。

    那身材雄壯的虬髯青年忽然將碗筷一擲,長嘆一聲:“代郡素為北疆要地,多有英雄豪傑的事跡。昨日我聽文林說起,昔日趙國名將李牧在此滅婁煩、破東胡、降林胡,又沿著陰山修築長城,迫使單於奔走,十余年不敢靠近趙國邊塞。那是何等威風!何等豪氣!到如今,哪怕是身在北地,也免不了滿耳裏都聽見羯胡作亂的種種喪氣消息!”

    座中一名寬袍扶劍的青年顧盼眺望著東面起伏的群山和更遠處的河流、原野,悠悠道:“老薛既然說到李牧。你可知李牧的功績非止此也。其人戰功赫赫,力阻強秦、南據韓魏,東懲齊燕,於戰國亂世滔滔中一手扶保趙國不墮,堪稱是天下無雙的名將、大將。可惜先後兩代趙王昏庸,又有佞臣郭開惑亂主君,遂使英雄末路,數百年後仍使人嘆息感慨……李牧上承趙主父胡服騎射之英明偉烈,時當末世,猶不能自己。當今時局,卻不知何人堪為主父?何人又能勝過李牧,力挽狂瀾?”

    寬袍扶劍的青年自然是陸遙,而雄壯虬髯大漢則是薛彤。

    那日勇士堡會盟代郡各部時,東海王諭令傳到,以陸遙為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監代、上谷、廣寧三郡軍事。因此陸遙立足代郡再無阻礙,可謂名實兼副。然而這諭令中另有“其平北大將軍司馬之職如舊”的言語,那又是依舊將陸遙置於平北大將軍劉琨劉越石指揮之下的意思。

    於是陸遙連夜整理案牘,委派一名使者前往晉陽稟告。

    這時候溫嶠已然出發往彈汗山去了,如丁渺、薛彤、沈勁等大將,都要留在代郡整軍經武,以備不測。而邵續既要負責全軍庶務,又要著手征召代郡太守下屬的各級掾屬佐吏,忙得恨不得將一人劈作四五個來用。

    如此一來,使者的人選就成了問題。陸遙等幾番計議,才選定了攻陷代王城時從牢中解救的一個書生,姓熊名聰字文林的,令他勉當此任。

    陸遙數日來雖然集中精力於整編訓練部伍,但也深知此行意義非小,故而親與薛彤二人出面為熊聰送行,沿途又反覆叮囑,將他一直送到了飛狐峪口。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0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尾聲(二)

    熊聰今年二十四歲,其先祖熊橋漢末時為騎都尉,後裔流落北方,雖然歷代並無出仕者,但以耕讀為業,勉強算的當城一帶的晉人著姓。大約半年前,熊氏因瑣事與蘿川賊交惡,宗族多人被賊寇所殺,幸得陸遙率軍攻入代王城,救下余者性命。熊聰雖曾讀書,在胡風侵染的北疆卻哪來出仕的機會。而陸遙不僅對熊氏闔族有救命之恩,又將他提拔為從事吏,所以熊聰急於回報於陸遙,對於這次晉陽之行很是積極。簡單用過些膳食,他便辭別陸遙,帶著兩名扈從上路了。

    飛狐陘處於常山軍的勢力範圍邊緣,因而數日前溫嶠一行便遭到慕容龍城的劫持。但此刻這條道路自然是暢通無阻了,無須配備大批護衛兵卒。這條百裏險徑的對面乃是雁門郡廣武城,越石公廣武侯的封地在焉,自有駐軍接應。

    陸遙與薛彤目送著這名青年書生的背影消失在峽谷深處,這才撥馬回返。兩人一前一後地在山坡漫道上信馬由韁而行,幾名扈從騎士知趣地跟在遠處。

    這裏是山區和平原地帶的交界處,俯仰所及,但見山道兩側群峰對峙、郁郁蔥蔥,西面的太行群峰之巔,雖處盛夏猶有積雪不化,而東面的丘陵地帶隱約有樵夫出沒,忙於伐木取炭,再稍許向遠處眺望,就能看見草原似氈、阡陌相連、河水如帶,城郭屹立其間,極顯巍峨。

