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3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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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青玉獅子,男,廣東-廣州,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清史民國

【內容簡介】:

  孤燈一盞,
  新月高懸,
  美人如玉,
  萬里江山。
  一名小博物館的兼職講解員,經歷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後生,絕地求存,誓要憑一己之力,禍亂宮廷,顛覆王朝,開創一個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將大筆,重寫春秋,天下尚且如此,況一家一室和幾個內眷乎?

  那一年,懿貴妃風華絕代,肅中堂權勢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圓明園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嘔心瀝血,曾國藩百戰艱難,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鴻章羽翼漸滿。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館的兼職講解員,經歷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後生,絕地求存,誓要憑一己之力,禍亂宮廷,顛覆王朝,開創一個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將大筆,重寫春秋,天下尚且如此,況一家一室和幾個嫂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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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6:48
第一卷 明園烈火 第一章 悲催的穿越


    這倒楣催的天氣。

    京郊的八裏橋博物館中,關卓凡坐在窗邊,看著天邊翻卷的烏雲,歎了口氣。眼見就是一場暴雨,今天的生意是不用指望了。

    作為一名曆史係的級研究生,他趁著暑假,聯係了這家隻有兩個工作人員的博物館,給遊客做義務講解員——事實上,那兩位大媽恨不能把整個博物館都扔給他。旁邊的一間屋子,櫃台裏擺滿了屬於他的各種廉價紀念品,講解之餘,便向遊客做些推銷。

    一百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八裏橋之戰,是中國軍隊與英法聯軍之間,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大規模野戰,雖然敗北,但仍有些軍迷和歷史迷願意到這裏來,做一番緬懷和追思。客人雖不多,好處是沒有競爭者,而若是遇到外國遊客,更能憑著自己熟練的英文,多賺幾個。

    但真正吸引他到這裏的原因,卻是館中的一件展品。

    那是玻璃罩中的一把騎兵戰刀,雖然做過防鏽的處理,但刀上原有的斑斑鏽跡卻無從修複。這把刀和旁邊陳列的一截旗杆,據說都是那場大戰遺留下來的,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文物。關卓凡真正感興趣的,是刀身近鍔處所刻的幾個字:“關三卓凡。”

    不消說,這位犧牲在戰場上的騎士,與他同名,在家裏行三,因此刀上才會刻有這幾個字。有了這一層巧合,他曾無數次把自己幻想成刀的主人,在八裏橋的烽煙之中縱馬拚殺,甚至幻想自己變成那位指揮戰役的蒙古鐵帽子王,名動八表的僧格林沁,如何進退趨止,如何誘敵深入,如何將英法聯軍一鼓蕩盡。

    然而現實還是現實,他還是那個除了一份口才,便一無所有的窮學生。他既沒在書中找到“顏如玉”,也沒在書中找到“黃金屋”。

    “但凡有條出路,誰願意幹這個。”他環顧這個破落的小博物館,自嘲的一笑。

    屋外已經是暴雨如注,白茫茫的雨簾仿佛將博物館與外麵分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接一個的滾雷在頭頂炸響,威勢非常。關卓凡一時心血來潮,打開玻璃罩子,伸手握住了冰冷的鋼製刀柄,再一次沉浸到英雄的幻想當中去。偏偏就在這時,一道枝形的閃電忽然透窗而入,再穿過玻璃罩子,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刀身。

    他只覺得眼前一陣雪亮,跟著便是一黑,身體仿佛陷入了一個漩渦,無盡地墜落下去。在暈過去之前,他隱約記得自己心中最後的念頭。

    再也不裝逼了。

    *

    *

    雷聲還在響著,耳邊是人群嘈雜的喧嘩聲,還有鞭炮的劈劈啪啪聲。眼前是晃動的人影,仿佛是劣質鏡頭的攝影機,拍出模糊而虛幻的影像。關卓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隻覺得頭暈腦脹,兩臂和身體動彈不得,拚命努力了半晌,才把渙散的瞳仁聚焦起來。

    博物館不見了。

    剛才的暴雨,就好像根本沒有下過,頭頂是一片蔚藍的豔陽天。對面遠處的灌木叢前,影影憧憧的,是大批穿著深藍色軍服的人,中間的空地之上有硝煙彌漫,倒斃著不少人和馬匹。低頭再看自己,原來是跪在地上,身上橫捆著四五道繩索,手臂彎在身後,能感覺出來也是被緊緊綁著。自己的前麵還跪著兩排人,每排四個,身側也跪著人,都是面朝前方。

    不妙的是,每個跪著的人,腦後都有一條粗大的辮子。而更為不妙的是,每個跪著的人,身後都站著一條大漢,手裏提著雪亮的鋼刀。

    天上沒有打雷,也沒有人在放鞭炮,那劈劈啪啪的響聲和滾滾的雷聲,是槍聲和炮聲。

    關卓凡一個激靈,心中泛起了一個恐怖的念頭。他盡力擰轉頭,向兩側望去,果然見自己的左側,陣立著大批執刀握矛的戰士,右側是大批執韁帶馬,靜候指令的騎兵。許多人身上已經掛了彩,而他們所穿的服飾,關卓凡是在是太熟悉了,絕不可能看錯。

    那是清朝兵勇的號服。

    “穿越了?”他腦子一片混亂,那道閃電,那把戰刀,那些辮子,那些清軍的服裝,似乎都在向他證實著這一點。而右側遠處那道赫然聳立的三孔石橋,已經清晰地告訴了他,現在是身在何方。

    八裏橋。

    度過了穿越後最初的混沌狀態,他漸漸恢複了思考的能力——剛才自己握住了那把刀,然後一道閃電,把自己送回了……八裏橋之戰?

    也就是說,現在是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攻陷大沽口,登陸北犯,一路勢如破竹,八裏橋已是扼守通往京師廣渠門的最後一道關隘了。英法軍一共八千人,穿深藍色軍服的是法軍,穿紅色軍服的是英軍,裝備前膛燧發槍,能發射榴霰彈的野戰炮……

    而在英軍和法軍的結合部,那一片黑雲一般,身披烏甲的騎士,是那支凶殘的“普羅比”錫克騎兵團麼?那些正在一個個步兵空心方陣側翼遊弋的騎士,是英國人那支著名的“女王”近衛龍騎兵麼?

    好吧,好吧,趕快想一想,如果我指揮清軍,我應該……我應該……

    想不起來了,他居然想不起來了。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那些無比牛逼的製敵之策,到了槍炮齊鳴,子彈橫飛的真實戰場上,就好像忽然變成了陽光下的雪人,消融得無影無蹤。何況,還有一個最現實,最迫切的問題擺在他的麵前。

    我被綁起來跪在地上,為什麼?

