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1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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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鼙鼓

    永嘉元年七月,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召集諸部大會於彈汗山,一則舉行祭天大典,二則決定拓跋鮮卑大單於之位歸屬。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猗盧、中部首領惟氏、八部國人首領、三十六國、九十九姓附從部落酋長渠帥盡數與會。大晉並州長史溫嶠、幽州從事段匹磾並來觀禮。

    祭天大典對於拓跋鮮卑的普通部民來說,更有著宗教上的神聖意義。大典期間,除東西二部的直屬武力各自占據險要,不嫩輕舉妄動以外,普通部民多有攜家帶口、驅趕著牛羊前往彈汗山腳下觀瞻,粗略估計人數將近二十萬。

    這樣的規模,稱得上北疆多年來少有的盛事。錯非是勢力強大如拓跋鮮卑者,哪裏能有如此聲威。

    然而二十萬部民翹首期待了三天三夜,卻盼來了一個令他們無法接受的悲慘消息。據下山來的少許酋長說,此番大典上,原本西部大人猗盧順利接任大單於之位。但由於東部大人祿官在典禮過程中突發暴病身亡,隸屬於東部的諸多貴人因而悲痛成狂,彼此持刀互鬥,猗盧大人與惟氏幾乎不免,各部酋長渠帥則死傷殆盡!

    北人生性拙樸,底層部民雖然生活困苦,平日裏卻是將部落酋長尊奉若神的。突然聽到諸部酋長渠帥一並身亡的消息,頓時心傷欲絕,個個捶胸頓足,哀慟號哭之聲遍野。這些部民本無見識,一旦族長身死,俱都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擡眼眺望彈汗山,又恍惚覺得這座神山不知蘊含了什麽可怖之極的事物,否則何以帶來如此災禍?

    人心惶惶的時候,只有回到熟悉的環境才會稍覺安定,這是人之本性。於是數個時辰之後,無數鮮卑牧民擦幹了眼淚,紛紛啟程趕回自家草場去,再不回顧。普通鮮卑人也沒有什麽收屍安葬之類的繁文縟節,待到猗盧下得彈汗山來,便只看到數十萬鮮卑族人轟然而散,並無一個半個留下來祝賀新任大單於。

    猗盧性格堅毅,對此絲毫不以為意,只是縱騎徑回盛樂本部。他並不認為可以僅憑一個大單於的名號就能讓各部俯首,但依托拓跋鮮卑西部的實力,再加上大單於的聲望,便足夠他以強有力的手段整合各部了。晉人不是有那麽句話麽,“必也正名乎”!

    溫嶠在彈汗山上很是受了皮肉之苦,他畢竟是個書生,這時再也堅持不了,乘不得馬。眾人只能在兩馬之間架設布兜,載著他前行。與溫嶠作伴的重傷號是王浚的使者段匹磾,這個友善的年輕人右腿受了重傷,縱使康覆,日後只怕也刪不得戰場了。

    因為這兩人拖累,猗盧一行西歸的速度稍慢了些。好在彈汗山的位置介於東西二部之間,距離猗盧的根據地盛樂城不遠,次日早晨路程就已過半。

    午間歇馬休憩時,猗盧與溫嶠、段匹磾二人攀談。他新任拓跋鮮卑大單於,正是急需大晉給予認可的時候,故而言辭十分熱情。正說得愉快,卻偶然間發現某個部落的牧民在見到眾人時眼神閃爍,似乎有什麽事情隱瞞。

    猗盧當即將那些牧民招來詢問。幾個牧民戰戰兢兢地跪倒稟告,原來草原上不知何時遍傳妖言,都說他與惟氏合謀,在彈汗山上毒死了祿官,為了掩蓋此事,又屠殺諸部酋長。此等人豈能擔任大單於,實乃拓跋鮮卑闔族上下的公敵。

    這便不由得猗盧不大驚失色了。他與惟氏的密謀,是在極度機密的情況下進行的,為了瞞過老謀深算的祿官,可以說做足了掩飾工夫。即使到了現在,知曉此事的也不過彈汗山上僥幸逃生的十余名心腹而已,就連段匹磾也對此一無所知。如此隱秘之事,怎麽會被傳播出去,又怎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傳遍了草原?

    更令猗盧暴怒的是這傳言的最後一段。說他與惟氏合謀毒殺祿官倒也罷了,事實本來如此,大丈夫敢作敢當,諒那些鼠輩也不敢有什麽異議。但祿官死後,彈汗山上刀兵再起實在是出於陰差陽錯,那些酋長們莫明發狂,害得猗盧等人死傷慘重,連他自己都幾乎喪命於刀下。他何曾為了掩蓋此事而屠殺諸部酋長了?這傳言,分明是要將自己與拓跋鮮卑各部相對立,是要掘斷拓跋鮮卑大單於受命於天地神靈的根基啊!

    一天之前,猗盧站在遍布屍身的彈汗山山巔祭台上就任拓跋鮮卑大單於,只待建官署、定秩序、引用晉人制度,從此將散亂不堪的拓跋鮮卑整合成號令如一的整體。當是時也,猗盧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但現在他猛然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頭落入陷阱的猛獸,雖不曾發現獵人躲藏在何處,卻已經明了自己所處的形勢惡劣之極!

    “可恨!可恨!”想到這裏,猗盧簡直無法遏制心中的暴戾之意。他吼叫如雷,揮起馬鞭亂舞,立時將那幾個牧民抽得連聲慘叫,皮開肉綻。看這情形,幾乎要活活地鞭死這幾人才會稍覺解氣。

    草原上的酋長們對於部民生殺予奪,驅使如狗,打死幾個只是尋常事爾。倒是溫嶠於心不忍,出面勸得猗盧冷靜下來:彈汗山上出了這樣的大事,猗盧大人想要平穩繼任大單於,根本已不可能。如今又除了這般惡毒的謠言,想必眾人無不切齒痛恨,但偌大的草原上,牧人們奔馬來去毫無阻礙,根本無法鉗制悠悠之口。縱使殺了這幾個牧人,又有什麽益處可言?當務之急,是盡快趕回盛樂,站穩腳跟,以防不測之事!

    猗盧焦躁地原地走了幾個來回,向溫嶠、段匹磾施禮道:“既如此,留下幾個精細的漢子,陪著兩位慢慢走。我立即出發,火速去往盛樂!”

    說罷,猗盧立即上馬,一溜煙絕塵而去。

    猗盧的動作不可謂不快,但在祭天大典之後,拓跋鮮卑的局勢如高山落石,急轉直下,突然間就惡化到了他事前根本不曾預料到的程度。

    先是東部數一數二的強族未耐婁部宣布與宇文部聯盟,脫離拓跋鮮卑,數萬部眾啟程遷往遼東。

    隨後原系猗盧直屬的白部鮮卑與河西鐵弗匈奴聯兵東向,大掠盛樂以西的數百裏膏腴之地。

    再過數日,沒鹿回部以拓跋力微竊據故土、謀害部落先祖竇氏為由起兵,聚眾兩萬橫掃上谷以北。

    再有代郡以北的六個部族痛陳猗盧弒叔奪位、濫殺各部首領,隨即聯合起事,兵鋒卻不向盛樂,而是直逼勢力衰微的拓跋鮮卑中部。

    類似於這樣的消息,很快就使猗盧聽得麻木。月余時日間裏,在彈汗山山巔祭台上的那狂亂一幕,似乎在整片廣袤草原上重演。不知多少部落舉兵,烽煙四起,鼙鼓動地,戰士聞風而動,奔忙如蟻。彈汗山上的慘劇對於尊奉神靈的鮮卑人來說太過震撼,或者是出於自保、或者是出於野心,一人又一人拔劍而起,最終釀成了拓跋鮮卑有史以來未曾有過的大叛亂。

    拓跋鮮卑數百年經營,自幽都而至大澤、自大澤而至匈奴故地,經歷千難萬險才建立起強盛的政權,極盛時擁眾四十萬、據地數千裏、附從部落數以百計,儼然是鮮卑族中執牛耳者。但猗盧萬萬沒有想到,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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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倉曹

    拓跋鮮卑陷入大亂的一個月,正是代郡欣欣向榮的一個月。依靠邵續所提出的“理民、撫民、用民”三策,代郡的局面迅速安定下來,並以令難以想象的速度發展。

    雄踞蘿川平原的代王城大營、祁夷水下遊與漯水交界處的勇士堡大營,這兩個重要的據基地都已經初具規模。以原木搭建的各種臨時結構逐步被更可靠的夯土包磚建築所取代,處處深溝高壘、十分嚴謹。幾處防禦核心建築如鷹揚將軍府、武庫等,都以石料加固。兩處大營合計收攏了超過四千戶的民眾,並控制了祁夷水兩岸的數萬畝耕地和用來容納附從胡兒的六處草場。隨著散落於各地的流民逐漸依附,這幾個數字都還在不斷的上升中。

    在兩處大營以外,晉軍又依托高地、河灣等特殊地形,先後營建了簡易的戎台二十四座。每座戎台同時也是一處軍屯據點,以一屯五十丁為人手保障。以戎台為節點,代郡範圍內任何一處的重要軍情傳遞到大營,都不會超過兩個時辰。

    為了便於兵力調動,祁夷水、壺流河、漯水的幾個適合地點上,還修建了若幹碼頭。這工程可不簡單,要建的完善更非一日之工,何況正當夏季漲水,水流洶湧的時候?故而暫且先行勘定適合通行的河道,再按著水位於河灘上清理出簡易平台,能夠容納木筏靠泊即可。

    為了這些工程,鷹揚將軍治下的胡晉各族百姓都付出了辛苦勞力。合計六千余戶胡晉家流民之中抽調出了壯年男子四千余人,而作為基本武力的七千鐵騎裏,也有超過三千人被調動到工程隊伍裏。此外,還有壯健婦人數百被指派來幹些輕松活計。這些勞力中,大約三千人分在代王城和勇士堡兩處,一千人奔波於各縣修築戎台,數百人被發往深山砍伐原木、采取石料,其余的主要負責平整道路、整頓田畝等事。

    高強度的勞動從日出到日落,全無止息,而由於晉軍的糧食庫存有限,他們每日的飲食也只能勉強果腹而已。好在代郡太守府事先發布文告,凡晉人百姓響應徭役的,日後分配田地時,將會獲得每人十畝上田的額外優待;而胡人則有權在部族中優先挑選牛羊牲畜,部落頭人不得幹涉。