    這樣的壯麗山河完全處在掌控之中,一種強大的滿足感使得陸遙的心情豁然開朗。他扶轡行行止止,時不時駐足觀看,嘖嘖讚嘆,配上他的文士裝束,像極了得暇賞玩風景的士族子弟。

    但薛彤卻做不到陸遙那般。過了片刻,他忍不住道:“道明,咱們雖在代郡立足,但畢竟仍使越石公的下屬。你該多提點文林幾句,免得……”

    陸遙輕聲笑了:“無妨的。這一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誰會刻意為難一個小小吏員?何況,我們行事光明正大,本無不能對人言處。”

    問題不在這裏!薛彤嘆了口氣。

    他是陸遙最得力的副手,從大陵突圍之日起就建立起了兩人彼此信賴的情誼。陸遙的意圖他總能理解,並且也給予全心全意的支持。可這幾天裏,他總感覺有些趕不上陸遙的思路,他覺得陸遙變了,卻不知變在何處。或許日趨覆雜的局面對於薛彤這樣純粹的武人來說,有些太難看清了。

    今日他特意與陸遙一同為熊聰送行,便是為了找個機會和陸遙聊聊。偏偏他並不善於言辭,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正在猶疑的時候,卻見陸遙四處觀望一番,突然跳下馬來。薛彤連忙趕上。

    陸遙找了處山坳處的林間草地坐下來,伸了個懶腰:“老薛,你也坐。”

    以陸遙現下在代郡的地位,諸將校中能夠毫無壓力地與他並肩落坐的,除了那位生性憊懶的武衛將軍丁渺以外,也就只有薛彤了。於是薛彤老實不客氣地噗通一聲坐下。

    方當盛夏,雖有山風解暑,可在日頭下趕路,還是令人口幹舌燥。於是他又連聲喚侍從取水囊來,擎起水囊大口牛飲。清水從嘴角灑落,淅淅瀝瀝地灑在他橫生的虬髯上,灑在他的胸膛上,這樣的舉動頗顯粗獷,但卻反而凸顯薛彤率直的性格。

    陸遙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場景,讓他想起數月前與薛彤、何雲潛藏丹水山中養傷時的情形,那時候兩人也是這般坐在山坡上討論下一步該如何行止。當時對前途茫然不知所措的殘兵敗將,僅過了數月卻已執掌北疆一郡之地,世事之變幻莫測,委實叫人感慨。

    “老薛,你可還記得,我們在鄴城建春門與汲桑石勒惡戰的時候,盧志那廝許下偌大的官職,希望我與他一同扶助成都王嗣子,重占鄴城……”兩人靜靜地坐了半晌,便聽得陸遙徐徐道來:“當時我只覺盧志的想法荒誕非常。江東陸氏老幼數十口命喪於成都王之手,我陸道明與成都王,實在是仇深似海。彼人為何還敢這般提議?難道是在魏郡牢城苦受折磨,變傻了麽?”

    “待到之後盧志提出了破敵之策,我便明白了。取出成都王遺留的白虎幡,以此號令潛伏在汲桑軍中的成都王死士們,這確實是足以扭轉乾坤的奇謀,而且以當時的緊張局面,若非如此行事,鄴城難保。然而,白虎幡乃國家重器也,文武官員鮮有不識者。用之於戰場上萬人矚目的場合,足以坐實陸某與成都王余部有染的罪狀。盧志早已料定,使用白虎幡者必然被視為成都王一黨。”陸遙苦笑道:“東海王殿下對成都王素來忌憚非常,更以新蔡王司馬騰都督鄴城守諸軍事,對鄴城這個成都王經營多年的本據所在嚴加監控。源自於成都王余部的河北群盜作亂,殺死了新蔡王,某人隨即以成都王旗幡為號召,擊敗賊寇,安定鄴城局勢……這樣的故事傳到朝中,東海王會如何理解?只怕鄴城大火未熄,取我首級的密令已至,而洛陽的討伐大軍也將要出動了。”

    “這……”薛彤完全不曾想到在鄴城的殊死奮戰非但無功,反倒會引起如此惡劣的後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震驚地道:“這盧志真是可惡之極……可東海王果真會如此反應?”