    “卓木克勒,費莫,薩克達,剛林!”不等他的腦子轉過來,旁邊一個軍官已經大聲咆哮道,“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斬!”身後一個洪亮的聲音斷然下令。

    站在第一排犯人身後的四名刀手,毫不猶豫地揮刀就砍,噌噌噌噌,四顆頭顱被腔子中的血激得跳了起來,然後咕嚕嚕地向前滾了足有丈許遠,才停了下來。

    我操你大爺!關卓英隻覺得頭皮一炸,哭死的心都有了——千穿萬穿,誰聽說過穿越後立馬被砍頭這種破事?

    “馬登,白加,伊勒根,布勒默齊!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斬!”

    又是一陣刀光閃過,跪在第二排的四名軍犯,向前仆倒在地,無頭的屍首,就在他的眼前抽搐著。

    “但凡有條出路,誰願意幹這個。”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剛才在博物館中說的一句話。老天爺啊老天爺,我是說過這句話,可是……綁起來殺頭,這尼瑪也能算是一條出路麼?

    “關卓凡,阿爾哈圖,蔡爾佳,圖們!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果然是“關卓凡”,果然是穿越到了這個同名同姓的本家身上!接著便是恍然大悟,自己這個本家,不是犧牲在戰場上,而是甘犯軍律,被自己人殺了頭的。想到自己還曾無數次地幻想成為那把刀的主人,他的身子簌簌地發起抖來,一口冤氣充塞胸膛,無處發泄,忽然撕心裂肺地仰天大叫起來。

    “我不服——!”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6:54
第一卷 明園烈火 第二章 絕境求存


    “嗯?你不服?”身後傳來一聲冷笑,“你他麼熊包軟蛋慫玩意兒!剛衝出去十丈就嚇得勒馬往回跑,還沒行刑就嚇得暈過去,瓜爾佳氏的臉都被你丟光了!就憑你——還敢不服?!”

    自己所穿越的這位“本家”,竟然如此不堪,關卓凡隻得在心中暗暗叫苦。但是現在只要能多說一句話,就能多一分活命的指望,那還有什麼客氣的?也顧不上細辨身後那人話中的語意,跪在地上,梗著脖子嚷嚷道:“我不服!我不服!這麼死我心不甘!”

    “新——鮮!好,要怎麼死你才肯服?”

    “我……”關卓凡的意思,當然是最好能夠不死,所以這句話問得他一時語塞,忽然看見遠處穿著深藍色軍服的法軍,咬了咬牙,說道:“給我刀和馬,我要是死在法國鬼子手裏,我就認了!”

    其實他一介書生,平日哪裏有這種衝鋒陷陣的膽色?只是兩害相權,在地上跪著,肯定殺頭無疑,若是衝向敵陣,還有一線生機——他的腦子雖然幾乎被嚇蒙了,但是八裏橋的這一仗,他幾乎天天替人講解,實在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清軍兩萬五千人,戰死八千有餘,可見活下來的希望還是有的。

    他這一說,身後的那人似乎頗感意外,一時沒有答話。就在這時,一名材官飛奔而至,在旁邊單膝跪下,對著他身後那人打了個千。

    “克帥!”他氣急敗壞地報告,“僧王的蒙古馬隊頂不住了!”

    原來身後的人叫“克帥”,關卓凡緊張地思索著……克帥……克帥……這是勝克齋,勝保!

    八裏橋一役,主帥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左翼是勝保統帶的五千京營,右翼是瑞麟統帶的四千綠營,而僧格林沁的主力,則是他的蒙古騎兵。關卓凡知道,蒙古騎兵頂不住了,意味著戰役失敗的開始,這時的法軍,很快將會聯合英國人的近衛龍騎兵,分兵去抄僧王的後路,力爭圍殲清軍的主力。

    聽明白自己身後的人是勝保,關卓凡心中又多了一份指望。勝保是熱河副都統,字克齋,人雖然有些剛愎,但他打仗還是有一套,帶兵也還講道理,算是滿人中難得的將才,不像都統瑞麟是個糊塗蛋。

    肯講道理就好!關卓凡估摸自己的身份,大約還不到稱呼“克帥”的地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說:“勝大人,僧王一退,要防法國鬼子分兵,突擊僧王的側翼,截斷他的退路。”

    四周的人一片沉寂。一個跪在地上等死的人,居然向赫赫有名的二品大員指授起作戰方略來了,這不是扯淡麼?

    “放屁!”監斬的那位驍騎參領回過神來,勃然大怒,“你一個就要殺頭的外委藍翎長,九品的官兒,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

    跟關卓凡一起等著殺頭的軍官,還剩下六個人。他們起先見關卓凡和勝保說上了話,都把生還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等到那位參領一吼,這六位先嚇得齊齊把腦袋一縮。

    “僧王的側翼,有瑞都統保護。”勝保的聲音意外的平靜,然而平靜之中卻帶著懾人的威壓,“為什麼要我來防備?”

    “瑞都統擋不住!他的綠營兵,接仗半刻隻怕就要潰散。”勝保和瑞麟一向不對付,盡人皆知,關卓凡索性再奉上一記高帽,“要拖住法國鬼子,還得靠勝大人的京營。”

    勝保默不作聲。關卓凡心裏正在七上八下,卻看見對面的法軍左翼,果然已開始有集合移動的跡象,紅衣的英國龍騎兵,亦向北麵馳去。

    “鬆綁!”身後的勝保忽然吩咐道,“把刀還給他們,給他們帶馬!”

    關卓凡暗暗籲了一口氣,知道他的話既說到了實處,也搔到了勝保的癢處。捆在身上和手上的繩索鬆開,這才覺得渾身又疼又麻,轉過身來,偷眼看著這位有名的統兵大員,見勝保是個紅臉,身形壯實,唇上兩道油亮的八撇胡,替他平添了幾分威嚴,頭頂的大帽子上,赫然綴著一支單眼花翎。

    “我倒不知道,你竟還有這份見識。”勝保沉吟著說,“不過軍令如山,既然饒了你們七個不斬,你們就得就按自己說的,打頭衝這一陣,你雖然是我的族親,也不能例外。這一仗下來,你若是不死,我抬舉你一個七品翎長的實職。”

    我是你的族親?關卓凡楞了一下,但現在不是琢磨這事的時候。打頭衝陣沒有話說,不過衝陣歸衝陣,怎麼一個衝法,卻大有講究,不知勝保現在是要往哪裏去衝?