    代地淪於胡人之手的數十載,便是漢家百姓流離失所、為奴為婢的數十載。能夠恢覆自由之身,重新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便是天大的喜事,哪裏還能有什麽奢求呢。而對於底層的胡兒來說,他們的生活從不曾因為首領們四處劫掠而獲得過半點改善,只有鷹揚將軍才給予他們與付出匹配的收獲。

    因為這個緣故,百姓們對於徭役的熱情居然相當高漲,極少有敷衍怠工的事情發生。最初幾天裏,甚至連續出現了數次民夫過於勤力而暈倒的事件,有一次幾乎鬧出了人命。為此,陸遙大發雷霆,嚴厲處罰了帶隊的士卒,又緊急派遣了人手沿著幾條河道捕魚,每天燉煮魚湯之類給民夫們補充營養,還將兩個大營裏的老弱婦孺組織起來,漫山遍野地摘取野菜、土薯之類用於加餐。

    這些對於陸遙來說,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卻贏得了許多百姓發自內心的感謝。而當他們通過自己的雙手勞作,將營寨一處處建起來,田地一片片平整下去以後,那種親手建設家園的自豪感和歸屬感也就油然而生了。

    各項基礎設置建設進展順利,而相比而言,軍國大計所需的糧、鐵二項籌措起來就有些難處……其實簡直都說不上籌措,簡直是有出賬沒進賬,如流水一般的花銷出去。

    鷹揚將軍府裏一處蔥蘢林木深處,有座四方型的圍樓。這座樓建築在原先代王宮城裏的武庫舊址之上,約有百步見方,地基以生土夯築,樓高兩層,外圈除了一道大門外,別無窗欞,墻體四角更用條石加固。這樓宇乃是將軍府中貯藏武器、糧秣、財貨物資的所在,最是緊要不過。平日裏常駐有精兵百人,戰時足可容納五百人堅守作戰。

    自從殲滅蘿川賊,占據代王城之後,陸遙便將大量物資積存於此,並特意下令,指明這一倉庫的物資非系特殊情況,絕不得擅自動用。可他委實不曾想到,僅僅過了一個月,便不得不來發運庫中存放的物資了。

    俗語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陸遙揮軍入代郡,身處群胡環伺之地,與冀、並等州遠隔群山,獲得支持本就不易。如今所擁有的全部物資幾乎都是歷經苦戰從敵人手中奪來的,更不能輕易耗費。可是這月余時日裏開支巨大,兩處大營的庫房都已空空如也。眼看著拓跋鮮卑的局勢日漸混亂,陸遙將欲有所舉動,只能啟用這批戰略貯藏。

    說來好笑,陸遙的將軍、太守僚屬,都是急就章的臨時任命。除了一個邵續,上上下下都缺乏必要的經驗,以至於具體行事過程中常有疏漏。陸遙此番前來提取倉儲,竟然忘了通知鷹揚將軍府中那位兼管比曹與倉曹,主郡內財物核檢、物資收發統計的實權人物,這一來可捅了婁子。

    片刻之後,新任比曹、倉曹掾怒氣沖沖而來,完全沒想到要維持自家風姿。只見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啪”地一聲將厚厚的賬簿拍在陸遙面前,氣哼哼地道:“你看看!看看!這是五千多戶百姓每日的夥食開支、這是鐵工場和石場、木場的維持開支、這是各種兵器、甲胄、馬匹、車輛甚至還有楸鎬工具之類補充的花費,還有這項,是七千軍馬每日的夥食、犒賞、獎勵、貼補!這四項,都是大開銷,不知維持起來多麽艱難。昨日你居然還當眾承諾從優給付,比原先的數字再漲三成?這樣一來,過兩個月各處倉廩就全空了!陸太守!陸將軍!你再調走最後的這點物資,叫我胡六娘怎麽辦?秋收之前,大家就靠餐風飲露過日子嗎?”

    代郡正處百廢待興的時候,各項事務千頭萬緒,單靠邵續一個根本忙不過來。於是陸遙陸續辟除了好幾名掾屬以分擔。又因代地士族稀少,許多職務都由武人兼任。比如劉遐擔任都尉,負責郡民的軍事訓練;而朱聲則主管賊曹和決曹,全力確保代郡內外的治安事務。這樣的情況下,提拔一個女人來擔任倉曹和比曹掾史,似乎也不那麽令人詫異了。雖然這女人半載之前還是太行山上最大的綠林山寨魁首,可又有誰會在乎呢。

    以胡六娘一邊治理伏牛寨、一邊周旋於太行東西各家勢力的手段,主持代郡的倉儲收發統計等事倒也不難。自就任倉曹掾以來,她便很有些樂在其中的意思,任事格外用心。眼下突然聽說陸遙將要調動將軍府最後的庫存物資,頓時便前來勸阻。

    當年伏牛寨的胡大寨主跺跺腳,半座太行山都要打顫。就連竟陵縣主要往並州一行,都得仰賴她的手段。雖說伏牛寨被匈奴人攻陷之後,她不得不率眾依附於朝廷,頗有些落魄了,但她發起怒來還是那麽不管不顧,簡直還是把陸遙當作昔日太行山上的敗兵看待,絲毫都不顧忌上下級的地位差異。

    “胡曹掾莫怒。”陸遙也沒有當真將這位巾幗英傑視作尋常下屬,他嘆了口氣,將賬簿合上,遞還給胡六娘:“今日要從倉中調撥大筆糧秣物資分發到軍中去,非系陸某胡來,確是有緣由的。實不相瞞……代郡軍馬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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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齊桓

    胡六娘微微吃了一驚:“又要用兵麽?”

    “正是!”陸遙點了點頭。

    代郡既平,諸項庶務繁雜,所以才會啟用胡六娘這等女流之輩參與政事。胡六娘昔在伏牛寨時,乃是販賣私鹽、走私軍械、銷售賊贓的大行家,每日經手的財貨數額很是不少。自署倉、計二曹以來,她更是深感責任重大,處事不敢稍有輕忽。最近幾日,由於各處賬目、名冊都在做最後核實以待移交該管吏員,她連續數日盤查簿冊不眠不休,操勞萬分,原本明眸流波的雙眼都已泛起了血絲。辛苦到了這種程度,哪裏還有時間去打探陸遙連日裏調動兵馬,期以大舉的一連串安排?更難免會在陸遙擅自開啟府庫之時氣急敗壞了。

    但這位昔日的綠林女傑畢竟是心思聰敏異常的人,立刻就想到了陸遙所要圖謀的方向:“拓跋鮮卑?”

    “沒錯。”陸遙再次點了點頭,信心十足地道:“實不相瞞,如今拓跋鮮卑亂局已彰。內部諸部離叛、旦夕紛擾不休,外部有幽並二州兵馬俱動,就連宇文、慕容等鮮卑部落也有意於中取利。按此下去,只怕這北疆首屈一指的強族即將土崩瓦解。我代郡若不趁此渾水摸魚,豈非坐失良機麽?是以,前日裏諸將合議,將起精兵八千,即日北上。”

    說到這裏,陸遙向前一步,溫和地笑了笑:“軍議倉促,左右人等想是疏忽了,不曾通報胡大寨主,實在是抱歉。”

    雖說胡六娘已是他部下官員之一,但陸遙總覺得“胡大寨主”這個稱呼很是順口,因而一直沒有改過。以至於何雲私下裏抱怨了好幾次,這般稱呼,豈不是明擺著要將綠林好漢們與朝廷官軍聯系在一起麽。

    “將軍切勿多禮……”胡六娘冷著臉嘟噥了一句,將幾疊厚厚的簿冊一一翻開,俯首細細查閱。此等規模的兵馬調動對後勤要求甚高,接下去幾日,她有得要忙了。

    胡六娘對陸遙的態度始終不似下屬,但陸遙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對他來說,薛彤、何雲、胡六娘,當然,還有竟陵縣主和她的護衛首領王德等等,都是他“醒來”之後最早見到的當世之人,或許是出於本能,隱約間總覺得似乎較常人更顯親切。此時胡六娘重新盤賬,陸遙便徑自往旁邊一堆米糧袋子上坐下,耐心等待著。

    月前代郡初定時,陸遙集兵七千,以為已是北疆重兵所在。沒想到的是,此後時日中,雖然部分胡族騎士各回部落,但同時有更多的胡晉各族流民從代郡各地依附而來。在提供了耕地、牧場和安全保障之後,從這些新附流民中編選軍士的工作進行得異乎尋常的順利。曹魏時裴潛所說“代郡士馬控弦,動有萬數”,此刻看來,良有以也。

    八千將士,而且個個都足以被陸遙稱之為精銳,這對於現在的代郡來說,與傾師而出也差不了多少。當然,代郡畢竟只是彈丸之地,此數若在往日,實不足與拓跋鮮卑四十萬鐵騎相比。但是當拓跋鮮卑四面受敵的時候,八千精銳如果運用得當,便是足以改天換地的強大力量了。自陸遙以下的所有將領都有十足的信心,定能憑借這支人馬縱橫於大漠之上殺出一個嶄新的局面來!

    這樣的信心絕非來之無由,而是無數次戰鬥勝利的自然積累。陸遙以千余疲敝之卒入代郡,旬月之內,將桀驁的馬賊們殺得人頭滾滾,以強硬手段收編雜胡部族數以十計,由此大事擴張力量,與代郡烏桓聯盟、降服常山賊寇,最終得以雄踞北疆。在此過程中,每一位將士都對陸遙的用兵手段深感服膺,並州勇士、乞活舊部、汲桑降眾、冀州騎兵,甚至還有代郡投效的胡人戰士,他們在一次次的戰鬥中被捏合成了一個整體,被錘煉出了強烈的自信和求勝**。

    另一方面,為了牢牢掌握軍隊、激勵將士們奮勇作戰,陸遙治軍素來采取嚴刑厚賞的方針。凡是在代郡戰事中表現英勇者,都得到了極其豐厚的賞賜。統領整個代郡的陸遙本人反而頗受庫藏空虛之困擾,而骨幹軍官們無不發現自家所屬兵力擴充、地位迅速提升、更被擄掠來的財富所賂;普通士兵們也通過大額賞賜下發,分享了戰爭紅利。這使得全軍上下都對此次代郡戰事極為滿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期待下一場戰爭的到來。生性輕生好死的胡人戰士大批編入晉軍序列之後,顯然加劇了這種想法的蔓延。

    當拓跋鮮卑祭天大典以鬧劇開場、慘劇告終,最終引發了波及沙漠南北的大混亂之後,原本盤踞在北方的兇猛巨獸突然間就成了令人饞涎欲滴的大塊肥肉。既然周邊各部都已卷入其中,雄心勃勃的代郡諸將又怎能甘於落入人後?

