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76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6
第十二章 彈汗山(五)

    彈汗山山巔平台本身的面積不算開闊,大致呈一個東西二十余丈,南北十余丈的不規則形狀。在四周,圍繞著諸多附從部落的酋長渠帥和手持各色武器的儺者,而在中央,熊熊篝火猛烈燃燒著,每次火舌吞吐,威力都波及丈許開外。距離篝火不遠處,還環繞著七面巨鼓和惟氏神色凜然地站立著的石台。

    扣除了這些所占空間,能夠供給祿官和猗盧所部進行戰鬥的地域就顯得十分狹小。因而,無論趨退變幻的身法、抑或彼此掩護的陣戰之術都毫無發揮余地,兩百名鮮卑武士從一開始,就陷入到極其慘烈的貼身肉搏中去。

    猗盧的親衛大將叱李寧塔沖鋒在前。這名拓跋猗盧的親衛大將平時寡言少語,似乎有些癡呆的樣子,可一旦投入作戰,便是無人可擋的煞星。他縱聲狂吼著向著祿官撞過去,聲勢十分駭人。若幹勇士緊隨在他身後,仿佛一支鋒銳的匕首猛刺入敵人的軀體。

    祿官的扈從武士也都是精選出的勇猛之士,正對著叱李寧塔方向的更有數人是曾經在一年一度的部族大會上力壓鮮卑各部奪魁的知名好手,擁有無數勝利所積累起來的赫赫威名。可他們嫻熟的殺人技巧並不足以對抗叱李寧塔!

    正面擋格也好、揮刀沖殺以求兩敗俱傷也好、尋瑕伺隙以求拖住叱李寧塔的沖鋒腳步也好,在那條巨漢的絕倫神力之前,全都毫無作用。叱李寧塔所需要做的,只是揮動手中柄數十斤重的狼牙棒,兜頭蓋臉地狠狠砸下去,而對面的敵人必然腦漿迸裂、筋斷骨折。

    這種小規模、小範圍的劇烈沖突,最是仰賴個人武勇,在叱李寧塔的沖殺之下,猗盧所部轉眼便大占上風。祿官的扈從武士們一個個地慘呼戰死,而每戰死一人,生者便不得不承受更大的壓力。

    又過了片刻,由於越來越多的死者倒地,山巔平台竟然漸漸顯得空曠起來。祿官所部尚保有戰鬥力的不會超過三十人,而猗盧所部的數量倍之,大約還有六七十人高呼酣戰,逐漸對祿官的扈從武士們形成了半包圍的態勢。叱李寧塔最為兇猛難當,他幾次沖突到祿官身前,試圖直接將祿官殺死。祿官的部下們舍死忘生地頂上去,付出相當傷亡後才勉強將之迫退。

    只要稍有行伍經驗的人就可以看出,祿官所部不過是垂死掙紮而已。他們的局面,已經無法挽回了。

    與熱衷於引用晉人法令部勒族人、引起諸多酋長渠帥不滿的猗盧相比,年邁的祿官要保守的多。在任何場合,他都堅定不移地秉承拓跋鮮卑多年來的傳統,將部族宗法奉為圭臬。正因如此,他分明掌握的實力十倍於猗盧,卻依然寄望於在這場盛大的祭禮中得到所有宗族成員的擁戴,成為名正言順的大單於。

    為了確保祭天大典的順利舉行,他嚴格地遵循了數百年來的規矩,將所屬的龐大軍隊都安置在遠離彈汗山百裏的草原上,以此來使猗盧安心。在數日之前,他甚至還冒著與大晉敵對的風險,派遣兵力奇襲了代郡。雖說那場戰鬥因為慕容龍城的背叛而功敗垂成,可晉人的腳步也確實因此被拖在代郡,根本無法威脅到彈汗山中諸人了。

    一切都安排的妥當,只待最後一擊。可這位謀算深沈的拓跋鮮卑東部大人卻在最最關鍵的一環出了紕漏。眼看著戰況越來越危險,或許再過不久,他自己反倒要授首於祭台之上了。東部鮮卑二十萬眾之中揀選出的勇士,竟然會不敵西部鮮卑的精銳……這樣的局面,或許祿官完全沒有考慮過!

    圍觀的部落酋長們有不少都流露出惋惜的表情,也有人慢慢地挪動腳步,向猗盧所在的方向靠攏。如果說之前數年時間裏,祿官以圓熟老辣的手段一步步壓迫拓跋鮮卑西部,使得諸多部落酋長對他十分敬畏,那現在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無疑:年輕的猗盧較之於祿官更加強悍兇猛。

    這樣的局面祿官自然也清楚地看在眼裏。雖然一個又一個倚若臂膀的得力部下在他眼皮底下哀號死去,但他皺紋密布的面容卻如同久經風雨侵襲的花崗巖那樣,絲毫都沒有半點動搖。祿官的父親是拓跋力微。這位對拓跋部族擁有存亡續絕之功的傳奇人物活了整整一百零四歲,擔任大單於五十八年。力微的子孫更多達數十人,祿官只是其中不受寵愛的一人而已。

    在拓跋氏親族之中,廣受人士歸仰的沙漠汗、得到力微信賴的悉鹿、雄武有智略的拓跋綽、聰明大度的拓跋弗、驍勇善戰的拓跋猗迤……這些人都比他更具優勢,可數十載光陰一瞬即過,他們都不曾真正坐穩過拓跋鮮卑大單於之位。

    沙漠汗遭力微諸子與部落大人構陷,為人所殺。

    悉鹿執政無方,遭諸部離叛,憂懼而死。

    拓跋綽、拓跋弗、拓跋猗迤俱都擔任大單於不久,離奇暴亡。

    到現在,擁有爭奪大單於之位名分的,只剩下祿官和猗盧二人而已。而祿官堅信自己比猗盧更強,更有資格成為拓跋鮮卑部族的首領!

    祿官擡頭凝視,視線穿過殊死搏殺的扈從們,落到正在呼喝著發動又一次攻勢的猗盧的身上。這個野心勃勃的侄兒自從猗迤故去後,就積極圖謀大單於之位,與自己劇烈對抗。雖然他的威望遠不如自己,卻通過與晉人的並州刺史劉琨聯盟,得到了大晉朝廷的支持。眼下正在山巔平台觀望的那個溫嶠,便是他特別重視的外援。

    可惜猗盧不明白,鮮卑人的事情,什麽時候都輪不到晉人插手。今日,我祿官必定勝利,拓跋鮮卑大單於之位,必定屬於我!

    祿官哈哈大笑,瞠目高喝道:“動手!”

    隨著他的吼聲,場中的局勢遽然變了。

    叱李寧塔退回到陣列後方。適才短短數息的搏殺中,這名蠻力無匹的猛將又奪走了祿官所部三位勇士的性命,而他本人只不過在肩側多了道淺淺的劃傷而已。但這樣劇烈的戰鬥確實使他有些疲累了,於是他微微喘息著,將沈重的狼牙棒拄在地面,打算稍許恢覆一下體力之後再度殺向前方。

    這一次,一定要取得祿官那老兒的首級!叱李寧塔這麽想著,突然感到背心、後腰、鼠蹊三處同時一涼。

    “呃……”叱李寧塔低沈地咆哮起來。他伸手到背後去摸,只摸到了留在寬大軀體以外的三把刀柄。擡起手,就看到碩大的手掌已經被自己體內噴出的鮮血完全染紅了。叱李寧塔歪過頭,有些好奇地以手指輕輕觸碰,那種溫熱粘稠的感覺和別人的血液並無不同。

    這時候,劇烈的疼痛感和無力感才傳達到叱李寧塔的腦海中。他半轉過身,向那幾名遠遠推開的儺者瞪了一眼,轟然倒地。

    狹窄的戰場中,祿官與猗盧的扈從衛士們展開死鬥,而將他們與八部國人首領、附從部落酋長們分開,並維持著山巔平台上秩序的,是適才赤身持刀、狂舞登場的數十名儺者。此刻,這些儺者全都已經持刀在手,每一柄刀上,都沾滿了淋漓的鮮血。與此同時,至少有五十名猗盧部下勇士橫屍於地,再也沒有聲息。

    在拓跋鮮卑族人的眼中,這些儺者是神人之間溝通的渠道,是祛除邪祟、預測禍福的異人。數百年來,他們世代侍奉天神地祗,並在每一次祭祀儀式上作儺舞以展示祖先功績;平日裏依靠鮮卑族人的供奉為生,卻不屬於拓跋鮮卑任何一部,不尊奉任何酋長渠帥的號令。

    可誰也沒想到,這些儺者竟然違背了數百年來的鐵律。他們暴起發難,向猗盧所部發動了致命的襲擊!

    “老規矩不是不能變……”祿官悠然道:“哪怕是我這樣的老古板,偶爾也會玩點新花樣的。”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7
第十三章 彈汗山(六)

    形勢變化太過奇崛。一時間,彼此兇狠搏殺中的武士們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猗盧的部下們受到慘重的損失,余者不過十幾人罷了,彼等自然大為驚惶,慌不叠地聚攏成一團。而祿官的部下們原正在拼死抵擋,打算拖得一刻是一刻,此時莫名其妙地占了上風,反倒一時摸不著頭腦。於是他們先不忙著乘勢反撲,而是將自家首領祿官四面護住了,再作打算。

    山巔平台上,片刻之前還廝殺怒吼之聲此起彼伏,此時卻突然陷入了寂靜。山風呼嘯而過,所有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些什麽。

    一名猗盧部下的武士在之前的戰鬥中左肋受到重創,暈厥在地。這時候慢慢地清醒過來,他低聲呻吟著,左手按住肋下既深且長、仍在溢血的傷口,右手發力撐地,試圖站起身來重新戰鬥。可他昏昏沈沈的,並未註意到局勢已經變了。一名儺者就站在他的身後,獰笑著舉起了手中長刀。

    寒光閃處,一顆首級沖天飛起。在粗糲石板地面上流淌的鮮血多了些,而猗盧的部下又少一人。

    “這……這不合規矩啊!”四周觀望的人群中,有人顫聲道。

    拓跋鮮卑部族自有口口相傳的前人故事以來,拓跋毛、拓跋貸、拓跋觀等十五代部族首領世襲相繼,至今已有三百余年。而這三百多年裏,代表了原始信仰的神巫們或者曾對部族首領的人選施加影響力,卻從不曾像今天這樣,直接用屠刀來表達意願。

    在未開化的鮮卑族人心中,傳統的力量依舊龐大無比。祿官交連神巫的舉動在許多人看來,簡直就無法想象,是開天辟地以來不曾有過的可怕行徑。要知道,猗盧之所以聲勢不如祿官,便是因為他太過激進,往往將拓跋氏族的舊日傳統棄若蔽履,引發了諸多豪酋不滿。可現時祿官的所作所為,竟然比猗盧還要可怕的多。