    “克帥,標下願意帶本部的一千馬隊,先衝雷家窪!”不等勝保說話,那名驍騎參領用手向右前方一指,大聲請令道,“等我衝亂了他們的隊形,克帥再率大隊衝法兵的方陣。”

    關卓凡瞟了他一眼,心說這個參領,見識倒也不短,知道雷家窪是法軍和英軍的結合部。衝擊兩軍的結合部,從道理上來說是沒錯,不過……

    “勝大人,雷家窪的洋兵後面,是錫克騎兵團,不好……不好硬拚的。”關卓凡硬著頭皮說道。

    “你胡扯!”那名參領見這個剛才還要殺頭的藍翎長,居然敢跟自己頂嘴,又是大怒,喝道:“什麼錫克、鐵克,洋人全靠槍炮,要是敢騎兵對騎兵,看老子砸他個稀巴爛!”

    算你有種,你去衝吧。關卓凡不敢當真跟他放對,低下頭,暗暗撇了撇嘴,心想:砸個屁,你大概還在做夢吧,還以為你們的“八旗勁旅”,可以天下無敵呢?

    被殺頭的恐懼既然卸去,他的腦子便漸漸活絡開了,平時在博物館中無事之時,反複琢磨出來的應敵之策,便一項一項又浮現在腦海中。

    與許多人想像的不同,在這次戰役中,英法聯軍並不僅僅是槍炮上超過了清軍。事實上,同步兵和炮兵的進步一樣,近代歐洲的正規騎兵也發展出了遙遙領先於世界的戰術體係,成為戰場上的決定性衝擊力量。

    他們的作戰方式,是排成密集而整齊的線形陣列進行白刃衝鋒,每條線列衝擊敵人後,並不像古代騎兵那樣陷入散亂的單兵混戰,而是強行頂著敵人的射擊或砍殺,快速撤離,重新結陣,反複列成整齊隊形衝鋒。這種始終依靠整齊劃一的力量、密切配合的集體衝擊方式,能夠輕易擊潰所有傳統模式的騎兵。

    關卓凡可以確知的是,自從近代西方正規騎兵出現以來,世界上就再沒有任何傳統騎兵,能夠在正面衝鋒中戰勝正規騎兵。

    這一點,勝保卻不知道。他不以關卓凡的話為意,讚許地對那名參領說:“蘇成額,有你的,我讓你立這一功!只要你一得手,我的大隊立刻發動!”

    “嗻!”

    “第一標上馬!第二標上馬!第三標上馬!”見蘇成額領了軍令,勝保身邊的一位副將開始大喊著下令。

    所有的騎兵都按照號令,依次翻身上馬,抽出長刀。關卓凡等七個人,也都利落地跨上戰馬,抽刀在手,等待衝鋒的號令。人到了鞍上,關卓凡的心裏才微微一驚:我上馬和抽刀的動作,怎能如此純熟?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更不要說玩刀了。再偷眼向手中的長刀一瞄,果然刻著“關三卓凡”四個字,心中長歎一聲:這把該死的刀,害苦了我!

    右側的一千人,是見蘇成額的本標馬隊。他將刀高舉片刻,向前一揮,便帶著這一千人裂陣而出,向英法聯軍的結合部疾馳而去。

    清軍的陣型一動,洋兵的陣地上也起了變化,等到判明了這一支騎兵的意圖,那一片黑壓壓的“普羅比”錫克騎兵團,立刻蠕動起來,瞬間便擺開了陣型,數百支閃亮的長槍斜斜上指,緩緩馳出陣列,接著由慢到快,也發動了衝鋒。

    兩支敵對的騎兵,在戰場中央迅速接近。清軍的人多,但隊形不整,錫克騎兵雖然隻有數百人,但陣列緊密,不見絲毫散亂——這不是能夠輕易做到的,需要相當高難度的大量配合訓練,對於衝鋒時該何時慢跑,何時加速,何時大步,何時飛馳,都有極嚴格的明確規定。而他們胯下的阿拉伯軍馬,更是在血統論的培育方式下,所誕生的一些自然界本不該出現的極端物種,空前高大健壯,衝刺力極強。

    這樣的對壘,結局早已注定。第一回合的對衝,清軍騎兵的隊形便被完全打散,錫克騎兵團彷如幾堵移動的牆壁,碾過清軍騎兵之後,毫不停留,從戰團中向左馳出,兜轉了一個小小的弧形,重新麵對剩餘的清軍,舉起帶血的長槍,立刻再次發動了衝鋒。

    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曾經不可一世的滿洲騎兵,終於遇見了比自己更為強悍的對手。錫克騎兵的第二次衝鋒,便將蘇成額的馬隊完全打崩了,扔下了兩百餘具屍體,潰不成軍地向本陣奔逃。錫克騎兵團卻也並不死死追擊,在戰場中央停留片刻,便退回陣中去了。

    前隊忽然一敗塗地,大隊自然也就無從衝起。勝保看著跪在自己馬前,狼狽不堪的蘇成額,臉都白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一仗敗得這樣快,這樣慘。又斜著眼看了看身側的關卓凡,心想,倒被這個小子說中了。

    然而不動亦不是辦法,勝保咬咬牙,就想發狠下令,直衝法軍方陣,賭一把勝負。

    “勝大人,”關卓凡見了他咬牙切齒的樣子,低聲說道,“洋兵的方陣,衝不得。”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00
第三章 決死的衝鋒



    仗打到這個份上,再想翻盤,那是千難萬難了,然而就算行險,也要找一條可行的路子。正面衝擊步兵方陣,且不說洋兵三排線列戰術的巨大殺傷力,單說阿姆斯特朗重炮的火力與步兵刺刀密集層疊的組合,就足以讓騎兵一籌莫展。

    “不衝他們的方陣,如何拖住法軍?”這一回,勝保不能再小看關卓凡了,皺眉問道。

    自然是要找準對方的弱點。關卓凡並不是軍事專家,但八裏橋這一戰,在後世已經被史家研究得非常透徹,法軍的布陣,過於托大,有顯見的弱點。

    弱點是他們兩處炮陣中,靠北的那一處。為了攻擊方便,這處炮陣設置得靠近戰線,要依靠步兵的火力和機動的騎兵來保衛。

    關卓凡知道,英法聯軍為了這一次戰爭的勝利,一共從世界各地調集了三支精銳騎兵參戰。英國的近衛龍騎兵已經向北移動,準備去包抄僧格林沁的主力,而另一支強大的騎兵團——法國在非洲殖民地組建的“西帕希”騎兵團,這個時候應該還正在趕來戰場的路上。現在隻要把對麵的錫克騎兵引開,讓法軍的炮兵陣地失去翼護,那麼清軍也許有僥幸得手的可能。

    “請大人派一支偏師,把錫克騎兵引出來,向南走。”關卓凡抬手指給勝保看,“大隊則直接衝法軍左側的那處炮陣,不管是穿陣而過還是繞陣而過,總之隻要逼得向八裏橋運動的洋兵回援,給僧王重整陣線的工夫,到時候無論是打是撤,功勞都要算在大人的身上。”

    這是最後的機會,全看勝保能不能聽得進去了。

    勝保緊張地考慮著,終於緩緩點了點頭,轉頭向他的副將德明說道:“老德,你帶五百騎,往雷家窪再衝一次,隻要跟那些黑甲騎兵一碰,就轉向南麵,把他們帶開——記住,無論如何,不許回歸本陣!”

