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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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定制(中)

    這些日子陸遙的軍力膨脹,各族精銳歸於其下,猛士雄兵濟濟一堂不必多說。然而北疆畢竟文風不盛,短短數天裏並不曾搜羅到什麽有真才實學的文人,因而軍中庶務仍然仰賴於長史邵續一人而已。

    須知陸遙兼跨軍政兩途,又是一軍孤懸於外,較之昔在晉陽時,環境陌生了許多,而種種繁雜事務何止多了十倍?舉凡籌集糧秣、分配物資、調撥軍械、組織民夫之類,真是千頭萬緒。同時面對上百名目不識丁、言語不通、超過手指數量的數字就說不清楚的粗鄙胡兒,還要一一清點他們所提供的物資該有多麽艱難?這樣的情形想想都會讓人汗毛豎立吧。

    好在邵續絕非靠著家世門第、談論玄虛坐致公卿之流。他曾經做過郡縣之長,積累過切切實實的治政經驗,不僅處事手段嫻熟周密,而且極有捷思。他隨軍奔行於代郡各地,每日只休憩一兩個時辰,帶著幾名勉強識文斷字的吏員清點、統計、抄錄、分派,處斷事務無不如意,硬生生地將局面維持了下來。能夠做到這種地步,莫說是陸遙對他大加倚重,眾將也無不佩服。

    此刻邵續就在陸遙右手邊第一席落座。雖然最近始終在與士卒、胡兒們打交道,他依舊是寬袍小冠,一副士人風範,倒是眼下嘟嚕著嘴努力撕扯牛腱的樣子,委實有失體統。聽得陸遙發問,邵續擦了擦汁水淋漓的胡須,也不去查找賬冊,隨口答道:

    “近日繳獲大致如下:各類刀劍千三百件,矛戈四百余,皮甲二百二十套,角弓四十副。這其中的半數,已經預定要發放至各軍以彌補戰損,殘破兵器甲胄之類,已勒令匠人盡快予以修覆,預計半月之後又可提供各類兵甲千余。當前各軍的箭矢嚴重不足,但庫藏余量也不過一萬兩千余支,匠人制作的速度也有限,故而有些為難。”

    畢竟北疆貧瘠,這當然不算什麽好消息,但也在陸遙預料之內。陸遙點了點頭,又問:“其它糧秣物資呢?”

    邵續欠了欠身:“尚未清點完畢,然糧秣當倍於旬月之前,牛、馬、畜類無算。”

    陸遙又點點頭。十日前,二人也是在此計算物資存量,當時陸遙很為攻破代王城後的繳獲欣喜了一番。如果現今掌握的糧秣能夠倍於那時,相當不錯了。更不要說還有來自於闔族覆滅的零散雜胡人眾的,難以計數的牛馬牲畜。為了放牧那些牛羊,幾乎已經完全占用了蘿川周邊的幾個草場。

    “只是……”

    陸遙知道邵續的意思,他接過話頭,快速地報出了昨日邵續統計出的另一組數字:“只是如今我們直接掌握鐵騎七千,晉人的民戶三千九百戶,胡兒二千七百余落,數量是旬月前的五倍之多。與之相匹配,則糧秣物資又顯得緊張了。”

    代地本是北疆荒僻之所,胡人勢力極盛,歷年來都有漢家流民為了躲避捐稅而托庇於胡族的,以至於國朝太康年間統計整個代郡的戶口數,不過三千四百戶而已。但此番陸遙攻伐代郡,將許多不肯順服的雜胡部落一一覆滅,不僅搜括出了大量隱匿戶口,招降的胡人更數量更是龐大。這樣規模的軍民人數,哪怕沒有戰事,每天吃、喝、訓練所消耗的也不是少數。陸遙既然身為代郡太守,總得有個長遠打算,坐吃山空不是辦法。

    邵續將身體前趨,鄭重地道:“我曾聽說,接則事猶成,豫則禍不生。雖然眼下局面維持一兩個月不成問題,但下一步呢?軍事以外,民政該如何行事?如何才能真正地紮根於代郡?恕邵續冒味,敢問將軍可有謀劃?”

    “雖有些粗淺的想法,卻不知是否妥當。此事,還須得邵公指點。”陸遙坦然道。無論是在穿越前後,陸遙都從來沒有做地方官的經驗,雖然對日後的發展有了些初步規劃,卻不能保證是否合宜。為了避免自己一廂情願地制造出脫離實際情況的空中樓閣來,他十分期待邵續能提出有效的建議。

    而邵續果然不負陸遙所望。

    他將手掌覆在案幾上,沈聲道:“在邵某看來,下一步行事,不外乎三條。曰理民,曰用民,曰撫民。”

    “便請邵公細細說來。”

    酒宴上的喧囂似乎突然間安靜下來,陸遙的耳中唯有邵續信心十足的言語:“所謂理民,一者,張理人道,明辨種類也。代郡軍民依附於將軍者,五千余戶。其中,堪為吏戶者多少?堪為兵戶者多少?堪為匠戶者多少?堪以務農者多少?堪以放牧者多少?這些都需要盡快分辨清晰,按照各自的擅長和需求,給予妥善的安置,從而使之發揮適當的作用。”

    巨大數量的依附民眾在此,簡單地用軍令來約束壓制是不行的,必須將之納入到政治、軍事、經濟各個方面,以形成擁有生產能力的體系,組成固定的糧餉來源。但代郡胡漢雜處,民眾之間的差異性十分明顯。譬如胡兒不擅耕種,漢民不擅放牧,兼且此地民風兇悍、好戰輕死……如果胡亂安排,不僅事倍功半,且有激發矛盾之虞。這就需要盡快對下屬民眾加以深入、細致地整編,摸清他們的背景,在此基礎上,才能著手展開下一步的安排。陸遙連連點頭:“邵公所言極是!還請繼續講述!”

    “理民之二者,招賢納才也。治政當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然而代郡淪入胡族之手數十年,士族雕零殆盡;太守以下,令、長、掾屬皆無可用者,仿佛身與指之間無臂相連。”說到這裏,邵續不禁連連苦笑。這幾日他忙得腳不點地,幾乎恨不得將自己劈作三五瓣來用,便是拜此所賜。若是長期這麽下去,便是鐵打的筋骨也堅持不住:“非常之時,當應以非常之策。還請將軍頒令招賢,從速簡拔吏員、僚屬。不拘出身、姓族,凡有一技之長、一得之見者,皆量才授用,裨以充實幕府。”

    這話乍聽有些勁爆,難道是要從此唯才是舉,不拘家世麽?陸遙楞了楞,很快反應過來。邵續雖然通脫,但其父、祖皆為朝廷高官,本人乃是魏郡安陽的士族領袖、河北名士,怎會輕易拋卻門第之見。他所主張的,只是大幅度降低底層官吏的錄用資格,以盡快將民眾納入管理中去。真正地位較高的地方官員和重要僚屬,自然不會隨意擇人。

    講求士族門第乃是當時的常態,這樣的風氣自漢魏延續至今,也有其獨特的存在意義。陸遙不必也無意去刻意反對,但他倒不介意把邵續的意見稍稍再推動一把。須知胡人數十年肆虐,使得代地的漢人豪強、士族遭受到了重大打擊。在陸遙內心深處,甚至隱約覺得這是替他作了大掃除一般,有助於他這個新任代郡太守毫無顧忌的任用心腹,將軍民直接掌控在手。在此條件下,如能借著舉薦人才的名義網羅代地英傑於彀中,正有一舉兩得之效。

    於是陸遙拍手道:“正當如此。邵公可記得魏武帝的招賢令?‘伊摯、傅說出於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可見才能之士未必不出於寒素呀。若代地果有賢才,莫說區區吏員之流,便是令長、掾屬,又算得什麽?”

    這是將招賢納才的範圍大大擴張了。若是在中原某地作此言語,只怕便會引發出勢族的攻訐來。但既然是在孤懸域外的北疆,又處篳路藍縷、諸事草創之際,邵續也無可無不可。他哈哈一笑,向陸遙躬身施禮:“將軍氣魄過人,邵某佩服。”

    “很好!很好!邵公,你所說的理民二項,都合乎我的心意。”陸遙歡悅道:“那用民和撫民,又是什麽?”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3
第三章 定制(下)

    “代地俗儉風渾,果於戰耕,加以土息健馬,便於馳敵,自古以為出則勝、處則饒。然而此刻大批軍民在此,每日的衣食住用都消耗巨大,故須得驅使民眾務農,以求有所封殖,充實倉廩,此即所謂用民也。邵某以為,用民的方向,重者有一,急者有一。”

    這用民,便是組織民眾投入生產建設了,陸遙忙於軍務,對這方面確無什麽好主意,而邵續卻說有重者、有急者,似乎胸有成竹。陸遙首先憂慮的是當下的青黃不接,於是道:“請邵公先言急者。”

    邵續以手指蘸水,在案幾上畫了條蜿蜒的弧線:“將軍請看,這是東西向橫貫蘿川平原的祁夷水。”他又在弧線兩面,各劃了幾個圈:“原先盤踞在此的蘿川賊眾等,多年擄掠漢地流民為農奴,強迫彼等從事耕種。這些便是祁夷水畔可供農作的田地,共計田莊十一處,占地不下三萬畝。這些田畝以旱田為主,種植谷黍稷粱之類,雖因戰事而荒廢,但畢竟時日不長,只需及時除草覆耕便能保障出產。”

    “至於恢覆生產的方略,莫如屯田:在太守府之下,設農曹,專事耕桑事宜。農曹吏巡行各地,審土地之宜,分派民眾為屯田客;五十丁為一屯,設典農司馬,以通曉農事的老卒領之。近日擊破胡族,得牛、馬甚多,可以官牛供予耕作者。至九月收獲,公收其六,四分入私,哪怕以畝產一石的最低限計算,到秋收時也有一萬八千石以上的糧食入倉,足以養兵。”

    直接推行屯田之法,將土地收歸公有,而將手中掌控的流民盡數充作佃農,這是能在最短時間內聚集起物質資源的方法。陸遙深以為然,但是……

    “代地新定,人心多懷疑慮,數千戶的百姓家人多寡不均,資財貧富不均,似乎難以一並歸為屯田客?另外軍戶的情況又有不同,該如何處置?”