    薛彤稍作猶豫,靠近陸遙低聲道:“咱們在伏牛寨的時候,不是與那竟陵縣主有些交情……”

    陸遙擺了擺手,打斷了薛彤的話:“公事、私誼,豈能混為一談。東海王殿下本系帝室疏宗,能夠芟夷群雄而有如今的地位,靠的是狠辣的征誅手段。你不妨計算下他手中有多少兄弟輩宗室親王的性命。對他來說,成都王乃是最可怕的大敵,凡是與之關聯的,絕不容絲毫寬宥。若他竟會因為竟陵縣主認得我們就心慈手軟,嘿嘿,那也做不到太傅錄尚書事了。”

    “盧志確實是條老狐貍,他是要迫使我出面整合成都王余部,與他攜手共抗東海王。畢竟士衡公當年曾為成都王麾下武人之首,官拜後將軍、河北大都督,或許江東陸氏的些許薄名,在盧志看來還有些號召力吧。”說到這裏,陸遙簡直不知道自己應該驕傲還是痛心才好,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十年以來,我大晉內亂不休,將好好的朝局禍害得天怒人怨,我當然無意如盧志所願,再去參與此等亂事。因而在鄴城戰事結束之後,我便忙於收攏兵力,整編汲桑降眾,並將盧志看管起來。同時我也向魏郡官員如羊恒、蔡克等人溝通,懇請他們向朝廷做出解釋。可當時畢竟忙亂,一時疏忽居然被盧志逃走了。此人既然脫身,以他的狡猾多智,必會在魏郡興起事端。”

    “所以我們才全速趕來代郡?”

    “代郡之行,首先是為了完成越石公的托付,但也確實是為了盡快遠離鄴城是非之地,以免又被盧志那廝兜進去……老薛你是知道的,若非我們警惕,半路上險些又為他所趁。隨後乞活軍的內訌,背後似乎便有人策動。唉,當時的局勢太過覆雜,實在是微妙難言。”

    在稍遠處的扈從騎兵們突然大呼小叫起來,原來是一只獐子不知為何昏了頭,從疏林裏竄出,直沖到士卒們眼前來。這是絕好的加餐食材,皮毛還可以用來制衣。眾人連忙彎弓搭箭,想要將它捕獲,頓時鬧騰的不像樣子。今日陸遙沒有讓何雲跟在身邊,而是隨意帶了幾名親兵。這些士卒們小的僅十六七歲年紀,大的也不到二十,正是愛玩愛鬧的時候,更兼都知道此時代郡已定,心裏俱都放松了些許,行事便失了規矩。

    眼看著他們亂哄哄的奔跑來去,陸遙連連搖頭,卻也不想苛責他們,自顧與薛彤對話。

    “在洛陽朝廷諸袞公眼裏,我們既在代郡大事攻戰,就等若洗脫了全部嫌疑。一來,若我們果然與成都王舊屬勾結,便絕不會遠離成都王經營多年的鄴城,而千裏迢迢地跑到這邊鄙北疆來。二來,成都王死後,其勢力星散零落。我雖收編其一部,卻毫不吝惜地將之投入在與胡兒的戰鬥中,任憑消耗……自古以來心懷異志者,可從不會有這般行事的。”

    “之所以在代郡掀起連場戰事,並非因為我陸某人貪求建功立業,實在是為了洗脫嫌疑,保全你我等人的項上首級而已。現在看來,代郡既入我手,溫太真在彈汗山便有所憑依;朝廷對我等也已然放心了,這便是一舉兩得。很好,很好。”陸遙微笑道:“如此說來,老薛你可明白了麽?”

    薛彤皺眉思忖了半晌,終於深深頷首:“原來如此。”他起身踱了幾個來回,忍不住又問:“可是越石公那邊……”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1
第一百四十章 尾聲(完)

    陸遙適才所說,解釋了他為何會在代郡采用如此強硬的政策,但並未能解答薛彤所有的疑惑。

    陸遙、丁渺等並州勇士三十人受越石公之命東出太行,原本是為了協調冀州,請兵威懾北疆代郡,以此作為溫嶠出使彈汗山時可以來的後盾。然而陸遙竟然直接攻取了代郡,他所做的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

    陸遙身為劉琨的部將、幕僚,是劉琨所舉薦的茂才,卻突然得到東海王殿下的青睞,儼然已成為擁有獨立軍政大權的一方豪強。他會以怎樣的態度面對並州劉刺史?甚至在他麾下出身於並州的將領們如何協調與並州的關系?既然要在代郡立足,就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向陸遙提出這個問題的。