    “成,交給我了!”德明領了軍令,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凶狠地望著前方,舉起了手中的馬刀,向前一揮:“第一標第一佐,跟我衝!”

    五百名騎兵,沿著蘇成額第一次衝鋒完全相同的路線馳去,做出又一次突擊的樣子。毫不意外的,錫克騎兵團也再一次發動,向前迎擊。眼見得兩彪騎兵輕輕一觸,清軍便向南走,錫克騎兵也毫不猶豫地咬住,要擊潰這一股清軍。

    這一下,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全軍衝鋒就要開始了。

    “關三,”跟關卓凡一起被鬆綁的那六個人,都列馬陣前,聚在一起,其中一個絡腮胡子的軍官,低聲說道,“一直以為你沒膽子,沒想到你小子這麼有種!今天不管死剩下誰,哥幾個都承你的情!”

    關卓凡點了點頭——他既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叫什麼,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人家認得自己,自己卻不認得人家,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略略打量了一下自己現在的身體,是個頎長的身形,然而剽悍有力。

    “克帥,”勝保身邊的另一位參領,忽然指著遠處的八裏橋,低聲說道,“你看,是僧王。”

    關卓凡不由自主地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遠處的八裏橋頭,那些經過數次衝鋒,死傷慘重的蒙古騎士,再次頑強的陣列成一線,當中立著一匹高大的戰馬,馬上的將領,雙手擎起一面巨大的黃旗,在漫天的炮火和硝煙之中,左右擺動,仍然在向對面的英軍,表示挑戰之意。

    原來這就是那位剽悍的蒙古鐵帽子王,關卓凡心中一動,想起了博物館中的那截旗杆。而僧格林沁這個英勇的舉動,對勝保和他的京營,亦算是一個很大的激勵。

    “兄弟們,咱們再衝一陣,把法國鬼子的炮陣衝垮他!建功立業,就在今日,要用洋鬼子的血,祭奠死去的英靈!”勝保執刀大呼,“中軍的七人當先,給我殺!”

    “殺——!”騎兵們以山呼海嘯的吼叫做出回應。關卓凡咬著牙,把心一橫,雙腿一夾馬腹,衝出了陣列,與其他六匹馬一起,當先向對面的法軍陣地衝去,身後則是三千多名狂暴的京營騎兵。七個從鬼頭刀下撿回一條性命的人,沒有退路,心中都是同樣的念頭:不死,就享福!

    法軍的炮響起來了,榴霰彈聲聲炸響,從關卓凡身後,不斷傳來人和馬的悲鳴。再向前衝了幾十步,從兩側的步兵方陣中,傳出了密集的排槍聲,他身邊的幾匹馬,開始一匹接一匹的忽然摔倒。

    戰場是個很奇怪的地方,人被逼到死地,反而會把平日裏掛心生死的念頭拋去。關卓凡被一股莫名狂熱的情緒裹挾著,右手揮舞戰刀,左手控韁,俯身向前飛馳,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衝進去,衝進去砍死這幫狗日的!

    他的計策成功了!無論是正在追擊副將德明的錫克騎兵,還是正去兜截僧王後路的近衛龍騎兵,此刻都已經慌忙調頭,試圖攔截,可是到底不能轉瞬即至,變作落在急馳的清軍後面,只能銜尾急追。兩側的法軍步兵,也急忙移動,試圖彌補陣型上的這個缺陷。

    哪裏還來得及?京營騎兵,死抗著來自兩翼的槍火,亦不理會身後追來的洋騎兵,就從這個小小的缺口之中,終於迫近了法軍設有十四門大炮的炮陣,彷如大海潮生,勢不可當,轉眼便淹沒了炮陣。

    炮陣之上的法軍,亂成了一片,炮長、火門手、彈藥手四散奔逃,或是於炮架之下藏匿躲避,或是拿起步槍,裝藥射擊,作負隅頑抗,卻往往隻發得一槍,便被洶湧而來的騎兵砍翻在地。

    關卓凡飛馳在最前面,將刀在空中揮出閃亮的刀花,心中充滿了奇特的自得和難以言喻的痛快之情——哥牛逼大了!

    現在剩餘的兩千騎兵,完全在追隨他這匹黃驃馬,因此他沒有停下來砍殺,否則這一隊騎兵,立刻會陷入法軍的重圍,有覆亡之虞。於是,在法軍炮兵的慘呼聲中,整支馬隊透陣而過,從東面穿出,繞了一個大圈子,向本方的陣線飛馳而回。關卓凡深知,法軍每門十二磅的重炮,需要八名炮手的配置。現在炮陣上這近兩百名法軍,傷亡過半是一定的,這處炮陣,已經等於完全癱瘓。

    這一次突襲,乾淨漂亮之極。身後另一側的法軍炮陣,從慌亂中清醒過來,開始對這支騎兵做報複性射擊。眼見得本陣已經遙遙在望,關卓凡真的想哈哈大笑,對不時炸開的炮彈,完全不放在心裏。

    就在這時,一顆炮彈在他的右前方炸響,關卓凡連人帶馬被爆炸的氣浪掀翻在空中,眼前一黑,再一次暈了過去。

    *

    *

    不知過了多久,關卓凡才悠悠醒轉。睜眼一看,夜色沉沉,當空一輪皓月,把自己身在的空地照得甚為明亮。白天戰鬥中所遺棄的兵刃旗幟,人屍馬屍,都淩亂地散布在他的周圍。對陣的兩軍,卻已無影無蹤,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他站起身,借著月色把自己審量了一番,看上去沒受什麼外傷,這才放下了一條心,知道自己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想起自己早上還在博物館抱怨著天氣,現在卻幾度從生死一線之間走了過來,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本來就是隔世嘛。”關卓凡苦笑了起來。從史實中八裏橋之戰記載的日期來看,今天應該是清朝咸豐十年的八月,距離自己穿越之前,何止百年。

    他開始佩服起自己的灑脫——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他不知道的是,穿越後忽然遇到的這種生死血火的考驗,讓他的心態,在極短的時間內得到了巨大的磨煉,掩蓋住了穿越後那種難以承受的心理絕望感。

    真是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是被雷劈死的……

    有沒有可能再穿回去呢?關卓凡用眼光搜尋著,終於在不遠處的地上,撿到了自己那把雪亮的戰刀。他想像著,在某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自己象標槍一樣佇立在某山絕頂,將這把刀高高舉起,指向蒼穹,直至一道強勁的閃電劈下,擊中刀身……

    多半會被燒成一根焦炭吧,他搖了搖頭。被雷劈這種事,經歷一次就好,萬萬不可再裝逼了。

    想起另一個世界上,自己的父母、朋友、同學,他的心裏不免還是一陣煩亂。然而不管怎麼樣,總不能說抹脖子上吊,不活了吧?