    屯田是有效的辦法,但具體執行起來,不能簡單的一刀切了事。民眾之中原本貧賤不能自立的倒也算了,原先稍有家產資財的,必然不會甘於長久為人佃作;又有家族規模較大的,或可憑借著人丁數量控制民屯,這又為陸遙所不喜。而士卒的家屬在屯田過程中是否應當有所優待?這也是必須考慮的問題。這些情況、問題如果沒有良好的解決方案,民眾就無法安心種地,陸遙的控制區域就必然多生事端。

    邵續微笑道:“將軍果然明察。若我們僅僅據有一個蘿川,確實難以應對。但您身為代郡太守,所有的問題就迎刃而解。這幾日我往來代郡各地,目睹廣昌、當城、代縣等處尚有許多無主田莊,雖然大多荒廢甚久,不如蘿川經營妥善,但面積不下數千頃。我們可以公告全體軍民,待到秋收之後,將對那些田地做出分配。位於軍事要隘附近的田地,可以劃為軍屯;有功將士可以得到田地賞賜;後繼的若有流民,可以自行開墾定居;無意屈身屯民的宗族大姓,也可逐步遷出。這樣一來,軍戶、民戶都感到有更好的前途,就會心滿意足了。”

    這果然是兼顧了農桑產出和穩定人心的辦法,而且也確實足以解決當前急務。但這些民政事務,對陸遙來說實在有些陌生。所以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再慎重考慮一下。並未立刻就表示同意。

    “邵公不妨再說說,何謂重者?”

    “禹貢中說,如今的幽州之地厥土惟白壤,厥田惟中中,自古以來都不是什麽良田沃土。範陽的督亢之地更是眾流壅塞成大片沼澤。但到了戰國時,燕國興修五十裏督亢渠,使得督亢之地化為良田,燕國恃此與中原爭衡,並為七雄之一。前魏嘉平年間,又有鎮北將軍劉靖督軍士千人,導高粱河、修廣戾遏、開車箱渠,自薊西北至昌平,東盡漁陽、潞縣,灌田萬有余傾,三更種稻,邊民利之。時至今日,那驃騎大將軍王浚為政苛暴,卻能縱虎騎千萬而物資供給有余,據幽州半壁而稱有天下強豪,全賴督亢舊渠與廣戾渠的余蔭。”

    邵續先前在案幾上劃出的圖案已經風幹了,他重新蘸了水,將祁夷水和周邊地形一一標明:“代郡乃良馬勇士所出,正可為建功立業之基。吾亦知將軍常有廓清四海之願,非徒自滿於區區二千石者。然而,漢時晁錯曾言,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無論我們下一步有何舉措,僅僅依靠代郡區區萬頃旱田是不夠的。所以,務請將軍舉眾興修水利,這才是用民之重者。”

    他將案幾上的餐具、酒具之類叮叮咣咣地推到角落,蘸水繼續指畫,沿著祁夷水增添了許多線條,密密麻麻地猶似蛛網:“將軍請看,如能在祁夷水上遊築陂當水,再於河道左右分挖小渠,分流河水以供灌溉,則可將蘿川平原盡數化為膏腴之地,用之耕作,可覆種麥、谷,畝產達四石以上!”

    “哦?”陸遙委實不曾想到邵續對水利亦有心得,他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到案幾前仔細觀看:“畝產四石?蘿川之地如能盡數開墾,兩天何止十萬畝?若都能畝產四石以上,那便足以供給十萬大軍,哈哈!哈哈!”

    邵續向陸遙俯身,一字一頓地道:“漢時,定遠侯班超麾下大將、敦煌人索勵曾集漢家兒郎數千,橫斷河濱,雄踞樓蘭,又於樓蘭大田三年,積粟百萬,遂能平通漢道,斷匈奴右臂,威服三十六國。代地與冀、並州相隔千山萬壑,一如孤懸域外,臨三面強胡,百姓雖然久困於夷狄苛酷,卻懾於彼等兵戈之利,尚未能全心支持朝廷。以邵某看來,其形勢仿佛西域。故而,敢請將軍效法先賢故事,用民於耕桑水利,先使代地富強。此乃政事之中最重者也。”

    這番言語一出,陸遙面上喜色卻突然斂去。他陷入了長久的沈默之中。

    陸遙雖非擅於辨析玄理的風流名士,卻也能聞弦歌而知雅意。他想象得到,在邵續的眼裏,自己雖然出身世家大族,但畢竟起家於行伍,殊少文教。近年來,經歷連場惡戰而得高位,行事更未免偏向猛鷙剛硬一路。自入代郡以來,陸遙對內嚴刑峻法,對外殘酷殺戮,也坐實了邵續的這個看法。所以他才會在這時候提出諫言,希望陸遙這位新任的代郡太守,能夠偃武修文,暫緩征戰之事,而以民政為先。

    這建議沒有錯,如果想要做一名有所作為的封疆大吏,正該如此才對。可是,自己能按照邵續所擬定的道路去走,陸遙完全沒有辦法保證。他只能深深嘆息:哪怕如邵續這等具有真知灼見之人,也無法預料到大晉王朝將會面臨怎樣慘烈的崩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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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定制(續)

    陸遙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準備應對即將來臨的大亂世,因而邵續所建議偃武修文之法,決然不可。他不僅不會偃武修文,而且還非得竭盡全力去大擴軍、大練兵、大擴張不可。這兩個截然相反的施政方向基於對未來形勢的不同判斷,實在無可爭辯處,只有待事實來證明。但他也深知邵續所說的,本身並無不妥,便如後世“高築墻、廣積糧”之策,雖無一時的利益,卻自有其長期的重要影響在。

    他端詳著邵續用酒漿劃出的水系圖,細細盤算如何在軍事與民政之間取得平衡。邵續對這個水利工程顯然是下了功夫來設計的,繪得十分詳細。大致看來,堰塘、溝渠、水池密布於祁夷水兩岸,這工程量著實不小。如能完工,想必足以將蘿川建設成塞上江南一般的良田沃土。說不定,後繼還能引入更高產的農作物,進一步提高畝產。依托著整修過的水道,或者還可以建設水車、水磨、水碓之類的大型工具,甚至……水力鼓風機?水力錘鍛?

    陸遙猛地一拍腦袋,水利只是初步,水力的運用才是關鍵!

    身為穿越者,陸遙卻可恥地不擅長格物致知之學,皆因多年職場庸碌生涯,已然迫得他將絕大多數理科知識還給學校了也。可畢竟陸遙也是十余年寒窗苦讀下來的,基本的科學概念還是有點。此前數月奔波於各地,身陷戎馬倥傯,他委實不曾想到這些方面,眼下邵續既然提出了蘿川的水利系統,他立刻就眼前一亮。

    雖說對這些水力機械的具體結構如何一竅不通,但粗略想來,左右不出於齒輪傳動、勢能動能轉化之類基礎常識,只要自己講個大概,令工匠去具體研制便是。想到水利建設對農業、手工業、制造業的巨大作用,想到更多的糧食產出、更高的勞動生產率、更精良的武器軍械,陸遙簡直要跳腳了。

    “嗯……嗯……很好!”在拼死作戰無數次之後,這是終於開啟種田流的節奏麽?數月以來篳路藍縷的積累,眼看就要到量變向質變轉化的時候了?陸遙有些急不可待,言語中透著十分迫切:“此事需要多少人工、多少時日,請邵公盡快擬一個條陳出來!我們倆再仔細謀劃清楚,各處細節都提前核定,待秋種之後,即便施行!”

    “是,請將軍放心。”

    “好!好!”陸遙應著,轉身回座。大概一時腦子裏想的太多,沒有註意腳下台階,他一腳拌蒜,幾乎趔趄倒地。

    陸遙的態度落在邵續眼中只怕有些古怪。前一刻還是滿不樂意,後一刻便興高采烈,這也太不莊重了。原本在飲宴場合中商議公事就有些不妥,行為又如此輕佻,唉,果然是在軍中太久,忘記了士人風範麽?若在平時,邵續只怕會這麽腹誹幾句,但此刻,陸遙所表現出的喜悅心情卻也深切地感染了他。

    今日邵續所說的“理民”、“用民”、“撫民”三事,“撫民”尚未說來,而前兩事都已得到陸遙全心全意的支持和接納。邵續身為出謀劃策之人,頓時受到了極大的鼓勵。自古以來所謂君臣相得,也不過如此了吧,邵續對自己說。

    他深深俯首,借以掩飾有幾分激動的情緒。

    身為魏郡安陽邵氏一族族長的邵續,自幼博覽經史、妙解天文地理,常懷大志。然而自出仕以來,邵續宦途多舛,往往不如人意。先為成都王參軍時,因勸諫成都王發兵與長沙王司馬乂內訌而得罪。成都王事敗後,邵續輾轉投往兗州刺史茍晞處,卻不得重用,僅僅得授沁水令。這任命簡直是個笑話,沁水乃司州河內郡下轄一縣,兗州刺史何時能委派官吏到司州了?沒奈何,他被迫棄官歸家。而由於曾經在成都王麾下效力的背景,坐鎮鄴城的新蔡王也從不曾將他放在眼裏,於是邵續便只能安心做個悶頭不出的田舍翁了。

    鄴城大戰之後,邵續來投靠陸遙,其一是為了感激陸遙擊殺流賊,救下了邵竺在內的諸多安陽大族的孩童子女,這等大恩不得不報。其二則是為了他自己的前途著想。雖然幾經坎坷,但他不過四十余歲罷了,還遠沒有到甘心老死於戶牅的時候。妙的是陸遙也曾經效力於成都王,雖然結果不堪,但畢竟也是共同之處,他大可不必擔心因為黑歷史而影響了將來富貴。