    “是啊,不合規矩!惟氏,你是大巫,你倒是說句話啊。這樣子做,怕是要冒犯神靈……”有人直接表示了不滿,這句話立時在人群中引發了一陣騷動。

    儺者們的暴起殺戮似乎也出乎惟氏的預料。這名拓跋鮮卑族中地位最尊貴的巫女自從神巫們拔刀殺人的那一刻,就面色煞白。

    那些儺者說來都是她的屬下,也是她賴以勉強維持拓跋鮮卑中部獨立地位的依仗之一。可他們就在惟氏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盡數投靠了祿官。總算祿官要用他們作為對付猗盧的奇兵,所以才潛藏至今,若此前以之來對付拓跋鮮卑中部,惟氏哪有半點機會?想到這裏,惟氏心中驚懼,幾乎搖搖欲墜,站都站不穩了,望之頗顯幾分柔弱之美。聽得有人詰問,她只是搖頭,卻不說話。

    而儺者們更不為自己辯解,他們沈默著,向發出話聲的方向踏近一步,舉刀威逼。

    某個肥胖的酋長將手中鑲金砌玉的馬鞭揮舞作勢,口中怒罵道:“你們這群混蛋!竟敢……”

    話音未落,便被自己的仆從捂住嘴,拖回人叢中去。

    拓跋鮮卑風俗本就淳樸簡易,其統治方式承繼昔日鮮卑大聯盟的部落聯盟形態,各部族首領之間,更不像中朝的皇帝與臣子那般地位差異巨大。在各部酋長大會的場合,所有人都可以隨意發言。所以那酋長才敢張口喝罵。可他的仆從乃是個曉事的,知道眼下的局面未免有些微妙。祿官不知用什麽手段驅動了在場的神巫為他作戰,已然與數百年來的傳統相悖,誰要是多說幾句,焉知他們不會破罐破摔,再額外多砍幾個腦袋?

    拓跋鮮卑國人首領與附從部族的酋長渠帥們,兩者合計約摸二百余,數量較祿官部下的扈從武士與儺者們多得多,但驍勇精銳的程度卻遠遠不及,此番上得山來,更不曾有半點廝殺的心理準備。在儺者們的威嚇下,許多人立刻便將議論的言語吞回了肚子裏去。畢竟這是拓跋氏親族的家事,無論如何都不值得拿性命去拼。

    “這當然不合原來的規矩……”祿官笑容可掬地道:“但今天開始,合不合規矩就得我說了算啦!”

    祭天大典的最後環節,乃是祿官與猗盧二人各領扈從武士廝殺,勝出者便為下一任的拓跋鮮卑大單於。此刻祿官與神巫們聯手,已然大占上風,眼看只消須臾,就能將猗盧所部盡數斬殺,從而獲得繼任大單於的資格。至於此舉是否於規矩不合,新任大單於自然會有新的說法出來。

    一眾酋長們先看看這一頭,祿官笑容滿面,身邊數十名武士環繞,又得到眾多神巫相助。再看看另一頭,猗盧麾下只余殘兵敗將若幹,個個面如土色,就連猗盧本人都現出了頹喪的神情。轉身眺望,可見山巔平台唯有一條道路與外界相通,路上絕無行人。很顯然,猗盧不可能像祿官那樣召喚出援兵來,他沒有翻盤的可能了。

    此時,不少事先得了祿官囑咐的酋長渠帥便起哄道:“是是,祿官大人說的有理!誰贏誰就是大單於,這便是最大的規矩!”

    祿官擔任拓跋鮮卑東部大人二十余年,勢力強盛無比。八姓國人首領和三十六姓、九十九國的附屬部落酋長中,其實多一半與他熟悉交好。此刻紛紛響應,聲勢很是浩大。

    更有人幹脆高聲吶喊:“殺死猗盧,殺死猗盧!祿官大人做大單於!祿官大人做大單於!”

    初時只有三五人高呼,漸漸地應和者越來越多。過了沒多久,幾乎所有的酋長們都明白過來:大局已定,此時不向祿官示好,更待何時?於是俱都振臂跺足,齊聲大呼:“殺死猗盧,殺死猗盧!祿官大人做大單於!祿官大人做大單於!”

    自從局面翻轉,猗盧便在僅剩的十余名扈從簇擁下,退到平台一側。適才戰局得利時,他為了顯示自身的剛健勇武,幾次親身出戰,右肩還受了不輕不重的刀傷。心氣高昂的時候全不覺得痛楚,此刻卻只覺得陣陣劇痛傳來,連右臂都微微顫抖,幾乎握不住掌中長刀。

    那些酋長們的呼喊聲,更給了他重重一擊。古語有雲:“千夫所指,無病而死。”這樣的形勢下,猗盧再怎麽心志堅毅,也不由得氣勢大沮。一時只覺得額頭青筋亂跳,視野中天旋地轉,灌入耳膜的都是“殺死猗盧!祿官大人做大單於!”的刺耳呼號。

    “罷了,罷了。”他長嘆一聲,將繯首刀脫手擲下:“實不曾想到,最是講究遵循舊制的人,其實全沒有將咱們鮮卑人的規矩放在眼裏。叔父,你好深的算計……這一場是我猗盧輸了!”

    祿官與猗盧二人乃是嫡親的叔侄關系,猗盧少年時,其父沙漠汗滯留洛陽為質,故而拓跋弗、拓跋猗迤和拓跋猗盧等兄弟數人多曾得到叔伯輩的照顧。猗盧還曾向祿官學過射獵之術,兩人原本情誼極深。但在大單於之位的爭奪之中,誰也不會留有有半點情面。

    眼看猗盧認敗服輸,祿官可不會生出什麽饒他性命的念頭。他早就錘煉得心如鐵石:勝敗之分,亦是生死之分,敗者必死!

    祿官揮手一指:“很好,便給你個痛快的死法吧!”隨著祿官的話音,上百柄長刀同時舉起,眼看就要將那名與他爭鬥數年之久的西部大人斫為肉泥。

    偏就在這時,有人斷喝一聲:“且慢!”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09
第十四章 彈汗山(七)

    山巔平台上圍觀惡鬥的數百人,都是拓跋鮮卑數百年南遷途中不斷挾裹入的部族領袖,彼等各自都擁有相當實力,在祭天大典上具有切實的發言權,絕非後世所謂最關權力機關那般的橡皮圖章。當數百人齊聲高呼擁戴祿官的時候,實實在在就代表了拓跋鮮卑數十萬部眾的選擇。

    當是時也,祿官大勢已成,猗盧必死無疑。

    而在群情激憤、同聲大呼的時候,擺明旗號前來支持猗盧的溫嶠便著實為難。正在仿徨無計間,忽有人扯了扯溫嶠的袖子:“溫長史!溫長史!”

    向溫嶠打招呼的,是一名神情焦慮的鮮卑酋長。對於此君,溫嶠早就有所註意了,如今在場的諸多鮮卑部落豪酋之中,唯有他算得溫嶠的老熟人。

    數月前,拓跋猗盧隱藏身份南下晉陽,與越石公達成了守望相助的約定。當時,為猗盧遮掩行蹤的,便是眼前這位隸屬於拓跋鮮卑西部的酋長獨孤折。當時越石公對獨孤折一行隆重相待,特意設下酒宴接風,而獨孤折的部下卻在晉陽的酒肆內橫行無忌、當街行兇,殺死了負責晉陽治安的軍官鄒哲。此事引得劉演勃然大怒,憤然闖入並州刺史府為部下請命。雙方針鋒相對,弄出了好大一場紛爭。最終還是溫嶠當機立斷,調動強弓勁弩將那批桀驁的鮮卑武士一舉殲滅,狠狠地震懾了鮮卑人。

    因為這樁往事,晉陽的文武官員們對獨孤折不會有什麽好印象,但他追隨猗盧多年,無論多麽艱難都堅定不移,確實是猗盧最忠誠可靠的支持者之一。而在如今大勢趨向祿官的時候,獨孤酋長的前景未免就有些黯淡無光了。

    “獨孤酋長,許久不見了。”溫嶠向他頷首道。

    獨孤折嗓音低沈地咕噥了幾句,突然拜倒在地,膝蓋撞在石板地面上,發出“咚”地一聲大響。如此大禮實在生受不起,這突兀的舉動更把溫嶠嚇了一跳。

    溫嶠連忙伸手去扶,卻被獨孤折反手攀住了肩膀。他的胳臂幾乎有溫嶠的腰那般粗細,手上的力道更是勝過體質柔弱的書生十倍,只稍用力,便拽得溫嶠俯身下來。

    “溫長史,猗盧大人懇請您為他做一件事……”獨孤折在溫嶠耳畔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段。他的漢話本就說得蹩腳,這時他聲音低沈、語速又快,四周的鮮卑人們還喧鬧不已,溫嶠皺著眉頭,竟然沒能盡數聽清楚。

    “獨孤酋長是說……”正待細問,獨孤折卻閃身退後,往人群另一端去了。

    溫嶠連連搖頭,這沒頭沒尾的吩咐,算得什麽?難道現如今,猗盧還以為自己有什麽機會不成?

    “拓跋猗盧這是急不擇路了吧?”段匹磾站在溫嶠身邊,他耳力甚好,將獨孤折的請求聽了**不離十,頓時發出幾聲冷笑。

    幽州王彭祖驅使東部鮮卑各族如臂使指,實力雄厚,大晉各路方鎮都莫能與之相比,其威勢所及,足以撬動天下大勢。段匹磾乃遼西公段務勿塵嫡子,在驃騎大將軍的幕府中卻只不過任一個小小功曹而已。而這區區功曹,就可以全不將控弦數十萬的拓跋鮮卑放在眼裏。拓跋鮮卑由誰來主掌,無論對於幽州王浚、還是對於段部鮮卑來說,都算不上什麽大事。是以,段匹磾既然作為王浚的使者受邀前來彈汗山觀禮,他便只是純粹的觀禮。看個熱鬧罷了,說話便無顧忌。

    溫嶠卻沒有段匹磾那般輕松,他揉了揉被獨孤折捏得生痛的肩膀,只能苦笑以對。

    自永興元年劉淵起兵以來,並州屢遭匈奴摧殘,軍民死者數以十萬計,昔日的北疆名城大郡盡數化作鬼蜮焦土,無論是兵力、戶口、資財,都遠不能與強盛的幽州刺史部相比。越石公輕騎入並州,篳路藍縷地苦心經營至今,元氣仍未恢覆。在與匈奴連番鏖戰之後,能夠控制的也不過太原、雁門、上黨三個郡國而已。僅憑這三個邊疆荒郡,如何能與匈奴漢國的十萬鐵騎相抗?在去年的晉陽大戰中,若非猗盧率軍援助,晉陽幾乎落入左賢王劉和之手,大晉的並州政權幾乎傾覆!

    毫無疑問,對於大晉的並州刺史部來說,對於越石公來說,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的支持至關重要。此番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上,或許猗盧的失敗不可避免,但溫嶠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

    這是個何等艱難的任務!