    最為好戰的沈勁自然率先鼓吹揮軍北上。駐軍白道川的丁渺在遣人深入大漠數百裏,確證了拓跋鮮卑的混亂局面後,也開始戰意洶湧。劉遐正是少年壯志之時,眼前能有北渡瀚海封狼居胥的機會,無論如何都不願錯過。甚至就連忙於軍伍整訓的薛彤,也有些躍躍欲試了。

    陸遙深感軍心可用,更深感良機千載難逢。

    陸遙比同時代的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的三五年,乃是阻止北疆胡兒崛起的關鍵時刻。但中原王朝衰弱空虛的現狀始自於漢末亂世,發端於大晉踐祚後的重重昏亂,譬若沈屙已久的病人步步邁向死亡,非自己一個區區武人所能逆轉。陸遙所能做的,唯有厲兵秣馬,積蓄實力,同時期待著能夠扭轉乾坤的契機出現。眼前這個,就是他期待已久的機會!

    雖然已經無數次盤算過此次出兵的前景,陸遙依舊有些激動。他旋風般地轉了個身,從圍樓頂端向北眺望如大海波濤起伏的群山,想到飛渡關山之後將要面臨的挑戰,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握緊了腰間長劍,自言自語地道:“如果此行順利,則可以收攏拓跋鮮卑相當的實力,以此為基業,齊桓、晉文之事,吾將得聞也。”

    齊桓、晉文,都是春秋時的霸主。春秋時,周王室日漸衰微,異族強盛,公羊傳中有記載說,“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說的是在異族侵迫之下,如邢、衛等中原諸侯國有朝不保夕之勢,如果這樣的局勢發展下去,自三皇五帝以來一脈相承的華夏文明,恐怕也將到危急存亡的關頭。幸運的是,當時有齊桓、晉文等霸主相繼而起,高舉尊王攘夷的旗幟,扶助搖搖欲墮的周王室。齊桓公乃五霸之首,自不必多說了,此君九合諸侯,匡扶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而晉文公在城濮之戰擊敗楚人,又立五軍驅逐北狄,一舉改變了北方邊境的艱難局勢。

    這兩位霸主真可謂是命世之人,建立的更是不世之功。此後數百載,世人常以齊桓晉文為霸主的代稱。孟軻見齊宣王時,齊宣王張口便問:“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就是在求教稱霸於諸侯的途徑。如今陸遙胸懷舞幹戚以濟世的志向,或許亦與齊桓、晉文差相仿佛,故而這一句感慨,著實發自肺腑。

    然而,春秋時天子失權,王綱解紐,遂有各地方伯崛起、霸業代興,是數百年大亂世的發端;陸遙說出這番言語來,對還在勉力維持中大晉朝廷未免不夠恭敬;他以人臣的身份自比春秋霸主,隱約顯出據地自重的念頭,更有僭越之意。若溫嶠、邵續之類文人在旁,說不準當場就要衍發出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來。

    好在胡六娘可沒那麽多講究,她畢竟是綠林出身,祖上三代都是惡貫滿盈的慣匪,最不把朝廷當回事的。而且她自幼在賊窩裏長大,雖然手段厲害,卻少了經史熏陶,估計根本就沒聽明白陸遙說了些什麽罷。

    “行了!”胡六娘將倉曹庫存初步計算完畢,她拍打著賬簿,隨手取來筆墨,重重地添了一串數字,大聲吩咐著連串指令,她部下的若幹吏員們隨即四處奔跑,按照簿冊所計調撥物資,忙的不可開交。

    兩日之後,諸事準備已畢。

    鷹揚將軍、代郡太守陸遙廣發文告,宣布應平北大將軍劉琨之令起兵北上,助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猗盧穩定大漠局勢,同時痛斥未耐婁部、白部、沒鹿回部等罔顧公義、荼毒黎民,實乃率獸食人無君無父狼子野心之輩。

    是日也,陸遙發代郡鐵騎八千起行,對外號稱雄兵五萬。在奪取代郡過程中立下赫赫戰功的武衛將軍丁渺、宣威將軍薛彤、偏將軍沈勁、偏將軍劉遐等大將盡數隨軍,另有代郡烏桓部落遣騎兵千人助戰。蘿川、勇士堡兩處大營旗幟連天、軍氣橫空、槍戟如林、鎧甲映日。圍觀者中有漢家耄耋者,皆相視讚嘆曰:“數十年來,未見朝廷軍容如斯之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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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草原

    晉軍由代縣向北,經過當城,渡過洶湧的灤水,然後折向東北方向直抵廣寧郡的潘縣。在潘縣城外宿營一日之後,他們繼續向北,逐步進入重重山嶺掩護之下的壩上草原。這片廣袤草原是陰山、燕山交匯之處,也是萬裏瀚海的最東端。一路行來,只覺地形持續高隆;放眼四望,但見天高氣爽,芳草如茵,遠處山峰如簇,白雪皚皚,碧水回環,猶如玉帶圍繞,更有茂密森林分布其間,長風吹動時激起松濤陣陣,令人心曠神怡。

    大軍在覆雜的地貌之中逶迤而行,千軍萬馬分道向前,仿佛數條黑色的巨龍在蒼茫山野上飛翔。起初,將士們馳馬於高坡時回首極目遠眺,還可以望見南方的代、上谷、廣寧三郡的連綿原野,隱約間可以分辨出原野上阡陌相連,似乎還有農夫如螞蟻般辛勤勞作耕耘。隨著大軍一直向北,漸漸地,那些耕殖景象便淡出了視線。舉目所及,唯有一望無垠的莽原草海;四面強風席卷,吹得牧草唰唰輕響,有些獐子、黃羊楞楞地擡頭,較遠處偶爾還會傳來野獸的咆哮。

    代地以北一線,乃是千百年來遊牧民族南下侵襲的要道,也是漢家兒郎奮起反擊的通途。前漢時的名將衛青、霍去病、李廣,曾經幾度由此向北與匈奴鏖戰。行軍至此,已完全進入到了草原遊牧民族的勢力範圍,因而全軍上下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

    這種警惕性,是這支軍隊在過去的不斷勝利之中凝聚出的,幾乎已經成為將校們的本能,完全無須陸遙多做吩咐。丁渺仔細地觀察著周圍地形,連續發號施令,額外在大軍行進方向的左右兩側山脊加派了斥候隊伍。隨即,他本人也帶著若幹名剽悍的部下打馬向前,參與到全軍最前鋒的哨探中去。而擔任陸遙副將的薛彤則有意收攏了中軍和後軍的距離,並將一批要緊的輜重車輛納入中軍本隊的保護之下。作為全軍最主要的突擊力量,劉遐的精銳騎兵雖然看似輕松自在,卻已經自然而然地把韁繩勒緊在手臂上,做好了戰鬥準備。

    陸遙所屬的四名大將之中,唯有沈勁不在他視線範圍內。這位鬥志過於旺盛的猛將此番被安排在後軍,負責據守沿途的關隘要地,保障大軍退路。他的位置距離中軍較遠,但陸遙確信,這位經驗豐富的將領必定能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務。

    丁渺、薛彤、沈勁、劉遐,還有更多的將士,都是通過一次次的戰鬥所糾合起來的精兵猛將,每個人都有超出尋常的才能,即兵法中所謂“六軍之善士”也。只需要“各因其能而用之”,便足以克敵制勝了。能與他們共赴沙場,陸遙深深地感覺到幸運。

    陸遙自太行山中“蘇醒”之後,最初幾次臨敵作戰,多依賴自己高超的武技和敢於殊死決鬥的勇氣,用兵也往往選擇以小股精銳部隊奇襲陷陣。然而這也如兵法所言,“直而有慮,勇而能鬥”不過是千夫之將的器宇,想要擁萬眾、十萬眾橫行天下,需要的可就覆雜多了。

    隨著兩世的記憶日漸融合、麾下部伍的規模日漸擴大,如今的陸遙與半年前的他已然不同。他自覺並不是那種天生的將才,所能做到的,只是傾力於嚴謹紮實的治軍之道。故而無論是戰時、平時,他都嚴格練兵不懈,在短短時日內就將成分覆雜的代郡兵錘煉成了一直令行禁止、肅然森嚴的鐵軍。

    哪怕是在各路統軍大將頻繁調動兵力、傳令信使奔忙的時候,將士們也絲毫不亂,保持嚴格的緘默快步行軍。唯有蕭蕭然馬鳴此起彼伏,顯露出馬背上騎士略有些緊張的情緒。

    俗語常說:兵過一萬,無邊無涯。陸遙此番盡起代郡之眾北上,強兵近萬,更有騾馬無數,整支隊伍向兩翼、前後伸展,綿延十數裏之遙。隨著他們的行進,隆隆的腳步震動大地,仿佛天際陣陣滾雷,立即使得附近的幾個胡族小部落發覺情勢不妙。

    大約到午時前後,各處斥候都回報說,發現了在遠處覬望軍勢的胡人探馬。

    這些小部落大都屬於拓跋鮮卑附屬部落的分支,換言之,便是附屬部落的附屬部落。彼等大概三五十落為一個團體,規模既小,消息也相對閉塞。根據朱聲先期派遣的探馬回報,他們似乎還沒有明顯地受到拓跋鮮卑亂事的影響。雖不能確定彼等是否保持著對拓跋氏族的恭順,至少並沒有主動參與亂事的跡象。

    陸遙此番出兵北上,憑皆得是響應並州越石公號令,扶助正統大單於猗盧、維持拓跋鮮卑局勢的名義,從這個角度說來,那些胡兒們算得上代郡軍的同盟。可惜,正如後世某超級大國總是打著普世價值的旗號行霸權主義之事,陸遙從沒打算把鮮卑人當作盟友。

    當斥候們請示該如何處置那些胡兒部落的時候,陸遙的視線在隨侍身邊的將校們面上一一掠過,隨手點了一人:“倪毅,你去!”