    如今看來,陸遙羽翼漸豐,除了軍事以外,政務日趨重要,在此情況下,陸遙對自己的信用和依賴只會越來越強,這使他感覺到,自己盡心盡力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在邵續心潮感慨的時候,陸遙卻被幾名沒眼力介的將士圍攏過來敬酒,糾纏了好一陣子。這些都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拼死廝殺的好男兒,其中有些是代郡新加入的部下,尤其不宜慢待,是以陸遙雖然量淺,還是勉強陪了幾杯,依舊誇讚武勇不提。

    待到將士們心滿意足而去,陸遙將酒壺拎起,往何雲的方向連施眼色,令他往壺裏偷偷兌入大半清水。好在此刻酒宴的焦點已經轉往大堂以外的廣場上去了,沒有誰發現何雲可鄙的行為。

    這時候,廣場上數十座篝火熊熊,許多將士們酒意微酣,踏歌起舞。在廣場中央,不知是誰醉醺醺地高唱戰歌,聲遏行雲,而眾將校拍掌以為節拍,吟詠相和,數百人齊聲若海潮湧浪,氣魄雄渾慷慨,令人神馳:“屠柳城,功誠難。越度隴塞,路漫漫。北逾岡平,但聞悲風正酸。蹋頓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

    這是曹魏名臣、歷仕曹魏四代帝王的蘭陵人繆襲所作《鼓吹曲》中的一篇。魏武帝克定亂世,武功絕倫,《鼓吹曲》中有多首頌揚武功的篇章,至今仍在軍中傳唱不止。這一曲名喚《屠柳城》,講述的是魏武北征烏桓的壯舉。

    漢末喪亂之時,天下陷入慘絕人寰的境地,白骨蔽平野,千裏無雞鳴。而北方胡族與割據政權勾結,覬覦中朝。幸有曹公出兵塞外,麾軍擊胡。建安十二年時,曹軍以田疇為向導,避開遼西濱海道,而自二百年絕無人跡的盧龍塞出擊。曹公親自率領精銳騎兵萬余為前驅,他們沿途開山填谷、千裏直取烏桓巢穴柳城,最終在白狼山大破胡族數萬之眾,斬殺蹋頓,從此三郡烏桓悉定,消除北方邊境隱患。

    時隔百年之後,聽著剛健有力的歌聲、想起曹公南征北戰之武威,仍叫人血氣洶湧,難以自已。而將士們高唱此曲,無疑是將陸遙克定代郡的壯舉與曹公想提並論,這是發自內心的、毫無掩飾的讚譽。

    “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陸遙漫聲吟詠,長嘆道:“茍能如此,吾平生無憾矣!”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3
第五章 定制(完)

    “神武執海外,永無北顧患!”受到陸遙慷慨情緒的影響,邵續也不禁有幾分激動。兩人互相舉杯示意,一飲而盡,俱都顯得豪邁。

    邵續正取軟布擦拭胡須上的酒液,忽聽得身後侍立的邵竺咯咯竊笑。他瞪了邵竺一眼,突然想起了什麽,於是指點著陸遙的酒壺大笑起來。

    陸遙如何不知邵續笑的是自己往酒中兌水之舉?他酒量甚淺,若不靠這點小手段,只怕今夜抵不過那些兵痞。而這小手段千萬不能被揭破,否則當場就有不虞之禍也……想到這裏,陸遙只覺狼狽,連忙拱手求懇道:“邵公!邵公!幸勿多言!”

    兩人略用些飲食,又說笑了幾句,陸遙才正色道:“邵公適才所言三事。理民,用民,我已知曉了。然則,何謂撫民?”

    “代地晉人流民數千戶,久為胡人侵淩所苦。將軍拔彼等於水深火熱之中,授以田畝,使之安身立命,漢兒之願至此已足。然而胡兒又當如何?代地懸於域外、不聞德音數十年。諸胡皆如猛獸群狼,唯知以力爭競,並無忠君之念。將軍以嚴刑厚賞驅使之,然而旬月以來大小數十戰,胡兒之力竭矣。徒以動輒誅殺之刑罰,豈能長久壓服人心?以代地資財之貧匱,更不能始終厚賞予人也。”

    邵續言語稍及,陸遙就已領悟:“彼等胡族亦代郡治下也。邵公所言撫民,說的便是如何安撫代地胡族。”

    “正是!”邵續撫髯稱是,隨即詳細解釋道:“代地胡族,有烏桓、雜胡與鮮卑。鮮卑人數量既少,且外有拓跋、段部的影響,內受那慕容龍城的號召,故而不可以腹心視之,暫且不論。烏桓本出於東胡,匈奴強盛時滅其國,余眾退保烏桓山,遂有其名。霍嫖姚擊破匈奴左地後,徙烏桓於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塞外,為漢偵察匈奴動靜。王莽時,東域將嚴尤領烏桓兵屯代郡,種落隨之遷至代郡,延續至今。烏桓與匈奴彼此攻殺數百年,曾發掘匈奴單於冢墓,兩族之間的仇恨極深。匈奴漢國起兵以來,北地強族多有投靠者,唯獨烏桓貴酋鮮有為之效力。另一方面,由於東部鮮卑近年來擴張迅速,代郡的烏桓部落近年來也深受困擾。所以,如難樓、蘇仆等酋長無不將朝廷在代郡的立足視為保障,而企圖同時與朝廷、鮮卑對抗的烏延為眾人所棄,旋即身死族滅。”

    “而代郡所謂雜胡,乃是昔日匈奴極盛時,以匈奴為宗主的仆從部落如休屠、渾邪之後。彼等隨匈奴東西轉戰,最終於前漢時陸續內附,在朝廷指定的地區生息繁衍,並響應詔令出征。世代以來,這些小部落之間的分並極為頻繁,至今已難以追朔源流,故而統稱為雜胡。相對於烏桓、鮮卑,這些雜胡部落漢化更深,許多部落以耕種為生,與晉人無異。”

    “烏桓、雜胡,雖系胡種,卻勢力衰弱難以自立,願意仰賴中朝。將軍若能安撫這兩族之民,使他們盡心竭力為朝廷效力的話,必將是兩支得力的臂助。”

    邵續所說的撫民,其實針對的是代地少數民族的管理問題。陸遙在代地立足,依托的基本武力大部分是在代地招募的胡族戰士,能否保證胡族的穩定、服從,確實是個重大的課題。陸遙自然記得前世所謂“兩少一寬”之類的民族政策培養出了何等驕橫跋扈而又無知的大批惡人,於是他頗有幾分急切地問道:“那便請教邵公,究竟當以怎樣的策略來撫定胡兒?”

    “吾有五策,伏將軍觀看。”邵續早有準備,從袖中抽出一卷紙。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文字。陸遙將之接過,在案幾上展開。

    由於身在大廳深處,放眼未免顯得有些昏暗。陸遙返身從屋旁取了盞極其華貴的鎏金銅羊尊燈來,置於案幾上方。一直隨侍在旁的何雲素來頗有眼力見兒,立刻又拖了兩盞燈來,將他的坐處照得透亮。

    陸遙這才端坐下來,借著燈火細細閱讀。

    這卷紙上所寫的,便是邵續針對烏桓、雜胡所設的五條管理策略。邵續一口氣陳說五策,條理分明而且極具針對性,顯然已綢繆多時。陸遙一邊看,一邊細細琢磨,愈想愈覺有理:

    “一者,派遣得力人士四處訪求,大力吸納胡族之才為朝廷官員。凡胡兒身懷智勇者,皆須引為我所用,不使流離在外,其察舉征辟之法一同漢人。”胡兒家世鄙俗,九品中正之途是萬萬走不通了。但陸遙身為代郡太守,可以積極運用察舉征辟的方法,將胡族中出色的人物選拔出來。此前兩人也說到,要選拔晉人中可堪用者為官吏,兩者相同之中又有不同。選拔晉人為官,是為了盡快重建代地的政務體系,而將胡族人物授官授職,更多地是為了把他們與代郡政權牢牢地捆綁在一處。同時,大批優秀人才脫離原本的部族體系,也削弱了胡族渠帥所掌控的力量。

    “二者,代地山河廣袤、地廣人稀,然而各族逐水草遷徙,往往彼此爭奪豐饒之地,死傷枕藉;當劃分屬地,誘其定居,派遣得力官員教其耕織,逐步祛其野性。”胡兒難以管理,主要就難在彼等居無定所,隨季遷徙。如能借著調解矛盾的機會將他們的領地固定,則今後的征調賞罰,都會易於操作。同時,定居後的胡族部落從遊牧轉為農耕為業,將使陸遙所掌握的編戶齊民數量繼續增加。

    “三者,代地雜胡部落為數極多,有數百落為一族者,有數十落為一族者;當因其離散,各置君長,無使其互有統屬,且以王侯之稱驕惰渠帥之心。”代地胡族強盛,卻被陸遙旬月間一一擊破,其緣由便是彼等內部四分五裂。陸遙擔任代郡太守以後,不僅不能改變這一情況,而且還要加以認可,繼續分化。將大部落割裂成小部落,將小部落劃分為零散部落。在削減胡族酋長的權柄的同時,則以高官顯爵賂之,使之心滿意足。

    “四者,擴充將軍的親兵隊伍,以豪酋質子為宿衛,若果有才幹的,便加以提拔,如此既顯親厚,又有羈縻之效。”這件事情其實已經著手在做,卻還沒有大規模地推廣。令諸胡族皆出質子,雖然看似失之於剛,有些不近情理,但陸遙初到代郡,非此法也無以羈縻各部。這就要看陸遙與人交接的手段了,果能令那些質子傾心擁戴,則他們身後的部落也就不成問題了。

    “五者,代郡經此戰亂,丁壯死者為數不少,留有寡婦、遺屬甚多,胡兒素有烝母報嫂的習俗,亂不可言。然則,胡族女眷若有願與我軍將士聯姻者,宜大加獎勵之。”這一策雖然列在最後,意義卻也不小,這是在政治、經濟等各方面以外,由風俗著手,逐步推行對胡族的改造,同時又以通婚手段,加強陸遙所部將士與地方的聯系。這非是立竿見影的策略,但持之以恒地實施數年,必將使陸遙的力量在代郡深深地紮下根基,無人可以動搖。