    越石公此番派遣使者來彈汗山觀禮,前後做了相當的準備。以溫嶠而論,他身攜有“親晉大侯”、“奉晉大侯”、“大都尉”等各種駝鈕銅印十余枚,準備用來冊封支持猗盧的鮮卑部族首領,這是邀之以名;他又準備了並州刺史名義發出的文告若幹,準許在雁門郡的樓煩、馬邑、陰館等地開啟互市,這是誘之以利。令一方面,越石公的部將陸遙,此刻已占據代郡,代郡與彈汗山相鄰,一旦有事,精騎數千可以朝發夕至,這是以武力威脅為後盾。但直到現在為之,這些準備全都沒有發揮作用。

    在前兩日的祭典過程中,鮮卑人絲毫不提及大單於繼任人選的問題,每次祭典完畢後,又將溫嶠單獨安置在山上,將之與其他人隔絕。這使得溫嶠根本沒辦法與鮮卑豪酋們結交談論,遑論說動他們支持猗盧。今日,祿官和猗盧又直接以血腥的死鬥來角逐勝負,更令溫嶠毫無施展余地。

    如今,刀劍上已經決出了高下,反倒要自己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來力挽狂瀾麽?溫嶠額頭微微滲出了汗水。

    這個時候,圍繞在彈汗山山巔平台的鮮卑豪酋們越喊越是亢奮,口口聲聲都是要殺死猗盧,擁戴祿官為拓跋鮮卑大單於的呼號。溫嶠冷眼旁觀,只見身邊還有個心機靈便的,雖不參與呼號,卻在念念有詞地編排猗盧的罪狀。隱約聽得說猗盧生活奢靡,每頓要吃十頭牛、十口羊雲雲。

    在平台中央,猗盧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喝令部下們將武器都丟下地、放棄抵抗。較遠處的祿官當然不會因此而心軟,他毫不猶豫地揮手發令,扈從武士們便持刀迫進,準備將猗盧斬殺。罷了,罷了,雖然不知猗盧你還有什麽倚仗,眼下溫某總得替你扛住局面才行。

    溫嶠輕嘆口氣,斂衣,整冠,邁步而出,斷喝一聲:“且慢!”

    可他的叫嚷湮沒在鮮卑人嘶啞而狂躁的吼聲裏,簡直沒有人註意到。祿官麾下武士們步步緊逼,距離猗盧和他部僅剩下的十余名殘兵很近了。

    溫嶠四面觀望一番,面肌抽搐了幾下。隨即,他一把撩起袍袖,從斜刺裏猛沖出來,箭步站到猗盧等人的身前:“且!慢!”

    他這一身大晉官員打扮,終究還是能夠唬一唬人的。幾柄雪亮長刀直直地劈下,幾乎觸到溫嶠面門之時,終於停了下來。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10
第十五章 彈汗山(八)

    溫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將那直刺到眉心之前寸許才停下的雪亮刀尖推得稍許偏一點,隨即揚聲道:“我乃並州長史溫嶠。祿官大人,可否聽我一言?”

    過了半晌,祿官蒼老而略帶沙啞的嗓音傳來:“拓跋鮮卑的事務,無須晉人插手,還請溫長史自重。”

    “不然!不然!”溫嶠連連搖頭,籌劃著該怎麽組織言語。

    他所在的位置與祿官正隔了篝火,向祿官所站的位置打量,可熊熊篝火之側熾熱的空氣扭曲翻滾,阻斷了他的視線。而大量柴禾在烈焰炙燒下發出嗶嗶駁駁的暴裂聲,似乎也使他聽不清對面有誰在說話。溫嶠有心向前幾步,繞過那座數丈高的篝火直面祿官,但身前數十名武士虎視眈眈,並沒有讓路的意思。

    這些人都是祿官蓄養多年的心腹,或者不如猗盧部下那些廝殺漢子兇猛,但也都是精幹強悍的戰士。雙方對峙了片刻,幾名武士彼此互打了眼色,突然從側面奔過去,想要繞過溫嶠,直接斬殺猗盧。

    可溫嶠的反應極其快捷,而且完全不顧那些指著他周身要害的刀劍。他一個箭步沖刺,竟然再度用身體擋在猗盧等人之前,迫得這個方向的武士們暫且收刀止步。

    轉眼間,這樣的情形接連出現了兩回。祿官的數十名部下將猗盧等人團團包圍,但是卻格於溫嶠的行動,無法肆意砍殺。如果這溫嶠是一名勇武過人的戰士倒也罷了,問題是,隨便哪一個英武的鮮卑勇士都可以像捏死臭蟲一樣,捏死眼前這個文弱的晉人。僅僅由於未得到祿官大人的準許,他們就不能夠舒心暢意地揮出手中長刀!這簡直可笑又可恨,使得許多武士都怒火中燒了。

    相比而言,溫嶠更是狼狽。他數次攔截鮮卑武士,幾乎是硬生生從如林的刀劍之中闖出條路來。雖然鮮卑人不敢當真動手,但他的右臂、左腿等處都被長刀劃過,五六道傷口鮮血淋漓。

    對溫嶠這樣的文人來說,這樣的傷勢實在已經十分痛楚。這樣的危險,更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他的面色因為失血而顯得蒼白,也顧不得講求縱橫捭闔的言辭技巧,再度迫退幾名鮮卑武士之後,他提氣大聲高呼:“朝廷無意插手拓跋鮮卑內部事務,只求留得猗盧大人的性命而已!祿官大人,請你令部下們停手罷鬥!”

    留下猗盧的性命?在隔著篝火的祭台另一側,祿官不禁冷笑起來。但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惱怒的情緒,神色如常地慢慢踱步,一邊走動,一邊反覆衡量著當前的局勢。

    溫嶠會在這時候突然插手,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畢竟只是個文弱書生,祿官有數十種辦法可以將他制住,徑取猗盧的首級。關鍵在於溫嶠的行動如此莽撞而激烈,是否可以說明,朝廷對猗盧的支持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強些?

    而自從拓跋猗迤死後,祿官依靠拉攏、收買、脅迫、威嚇等手段,不斷擴張拓跋鮮卑東部的勢力。短短數年間,他先是迫得曾經強盛的中部分崩離析,只能靠著一個裝神弄鬼的女巫惟氏勉強支撐局面;又將拓跋鮮卑西部逼得雞飛狗走,以至於西部大人猗盧必須藏身在獨孤折的部屬中才能潛往晉陽求助於朝廷。

    猗盧的實力和手段遠不及祿官,之所以能與祿官爭競至今,靠的便是那次在晉陽與劉越石結盟,隨後南下攻打匈奴,因而獲得了朝廷支持。這名受並州刺史派遣來祭天大典上觀禮的長史溫嶠,便是來替猗盧撐腰的。不過,先前祿官並未將之放在眼裏,皆因晉人歷來孱弱,只有一張嘴皮子功夫壓倒群倫;東西二部大人真刀真槍地廝殺奪位之際,哪怕是鮮卑豪酋、貴人,說錯半句話就有身首分離的危險,那溫嶠更不可能出頭。

    誰也不曾想到,猗盧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溫嶠倒頗有幾分血性,竟然出面攔阻,不顧一切地力保猗盧的性命。

    按照祿官的本意,今日必殺猗盧,絕不留下後患。可若是這麽辦了……怎麽處置溫嶠?怎麽向並州的那位劉刺史交代?畢竟這些年來拓跋鮮卑與朝廷的關系算得和睦,並州刺史遣使觀禮也屬善意,總不見得當真悍然下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位使者給殺了?須知此刻在場的,乃是拓跋鮮卑八姓國人和三十六國、九十九大姓附屬部落首領,還有一個幽州刺史部的使者、遼西公嫡子段匹磾。這些人身份尊貴,祿官自問未必能輕易壓服,他們那上百張嘴,誰能堵得住。而大晉雖說衰敗之像已現,終究仍是坐擁萬裏江山、億兆臣民的龐然大物啊。

    祿官皺起眉頭,如此想來,這個溫嶠暫時動不得,似乎就連猗盧也暫時動不得麽?

    以鮮卑人勇猛好戰的性格,絕不會因為將來的威脅而縱放眼前的大敵,換了其他任何一個鮮卑人在此,便是一百個溫嶠也砍了。但祿官卻不似普通鮮卑人。身為拓跋力微諸子之中最不受重視的一個,他經歷了將近四十年才逐漸攀登到了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的高位,距離鮮卑大單於一步之遙。這數十年積累下來的政治智慧,給予了他超乎他人的耐性和隱忍,教會了他行事謹慎。

    祿官仔細思忖,突然停下腳步。

    既然溫嶠力保猗盧,如何處置猗盧就成了個難題。一時間,祿官自問難以做出決斷。但當前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麽?難道自己為了此番祭天大典耗費這麽多心機,就是為了殺死猗盧?不不,並非如此,自己險些糊塗了。坐上拓跋鮮卑大單於尊位,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若因為猗盧這小兒輩耽擱了時間,豈不聞晉人有雲:夜長夢多?

    想到這裏,祿官猛地一跺腳,不去理會溫嶠和猗盧等人,轉而以鮮卑語縱聲大呼:“諸位酋長,如何處置猗盧,是件不值一提小事,我們可以慢慢再議。此番爭鬥是我祿官贏了,這卻確定無疑!”

    鮮卑人生活條件艱苦,飲食又不合理,偏向油膩,因而普遍早衰早亡,普通族人三四十歲就死去的也很常見。唯獨傳承數十代的大單於一脈普遍長壽,如推演、詰汾、力微等英主,都壽至百余歲。祿官似乎也繼承了這一特殊的體質,雖然年過六旬,體力和精神都仍在巔峰。此刻他大聲呼喊,中氣十足,每詞每句都隨著山風遠遠穿開,居然還隱約有回聲隆隆應和。

    祿官環視四周,逼問道:“你們說,是也不是!”

    這沒什麽值得爭辯的。雖說他驅使儺者奇襲的手段大違常理,令得眾人驚駭,但贏了就是贏了。於是各部酋長渠帥們俱都頷首,一起稱頌:“是!”

    祿官旋風般轉身,面對始終默默立在石台上的惟氏,一步踏前:“那麽……我就是下一任的拓跋鮮卑大單於了!”

    他睨視著面色蒼白的巫女:“惟氏,還不準備血酒?”

