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扶風歌 作者:蟹的心(連載中)

 
uuuuuuuuuu 2014-3-26 15:14: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9 40774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6
第九十章 可勝(九)

    生逢亂世,每個人都在不顧一切地追求自己的目標。有的人想要匡扶天下,有的人想要功名富貴,有的人只想要活著。究竟誰能夠距離自己的目標更近一步,只有圖窮匕見的時候,才能揭曉。

    迎接勝利者的,將會是下一次、更下一次無窮無盡的爭鬥和挑戰;而失敗者往往從此湮滅無聞,沈沒在滔滔亂世長河之中。

    李惲的臉色有些慘白,卻不覆焦灼仿徨之態。他掀起帳幕,向外大喊了幾聲:“不要動手!都不要動手!”

    冀州軍的百余人已被團團圍困,若要反抗,只是徒然取死而已。而李惲並不覺得這樣的犧牲有任何意義。返身放下帳幕,他嘆了口氣,問道:“東海王殿下……這是怎麽了?”

    “前日來我營中時,便是如此。醫官說,這是受了劇烈驚嚇以後魂魄不屬、神思離散的表現,只怕須得長期靜養調理,才有痊愈的機會。”

    “原來如此……”李惲微微頷首:“殿下與道明分屬翁婿,想來定會盡心照料。”

    “那是自然。”陸遙尷尬的表情一閃即逝,好在燈火掩映之下,並無人發覺。

    他向前幾步,與李惲並肩而立。另一旁早有士卒搶上,將哭嚎流涕的東海王扶往他處營地去。少了這個以一抵十的聲源,帳幕裏立刻安靜了許多。

    “我本以為,來的應該是老薄這家夥。”陸遙徐徐道。

    李惲想要解釋,薄盛這廝脾氣兇暴,若縱他肆意妄為,保不準雙方就要結下血仇……所以自然是我本人前來,行事也好有些尺度。話到了口中,他又覺得刻意的解釋簡直如同告饒服軟,太無尊嚴,硬生生憋了回去。

    於是,這兩位相識多年的袍澤戰友,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

    按照李惲的命令,薄盛本該隨他一同行事的。然而一行人借著夜色掩護下離開冀州軍大營沒多久,薄盛便折返回來。

    今夜的月色並不分明,而且還有霧氣。偏偏薄盛單人獨行,連火把都不曾拿一個在手。這情形不知為何,讓人打心底裏覺得不舒坦。

    駐守此處門禁的軍官小心翼翼地問了聲:“薄將軍……您要往哪裏去?可需要我遣人引路麽?”

    “不必,不必。”薄盛向他笑了笑,擺了擺手,徑往冀州軍的中軍帥帳方向行去。

    這情形其實有些古怪,但將士們也沒有人多想什麽。薄盛乃是追隨李惲多年的老部下、老兄弟,更是掌握乞活軍半數實力的大將,無論地位聲望,都是冀州軍體系中毫無疑問的二號人物。甚至在不少將士眼裏,李惲薄盛二人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薄盛但有任何舉措,哪裏輪得到這些尋常軍校置喙?

    薄盛沿著曲折的坡道慢慢地走,沿途有兩隊巡夜的士卒經過,領隊的什長隔著老遠就喝令立定,待到借著昏暗的燈火看清薄盛的面龐,才連忙伏地施禮。薄盛則是微笑著頷首示意無妨,讓士卒們繼續巡邏。考慮到他平日裏暴烈的脾氣,這會兒可真是太寬容了。

    一直到薄盛邁入空蕩無人的中軍帳,他面上的笑容依舊沒有消失。他緩慢但毫不遲疑地向前,走上李惲所用的主位坐了下來。片刻以後,他解下腰間長刀平放在案幾上,側過頭,似乎是在傾聽外界的動靜。

    帳幕以外,兩列扈衛中軍的甲士手持長槍大戟昂然而立。薄盛方才就在他們身前經過,但他們竟連眼珠也沒有多移動一下,數十人默然靜立,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較遠處,畢竟夜已深了,連綿營地裏的喧鬧聲早已停歇。唯有此起彼伏的刁鬥聲聲,仿佛彼此應和著。

    似乎沒過多久,又似乎過了很久。角落裏的一支雁足銅燈上,燈芯慢慢地燃盡,如豆的燈火熄滅了。整座帳篷頓時暗沈下來,僅余的晃動燈光落在薄盛魁梧的身軀上,往帳幕高處投射出了巨大而搖曳不定的黑影。薄盛依然在笑,可這笑容就像帳中的氣氛那樣,越發詭異了。

    這時候,帳幕被緩緩掀開,約莫十幾個人陸續進來。但並無人言語,只是默默地等待著。

    “都準備好了麽?”薄盛問道。他突然發現,縱使自己竭力放緩語速,也無法掩飾話語中的緊張感。為了緩解這份緊張,他笑了笑,拿起長刀,下意識地擦拭著斑駁的刀鞘。

    二十年前,這本是雁門郡某位烏丸渠帥的佩刀,或許是為了彰顯尊榮吧,這把長刀的外形美輪美奐。薄盛記得,其吞口以赤金鏨制為饕餮之形,刀脊上更鑲嵌明珠美玉,極其奢華。當時還是無名小卒的薄盛在一次作戰中沖鋒在前,斬下渠帥的首級,同時奪取了這把寶刀。多年以來,每當薄盛握緊這把刀,總覺得體內充滿勇氣和力量。

    “一切都已準備好了。”有人輕聲答道,或許是話音被壓得太低,他吐字時發出嘶嘶聲,就像是某種蛇蟲:“我軍本部四千余人,投向我方的友軍三千八百余人,已全數整裝待發。李惲本部人馬都在盯著幽州軍,對我們的調動毫無察覺,其中若幹關鍵位置更已被我們提早掌控……一旦動手,他們若不服從,便只能做俎上的魚肉。”

    “幽州軍才是大敵!他們的情況如何?”薄盛猛地將刀抽出半截,刀光如寒潭碧水層層。二十年過去了,那些華貴的配飾早就在無數次斬擊和碰撞中脫落,留下一個個醜陋的凹槽;唯有百煉精鋼打造的鋒刃依舊銳利,幫助薄盛取得一場場勝利。

    這把長刀曾取下匈奴名王的首級,曾斬殺橫行河北的巨寇,甚至也曾染過昔日乞活同袍的血……那也沒什麽,一名有烏丸血統的卑賤小卒想要往上走,難免如此……便如今夜一般,該做的,就得去做,並無值得猶豫之處。

    有人拿起掉落在地上的輿圖:“幽州軍的兵力本就較我們少,此前又分出兩路,一路由麥澤明率領,駐守瓦亭;一路由沈勁帶領,東出離狐、濮陽一線。因而此刻留駐在大營的,乃是陸遙本部和段文鴦的鮮卑突騎,共計五千余人,分別部署在這裏、這裏和這裏。”

    昏暗的帳篷裏,沒人能看清他究竟指點在何處,不過這些信息眾人早就了然於胸,此刻只是最終確定罷了。只聽那人繼續道:“鮮卑人非陸遙的嫡系,又無忠誠可言,陸遙不會輕易用到他們……待到大局已定,這些鮮卑人也翻不起什麽浪來。至於陸遙本部,咱們是以數倍之眾擊之,兼有奇襲之利!若不能勝,將軍請斬我首級!”

    “好!”薄盛收刀入鞘,水波般的寒光同時隱去。

    他緩緩起身,眼神淩厲地環視眾人。或許是因為帳幕裏太熱,許多人的額頭都已經見了汗。空氣中充滿著強烈的血腥氣,那是因為半個時辰前,李惲在此誅殺了鄭平,噴灑出的鮮血洇入地面,又慢慢蒸發。

    可惜李惲萬萬沒有想到,經過了多年磨練的薄盛早非原先那粗猛單純的軍人。而那鄭平不過是個急於出頭的傻瓜,薄盛真正的機密籌劃,根本非他所能參與。斬殺鄭平,並不能起到震懾薄盛的作用,徒然令薄盛下定決心罷了。

    既然李惲瞻前顧後、婆婆媽媽,那便甩開他自行其是!沒有了李惲,我薄盛倒也想做做冀州之主!

    “自從東贏公敗於匈奴,並州軍民被迫背井離鄉,卷甲逃亡。冀州人見到我們妻離子散、衣食無著的慘狀,叫我們起了名,叫作乞活。”薄盛嘿嘿冷笑道:“這是笑話……我們手裏有刀有槍,更能聚集數萬之眾,何須向誰乞活?又何須在什麽東瀛公、東海王面前,做一條搖尾乞憐的狗?更不消說什麽陸道明了!”

    說到這裏,帳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甲士猛然掀開帳幕:“薄將軍,你看!”

    原本沈浸在夜色中的幽州軍大營,突然間燈火通明!

    終於等到了!好得很!好得很!

    薄盛振衣而起,一腳踢翻了案幾:“傳令出去,幽州軍劫持揚武將軍,意欲吞並我冀州之眾,狼子野心,昭……昭然若揭!諸位,斧鉞臨身之時,豈能瞑目待死?是好男兒的,隨我殺敗幽州人!”

    帳幕內外,數十把長刀一起嗆啷啷出鞘。數十人嗔目奮聲:“跟隨將軍,殺敗幽州人!殺!殺!殺!”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7
第九十一章 可勝(十)

    薄盛走出大帳。數百名甲仗鮮明的騎兵,不知何時已迎候在外。或許是事前早有安排,數百人往來,竟只擎著三五火把;黑沈沈的隊伍,望之充滿了陰森的殺意。數名扈從膝行而前,奉上重甲長矛。薄盛借著微弱的火光結束停當,單手提起鐵矛,飛身上馬

    這裏原是李惲本部兵馬駐紮之處,大帳內外,無不是精選出的忠誠悍勇之士。可薄盛在此發號施令,竟然全無顧忌;甚至大隊兵馬深夜往來,亦無半分阻礙。可見薄盛對冀州軍上下的滲透和控制,已經到了可怕的程度!

    眼看人馬將出轅門,才有一名小校斜刺裏奔出,攔在薄盛馬前,惶然道:“薄將軍,你這是要……”

    薄盛睨視著他:“你不曾見到幽州人的異動麽?你不曾聽到我軍令麽?幽州人劫持揚武將軍,我這就要集合各部兵馬,前去解救!”