    陸遙翻閱條陳,頻頻頷首。

    這些政務上的策劃並非陸遙所擅長,對於從未有過地方行政經驗的他來說,如何井然有序地管理數萬人丁、一郡之地,實在是相當艱巨的任務。但他至少清楚輕重緩急,也並不缺乏判斷力。

    邵續身在戎馬倥傯之間,承擔著繁重之極的軍務,卻能尋暇設謀,考慮長遠,提出如此完善的全套施政方針……這足以使陸遙暗自感慨,對邵續更加增添幾分敬服。

    他忽然又想到,自古以來,漢民族從不缺乏眼光深遠的智士,從不缺乏氣吞山河的勇者。哪怕是在千載以後被公認為黑暗時代的西晉末年,都依舊有人憑借超群絕倫的才力奮起努力,期冀著能夠扭轉乾坤。

    僅僅自己的部下中,眼光非凡、老於政事如邵續,勇猛剛毅、驍勇善戰如薛彤、沈勁、劉遐之輩,都是胸懷報國安民的志向、希望做出番轟轟烈烈事業的人才。可是在陸遙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上,他們並未得以實現自己的志向。他們都失敗了,有的人或許比較幸運,成為了史書上留下片言只語的失敗英雄;而更多的人湮沒在洶湧潮流之中,默默無聞地死去。

    現在,他們都聚集在了代郡,聚集在了我陸道明的旗幟之下,我能夠帶給他們什麽?我們能做到些什麽?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瞑目若有所思,周遭諸人無不屏息。過了許久,他將紙卷收攏,鄭而重之地放置在袖中:“邵公,今宵且盡興一醉。明日朝會,便請依此理民、用民、撫民的綱目為眾將解說。我當以此為定制,挑選人手,即刻施行!”

    這個時候,喧鬧之聲由遠及近,又是一撥將士擠擠攘攘地過來祝酒。那些人以劉飛為首,都是出自汲桑舊部的將校,有幾個明顯已經醉了,全靠同伴扶持著才勉強站立,走一步,身子就向下一墜。這些人個個都是海量,想必昔日身在賊寇之中慣於縱情豪飲的。

    陸遙面色微變,慌忙令何雲往杯中註滿清水,想了想,又親取酒壺往身上衣袍灑了些,這才大笑著起身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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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施政(上)

    酒宴自旦及暮,延續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結束。陸遙性格內斂,治軍更是嚴謹,並不喜歡這等過於放恣的慶祝,但他也深知對於成日廝殺的將士不能太過苛求,總須得留出點釋放情緒的余地。何況對於逐漸成為軍中骨幹的乞活軍舊部和汲桑降眾來說,此地雖然孤懸域外,令人不由得生出思鄉之情;卻又是嶄新生活的開始,想必難免會有盡興一醉、與往事幹杯的感慨吧。因此他特意叮囑,將這次酒宴的規格定得很高。從整個代郡搜羅出的美酒珍饈仿佛不要錢般地奉上,以至於許多將士都喝的過量了,直到次日清晨還昏昏沈沈,幾乎趕不上朝會。

    好在眾人都省得輕重:有關升賞、獎勵之類事宜,前些日子便已安排妥當。全軍將士都有錢財布帛之類分授;又新任命了軍主若幹、隊主若幹;有幾位戰績特別出色的,還額外賞賜了良馬、刀劍。賞也賞過了,酒也喝過了,次日朝會乃是陸遙底定代郡之後第一次真正地召集眾將,其間必然要安排下一步的正事,最是要緊不過。

    這日清晨,天色尚未放亮,四十余名隊主以上的將校就從蘿川大營各處匯聚而來,趕入代王城北面的將軍府邸中去了。

    朝會設在將軍府第二進的院落中。此地又分為東西三重,每一重的格局都較之前院的大廳稍小,但昔日代王都城所在,經營數百年的底蘊不凡,何況邵續前幾日還下狠功夫修繕了一番。將校們下馬一路趨前,只見高墻深院層層疊進,森然松柏掩映之下,頂盔貫甲的衛士沿著甬道兩側昂然侍立,而甬道盡處擡梁式的二堂全用巨石原木建設而成,純以原色,並無絲毫粉飾雕琢,卻極顯莊重沈凝的氣度,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肅然之感。

    待得將校們入得二堂,分作兩班的時候,便聽得整幅黑檀所制的照壁之後,腳步聲由隱約而漸分明。聽起來,赫然是一行人由遠而近,徐徐行來。眾人或有交頭接耳的、或有談笑風生的,立時住口不言,挺身直立。

    從照壁右手邊率先邁出一名手扶長刀,周身甲胄結束停當的武士,正是何雲。不知何時,這名少年軍士的眉眼間也有了幾許沈凝氣度。他邁入廳堂,環視眾人一眼,隨即向側後方倒退兩步站定。

    “將軍到。”何雲沈聲說道。

    話音剛落,有一人安然步入廳堂。鷹揚將軍、代郡太守、監代上谷廣寧三郡軍事,陸遙陸道明到了。廳堂之中原本已然極靜,此刻更是寂然無聲,無論是性好誇矜的丁渺,還是有些楞頭楞腦的沈勁,都不敢再胡言亂語。待得陸遙在廳堂正中主位站定,數十人一齊躬身施禮:“參見陸將軍!”

    自從得授代郡太守之職,陸遙便接受邵續的建議,出入常常作文士裝束,用鎮靜悠閑的姿態士人,以安代地民眾之心。今日亦是如此,褒衣博帶、頭束綸巾的陸遙頗有幾分士大夫的閑適意態,然而眾將卻並不會因此而稍有輕忽。身為執掌一地軍政大權的高官,懷朝廷公器之威,加以無數次勝利中積累起的名將聲望,無須刻意便威儀自生,與數月前流離於並州的敗兵形象真是天壤之別,就算與出使鄴城時的那位平北司馬相較,也已大不相同了。

    這等正式會議之上,只需開門見山。陸遙也不耽擱,便請邵續為眾人解說代郡治政方略。

    按說文武殊途,怎奈如今的代地實在缺乏文士,只能暫行軍管,辛苦將校們幹些文官的辛苦活兒。為了讓將校們聽得清楚明白,邵續難免說得口幹舌燥,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才停。

    待得眾人大致領會了,陸遙直接分派任務下去:

    “邵公,整編民眾、招納賢才,此乃治政之基也。此任幹系重大,除君以外,無人可以當之。故請邵公以鷹揚將軍長史之職,親自負責。公可自行任命輔佐僚屬,只需盡快完善戶口黃籍,不必事事關白於我。”

    根據《晉令》要求,郡國諸戶口黃籍﹐籍皆用一尺二寸劄,已在官役者載名。代地落入胡人手中多年,戶口數據蕩然無存,可陸遙白手起家,萬萬缺不得戶籍資料。故而邵續必須得盡快核實數據、理清民眾虛實方可。

    “謹遵將軍之令。”邵續起身施禮。他是勇於任事的性子,雖只是個光桿的長史,卻面無難色,一口應承。

    “代地受胡風侵染,民風剽悍,雖然這些日子以軍法管束民眾,終究野性不能盡除。邵公,我再令楚鯤率近衛甲士五十人助你一同行事。有胡漢大族意欲隱匿戶口的,有身懷技藝而拒絕征辟的,皆不寬宥,使楚鯤以軍法治之。”

    隨著陸遙所部兵馬膨脹,原有何雲、楚琨帶領的近衛兵力也增加到了三百。這三百人都是從歷次作戰中特別勇猛善戰的有功之士裏挑選而出,配以良馬、利刃、鐵鎧,最是精銳。陸遙遣楚鯤領近衛甲士襄助,便是決心將代郡梳理成鐵板一塊,絕不容地方豪霸大族渾水摸魚、上下其手。

    “是!”邵續凜然應諾。

    “管子曾言,常山之東、河汝之間,蚤生而晚殺,五谷之所蕃熟也,四種而五熟,中年畝二石,一夫為粟二石。若能持續達到這般產出,則代地足食足兵,真正安穩了。所以,清理版籍之後,急務乃是屯田。如適才邵公所講,屯田的地域就定於蘿川。此地土壤肥沃,又接近祁夷水、連水等河流,易於灌溉,而且蘿川賊寇在此原有許多耕地,正可利用。”

    陸遙看了看眾將,繼續吩咐道:“正長,你負責將耕地重新丈量,登記造冊。待到戶籍整理已畢,你便配合邵公,布置民屯。其具體制度一如魏晉以來定制,按照男子五十畝、女子二十畝的標準劃撥土地。五十人為一屯,屯置司馬,以熟悉農事的老卒、傷殘之卒為之,土地加倍給予。此事也多有繁瑣之處,還望正長莫嫌勞累,勉力擔之。如有疑問處,便請教邵公之後再做決斷。”

    自入代郡以來的連場惡戰中,重傷不能恢覆的、甚至留下肢體殘疾的將士為數不少。陸遙明令以他們為農屯司馬,也算是煞費苦心。一方面給他們以榮養的職務和田地,另一方面,萬一邊疆有事,依托這些經驗豐富的老卒,便隨時可以化民屯為軍屯。

    麾下諸將之中,能夠具體負責此事唯有劉遐。劉遐可不僅是勇猛絕倫的戰將而已,他出身冀州大族,不僅諳熟農事,而且少年時頗曾就學,堪稱文武雙全。他與邵續配合,當能合作無間。

    “好!”劉遐興致勃勃地答應了,又轉而向邵續施了一禮:“暇年幼識淺,還請邵公多多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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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施政(下)

    經過一夜的完善,邵續已制定了詳細的治政步驟,但眼下能夠落到實處的,只有清點人口和屯田這簡單兩項而已。這主要是由於能夠應對覆雜政事的人手不足;而另一方面,溫嶠彈汗山之行是否順利,尚在未定,面臨著那位野心勃勃的拓跋祿官的強大威脅之下,陸遙更不希望麾下的將士們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個個都松懈下來去做地方官。