    按照歷年來的傳統,祭天大典的最後一個環節,便是由巫女親手宰殺白犢、黃駒、白羊各一,取犧牲之血混於烈酒之中,將之賜給眾酋長渠帥們所擁戴出的大單於飲用。這個程序中,巫女與天上諸神靈、拓跋鮮卑歷代祖先的意志相通,代表神靈祖先賜下擁有神異的血酒於凡人。千百年來,接受賜予者無不誠惶誠恐,唯有今日的祿官如此強勢。

    白犢、黃駒、白羊早早就被捆綁住放置在石台下方,三頭小畜或許感覺到死期將近,突然猛烈掙紮起來。而遭到一眾儺者背叛的惟氏,似乎喪魂落魄了,失去了她溝通與天人兩界的神奇威嚴。在祿官炯炯雙眼逼視之下,她堅持了沒多久,便展開如羽翼般的寬大袍袖,盈盈拜伏下去,口中喃喃地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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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群雄(上)

    數年一度舉行拓跋鮮卑族祭天大典的彈汗山之巔,是決斷族中重大事務的場所。實力雄厚的拓跋鮮卑將會邁向何方,全由這場祭天大典的結果而定。雖然東西二部大人面對面的角逐僅僅發生於數十丈方圓的山巔祭台,可自西向東數千裏的北疆山川草原上,都如同雷雨即將來臨前的夏日,空氣憋悶,令人心生壓抑慌張的情緒。

    從七月中旬起,原本彼此劇烈對抗著、頻繁造成巨大死傷的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就不約而同地止息幹戈,屏息以待。雖然依舊彼此虎視眈眈地對峙著,可無論鮮卑戰士、部民、酋長,他們每一個人都明白,再作爭鬥毫無意義,未來的道路將在彈汗山上決定。或者是祿官、或者是猗盧,無論如何,經歷過慘烈內訌的拓跋鮮卑將會迎來新的大單於,而戰士們只需要向著大單於旌旗所指的方向前進。

    除了拓跋鮮卑本族以外,還有更多的目光也投註在了彈汗山之顛。

    晉陽城裏,陸遙離開時還在大興土木的並州刺史府如今已經基本完工了。一座座巍峨華美的建築在昔日的刺史府舊址上拔地而起,列闕如金城湯池,重樓如雲台高聳,飛閣如長虹經天,實在是氣象萬千。在刺史府東北角的一處樓台上,劉琨端坐主位,數人左右侍立陪同。

    在如今的大晉高官之中,劉琨是數量極少的具有雄才大略之人。身為並州刺史,他早就對並州北部這強盛的鄰居加以探查,深諳其內情。值此拓跋鮮卑局勢將變未變的關鍵點上,也只有他預做綢繆,千方百計地為中朝謀取利益。

    劉琨俯身細細觀看著輿圖,兩條濃密黑亮的眉深鎖著,偶爾展開,又有些躍躍yu試之感。他手指在代表著新興郡處輕輕一頓,隨後劃向北,經雁門轉而向西

    ,至定襄、九原等地而止,輕輕地敲了兩下。

    隨著指尖移動,北疆千萬裏的山川、原野、河流、城池在腦海中片片浮現,劉琨瞑目深思,許久不言不動。

    後漢初年,曾經坐擁萬裏草原、與中原政權爭衡數百年的匈奴在大漢王朝持之以恒的軍事、外交攻勢之下終於崩潰了。其中部分人眾內附,被稱為南匈奴;而留居漠北的北匈奴最終踏上了向西遷徙的征途。但遼闊的北疆草原並未因此而獲得長久寧靜,短短數十年後,鮮卑族盡收匈奴故地,成為中原朝廷新的對手。

    說來可笑,鮮卑人的崛起,其實與漢朝大力資助密切相關。東漢初年,為了驅使鮮卑人與匈奴作戰,朝廷每歲以巨額資財餉之,根據史籍記載,僅僅青徐二州,每年就要為此給付錢幣二億七千萬。在中原政權不遺余力的扶植下,鮮卑人確實將與匈奴作戰的任務完成得不賴。但匈奴衰落之後,又有誰能夠與鮮卑人抗衡呢?

    漢末時,檀石槐、軻比能等雄才大略的鮮卑部族領袖相繼崛起,將諸多分散的鮮卑部落統合成為強盛的軍事聯盟。自雲中、五原以東抵遼水,皆為鮮卑庭。趁著中原板蕩的時機,數十萬鮮卑鐵騎在涼州、並州、幽州綿延萬裏的邊境上不斷入寇殺掠,甚至插手軍閥之間的戰鬥,挑起了一場又一場慘烈的戰爭。甚至到了曹魏統一北方之後,鮮卑仍然數次犯塞寇邊。北疆幽並二州軍民因此蒙受了巨大的死傷。

    魏文帝雖以鮮卑首領軻比能為附義王,刻意優容之,但鮮卑的侵襲並不因此而稍有收斂。當時負責曹魏北疆防禦的並州刺史梁習、烏丸校尉田豫、幽州刺史畢軌都是名動一時的大將重臣,但田豫有馬城之圍,畢軌有陘北之敗,也難免在鮮卑騎兵的威力下受挫。

    直至青龍三年,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勇士刺死軻比能,又擁立其弟丶弟為王。鮮卑人為了爭奪部族聯盟的首領地位,發生了大規模的內訌。數年間,種落離散,互相侵伐,強者遠遁,弱者請服。北疆邊陲這才勉強安定下來。

    但鮮卑族畢竟氣候已成,並未因此而衰弱。鮮卑部族聯盟分裂之後,各部族經歷了數十年的傾軋、並吞,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發展,逐漸形成了幾個規模巨大的分支。東部鮮卑以慕容、段、宇文三家為尊,中部鮮卑以拓跋為首,而西部鮮卑則與羌胡混居。這其中,拓跋鮮卑人口將近二百萬、能夠上馬控弦的騎士數以十萬計,是鮮卑各族中最為強大的一支。

    對於這個強盛的部族,誰也不敢稍有輕忽。自漢魏踐祚以來,魏晉兩朝都對拉攏拓跋鮮卑不遺余力,贈給拓跋氏的金幣繒絮,歲以萬計,兩家聘問交市更是往來不絕。作為回報,當時的拓跋鮮卑首領力微遣其子沙漠汗入質洛陽,深受漢化。而在大晉遭受到由南匈奴末裔所組建的匈奴漢國打擊時,拓跋鮮卑前代單於猗迤更曾舉數萬之眾南下支援並州刺史部,幾次擊敗了匈奴兵馬。這便是前任並州刺史司馬騰如此無能,卻可以在並州維持七年之久的原因。

    劉琨入主並州後,也延續了執行多年的國策,對拓跋鮮卑加以安撫,並得到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猗盧的熱烈響應。雖然處在在東西二部爭競的關鍵時刻,西部大人猗盧仍然輕身南下與並州結盟。而當晉陽軍與劉淵大戰時,猗盧更秉承雙方的盟約,發兵援助晉陽,殲滅了左賢王劉和所部的數萬匈奴精銳,使得匈奴漢國元氣大傷。

    劉琨性格孤傲剛矜,自視極高,但他也不得不正視當前的嚴峻形勢。必須承認,如今拓跋鮮卑已成了大晉朝廷在北疆的重要支撐之一,更是自己賴以對抗匈奴不可或缺的憑依。

    然而,這樣的局面是否會一直持續下去呢?

    東部大人祿官和西部大人的角逐終將決出勝負。擺脫了內耗之後,新任大單於引領下的拓跋鮮卑還會對朝廷恭順如故麽?當大晉朝廷的衰微之像已經沒有辦法可以掩蓋,當千萬裏沃土、億兆子民和無窮無盡的財富如同毫無防範的肥碩牛羊暴露在群狼眼前;拓跋鮮卑,這支鮮卑各部中的最強盛者將會向外界伸出強健的爪牙麽?

    對於這場祭天大典,劉琨已經無數次地權衡推算,也已經做出了許多針對性的部署。令溫嶠為使者前往彈汗山觀禮,令陸遙、丁渺經冀州往代郡用兵,都是部署之一,更有許多其它的準備蓄勢待發,隨時可以投入使用。但他畢竟面對著如此龐大的拓跋鮮卑部族,想要以區區一個晉陽的力量來撥動北疆強族局勢,譬若小獸企圖於二虎相爭之時嚙取肉食,難免會叫人有些疑慮。

    劉琨沈吟著,纖長而有力的手指從九原、定襄一帶緩緩回退,重新落在雁門郡的位置頓了頓。他沈聲問道:“熙之,你以為此番祭天大典中,祿官與猗盧誰將勝出?”

    被喚作“熙之”的,是並州從事、雁門繁畦人莫含。莫含雖是文人,卻身形健碩,因為久經北地的風刀霜劍侵襲,面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些。他是世居雁門的地方大豪,深悉胡族情弊,更兼宗族勢力頗盛。因而有關北疆胡族事宜,劉琨經常向他垂詢。

    聽得劉琨發問,莫含恭謹施禮答道:

    “祿官本是力微諸子中尋常之輩,數十年來集中精力於整合拓跋鮮卑內部,鮮少參與部族以外的事務。然而他近年來不斷擴張勢力,其手段老練而毒辣。甚至有傳聞說,恐怕拓跋猗迤的暴亡也與他脫不了關系。另一方面,此人處事公正、對待部下寬厚而有度量,很擅長收攏人心,得到附從於拓跋鮮卑的許多部落支持。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原本勢力相若,但祿官卻將猗盧死死壓制在下風,招引其部落大批叛離。以當前的勢力而論,祿官距大單於之位不過毫厘之差而已。以我看來,祿官其人仿佛檀石槐、軻比能,若他在祭天大典上成功獲取尊位,只怕北疆今後難有寧日了。”

    “猗盧乃沙漠汗之子。其父久居洛陽,深慕漢化,因此遭諸部胡族酋長陷害而死。隨後,沙漠汗二子拓跋弗、猗迤相繼而起,以武力擊敗了各家敵對部落,先後登上大單於之位。猗盧繼父兄之余威,掌控拓跋鮮卑西部,其部落戰士之驍勇善戰,去年我們在晉陽城下已然親眼目睹。而更令人戒懼的是,其人引用晉人治政,制定法令、並將兼並部落逐步轉為編戶齊民。這些舉措引起了許多拓跋鮮卑部落酋長的不滿,因此而倒向祿官方面。但若猗盧成功登上大單於之位,將這些制度推向整個拓跋鮮卑部落,則我們可以斷言,拓跋鮮卑將因此而成為北疆前所未有的強大胡族政權。”

    “祿官、猗盧,皆是胡兒之中的英主。而此次祭天大典上的爭奪,必然是一番龍爭虎鬥,誰獲勝了,誰就得到了大展拳腳的機會,誰就很可能會成為我大晉的敵人。因而,我們所要關註的並非祿官與猗盧之間誰勝誰負,而是怎樣才能維持拓跋鮮卑的分裂局面,如何利用這局面為我晉陽牟利。若拓跋鮮卑終將定於一尊,又該如何化解因此給晉陽帶來的不利影響。”莫含深深作揖:“其實,當前形勢正如主公之前所判定的那樣。我們所要做的,也正如此前所規劃。”

    這個話題,其實劉琨已經和部下們討論過很多次,做出的判斷也早就明確。之所以向莫含詢問,其實不過是想借此堅定自己的信心罷了。因而,當莫含侃侃而談的時候,劉琨微微頷首,卻並無言語。

    許久之後,他才淡淡地道:“記得傳令盧昶行事小心,務必保得溫太真平安。”

    “是。”身旁隨侍數人一齊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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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群雄(中)

    幽州燕國雍奴縣以東二十裏的泉州渠,是昔日魏武帝為了保障北伐糧草供給而令名臣董昭負責挖掘的兩條運河之一。本朝開國以來,泉州渠年久失修,水道日漸迂曲,多有壅塞。每逢夏季漳漲水,河水時常滿溢出堤壩。年覆一年,日覆一日,原本在此農耕為業的百姓紛紛遷往他鄉,方圓數十裏的土地盡數拋荒;而河流兩岸湖沼、林地、草場綿延的覆雜地形,成了許多飛禽走獸棲息的樂園。

    這一天,泉州渠畔熱鬧非凡,此起彼伏的呼喝聲與如雷轟鳴的馬蹄聲同時響起。

    “趕上!趕上!”