    “可是……可是……”那小校隱約覺得哪裏不對,想要分辨幾句,卻被薄盛橫過鐵矛攔腰一擊,頓時翻倒在地。

    “十萬火急關頭,哪容你縮手縮腳?閃開!”薄盛嗔目斷喝,縱馬向前。數百鐵騎隨著他滾滾湧出。

    自從河北賊寇渡河南下,冀州軍承受的軍事壓力便大大減輕了。原本專註於作戰、滿足於擔任冀州刺史丁紹副手的李惲,由此開始把目光轉向更高的目標。而丁紹的病逝,更加劇了李惲的企圖心。過去的數月間,李惲將大量精力放在與冀州、三魏等地的高官往來上,依托手中的軍事力量參與到各種政治交易之中。

    這些交易,使得李惲在短時間內統合了丁紹遺留下的龐大實力,甚至足以於都督幽州諸軍事、平北將軍陸遙分庭抗禮。但與此同時,在乞活軍中地位僅次於李惲的薄盛,也水漲船高,獲得了極大的權力。

    或許在李惲心中,始終將薄盛當做昔日的粗猛軍將吧……然而這實在是大錯特錯了。區區一名有烏丸血統的小卒,能在戰場內外的無數慘烈鬥爭中幸存下來,更做到數萬大軍副帥的,哪裏會是傻子?

    雖然在平日裏,以李惲的威望足以懾服全軍;但此時此刻,當李惲明擺著落入幽州軍掌中,而薄盛高高打起“解救李將軍”旗號召集兵力的時候,哪怕是李惲本部也如風行草偃。

    薄盛所在的騎隊雖不大張旗鼓,可是所經之處,便如向裝滿沸油的鼎鑊內灌入涼水般,眨眼功夫,整座冀州軍大營就無法遏制地翻騰攪動起來!

    幽州軍大營這邊,包圍李惲一行的行動聲勢雖然浩大,但實際兵力並不很多。除了陸遙扈從親軍六百余人以外,其余諸部早都得了陸遙自守營寨的嚴令,不準隨意行動。畢竟陸遙本意是想殺雞儆猴,而非與冀州軍大舉火並。

    六百人中,負責沿寨墻左右挾擊、封閉李惲等人退路的是兩百名精銳甲士。甲士們每人都身披數十斤重的具裝鎧,乍看如一座鐵塔般;手中更持有大刀、鐵錘等陷陣殺敵的利器。有這兩百人坐鎮,李惲的兵力便是再多數倍,也莫能匹敵。

    帶領甲士們的兩名百人督,都是陸遙擔任平北將軍以後拔擢於行伍中的勇士。身材高大而美須髯的名喚常江,另一名相貌兇悍的獨眼漢子名喚劉逸。

    劉逸素來是嘴上不把門的,昔日曾因言語無禮而觸怒王浚幕府高官,被貶去做了守門的小卒。此番李惲潛入幽州軍大營,結果被平北將軍抓了個正著;這情形簡直叫劉逸樂不可支,當下便嘴炮大開,盡情嘲笑不止。

    正說得酣暢,常江猛拍他的肩甲,發出鏗鏘脆響:“別說話!你聽!那邊,好像……有什麽動靜?”

    劉逸憋回半肚子的話,滿心不樂意地探頭向外看看。無數松明火把將寨墻內外照得透亮,可是火光照耀的範圍以外,夜色依舊濃稠如墨,仿佛化也化不開。

    “李惲這廝都被我家主公拿下了,還能有什麽動靜?這幫冀州人打仗不行,就只會玩些見不得人的小把戲。可到這時候,他們還能幹啥?嗯?他們從此老老實實地倒也罷了,再敢給咱們添亂,我不信將軍能饒過誰!”

    兩軍合兵南下以來,雖然說大體關系融洽,可小摩擦確實也不少。尤其土生土長的幽州將士,彼輩都是驕兵悍將,又與冀州軍並無淵源在,是最能生事的一批人。

    劉逸信心十足,常江卻並不放心。他側耳傾聽片刻,皺眉道:“真的有聲音!老劉,你莫要胡攪,仔細聽聽!”

    劉逸嗤笑幾聲:“我們守住這道門,不讓李惲跑了便是,你還疑神疑鬼做甚……不對!!”說到一半,他的臉色突然變了。他箭步躍上寨墻高處,竭力向冀州軍大營的方向探看。

    暗沈沈的蒼穹之下,連綿的營地仿佛黑色的剪影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偶爾有星星點點的光芒閃爍,又很快熄滅。與此同時,某種喧囂之響隨著夜風飄來,起初很微弱,很快就越來越響,越來越宏大。那種感覺……就仿佛一頭龐然巨獸在那片黑暗中漸漸成型,即將發起猛烈的襲擊!

    “不妙……不妙……”常江和劉逸都是身經百戰的將士,他們從空氣中嗅到了極度危險的氣息,想到了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可怕情況即將發生。

    常江用一個堅定的手勢止住了劉逸想要大喝示警的意圖。他:“你立即去通知主公,有我守在這裏,萬無一失。”

    “好。”劉逸轉身就走,沈重的腳步踏在木梯上咚咚作響,很快就遠去了。

    常江瞇縫著雙眼,凝視著寨門前被燈光照亮的開闊地。大群驚鳥從他的視線前方撲棱棱地飛過,留下幾聲暗啞的鳴叫。又過頃刻,肉眼可見地面上的浮塵微微抖動起來。

    原本安置東海王的大帳之中,陸遙、李惲二人沈默了許久。

    李惲夤夜潛行至此,即將冀州軍與平北軍府爭權奪利的態度暴露無遺。而陸遙設下的天羅地網,也展現了他對冀州軍的防範與猜忌。兩名戰友雖是並肩而立,彼此之間的袍澤情誼還剩下多少,卻誰也不能預料。

    陸遙打算率先打破這氣氛古怪的寂靜。幽州軍今夜的準備,只是為了擒拿膽敢擅闖大營的某些膽大妄為之輩。即便陸遙做好了殺雞儆猴的打算,這些舉措的前提也是幽冀兩軍始終互為盟友,並沒有反目為敵之意;何況現在的局面,是那猴兒自己撞入刀斧之下來,難不成要殺猴給雞看?

    然而,就在他將要開口的時候,龐淵猛地撞入帳幕中來:“主公,冀州軍反水!”

    帳幕之外、大營之外,暮然間殺聲大起。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7
第九十二章 可勝(十一)

    冀州軍反水。

    作為這支軍隊骨幹的乞活軍,曾經在並州與匈奴漢國殊死搏鬥,承受了難以想象的慘烈損失;而這支軍隊本身,也是在與河北賊寇如汲桑、石勒之流的血戰中成長壯大起來的。但在這個晚上,冀州軍將他們雪亮的槍刀朝向了親密的盟友。

    這是事前毫無征兆的、很可能是致命的一擊。絕大多數幽州軍將士卻不知道為何會如此。

    幽州軍上下,更沒有任何人想到這樣的局面。圍迫著李惲等人的幽州將士,瞬間感受到強烈的憤怒,他們不由自主地舉刀向前,只待陸遙一聲令下,就將李惲斬成肉泥。

    李惲驚駭欲絕,腦中亂成一片,連聲道:“不是我!不是我!”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他凝視著冀州軍方向突然騰起的撩天火勢,緩緩擡起右手。

    李惲有些絕望地看著這只手,面色慘白,汗如雨下。冀州軍的前後舉措:先將所謂東海王使者劫持在手,再發動夜襲火並幽州諸將,奪取聯軍的指揮權……這兩者緊密關聯,怎麽看,都確屬自家的事前安排。陸遙有什麽理由不將禍亂的根源當場誅除?如果這只手決然下落,則自己的性命必定在此終結,絕無半點生機。

    然而陸遙並未揮動手臂,只是示意眾人退後罷了。他掃視諸將,徐徐道:“各位不必如此,吾知此事定與李將軍無關。李將軍一行人潛入我軍營中,沿途未傷我軍將士們的性命。若他果有火並之意,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再者,我與李將軍相識多年,敢擔保他絕非是不識大體之人。”

    李惲忙不叠道:“道明說的是……說的是啊!真不是我!”

    以陸遙在幽州軍的威望,他既然擔保李惲無事,那便是無事了。這九死一生的關口居然輕飄飄地過去,李惲頓覺輕松。一旦思維才恢覆正常,過去數個時辰裏的林林總總,便在心頭一幕幕閃過,下個瞬間,李惲破口大罵:“狗日的,我操他姥姥!是薄盛!是薄盛這廝造反!”

    冀州軍大營方向,大軍奔走的腳步聲、鎧甲碰撞的鏗鏘之響、軍官們呼喝號令與士卒們沈重的喘息聲交織成了海嘯般的宏大聲響,越來越近了。

    陸遙微微頷首,輕描淡寫地道:“想來也只有薄盛會如此膽大妄為。”

    較之於諸將的驚怒交加,陸遙簡直冷靜得過分。莫說他人,他自己也不清楚此刻的心情該如何形容。

    兩支曾經的友軍之間,即將爆發慘烈的戰鬥。而所謂的幽冀聯軍南下勤王,或許在後世將會成為一個笑話。此時此刻,陸遙心中怒火中燒,簡直無法遏止。但他又隱約覺得暢快。那些雞零狗碎的權謀計算,在這一刻終於離他遠去了;圖窮匕見之時,一切終究要在廝殺場上解決。

    他向帳外走了兩步,沈聲道:“傳令,冀州軍薄盛叛亂,聲勢雖大,不過跳梁小醜而已,吾提扈從本部足以剿平之。定邊軍與鮮卑虎班突騎無須驚動,諸部各守營寨,非虎符不得輒發。”

    龐淵等眾將齊聲道:“遵命!”

    雖然營外不知多少的叛軍正蜂擁而至,但只要幽州軍有所向披靡的統帥在,將士們必勝的信念就永遠不會動搖。

    陸遙向李惲頷首示意:“重德兄且在此安坐。待我鎮壓反亂之後,當還有借重吾兄之處。”

    說完,他便急步出外。諸將緊隨其後。

    “好好!但憑道明吩咐!”李惲長揖及地。

    營門處。

    一裏地,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龐然猛獸挾裹著千萬人的轟然嘶吼,撞破了重重濃霧。突然出現在常江眼前的,是深海翻起的洶湧黑潮;數不盡的火把映照下密密麻麻的刀槍劍戟,就像驚濤拍岸時崩起的粼粼水光。

    冀州軍來得實在太快,而幽州軍在這個方向的營寨單薄得仿佛一觸即潰。畢竟這裏本該是面向友軍之處,營建的時候就沒有打算以之為戰事的依托;此刻據守寨墻的,更只有僅僅兩個百人隊。以冀州軍的數量,便是用撞,也足以將這處寨墻給撞垮!

    好在常江也沒打算依托營寨死守。平北將軍的扈從親軍、身著具裝鎧甲的精銳之士從沒有想過將戰場主動權拱手相讓。何況論及英勇善戰,幽州將士從沒把冀州軍放在眼裏?縱使眾寡懸殊之際,常江想到的仍然是以攻代守,以攻助守!

    常已將部下百名甲士調集一處。眼看叛軍呼嘯而至,他冷笑一聲,揚聲道:“開門!”