    那麼,就好好的在這個時代生存下去吧。

    這個決心一下,忽然覺得渾身輕鬆起來。他找到自己那匹倒斃的黃驃馬,從馬鞍後的行囊中掏出水袋和乾糧,靠坐在馬身之上,一邊吃,一邊靜靜思索自己眼下的處境。

    現在這個時代,幾乎是中國最黑暗、最混亂的時代。盤踞中原兩百餘年的滿洲朝廷,已開始日薄西山,洪秀全的太平天國,建都金陵之後,也已經迅速墮落沉淪,而來自西方那些可怕的強敵,則正在以堅船利炮,敲開這塊東方大陸的國門。

    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可是,自己這一個小小的穿越者,在這樣的局面之下,又能有一番什麼樣的作為呢?

    自己所穿越的這個家夥,多半是個膽小如鼠的窩囊廢,在被綁起來要殺頭的時候,不是嚇暈就是嚇死了,所以自己才會穿越到他的身體上。這家夥刀馬上的功夫,似乎還過得去,作為原來身體記憶的一部分,被自己繼承下來了。

    至於勝保所說的那句話——“雖然你是我的族親”,則不知道這個族親要遠到哪裏去了。旗人喜歡攀親,藤蔓糾纏,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家人,也能嘰裏拐彎地攀到一起去。再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估計勝保怎麼也不至於主動來和自己攀親,多半是自己家裏不知怎麼巴結到勝保府裏去的。

    瓜爾佳氏?有意思,有意思......說起來,這個身份,豈不就是一層最好的保護色?

    這麼邊吃邊想,不一會便覺飽足。抹了一把嘴,站起來,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遠處八裏橋的影子,辨明了方向,把刀收進刀鞘,行囊甩在肩上,向北行去。沒走幾步,心中忽然一凜:我帶走了這把刀,它便再也不能出現在後世的八裏橋博物館裏了。

    我會改變歷史。

    那又怎麼樣?關卓凡暗笑自己為一把刀大驚小怪,緊了緊行囊的帶子,不再遲疑,繼續向前趕路。

    先要去弄清楚,我是誰。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07
第四章   離魂症


    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勝保的大營。

    今天戰鬥的結局,他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在一場有代差的戰爭中,清軍最終的敗退大概是難以避免的。所不同的是,因為那一次成功的突襲,大概不至於全軍覆沒。

    他知道,清軍兵敗之後,勝保本人會退居定福莊,要在那裏整軍,收容敗兵流卒。定福莊在八裏橋的西北二十餘裏處,關卓凡估摸著自己走了不到兩個小時,便見到了莊外的軍帳。

    他之所以要急著趕赴這裏,是因為急於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到現在為止,他只知道自己是京營中的一名低級武官,職位是九品的外委翎長,其他的,便一概不知。而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是無法在這個世界上存活的,他要找到他的同袍,想辦法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誰,家住哪裏,家裏還有哪些人。另有一件聽上去很古怪但卻必須打聽清楚的事,是自己的年齡。

    到了營邊,他便把今天跪在地上侯斬時,監斬官最後一次所喊的幾個名字,報給了哨兵——阿爾哈圖,蔡爾佳,圖們。這些是與他一起衝鋒的人,不知道有沒有活下來的。

    敗軍之中,各種部隊的番號繁雜,因此找人反而成了正當的理由。關卓凡的運氣好,很快哨兵就帶著一個人來接他了。

    “關三!”出來的是那個絡腮胡子的武官,略略一蹲,一把抱住了關卓凡的腰。

    抱腰禮是旗人好朋友之間的一種禮節,一般是由年少者向年長者行禮。關卓凡見這個絡腮胡子明顯比自己的年紀大,行這個禮,當然是因為感謝今天他一嗓子喊出“不服”來,救下了眾人性命的緣故。

    “先到我的帳子裏去坐,我已經讓人去叫老蔡了!”絡腮胡子攜了他的手,一路把他帶進了大營中的一間帳篷。帳子裏卻已經坐了一個人,五短身材,極是健壯,見到關卓凡,眼中放出驚喜的光來,站起身,居然就地給他請了一個安:“小關,多謝你!”

    這就比抱腰禮更重了,見得感激之情尤重。關卓凡正要還禮,卻被兩個人拉住了。

    “你這就甭客氣了,我跟老阿這兩條命,都是你小關賞下來的。”

    這個是蔡爾佳,絡腮胡子的是阿爾哈圖。關卓凡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兩人,問道“別的人……”

    阿爾哈圖的目光黯淡下來,搖了搖頭:“一起衝的七個,活著的就剩我和老蔡,本來以為你也回不來了……”

    “別說這個了,都是天數!”老蔡揮了揮手,對關卓凡笑道:“你今天是威風極了,老阿也不差,他親手砍了一個洋兵。”

    “有這樣的事?恭喜阿大哥!”關卓凡心想,原來陣亡的敵軍中,有一名是被老阿殺的。

    “要緊的是搶了首級回來,這可是個稀罕物兒!”老蔡興致勃勃地說,“大帥說了,要保老阿一個驍騎校,這以後在驍騎營中,可不就是咱們的正經上司了麼?”說罷哈哈大笑。

    關卓凡心說,原來咱們是驍騎營的。驍騎校是正六品,跟綠營裏的千總大致是一個級別,若是實職,那也很值錢了。

    阿爾哈圖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擺手攔住話頭:“可不許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來來,咱們喝酒!”說罷,從鋪後掏摸出兩個大的油紙包,一個葫蘆,得意地笑道:“老祥記的醬牛肚,鹵羊肉,不壞吧?酒是在街上的大酒缸打的燒刀子,將就喝。”

    三個人在帳中喝酒吃肉,不覺都有了些酒意。

    “兄弟,”阿爾哈圖感慨地說,“我們原來都看錯你了,沒想到你是深藏不露啊。”

    “阿大哥,這話我當不起,”關卓凡笑道,“今天也就是一時僥幸罷了。”

    “老阿說的沒錯。”老蔡接上了話頭,“小關,我一直說你人挺好,就是太過膽小窩囊,有時候麼……嘿嘿,有時候還有點草包,誰料想今天見了真章兒!你跟勝大人回話,那份神氣喲,我當時跪在地上想,這小子八成是瘋了吧,誰知道勝大人還真吃你這套!”