    “從西邊包抄過去,不要讓它走了!”

    隨著居中指揮的一人號令,上千名被練五色的披甲騎士如臂使指,雲聚星散,往來奔馳。

    那發號施令之人頭戴紫金冠,身批錦繡袍,胯下白龍馬,全套鞍韉堆金砌玉、耀日生輝;細看他的面容,約摸四五十歲年紀,五綹長髯飄拂,這相貌其實只屬尋常,可他雙眼顧盼間凜然生威,別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貴氣。隨在他身邊奔走的從騎也都是騎術高絕的精銳,胯下馬都是神駿的良駒好馬。他們穿行於林地、草原如履平地,所到之處如風行草偃,激起漫天塵沙,驚得鳥獸飛逃,聲勢駭人。

    一只純白色的高大馴鹿在騎士的圍攏逼迫下,從一處稀疏的林地裏疾奔出來,待要加速逃亡,卻撞入正面上百名騎士的包圍圈裏。那馴鹿四顧仿徨,只能漫無目的地打圈跳躍,發出聲聲悲鳴。

    “哈哈哈哈!這下看你往哪裏逃?”適才發出號令之的華服騎士縱聲長笑:“諸位,且看我射術如何!”

    笑聲中,他張弓便射。只聽弓弦嗡地一聲大響,一縷銀光破空正中馴鹿的前額,馴鹿掙紮幾步,轟然倒地。須知馴鹿每年發情時好以頭角互撞,因而頭骨強韌無比。華服騎士這一箭既準且重,硬生生破開馴鹿厚而堅固的顱骨,直插入腦,端的了得。

    華服騎士縱馬趕上幾步,看了看於倒伏在地的馴鹿,十分得意地哈哈笑道:“不錯不錯,許久不曾遊獵了,總算射術還沒有擱下。”

    “大將軍自然是好箭術!大將軍自然是神射!”華服騎士話音未落,上百人早就齊聲喝彩。

    那服騎士是聽慣了阿諛的人物,對此安之若素,並無半點謙遜之意,自顧揮鞭喝令道:“這是好東西啊,快點動手殺了,趁熱取血!鹿肉之類,大家分了吧,記得把鹿角留給我!”

    一眾扈從轟然應諾,便有人拔出腰刀下馬切割獵物。

    在幽州範圍內,能夠帶領如此規模的騎隊大舉遊獵,而又被稱為“大將軍”的,自然只有驃騎大將軍、都督河北東夷諸軍事、幽州刺史、博陵公王浚一人而已。

    王浚出身於本朝第一流高門太原王氏。其父王沈,仕魏為散騎常侍、侍中,深受高貴鄉公曹髦信任。高貴鄉公將欲舉眾往攻本朝文皇帝前,與王沈等密謀,卻不料王沈出皇宮之後,徑自馳告於文帝。文帝遂遣中護軍賈充領軍攔截,武士成濟受賈充攛掇,弒殺高貴鄉公。經此事後,如賈充、王沈之流,皆被視為大晉佐命功臣,自此飛黃騰達。王沈最終卒於驃騎將軍、錄尚書事任上,死後追封博陵郡公,極盡哀榮。

    王浚之母趙氏出身貧賤,與王沈私通而生王浚,母子均不受王沈所喜。王沈死後,因為沒有嗣子,王浚才被親戚所推舉,繼承博陵郡公之位。元康九年時,洛陽朝廷亂事興起,王浚受賈後密詔,與黃門孫慮謀害湣懷太子,由此而得授寧朔將軍、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其後數年間,朝廷昏亂、盜賊蜂起,王浚則挾幽州之眾周旋於諸王之間,自保實力。為了結好鮮卑以為外援,他甚至將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段部首領段務勿塵和另一鮮卑豪酋蘇恕延,從而得以征調鮮卑人從軍。由此,幽州士馬精強為天下諸州之冠。

    王浚的行為很快被當時執掌朝政的成都王所顧忌。成都王以右司馬和演為幽州刺史,密令和演誅殺王浚。可王浚在幽州苦心經營數年,根基深厚遠非和演能比,不久便斬殺和演、自領幽州,又以勇將祁弘為先鋒,驅使胡晉精銳大軍南下。鮮卑人的驍勇善戰遠遠超過晉軍,兩萬幽州鐵騎戰勝攻取,如摧枯拉朽一般,輕而易舉就攻陷鄴城,迫得成都王司馬穎挾裹皇帝逃亡長安。

    在這場戰爭中,王浚所部軍紀極差,沿途暴掠百姓,黔庶因此而死的難以計數。另外,鮮卑人還大舉擄掠婦女入軍營,肆意淫樂,其形狀慘不忍睹。王浚揮軍返回薊城時,傳令敢有挾藏者斬,於是鮮卑人便將婦女盡數溺入易水,死者足有八千之多。幽州軍退去之後,河北黎民家家哭號,都說自本朝開國以來,朝廷大員荼毒百姓者,莫過於此君。

    卑賤蟻民的呼聲,自然不會被朝廷所重視,東海王掌控洛陽朝局之後,為了拉攏實力強盛的王浚,加封他為驃騎大將軍、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幽州刺史,更將燕國增加為博陵郡公的封地。

    這樣的實力,配以這樣的官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稱得上“人臣之極”四個字。任誰看來,王浚都該心滿意足了,王浚本人也多次向朝廷上表,一再向東海王誓以忠誠。但他同時也已註意到了,近年來,天下烽煙四起,並州匈奴、涼州羌胡、益州巴氐……各處叛亂攪得朝廷焦頭爛額,曾經龐然不可動搖的大晉漸漸顯露出了虛弱之態;而王浚自己在幽州的發展卻十分順利,自遼西至範陽的千裏沃野,被他經營得如鐵桶一般,更有鮮卑各部強族為爪牙、羽翼。實力消長如此清晰明白,王浚內心最隱秘處,隱約之間生出了不可與他人言說的盤算。

    或許是因為所思所想過於沈重,這些日子裏,王浚感覺自己肝火旺盛,特別容易動怒,以至於接連因為瑣碎小事而鞭死了數名得寵姬妾。他也清楚這樣非是長久保身之道,於是趁著今日閑暇,出巡射獵以排解焦躁情緒。

    話是這般說,可王浚看了一陣部下們興高采烈地殺鹿取血,突然又覺得有些無趣,滿腹思緒瞬間又冒了出來。他頓時不願再繼續射獵,搖了搖頭,唿哨撥馬,將要轉回薊城去。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西面有人大聲呼叫:“啟稟大將軍,北地急報!”

    驃騎大將軍幕府中的諸位僚佐,都知道自己今日特意遠遊射獵消遣,定不會拿尋常小事來打擾。這北地急報,報的是什麽訊息?難道說……王浚微微一驚,難道說拓跋鮮卑單於之爭,已經有了結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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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群雄(下)

    王浚勒馬而立,皺眉眺望。但見一騎絕塵而至,馬上騎士年約二十許,相貌精悍,耳掛金環,身披鐵甲,正是遼西公段務勿塵之子、鮮卑猛將段文鴦。段文鴦雖然年少,卻有力敵百人之勇,兩年前幽州軍南下與成都王作戰時,他常為先鋒陷陣,在戰場上十蕩十決,闖出了極大的威名。曾於平棘大戰中率數十突騎擊潰百倍之眾,幾乎擒獲成都王麾下名將石超。故而,這年輕人極受王浚倚重,在幽州軍中的地位僅次於大將祁弘等寥寥數人而已。

    段文鴦縱馬疾馳到近處,單手輕點鞍韉便騰身下馬,顯示出矯健之極的身手。他也不多言,雙手奉上一卷文牘:“大將軍,請看!”

    王浚打開文書看了一眼,面色微變。他將之啪地合攏,沈聲問道:“這消息可確實麽?”

    “確定無疑!”段文鴦俯首應道:“來時,家父特意叮囑我說,此事千真萬確。為了獲取這個消息,家父動用了潛伏多年的暗間,還付出了千匹駿馬的代價。”

    中原人常認為北疆胡兒牧馬為生,所以馬匹價如糞土,唾手可得,其實這是絕大的誤會。胡族放牧的是牛羊,馬匹只是放牧時騎乘的工具,而且其牧養也比牛羊之屬要困難許多。通常的胡族小部落以三五十落的規模聚居,擁有的馬匹至多百余匹。千匹駿馬這樣的龐大資源,足以使一個尋常部落從此崛起,哪怕是對段部鮮卑而言也不是一個小數字。為了一個消息,段務勿塵卻甘願耗費如此巨額財富,足見對此萬分重視。

    “遼西公做的很好。”王浚頷首道:“那些馬匹之類,回頭我會加倍補償。”

    段文鴦面露喜色:“多謝大將軍!”

    王浚沈吟片刻,再度展開文書細細閱讀,過了許久才嘆息道:“彼等竟敢如此?可笑!愚蠢!”

    他胯下的駿馬未得操控,便自顧往西面的一處營地緩緩行進。那處營地大約千人規模,各處興建已甚是完備,遠遠看去,當中一座主帳純以錦緞搭設,色作五彩斑斕,真是華麗之極。此刻主帳附近尚有不少男女往來奔走忙碌,手捧各種名貴陳設四處安放。王浚素來奢侈鋪張,部下們凡知曉他的心意,更是曲意奉承。哪怕區區一日的郊野射獵,也有地方官當即安排行營,以便他隨時休憩。那營地便是現任雍奴縣令緊急征發本縣豪民大戶傾力布置來阿諛王浚的。

    但此刻兩人談說機密,並不適合往行營中去。段文鴦上前一步,為王浚籠住馬匹:“大將軍的意思是?”

    “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西部大人猗盧,都是野心勃勃而又自視極高的人,同時,也都將本族利益看得極重。正因如此,自猗迤死後,他二人雖然劇烈爭鬥,卻不願因此引發拓跋鮮卑的全面內戰。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壓制局面,將決一勝負的時機放在了祭天大典之上。或許,他們都認為自己作出了萬全的準備,堅信自己能在所有的酋長渠帥們面前壓倒對方吧?”王浚輕蔑地搖了搖頭:“可惜,雖說二人算得夷狄中的英雄,但夷狄就是夷狄,行事十分愚蠢!”

    王浚張口便斥責他人為夷狄,全不在乎正為他牽馬的段文鴦身為段部鮮卑單於之子,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夷狄之輩。而段文鴦也絲毫不以為忤,反而露出好奇和佩服的神色:“祿官和猗盧都被家父稱為厲害角色。在大將軍眼中,他二人竟只是蠢貨麽?”