    用粗劣木板制作的營門剛一開啟,冀州軍的距離已不足五十步!

    敵軍後隊射出的箭矢鋪天蓋地般灌入門洞,打在常江等人的鐵甲上,鐺鐺作響。有數人的鎧甲縫隙或是面部著箭,翻身便倒。而常江縱聲大吼,率隊直沖敵陣。

    距離二十步。

    冀州軍選鋒將各種標槍、飛錘等物紛紛投擲出手,勢如群蝗掩日,又如密雨揮灑。常江等人或舉盾遮擋,或俯下身子憑借鎧甲承擔,所有人繼續向前,腳步絲毫不停。

    距離十步。

    常江略側身,一桿平端的長槍從他胸側劃過。槍尖與鎧甲的葉片劇烈碰撞,劃出一溜火花。而與此同時,常江揉身向前,揮刀砍下了那名持槍士卒的首級。

    稍稍俯首避過噴濺的血液,他百忙之中回頭一看,百名甲士已傷亡二十余人。區區五十步距離,對有些人來說便是生死天塹。

    而渡過這道天塹的幽州甲士們更不停歇。數息之間,他們突入敵陣十步,竟然將冀州軍的先陣兵力硬生生頂了回去。數十甲士行經之處,沿途刀劍亂舞、槍戈交鳴。斷肢殘軀接連飛起,熱氣騰騰的鮮血飛濺半空,又重重疊疊地灑落在地,將方圓十余丈的土地染作了鮮紅。

    帶領大隊匆匆登上寨墻的陸遙凝視著戰場,笑了笑:“凡守城者,以亟傷敵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不明守者也。常江幹得很不錯!”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7
第九十三章 可勝(十二)

    分明眾寡不敵,又是最危險的夜戰,但幽州軍竟絲毫沒有畏懼慌亂的表現。僅僅一支百人隊就敢奮然出戰,仿佛鐵骨錚錚的萬載礁石,遏住了叛軍洶湧如潮的沖擊勢頭!

    沙場鏖戰,殺聲鼎沸,血肉橫飛。寨門前方寸之地,瞬間化作了血肉磨盤,轟隆隆地絞入了數十上百條性命。

    常江奮力廝殺,須臾之間,手格十余人。冀州軍先陣抵敵不住,只得稍退。他得個空隙,奮然大喝道:“冀州軍只會用些卑鄙無恥的奸計罷了。說到打仗,我們一個人,能打他們十個、百個!諸位,今日讓陸將軍見見塞上好男兒的勇武!”

    而部下們在鏖戰之中齊聲應和:“殺!殺!殺殺殺!”

    這支百人隊,皆是王浚覆滅之後,被陸遙自幽州幕府中多方精挑細選出來的悍卒,本就輕生好死,嗜戰成狂。他們在昔日的幽州軍中多不得志,一旦陸遙以恩義相結,以功名相待,再配以精耀鎧甲、鋼刀利刃僅僅數十人,卻如數十頭鐵甲猛獸沖陣,所向無敵!

    正呼嘯間,冀州軍第二陣趕到。眼看常江來得猛惡,為首一將二話不說,迎面就沖了上去。

    此人身形矮但是肩寬體壯,雙持刀盾,身披鐵鎧,來勢仿佛蠻牛一般,正是冀州軍中知名的勇士牛流。常江揮刀砧去,正遭牛流猛力揮動鐵盾格擋,兩廂碰撞,長刀哢嚓一聲斷作兩截。

    常江虎口崩裂,雙腳站立不住,向後踉蹌連退。而牛流吼聲如雷,疾步迫近。常江的部下們見他赤手空拳,慌忙從左右兩廂來援,可電光石火之間,哪裏來得及!

    正在焦急時,常江忽然站定,獰笑著從身側地面翻手提起一柄極其沈重的碩大鐵錐來。對付這種有鐵盾、鐵甲保護的敵人,什麽刀槍劍戟俱都無用,唯有鐵錐之類的重兵器才是克星!

    常江將鐵錐劈頭蓋臉猛砸過去,只三五下,便將迎面鐵盾砸得粉碎再一下,正中牛流頭戴的鐵盔。

    這一下用了好大的力氣,即使在萬軍陣中,也聽得到“哢啦”一聲悶響。粗大硬木所制的錐柄瞬間斷裂,而牛流的兜鍪碎裂,連帶著整個額頭也陷了下去,眼耳口鼻中都溢出血來。他張大了嘴,猛地喘了幾口氣,慢慢地軟倒在被鮮血灌溉著的土地上。

    冀州軍方面洶湧的嘶吼聲瞬間為之一靜。

    “早就聽說幽州諸將自薛彤以下,如劉暇、陳沛、沈勁等,都有萬夫不當之勇。然而彼輩分明不在,眼前這人,又是哪裏冒出來的餓虎?”薄盛立馬於稍遠處,臉色鐵青。

    早些時候打探幽州軍分布的細作道:“看相貌,那是陸遙扈從親軍百人督,常江。”

    薄盛死死地看了常江一眼,又擡眼望去。只見原本兵力單薄的寨墻上,已然燈火通明,有大批弓弩手嚴陣以待。寨墻後更有人喊馬嘶,顯示出大隊兵馬調動的跡象。

    幽州軍的反向突擊來得快,去得也快。面對著冀州軍不斷投入戰場的大部隊,他們拋下了數十具屍體以後,終於在弓弩的掩護下退了回去。薄盛身側有人輕聲嘆氣,皆因眾人看得明白,若要檢點傷亡的話,只怕冀州軍的損失要多出一倍。

    或許這點損失沒什麽大不了,可戰場廝殺,時機稍縱即逝被這常江一阻,想要趁其不備一鼓作氣攻入幽州軍營寨的計劃,便算是失敗了。

    “百人督!嘿!區區一個百人督!”薄盛連聲冷笑。個人的勇力倒也罷了,區區一個百人督就有如此的眼光和膽略,敢於冒著巨大危險硬生生地打斷己方的謀劃不得不承認,幽州軍的素質實在可畏可怖!

    眼見幽州軍籍籍無名之輩都有如此勇力,匯聚在薄盛身邊的部將們,神色也都有幾分不自然。幽州軍作為盟友時,這些乞活軍中健者、冀州肱股之將仍可以勇武自許可當兩家決裂為敵的時候,諸將就不得不面對內心身處的戒懼。

    然而,薄盛的信心和決心並無半點動搖。身為歷經千百場廝殺錘煉的將領,他非常清楚沙場對抗的本質。在制人和制於人的不斷應對轉換中,從來就沒有盡如人意的可能。這小小交鋒,只是幽州軍的下馬威罷了,其勝敗根本無關大局。

    “公乘達、閆德!”

    “在!”兩員驍將應聲上前。

    “你二人各領五百人去,攻打左右兩側的土壘!”

    二將隨即領兵出發。

    幽州軍的大營面積廣闊,外圍每隔一裏,用挖掘壕溝時掘出的土壘起高地。高地上有箭樓等防禦設施。大軍若在此地交戰,土壘是必爭之地。

    “孫慎!黃幺!”

    “在!”又兩員驍將出列。

    “你們各帶本部,大張旗鼓往東西兩面去,攻打那兩處的營寨。能夠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無妨。但若放任幽州軍往此地救援,我要你們的腦袋!”

    “是!”

    又是兩隊人馬滾滾而去。

    冀州軍最大的優勢在於兵力,分兵多路挾擊,將戰場不斷擴大,無疑是更加強化這一優勢的做法。

    夜風微涼,穹窿陰沈,兩三點細雨飄散落下。戰線漸漸鋪開,而眼前短暫而激烈的戰鬥已然告一段落。

    薄盛提韁勒馬,轉過身來,換了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哈哈一笑:“幽州士馬,果然精強。接下去的仗還有得打趙將軍以為如何?”

    幾名親信將領分別領兵出擊以後,薄盛身邊還有數名軍官跟隨。其中一人名喚趙信,乃是李惲手下極有威望的大將。

    趙信面色焦黃,身材極高又極瘦削,看上去像是纏綿病榻多年的樣子。但若註意到他指掌關節粗大有力,而腰懸雙刀也都是加重加長的精品,便絕不會將他當做尋常病號看待。事實上,圍在他四周的幾名薄盛部將,始終保持著如臨大敵的忌憚神情。

    薄盛雖然宣稱此番興師乃是為了解救被幽州軍劫持的李惲,但卻不會指望李惲部下諸將當真相信他的說辭。在他用半脅迫半強制的手段將諸將裹入軍中之後,便派遣親信將之看管在一處。只留了地位最高的趙信隨從在側,以向底層士卒們顯示冀州軍上下齊心協力。

    聽得薄盛詢問,趙信眼神閃動,緩緩道:“若李將軍果真被陸道明劫持,那這仗也沒什麽好打的,我們必敗無疑。”

    此言一出,頓時使得眾人又驚又怒。有人厲聲喝斥:“姓趙的,你什麽意思?”更有多人大為緊張,手扶刀柄,隱隱約約將趙信圍在了垓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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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可勝 (完)

    薄盛容色陰沈,提起馬鞭指著趙信,咬牙道:“你講講,何以見得?”

    隨著他的話語,四周騎士猛然迫近,甚至有數人幹脆將環首刀拔出半截來威脅。

    而趙信並無防備之勢,只揮揮手,如驅趕蚊蠅那般示意他們退開。奇妙的是,這樣的動作並不顯得他意圖挑釁,反而流露出坦然無懼的平靜態度。

    “李將軍為何脫離大軍遮護,深夜前往幽州軍大營,我不知也。李將軍與平北將軍有何等樣的沖突,以致於遭到劫持,我亦不知也。”雖在萬軍嘈雜之中,趙信從容言語,吐字清晰:“我只知道,就在今夜之前,我還認為,幽州冀州是唇齒相依的夥伴平北將軍、揚武將軍兩位,是十余載金戈鐵馬、能夠肝膽相照的手足。”

    他擡手指向燈火越來越密集的綿長寨墻,徐徐道:“冀州軍中想法如我者,無法計數。此時此刻,若揚武將軍出現在那裏振臂一呼,指我軍為叛逆願意跟隨薄將軍你死戰到底的,能有幾人?”