    因而在初步的政務安排之後,這次會議依然始終圍繞著軍事議題進行。

    蘿川大營、勇士堡大營、廣昌縣西部白羊峪出口處曾經是慕容龍城本陣所在的鴻山關隘口,都需要加以修繕、整固,並建設與之相配套的營地和防禦設施。陸續繳獲的武器鎧甲要組織匠人加以修葺,包括各軍目前持有的軍械,也需要盡快加以維護。

    與此同時,這些天作戰下來,雖然說戰無不勝,但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將士們戰死的也不在少數。按照陸遙一貫的要求,已經陸續遣人往各處戰場收殮將士的屍身,並選擇適當的場所加以埋葬,其後還得安排規模盛大的祭祀儀式。須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事情不僅告慰死者,對於生者也是很好的激勵,可容不得半點輕忽。自陸遙本人以下,各軍主、隊主,都必須誠心誠意地參與才行。

    另外還有一樁:雖然戰事漸熄,針對外部動向的偵察不僅不能停止,還需要進一步加強。其中,代郡範圍以內,以五騎、十騎為單位,分日夜兩班,無論有何動靜,都須每日兩報。而在代郡範圍以外,則以較大數量的騎兵巡邏探查,可以偽裝成雜胡部落、商隊之類,或三日一報,或五日一報,視情況而定。

    之後又處理了幾件軍務,將分管將校一一安排妥當了。眼看今日便無他事,都以為將要散會的時候,陸遙沈吟了一會兒,突然道:“既然適才說到偵察哨探之類,昨日夜間我得到一個消息,不妨趁著眾將齊聚,大家來議一議。”

    “敢請將軍分說。”

    “溫太真一行人已然抵達彈汗山,並遣從者回報。據稱,拓跋鮮卑的現狀較我們之前所估計的更加嚴峻。此刻東西二部的部眾聚集在彈汗山周邊,數量多至以十萬計。祿官、猗盧兩方各自對峙,情勢劍拔弩張,數日之內,必有天翻地覆的大亂。”

    這句話一出,許多將校頓時駭然。

    陸遙此番北上代郡,本是奉了越石公號令,往冀州借取丁紹之助以支援溫嶠的彈汗山之行。但由於新得代郡不過數日,堂上諸人都是晉軍骨幹,個個忙得焦頭爛額,一時間真沒人顧得上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又或者,其實許多將士都滿足於當前全踞代郡的狀況,下意識地不去多想,還有一個實力龐大無匹、而又面臨著劇烈變化的強鄰就在身旁吧。

    眼下拓跋鮮卑果然將要大亂,眾人先是面面相覷,下個瞬間,便都將視線集中到了丁渺身上。

    丁渺身為並州越石公麾下大將,官拜武衛將軍,地位遠遠高於此刻堂中諸將,嚴格說來,與陸遙乃是平起平坐的同僚關系。因而他的席位在陸遙下首側面單獨設置,與其他眾將不同。丁渺的兵力亦在此番代郡平定戰中得到大大擴充,此刻足有千人之眾,部署在蘿川以北的代縣舊址,負責扼守代郡北部的險要所在白道川。這一支部隊乃是直面拓跋鮮卑族勢力的第一道防線,這時陸遙說起溫嶠的消息,眾人都去看他。

    而丁渺重重點頭:“那名從者昨夜先至我處,消息確鑿無疑。我已遣人往白道川砍伐林木、采取大石。必要時,便以之封鎖山道,絕不令彼等亂我代郡。”

    此次彈汗山祭天大典上,祿官與猗盧必然要決一高下。祿官固然實力雄厚,遠在猗盧之上;猗盧也是兇悍猛烈,更得到朝廷支持。按照越石公原先的計劃,倒是頗有幾分樂見彼等內耗的意思。但眼下世易時移,陸遙等人新定代郡,正在白手起家的階段,這時候萬一與拓跋鮮卑有所糾纏,未免太不劃算。

    拓跋鮮卑的力量,在場眾人無不清楚。那可是以一族之力就能與東部鮮卑慕容、宇文和段部三強族相匹敵,號稱控弦四十萬騎的北疆雄長啊。昔日匈奴左賢王劉和以數萬精銳襲取晉陽,眼看就要將越石公一手建起的晉陽政權徹底傾覆的時候,拓跋猗盧以鮮卑騎兵三萬南下相助,轉眼便將數萬匈奴精銳殺了個幹幹凈凈。而數日之前,祿官僅以三千騎投入代郡,那場奇襲就幾乎使得陸遙等人陷入敗亡的絕境!祿官與猗盧若是真的大戰一場,哪怕余波涉及代郡,便非眼下的晉軍所能輕易承受。以至於就連好戰如丁渺者,都已經首先做好了阻斷山路、龜縮死守的安排。

    “只是……”丁渺又咧嘴苦笑道:“祿官此前為了阻止我們奪取代郡,甚至調動了數千騎兵奔襲而來,其人對朝廷的態度可想而知。溫太真輕車簡從深入虎穴,實在危險重重;我們若是閉塞山道不聞不問,太真等人又當如何?”

    溫嶠是越石公任命的正式使節,陸遙、丁渺二人只是輔弼罷了。正使遇險而副手不聞不問,全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然而堂下各人交頭接耳,卻無人響應丁渺。

    沈勁皺著眉頭盤算了片刻,冷笑著大聲道:“各位,我真不明白你們慌什麽。拓跋鮮卑人數雖眾,可他們忙著內訌,咱們代郡七千鐵騎卻是萬眾一心。要我說啊,這倒是個渾水摸魚的好機會。先讓祿官和猗盧狠狠廝殺一陣,等到鮮卑人死得差不多了,咱們再沿白道川前進,向北迫近彈汗山……”

    蜿蜒盤旋於燕山群峰夾峙之間的險峻山路白道川,以其道路土色發白如石灰而得名,是連接萬裏草原與河北的重要孔道之一。沿著白道川往北,行百數十裏,便能到達雄踞大漠以南、昔日鮮卑王庭所在的彈汗山。

    沈勁生來毫無顧忌的性子,一向以來都是敢想、敢說、敢做。眼下竟似在考慮出兵彈汗山,以代郡武力強行插手拓跋鮮卑內政。

    然而沈勁尚未說完,一名獨眼大漢越眾而出,向陸遙深深施禮道:“將軍,某有一言。”

    “慶年兄有話請講。”

    那大漢正是陳沛:“將軍,這些天來,將士們枕戈寢甲、東征西討,前後不下三十戰,往覆跋涉的路途合計幾近千裏。沛雖無學,也曾聽說‘強弩之末,其勢不能穿魯縞’的道理,如今我軍的形勢便庶幾近似。無論是久經戰事的河北精卒、或者是勇猛嗜戰的胡族健兒,在頻密的戰事之後,都已經極度疲憊了。更不消說,有許多將士的傷勢未愈,哪怕歇上兩三個月,都未必能恢覆過來。”

    陳沛並無晉陽軍的背景,而是陸遙昔日在成都王帳下的舊識,因而他的想法之中,並不將越石公之令看的特別重要,而更多從代郡當前的局勢出發:“我軍既然力奪代郡,本身就已經足以震懾北疆胡族,越石公給予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下一步的行動便不必急於一時。何況,以我軍現狀,還能用於長驅作戰的,尚有多少?縱然盡起七千鐵騎,較之於拓跋鮮卑數十萬眾而言,終究難以相提並論。這點兵力縱使距離彈汗山更近數十裏,果然就能起到特別的作用麽?以末將之見,不如暫且予將士休憩。想來溫長史當有應對之策,待彈汗山上再有消息傳來,我們相機而動不遲。”

    一時間,眾人意見紛紜,誰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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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彈汗山(一)

    雖然陸遙的身份與從前不同,可他主持的朝會依舊吵吵嚷嚷。每個人都能夠盡情發表自己的意見,而陸遙在相當時間裏,只是認真傾聽。在外人看來,陸遙文武雙全,更是戰勝攻取的北地名將,但陸遙自己並不會因此而高看自己一星半點。他確信自己並不擁有軍政兩途的特殊才能,更不是那種仿佛天生宿慧的天才人物。他所能做到的,便是憑借著對大局的把握和敏銳的判斷力,通過這樣的討論來完整地看清問題的方方面面,進而最終做出最準確的判斷。這樣的過程,即所謂“集思廣益,獨斷專行”是也。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今陸遙執掌一郡之地、七千鐵騎,許多時候已不須再如先前那般事必躬親,而把更多的事務托付給下屬,這樣的討論便使陸遙越來越了解自己的同伴和部下們,將會有利於今後的人事安排。

    以適才丁渺、沈勁和陳沛三人的發言而論:

    丁渺雖然總是一幅顧頭不顧腚的輕率樣子,但在關鍵時刻,卻能審時度勢,做出穩健判斷。得到拓跋鮮卑不穩的消息僅僅一夜,他已經做好了阻斷白道川的準備,這可不是簡單的猛將所為。想來也是,譙郡丁氏嫡脈子弟、冀州丁刺史的侄兒怎可能真是個不知輕重的莽夫?

    沈勁一如既往地勇猛強悍,他的提議充滿冒險,簡直叫人心驚肉跳,但一旦成功,獲取的利益也將是難以想象的。使這樣的將領獨當一面,其面臨的不是大勝就是大敗;而如果用人得當,未嘗不能作為扭轉乾坤的奇兵。

    至於陳沛,他和沈勁同樣大膽,但卻體現在完全不同的方面。無論是作為成都王故將的身份,還是作為汲桑余部的身份,都使他對大晉朝廷鮮有恭順敬畏之意。在三人之中,唯有他全不將並州越石公的指示放在眼裏,所考慮的完完全全是陸遙在代郡的發展前景。如此說來……

    想到這裏,陸遙收束心神,繼續聽取諸將的討論,又時不時地頷首以示鼓勵。隨著許多有意義的片言只語被他記下,如何應對拓跋鮮卑緊張局勢的方略,也在他腦海中漸漸成型。

    陸遙對自己說:關鍵在於,溫嶠能在彈汗山上做到哪一步!