    “哈哈哈哈……”王浚仰天大笑:“令尊說的不錯,祿官和猗盧皆是北地強豪。但這二人畢竟見識有限,此番犯下大錯而不自知。”

    “拓跋鮮卑興起於幽都之北,數十世以來不斷向南遷徙,沿途吞並、挾裹本地部落,將之並入以拓跋氏為核心的部落聯盟。在力微執政時期,拓跋部已經從昔日籍籍無名的小部落,成為擁眾數十萬的北地強豪,以勢力而論,隱約淩駕於東部鮮卑之上。可是這樣的部落聯盟雖然聲勢浩大,本質卻脆弱而不穩定。便如昔日檀石槐、軻比能,在世時風光煊赫、威勢駭人,但他們一旦身死,所組建的龐大勢力立刻分崩離析,再也無法維持。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拓跋力微才想出了祭天大典的法子。”

    “拓跋鮮卑原本就有祭天習俗,而力微將其規模擴大,祭祀範圍也加以豐富。每次祭天大典中得到犧牲供奉的,不僅有天地山河之屬,還包括了歷代以來隨著被吞並部落而傳入拓跋族中的胡神、祖靈四百余座。通過祭天儀式,各附屬部落底層部民的信仰得到承認、自尊得到滿足。而拓跋鮮卑族中大事都在祭天大典上公開商議的方法,也使各部落首領的安全和地位基本得到保障,從而願意長久地停留在拓跋鮮卑所主導的這個聯盟中。”

    “力微死後幾十載,數年一度祭天大典的儀式始終堅持不變,而數以百計的附從部落果然也始終臣服於拓跋氏,鮮有二心。由此看來,祭天大典的特殊意義,對維系整個拓跋鮮卑部落聯盟確有獨特的作用。力微確有先見之明,其智慧遠邁尋常胡族首領。”王浚讚嘆了一句,用手中白玉馬鞭,輕輕敲打著鞍韉:“可如今,為了爭奪大單於之位,這兩人竟然打算在祭天大典上施展如此卑劣計謀?那等若是要親手摧毀祭天大典的神聖地位,更要親手摧毀附從部落對拓跋本族的信任啊……祿官、猗盧,兩人無論誰勝誰負,經此一事之後,拓跋鮮卑的局勢還能維持穩定麽?”

    說到這裏,王浚語聲漸低,兩條濃眉緊鎖,陷入深思。

    段文鴦知道王浚行事獨斷,而且思慮問題是最忌他人打擾,於是連連揮手,令周邊的扈從騎士退往遠處,只留下他自己牽著王浚的馬,不疾不徐地走動著。這名鮮卑貴人顯然對王浚極其敬愛,沿途還小心翼翼地選擇牧草軟密的草低經過,免得蹄聲打擾了王浚。

    過了許久,王浚突然從出神的狀態驚醒,看他滿面紅光、意態飛揚的樣子,顯然已做出了重要的決斷。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拓跋鮮卑自亂陣腳,這麽好的機會豈能放過?”他哈哈笑著道:“段文鴦!你立即傳令,召集祁弘、棗嵩、阮豹、王昌、胡矩等人來薊城見我。另外,請遼西公、宇文大酋也派遣部下前來。咱們要打仗了!”

    祁弘、棗嵩、阮豹、王昌、胡矩等人,都是王浚倚重的大將、名將。其中,祁弘原是王浚主簿,自光熙元年時受命從軍作戰,率領精銳騎兵轉戰南北,克鄴城、破長安,奉駕還洛,所向無不克捷,軍功赫赫。莫說是幽州之地,河北、洛陽,甚至關西秦隴等地,都傳聞他善戰的名望。而棗嵩乃王浚女婿,此人乃潁川名族子弟、棗祗之後,曾任散騎常侍,文武雙全,才藝尤美,為時人所推重。阮豹、王昌、胡矩等人也都久隨王浚建功立業,各自出鎮幽州郡國重地,擔任軍政要職。此番王浚將之一並召集,又請動另兩個女婿段務勿塵和宇文素怒延派遣部下聽令,那是將有大舉的打算了。

    “遵命!”段文鴦最是好戰,聞言大喜過望,立即縱馬飛馳離去。

    王浚目送段文鴦一人一馬絕塵而走,輕提韁繩轉回來,看看仍在漫山遍野搜捕獵物的騎隊,又看看將要布置完畢的行營。眼看驃騎大將軍將至,那雍奴縣令早就點頭哈腰地侍立在營門之側,流露出想上前答話卻又不敢的懼怯笑容,眼神與王浚一觸,更是雙腿發軟地跪伏下來。但王浚絲毫也不理會這等雞毛蒜皮的小官,而是揮了揮手,向自稍遠處奔來的扈從吩咐道:“今日遊獵到此為止,收兵!我們立即回薊城!”

    那扈從跪地接令,立即從腰間取出號角吹響。數息之後,此起彼伏的號角聲響起,傳到散布於廣袤山澤原野中的上千名騎兵耳中。這些騎兵隨著王浚奔走了半日,此刻方得余暇。這時候有的正在自行結夥抓捕獵物,有的正在烤炙肉食,有的正在樹蔭中休息,有的正在溪邊沐浴消暑,但號角聲一到,他們全都一躍而起,丟下手頭所有事務,向著發出號角的地方狂奔。

    頃刻間,數十裏方圓範圍內林翻草動,人馬猶如百川歸海。數人匯聚,數十人匯聚,數百人匯聚,千人齊聚成軍,中途絕無半點耽擱。

    “走!”王浚揮鞭作響,一馬當先而行。而千騎追隨在後前行,如狂風卷地一般,瞬間就將這片狩獵的佳處拋得遠了。

    王浚王彭祖之母出身低賤,自幼不得父親喜愛,甚至連庠序之教都不曾好好接受。故而較之於洛陽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欠缺了文學,時常為高門子弟所譏,但其人英武之風與彼等柔弱文人相比,勝出了何止百倍?看他控禦千騎如臂使指的氣度,真不愧為大晉北疆的柱石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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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單於(上)

    驃騎大將軍的號令,立刻便由數十騎八百裏加急,傳遍各地。而出面獲取到重要信息的段部鮮卑,做出反應的速度更比他人要快得多。

    遼西郡令支縣,縣城範圍內大片房舍,都屬於段氏家族所有。段部鮮卑自前漢時遷入遼西,紮根於此地已有數百年了。這個部族以鮮卑、烏桓族為主體,逐步融合了遼西的匈奴別部和相當數量的漢人,經過多年發展,至今已成為擁有數萬騎兵的強盛部族,與慕容部、宇文部並稱為東部鮮卑三大族。

    段部的漢化程度較其他鮮卑部族更深,大部分族人都已放棄了遊牧成活,而已務農為主,定居於各處城塞村落中。段部單於庭所在之處,就是令支縣的縣城。

    此刻,令支縣城中一處規模宏大的宅邸內,段疾陸眷神情凝重地伸手過去,覆蓋在遼西公段務勿塵粗糙而枯幹的手背上:“父親,你是說,我們不動?”

    而段務勿塵粗重地喘息著,許久不語。

    今年以來,段疾陸眷已成為事實上的段部首領,出面處置一切大小事務。這是因為他的父親段務勿塵已經非常衰老了。在兩年前迎娶了王浚庶女,成為王浚女婿的段務勿塵,其實比王浚還要年長十余歲。因為這場婚姻,王浚頗遭到時人譏笑,但對雄心勃勃的幽州刺史而言,能因此將段部鮮卑牢牢地拉攏在幽州軍配下,這樣的代價又算得什麽?

    曾經生龍活虎的鮮卑戰士一旦老去,其形狀令人觸目驚心。在段務勿塵瘦弱的手臂上,失去彈性的皮膚打著褶子,粗大而扭曲的青筋道道賁起。雖然天氣正是炎熱的時候,他卻蜷縮在厚厚的被褥裏,只露出半張臉和顫巍巍的手臂。但段部鮮卑闔族上下每一人都服膺於這個將死的老者,絕沒有人生出半點異心。

    段疾陸眷施了個眼色,便有兩名婢女上前來,小心地拍打段務勿塵的後背,又輕撫前胸為他順氣。又過了片刻,年邁的段部鮮卑首領才低聲道:“我們暫且不動!”

    他的聲音嘶啞而輕微,但卻依然帶著久居高位者的獨特威嚴:“即便拓跋鮮卑將有不測之事,但彼等終究是擁有數十萬眾的龐然大物,祿官、猗盧,都是手段非常的厲害人物……與之為敵不是那麽容易的,我段部何必去出頭?若以為它是肥肉,結果卻撞上了暴怒的猛獸,豈不是為他人所笑麽。吾兒不妨坐觀他人施展,待局勢分明時,再作區處不遲。”

    說了短短幾句,段務勿塵就明顯地疲累了,他半閉上眼睛,甚至連呼吸都微不可查。

    段疾陸眷雖然流露出不讚同的表情,卻不敢多說,只得屏氣凝息地退後。將要走到門邊時,又聽段務勿塵喃喃地道:“暫且不動,不是永遠不動。亂世將至,弱者必須依附強者才能自保,但強者並非恒強,弱者也並非恒弱,端看我們如何把握機會。”

    段疾陸眷深深拜伏:“孩兒明白。”

    在這個時刻,從並州到幽州數千裏北方邊境上,彈汗山是許多人視線投註之所。並州劉琨、幽州王浚、遼西公段務勿塵全都聞風而動,將要有所行動。而在彈汗山山巔祭台上的眾人似乎並沒有預料那麽多,他們全神貫註地緊盯著的,只有為了即將登上大單於之位而意氣風發的東部大人祿官。

    當然,還有羽翼盡被祿官所用,自身在祿官的逼視之下顯得有些氣沮神傷的巫女惟氏。

    拓跋鮮卑族中,女性地位原不似受教化束縛的晉人那般低下,力微之妻竇氏、沙漠汗之妻封氏,都因幹涉政事而獲得巨大的影響力。拓跋猗迤之妻惟氏在拓跋鮮卑族中的地位也非同尋常。一方面,他事實上執掌拓跋鮮卑中部,擁有一定的軍事力量。另一方面,她的三個兒子普根、賀侉和紇那都是力微嫡脈子孫,雖然年幼,未來卻具有競逐大單於之位的條件。更重要的是,她身為主持多次祭天大典的巫女,擁有溝通神靈祖先的特殊權力。

    在拓跋鮮卑口口相傳的祖先故事裏,素有“天女”授命的傳說。據說,拓跋氏先祖詰汾率領拓跋氏部族越山谷高深,克服九難八阻而至匈奴故地。某日率數萬騎出巡草原,路遇一美婦,自稱天女,受命與詰汾同寢宿,次日即隨大風雨消逝。次年,詰汾又至遇天女之地巡遊,天女突然覆現,授一嬰兒予詰汾之後再度不知所蹤。這個嬰兒,便是一手建立起拓跋鮮卑強大勢力的英主、猗迤與猗盧的祖父力微。

    自此傳說以來,族中歷代巫女都被視為草原天女的化身,尤其是曾經主持祭天大典者,地位更加尊崇,受到許多底層鮮卑人的信仰。惟氏便是籍此東西二部傾軋的大局勢下力保本部。

    然而她的崇高地位在今日遭到沈重的打擊。那些用來配合典禮儀式的儺者們,本是從屬於神權的巫人,只聽從惟氏一人的命令。但他們竟然在惟氏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盡數投靠了祿官。徒留下惟氏孤身一人,在面對祿官的喝令時,自然毫無抵抗之力。如此一來,巫女的威嚴真是蕩然無存。

    聽得祿官毫不客氣地命令自己,惟氏心中恚怒之極,幾乎當場呵斥祿官。但她終於勉力壓抑住自己的情緒,開始了延續三日的祭天大典中,最後一段吟唱。

    既無鼓聲相伴,也無大儺助勢,這一段吟唱只屬於巫女惟氏一人。她的嗓音時而蒼涼激越,時而低回婉轉,哪怕是在人心惶惶的現場,仍然隱約帶著蠱惑人心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地竭力去傾聽,卻怎也聽不清她究竟在唱些什麽。

    數百人目不轉睛地註視,也不知何時起,有人踏地鼓掌以為節拍,而惟氏且歌且舞,舞蹈亦如歌聲那般動人心魄。她的身體或俯仰騰躍,或翻卷飛旋,帶動飄拂的衣帶隨之左旋右轉,仿佛千匝萬周,無窮無盡,果真恍若天女!