    趙信並沒有質疑薄盛的說辭,而是直接指出了這個說辭最大的問題所在。

    當李惲分心於政事的時候,薄盛得以在軍中培植實力,逐漸成為這數萬大軍的實際指揮者,但冀州軍始終是李惲的冀州軍薄盛想要糾合諸軍,終究還得打著解救李惲的旗號。既然如此,只要李惲出現在眾人視線的時候,薄盛的所作所為就會被重新定義。毫無疑問的,這是叛亂。當平北將軍和揚武將軍攜手號令平叛,薄盛的抵抗力量微不足道。

    “我們是為了解救李將軍才起兵的,再如何,李將軍怎麽會說我們是叛逆?”有人惱怒地反問。

    趙信沒有搭話,他沒空理會一個傻子。

    當李惲落入幽州軍掌控,冀州諸將或者懇請陸道明的寬宏大量,或者憑借手頭的實力與陸道明談判,這都是作為下屬的適當選擇。但薄盛和他的親信部下們卻選擇了起兵相攻這的的確確就是叛逆之舉。而李惲想要在這樣的局面自保性命,便只能站到陸遙一邊,指薄盛等人為叛逆。

    與這個問題相比,眼前廝殺的一時勝負簡直算不得什麽。既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薄盛縱能掀起再大的聲勢,最終必然失敗。

    雖然在薄盛起兵之初,包括趙信在內的冀州軍諸將完全猝不及防,但當他們反應過來,立刻就試圖奪回主動。趙信的寥寥數語,實已清晰地表明了他們態度:冀州諸將絕不會牽扯進一場必敗的叛亂中去,哪怕薄盛以死相逼,也是一樣。都是屍山血海裏掙紮出的武人,未見得誰更貪生怕死一些。

    “哈哈哈哈”薄盛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後合,極盡歡悅:“趙信,你很有膽量,也很聰明!”

    薄盛無視劍拔弩張的眾人,策馬靠近,進而伸出手臂環著趙信的肩膀。

    趙信微微皺眉,似乎想要掙動,又忍耐下來。這時候,耳畔響起薄盛低沈暗啞的嗓音:“不過,你放心你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哈哈哈哈!”

    趙信皺眉想了想薄盛語中蘊意,突然間覺得頭暈目眩,手腳都變得冰涼。巨大的憤怒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攫住了他的心臟。恍恍惚惚間,唯有薄盛的語聲繼續回蕩,但說得什麽,竟是一句也聽不明白了。

    黎明將至時分,雲層卻愈來愈深重,遮蔽了殘月。軍營東西兩面的戰鬥,如火上澆油漸趨激烈,吶喊廝殺之聲清晰可聞。

    幾處火頭濃煙滾滾,直沖天際。遙遠的天穹盡頭,則似有陣陣悶雷與之應和。隨著悶雷滾滾,零星雨點漸漸匯成雨絲,與蒸騰的霧氣絞在一處。

    陸遙按住寨墻垛口,向外看了看。此處的冀州軍主力尚未發動進攻,只將大隊人馬調動往來,翻翻滾滾,仿佛無邊無際。但身為經驗豐富的戰士,陸遙能夠清晰地辯識出有幾處隊列太過密集,以至於顯得臃腫,還有幾處卻過分稀松。看那些士卒們行走之間散漫遲緩的狀態,簡直全無戰鬥力可言。

    率領這支部隊的是誰?按照地位與威望來推算,十有是薄盛。陸遙不禁嘆了口氣,他不明白薄盛何以有此不智之舉。也許東海王幕府的失敗使很多像薄盛這樣的人失去了對朝廷的敬畏,所以不願再壓抑自己的野心了吧。

    然而薄盛麾下實力畢竟有限,他統合諸軍的動作未必順利。在這個過程中,忠於主將李惲的基層將校或者被殺、或者被控制,導致許多部隊士氣低糜,大軍也缺乏有效整合。眼前看似龐大的軍陣中,真正有威脅的,大概只有薄盛本部人馬吧。對於原準備與中原賊寇血戰的幽州軍來說,這還算不上大敵。陸遙有十足的信心將之壓服。

    “勤之。”陸遙揚聲喚道。

    被甲士掩護在拐角處的方勤之連忙上前,沿途小心翼翼地邁過幾支紮進墻體的箭矢:“屬下在。”

    “叛軍中的許多將士,想來是受人蠱惑。你去請揚武將軍來此,以正視聽。”陸遙頓了頓,又道:“冀州軍雖然出現叛亂,但這應當不是李惲的授意你對他客氣些。”

    方勤之躬身道:“屬下明白。值此幽冀兩軍攜手平叛之際,並無人敢看輕了揚武將軍。”

    “幽冀兩軍攜手平叛?”陸遙楞了楞。

    “是。幽冀兩軍是親如兄弟的同盟,此番冀州軍中宵小作亂,揚武將軍謹慎起見,特意邀請主公出兵相助,兩家攜手平叛。經此以後,兩軍之間的協同、聯系,定會更加緊密。”

    陸遙失笑道:“好,這個說法很好。你就這樣對外宣揚,去吧!”

    方勤之應諾。還未轉身退出,卻見馬睿如脫韁野馬般直撞入來,來不及行禮,徑自大聲稟報:“主公,李惲遇刺重傷!”

    “什麽?”方勤之失聲驚呼。

    陸遙眼神一凝:“怎麽回事?”

    馬睿滿面愧色,跪伏於地:“因為李惲等人非是俘虜,因此我們只將之嚴密看管,並未收取隨身刀劍。沒想到適才沒適才有一人便是隨同李惲闖入我軍營中的一名冀州軍校此人突然拔刀向李惲砍去,李惲不防,連中數刀,咳咳此刻重傷垂危。”

    “混賬!混賬!”陸遙勃然大怒,厲聲喝罵:“世上有這樣的嚴密看管嗎?”

    馬睿不敢答話,只頻頻以頭搶地,咚咚作響。

    陸遙還欲再罵,話到嘴邊,硬生生忍住。事已至此,罵人也沒用了。他深深呼吸,勉強壓住胸中火氣:“醫官是否趕到?”

    “醫官已火急趕到,說會盡力施救。然而不一定能保李惲性命。”

    “那刺客呢?”

    “事發倉促,李惲的其余部下護主心切,已將之當場亂刀斬殺。”

    陸遙默然半晌,卻仿佛有一股極大的壓力沈沈碾壓而下。身側將校、衛士、幕僚等無不垂首屏息,有數人甚至已被駭得額頭、背後冷汗涔涔。

    “看來,薄盛這廝謀劃甚深,所圖極大兼且尚有中原賊寇虎視於外今夜的戰事,只怕不能輕易了結呀。”陸遙手扶腰刀,慢慢地道:“傳我將令,全軍備戰。”

    離狐以東,瓠子河南岸。石勒本隊營寨。

    潛伏在各處的偵騎紛紛回報,不顧夜間奔馳的危險,也絲毫不顧惜馬力。

    濃雲不知何時露出一道縫隙,慘白的月光落在張賓瘦削的面龐上,照出他狂喜的神情:“可勝之機!可勝之機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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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爭鋒(一)

    陸遙的第二道軍令傳至鮮卑騎營中時,營壘裏正是人馬嘈雜的時候,胡族戰士們幾乎都已經戎服在身、刀槍並舉。

    冀州叛軍並未攻打這處距離幽州軍本部四五裏開外的營地,只是,當某些特別兇悍的鮮卑人透過營壘邊緣稀疏的鹿角,發覺叛軍的幾支騎隊在遠處逡巡時,他們便嗷嗷叫嚷著,急不可耐地想要出營將之打退。

    所幸作為主將的段文鴦還記得陸道明的吩咐,嚴禁部屬們妄動。對於某些特別渴望廝殺的戰士,他幹脆將之聚集在火塘邊吃喝起來。

    一頭不知來路的野獸被洗剝幹凈,駕在火上滋滋地烤得出油,肉香味和焦香味一齊散發出來,令人垂涎。眾人用隨身的小刀直接割取半熟的肉吃,吃一口肉,喝一口用皮囊裝的劣酒,再嚼幾口雜糧餅子。吃喝得愜意,便有人用嘶啞的嗓音唱起了節奏簡單的鮮卑曲調,又有人拍打刀鞘與之相和,意境蒼茫遼闊的歌聲回旋起伏,反覆不休。

    鮮卑人的性格確有單純質樸的地方,吃喝得興發,腦子裏便只有吃喝,居然一時便無人再提起出營廝殺的事。哪怕平北將軍派出的軍使走到近處,眾人也渾不在意。

    唯有段文鴦站了起來。作為鮮卑騎兵的首領和平北軍府的右司馬,段文鴦對軍府體制的了解程度超過眾人。他知道,幽州軍中傳遞軍令的使者不是尋常士卒,而是由軍府中的參軍、功曹之類僚佐擔任,地位非同尋常。於是他早早地搶上幾步,先不接令,而是殷勤地舉起手中一條獸腿:“怎麽樣?嘗嘗?”

    那獸腿半截被火燎得糊了,半截還血淋淋的,腥騷之氣撲鼻。使者連忙側身避過,心中不禁暗暗苦笑。

    鮮卑人性氣兇悍,雖知畏服強者,卻不通漢家禮儀,更缺乏上下尊卑的念頭。因此有時候明明想表達善意,卻讓人難以接受。即使是在大量驅使諸胡的平北軍府中,鮮卑人的風評也並不很好。當日平北將軍以段文鴦為軍府右司馬時,就有人諫言說信用胡族過甚,日後恐生暴害不測之事,王彭祖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

    然而,值此亂世,鮮卑人的武力是幽州軍極重要的組成部分。與彼輩往來,總須格外容忍些。這般想著,軍使稍許躬身道:“多謝右司馬厚賜,怎奈軍務緊急,日後再行領受吧。”

    “那也行。”段文鴦不以為意地把獸腿收了回來:“大將軍有什麽吩咐?”

    “主公令,全軍備戰。另外,請右司馬立即前往本營議事。”

    “好!”

    段文鴦重重點頭。他嘎吱嘎吱地將那獸腿三五口啃盡,隨即嘬唇發出響亮的哨聲,稍遠處的騎奴聞聲立即帶馬過來。他翻身上馬,以鮮卑語大聲道:“兀奚突!段步延!賀樓蔑!拔烈乞歸!你們帶上得力的人,隨我去見大將軍!段烈奉達、賀蘭舉、莫噠犍,你們幾個好好看著狗崽子們……隨時準備廝殺啦!”

    眾人轟然接令,巨大的營壘裏愈發喧嘩了。而段文鴦等數十人的騎隊卷地而出,聲勢也遠比軍使來時要浩大得多,立即引起了叛軍的註意。

    原本在遠處盤旋往來的叛軍騎兵中,便有騎士策馬奔到近處,看清楚鮮卑人的動向後,又分出數騎返回。不久,更多騎士趕了上來。他們在距離段文鴦等人身側百數十步的地方排開隊形跟隨著,但並不迫得更近。遠遠看去,兩支齊頭並進的騎隊,就像是兩條正在貼著地面疾速飛行的火蛇。

    段文鴦的親信部下段步延往敵騎的方向眺望半晌,躍躍欲試地道:“那個騎黃驃馬的是他們的頭目。我帶十個人去,宰了他!”