    有些跳脫的蜀郡人倪毅,親身體會了蜀中、關中和中原戰亂,擁有叫人匪夷所思的坎坷經歷。作為乞活軍的一員,他在鄴城投入陸遙麾下。代郡戰事中,雖然他與古板的羅馬人圖裏努斯性格不合,但兩人都是軍事經驗豐富的軍人,數次攜手帶領本部士卒取得優異表現。兩人憑此得到陸遙的青睞,圖裏努斯不久前轉任陳沛的副手,倪毅則被拔擢為直屬鷹揚將軍的隊主。

    鄴城之戰時,還只是一名什長的倪毅親眼目睹陸遙橫絕戰場的英姿,早已對陸遙欽佩的五體投地。如今既蒙將軍厚愛,他又是感激,又是振奮,日思夜想的都是怎樣立功報效。

    聽得陸遙點將,倪毅高聲應喏,撥馬出陣。

    倪毅的個頭較常人較矮些。對此他嘴上不說,心中隱約總有些不忿,因而特地求懇了許多同僚,才挑選得一匹高頭大馬為座駕。他一馬當先向前之時,略有些憨傻的老部下阿多替倪毅扛著慣用的大斧,緊隨在後奔跑著。除了阿多以外,倪毅的部下以乞活舊部為各級骨幹,充實以雜胡和烏桓,共計兩百人,步騎各半。

    兩百步騎向東面前進,快速橫越過東面的丘陵。途中,騎兵左右展開隊列,仿佛巨大的羽翼般向幾名隱藏在亂石荒草中的探子包抄過去。

    晉軍來得太快,幾名探子起初還不以為意,發現自己成了晉軍的目標之後,才突然慌亂起來。他們嗚嗚呱呱地叫嚷著,從灌木叢後面牽出無鞍無韉的馬匹,想要逃竄。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其中有一人大概是昏了頭,夾馬走了幾步之後,竟然轉身拿出弓箭來射擊。隨即一道箭風利嘯著從倪毅的耳邊掠過,帶落了幾縷發絲。

    這是找死麽?

    這一定是找死吧?

    倪毅楞了楞,隨即勃然大怒,猛催馬沖了過去。他的騎術尋常,但能在無數次的出身入死之後幸存之人,自然有他獨到的手段。十數丈距離轉瞬即過,馬匹的沖力疊加在掌中大斧之上,立刻形成了極其可怕的殺傷力。

    二馬錯鐙之時,斧刃斬斷弓背、割裂肌體、劈碎骨骼的聲響同時迸發,那名敢於射擊朝廷軍官的胡兒滿腔怒血噴灑出丈許方圓,從肩膀到腰都被劈成了兩半。
410555 發表於 2019-9-2 21:14
第二十六章 強者

    倪毅斬殺反抗者的同時,其余幾名鮮卑探子已被團團包圍。說是探子,其實不過是附近部落裏身手比較靈活的普通牧人罷了。落在倪毅眼裏的,是幾個披著茅草偽裝、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其中甚至還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在內。

    倪毅提著猶在滴血的大斧,催馬來到他們身前,兇神惡煞的樣子頓時駭得他們一齊退後。隨即身後的晉軍將士們毫不客氣地挺槍前刺,將他們都迫回原處。

    倪毅揮了揮手,身後便閃出一名在代地從軍的烏桓騎兵。

    輾轉數千裏掙紮求存的經歷教會了倪毅許多。自從投身於代郡的戰事,他便花費了許多心思學習胡語,這幾日已經能與烏桓人簡單談論。可惜鮮卑語源流覆雜,雖與烏桓語同出於東胡語系,細處卻有許多不同,而且彼等又無本族文字可供揣摩,因而倪毅的學習進境極慢,這時候仍需胡族部下出面。

    “我們不是敵人,是猗盧大單於的朋友,來幫助他剿滅叛逆。帶我們去部落裏,我們要征用你們的兵力。但如果拒絕我們的要求……”這烏桓騎兵輕咳一聲,指了指不遠處那仍在抽搐著的慘烈屍體:“就像他一樣。”

    幾名鮮卑人顯然聽懂了。他們並不理會烏桓人,而是畏縮地擡頭望著那個輕而易舉地斬殺了他們同伴的兇悍晉人。而倪毅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眼神中充滿著躍躍yu試的殺意。

    他們沒看錯。

    倪毅將長柄斧橫置在馬鞍前,凝定地看著這幾人。他竭力效法陸遙常有的冷峻儀態,胸中卻有壓抑不住的亢奮之感。那麽多年裏,自己就像是一條卑賤的野狗,受盡了他人的侮辱。雖然自己竭力磨練武藝和膽略,卻從來不曾得到重視。每日裏吃的是草糠、用的是木棍,被人肆意驅使著用性命來為那些高高在上的王爺、官吏戰鬥。或者殺人,或者被人所殺,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但現在,身為鷹揚將軍下屬騎兵隊主的自己,已經與原先那可憐的乞活軍小卒不同了。

    倪毅瞇起眼,回味著適才揮動大斧斬斷**的感覺。生死cāo之於己手的感覺已是美妙,妙,殺戮的快樂更叫人難忘!

    半個時辰之後,倪毅和他的部下們出現在東面二十裏處的一個小部落裏。這個部落由一名老邁的部落頭人帶領。頭人曾經參與過在上谷郡居庸縣境內舉行的市易,能說晉人言語,在這個小部落裏,已經是見識深廣絕倫的人物了。

    此刻這頭人殷勤伺候著,為倪毅等人cāo辦飯食。他的子侄輩、好幾個鮮卑青年忙碌地奔走著,很快點起篝火。

    這片高地位於半月型的河流環繞之中,以兩側河谷為掩護。高地四周水草肥美,牛羊星星點點地散布期間。如此寶地,應是這個部落每年夏季固定的居處。半遊牧半定居的鮮卑部族除了氈帳之外,也建造粗劣的木屋居住。無論氈帳還是木屋裏,都堆放了未曾硝制的皮毛和各種幹獸肉,腐臭氣味撲鼻,中人yu嘔。

    倪毅等人自然不會進入屋子裏去,他們在距離胡人營地一箭之地的河灘停留,搭起篝火燒煮肉類、幹糧、另外還有河塘裏抓捕到的魚。在鮮卑人提供的各種奇形怪狀的陶器裏,翻翻滾滾的肉塊很快就飄散出了濃郁的香氣。

    遊牧部落絕非身處中原內地者所想象的那般富裕。他們生計仰賴天時,一次雪災或是瘟疫,就足以滅亡一個興盛的部落;哪怕終年勞作,剩余物資卻寥寥無幾,除了掌握與中原交易渠道的若幹大酋以外,部民的貧困程度十分駭人。為了給倪毅等人提供這一餐的肉食,便耗盡了這個小部落今年新生羔羊的半數。以至於部落裏的孩童們被香氣所誘惑,竟然克服了對陌生軍隊的恐懼感,怯生生地停留在河灘附近觀望。

    倪毅將所有將士分成兩隊,輪流飲食和精戒。待到所有將士們都吃飽喝足了,他招來部落頭人,毫不客氣地吩咐道:“感謝你的慷慨,我們都吃飽了。現在,你們部落所有的成年男子都帶上武器、幹糧和馬匹,和我們同去下一個部落!”

    “所有的成年男子?”頭人低聲重覆著倪毅的話,對著身材矮小的倪毅深深地彎下腰,將枯幹如老樹的雙手高高舉起,以表示恭順:“請原諒我的無知和愚昧,強大的朝廷軍隊需要我們部族所有的成年男子做什麽?”

    倪毅冷笑著將用來剔肉的匕首塞進靴筒裏:“要你們何用?當然是打仗了。彈汗山祭天大典中產生的拓跋鮮卑大單於猗盧,正遭到可恥的背叛。作為大單於的盟友,我們要征用一切力量去和背叛者作戰。”

    說完,倪毅便不再理會那些鮮卑人。他轉過身去,叱喝著號令自己的部下們整頓行裝、檢查武器、鎧甲和馬匹,準備繼續前進。直屬於陸遙的部隊共有一千人,由五名隊主分別統領。這一千人都是勇猛而戰鬥經驗吩咐的將士,配以精良的軍械,又受到嚴格的訓練,僅僅是此刻在場的兩百人,便已是一支強大的力量。

    與之相比,這個部落只是拓跋鮮卑東部下屬別部,闔族上下成年男子不到百名。莫說在倪毅所率領的兩百精兵威脅之下毫無還手之力,以近年來拓跋鮮卑內部傾軋吞並的劇烈程度來看,若非是東部的諸多酋長渠帥都在彈汗山上死於非命,這個部落被某個強盛的鄰居所兼並,也至多不過一兩年的事。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會相信晉人所說的,他們是來幫助猗盧大單於剿滅叛亂的這一類胡言亂語;更不代表他們會願意為了這荒謬的理由與晉人並肩作戰。

    頭人躊躇了半晌,說出口的話語叫倪毅漸漸沈下了臉:“尊敬的將軍,我們只是個小部落,從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如果您需要牛羊、食物,我們願傾盡所有來滿足您。可是……可是……”頭人語聲艱澀。他搓著手,額頭有大滴的汗水淌下。

    “可是什麽?”

    “可是我們不願意和晉人站在一起,不願意與同族自相殘殺!”頭人鼓起勇氣道。

    “哦……”倪毅拖長了語音應了聲。

    這個老朽之人很有些經驗,怪不得能夠帶著如此微小的部落存襲不絕。當他拒絕響應招募的時候,部族裏的壯年男子們不知何時已經聚集在了一起。倪毅余光所及,已經發現了他們身旁隱藏著的粗劣武器。

    但倪毅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

    他猛然擡頭,雙眼兇光暴現:“既然不願意,就去死。”

    話音未落,巨大寬闊的斧刃橫掃而過。部落頭人的首級須發戟張,翻翻滾滾地飛起。

    這個兇殘的舉動絲毫都沒有征兆可言,立刻將那些聚集起來的鮮卑人驚呆了。而晉軍將士齊聲呼喝,同時拔刀上馬!

    又過了半個時辰。

    倪毅勒韁帶馬。在他身後,沿著小路魚貫而行的將近二百名晉軍將士、數十名鮮卑牧人一齊停步。

    倪毅沈聲問道:“繞過這片林子,就到下一個部落了麽?”

    不久前曾經為倪毅等人籌備飲食的一名鮮卑青年帶著極度諂媚的笑容彎下腰去,用水平低劣的漢話答道:“是的,將軍。紇骨部落的營地就在林子後面,只要再往前走五百步,就能夠看見他們的崗哨了。”

    “好!”倪毅滿意地點頭:“你派個口齒伶俐的去,就說猗盧大單於的同盟大軍來到,問問他們願不願意隨同我們一起作戰。如果不願意,就由你帶人上前,把他們都殺了!”