    舞到極激烈處,也不知惟氏施展了什麽奇術,那座數丈高的篝火突然變作了靛青之色,烈焰高高騰起。火舌向四周吞吐的時候,幾乎令圍觀者的須發都為之枯焦,那一股煙柱更是沖天而起,哪怕數十裏外都能看的清楚!

    這樣的場景對於普遍蒙昧的胡兒來說,幾乎便是神跡了,在四周圍觀的酋長渠帥們無不駭然驚嘆。有些信仰虔誠的,甚至當場就頂禮膜拜起來。

    就在這時,惟氏的動作突然靜止。

    漫天飛舞的縟麗衣裙垂下,她俯身於地,雙手高舉,將一柄刀、一碗酒奉向祿官。

    身為巫女,惟氏自然有些他人所不知的特殊技巧,非如此難以蠱惑群氓。故而沒有誰註意到刀與酒是何時出現在她手裏的,頓時又引發了陣陣驚嘆。

    刀是一柄不知使用過多少次的古物,暗紅色的血垢世世代代地沈積下來,幾乎將鋒刃都遮蓋住了,只余下一線寒光。而酒是香甜醇厚的馬奶酒。

    惟氏將這兩物托起,向祿官低聲道:“請歃血。”

    “好!”祿官大聲應道。

    他踏步向前,右手持刀,左手舉碗,手起刀落。三道刀光閃處,捆綁在石台下的白犢、黃駒和白羊身首分離,鮮血飛濺。祿官以碗接血,將三件犧牲之血與酒液混在一處,又揮刀在自己的臂上一割,同樣以碗接血,將自己的血液與碗中血酒混合。

    接著,只需在所有酋長渠帥的恭賀聲中飲下血酒,就算完成了拓跋鮮卑大單於的就任儀式!

    祿官哈哈大笑,端著酒碗轉過身來,準備向諸位酋長們說些什麽。或許是數十年的心願終於得償,祿官突然覺得頭暈目眩,心跳越來越快。

    他勉力提起,高聲道:“諸位!”

    才說了兩個字,便覺得天旋地轉,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眼前唯有一片鮮紅的血色,而灌入耳中的,只有數百人一齊發出的驚呼聲。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12
第二十章 大單於(中)

    今日的祭天典禮,是決定拓跋鮮卑掌握在誰手中的關鍵場合。無論是拓跋國人首領,還是用“三十六國、九十九姓”來統稱的附從部落酋長渠帥,莫不全神貫註地參與。但或許是之前儺者們的突然發難使得眾人驚魂未定,一時有些糊塗。祿官猝然倒地的時候,部分人驚呼出聲,狂奔上去攙扶;也有部分人還在充滿激情地大呼著“祿官大人做大單於”之類的口號,完全不曾反應過來。

    直到片刻之後,不知是誰帶著哭腔吶喊起來:“祿官大人死了!”那些祿官的支持者們才面面相覷地止住了口號。許多人跟著向祿官倒地的方向湧去,想要看個究竟,整座山巔祭台的局面一時變得混亂無比。

    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始終是眾人矚目的中心。此前受到關註的是這位威淩拓跋鮮卑東部數十年的強悍首領如何登上大單於之位,但現在眾人關註的卻是他的生死,這樣的變化未免有些滑稽。

    率先趕到祿官身邊的是數名扈從武士,他們努力搖晃著祿官的身軀,拍打他的面頰,想要將他喚醒,可祿官始終未曾醒來。他的呼吸早已停止,也摸不到心跳了。扈從們仍在絕望地努力著,一次次地呼喚祿官,但他們終究不得不承認,這位距離拓跋鮮卑大單於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的強大首領已經是個死人。

    “祿官大人死了!”扈從武士們仰天嘶吼,狀若狼嗥。伴隨著吼聲,他們拔刀割裂自己的面孔,用草原上最沈重的禮節來表達哀慟之情。

    祿官雖年邁,卻素來身體強健,絕無任何病征,怎麽會在這關鍵場合暴亡?其中難說沒有什麽陰謀!有一名扈從反應較快,當即持刀躍起,箭步搶去捉拿惟氏:“你!你對祿官大人做了什麽?”

    眼看著祿官死在面前,惟氏臉色蒼白的如同土,卻又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詭秘神色。眼看那扈從兇神惡煞地撲來,惟氏連連退後,卻不防一腳踏在垂地的衣帶上,頓時失去了平衡,從石台上跌下。這時候正好許多酋長渠帥們奔來探看,惟氏跌進密密人叢之中,立刻便看不到身影了。那扈從焦躁之極,也顧不得多想,直接揮刀斬翻了幾個擋在前方的酋長。

    他只為盡快擒拿惟氏而已,但這個舉動卻引發了更加混亂而可怕的局面。

    胡人骨子裏強悍好鬥,凡事好以武力解決。但有資格來到彈汗山顛、參與祭天大典的都是地位尊貴的部落首領,縱然其中不少人服膺於東部大人的統治,卻如何能容得幾名扈從隨意砍殺?於是傷者的親朋無不怒火中燒,數人一擁而上地拔刀反斫,將那名扈從殺死。

    瞬息間又是幾人倒地,滿腔怒血四處噴灑,將周圍許多人的頭臉、衣物都染作了鮮紅。又一波血腥氣撲面而來,連山風都吹之不散。

    祿官出任拓跋鮮卑東部大人將近二十年了。這二十年裏,他依靠強有力的手腕,將近百個大小部落、數以十萬計的部眾牢牢掌握在手中,驅使酋長渠帥們如走狗。在祿官擴張勢力的同時,東部的酋長們也獲得了更多部眾牛羊、更肥美的草原。事實上,他們的前途已經和祿官的野心捆綁在了一起。此刻,二十年來威行拓跋鮮卑東部的祿官突然死了,依附祿官的鮮卑貴人失去了精明強幹的首領,失去了最大的支撐。許多人瞬間仿徨無計,不知該如何是好,想到部族的未來一片混沌,更是心中暗自憂懼。

    這時候有人公然斬殺祿官的扈從武士,頓如潑油入火,徹底引燃了彌漫在眾人之間的緊張狀態。許多人下意識地認為,是那些與拓跋鮮卑西部親善的酋長乘機反撲,將要徹底清除東部諸部族的力量。這樣的想法一旦產生,就像是野火在草原上蔓延,迅速傳遍了每一名拓跋鮮卑東部貴人。下個瞬間,上百人鏘然拔刀之聲匯聚成一聲大響。那幾名斬殺祿官扈從的酋長甚至來不及解釋半句,就被亂刀剁成了肉泥。

    數百年來,從沒有人敢在神聖的祭天大典上肆意妄為。可今天,這個傳承數百年的規則被徹底的摧毀了。殺死了幾名酋長之後,更多人彼此對視,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狂亂情緒。

    祭台中央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燒。火焰阻斷了視線,使得不屬於拓跋鮮卑東部的各路酋長渠帥們並未註意到混亂人群中的這個小小片段。當東部貴人們人人自危,逐漸不可自拔的時候,他們卻沈浸在難以用言語表述的喜悅之中。

    彈汗山祭天大典對於拓跋鮮卑族人而言,本該是神聖的,是塵世中人交通神靈、祖先,得到他們指示與庇佑的場所。負責主持典禮的女巫、神漢之流,無形中都擁有特殊的地位,超脫於拓跋鮮卑內部各部落之上。這對於普遍見識淺薄的鮮卑人來說,幾乎是不可動搖的傳統。然而東部大人祿官竟敢背棄這個尊奉了數百年的傳統,不知用什麽手段收買了惟氏部下的儺者們,利用他們的武力來取得決鬥的勝利。

    是的,祿官的扈從武士與儺者們攜手,幾乎將猗盧迫到了必死無疑的程度。若非並州使者溫嶠不惜命的一力維護,猗盧早就被當場殺死了。但祿官呢?在向神靈、祖先敬獻犧牲,將要飲下血酒就任大單於的那個瞬間,祿官突然死了!

    這樣的結果,還有什麽值得懷疑麽?

    是上天懲罰了祿官!

    是上天奪去了祿官的性命!

    祿官受天罰而死,猗盧大人才是神靈祖先所鐘愛的大單於!

    鮮卑人畢竟粗魯少文,他們的政治鬥爭也是粗拙而直接的。當猗盧在決鬥中陷入絕境時,拓跋鮮卑西部各族渠帥也完全湮沒在東部諸族的浩大聲勢之中。而此刻,他們重新聚攏到了一處,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猗盧大人!猗盧大人!”

    而這歡呼,立刻被緊張而狂躁的拓跋鮮卑東部各族酋長視為挑釁。東部各族酋長們用來回應的,是沖天飆起的鮮血,是雪亮的刀光!

    對部落前途的恐懼、對自身安危的緊張、對猗盧等西部貴人的敵視,再加上踐踏神聖場所的隱秘快感,或許還有胡兒容易頭腦發熱的本性,所有這些匯聚在一起,使得原本的旁觀者突然化身成為了廝殺的參與者。

    “大家不要亂,請聽我猗盧一言!”拓跋猗盧一把推開掩護在他身前的扈從,連聲振臂高喊,但在隨時利刃及身的場合下,誰還有耐性聽他言語?