    丁渺大抵是抱著不在乎的心態,他是冀州刺史丁紹之侄,又是深得越石公信用的大將,在他眼裏從來沒有這種雞零狗碎的小事。以溫嶠的敏銳,想必對此有所預料,但他正面臨著彈汗山祭天大典,實在無暇分心於此。至於邵續,這位安陽名士正被繁雜的政務糾纏,忙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再或者沈勁等人,彼等囿於眼界見識,根本想不到這一點。如此一來,會因此而憂慮、並且直言不諱的也只有薛彤而已。

    尤其是在薛彤無意中了解到越石公對陸遙的觀感並不如表現的那樣單純之後。

    薛彤的擔憂反倒使陸遙感到欣慰,從某種角度,這恰恰是薛彤作為副將的價值所在。他正想借此機會,與這名值得信賴的助手好好交流一番。

    陸遙笑道:“老薛多慮了,我們與晉陽沒有問題。這次讓熊文林走一趟,足夠了。”

    “道明的意思是……”薛彤精神一振。

    “老薛,你註意過東海王舉薦我擔任的職務麽?”

    “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監代上谷、廣寧郡軍事。這是兼管軍政大權,足以威行北疆的重職。”

    陸遙頷首,又問道:“那麽,老薛你以為,我果然堪受此任麽?”

    這話問得未免有些刁鉆,尤其身為下屬者,更難回答。正常情況下,似乎只需要適當的恭維一句就可以了,然而薛彤知道陸遙不需要那些。數日前這個任命被公布的時候,陸遙的部下們無不因為那任命而驚喜莫名,這驚喜就已經說明了答案。

    薛彤露出慎重的神色,慢慢地道:“以我愚見,以道明之才力,足以勝任而有余。然則以道明的聲望而論,似乎略有不足。”

    “哈哈,老薛你說的沒錯!”陸遙啪地拍掌:“你、邵公、老沈、劉遐等,乃至劉飛、陳沛之流,都是有文武殊才的俊彥人物,得諸君襄助,我自信足以在北疆有所施展。然而朝廷用人,素來只重世胄,近年來得以擢升高位者無不是豪門大族人士……陸遙不過是江東降人之後、斧鉞之余,又出身於行伍,本當受到高官的蔑視才對。朝廷何以重視如此,東海王又何以獨獨厚愛於我陸遙呢?”

    “呃……”薛彤再次壓低嗓音:“莫非是竟陵縣主?”

    薛彤一直很看重在太行山中與縣主一行人並肩作戰的交情,他甚至曾經以此為理由,勸說陸遙前往洛陽去發展。考慮到身負東海王舉薦文書前來代郡之人,乃是竟陵縣主的護衛首領王德,薛彤做出這樣的猜測實在是理所當然。

    “老薛……老薛……”陸遙擡手扶住額頭,打斷了薛彤的揣測。與薛彤完全相反,陸遙從來不曾將縣主那女人放在心上,他考慮問題的角度也由此不同:“我們必須把眼光放遠,再放遠!”

    陸遙站起身來,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膛:“我是江東士族之後,本非中原世族一脈。此前曾在成都王麾下效力,也是難以抹煞的汙點。如今,昔日縱橫大河南北的汲桑賊寇精銳和成都王舊屬的死士,都歸屬於我的部下在北疆作戰;而朝廷的力量卻被石勒牽制在冀州南部動彈不得。”

    “在這樣的情況下,洛陽的那群家夥迫切地希望北疆安定。當然,他們能拿出手的,不過是幾個官職而已。這就是我為何能獲得如此重用的原因。但與此同時,他們又不希望我在北疆太過順利的立足,因而這幾個職務也可說是蘊含深意啊……”陸遙毫不掩飾自己口中的譏諷之意:“薊城有驃騎大將軍,晉陽有平北大將軍,我這個鷹揚將軍該聽誰的?代郡既屬幽州,太守當服膺刺史之令,然而我既然監代、上谷、廣寧三郡軍事,上谷廣寧二郡的幽州兵馬是否真的能受我監察呢?再想想東海王諭令中最後一句,平北大將軍司馬之職如舊。在獲得了代郡之後,我依然是越石公的僚屬麽?在這樣的局面下,萬一拓跋鮮卑有所異動,我該向誰求援?若與段部鮮卑矛盾激化,幽州刺史能否秉公處斷?”