    與此同時,與陸遙相隔二百裏的溫嶠嘆了口氣,對自己說:“關鍵在於,祿官想要做到什麽程度!”

    哪怕是在這夏秋之交的彈汗山上,北方廣漠上吹來的幹燥空氣也令溫嶠感覺自己的皮膚崩緊。本朝士人相對於歷代來說,都更加講求容貌之美,溫嶠也不例外。他將面前銅盆中的熱水反覆潑灑在臉上,又取了潔凈幹布慢慢擦拭。直到確信在鏡中映出的姿容俊朗一如往日,他才掀開帳幕出去。親身來到草原之後,溫嶠才知道胡兒的生活習慣比想象中還要粗獷的多。按照拓跋部的習俗,早晨只要取些幹燥的牛糞往臉上摩擦一番就行了。總算因為溫嶠是代表大晉並州刺史的使者,這才每日供給一盆熱水。

    溫嶠小心翼翼地繞過散發出濃烈牛糞味道的鮮卑人帳篷,來到這個山腰平台的邊緣地帶。這裏是在彈汗山的半山,左側是望不見底的深淵大壑,右手邊則有層巒疊嶂,擡起頭來眺望,可以看到山巔處那座規模巨大、仿佛與天相接的雄偉祭台。祭台上隆隆的鼓聲已然響起,像是陣陣悶雷在天際滾動,那是祭禮將要開始的標志。

    溫嶠下意識地再次整理身上衣物,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自溫嶠所站立之處到山巔,大約要經過十余裏的起伏山路。這條山路如飛蛇般穿行在群峰之間,恰於溫嶠宿營地的正前方經過。而一支綿延數裏的長長隊伍,正在山路上緩緩前行。

    溫嶠看得清楚,此刻沿著道路安步向前的為首之人,正是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祿官大約五十多歲年紀,肩膀寬闊,肚腹碩大而肥厚,體態極其雄壯。細看他的面容,可見他臉色赤紅,廣顙長髯,雙眼精光四射,果然不愧是北疆雄豪。隨在祿官身後的有為數一百的扈從衛隊,成員俱都是持刀負劍,神情剽悍的胡族猛士。

    將視線向後挪移,在與祿官的隊伍相隔半裏左右,以同樣速度緩步向前的便是溫嶠的老相識猗盧。猗盧原也是粗壯的體型,但眼下看來較之於晉陽之會時瘦削很多,顴骨也高聳出來了,顯然這數月裏他所承擔的壓力十分巨大。在猗盧身後的,同樣是為數一百的扈從衛隊。

    東部大人為首,西部大人居次,再往後則是紇骨氏、普氏、拓拔氏、達奚氏、伊婁氏、丘敦氏、侯氏乙旃氏、車焜氏等拓跋鮮卑國人首領。這些國人首領依序前行,各自都帶有十余人左右的扈從,說明其地位較東西二部大人要低。

    溫嶠受命出使拓跋鮮卑,自然事前對這個塞外強族做過頗多打探。據他所知,拓跋鮮卑的信仰最初十分原始,崇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本身,而非人格化的神靈。數百年來,彼等從幽都之北不知數千裏的大鮮卑山出發,不斷向南遷徙,沿途吞並諸多部落,同時也接納了越來越多的原始胡神。因此,自從始祖力微率領部眾遷徙至盛樂以後,便時常舉行規模盛大的祭祀,名為祭天大典,其實也將所有吞並部落的神祗偶像之類予以一並供奉。又因為力微曾經借著白部大人拒絕參與祭祀、觀望不至的緣由征伐白部,統合拓跋鮮卑各部,所以歷次祭天大典也成為了決斷拓跋鮮卑內部各項重大事宜的場合。

    前代拓跋鮮卑大單於拓跋猗迤死後,祭天大典連續兩年未曾舉行了,而祿官此番一手籌備大典,又以其龐大的實力迫得所有拓跋鮮卑有力國人首領盡數參與,其目的真是昭然若揭。

    正在思忖的時候,突然有人在溫嶠的背後猛推一下,溫嶠一時不防,幾乎撲倒在地。回頭看去,推他的是一名發系金環、斜披皮裘的鮮卑武士,他粗壯的手指往溫嶠面前點點戳戳,用怪異的腔調連聲道:“使者,跟上!使者,跟上!”

    溫嶠明白這名武士雖然粗魯,卻並無惡意。他是說,身為大晉並州刺史代表的自己,地位又在國人首領之下,應當跟隨國人首領們之後。

    溫嶠向他點了點頭,快步離開營地,從斜刺裏插入到了隊伍中段。

    而在溫嶠身後,足足還有三四百人。那些便是近年來被拓跋鮮卑陸續納入勢力範圍之內的,所謂三十六國、九十九姓的胡族酋長和他們的護衛。

    合計將近五百人的隊伍沿著山路前行,越來越接近鼓聲如雷的山巔祭壇。每個人都保持著沈默,沿途只聽到腳步踏過碎石之聲、山風蕭蕭然吹拂而過之聲。

    這條山路越走越是險峻坎坷,接近峰頂的許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腳並用地攀援而過。胡兒們身強力壯,自然毫不在乎。溫嶠畢竟是文弱書生,起初還能堅持,到了後來便膝酸腿軟、氣喘如牛起來。

    正作沒奈何處,有人扶住溫嶠的臂膀,低聲笑道:“太真兄,再堅持一會兒就好。”

    溫嶠認得那人乃是幽州刺史王浚派遣來觀禮的使者段匹磾,於是打起精神點頭為禮:“多謝段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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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彈汗山(二)

    祭天大典的儀式進行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天了。每日裏清晨,都要沿著彈汗山的半山腰,往巔峰絕頂之處攀爬一番,這對於溫嶠這般體質尋常之人來說,實在是苦不堪言。好在每日段匹磾都與他一處,沿途扶持提攜,幫了不少忙。

    段匹磾乃是遼西公段務勿塵之子,雖系胡人,卻漢化極深,博通經史、雅擅丹青,是北疆罕見的文武雙全之士。他並未如兄弟段疾陸眷、段文鴦那般掌握段部宗族實力,而是出仕於大晉,為幽州刺史王浚幕府功曹。

    段匹磾與溫嶠二人同為大晉地方官員派遣的使者,每次祭禮都在一處,連日攀談之下,彼此大感投契。當然,這也是考慮到幽並二州本就是抵在北疆第一線的方鎮,頗有守望相助的必要,兩人身為幕府肱股,自然有意好好地結交一番。

    至於兩家在代郡的小小抵牾,雙方都是聰明人,這時自然不會提起來徒增尷尬。畢竟王彭祖的實力在於遼西,而劉越石忙於應付並州南部的匈奴,區區一個代郡本也算不得什麽。對那位新鮮出爐的代郡太守,也可以慢慢來拉攏。

    這時候既然段匹磾伸出援手,溫嶠便勉力謝了一句,可他原本正在攀援上行,稍一分心,腳下又自打滑。彈汗山雖在百年前被鮮卑大單於檀石槐設為王庭所在,可鮮卑人哪裏有營建興造的才能?整座彈汗山依舊是座野山,莫說是找不到半點王庭遺跡,就連道路都未經絲毫休整,路邊不遠就是峭壁深谷,簡直是難走到了極點。這一打滑,溫嶠頓時站立不住,晃晃悠悠地要往下滾落。

    好在段匹磾反應極快,他拉著溫嶠的胳臂用力上提,同時大喝道:“用力蹬!”

    溫嶠趕緊借著向上的拉力蹬腿,總算他手腳還算靈便,猛地越過這處半人高的豁口,撲倒在地。心有余悸地向後觀看,便見被自己踩落的一塊圓石順著斜坡骨碌碌地滾落。那圓石在沿途的嶙峋山石之間來回磕碰反彈,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彈跳著劃出道弧線,徑自落入萬丈深淵中去了。

    溫嶠瞪著那圓石掉落的方面,混不覺自己臉肌抽搐了幾下。回過身來,愈發覺得疲累了,這時哪還顧得上儀態,他隨便找了塊頂部平坦的巖石,癱坐下來,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足足過了半晌,眼看身後的胡族酋長們幾乎趕了上來,溫嶠才奮然起身。由於體力並未恢覆,他的手腳還微微有些顫抖,但動作卻十分快捷。走了幾步以後,他甚至還有心自嘲地拍了拍腿,大聲笑道:“哈哈,哈哈,今日疲累,行動愈發難堪了。”

    說著,他扯住段匹磾,深深作了一揖:“今日若非兄長,便無溫嶠矣!”