    極短的時間之後,山巔祭台上幾乎所有人都投入到了這場混亂不堪而又血腥無比的亂鬥中去。起初是拓跋鮮卑東部的酋長向簇擁著猗盧的人們發動突襲;隨後又有人認為是儺者們違背神意而引發了上天降罰,所以開始砍殺儺者們泄憤;人群沖殺來去的當口,不知是誰踐踏了祿官的遺體,使得扈從們大怒,於是隸屬於祿官的酋長們又和祿官部下的扈從開始廝殺。

    彈汗山的山巔平台原本不大,站了數百人後更顯狹促。這樣的環境裏,幾乎沒有躲藏的可能,在越來越激烈的搏殺之中,人們失去了理性,失去了陣營的分布,所聽所見,唯有鮮血四濺,白刃亂舞,殘肢斷臂四處橫飛,慘嚎此起彼伏。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13
第二十一章 大單於(下)

    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的尊貴地位,這時絲毫沒有震懾作用。猗盧的大聲呼喝沒有得到響應,徒然使自己成為圍攻的靶子而已。他的話音未落,空中倒有四五把長刀被投擲過來,總算他身手敏捷,間不容發地躲開了。

    隨即,更多的東部酋長渠帥們向猗盧的方向沖殺。猗盧連聲咒罵著,號令眾人收攏隊形抵禦。眾扈從揮舞刀劍格擋,且戰且退之時,利刃交擊之聲竟然如雨點般密集。眨眼功夫,就連猗盧本人身上都多了好幾處刀傷,其中一處從左脅直落胯部,只差毫厘就是開膛破肚的下場。

    祿官已死,可是拓跋鮮卑東部的酋長渠帥們突然發狂沖殺,頓令猗盧等人再度陷入了極度危險的境地。

    猗盧登臨彈汗山時帶著百人衛隊,但此刻護在猗盧、溫嶠二人周圍的已不過十余人罷了。這十余條精悍的漢子幾乎個個帶傷,可他們沒有包紮的時間,於是任憑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外,顯得十分猙獰。看他們的動作神態,也似乎並沒有將傷勢放在心上,只有在往來搏殺中某些動作牽扯到傷處時,才會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適才猗盧束手待斃,這些武士也做好了一同赴死的準備,卻不曾想到今日之事峰回路轉一至於此。他們立即俯身取回了丟棄的武器,將猗盧、溫嶠二人團團護在垓心。另有數人急奔出去,從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上剝下甲胄和刀劍等物。

    相對於中原內地,北疆物資匱乏,但兵器之類但凡投入作戰,損耗必大。因而隨時打掃戰場,幾乎已成了胡兒的本能。屬於拓跋鮮卑西部的少量酋長渠帥雀躍不已的時候,這些扈從們已經將自己重新武裝到了牙齒,做好了再度投入作戰的準備。單這份警惕性,就足以令人讚嘆。

    猗盧所統領的拓跋鮮卑西部,其勢力範圍主要在拓跋氏先祖力微率部南遷時占據的盛樂一帶,大致包括了前漢時設立定襄、雲中二郡。此地原屬於匈奴後裔的河西諸部雜胡,拓跋鮮卑侵奪此地之後,與之爭奪草場水源、積下了極深的仇怨。數十年來,雙方幾乎無歲不戰。猗盧就任西部大人之後,更是大力鞏固勢力範圍,將諸部雜胡或者吞並、或者驅逐。這其中不知伴隨了多少場血流漂杵的惡鬥。故此,論起驍勇善戰,猗盧所部久經沙場,確實較拓跋鮮卑東部更勝一籌。

    而猗盧的扈從武士們,都是隨他無數次沖鋒陷陣的死士,更屬於百裏挑一的熊羆之士。此前百人對戰,轉眼就殺得祿官所部狼狽。哪怕受到儺者暗算損失慘重,就連首領叱李寧塔也丟了性命的時候,這些戰士仍舊意氣昂揚不減。更不要說此刻,祿官離奇暴斃,彈汗山上的局面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這十余人都是精銳,他們個個死鬥不退,簇擁著猗盧等人背靠篝火組成半圓形的防禦陣型。但相比於眼前沖殺而來數以百計的狂亂胡兒,猗盧一方人數未免少了些,一時間抵擋得很是辛苦。

    能在生性強悍的胡人部落裏做到大酋的,固然要看其出身血脈、處事手段,但也必然具有相當的武勇,絕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漢家官吏能比。此刻那些人普遍陷入狂亂的情緒,仿佛暴怒的猛獸。上百條失去理智的漢子一起狂呼亂吼著沖殺過來,瞬間便將簇擁在猗盧四周歡呼的拓跋鮮卑西部豪酋殺了好幾個。

    雙方猛烈沖撞、推搡、刀刀入肉,頃刻間死傷枕藉。

    猗盧等人以祭台中央的篝火為防禦陣形後方的掩護,可那些人簡直都昏了頭腦,甚至有人頂著熊熊烈焰繞過來,企圖包抄後路。問題是那座數丈高的篝火何等熾烈?他沖到半途,身上衣物就被火焰燒起,變作了一個人形火炬,嗷嗷叫著亂跑。

    此前的戰鬥中,獨孤折右手三指被齊根切斷,雖拿塊氈布裹了傷處,但鮮血依舊瀝瀝流淌不止。這樣子實在難以堅持作戰了,不得不退在內圈喘息。他正覷著那人形火炬,於是箭步上前,索性一腳將之踢進了火堆裏。

    抽身回來,獨孤折自己的額頭上也被燎起一串大泡。他向猗盧高聲咆哮道:“他媽的,這些人都瘋了麽?猗盧大人,這鬼地方不能待了,咱們沖下山去!”

    “下山?”猗盧冷笑一聲:“這彈汗山是這麽好下的?”

    彈汗山的山巔能與山下相通的,只有眾人清晨時攀援的那條蜿蜒山路。上山時眾人還不覺得,此刻稍許向下打量,但見道路狹窄僅容一人,沿途密布怪石危崖,其險峻奇崛之處不由令人心悸。

    山巔上眾人並不都是殺紅了眼睛的,也較為冷靜者試圖逃亡以自保。就在猗盧等人註視之下,便有一人疾步奔逃下山,卻被他人從背後趕上,一刀搠了個對穿,隨即慘叫著落入深不見底的深淵中。很顯然,眼下拓跋鮮卑西部諸人尚能抱團勉強自保,若是踏上山道,則受限於狹窄的道路,勇武無以施展、互助更不可能,若有不諧,便徹底死路一條了。

    “不用下山,再堅持一會兒!”猗盧咬牙道。他猛地沖向前方接連劈翻兩人,片刻之後,又在敵人的慘嚎聲中退了回來。幾名在他援助之下得以歇息會兒的扈從連忙並肩向前,重新堵住陣線上的缺口。而猗盧將手中破損的長刀丟棄,反手拔出另一柄長刀:“諸位,只要再堅持一會兒!”

    他的判斷一點沒錯。

    畢竟能夠參與彈汗山祭天大典的,都是拓跋鮮卑族中位高權重的大帥,自始至終,祭台上的人數都不超過五百。再考慮到祿官和猗盧的扈從武士已在之前的決鬥中死傷慘重,此刻癲狂亂鬥的充其量二百余人。這些人的行動起初還有些目的,廝殺到後來,竟似是全都瘋了,彼此揮刀亂砍。

    每個人都在殺人,每個人都會被殺,每個瞬間都有人死亡。在這樣的狀況下,二百人並不是個很大的數字。

    僅僅過了短短片刻工夫,彈汗山的山巔祭台上突然就顯得空曠起來,零零散散地十幾二十人彼此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在這樣的距離上,哪怕手持長槍大戟也不足以給他人造成足夠威脅,而曾經因為殺戮而沸騰的頭腦,終於漸漸地冷卻下來。

    有人警惕地四處張望,有人露出茫然神色,有人身負重傷搖搖欲墜,隨時將會死去,也有人在身邊的屍體中發現了自己的親朋好友,於是突然想到自己適才不知中了什麽邪祟,猛地跪倒在地,發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嘶聲。

    山風呼嘯而過,祭台中央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燒。這座篝火如此龐大,數十裏外都能清晰可見。按照往年的慣例,只有在祭禮完全結束之後,篝火才會漸漸熄滅。彈汗山的腳下,數以萬計的普通鮮卑部眾雖然格於傳統無法靠近,卻都在眺望著篝火。哪怕他們隸屬於不同部落,卻都翹首企盼著能有一位新的大單於出現,結束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分裂的局面。在這些淳樸的牧民心中,彈汗山是神山,祭天大典是神聖的儀式,而在祭天大典上受到神靈啟迪的酋長們,必然會拓跋鮮卑選擇出一位英明的首領。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象得到,彈汗山之巔居然出現了這樣的狀況吧。

    經歷了第二度廝殺之後,拓跋鮮卑西部的酋長和扈從武士們還活著的也不過十人而已。眾人顧不上收拾情懷,立即分散開去,檢視著四處局勢,以防再次生變。

    猗盧轉過身來,向溫嶠深深作了個揖。他搖頭道:“這般局面實在是叫人羞愧。溫長史、太真兄,我……”

    沒等他說幾句,一名猗盧的部下指著祭台東南角嚷道:“看,那不是惟氏麽?”

    彈汗山祭台營建於近百年前,雖說歷代拓跋鮮卑大單於都曾組織修繕,但畢竟時日久遠,祭台飽經風霜雨雪,難免有些損壞之處。祭台東南角的石板便崩塌了幾塊,其下的土方也流失了許多,成了個丈許闊,半人深的大坑。此刻大坑四周的屍體正被人慢慢掀起,從屍體下勉力爬出來的,可不正是惟氏。

    這惟氏身為弱質女流,更兼手無寸鐵,居然能在祭台上眾人不可理喻地互相廝殺之下自全性命,周身上下連傷疤都沒一個,實在是機敏萬分,運氣也好到了極點。不過看她披頭散發、眼神驚惶的樣子,全無半分原本的神韻威嚴,簡直就像是個被掠賣的女奴。

    猗盧顧不上與溫嶠攀談,疾步奔向祭台東南。他伸手過去,將惟氏攙扶起來,話聲居然少有的柔和:“辛苦你了。”

    而惟氏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猗盧的面容,許久之後緊張神色才漸漸褪去。拓跋鮮卑中部的實際掌控者、前代大單於猗迤之妻、被部民視若神靈的巫女如釋重負地拜倒:“為大單於效力何來辛苦。總算及時殺死了祿官,不曾辜負大單於的重托。”

    猗盧楞了楞,仰天大笑。

    而溫嶠唯有苦笑不已。

    祿官收買了數十名神巫,以為足可成為祭天大典上扭轉乾坤的手段。可惜猗盧比他想的更遠,更周到。之後祿官要繼任大單於,終須惟氏為他完成儀式。儀式上的酒,自然是毒酒,而祿官用來割臂取血的利刃,更是見血封喉的毒刃。猗盧早就算定了,當祿官占盡上風的時候,他只需懇求自己出面維護一時即可……虧得自己這般搏命地為他求懇!

    祿官之死所引發的騷亂,確實出乎猗盧意料之外。祭天大典已然進行不下去了,但這算得什麽?舊規陋俗合該被拋棄。各部酋長渠帥死了十之**,又有什麽關系?這些人本來就是猗盧整合諸部的障礙。新任大單於需要的,是一個嶄新的拓跋鮮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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