    “我有些糊塗了,道明……”陸遙連串的問題就像是一次次重擊,將薛彤打得有些發楞。他緊追著陸遙走了幾步,語氣遲疑而又帶著幾分憤怒道:“你是說,朝廷刻意使我們與幽並二州陷入沖突糾葛之中?”

    沙場征戰的將士們,最不能容忍、最痛恨的就是這種行為。此等蠅營茍且的盤算之下,究竟把將士們為大晉所付出的血淚當作了什麽?

    “正是如此。”陸遙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老薛莫要著惱,這只是朝廷慣用的手法,其可謂一石三鳥,並非單獨針對我們。你看,薊城的王浚依靠鮮卑人的力量雄踞北方,素來桀驁不馴,雖名義上尊奉朝廷,其實無異於割據。東海王對幽州鞭長莫及,只能假以高官顯爵來安撫。此番冀州兵亂,王浚身為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卻擁兵不動,想必也引起了東海王的不快。如果獨立行事的代郡能對薊城有所牽制,朝堂諸公都會樂見其成。而另一方面,越石公在晉陽以疲敝之眾擊破匈奴十萬雄兵,威聲震動天下,又與拓跋鮮卑西部結盟,是得胡騎之力同於王浚也。為此,對越石公麾下得力的將領特別提拔,擢升至獨當一面的地位,這也是用人之道。提拔一個代郡太守,就使得幽並二州同感糾結,東海王幕府中顯然有聰明人在啊,哈哈,哈哈。”

    陸遙看著臉色深沈的薛彤,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明白了麽?想要在北疆站穩腳跟,我們將面臨難以預測的覆雜局面。拓跋部、段部、幽州王浚,都需要我們提起十二萬分精神來應對的。相形之下,晉陽那邊已經算不上什麽問題,以越石公的英明,哪裏會看不清這小小伎倆?老薛你不用太操心的。”

    原來所謂的“與晉陽沒有問題”,是因為其它方面問題太多麽?

    由於奪取代郡而帶來的喜悅突然就消失無蹤,薛彤只感到肩負的壓力沈重,不禁搖頭苦笑。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2
第三卷 攬轡命徒侶 第一章 定制(上)

    永嘉元年,這個釋義美好的年號絲毫不曾提振大晉王朝的國運。雖然登基不久的前任豫章王司馬熾竭力振作,可四方亂事在永嘉元年裏,愈發洶湧起來。

    僅僅在永嘉元年的上半年,飛報至洛陽的噩耗就多如雪片:

    益州李雄自稱成漢皇帝,定都成都,劍閣以南的沃野千裏,都不覆為朝廷所有。

    秦州流民鄧定劫掠漢中、巴西,驅趕巴西太守張燕、漢中太守杜孟治,據南鄭而反。

    割據荊州的強豪陳敏雖然最終授首,可是其舊部遍及江漢之間,依舊無日不戰。

    青兗二州的巨寇王彌攻略州郡,自號征東大將軍,長廣太守宋羆、東牟太守龐伉先後遇害。

    河北賊寇汲桑石勒攻陷鄴城,斬殺宗室親王。石勒又橫行冀州,硬生生將天下資財所出的河北膏腴之地打成了片片廢墟。

    在這時候,久懸域外的代郡得以收覆,真的成了難得的好消息。

    但身在代郡的陸遙並沒有為此特別歡欣鼓舞。

    代郡初定,各項事務千頭萬緒,繁雜到令人難以想象。陸遙和薛彤都是公務纏身,好不容易才偷得半日閑暇,送別熊聰之後,兩人都不敢多做耽擱,很快就縱馬回歸。若是在外逍遙太久,別人不說,邵續邵嗣祖只怕要看著手中積壓的卷宗吐血了。

    從飛狐峪深山裏出來,沿著祁夷水一路向東。從丘陵地帶眺望時,只覺河山壯麗,待到走近,卻又是另一回事。眾人沿途經過的,都是旬月來往覆作戰的戰場。許多烏鴉不知從哪裏飛來,它們刺耳地叫著,在堆積的屍身旁亢奮地撕扯或啄食腐肉。或許是吃的太多了,哪怕是陸遙等人的騎隊呼嘯而過也不能將它們驚飛,只是撲棱著翅膀,扭動著肥碩的肚腹往稍遠處蹦跳幾下。