    賀樓蔑在一眾鮮卑騎兵之中年紀最長,性格也較穩健,他探身過去,替段步延攏住轡頭:“大將軍的營地就在前頭了,你不要生事。”

    話音未落,一支箭矢從叛軍那邊飛來,從賀樓蔑的頜下短髯間穿過,劃傷了他的頸側皮肉,歪歪斜斜地沒入另一側的黑暗中去了。

    賀樓蔑勃然大怒。他側頭望見一名叛軍騎士正放下手中的角弓,便猛地帶馬。馬匹還未轉過頭來,他已扭身彎弓搭箭,對準那人猛力還射過去。

    或許雙方的距離稍許遠了點,又或許連綿的陰雨對弓弦的彈性也有影響,這一箭並未射中敵騎,而是射中了那騎士胯下戰馬的頭部。戰馬哀鳴一聲,側倒下來。那騎士也被帶倒在地,手忙腳亂地爬起來。

    鮮卑人們發出一陣哄笑,也不知是嘲笑對手的狼狽,還是嘲笑賀樓蔑射術不精。

    就在這一箭來回的時間裏,幽州軍的本營已到。叛軍們紛紛勒停戰馬,止步於營地邊沿箭樓的射程之外。而段文鴦等疾馳入內,也不再與之糾纏。

    圍繞著本營展開的戰鬥,已經延續了小半個時辰。東西向綿延數裏的營壘上,幽州軍和叛軍犬牙交錯,沿著寨墻或是大車構成的屏障反覆爭奪。雙方各自高擎的火把就如成群的螢火蟲那樣,彼此交織、纏繞、聚攏、分散;不少營帳被叛軍丟出的火把點燃了,熊熊火光沖天而起。在火光未能照射到的黑暗中,密集的箭矢呼嘯著四處紛飛,愈發加劇了這場夜戰的混亂程度。

    一名扈從引著段文鴦穿過營地,往北面去。陸遙從戰鬥開始的時候,就停留在正北的營門直接指揮戰鬥。而此處正是冀州軍主攻的方向。

    段文鴦登上寨墻,便看見數百上千人在極小範圍內糾纏廝殺,吶喊聲震耳欲聾。兩軍涇渭分明的戰線上,鮮血噴濺如雨,斷臂殘肢橫飛。

    就在距離陸遙數丈開外的一處垛口,兩名叛軍士卒突然翻上寨墻,揮舞長柄大刀亂砍。一名幽州士卒正在用長槍刺擊下方的敵人,來不及躲避,頓時腰間中刀,臟腑都從巨大的傷口中湧了出來。

    另幾名幽州將士見同伴淒慘,無不狂怒,他們用肩膀抵住大盾,如一堵墻那樣向前推去,立即將敵人迫在墻角。其余幾人用長槍從盾牌間的縫隙反覆戳刺,每一次刺擊,盾墻那面就傳來一聲慘叫。大量粘稠的鮮血隨之四處流淌,一直到陸遙的腳下,再順著木板的縫隙滲透下去。

    眨眼之間,三人陣亡。而這只是綿延的戰線中毫不起眼的片段。幽州軍的勇猛固然出眾,冀州軍前仆後繼,其堅韌不拔的程度也超乎想象。這支以乞活軍為骨幹的軍隊似乎根本不介意己方的損失;就像是一頭猙獰的巨獸,哪怕遍體鱗傷,但只要血未流盡,就只會一次次地沖擊,沒有絲毫猶豫。

    隨侍在陸遙身邊的方勤之等文職僚屬,無不掩面戰栗,不敢再看。這樣慘烈的搏殺就發生在他們眼前,超過了他們承受的極限。而這些將士們英勇赴死,竟是受了某些逆賊的無恥蠱惑……這更令人心痛至極。

    “右司馬。”陸遙揚聲道。

    段文鴦仿佛也被殺氣所懾。他深深下拜:“在。”

    “叛軍的氣勢已經衰退了。黎明之後,我立即發起反擊。待中軍旗號示意,你帶領鮮卑突騎邀擊側翼……”陸遙揮手示意:“鑿穿他們的陣型!”

    段文鴦想了想,皺起雙眉。

    “有何不妥?”

    “叛軍確實善戰,如果我們再據守營寨幾個時辰,或許能多消耗他們的銳氣……”作為精通騎兵戰術的鮮卑大將,判斷合適的作戰時機幾乎已成為段文鴦的本能。他非常確定,叛軍的鬥志在黎明前後遠未消耗幹凈,在這個時間反擊,幽州軍將會承受額外的損失。

    “不行。”陸遙斷然拒絕了段文鴦的建議:“必須在黎明時發起反擊。隨後,一個時辰作戰,一個時辰整編。到午時,我要幽冀兩軍重新整合為一體,投入下一場戰鬥。”

    “下一場戰鬥?”

    “沒錯。薄盛這廝突然反叛,我懷疑這其中恐有中原賊寇插手其間,煽風點火……即使彼輩沒有插手,此番我軍自亂陣腳,賊寇們恐怕也不會放過這天賜良機啊……”陸遙凝視前方,按壓著指掌關節,直到骨節發出咯咯輕響:“我已傳令沈勁、麥澤明二部,若賊寇來攻,要他們全力阻擊之。午時之前,絕不容賊寇有一兵一卒來此。”

    “午時之後呢?”段文鴦下意識地追問。

    若中原賊寇石勒、王彌兩人所領大軍果然攻來,幽州軍也就只有與之決一死戰。而且,是在全軍尚未完整渡河、占據兵力半數以上的冀州軍叛亂的情況下。

    陸遙身後諸將彼此對視,俱都肅然。當幽州軍在北疆縱橫的時候,石勒、王彌的名字只是個名字罷了。但他們南下勤王以來,這兩名巨寇橫行數州、擊破朝廷兵馬數十萬眾的赫赫兇名,使眾將不得不重視,不得不萬分戒備。

    方勤之是知道陸俊代表石勒前來的,他不安地摩挲雙手,向前兩步,想要說些什麽。他又立即反應過來,首先陸俊的使命絕不能公開提起;其次以賊寇之兇悍狡詐,所謂兩家罷兵的提議,很可能正是石勒一系列謀劃中的一個環節……也就是說,幽州軍一開始就落入了石勒王彌的計算之中!

    眼看眾人沒有註意自己,方勤之悄然退回原位。

    段文鴦的疑惑,諸將的不安,方勤之的仿徨,陸遙都看在眼裏。確實許久沒有面臨這樣的危急時刻了,強烈的緊張感充斥在陸遙的體內,讓他心跳加速、氣血湧動。這種緊張感又與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使命感、與對勝利的無比渴求交織在一起,使得陸遙無所畏懼,推動他勇往直前。

    陸遙笑了起來:“提三尺劍,與天下豪傑爭鋒,大丈夫當如是也。諸位可知道,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9
第九十六章 爭鋒(二)

    最初在這個年代醒覺過來時,陸遙常常仰望那些仿佛身處雲端的所謂大人物,對於那些攪動天下風雲、乃至留於青史記載的名字充滿了敬畏。或許,那是源於缺乏自信的普通人背景;又或許,那是源於面對滔滔歷史浪潮時的無力感吧。

    然而,當這種敬畏與陸遙內心深處的強大信念互相碰撞的時候,它很快就灰飛煙滅了。繼之而起的,是“彼可取而代也”的恢廓野心,是“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淩雲之志。

    陸遙正是在這樣的志向推動下勇猛前行,在與無數豺狼虎兕的決死對抗中搏殺出一條血路。這一路行來,晉陽戰匈奴,鄴城鬥惡寇,代郡平諸胡,壩上敗鮮卑……昔日的東吳余孽、小小的並州軍主,已經不知擊敗了多少所謂的大人物,更在失敗者的鮮血與屍骨之上,建立起了平北將軍的赫赫威名。

    而在這條血路上,唯有石勒與他反覆鬥智鬥勇、屢敗屢戰。當平北軍府麾下數萬雄師,成為扭轉乾坤的巨大變數時;石勒依舊是那個石勒,是那個數千載史書之上都極其罕見的可怕梟雄,是之後數年裏導致華夏子民流血漂杵、積骨如山的最大兇手!

    與這樣的對手交鋒,怎能不讓人心潮澎湃?

    陸遙豪情滿懷,亦有冷靜的盤算。按照當下局勢來分析,他明白,只怕幽冀聯軍渡河以來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了石勒謀劃之中。

    東海王幕府覆滅,導致幽冀兩軍失去了共同的目標;陸俊傳遞來似是而非的求和意願,影響了幽州軍主將的作戰決心;而他作為使者的身份,更誘發了冀州將領們不恰當的聯想;與此同時,幽州軍秘密收容東海王的行為為彼等探知,更使得某些冀州將領心生惡念……在整個過程中,中原賊寇們並沒有什麽格外奧妙的舉措,但賊寇們頓兵不前的態勢,本身就給幽冀聯軍的矛盾激化留出了足夠時間與空間。

    到了此時此刻,冀州軍大規模叛亂,兩軍鏖戰不休,幽州軍縱能壓服叛亂,損傷也絕不在少數。東海王幕府的潰軍這情形落在石勒眼中,恐怕便如鼎中肉食終於熟透,可供群狼撕扯分食了。

    賊寇大軍並不稍動,卻輕而易舉地將幽冀聯軍逼入絕境;真可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陸遙自覺就是韜略翻上十倍,也做不到這等神而明之的謀劃。也不知是那石勒愈發厲害,還是他招攬了什麽奇人異士,方能如此。

    然而陸遙並無絲毫畏懼。

    中原賊寇只要敢來,陸遙就敢與之決一雌雄。身為武人,他堅信敵人的一切謀劃最終都可以在戰場上被扭轉;生死存亡,最終要靠刀劍來決定!