    關卓凡一直有個疑問,見說到這,便乘機問道:“兩位大哥這麼豪壯的人,怎麼今天也犯了臨陣返逃的軍律,弄得要殺頭呢?”

    “我跟老蔡是吃了同一個虧。”阿爾哈圖苦笑一聲,搖著頭說,“我們這十幾匹馬,是生馬。頭一次衝鋒的時候,對面鬼子剛射了大火箭過來,這些畜生就炸了,四處亂跑。往前跑的沒事,往左右跑的也沒事,偏偏我們兩個被一直馱到大帥跟前去了,勒都勒不住!你說,不殺我們殺誰?沒地兒說理去啊。”

    原來如此,關卓凡聽得笑了起來。

    “對了,營裏的烏佐領,剛才還來問過你。”阿爾哈圖忽然想起來一件要緊的事,“大帥是應承了你的,只要不死,給你一個翎長的實缺,我明天就帶你找烏佐領辦去。”

    “這個……”關卓凡沉吟了片刻,還是說道:“這個缺,我不打算要了。”

    “什麼?!”老蔡驚呼一聲,“你小子八成是又瘋了吧?”

    清朝自平洪楊的軍興以來,連年征戰,以軍功被保舉的人極多,加上清朝有捐官的劣制,導致名器濫觴,品秩就變得不那麼值錢,一個官的位子,倒有三個人等著去坐。曾有大將的親兵,積功保至三品大員,然而無官可授,只得還是繼續當他的親兵。這些事在後世,是被當做笑話來說的,但同時也說明,實缺才是最讓人眼紅心熱的東西,因此老蔡有這樣的反應,毫不奇怪。

    但關卓凡也有自己的考慮。兵凶戰危,高收益帶來高風險,即使是七品實缺,過的畢竟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不見得次次都能像今天一樣死裏逃生。既然是打算好好地在這個時代活下去,他還是想替自己尋一條別的路,先求一個穩當,安定下來再說。

    可是這些話,是沒有辦法跟蔡阿兩人明說的。關卓凡想了想,覺得正好把自己編造的一個理由,向兩人提出來。

    “不瞞兩位大哥說,”他歎了一口氣,做出一副迷惘的表情,“小弟現在,除了看見兩位大哥,還能記得起來,今天之前的事,卻什麼都忘了。”

    蔡阿二人,目瞪口呆地聽著關卓凡把自己失憶的經過講了一遍,他是如何中了法國鬼子的一發炮彈,如何靠了黃驃馬的遮擋才大難不死,如何暈厥於地整天不醒,如何步行半夜才打探到大營的所在,如何見到兩位大哥便象見到了親人……諸般種種。說起來,除了失憶兩個字外,其他的倒是句句不假。

    兩人聽完,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對望一眼,還是由老蔡先開了口。

    “小關,你這是離魂症!”自以為見多識廣的老蔡,鄭重其事地說,“西洋人的兵器,最是邪門,大炮一響,多少人都是失魂落魄!不過不要緊,我看你三陽俱在,神有所屬,只要回家靜養一段時日,丟掉的一魂,自己就能慢慢地尋回來。”

    這個說法好!關卓凡心想,這樣自己離開大營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了。

    “關三,那你還能記起家裏的事嗎?”阿爾哈圖為人老成些,替他想得也多些。

    關卓凡搖了搖頭。

    “哦——”老蔡也明白過來了,他現在既然什麼都不記得,那就得給他補補課了。

    “你和老蔡,都是鑲紅旗的,我是正白旗的,咱們都是好哥們兒。”阿爾哈圖說道,“你家在城南的壽比胡同住,南起的第三……還是第四個院子,反正明天我送你回去。你的老爹老娘和大哥都不在了,別的……別的……家裏的事,你平時跟我們說的也不多。”說到這裏,阿爾哈圖看了一眼老蔡,兩人的臉上不免都有些尷尬慚愧之意。

    關卓凡心想,看來自己穿越的這位,生前的人緣也未必就好到哪裏去,跟老阿和老蔡也未必就是什麼“好哥們兒”。他們兩位現在對自己如此親熱,大抵也是因為自己今天的表現讓他們刮目相看的緣故。

    “唉,要是馬額齊也在就好了,平時你跟他最好。”老蔡惋惜地說,“可惜今天第一次衝鋒就沒了,留下孤兒寡母的,也真可憐。”

    馬額齊,關卓凡把這個名字記住了。

    “以前的事不管怎麼樣,從今天起,我當兩位是我哥。”關卓凡很誠懇地說,“明天我自個兒回家就行,京城就這麼大,丟不了!倒是營裏,有兩件事拜托兩位哥替我辦一辦,一是替我告個假,反正我現在這副樣子,也打不了仗。二是烏佐領那裏,替我把那個翎長的實缺辭了,我還是做我的外委翎長好了。”

    同樣叫做翎長,分量卻大不一樣。外委翎長,也叫藍翎長,意思是編製之外的委任,雖然也有品秩,但隻是九品。而翎長,卻是正七品的職銜,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

    “不成!”阿爾哈圖沉思半晌,搖頭說道。見關卓凡看著自己,連忙說:“你別誤會,替你告假,那是一句話的事,交給我來辦。不受實缺這個事,我看不能這麼辦。好歹先把七品的部照領了,再把那兩身官服領了,穿出去嚇嚇人也是好的。受不受實缺,也不急在這一時,可以從長計議。就算到時候真不要這個官,那也得跟老烏講講斤頭,幾百兩銀子的事,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關卓凡明白了,這個缺,他如果不要,自然有人搶著要,烏佐領就大有機會中飽私囊。阿爾哈圖是真心替他打算,才會跟他說這一番話,心裏感激,說道:“阿大哥,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也不用你怎麼操心,明天一早,你只要露個面就好。其他的我替你辦,連書辦那裏的使費,都算我的。”

    “那怎麼行!使費還是該我來出。”關卓凡不答應了。按當時的陋規,凡升職的官員,必得向發放部照的書吏送上一筆賄賂,才能過關,否則有的是挫磨你的法子,決不能讓你痛痛快快的拿到手續。而領取官服之時,也是一樣。具體需要多少錢,關卓凡不知道,但自己升官,卻讓別人掏錢,道理上實在說不過去。

    “小關,這錢歸我和老阿來出,你就別管了。”老蔡見阿爾哈圖猶豫著不說話,索性接過了話頭,“你是不記得事了,我跟你直說了吧,你的景況,不大好!”