    除了烏鴉,還有野狗成群結隊地出沒。這些骯臟的動物甚至連周身的毛發上都沾了人血和零碎的肉塊。當清掃戰場的降卒將屍身拖走的時候,還會有特別暴躁的野狗狺狺狂吠幾聲表示不滿。

    在各處戰場上,晉軍軍官帶領成隊的降卒和壯丁奔忙如蟻。他們將會在最短時間內分辨屍身並加以不同的處理。如果是敵人的,那就往大坑裏一扔,深埋了事。而若是陸遙的部下們,則會得到白布裹屍和用心搭建的墳頭,最終還將由所屬隊伍的主將來親自主持祭奠。如今乃是夏秋之交,天氣依舊炎熱,這麽多的屍身若不能盡快處置,很容易引起疫病流行,因而陸遙三番五次地分派了許多俘虜來做這件事。但前期戰局緊張的時候,主要精力都擺在搜羅尚堪使用的兵甲器械方面,這時候才能夠著手來分辨和掩埋屍體。

    根據邵續初步計算,這幾日的戰事至少造成了代郡胡族超過五千人的傷亡。如果考慮到祿官派遣來的騎兵盡數戰死、慕容龍城又在常山大開殺戒的話,區區數日間,這北疆彈丸之地的死者只怕要超過萬數。

    這樣的數據,這樣的場景,陸遙等人早就習慣了。能夠看到這樣的景象,已經是勝利的結果;如果戰鬥失敗,他們自己都會與那些殘缺不全的屍身共眠一處。他們縱騎穿行於屍身之間,有時候馬蹄從混合著血肉的泥濘中踏過,絲毫也不顧忌。

    大約奔走了三個時辰,陸遙等人在天色黯淡前趕回了蘿川。

    代郡各地雜胡首領昨日在勇士堡大營參加會盟之後,便陸續散去了。陸遙既然得東海王舉薦為代郡太守,想必段部也不敢再有什麽輕舉妄動。因而陸遙遣軍回返,在蘿川正式立定腳跟。這片寶地水草豐茂、易守難攻,是足以取代代縣舊城,作為朝廷在代郡統治中心的所在。陸遙的代郡太守府,便設在俯瞰蘿川平原的代王城裏。

    這座太守府,就是原先蘿川賊盤踞的塢堡。因為時間倉促,還顧不上作什麽大規模的改造,只是將近代以來賊寇們毫無規劃地建設起來的營壘都拆除了,重新擴開了南北向的大路,沿著道路兩旁樹立軍旗,勉強恢覆了幾分代國國都的威嚴。

    此刻太守府裏已經熱鬧非凡,擁有隊主以上職務的晉軍將校百余人正聚集在太守府的大堂上大吃大喝。上一次在此處聚會的時候,他們剛剛歷經苦戰攻下代王城,此刻卻已經名正言順地成為了代郡的主宰。人還是這些人,酒菜也並不特別豐盛,更沒有女樂陳設,但每個人的心情卻大不一樣了。

    “能一舉芟夷群胡、蕩平代郡,諸君功莫大焉!我陸遙十分感激,敬諸位!”陸遙率先起身,走向一班武將身前,高舉酒杯一飲而盡。他素不擅飲,難得做此豪邁姿態。皆因杯中酒液乃是漢法釀造的,也不知邵續從何處尋來。陸遙又偷偷往裏兌了水,雖然口味寡淡,卻比之前不得不飲的胡兒潼酪要清爽甘美的多。

    “謝將軍!”以丁渺、薛彤為首的眾將同時起身,雙手捧杯幹了。陸遙又轉而向位置靠後的隊主們走去,一一敬酒,誇讚他們的功勞和武勇,一時間大堂上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道明啊!道明!代郡已經平定了,但你可是監代、上谷、廣寧三郡軍事啊,光占著代郡算……算什麽事兒?咱們得往東去,拿下上谷和廣寧才行!這叫什麽?嗯……實至名歸!”沈勁似乎在酒宴正式開始之前就有些喝高了,他搖搖晃晃地走來,張口噴出滿嘴的酒氣和酪漿的酸氣。幾乎要讓陸遙暈倒。