    瓦亭城頭。

    麥澤明將一卷書信展開,反覆觀看。在他左右有軍校十數名,雖然半數以上都負有創傷,此刻凝神屏息侍立,氣勢卻絲毫不減。

    幽州軍渡河時,擊斬駐守瓦亭的王彌麾下勇將王延,並派遣麥澤明率領精銳急襲瓦亭,奪取了這個控制濮渠上下遊、扼守陽清湖北岸道路的樞紐。之後數日裏,平北將軍屢次率幽州大軍前出、硬撼賊寇主力,憑借著瓦亭城在手,始終保持著戰場主動。但瓦亭守軍承受的壓力也很沈重。

    瓦亭是座小城,城墻周回不過裏許,高不過丈余。如今城墻上已經處處裂縫,許多地段都坍塌下來,被守軍用木柵勉強抵住。無論是城墻上還是缺口處,都遍布著斑斑血跡,還橫七豎八地散落著未曾收拾的屍體。很顯然,相比於擅長野戰的石勒所部羯賊,與他們對抗的中原賊寇更加擅長攻城掠地,在中原賊寇的攻打之下,隨同麥澤明守城的一千二百余幽州精銳,如今保有作戰能力的已不足千人。

    瓦亭距離幽冀聯軍大營不過三十裏,晚間叛軍起兵時,聲勢浩大,火光沖天,闔城將士眼觀耳聞,無不暗自憂慮。待到一個時辰之後,才有軍使夤夜趕來,言說冀州大將薄盛叛亂之事,又命諸軍謹守本處,以免為人所趁。

    城中將士慌忙整頓城防,正在忙亂時,第二名軍使又疾馳至。此番隨身饋來軍令道:叛軍一時難制,大軍各部,全體備戰。

    這樣的軍令既出,證明大營所在的局勢,已經相當惡劣了!而就在眾將士相顧駭然之際,第三名軍使火急趕來,這次帶來的,是平北將軍陸遙親筆信件。

    戎旅中人通常無文,故而軍中傳遞號令多用口述,即便落筆也簡單明了。但麥澤明出身於北疆將門,兼資文武,故而陸遙特意手書號令,以示鄭重。

    信中並無浮華辭藻,先是聊聊幾筆,如實闡明當前面臨的覆雜形勢和對於未來戰局的推斷;接著說明,自己決意用最短時間平定叛亂,重整幽冀聯軍,進而與中原賊寇決戰。為此,需要麥澤明所部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南方賊寇大軍北上,直到午時才允許放開道路,自行撤退。而在此期間,大營這邊無法提供任何援助。

    信末幾句,匆匆落筆,幹脆利落:“或使元兇授首,建萬世傳頌之功業;或兵敗身死,使吾輩袍澤盡無噍類。此誠千鈞一發之際也。瓦亭阻敵之任,不可謂不重;何去何從,請將軍努力。”

    麥澤明把信件反覆讀了兩遍,將之交給副手,副手看過了,再傳給下一人。自有人輕聲解釋書信中的文字,讓眾人都明白其意。

    城台上寂靜無聲,唯有松明火把燃燒發出的劈啪輕響。過了半晌,才有個聲音苦澀地道:“這一仗,難啊……”

    過去幾天裏,麥澤明所部據守城池,也曾打退賊寇數次進攻,但這是在陸遙本部大軍為之支撐呼應的情況下。僅靠眼前的千人兵力和一座小城,想要阻斷賊寇們必將到來的洶湧攻勢?

    這簡直是要麥澤明所部送死的命令。

    在場的麥澤明本部將校們,大多是世代跟隨他的家鄉子弟,彼此家族有親緣血脈關系;還有一些也是王浚幽州幕府下屬的降將,與麥澤明早就認識的。因而這些人言辭向來沒有顧忌。

    “城裏現在只有一千人吧?賊寇有多少?昨日聽他們嚷嚷,說有五萬!”

    “那是號稱!吹噓!能信?”

    “沒有五萬,一萬多總有吧?我還聽說,王彌所部正往這方向來,估摸著也快到了……你說,我們怎麽打?”

    王彌乃中原賊寇之首,其人號稱“飛豹”,以兇狠狡詐著稱,數年來橫行青徐兗豫四州,覆軍殺將不計其數,威名震動天下。他若率軍投入作戰,真有泰山壓頂之勢。眾人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片刻以後,一將看了看麥澤明的臉色,說道:“陸將軍的大營離我們只有三十裏,咱們立即遣人回去求援,援軍若來得快,辰時就能到了。也不用多,能有兩千人就好……”

    “呸!哪來的兩千人與你?看看北面大營方向的火光!大營這會兒亂成一團,陸將軍要平定叛亂,援軍一個也無!”

    “那這仗怎麽打?你說!你說!”

    眾人突然又靜默。彼此面面相覷,心中不可遏止地冒出個念頭:難道陸將軍將瓦亭守軍當作了棄子?

    “都胡扯什麽……聽麥將軍的!麥將軍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有人厲聲道。這話語中潛藏的東西,可就有些耐人尋味。

    然而這話剛一出口,旋即有數人齊聲冷笑:“你們莫要想的太多了,麥將軍……也得聽主公的!”

    瓦亭城裏的兵力,有半數是陸遙在渡過大河後臨時劃撥給麥澤明指揮的本隊精銳。這支部隊在代郡組建起來,以陸遙的並州軍舊部為骨幹軍官,堪稱嫡系,戰鬥意志和忠誠度都很出眾。此時這幾名軍官手扶腰刀,頓時使得諸將都不敢再胡言亂語。

    眼看這情形,麥澤明暗自嘆氣。王彭祖的幽州幕府覆滅,到現在也還未滿一年。雖然陸遙以強大軍力制服北疆各路豪強,但新舊各軍之間的隔閡並沒有那麽容易消解,將士們的心意更遠沒有凝聚如一。現在想來,幽州軍本身還未能做到萬眾一心,陸道明竟期待幽冀兩軍之間能夠合作無間,那確實太過樂觀了。

    只是,當時東海王幕府尚在,中原局勢並未失控,上述這一切問題本來並不成其為問題。誰能想到東海王及其部下們無能至此,援軍將將渡過大河,幕府的數十萬雄兵就冰消瓦解了呢……

    正對兩邊將校的情緒沒奈何間,忽聽得外圍有人沈聲道:“打是可以打的。不過,不能守城。”

    “眾寡懸殊,不據守城池,難道出去野戰嗎?”一將嗤笑道。正待再說什麽,麥澤明怒瞪他一眼,示意住嘴。

    “老宋,你說說,為何不能守城?”麥澤明隨即問那發話之人。

    被叫做老宋的,是個滿面風霜,大約五六十歲樣子的老卒。正是渡河作戰時,因為指揮得力而得平北將軍讚賞的宋赫。

    麥澤明是個會看風色的,既然陸遙重視這老卒,前日裏便尋了理由,升他做了百人督。故此才有資格參加軍事會議。

    不管在什麽環境,宋赫總是一副木訥的樣子。聽得麥澤明詢問,他慢吞吞地道:“瓦亭雖然是交通要道,周邊卻無地勢憑依。我們如果坐守城池,賊寇們只需用偏師圍城,主力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向北進軍了。也就是說,賊寇們要走,我們守城沒用;賊寇們要攻,我們也守不住這城……所以,守城是肯定不行的。”

    “那我們應當怎麽辦才好?”

    “平北將軍的目的,本來也不是要我們阻止敵軍,只要遲滯敵人即可。”宋赫隨手拿根柴禾,在地上指劃著道:“往東面十裏,是濮渠和陽清湖的交會處,乃是賊寇必經之地。那裏地勢狹促,道路兩側都有寬廣的沼澤,葦深土濘,不利大軍交戰。但我們可以在沼澤中分布兵力,反覆滋擾賊寇們的行軍;還可將賊寇誘入沼澤深處,加以殲滅。如果順利的話,應當能在那裏與賊寇糾纏許久,足以達到陸將軍的要求。”

    麥澤明頷首:“賊寇們的動作不會慢,如果要在那裏截擊,須得立即出發。”

    一將遲疑道:“那片沼澤裏遍布水潭深坑,甚是險惡。夜間往那處去,眼睛看不清,更是危險。難道還沒見著敵人,先賠進去百十條人命?”

    宋赫瞥了他一眼:“這百十條人命只是開始。待到白天作戰的時候,因為我軍分散布置,而沼澤中調動不便,很容易遭到賊寇的包圍、分割。這一場就算我們贏了,少說也得丟幾百條人命在裏頭。倒是坐守瓦亭之人,只要賊寇不來攻城的話,都能活命……你願坐守城中,懇求賊寇垂憐麽?”

    那遲疑之將滿面羞慚而退。

    “軍情緊急,我們不必再議了。就按老宋說的辦罷。”麥澤明慨然起身。

    他註視一側的若幹部將,沈聲道:“當日濡源敗戰,我們中的許多人都是懾於主公神威,才不得不束手請降。老實說,此後我常常擔憂主公厚此薄彼,對我們幽州降眾不能一視同仁。然而後來主公對我們何等信重,諸位應當都看在眼裏。以此刻的局勢,如果主公不把我們當做可信賴的力量,會給我們這樣重大的任務麽?”

    他將腰間的環首刀取下,緊握在手中,繼續道:“自前漢以來,我幽州便是精兵銳卒所出之地,幽州糾糾男兒,世代都是國家幹城。此刻局勢固然微妙,卻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的好時候!還請諸位,不要辜負了父祖輩的英名,也不要辜負了主公的厚待。”

    他轉身註視另一側:“我們雖追隨主公不久,但對他的信心、忠心,與諸位一般無二。主公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日我追隨主公挑戰強敵,是我的榮幸。望諸位助我一臂之力。”

    他鏘然拔刀,往左臂割開一道血口,目光炯炯地環視眾人:“此戰,我決意誓死完成主公交付的任務,不計犧牲,不惜代價。”

    身周諸將一起拔刀,割臂出血:“願隨將軍誓死作戰!”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9
第九十七章 爭鋒(三)

    陰雨連綿的氣候持續了有一陣子,濮渠的水量不小。由酸棗至陽清湖的河道,有酸瀆水經由百尺溝匯入,故而水勢尤其洶湧,人馬難以泅渡。唯獨在陽清湖東部湖沼交錯的部分,因為沁水、蕩水分流,水量一時銳減。待到長垣故城以南,濮渠匯聚了黃澤來水,便又洶湧澎湃起來,向東南流入巨野。

    過去幾天裏,中原賊寇的人馬便是經過陽清湖東部的湖澤區域,向瓦亭發起進攻。宋赫想要利用的,也正是這片區域。

    麥澤明起闔城之兵趕往此地。出發時,天空還一片漆黑,不見星月,到達的時候已經黎明將至。借著東面天際透過雲層的微茫亮光,依稀可見青色和褐色的草甸連綿、蘆葦浩瀚,人馬沿著中間平路蜿蜒前行,時不時驚起成群棲鳥。

    說是平路,其實也坑窪泥濘,十分難走。眾將士深一腳淺一腳地急趕了半夜,身上都是汙泥,有許多人渾身濕透,幾乎精疲力竭;還有不少人因為夜間不能視物,走著走著就迷了方向,現在不知散落到哪裏去了。

    這樣的情形本就在預料之中,麥澤明也只有嘆口氣,強打精神指揮將士們分頭歇息,又清點攜帶的各種作戰物資。好在這些物資大都由騾馬背負著,弓弩之類,都還保持幹燥。

    他松了口氣,點了幾個人的名:“林壹、吳子聰、王崗,你們幾個繼續前進,觀察敵人動向!發現敵蹤以後莫要耽擱,立即回報!”

    林壹是一名神情剛毅的青年,他毫不猶豫地躬身行禮:“遵命!”