    倪毅的部下共計兩百,每一個人的性命在他心中都很重要。那是因為他非常清楚,承擔著掃蕩壩上草原任務的部隊不會僅止於他這一支。想要在許多胸懷建功立業夢想的同僚之中出人頭地,必須在最小消耗的同時獲得最大的成果。

    “是!是!請將軍放心!我親自去問他們!”聽得陸遙的吩咐,那鮮卑青年沒有半點猶豫地連連點頭,仿佛一條忠誠的牧犬。他轉身召集幾條大漢商議了會兒,隨即揮手示意。數十名鮮卑人立刻緊握著木棍、骨刀之類的武器,躡手躡腳地向兩旁的林間潛入。而他本人則策馬向前,大聲地喊叫起來。

    對於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來說,哪有什麽忠誠之類的美德可言。順服於強者、同時竭盡全力地欺淩弱者才是他們的本能。而倪毅的兇殘舉動,在鮮卑人眼裏正符合他們對強者的定義。原來的頭人被倪毅殺死之後半晌,但凡表示出反抗意願的鮮卑人便被殺戮一空。而老頭人的兒子,那鮮卑青年更已經完全拋棄了殺父之仇,五體投地地匍伏在倪毅面前宣誓忠誠。是服從強大的朝廷軍官號令,威嚇或殺死其它部落的人;還是犧牲自己,為其它部落贏得逃亡的機會?新任的部落頭人,和他下屬數十條鮮卑漢子早已經做出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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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何雲

    倪毅的地位還遠不足以參與核心將校的軍議,但他對陸遙將要采取的策略卻判斷得準確,承擔掃蕩壩上草原任務的部隊確非僅止於他這一支。之後的幾日裏,代郡大軍每日行軍不過二十裏,沿途用輜重車輛與步卒相間,騎兵往來遊曳戒備;而夜間駐紮之處必然深溝高壘,興建牢固的營寨加以防禦。與此同時,陸遙本部的騎兵隊伍、丁渺的斥候輕騎和劉遐所部鐵騎則輪流出擊。

    在這一系列的戰鬥中,陸遙的老部下何雲、在箕城整軍時遠來投效的英武青年楚鯤、久經坎坷終得出頭之日的乞活軍舊部倪毅、在鄴城建春門與陸遙並肩苦戰的並州戰士姜離……這些來自於天南地北,而同在陸遙手中得到提拔重用的隊主們,都獲得了獨立領軍作戰的機會。很顯然,鷹揚將軍得以借此審視新任將校們的領軍才能;同時,這也是清理壩上各部胡族、充實自身實力的有效手段。

    在壩上草原遊牧的胡族部落,主要是拓跋鮮卑東部下屬的諸多種類。由於拓跋鮮卑歷年來東征西討,因而有許多部族被征服後遷徙至此。以規模而論,這些部族大的有上千落,小的便如倪毅收編的那些,不過十幾落而已。以血統而論,彼等不僅包括烏桓、匈奴、敕勒遺種,甚至還有濊貊和扶余族的別部。許許多多的部落交雜混居在一起,雖然渠長自統其眾,保持一定的獨立性,但歲時朝貢,共同服膺於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的管理,即拓跋鮮卑部族聯盟外圍的所謂“四方諸部”是也。

    一個月前,祿官在祭天大典上暴死,許多鮮卑豪酋大帥也喪命在彈汗山顛,這使得拓跋鮮卑東部各族陷入了騷亂。屬於濊貊和扶余支脈的六個較大部族立即發起暴動,向北攻擊鮮卑各族,試圖打開回歸本族的通道。劇烈的戰鬥由此在壩上草原北部邊緣,也就是彈汗山東麓到濡水源頭一線猛烈展開。

    在此情況下,壩上草原南部便出現了少有的真空狀態。六大部族既去,還停留在此的都是些極弱小的零散部落。這與兩個月前的代郡倒頗有些相似之處。而陸遙用以臨敵的軍力,較之當時何止強盛十倍?一時間,草原上的形勢說是有若泰山壓卵也不為過。

    代郡軍的將士們幾乎完全覆制了此前陸遙掃平代郡的經過。一方面是攻擊、挾裹、打散、整編,如此周而覆始的高強度軍事行動;另一方面,則是威嚇、利誘、賞賜、懲罰之類的治軍手段。經歷了代郡戰事之後,許多將校都已經順利掌握了整套流程,他們率領著麾下胡晉混編的強悍騎兵往來縱橫於草原之上,仿佛是細密的篦子那樣,將壩上草原的南部數百裏方圓梳理了一遍又一遍。

    他們時刻都高舉著大義名分的旗幟,時刻都宣揚著自己是為了支援正統的拓跋鮮卑大單於而來,只求剿平叛逆、恢覆草原上的安定。但實際上,這支晉軍的所作所為,不像是漢家朝廷的兵馬,倒類似於千百年來入塞擄掠的胡族匪徒,其手段之幹脆利落,幾乎令胡兒們都難以想象。晉軍所到之處,大量的鮮卑壯年男丁被編入軍隊中,隨即在後繼戰鬥中成批死去。剩余的部民和他們所放牧的牛羊畜群則被威逼著遷徙,納入到晉軍管轄之下。

    滯留在壩上的鮮卑部落雖然零散,但聚合在一處的總量卻頗可觀,晉軍本隊的規模由此劇烈膨脹,不得不先後組建了三個大營,來管理這些擄掠所得。受此拖累,每日裏的行軍速度更加緩慢,簡直就像一個臃腫的胖子在草原上艱難移動。

    各部騎兵輪流出擊掃蕩壩上鮮卑部落,進入壩上草原後的第六天,輪到的是何雲和他的下屬騎兵們。

    毋庸諱言,身為追隨陸遙多年的老部下和一起在大陵慘敗後逃亡的同伴,何雲與陸遙的關系格外親厚些。這份情誼令許多將士暗中羨慕,當然也有人背地裏表示不屑,總覺得何雲並非靠著真實的才能出任軍職。對此,何雲也隱約有所感受。因而他竭力把握住每一次戰鬥的機會,力求展現自己的軍略和武藝,以顯示自己足以勝任。

    這一次出兵掃蕩,何雲淩晨就率部出發。他們大膽地穿插前進,渡過濡水的兩條支流,一直向西,直抵彈汗山西北的湖沼地帶。經過仔細搜索,沿途收攏了三個小部落。整編這三條漏網之魚耗費了不少時間,期間還殺死了將近百名意圖反抗的鮮卑人。直到次日黃昏時,他們才風塵仆仆地返轉回來,與大軍匯合。數以千計的牲畜和數百名鮮卑族的男女在他們驅趕之下擁入營地,隨即被分散到幾處木柵圍成的圍欄裏去。

    與負責看守此處圍欄的青州益都人李煥簡單交接之後,何雲撥馬向陸遙的大帳去。他已經估算過了,這一次抄掠的收獲相當不錯,而損失則可以忽略不計。這樣的成果已經足以在同僚們面前露臉了,這使得何雲既興奮,又自豪。畢竟他還是個未至弱冠的少年人,想到能夠因此得到陸遙的誇讚,滿臉的喜色更是難以壓抑。

    八月底將近初秋,日落得比夏日要早,酉時剛過一刻,遠近各處已有火把點起照亮。由此則顯出鮮卑人營地裏暗沈沈的,形成巨大的反差。

    一行人策馬從木柵旁經過,忽然聽到陣陣低沈悲哀的嗚咽聲隨風飄散。何雲神情一動,勒馬靠近木柵。圍欄裏並無帳篷之類設置,許多鮮卑人或躺或蜷地和他們珍視的畜群擠在一起。圍欄邊緣的角落裏,一名年過花甲的老嫗蜷縮在羊群環繞之間,不顧血跡汙穢地將一顆眉眼猙獰的頭顱抱在懷裏,不斷親吻著、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泣不成聲地發出悲鳴。坐在老嫗身邊的是兩個鮮卑孩童,滿臉汙跡掩蓋了他們的表情,只有倉皇的眼神清晰可辨。其中一個較小的幼童突然起身,似乎想要去擁抱那老嫗,卻又被老嫗懷裏的首級嚇到,咧了咧嘴,哭了起來。

    那顆頭顱何雲認識,正是今日被他親手殺死的一名鮮卑牧人。這鮮卑牧人在為自己引路的時候有些異常猶豫,為了避免萬一,何雲當即將其斬殺了。何雲原不認為自己的處置有什麽不妥,可是看著眼前景象,他突然間覺得心頭沈重,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千百年來,北疆胡族南下擄掠殺戮的次數不可勝計,因胡兒的暴行而死去的晉人數量也不可勝計。何雲在並州鏖戰無數場,日思夜想的不過是殺胡二字罷了。然而在戰場上與胡人對決是一回事,像這般趁著胡兒勢衰的機會大肆掃蕩其部族,似乎又是另一回事。晉人是人,鮮卑人也是人。他們都有父母妻兒,都向往溫暖安適的家庭。更何況,俗語說冤有頭、債有主,而這些鮮卑人不過是胡人之中的弱小種類,此前與晉人幾乎毫無交集可言。看著這些老弱婦孺的哀慟之態,何雲突然感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竟和自己一向仇恨的胡兒並無不同。

    他不想再聽到這哭聲了,於是匆匆催馬,向陸遙所在的中軍主帳疾馳。

    陸遙正在伏案研究地形圖,或許是朱聲部下的探子們又報來新的軍情,他手持筆墨,正往地圖上添加一行行註釋。看到何雲趕到,陸遙點了點頭,很是歡喜地令他進來。

    報名、入帳、繳令。何雲一絲不茍地完成這些動作,鮮卑人營地裏低徊的哭聲卻總在腦海中縈繞著不去,讓他感覺到頭腦混沌。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將軍,咱們這次征伐鮮卑,究竟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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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衛操(上)

    出兵北疆草原之前,代郡軍曾舉行過誓師大會,陸遙以下大將悉數出場,將協助拓跋鮮卑大單於剿滅叛逆的任務告之全軍將士。但何雲從追隨陸遙之後便頗歷坎坷,畢竟培養出了點見識;他問的,自不是這擺在明面上的的口號,而是這些日子晉軍刻意如此作為的真實意圖。