    “詩雲,脊令在原,兄弟急難。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太真兄何必在意。”段匹磾笑道:“晉人以耕讀為業,自來文弱,不能與我們這些化外之民相比。何況,太真兄雖然體弱,膽氣卻足,比田思、靳利、梁天之流強出了甚多。”

    他所說的“田思、靳利、梁天之流”,便是上一次參與拓跋鮮卑祭天大典的大晉官員,算來已經是距今十一年前的事了。

    匈奴勢衰以後數十年,鮮卑全據匈奴故地,至檀石槐當政時勢力達到極盛,領地東西萬二千余裏,南北七千余裏。檀石槐以彈汗山為王庭所在,分其地為東、中、西三部,各置大帥若幹人統領。拓跋鮮卑的始祖推演即為大帥之一。檀石槐、軻比能之後,鮮卑部族聯盟瓦解,各路強豪彼此爭鬥廝殺。到如今,東部鮮卑慕容、宇文、段部三強,中部鮮卑以拓跋氏一枝獨秀,而西部鮮卑中最強的禿發部亦是拓跋鮮卑的分支。

    大晉立國以來,與西部鮮卑戰事不斷,胡烈、牽弘等名將皆戰死於隴上。故而朝廷對拓跋鮮卑加意籠絡,力求避免兩面受敵的窘境。元康六年時,拓跋猗迤改葬其父沙漠汗及妻封氏,並召集各部於彈汗山祭祀天地。懾於猗迤之威,遠近屬國、仆從部落等盡數到場,聚二十萬眾。當時大晉朝廷也不敢怠慢,成都王司馬穎遣從事中郎田思、河間王司馬颙遣司馬靳利、東瀛公司馬騰遣主簿梁天並來會葬,又致以盟好之意。

    可惜三位宗室親王並不清楚北疆胡兒的儀禮與中朝大不相同。據說,他們派出的三位官員在攀登彈汗山時醜態百出,有行至半途涕淚交流抵死不願再上的、也有在險道旁抱著胡兒的腰呼天搶地的。雖不知彼等親善任務完成得如何,但拓跋鮮卑貴酋如今這般蔑視晉人,未嘗沒有那三人的功勞。

    與那三名使者相比,溫嶠可算得上表現出眾。雖然身體文弱,膽氣毅力卻絲毫不下於他人。雖說每日登山辛苦,卻硬是堅持下來,沿途絲毫都不曾耽擱。同為朝廷使者身份,這三日裏段匹磾都與溫嶠在一處。如果說典禮首日,他還抱著看笑話的態度,到了這時,對溫嶠的韌勁也不禁有些佩服。

    兩人談談說說,腳下加緊趕路,轉眼又過得小半個時辰。當紅日躍出遠方雲層的時候,山壑交疊的險峻路途終於到達終點,來到彈汗山的主峰之巔。

    畢竟歷代鮮卑大單於在此祭天,頗經過一些修繕。雖然鮮卑大聯盟破滅年深月久,昔日遺跡多已毀敗,四處密生荊棘。但地面上鋪著的大片石板依舊留存,無數石板互相拼接,留出一塊數十丈開闊的平地。

    經過辛苦攀援,來到這彈汗山絕頂,長風入懷、視野陡然開闊,無論何人都覺得心懷大暢。溫嶠長嘆一聲向北望去,蒼蒼莽莽的草原廣漠無邊無垠,向南,則隱隱可見群山之後的代郡平原。再看東西兩方,兩處千峰萬山分別是燕山、陰山主脈,溫嶠極目眺望,恍惚間幾乎覺得那巉巖峭壁都化作了猙獰鱗爪,整座山脈仿佛一條身軀綿延萬裏的巨龍,自西向東蜿蜒飛翔。

    通往這處峰巔的,別無任何其它山路,唯有適才溫嶠辛苦攀援的一途可通。這時祿官、猗盧、諸部國人首領已然圍繞篝火各自站定。溫嶠、段匹磾等人不敢失禮,也連忙站到自家的位置。稍過了片刻,三十六國、九十九姓酋長等人魚貫上得山來,也不多話,各自覓得當處之地。

    平地正中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篝火,這篝火可不是尋常取暖燒烤所用,而是以合抱粗的巨木搭出木架,再填充以大量易燃的柴禾、油料,足有兩丈多高,一旦燃起,足可數十日不熄。這篝火前日裏點燃,燒到此時,火焰愈發熾烈了。

    篝火附近,分布有碩大無朋的皮鼓七面。十四名**上身、頭戴彩繪獸面的雄壯大漢也不理會上山來的眾人,只是掄起鼓槌擂鼓不休。他們每一擊都用盡渾身之力,直擂得周身精肉賁起,大滴汗水隨著動作四處揮灑,而鼓聲或疾或徐,與任何一種溫嶠熟悉的鼓樂都完全不同,而挾帶著特異的節奏韻律。莫說是彈汗山之巔,就連數十裏外的山腳下,也是清晰可聞。

    隆隆鼓聲之中,今日參與祭天大典的所有人都已就位,數百人將平台四周盡數圍攏。

    就在眾人就位的那一剎那,百余名身披各色猛獸毛皮、臉覆奇形可怖面具、手持刀、劍、矛、斧等利器的漢子不知從哪裏狂湧現身。

    他們逋一現身,便有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噴薄而出,那是這些漢子周身浸透了鮮血。也不知這些血是來自於人還是某種獸類,只覺得凝稠異常,大團血滴隨著每一個動作、每一次踏步灑落,甚至撲到接近的鮮卑族人臉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這些漢子嗬嗬大呼,以混濁不明的鮮卑語齊聲吼叫著什麽,同時圍繞著篝火急奔起來。他們手足狂舞,仿佛瘋癲,奔走的方向不斷變化,速度越來越快,還伴之以事前毫無征兆的僵立、跳躍、翻滾。如此高速的互相穿梭往來之中,這些人竟然從來沒有絲毫的擦碰。而他人註目時刻稍久,便覺頭暈目眩,惡心欲吐。

    雖已是第三日觀看祭典,溫嶠仍舊不明白這些貌似儺者的漢子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習慣於中原韶聲雅樂的他更不覺得這種詭異的舞蹈有任何美感可言。於是溫嶠索性低眉俯首,不去看那愈發狂亂之舞,只在心中默數。

    與前兩次祭典相同,約摸數到五百的時候,一聲極高亢而淒厲的尖利嘶喊聲響起。與此同時,自祿官以下的數百名拓跋鮮卑族人一齊拜倒在地!

    段匹磾與溫嶠非屬拓跋族人,而是前來觀禮的貴客,自然無須跪拜。段匹磾也是鮮卑一脈,故而深深俯首以示敬意。溫嶠卻偏在此時猛擡頭,便見到狂舞的儺者之中,幾乎就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下,一名瞑目巫女突然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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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彈汗山(三)

    篝火散發的熱量何等巨大,溫嶠距離它足有十余丈開外,猶自感覺熱騰騰的焚風陣陣撲面。那巫女卻仿佛絲毫不覺,自顧站立在篝火之旁,任憑卷動的火舌幾乎隨時會撩在衣上、身上,她的神情依舊安詳如初。她約摸三十左右年紀,面貌清秀,長發低垂。由於她站立之處與那座篝火的距離幾乎不過一臂,身著的寬大黑袍在熱氣吹動下飛卷飄舞。遠遠望去,熊熊烈焰就像是造像的背景,而黑袍下曼妙體態若隱若現,顯得這名巫女猶如神女下凡。

    默然站了片刻,巫女終於邁步向前。數十名儺者紛紛伏倒在地,以**的背部承托其足。而其余人則隨之前行,沿途作種種神怪不可言狀之像。直到她踏上篝火正西處的一處石台,眾拓跋鮮卑族人才齊聲呼喝站起。

    拓跋鮮卑族中,往往以女子為巫者,承擔各種祭祀、占卜等事。凡是參與過祭祀的女性,都被認為是能夠溝通神意的特殊之人,得到特別的尊重。每年七月的祭天大典,是拓跋鮮卑祭祀各路神靈的最重要典禮,所以絕不假手他人,而以拓跋本族中地位尊崇的女性親自主持。

    溫嶠知道,眼前這黑袍覆身的女子,便是當前拓跋鮮卑族中地位及其尊崇之人:前代大單於的遺孀,如今實際掌控拓跋鮮卑中部余眾的女中豪傑惟氏。

    拓跋鮮卑中部大人猗迤擔任大單於時,領鮮卑部眾西討,滅國數十,聲威赫赫。當是時也,其妻惟氏更主掌每年的祭天大典,堪稱是政出一門,權柄盡數操之在手。可惜猗迤壯年暴亡,祿官、猗盧各自拉攏實力,曾經強盛的拓跋鮮卑中部日漸衰敗,由於猗迤三子普根、賀傉、紇那俱都年幼,故而有惟氏代為主政。惟氏身為一個婦人,並無征戰四方之能,因而在祿官與猗盧兩強威勢之下,只能率領部眾來回搖擺,謀求一時安定。

    數年以來,不知多少部落因為牽扯進了東西兩大部的爭鬥而煙消雲散,唯獨拓跋鮮卑中部雖然勢力日蹙,卻始終保持著基本獨立的姿態,期間不知經過了多少次艱難險阻,算得十分不易。當然,這也是由於她擁有巫女的身份,在拓跋鮮卑族中地位崇高,東西兩強都不願過於逼迫她。

    此時惟氏踏上石台,眾人一齊呼喝起身。按照前兩日的規矩,接著便是惟氏禱告天地山川星辰、歷代拓跋鮮卑始祖與歷年來匯入鮮卑信仰的各路神祗近千種,這個過程約摸需要整一個時辰左右。禱告完成後,儺者們奉上犧牲。前日的犧牲是白犬三頭,昨日則是白色的馴鹿三頭。待到惟氏親自持刀將犧牲割喉殺死在石台上,再將鮮血撒入篝火,當日的祭禮就完成了。

    溫嶠本以為今日也是如此,豈料這次惟氏踏上石台之後,並不祈禱,而是高舉雙手,向眾人大聲呼喝起來。

    能夠壓服桀驁不馴的胡兒,成為拓跋鮮卑中部之主的女人自然不會是尋常柔弱女子。惟氏說話時中氣十足,聲音非常響亮,縱使在山風呼嘯的彈汗山之巔,依然能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可惜溫嶠乃是祁縣溫氏子弟、世代冠冕高門,雖然飽讀詩書,卻哪裏懂得鮮卑語?一時間張口結舌,連忙扯了身邊的段匹磾一把,仰賴段匹磾用極低的聲音斷斷續續為他通譯。

    “占據了無邊草原的酋長、推演和詰汾的子孫們,我們就在祭祀天地神靈的儀式上決定部族的大事,這個風俗從數不盡的年頭以前傳下,直到現在還是如此,沒有人敢違抗。今天,我們就在這裏決定眼前的大事。”

    惟氏緩緩轉身,環視眾人:“我的丈夫、消滅了無數敵人的大單於猗迤死去幾年了。他的叔叔祿官和弟弟猗盧,都想要做拓跋鮮卑的首領,做大單於。你們有人支持祿官,有人支持猗盧,彼此爭持不停,甚至有些部落互相攻打。現在天神們告訴我,族人的血流得夠多了,這樣的情形不能再延續下去!就在今天,我們在天地山川面前,在祖宗神靈面前,在所有拓跋部落的酋長面前,決定誰才是下一任的大單於!”