    林壹是陸遙攻打蘿川代王城時救出的若幹匠戶子弟之一。他於陸遙在代郡募兵時投軍,隨後參與了北疆的多處戰事,積功而為什長。在此番幽州軍渡河作戰中,林壹帶領的十人隊死傷慘重,戰後即被打散編制。但他本人又在瓦亭的戰事中表現出色,得以被麥澤明納為帳下親兵。

    吳子聰、王崗二人,亦是麥澤明這些日子裏聚攏來的得力下屬,不僅武藝精強,也很有才幹。這幾人若能活到打完這一仗後,多半是要被重用的。只是,想要真正將好處攥到手心,還須得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拿命來拼。

    三人既奉命,便向東南方向繼續前進。

    為了保持隱蔽,三人不經大路,而是在靠近路旁的淺沼中淌水跋涉。大約走了半個時辰,雖然重重霧靄和池沼中蒸騰的水汽混合在一起,依舊遮掩著視線,但天色終究是亮了些。隨著他們的步伐,腳下的泥水被翻攪起來,於是沼澤特有的腐敗氣味像被褥壓抑在口鼻間,令人呼吸不暢。

    位置最前的王崗突然止步。跟在他身後的兩人連忙做出了戒備的姿態,隨即看到一條碧綠的小蛇吞吐蛇信,在水中扭動著身軀施施然橫過。

    “哈哈……”吳子聰正想要打趣幾句,林壹和王崗同時做出了噤聲的手勢。

    對面密不透風的蘆葦蕩裏,漸漸發出窸窣聲響。那聲響越來越近,下個瞬間,抖動的蘆葦被猛然撥開,幾名賊寇的斥候出現在面前。

    林壹等人立即拔刀沖了上去。

    刀光連閃,鮮血噴濺。靠前的幾名賊寇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亂刀斬殺,走在最後的一人旋即轉身狂奔。吳子聰顧不得將長刀從之前敵人的屍體上抽出,直接縱身將那人撲倒,從後面伸手去捂他的嘴。

    兩人翻滾著,扭打著,壓倒了成片的茅草,再陷進一處泥塘。那賊寇占了上風,按住吳子聰的頭臉,將之壓進了淤泥裏,又從腰間掏出柄短刀往吳子聰身上猛紮。短刀隨即被吳子聰奪了過來,反手割斷了賊寇的喉嚨。

    林壹和王崗怒罵著趕上,把吳子聰從泥潭裏拖出來。惶急檢視身上時,卻發現僥幸之極,那賊寇連續幾刀紮透了他背負的弓箭袋,壞了一副好弓,人只受了皮肉傷,竟並無大礙。

    三人跌坐在地,喘息了半晌。

    林壹起身四處踏勘了一圈,回來駐刀於地,向其余二人道:“賊寇們人多勢眾,派遣出來的斥候想必也不在少數。我們幾個再往前去,保不準什麽時候又撞上一批。何況,沼澤裏實在難走,磨蹭下去萬一耽誤了事,很不好。”

    “你有什麽好主意?”吳子聰黑白分明的雙眼在滿頭滿臉的汙泥中翻了翻。

    林壹用刀尖挑起賊寇棄落的袍服,展示給同伴們看。

    王崗拍手道:“就這麽辦!”

    片刻之後,三人換作賊寇們慣常的打扮,擎起一面代表斥候身份的青色小旗,沿著平路大搖大擺地縱馬疾馳。

    較之於在泥潭中掙紮前行,這速度果然快得太多,沒過多久,感覺馬蹄踏過的地面漸漸幹硬,道路兩邊的蘆葦也越來越稀疏了。終於,當他們越過一道稍微隆起的土坡時,由大河方向吹來的風驅散了霧靄,賊寇們綿亙數裏甚至更長的行進隊伍便赫然出現在眼前。

    雖然已做好了準備,但眼下的距離,實在太近。

    林壹低聲罵了句,神色平靜地勒馬:“都當心點,不要慌。”

    “不要慌,不要慌。”王崗連連點頭。

    吳子聰應和道:“無妨,慌什麽。”

    大軍出動時候,各支部隊分別派遣人手偵察、探路乃是常事,彼此之間未必都認得。這三人的相貌雖無人認得,但都作己方斥候打扮,行動又很坦然,路上的賊寇們便不起疑。

    三人停留在路邊,仔細觀看賊寇們行軍的模樣。只見賊寇們排列成緊密的縱隊前進,矛戈高舉如林,旗幟隨風飄揚,耀武揚威的馬隊首尾相接,不知數量多少。

    如果是在遠處觀看這樣的行軍場面,不免令人心生敬畏。然而林壹等人距離既近,便有其它的感受。

    賊寇們數量雖多,卻殊少幽州軍擁有的昂揚氣魄。在行軍的時候,他們表現出的只有萎靡不振,昏昏欲睡,只有賊寇首領們偶爾的呵斥和鞭打,能讓他們略微加快些腳步。

    也許他們的身心、性格早都被戰爭和殺戮所扭曲了,沒有道德,沒有目標,沒有希望,只有對他人施加種種暴行的時候,才會激發起骨子裏的獸欲吧。這樣的人與其說是人,不如稱為野獸更恰當。

    “看見那面旗幟了麽?”王崗突然擡手指示遠方:“那是飛豹旗。王彌來了。”

    “嘶……”吳子聰倒抽了口冷氣。他催馬向前,想要看得清楚些,隨口問道:“你怎麽知道這是飛豹旗?見過?”

    王崗點了點頭,額上的青筋微微跳動:“昔日在青州時見過,這面旗幟,我化成灰都認識。”

    吳子聰似乎聽出了平淡言語中蘊藏的切齒痛恨,但回過頭來,卻只看到王崗的面色一如往常。這亂世、這永無止境的廝殺,早就將他錘煉得心如鐵石了。

    林壹一直在默默估算敵軍的數量,這時候大約有了結果,便撥馬轉身:“走吧。”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49
第九十八章 爭鋒(四)

    三人都是經驗豐富的戰士,立馬於此看了半晌,已將眼前賊寇數量估算得八九不離十。然而,既然飛豹王彌本人在此,就明白無誤地代表著中原賊寇已對幽冀聯軍的內亂作出反應,即將施加於瓦亭戰場的兵力不止於此,而是中原賊寇的半數實力!麥澤明所部將要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林壹等人再無心耽擱,撥馬就走。然而沒走幾步,稍遠處的敵軍大隊中分出數騎,為首一名錦袍華服騎士一邊奔來,還一邊呼喝著讓他們停下。

    “說不定彼輩將我們當做了返回的斥候?”

    “你真當賊寇們都是傻的?不要僥幸了!”林壹策馬向前幾步,毫不猶豫地開弓搭箭,將那錦袍騎士射於馬下,隨即撥過馬頭,向蘆葦灘的深處沖去。

    這個舉動,立即引得賊寇大眾嘩然。分布在隊列前後的十幾處鑼聲同時響起,黑壓壓的賊寇騎隊,瞬間就如被驚動的蜂群那樣轟然炸起。

    人馬距離尚遠,遮天蔽日的箭矢已飛蝗般射到。林壹竭力低伏在馬背上聽天由命,只聽到箭矢打在蘆桿上,發出雨點般劈劈啪啪的聲響,忽然頭皮一沈,一支重箭將他的發髻連帶著大片皮肉都削去了。再看前方,王崗正撥馬急走,一撥箭雨落下,馬腿中箭撅倒,把他撲進了泥水裏。

    林壹伸手將王崗拽上自己的馬背,向吳子聰大呼道:“分開走!大家分開走!”

    戰馬猛沖幾步,四蹄踏出巨大的水聲,隨即隱入無邊無際的蘆沼之中。

    蘆葦蕩裏並無道路,唯有起伏的草甸和比人還高的無窮蘆葦,其中密布著足以淹沒人馬的泥潭;間或有暗流混濁的水流湧動,水邊則生滿青苔,濕滑得無法立足。無論人馬,在此地都必須小心謹慎,否則隨時會有滅頂之災。但此時的林壹已經顧不得了,他倒持角弓,連連刺馬加速,不管不顧地狂奔。

    奔了一段,耳畔突然靜了下來,敵騎往來搜捕時憤怒的吆喝聲、密集的馬蹄踏水聲都似乎被甩到了遠處。

    他四面張望,無數蘆葦遮蔽視線,吳子聰果然自去奔命,這時候不知去了哪裏;轉頭要和王崗說話,卻覺得血腥氣味撲鼻,定睛一看,王崗竟已滿頭滿臉的鮮血,口中赫然冒出一截箭簇來!

    林壹大驚,慌忙將王崗放下來檢視。原來方才有一支流箭自他腮後射入,崩碎了半邊牙槽十余顆牙齒,又從下唇透出。王崗已說不得話,只能荷荷作響,滿嘴鮮血、碎肉和掉落的牙齒隨之往外流淌,慘狀令人不敢直視。

    林壹連忙把箭桿砍斷,從兩段抽出,又撕下袍服的襯裏,將王崗半個腦袋都包紮起來。

    “狗日的。適才射死的估計是賊寇中的首領,所以惹得他們暴怒。你怎麽樣?還能乘馬麽?”

    王崗用力點頭。

    “那就走。”林壹扶著王崗上馬,策騎疾行。

    返程依舊用了大半個時辰,途中又數次與賊寇們的斥候小隊遭遇,林壹、王崗二人身上都多了傷口。待到與幽州軍的警戒人馬匯合時,兩人幾乎搖搖欲墜,騎乘的馬匹也口吐白沫,隨時將要癱倒在地。

    將士們慌忙將他二人扶下馬,找了塊幹燥的地面讓他們休息,又拿了幹糧和裝在皮袋裏的清水,讓二人略微補充體力……這是極好的待遇了,除了少數軍官外,絕大部分士卒都是將頭巾浸泡入池沼裏,絞出水來直接飲用的。

    稍事休息後,林壹被接到麥澤明面前。他連忙稟報:“賊寇數量兩萬兩千余,騎卒近千,距離此地不足二十裏。飛豹王彌親自領軍。”

    “……好。”

    頓了頓,林壹滿懷期待地問道:“將軍可曾見著子聰?”

    “不曾。”麥澤明搖了搖頭,自顧凝神想著什麽:“辛苦了,去吧。”

    林壹心頭黯然,知道吳子聰怕是兇多吉少,剛要退下,忽又聽得麥澤明低聲道“來得竟然如此之快?”