    或許因為何雲乃獵戶出身,非屬世代從軍的將門子弟,所以他素來有些心軟;在鄴城時,便曾為了萍水相逢的小侍女夭亡而傷痛,適才目睹了鮮卑族婦孺的慘狀,似乎也引發了他的惻隱之心。在何雲看來,晉軍只顧著四處攻打零散部落、掠奪畜群乃至婦女兒童的舉動,實與想象中的王師風範大有不同,因此才會按捺不住地向陸遙發問。

    但這個問題不用說有多麽突兀。

    軍伍之中上下有序,講究至事不語,用兵不言,更有“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以害,勿告以利”之說。自古以來,軍事機要都只掌握在高級將領手中,至多予基層將士以篩選後的信息。這不僅是為了保護機密不被泄露,也是保障士氣和鬥志的必須做法。此番出兵草原,具體的作戰目標、作戰計劃,都是陸遙、邵續、薛彤等聊聊數人密議的結果,絕非是區區一個隊主所能貿然詢問的。

    話一出口,何雲本人也立覺不妥,於是有些惶恐地避席施禮道:“將軍,是屬下失言了。”

    然而,他雖躬身拜倒,卻遲遲未能得到陸遙的答覆。除了筆鋒與紙張接觸的沙沙聲以外,那位鷹揚將軍並無只言片語。

    如今的陸遙氣勢漸重,已不同於昔日落魄的並州軍主。當他沈默不語時,就連身為他老部下的何雲都感受到了其生殺予奪的威嚴所在。何況陸遙治軍賞罰分明,有功則大力提拔,有過則毫不留情地處置,如何雲、朱聲等人,都曾有過遭到貶斥的經歷。何雲可不希望在如此重大的軍事行動前被剝奪建功立業的機會。僅僅是片刻工夫,何雲便額頭見汗,越來越緊張。雖說軍帳以外仍有鮮卑平民的哭泣聲隱約傳來,可他再管不得那些了。

    似乎過了許久,才聽到陸遙帶有幾分嘲諷的話聲:“你是鮮卑人麽?”

    “不是……屬下是晉人……”何雲狼狽不堪地道。

    “是麽?我還當何隊主是入塞鮮卑後裔,特意來草原上尋根認祖呢。”

    這話有點重了,何雲的娃娃臉頓時掙得通紅,亢聲道:“將軍何以如此挖苦……”

    陸遙啪地一拍案幾,怒罵道:“既然你不是鮮卑人,操那份閑心作甚?出去!”

    “是!”何雲面紅耳赤地退出帳外。

    看著何雲的身影消失,陸遙苦笑著嘆了口氣。

    隨著陸遙所部勢力的迅速擴張,許多才武之士被拔擢為各級骨幹。相比而言,無論是軍略、武藝,何雲都算不上其中特別出眾者。但陸遙始終重用他,並授他以統領親衛兵力的高位,這並非出於故舊情分;而恰恰是是因為雖然經歷多年的廝殺征戰,何雲依然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對陸遙來說,偶爾表現出心地柔軟的何雲,遠比那些只知道奉命殺戮之輩值得信賴。既如此,對於何雲時常表現出的軟弱一面,陸遙也只有容忍了,至多如適才這樣,稍稍加以威懾而已。

    此番兵進草原的真實目的,本就是為了擄掠。須知代郡地廣人稀,著籍戶口極少。若在作戰時,固然可以盡起胡晉各族男丁,糾合成接近萬數的軍馬;但可用於平時農耕、畜牧、水利等勞作的人力卻始終不足。

    僅以邵續所規劃的灌溉工程為例,需要借著秋冬季祁夷水流量降低的機會,利用河流中央的沙洲修建攔河水壩,擡高上遊水位後,通過河流兩側的鬥門、閘門不斷分水,引流灌溉蘿川平原的上千傾良田。按照邵續的估算,此項工程完工之後,增加的糧食產量足以養活五萬人。可是由於人力匱乏,這項工程至今都沒能啟動,邵續只能帶幾百壯丁修築了碼頭去。

    人力不足,則糧秣物資的產量底下;糧秣物資的產量低下,同時限制了人丁的滋長,這是個令人不快的循環。在接手了代郡各部零星開墾的耕地之後,晉軍自給自足毫無問題,由於大量牲畜可以充作肉食,陸遙甚至能夠動員大軍北上作戰。但這遠不能使陸遙滿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晉的未來,同樣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經過數百年的積累,北疆胡族的力量已經龐大到了什麽程度。強烈的緊迫感每時每刻都籠罩著他,逼使他用更加激進的手段來擴充實力。

    祿官暴死之後,拓跋鮮卑陷入混亂局面,許多原本受到拓跋氏本族約束的胡族部落彼此攻伐,假以時日,必然會有主動南下的。與其到那時被動防禦,不如主動出擊,利用這個機會攫取利益。並州的越石公、幽州王彭祖都作此想,故而相繼出兵,以強大兵力插手草原紛爭。而陸遙更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他決意一搏,趁著拓跋鮮卑的內亂波及北疆各族的契機,大規模擄掠人口、物資,最大限度地消磨鮮卑族的戰爭潛力!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必然充斥著殺戮和暴力,也不可避免地發生種種殘忍行為,對此陸遙絲毫都不介意。或許何雲心裏會有些芥蒂,但陸遙確信,當他了解此行的真正目的之後,就不會那麽別扭了。

    陸遙將視線轉回到身前的案幾。案幾上的地理圖已被他塗寫了許多處,密密麻麻地到處是筆劃痕跡。在標識為壩上草原的區域裏,南部有許多用小楷書寫的鮮卑部落名,其中半數已被朱筆劃去;而北部則只有兩個部落名,普六茹氏和叱羅氏。

    這兩個部族,是拓跋鮮卑部族聯盟的外圍、所謂四方諸部中的強族。近代以來,兩族彼此通婚,攜手立足於壩上之北,與拔列氏、葉伏盧氏等部族共同瓜分了這片草原。因其渠帥不屬拓跋氏本部諸姓,故而不曾參加彈汗山的祭天大典。當拓跋鮮卑東部各部落因猝失首領而陷入混亂的時候,拔列氏、葉伏盧氏等源出於屠各的六個部落立即舉兵向西,意圖脫離鮮卑人的管制,而普六茹氏和叱羅氏則借機侵吞了整片草原北部。

    根據朱聲所傳遞來,又經過邵續反覆核實的情報,陸遙此番北上的真正目標正在這兩個部落的掌控之中。那便是數十年來被鮮卑人擄掠入草原的晉人奴隸和他們的首領,前代拓跋鮮卑大單於猗迤的左右手、代郡人衛操衛德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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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衛操(中)

    兩個月前,陸遙從鄴城出發、前往代郡的道路上,曾經與率領大軍南下與石勒作戰的冀州刺史丁紹相遇。在那次會談中,陸遙與邵續等人說服丁紹支持他們北上平定代郡,其中相當重要的一條,就是邵續與代人衛操的情誼。

    衛操出身於代郡大族,少年時便以才略著稱,名臣衛瓘擔任征北將軍時,以他為牙門將,作為心腹來應對與北疆胡族的折沖事宜。衛瓘死後,衛操便滯留拓跋鮮卑的領地,與同伴衛雄、姬澹等為歷代拓跋鮮卑大單於效力,其本人曾出任輔相職務,族人衛雄、衛勒、衛崇等、鄉人姬澹、段繁、範班等彼此提攜扶助,也都執掌相當的權力。以晉人的身份卻能操持胡族權柄,著實是近代以來罕見的異數。

    衛氏宗族的根基在代地。邵續為成都王使者出使北疆時,與衛操結識,雙方歷年來多有書信往來,彼此情好莫逆。故而,陸遙征服代郡時,本擬借重衛氏在北地的力量。然而晉軍進入代郡之後,經過多方尋訪,卻得到了衛氏宗族早已北遷壩上的消息。這無形中使得陸遙的軍事行動增加了很多難度。至少,陸遙與慕容龍城決戰時若得衛操相助,拓跋祿官所遣兵力的行蹤,便絕不可能瞞得過陸遙耳目。

    其實陸遙本人並不曾將勝負關鍵置於衛操一身,但與常山賊作戰時的窘境,的確也給了他重大提醒。

    雖然擁有後世的記憶,但現實情況如此駁雜紛亂,在陸遙記憶中那幾部史籍的廖廖文字終究不能盡述。為了最大限度地維持這一先天優勢,陸遙一直對偵敵工作給予特別重視。在並州與匈奴作戰時,前後幾次勝利都源於有效的偵察。到了代郡之後,由朱聲負責的偵騎更是往來穿梭於各地。騎兵們觀察河流、道路、山川的曲直走向,核定各處要隘之間的距離、高下,向牧人詢問所屬部落的規模、牧場的範圍、首領的性格,跟蹤各部落兵力的調動,核實各路軍馬的人數,最後將種種信息匯總至陸遙和邵續手中越來越詳盡的地理圖上。

    這已是當代罕有的手段了,但還遠遠不夠。與常山賊決戰時,拓跋祿官以輕騎三千長驅來襲,竟然避過了方圓百裏之內的全部斥候,幾乎使得陸遙陷入絕境。如此情形,足證在面臨著胡漢雜處的覆雜環境時,現有偵察體系存在巨大疏漏。

    兵法上說:“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又說:“故三軍之事,莫親於間,賞莫厚於間,事莫密於間。”這是在強調,欲求戰爭的勝利,必須保障對敵情的充分了解。而提供敵情的有效途徑,莫過於間諜。

    此戰之後,陸遙將原本負責斥候的朱聲解職,許多將士都認為這是對朱聲的懲罰,其實不然。陸遙痛定思痛,開始著手組建真正意義上的諜報機構。朱聲在失去了隊主職務後,反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支持。

    永嘉元年的七八兩月,邵續忙於農田水利,胡六娘埋頭於賬冊,丁渺薛彤等大將一方面組織軍屯,另一方面抓緊整訓兵馬,而陸遙也非常之忙碌。他與朱聲共同篩選熟悉北疆的得力人選,一一接見他們,親自安頓他們的家屬親眷,確保他們的忠誠可靠,隨後將他們派遣往各地。在剿滅代郡馬賊的過程中,晉軍繳獲的物資除了糧秣錢帛以外,還有各種金銀珠玉珍玩。那些是賊寇們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來的珍藏,但陸遙毫不吝嗇地將之揮灑出去,盡數用以支持探子們的行動。