    陸遙、薛彤、沈勁,都出身於昔日的並州軍。三人在軍中俱有聲名,以勇武才幹而論,足以為領兵大將。但直到並州軍在大陵覆滅,官職較高的陸、薛二人不過是軍主,沈勁更只是越騎校尉陳永部下騎督而已。

    究其底細:陸遙非是兵家出身,從軍時日既短,更需隱瞞身份,能夠數年間升為軍主,已算的極其快速。薛彤的性格剛正,為人處世更是嚴肅,這大概與河東薛氏的家風有關,卻與擅長搜刮錢財、阿諛官員的同僚們不合拍了。而沈勁這廝……他作戰勇猛、為人豪爽,深得部下們的愛戴,但他又言語無忌,行事單憑意氣,時常得罪上官而不自知,時常敗壞局面而不自知。

    昔日初入晉陽軍時,他在城門毆打衛軍,幾乎迫得陸遙與劉演火並。又曾在郭氏塢堡與高翔合謀,安排了美女色誘陸遙。前番鄴城時,也是沈勁意氣風發地要去嫖娼,結果在紅袖招裏得罪了新蔡王,幾乎害得一行人都瘐死在魏郡牢城裏了。

    這幾件事情,若說陸遙完全心無芥蒂,那是不可能。但陸遙時常告訴自己,用人當取大節,不要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責怪大將。何況沈勁弓馬嫻熟,驍勇無匹,確實是難得的猛士,立有許多戰功。

    眼下此君喝得多了,又開始胡言亂語。上谷、廣寧二郡,的確是在陸遙職務範圍之內,但此時關系重大,牽扯到各方各面的因素,實在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間討論。

    本朝承襲曹魏制度,將軍號只是虛化的名譽稱號,而都督諸軍事才是具體的軍事管理職權範圍。比如新蔡王司馬騰以車騎將軍號都督鄴城守諸軍事,幽州王浚以驃騎大將軍號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皆此類也。陸遙所得的“監代、上谷、廣寧三郡軍事”與鷹揚將軍號相配,在地位上、權限上,較之於“都督諸軍事”要略次一等,管理範圍也局限在幽州西部、往日為朝廷勢力所不及的代郡、上谷和廣寧。

    三郡同屬代地,從地理條件和軍事的角度,理當納入統一管理。可代郡倒還罷了,上谷和廣寧鮮卑人密布,都是從屬於段部鮮卑的附從部落。陸遙縱有名義,也難以越過遼西公段務勿塵去指揮他的族人,更遑論取得二郡軍事權力了。

    正如陸遙向薛彤分析過的,朝廷雖然衰微,但袞袞諸公的政治手腕猶在,彼等通過簡單的人事任命,便能迫使地方政權彼此顧忌。眼下給陸遙的職務,其間便多有礙難之處,非輕易可辦。

    陸遙不願意在飲宴場合奢談此類微妙事務,故而淡淡地笑了笑,把沈勁推得轉了個身:“這事還早呢,今日不談。老沈啊,你不是賭咒發誓,今日要將劉正長灌倒麽?怎麽跑我這裏來了?”

    “哦?是麽?我竟然發過誓了?要灌倒劉正長麽?啊,道明你放心吧,我必定大破劉正長,不勝不歸!”沈勁憨態可掬地拍拍胸脯,往劉遐的方向大步去了。

    眼看這情形,附近眾人無不哧哧發笑,跟過去看熱鬧。

    皆因劉遐雖然年少,卻得陸遙青眼,更兼他確實作戰勇猛過人,故而迅速被擢升為僅次於丁渺、薛彤和沈勁的大將。前些日子忙於作戰時也還罷了,此刻飲宴場合,不少將校便將心中三分羨慕、三分佩服和剩余的嫉妒之情都發泄出來,紛紛去尋他道喜,已然灌得他昏天黑地。

    就連丁渺也混在敬酒的人群中,這回沈勁再興致勃勃趕去,只怕今日難以善了了。

    眼看酒宴的中心突然就轉移到了大廳的另一頭,陸遙返身落座,將酒杯另行放置:“嗣祖先生,卻不知這數日來的繳獲,統計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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