    他連忙止步。

    麥澤明卻向他擺了擺手:“無事,你且歇息,一會兒就有惡戰了。”

    自有熟悉的同僚引路,領著林壹在連綿的濕地叢林裏繞了七八個彎,來到麥澤明的中軍本隊布置的一處高坡上。

    在這種環境中作戰,軍馬幾乎無用,林壹便喚輔兵將戰馬牽走,又脫下沾滿泥漿的騎士服色,換了件適合步戰的輕便皮鎧,再將弓矢和環首刀等物一一擦拭整理。

    嘩嘩的涉水聲在身後不遠處響起,林壹轉身張望,只見王崗正抱著捆粗劣的木槍沿路發放。臉上的包紮已經松脫了,他也懶得再去收拾。占據半邊面頰的傷口上,白森森的下頜骨和黑紅的血痂直接暴露在外,十分可怖。來到林壹身邊時,木槍差不多發完了,於是王崗站定腳步,將剩余的幾支倒紮在自己身邊。兩人並不說話,略頷首示意之後,便靜默著等待敵軍抵達。

    等待的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轉瞬即逝。當空氣中傳來特有的肅殺氣息時,戰鬥就要開始了。

    天色依舊陰沈,但霧靄已然散去。站在高坡上眺望,可以見到一隊隊的賊寇出現在地平線上,不緊不慢地匯聚、蔓延,漸漸清晰;那行進隊列就如一座黑色的巨蟒,龐大的身軀遮蔽了東方的天空,也遮蔽了天空中本該到來的光明。

    有人嘿嘿冷笑幾聲。

    主將並無軍令頒下,幽州將士們持弓按刀,凝立不動。

    賊寇的大軍沿著道路不斷延伸,蜿蜒向前,由於緊密的隊列填塞了道路與沼澤之間的所有空間,行進過程中難免有些遲滯。

    林壹喃喃道:“到時候了。”

    話音未落,數百支從兩旁的蘆葦蕩中飛出,在天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箭矢落處,驚怒交集的吼聲隨之響起。

    世世代代在邊陲與諸胡對抗的幽州男兒,其軍事素質果然出眾。總數不過千人的幽州軍裏,能夠挽弓射箭的不下五百人。這五百人中的大部都參與了第一波的奇襲,給賊寇造成了巨大的損失。

    最初的慌亂過後,賊寇們的反擊極其迅猛,數量更多的箭矢從隊列中被還射出來。它們是如此的密集,以至於在空中就互相碰撞,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箭雨隨即掃入幽州將士藏身的蘆葦蕩,像狂風卷過一樣,打得大片的蘆葦叢此起彼伏。箭簇所經之處,將脆弱的葦桿一一切斷,使得幽州軍的弓箭手全都匍匐在汙泥中,不敢稍動。

    借著這個空隙,大隊步騎沖進了沼澤之中。頓時水花與血花齊濺,亂泥與亂刀紛飛,無數人喊馬嘶,攪作一團。

    幽州軍的弓箭手們不能抵擋賊寇的沖擊,剛一接觸,他們就依靠覆雜的地形四散而逃。賊寇們追亡逐北,無意中越來越分散。

    這時候,林壹與同伴們高聲喊殺,一起踏步向前。
410555 發表於 2019-9-3 20:50
第九十九章 爭鋒(五)

    數月前,中原賊寇攻陷許昌,焚毀宮室城郭,將漢魏兩代以來積蓄的珍寶、物資洗劫一空。賊寇多馬,原本就往來飄忽迅捷,將許昌武庫中超過十萬件的甲胄器械掌控在手中之後,更是如虎添翼,極大地增強了戰鬥力。

    此際沖入沼澤驅逐晉軍弓手的騎士,便是這一類裝備優良的賊軍精銳。他們絕大部分都身披鐵鎧,有的使用長達丈六的精鐵長槊,有的揮舞著自己慣用的各種重兵器,數百上千騎奔走的聲響匯聚如綿延不斷的滾雷,其威勢震撼大地。他們尚在數百步外,卻連林壹眼前的水面都為之震顫不已。

    幽州軍的弓箭手們,在敵騎的沖擊之下一觸即潰,狂奔亂走。於是賊寇們到處追趕,看似龐大隊列投入浩瀚的蘆葦蕩中,星星點點地看不清了。

    林壹向前百余步,在一處蘆葦叢後伏下身子,取弓箭在手;王崗等幾名士卒有樣學樣,也潛藏在左近。

    剛安排妥當,前方溪水嘩嘩作響,兩騎橫沖直撞而來。林壹等人張弓搭箭,從數個方向不斷射擊,頓時將之射死了。然而頃刻之後,敵騎大舉趕到,敵我交織混雜,四面八方殺聲震耳。

    林壹等人只得持長槍格鬥,且戰且退。

    一名鐵甲騎士從側面突擊,林壹箭步挺槍去刺,正中騎士前胸。不料那騎士所披甲胄極其厚重,兩廂撞擊之下,竟然將林壹手中長槍崩成兩段,直飛上半空中。

    林壹踉蹌倒地,想要以手撐地站起,卻覺左側肩膀撕裂般劇痛,再度摔倒。

    那騎士先已被沖擊力撞下馬來,重重地摔在泥地裏。這時候,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拔出腰刀往林壹迫近。不想王崗繞到了他身後猛撲上去,用短刀從鎧甲和頭盔間的縫隙刺入,割斷了他的後頸。

    這裏的激鬥引起了稍遠處敵騎的註意,又一騎呼喝著奔來。

    林壹見勢不妙,單手抓起桿長槍向來騎的戰馬捅去。敵騎連忙勒馬躲避,又趁著座下馬匹與林壹錯身而過時,反手揮動掌中環首刀下劈。林壹在泥水中掙紮亂滾,躲過刀鋒。那騎士高聲怒罵,撥馬回來追砍。

    一名晉軍士卒眼看林壹狼狽,斜刺裏沖來相助,還未接近時,不知哪裏飛來一箭,正中眉心。那士卒仰面立斃。

    林壹顧不得他人,直往土濘草深處躲避。那騎士縱馬追趕,忽然馬蹄陷入泥塘中,進退不得,眼前又被橫生的蘆葦遮蔽了視線。就在這時,王崗從蘆葦叢中躍起,一刀砍斷了馬腿。

    騎士翻身落馬,不等他爬起,林壹飛身撲去,將他死死地摁在地上。王崗揮刀劈頭蓋臉地亂砍,連續十幾刀下去,那騎士早就死得透了。就連長刀的刀鋒都因為與堅硬的顱骨碰撞,崩出了好幾個豁口;王崗收刀入鞘,因為手臂脫力,試了幾次才成功。

    兩人相對而坐,稍作喘息,才發現對方的戎服、甲胄都已染成了紅色,臉上滿是血汙、泥水,連面貌都難以分辨了。

    作為經驗豐富的戰士,兩人都很珍惜這劇烈戰鬥中的短暫寧靜,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半躺半坐著恢覆體力。過了一會兒,林壹道:“賊寇雖然兇悍,但在這泥沼之中作戰,確不如我們靈便。之後須得將賊人引到深處,才好下手。”

    王崗重重點頭,兩人收拾刀槍,沿著蘆葦叢生處再度前進。

    此時,麥澤明的中軍親兵也投入了作戰。

    麥澤明與親信勇士耿洛、劉貴、麥世平等人都著輕甲步戰。這數人都是能征慣戰的雄武之士,更兼並肩作戰多年,極有默契。他們刀矛並舉,將出現在前方的敵騎一一挑落。

    正戰到酣處,看見一隊重甲騎士沿著土堤沖殺過來。為首一人,身披漆成深黑色的鐵鎧,頓項護頸,鐵兜鍪上繪著猙獰的猛獸圖案,胯下高頭大馬,馬身也覆蓋重鎧,刀槍難入。幽州軍士卒遠遠看去,都覺難以對付,紛紛說:“這必然是能夠力敵萬人的悍賊!”

    這隊重甲騎士縱馬狂奔撞擊,來不及躲閃的晉軍士卒都被撞飛出去;意欲抵抗者,又被為首那悍將橫槊四面拍擊。此人力大無窮,動作又非常敏捷。前去抵擋的將士沒有誰能支撐住一合的,頃刻間死傷慘重。

    “退後!退後!”麥澤明連聲高呼。

    幽州軍本就陣列松散,聽得號令,所有人便呼啦啦地退後到蘆葦蕩的深處去。那隊重甲騎士追了幾步,馬蹄卻陷入了泥沼之中,幾乎拔不出來。一行人慌忙撥馬,折返回土堤上。

    幽州軍士卒們趁機張弓幾面射擊。箭矢撞擊那隊騎士的身上,大部分都被彈開;有些插入鐵甲的,似乎並未造成嚴重損傷。那隊騎士只稍許退後,旋即取角弓還射,雙方一時僵持住了。

    “那廝是誰?”麥澤明皺眉問道。雖然賊寇的普遍作戰素質遠不如幽州軍,但數十萬眾之中,難免有幾個天賦異稟之人,不可小覷。

    劉貴道:“應當是王彌麾下驍將高梁。此人統領重騎,擅長沖鋒陷陣,向與王延齊名。”

    王延便是幽州軍渡河南下時前來挑戰,最後被胡休斬殺的賊軍猛將。聽到此人的名字,麥澤明楞了楞,嘆氣道:“賊眾我寡,戰況瞬息萬變,這般僵持下去恐怕不妥……可惜那胡休不在此間。”

    麥世平是麥澤明的族人,素稱擅射。聽得主將稱讚胡休,他奮然道:“待我潛至近處,一箭了結了他!”

    麥澤明點頭。

    麥世平帶著幾名部下,籍著植被和水網的掩護慢慢靠近。到了百步左右仔細觀察,便發現敵騎在和己方的對射中,其實還是吃虧不小。高梁的身上已插了十余箭,雖說依靠甲胄厚重未受重創,但他連番暴跳怒吼,顯然已經受傷了。

    動用重騎在沼澤地帶與輕裝步兵交手,這是兵家大忌;沼澤中覆雜的地形,又限制了賊寇們以眾淩寡的優勢。如此一來,縱使敵將身具熊羆之勇,又有何懼?那不過是個靶子!

    “賊寇就是賊寇……”麥世平微微冷笑:“這一仗,我們能贏!”

    麥世平張弓搭箭,往高梁的面門射去。但高梁十分警覺,箭矢到時,他猛一低頭,箭簇打在鐵兜鍪上,火星四射。麥世平接連又是兩箭,高梁勒馬後退,於是一箭射空了,另一箭打在光滑甲胄邊緣,掉落地面。

    這絕對不是軍中神射手的正常發揮。麥世平幾乎能聽到後方將士們的嗤笑聲,他深吸口氣,脫離蘆葦叢的掩護,一面張弓瞄準,一面趟著水大步靠近。

    他的舉動立即引起了賊寇的註意,幾支箭矢發出嗖嗖的聲音,從他的發梢和身旁掠過。但麥世平毫不避讓,保持著瞄準的姿勢繼續向前。

    迫近到七八十步時,一支長箭正中麥世平的左肩,箭簇嵌入骨肉,痛徹心肺,巨大的沖力讓他整個身體都向後一仰。然而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麥世平準備已久的一箭也已發出。

    正在撥馬逡巡的高梁突然全身一震,旋即如同被伐倒的巨木那樣,仰天墜馬。一支精鐵箭矢深深地沒入他的面門,箭桿猶自閃耀著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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