    適合擔負這種任務的特殊人才不是那麽容易選擇的,前後兩個月裏,陸遙一共派遣出了二十二人而已,主要的派遣方向是北方草原,出於未雨綢繆的考慮,也及於代郡東、南、西三面。這些間諜沒有兵籍,不屬於軍人序列,也無須擁有多麽了得的身手。他們將和尋常百姓一樣,或者以放牧為業,或者遊走各地行商,或者裝扮成流民,在適合的地點定居。他們也不需要馳騁於戰場來獲得情報,而是聽取流傳在平民口耳間的各種留言、或者賄賂地位較高的官員酋長,來打探比較切實的訊息。

    他們獲得的信息,由朱聲組建的商隊來帶返蘿川,而陸遙親自進行比照、核對和整理。這些事務負擔不輕,但眼下實在沒有適合的人選,陸遙只能親力親為。總算他曾經看過不少諜戰劇,姑且依樣學樣地操作起來。

    八月中旬的時候,最先前往代北草原的密探開始向蘿川發送當地訊息。傳訊之人姓馬,本名甚是鄙陋,通常別人都稱他為馬二。此君是蘿川賊寇馬氏的遠房親戚,原為代郡廣昌縣裏城狐社鼠首領谷二的副手,谷二被胡六娘狠狠收拾以後,這馬某人駭得魂飛魄散,立時便改換門庭,又經胡六娘的介紹投入陸遙麾下。因為他在北疆多年,與胡兒打交道的經驗豐富無比,更諳熟各種黑白手段,故而朱聲稟告陸遙,給他的家眷發放了二百畝上田,又任命其子為代郡佐吏。因此得到他死心塌地的報效,甘願前往代北草原打探。臨行之前,陸遙與他談話勉勵,見他相貌頗是猥瑣,與陸遙記憶中的某位諧星類似,又恰巧姓馬,於是當場賜名曰“邦德”。

    這實在是難得的恩寵,使得馬邦德感激涕零,當場痛哭起來,賭咒發誓必然竭盡全力詳查胡族動向,以報鷹揚將軍的厚愛。此君頗具狡詐詭變的才能,果然此去月余之後,便順利地在代北落腳,以一個豪闊的皮毛商人身份被胡族渠帥們奉為上賓,從而將當地的虛實一一查實無遺。

    令陸遙驚喜的是,在馬邦德發回的第一道密函中,便帶來了重要的消息:

    自力微以來,拓跋鮮卑數代大單於與晉室交好,邊境安穩無事。北疆晉人迫於朝廷苛政,多有逃亡草原求生者。邊境官吏禁之不絕。雖拓跋氏幾番奉還逃人,但數十年累積下來,居住在拓跋氏勢力範圍內的晉人流民越來越多,直至數以萬計。他們在條件適宜的地方農耕為生,也有許多人憑借鐵匠、木匠的手藝過活。

    猗迤死後,原屬拓跋鮮卑中部配下的晉人流民數萬依違與東部、中部之間,境遇日蹙,飽受欺淩勒索,生存極是艱難。主掌這批流民的衛氏宗族雖然曾受猗迤的信賴,卻被祿官所敵視。祿官指責彼等雖然出仕於鮮卑,卻心懷晉室,作首鼠兩端的謀劃。縱然衛氏族長衛操拖著老病之軀出面斡旋,也未能取得什麽效果。

    祭天大典後,拓跋鮮卑東部陷入一片大亂,諸部或者彼此攻伐爭鬥、或者遷徙逃亡,許多狂亂的鮮卑人趁機對晉人流民較分散者下手。這些鮮卑人行如野獸,搶掠、奸淫、濫殺無所不為。晉人原本就較文弱,又不曾做得準備,頓時死傷慘重,據說短短數日裏連濡水都染得紅了。余眾在衛氏宗族的率領下逃亡至濡水源頭的險要山嶺中。雖然暫保無虞,卻又被虎視眈眈的鮮卑普六茹氏和叱羅氏兩面挾裹,仍舊是朝不保夕的局面。

    晉人同胞受到胡族屠殺,無論如何都不是好消息;但這對於陸遙的代郡政權來說,卻是個難得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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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衛操(下)

    何雲有些不安地退出大帳,而陸遙深深地俯視著攤開的地理圖,久久不言不動。

    借助著許許多多的斥候和間諜們的眼睛,陸遙眼前的這份大幅地圖詳盡得超乎常人想象。

    他的手指沿著大軍行進的線路一點點向北推移,指尖點處那些繁覆蕪雜的點、線和細密的一行行標註,仿佛在他的腦海中幻化出真實的場景,將數百裏方圓內壯美的莽原山川,和分布於其間的無數鮮卑部落都栩栩如生地確切反映了出來。

    看了半晌,他隱約感覺眼睛有些酸澀。畢竟已到了黃昏,夕陽雖還在遠方的群山上戀棧不去,帳幕裏卻已經十分昏暗了。中軍帳外已經傳來了燉煮食物的誘人香氣,將士們各自回營等待開飯,彼此嘻嘻哈哈地言談說笑著,話聲和鍋碗瓢盆的彼此碰撞聲、大帳外甲士往來巡邏的鐵甲鏗鏘聲混雜在一起,顯得有些嘈雜。

    陸遙卷起地理圖,擱置在案幾的側面,同時用力合攏雙眼,再睜大,反覆幾次以緩解雙眼的疲勞感。正待要起身去點燃燈燭的時候,有人搶在他之前行動,殷勤地繞大帳走了一匝,將四周的燈台一起點亮了。

    點起燈火的是一名約摸六旬年歲的老者。搖曳的燈光映照出他的面容,這老者相貌普通,膚色黝黑,白斑的頭發松松地裹著髻,顯得很有些身形不高,腰背略帶些佝僂,斜披著一件老羊皮的襖子,看上去土裏土氣。適才何雲入帳時,這老者便坐在陸遙的下首,但一來帳內光線不亮,二來他實在不引人註目,以至於何雲從頭至尾都不曾註意到此人。

    陸遙用雙手支著案幾,向這老者躬身示意:“有勞了。”

    老者笑道:“將軍莫要客氣。早聽說何隊主追隨將軍多年,一同出生入死,最得信賴。今日得見,果然胸懷仁厚,不同於尋常武人。”

    “不過是昧於大體的婦人之仁罷了。”陸遙搖了搖頭:“倒是閣下身處北疆數十載,卻對我軍區區一個隊主如此了解,著實令我有幾分驚訝。”

    “將軍何必過謙。將軍出身名門,起自卒伍,增匈奴以敗績,挽狂瀾於鄴城,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代郡、威震北疆。如此戰績,便是天下名將茍道將、劉越石之輩也不過如此吧。鷹揚將軍威聲遠播,連同將軍麾下的銳士猛將也都已名聞遐邇,老朽知曉何隊主的名聲實在不足為奇……”老者客氣地向陸遙俯首,繼續道:“孰料今日不曾見識何隊主的箭術,卻領略了何隊主的仁愛之心。”

    陸遙將身體後仰,發出無聲的哂笑:“仁愛之心?宋襄公躬行仁道,結果在泓水兵敗身死,淪為千秋笑柄。德元公,所謂仁愛雖大行於世,卻無用處。”

    老者垂下眼瞼:“然則,陸將軍所看重何隊主的,不正是這份仁心麽?”

    陸遙哪料到自己的心事被如此輕易說破,不禁微微愕然。

    他凝神望去,那被尊稱為“德元公”的老者低眉端坐,面容淡定自若,雖無特別威嚴,卻自有一股高深莫測的氣勢。不愧是曾任拓跋鮮卑輔相的傳奇人物、左將軍、定襄侯衛操。

    陸遙此番麾軍壩上,明面上進兵遲緩,做出只顧四處擄掠人口財貨的姿態來迷惑北方的普六茹氏和叱羅氏兩強族;暗地裏卻已派出得力人手與馬邦德協力潛往濡水源頭,與困守彼處的晉人流民接上了線。早在三天前,衛操便親自冒著生命危險偷越鮮卑騎兵的封鎖,來到陸遙的大營商談。

    陸遙很清楚,對於被困於濡水源頭、瀕臨絕境的流民來說,代郡兵馬是他們唯一的生機所系。但他並不會因此而熱血沖頭,急不可耐地起兵救援,反倒更加刻意地壓制了行軍速度。衛操隨軍的三日裏,晉軍大營每日向北移動的距離,竟然不過區區十裏。之所以如此,首先是為了在與衛操商談之時,獲得更有利的條件。

    衛操在拓跋鮮卑部落中為官多年,為兩代大單於厘定官職、制度,其宗族子弟出任文武要職者數以十計,哪怕是在拓跋鮮卑大亂之時,仍能糾合數萬晉人退而自保。這樣一支巨大的力量,正是人力匱乏的代郡所需。

    陸遙眼下所掌握的軍隊和民眾之中,胡兒超過六成,這個比例是非常駭人的。須知晉人如骨肉,而胡人不過是用來搏殺的利刃罷了,萬一使用不慎,反而會傷及自身。縱使陸遙竭力打散原有的部族體系,用晉人的法度來約束胡人,卻不能保證這些胡人在與同族作戰時始終忠誠。在這樣的背景下,他急需獲得更多的晉人百姓的投靠,以保證代郡政權的穩定。

    但與此同時,陸遙也深深忌憚著這支脫離朝廷管轄、在草原上獨樹一幟的力量。他雖羽翼漸漸豐滿,終究根基不厚,所依仗的不過一郡之地而已,若應對衛氏宗族的手段未能完善,恐生反客為主之虞。因為這個緣故,陸遙才決心與衛操詳談條件,確保彼輩從此以後服從代郡政令。

    可惜,此番北上草原,邵續未曾隨軍,而折沖樽俎、操弄細微的舌辯之術非陸遙所長。陸遙雖然刻意冷落了衛操數日,但衛操始終保持不急不躁的安閑態度,令陸遙難以應對。而他偶爾出言,又隱約含有深意,似乎像在嘲弄陸遙的心機,說他果真因私心而坐視晉人被鮮卑圍攻,便與仁道相悖。

    陸遙深深地吸氣,又深深吐氣,壓抑住有些焦躁的情緒。這衛操根本是條難以揣度的老狐貍,或許,自己索性推誠布公才好?

    “德元公,這幾日探馬來報,濡源一帶,鮮卑人兩路侵迫甚急。我軍雖然有意相助,卻受阻於壩上草原南部的諸多部落,恐難及時救援……”陸遙沈吟了半晌,試探問道:“形勢如此危急,我看閣下卻似乎並不為此憂慮?”