    這句話一說,關卓凡懂了,說白了,自己沒有錢。鬱悶當場,說不出話來。

    穿越到這麼一個倒黴鬼身上,死爹死娘死大哥先不說,居然窮得連升官的使費都拿不出來——老天爺,你把這個叫做一條出路?

    “對了,”老蔡眼睛一亮,想起一件事來,“你從前提過一回,你訂過親!”

    我訂過親?關卓凡大感興趣。

    “就是……就是……”老蔡又吞吞吐吐起來,“就是到底娶了沒有,不知道。”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08
第五章 如花似玉的美人


    第二天,阿爾哈圖和老蔡兩個,按照昨天晚上商量好的,替關卓凡跑了一早上,終於把他七品武官的部照和官服給辦了下來。回到帳子裏,幫他把自己的那點東西,和部照官服一起,打了一個包裹,臨行前,又往他的包裹裏塞了二十兩銀子。

    “兄弟,別嫌少。”阿爾哈圖握了他的手說,“好好養病,有什麼事,讓人來通一聲消息。反正咱們驍騎營離不了皇城根兒這一塊,下一仗在哪裏打,你在城內總能打聽出來的。”

    “阿大哥,蔡大哥,你們……也多保重。”關卓凡看著他新認的兩位大哥,心裏感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剛才從嶄新的部照上,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生辰:己亥年五月。他在心中推算了半天,也就是說,他這位本家,今年是二十一歲。

    從二十三歲穿越到二十一歲,倒讓他有白白賺了兩年生命的感覺。

    “咱們吃兵糧的,一接上仗,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老蔡也有些黯然的說,“要是我跟老阿還能活著回來,咱們哥仨再好好喝一頓。”

    關卓凡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把實情跟他們說一說,讓他們免去這些擔憂。

    “不會再打仗了,”他篤定的說,“接下來,就要辦理和議。”

    蔡阿兩人對望一眼,都是半信半疑,不知道關卓凡何以敢這麼肯定。不打仗當然好,可是不打仗,難道放洋鬼子進城?然而想到昨天關卓凡在勝保麵前,表現出的那一份見識,他們不由又生出了幾分信心。

    “小關,這靠譜嗎?”老蔡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皇上娘娘,可都還在紫禁城裏頭呢。”

    “皇上娘娘……反正你們信我的,沒錯。”關卓凡不能再說下去了,默默搖了搖頭,心道:你們的皇上娘娘,此刻怕已不在紫禁城中了。

    他沒有記錯。

    就在關卓凡告別了兩位大哥,邁步走出軍營的時候,文宗鹹豐皇帝,帶著五歲的大阿哥和所有的嬪妃,乘著內務府緊急準備的車駕,由健銳營和前鋒營扈從,出安定門,一路向北,奔往熱河的行宮。

    關卓凡不知道的是,在離開城門一箭之地的官道上,鹹豐皇帝曾喝停了禦轎,掀開轎簾,向這座巍峨的大城,回首凝望。

    他將永遠不能再回到這個地方。

    *

    *

    關卓凡背著包裹,從廣渠門進了京城,一路打聽著,向城南行去。他雖已卸了甲,但還是穿著戎裝,身挎戰刀,加上一口純熟的京片子,人人都知道他是前方下來的旗兵,因此但凡問路,無不熱心指點。

    他的心裏,此刻卻是心潮起伏,就像守財奴進了金庫一樣激動不已。當一個曆史專業的人,發現自己竟然走進了活生生的曆史,那份狂喜,實在是難以言表。

    這是南來順,專做西北小吃的名店,原來這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是瑞蚨祥,馳名百年的綢緞莊,誰能想得到,百年之後的人們,隻有到批發市場才能尋回量綢裁衣的感覺?這是小腸陳,鹵煮火燒天下第一;這是大柵欄,全中國最繁華的商業街,清朝時候的CBD啊……

    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數著,不知不覺,已來到了位於城南的壽比胡同。

    進了胡同口,關卓凡的心情一變,剛才的興奮和激動,逐漸被慢慢湧起的惴惴之意所取代。近鄉情更怯,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可是家裏麵到底有沒有人,還有些什麼人,到現在他仍是不甚明了。

    對自己家裏的事,老阿說得語焉不詳,那是因為自己以前跟他說得不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惡的是老蔡,訂親的事,吞吞吐吐說了半句,可是自己到底娶沒娶上,他又不知道了。這麼大的事,他老蔡平時要是向自己問個清楚該多好呢……

    腦子裏這麼胡思亂想著,人已走到胡同內的第三家門前,咬咬牙,叩響了門。

    出來應門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看服飾,多半是個長隨一類的人物。他見到關卓凡,楞了一下,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但言語之間倒還算客氣:“是關少爺啊,有事嗎?”

    喊“關少爺”,那就不是自己家了。關卓凡抱歉地笑了笑,說:“對不住,走錯了。”

    “哦哦,不打緊的。”那人把門掩了一半,忽然又探出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關少爺,我們家大爺上衙門還沒回來,你要告幫,晚點兒再來。”

    告幫,就是借錢。關卓凡心想,看來自己果然是個窮二代。胡亂應了兩句,退了出來,向下一戶走去。

    下一戶,就是胡同內的第四家了,按阿爾哈圖的說法,不是第三,就是第四。他打量了一下麵前的大門,見門上的黑漆已是斑斑駁駁,兩隻門環上,也是銅綠盎然,可見裏麵的人家境況不佳。

    站在門前,那個惱人的問題又浮現出來:我到底是沒媳婦兒還是有媳婦兒呢?若是沒有,那當然好,無拘無束,海闊天空,想辦法憑本事掙個一妻二妾的,也是樂事。若是有媳婦兒呢?甚至來開門的就是他媳婦兒呢?那就……

    那就可以行房。

    他被這個忽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身上沒來由的一陣燥熱,心裏砰砰直跳,上前拍響了門環。

    過得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張皺皺巴巴的老臉來。

    關卓凡心裏那點兒猥瑣的綺念,象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他瞪著眼前這個老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裏想:我不是沒爹嘛,怎麼冒出來這一個?