    雖然早知道祭天大典將是祿官與猗盧的最終角力場所,但惟氏這般說來,依舊使得四周的拓跋族人騷動起來,嗡嗡的交頭接耳聲像陣風掠過。

    “難道巫女的權力竟然如此巨大,能夠主導下任大單於人選的擇定麽?卻不知這位惟氏夫人會如何來決斷?”溫嶠側身向段匹磾,低聲問道。他原不信奉什麽怪力亂神之事,但這三日的祭典上,這位被拓跋鮮卑族人認為有溝通神靈之能的巫女的確頗有幾分靈異之處,以至於溫嶠也有些疑神疑鬼起來,一時間想得太多:“段兄,你們段部鮮卑可有類似的風俗?”

    “我段部習俗近於匈奴、烏桓,與中部鮮卑多有不同,實不知這惟氏會如何行事……”段匹磾搖頭道,他又嗤笑幾聲:“總不會是神前抽簽吧?那也太過兒戲了。”

    溫嶠陪著呵呵笑了幾聲,心中盤算不停。祿官與猗盧的爭鬥延續數年,猗盧雖有忠心耿耿的精銳部下擁戴,不會輕易被祿官徹底壓倒;但以大局來看終究是祿官手段老辣,大占上風,各部酋長渠帥投靠祿官者極多,以至於去年猗盧不得不潛入並州,向越石公求援。

    根據溫嶠的了解,惟氏所統領的拓跋鮮卑中部其實也已依附於祿官的羽翼,只是保留著名義上的自主罷了。此番祭天大典確確實實便是祿官籌備已久的,是他一舉懾服所有部族、名正言順登上大單於之位的天賜良機。祿官絕不容他人擾亂這個機會,所以當他發現晉人有統合代郡、威逼彈汗山的可能時,不惜冒著與朝廷翻臉的危險,派遣騎兵奇襲陸遙所部……

    但他究竟會如何來做呢?溫嶠一路上都在反覆地想著這個問題,卻始終沒有答案。

    “祿官,今日決斷,你可敢麽?”這時候,惟氏戟指拓跋祿官,厲聲喝問。

    祿官微笑道:“自然是敢的。”

    “猗盧,你可敢麽?”惟氏旋風般轉身,指向了西部大人。

    “惟氏,你要如何不妨直說。”猗盧冷笑一聲。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6
第十一章 彈汗山(四)

    巫女發問,祿官、猗盧各自答了一句。

    而在他們身邊的部落大姓酋長們突然後退開去。唯有段匹磾和溫嶠兩人不知所以地站在原地,仿佛潮水退去後留下的兩塊孤零零的礁石。須臾之後,段匹磾似乎反應過來了,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拉著溫嶠疾步向後。

    彈汗山的山巔平台並不算特別開闊,眾人這般退後。位置最外的一圈幾乎就已經踏上了懸崖邊緣灰色的巖壁,腳掌再挪出數寸,就要墜落下去了,但前排的人一時並未停步,於是彼此擁擠碰擦地鬧成了一團。

    溫嶠的寬大袍袖在這陣混亂中不知被誰扯破了,就連頭上小冠也松落下來,縷縷發絲黏在汗濕的額頭上,很顯狼狽。他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站定,頗有些慍怒地抱怨著:“匹磾兄,出了什麽事?這又在鬧什麽鬼把戲?”

    溫嶠此番出使,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宣示對西部大人猗盧的支持,維持拓跋鮮卑內部兩強之均勢。可他來到彈汗山三天了,每日裏除了上山下山,便是看了整整三天的裝神弄鬼。每次祭禮結束之後,祿官和猗盧等大酋各回本處,全不理會溫嶠,以至於他滿腹合縱連橫之術絲毫沒有施展的機會。哪怕是涵養極佳的溫嶠,面對這情形也不禁有些焦躁了,這時忍不住發作起來。

    可是溫嶠剛抱怨一句,卻發現自己的聲音隨著山風傳出老遠去,赫然大得嚇人。他立時閉口,向四周看去,只見身邊每一名酋長們都流露出極其罕見的凝重神情,而整片山巔平台已經寂靜到鴉鵲無聲的地步!

    溫嶠面色微變,很顯然,這場祭典之上將會發生些什麽,而且那顯然是超乎他之前預料的。他稍許再後退半步,瞥了段匹磾一眼,扯了扯他的袖子。而段匹磾卻顧不上理會溫嶠,他死死地瞪著平台中央,只擡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時候,山巔平台中央騰出了相當面積的空地,惟氏手下那些頭戴猙獰面具的兇悍儺者們四散開來,將眾酋長渠帥們隔離在空地以外。仍舊停留在空地左側的是祿官和他數量共計百人的衛隊;右側的則是猗盧和他的衛隊成員們,同樣是一百人。雙方隔著惟氏所站立的石台和熊熊篝火對峙。

    祿官和猗盧分別為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大人,祿官所掌握的兵力越二十余萬騎,猗盧勢力遜色許多,但也能調動超過三萬名騎兵。前代大單於拓跋猗迤過世後,祿官和猗盧各自搜羅實力,彼此對峙,下屬的小部落多次發生戰鬥,距離動員數十萬騎的拓跋鮮卑全面內戰,其實已不過咫尺之遙而已。

    但此番祭天大典,他們限於拓跋鮮卑根深蒂固的習俗,並不能帶領大軍登山。北疆胡族素有崇拜大山的傳統,諸如拓跋鮮卑所發源的大鮮卑山、烏桓人曾經聚居的赤山,都被視為是擁有特殊意義的神聖之地。彈汗山是鮮卑族的大英雄檀石槐設立王庭的所在,近代以來又是拓跋鮮卑大單於祭祀天地祖先之所,同樣在傳統神巫信仰中擁有極高的地位,幾乎所有的鮮卑人都深信此地不能駐紮大軍,否則將會滋擾祖先神靈。

    溫嶠昨日裏向負責接待他的鮮卑貴人探聽到些許風聲,據說此刻祿官和猗盧所屬的軍隊幾乎都停留在彈汗山腳下數十裏外。依照主持祭天大典的巫女惟氏所要求,隨他們上山的近衛扈從都只有百人而已。

    百名扈從數量雖少,卻也是一支相當難纏的力量。溫嶠還記得去年拓跋猗盧初次來到晉陽,僅以其部下酋長獨孤折的扈從武士三十人,就敢向越石公發起挑釁,甚至誇口願意以三十人對戰三百晉軍將士。當時晉陽軍初創不久,竟然一時無以應付,最後還是靠數十把強弩攢射解決了問題。

    溫嶠雖是文官,但久在軍中,眼光很是不凡。從這些扈從武士的眼神和細小動作中,他可以確定,眼下祿官和猗盧各自帶領的百名扈從,絕對比當時那三十名箭下亡魂要強悍許多。他們都是從上萬人裏特別精選出的、能夠以一當十甚至當百的強悍戰士。比如站在猗盧身後的那條龐然巨漢,便是猗盧的親衛大將叱李寧塔。這條巨漢曾經在晉陽大戰中守衛並州刺史府,以一人之力震懾四姓豪族上千私兵,其勇力仿佛鬼神。而在祿官那邊,拓跋鮮卑東部的實力何等強盛,必然同樣有勇猛絕倫的非凡人物在。

    眼下這兩百人隨著他們的首領踏步向前,彼此的距離越來越近。

    不知為何,溫嶠突然感覺到一股揪心的緊張感。他顧不上打破當前的寂靜是否有些失禮,猛地攀住段匹磾的肩膀,大聲道:“匹磾兄,難道……難道……”

    段匹磾根本來不及回答,因為分屬拓跋鮮卑東西二部的兩百名扈從武士一齊昂首向天,發出了如同狼嗥般的吼叫。與此同時,兩百把長刀鏘然出鞘,刀光淩冽似雪,透骨的殺氣更是席卷整個彈汗山山巔平台!

    下個瞬間,兩隊扈從武士殺作一團。

    在彈汗山祭天大典將要結束的時候,由巫女主持、在八姓國人首領和附從部落酋長渠帥們的目睹之下,這場血腥的廝殺揭開了大單於之爭的序幕。

    溫嶠見過的生生死死不在少數,但他這輩子都不曾抵近觀看如此激烈的絞殺。甲胄猛烈碰撞沖擊變型、刀刃互駁以至於火星四濺、飆射出的黏稠血液自空中灑落、斷落的肢體扭曲抽搐著落在地面、令人顫抖畏懼的嘶聲吶喊此起彼伏……這些,突然就在溫嶠眼前丈許爆發出來,幾乎令他有些暈眩。

    溫嶠突然明白了,無論是越石公,還是溫嶠自己,都錯估了拓跋鮮卑族人的習俗。

    拓跋鮮卑源自於東胡,原本不過是幽都之北不知千萬裏的廣漠山野中一個小小的遊牧部落而已。為了爭奪更豐美的草場、更適合部族發展的土地,他們一邊與嚴酷的自然環境鬥爭,一邊與鄰近的部落作戰,堅定不移地向南方遷徙,數百年毫無動搖。在這漫長的征程中,他們經歷過難以想象的慘烈戰鬥、難以計數的艱難險阻,曾經一次次面臨闔族覆滅的危局,又一次次憑借著兇橫而強韌的血性殺出生路,最終踏著無數失敗者的屍骨,占據匈奴故地,成為了草原上的霸主。

    這樣一個崛起於北疆的野蠻部族,服膺的是強者為尊的道理,怎麽可能像萎靡的大晉朝廷那樣,依靠朝堂上的言辭辯論來決定大事?怎麽可能給溫嶠以施展辯舌的機會?說他們野蠻也好、未開化也好,拓跋鮮卑根本不會跟著朝廷的思路走。數百年來,支持他們不斷擴張、吞並,成為強大部族聯盟的從來都是暴力,在決定大單於之位歸屬的時候,使用的更只能是**裸的、毫無遮掩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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