    衛操先是笑了笑,再嘆了口氣。當他嘆氣的時候,額頭上立即浮現出一道道的皺紋,仿佛在提醒別人,這位曾經煊赫一時的大人物畢竟已經衰老了。但或許數十年來執掌重權所帶來的氣度和感染力猶在,當他漫聲言語的時候,陸遙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仔細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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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衛操(續)

    衛操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扣著案幾,流露出回憶的神情:“我最初前往草原是在三十年前。那是鹹寧四年,伯玉公在幽州刺史、征北大將軍任上的最後一年……”

    陸遙知道,衛操口中的“伯玉公”,乃是大晉開國名臣之一的河東安邑人衛瓘衛伯玉。文皇帝滅蜀時,衛瓘為監軍,行鎮西軍司統兵千人,持節監督統兵大將鐘會、鄧艾等,在蜀漢滅亡後,憑借智謀平定鐘會蜀中變亂,立下赫赫之功。其後,衛瓘歷任青州、幽州刺史、鎮東將軍、征北大將軍、侍中、尚書令、太保錄尚書事等要職,所在皆有明識清允之稱,多建殊勳,深得中樞倚重,實是文韜武略俱臻一流的非凡人物。據說,這位伯玉公早就看出太子暗弱不能為天下主,遂於群臣會宴時托醉手撫武皇帝的坐榻道:“此座可惜!”其先見之明如此。

    這個故事一直流傳到了後世,遂有所謂“衛瓘撫床”的典故。可惜,衛瓘也正因為這個舉動遭致妖後賈氏的怨憤,最終在元康元年時被楚王司馬瑋矯詔殺害。

    衛操向陸遙輕笑一聲:“我老了,老人難免有些絮絮叨叨,陸將軍千萬不要怪罪。”

    陸遙只問衛操流民身處險境時何以不顯憂慮,衛操開口卻說到了三十年前坐鎮幽州的大晉名臣,似乎跑題得厲害。但如他這等人物出言必有緣由,因而陸遙也不多言,只是靜靜傾聽。

    “當時大晉開國不過十四年,歷經宣、文二代輔佐魏朝治理,中原內地政事清平,百姓鹹安其業而樂其事,戶口滋長為漢末十倍。同時,國朝武功鼎盛,開國前便已揮軍攻滅西蜀,一舉傾覆三分之勢,又陳兵數十萬於淮南,迫得東吳鼠竄而不敢北覷。朝堂上的袞袞諸公無不認為混一天下為時不遠,大晉必可重開太平,建萬世不易的基業。”

    說到這裏,衛操忍不住嘆了口氣。巧的是,陸遙也嘆了口氣。在陸遙的記憶裏,雖然那幾年士衡公、士龍公奔走權貴之門不算多麽愉快,但千載帝京、金谷遊嬉,終究還是給來自吳地的懵懂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確實是難得的安穩日子,可惜,那樣的好日子不過是建築在沙堆上的華美樓台,僅僅數年之後,就如被颶風吹散的浮雲那般飄拂無蹤了。

    “然而大晉之外患,那時已現端倪。北疆各地,鮮卑各族漸漸從軻比能死後的混亂時期恢覆過來,勢力日趨強盛,給邊境軍民們帶來了可怕的損失。西部鮮卑與羌胡聯合,攻破涼州、秦州,殺戮數十萬眾,慘狀不可言表,前後兩任涼州刺史兵敗戰死。東部鮮卑興兵攻打扶余、高句麗等大晉屬國,又曾入寇遼東郡縣。甚至號稱臣服於大晉的中部拓跋鮮卑,也屢次侵掠廣寧、上谷、代郡等地,前後殺掠人口數千,擄走資財不計其數……伯玉公雖然身為幽州刺史、征北大將軍,卻苦於北疆武備廢弛。他手中兵力匱乏、將驕卒惰,無力於東西橫貫萬裏的邊境之上扭轉局面。但,伯玉公並沒有坐視局勢敗壞,他上表說服洛陽朝廷,將滯留中朝數十年的拓跋鮮卑大單於力微之子沙漠汗放歸,意圖以親近晉室的沙漠汗來影響各部胡族,維持北部邊境穩定……”

    陸遙始終認為大晉所面臨的根本問題不在外患,而是內憂,因而對這等權謀手段從來都不屑一顧。聽到這裏,他忍不住低聲道:“可惜的是,衛刺史的謀劃並未成功。沙漠汗北歸途中,遭到不願改變舊俗的酋長害死,失去嫡子的大單於力微因此憂憤而亡。”

    “伯玉公的智慧深如淵海,他的謀劃絕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對於他這個衛瓘的老部下來說,陸遙的斷言未免有些唐突。衛操深深地望了陸遙一眼,繼續道:“雖然沙漠汗慘遭橫死,但拓跋鮮卑內部諸豪酋渠帥的矛盾也因此而激化。次年,執政數十年的力微逝世,各方勢力立時蠢蠢欲動,無不謀求大單於之位。拓跋鮮卑固然是北疆數一數二的強族,當期內部四分五裂之時,卻終究還需仰賴朝廷威嚴。於是伯玉公借著各方都有求於朝廷的機會,成功插手其間,派遣部下前往拓跋鮮卑處置相關政務。那名部下就是我,當時擔任伯玉公帳下牙門將軍的衛操。”

    “我們此行,絕非為了挾異族謀取私利,而是為了糾合歷年來離散於草原上的晉人流民為一股力量,以此推動拓跋鮮卑捍禦晉室、穩定萬裏北疆。”衛操略微提高了嗓音,語氣中蘊含著壓抑不住的自豪:“衛某投效拓跋鮮卑不久,伯玉公就被朝廷突然調離,從此再也沒有踏足北疆。而此後幾任幽州刺史,盡都是些平庸之輩,不足語以機密。於是,我們只能憑借自己的力量行事。操不才,薄有文謀、武略,以此見用,數年之後便身任輔相之職,繼而輔佐沙漠汗之子拓跋猗迤二十載。期間,由於無法忍受朝廷苛政而流入草原的晉人越來越多了。我們聚集成團,暗中對各部渠帥酋長施加了巨大的影響力。是我們割拓跋鮮卑為東、中、西三部,以分其勢力;是我們促使猗迤與晉室友好,以穩定北疆;是我們提議逐步遣還擄掠的晉人人口,以全仁孝之道;也是我們促動拓跋猗迤與前任並州刺史司馬騰會盟,兩度興兵南下與匈奴作戰,拯救大晉之危亡!”

    陸遙一時楞住了。

    此番北上草原之前,陸遙對衛氏宗族做了不少打探,更絞盡腦汁地想起,在後世流傳的《魏書》之中,此君的列傳排序僅次於北魏宗室諸王,位居開國重臣之首。這待遇可非同小可,張良蕭何之於前漢、荀彧荀攸賈詡之於曹魏,也不過如此而已。然而這位拓跋鮮卑族中權位極高者此刻所述,竟與陸遙原先的了解完全不同。

    他的言語實在令人驚訝。但細細想來,卻也合乎情理。

    這些年來,大晉朝政昏亂,諸王奪位,數十萬大軍自相殘殺,殺得血流成河。曾經強盛的大晉,已成了塞外胡族眼中的一塊肥肉。可拓跋鮮卑,這支塞外胡族中的最強者,卻始終如一地親附於晉室。拓跋猗迤死後,其弟猗盧在面臨著東部大人祿官的巨大壓力下,還盡起闔族兵力南下救援晉陽。這難道果如司馬騰與拓跋猗迤會盟時勒石稱頌的那般,拓跋鮮卑氏族首領“順天應人,純孝自然”?又或者,僅僅是因為越石公與之訂下守望相助盟約的結果麽?

    當然不是。

    無論猗迤還是猗盧,作為部落首領所做出的決定,終究要獲得族人的支持。而衛氏宗族上下,以及團結在他們周圍的晉人士庶流民,才是暗中推動拓跋鮮卑趨向朝廷的決定性力量。

    陸遙受劉琨之命北上代郡,目的是配合溫嶠平定拓跋鮮卑局勢,維持猗盧一系對朝廷的支持。毫無疑問,此舉對於並州、對於整個北疆局勢都有重大的意義。而同樣的事情,以衛操為首的代郡衛氏宗族早已著手,並持續不懈地努力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啊!便是千載受人傳誦的蘇武,滯留北海也不過十九年罷了!這三十年的苦心經營,該有多少艱難險阻?陸遙知道,那必然是自己無法想象的艱辛。

    “為了做到這些,我們付出的犧牲難以計數。陸將軍應該清楚鮮卑人的性格有多麽粗猛剽悍。彼等動輒以殺戮為政治鬥爭的手段,一個月前的彈汗山祭天大典絕非先例。歷年來,我們無數次遭到敵視大晉的部落襲擊,也無數次主動出擊,消滅敵人。在那些戰鬥中,許多衛氏宗族子弟先後雕零,死者甚至包括了我的四個兒子……我所有的孩兒!”衛操語氣漸轉沈重,他手扶案幾支撐起身體,壓抑著的喘息清晰可聞:“為了完成伯玉公交付的任務,我衛氏宗族已經拼盡全力了,我們每一人都無愧於心。”

    衛操的雙手粗糙而寬大,手臂筋骨虬結,多處明顯的疤痕分布其上。這雙手顯示出,雖然衛操在鮮卑部落中常以文士形象出面,可他也是個武人,是曾經以任俠曠蕩著稱的北疆遊俠少年。在過去的三十年裏,這雙武人的手持刀作戰、持劍作戰、持槊作戰,不知陪他熬過了多少場腥風血雨、多少次慘痛的經歷,才終於穩穩立足於群狼環伺之間!

    陸遙起身取了茶盞,倒了些清水在裏面捧給衛操,恭謹地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衛操接過茶盞大口飲盡,喘息漸漸平覆:“過去的三十年裏,身處拓跋鮮卑勢力範圍內的晉人從來不曾得到朝廷一絲一毫的幫助。是以,哪怕這次的局面更惡劣些,我們對朝廷也並無太多期待。陸將軍你說的沒錯,當我在軍營中等待與你會談時,我的族人、我歷年來收攏的晉人百姓正迫於鮮卑人的侵攻,退守濡水源頭。但,我確實不會為此而特別憂慮。”

    他擡起擡頭,坦然地看著陸遙:“那是因為,類似的險境、亦或因此而逝去的生命,我衛德元見識過太多……已經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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