    老頭卻熱情得很,看清楚是他,頓時雙眼放光,咧開了嘴笑道:“三少爺,你回來啦!”又扭頭衝裏麵喊:“三少爺回來啦。”

    我回來了。

    關卓凡長籲了一口氣。雖然沒有如花似玉的媳婦兒,可不管怎麼說,總算找到自己的家了。他邁過門檻,身上的包裹卻被老頭搶著接了過去,關上門,帶著他往裏麵走去。關卓凡明白了,這是個老管家啊——我是少爺,家裏居然還有個老管家……

    他這輩子,或者說“上輩子”,從來沒被人稱呼過少爺,不禁有點飄飄然了。再看門內,居然是個兩進的院子——外間是個小院子,設著兩間耳房,中間有一道拱門通往裏麵,裏麵應該就是正院。這種結構,若是放到後世的京城,就算得上是豪華型的四合院了。院子裏幹淨整潔,隻是似乎久未修葺,不免略略顯得有些破敗。

    他穿過拱門,進了正院,裏麵果然跟他想象的一樣。北麵是正廳,東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而靠拱門的這一側,在拱門兩邊各有兩間小的倒座房。

    正在四處打量,忽然東廂房靠裏的一間屋子,門簾一掀,走出一個少婦打扮的麗人來,二十來歲年紀,穿一件月牙白的單衣,膚若凝脂,秀發如雲,美目流盼,貌似天仙,激動地衝著他喊道:“卓凡,你回來啦!”

    我要死了。關卓凡隻覺得口幹舌燥,呆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心想:原來老天爺是讓我先苦後甜!我這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在這兒等著我哪……

    正在喜不自勝,卻聽身後的老管家笑道:“大奶奶,三少爺平安無事,這就好嘍。”

    大奶奶!

    關卓凡正在飄飄蕩蕩的一顆心,仿佛從雲端狠狠摔落在地上,碎成了無數瓣。他咽了口唾沫,勉力牽動嘴角,讓自己露出一絲笑容,艱難地叫了一聲:“大嫂。”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09
第六章 該怎樣養活她們


    關卓凡的刀和行李,由老管家圖伯送到西廂房去了。因為他還沒有吃飯,他這位如花似玉的嫂子,帶著一個丫鬟,替他在正廳的飯桌上擺了飯菜,然後坐在一旁看他吃。時間早過了晌午,所以飯菜都是涼的,他看了看,一盆稀飯,三個饅頭,幾樣小菜,隻是不見丁點肉星。

    他早就餓了,就著稀飯,將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拍拍肚子,也就吃了個七分飽。

    嫂子看出來他意猶未足,臉上一紅,說:“卓凡,沒吃飽吧?回頭我讓小福去肉鋪割塊大肉來,晚上煮了給你吃。你們提刀弄槍的人,不吃飽,沒有氣力。”

    關卓凡看得出家裏的窘迫,連忙言不由衷地說:“飽了,飽了。”呆呆地看著她,心說:我這個大哥是個倒黴鬼,這麼漂亮賢淑的媳婦都守不住,自己先死了,沒福氣啊。

    他嫂子似乎見慣了他這副神態,不以為意,臉上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小聲問道:“卓凡,都說八裏橋打敗了,旗兵死了有上萬人,是不是真的啊?”

    “敗是敗了,倒也沒死這麼多人。”關卓凡明白了,嫂子和圖伯為什麼見到自己這麼激動——原來是在慶幸自己能夠死裏逃生。“陣亡了三千多,僧王爺的蒙古兵死得多些,京營和綠營,加起來也就一千的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試探著說道:“對了,馬額齊陣亡了。”

    “啊!”嫂子驚呼一聲,捂住了嘴,“這是怎麼說的……他孩子才三歲,以後孤兒寡母的,唉,難了。”眼圈慢慢紅了。關卓凡看她的反應,知道這位馬額齊不但與自己是好友,而且看來兩家之間也都認識,心想以後應該抽時間去看看,有什麼能幫的,就幫上一把。

    正這麼想著,從廳外忽地跳進來一個小丫頭,垂髫年紀,頭上紮著兩個小辮,玲瓏可愛,一見關卓凡,就笑著朝他跑來。

    不用說,這個必是大哥和大嫂的孩子了。雖然這個嫂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但這時的女人嫁人早,生育也早,有個四五歲的女兒,倒也不算出奇。他在心裏歎了口氣,想:真是連一點機會都不留啊。正要開口,卻聽小女孩清脆地喊了一聲“三哥”,撲到他的懷裏來。

    三哥?原來不是嫂子的女兒,倒是自己的妹妹?關卓凡有點發蒙,心說我那個死鬼老爹真夠可以的,還留下這麼小一個妹妹給自己。

    嫂子卻說話了:“小芸!乖乖出去玩,姐姐有正事跟你三哥說呢。”

    怎麼又是姐姐了?關卓凡徹底蒙了,在腦子裏繞了好一會,才忽然想明白:這個小丫頭,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嫂子的妹妹。

    想通了這一點,不知怎的,心裏感覺到一陣輕鬆。

    *

    *

    關卓凡在西廂自己的房裏,用圖伯打來的井水,痛痛快快地大擦大抹了一番,換上一身幹淨的褂子,躺在炕上,舒服地透了一口氣。

    家裏的情況,大致弄明白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帶著一個幼妹,一個老管家圖伯,一個粗使丫鬟小福,再加上他自己,一共是五口人。他既然回來了,自然就是家裏的頂梁柱,現在的第一步目標,就是要把這五口人養活好。

    嫂子雖然沒跟他叫苦,但家裏的狀況不好,從剛才的飯菜上就能看出來——因為他回來了,才下狠心買一次肉,若不是窘迫無計,斷然不至於這樣。至於房子,或者是老爹留下來的,或者是大哥留下來的,而老爹和大哥過去是個什麼狀況,以後慢慢地總能弄清楚。

    目標有了,該怎麼實現呢?他一時沒有主意,於是換個思路,先回憶一下別的人穿越後,是怎麼發家致富的。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奇珍異寶來的,比如說鏡子啦,水晶啦,玻璃球啦,人工珍珠啦什麼的,隨便拿出幾個,就能換來金山銀山。自己呢?淨身出戶,光溜溜的連根毛也沒帶過來,這條路,走不通。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牛逼技能來的,理工男,科學帝,才一落地,就開始挖煤采礦煉鋼材,造機槍,造大炮,造坦克,造軍艦,就差把宇宙飛船也造出來了。自己呢?文科男一枚,電腦壞了隻有幹著急,換個燈泡都要計劃半天。這條路,也走不通。

    有的人穿越,是帶了一身本領來的,特種兵,大殺手,武林豪傑,不管穿越到哪個年代,都能大殺四方,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立萬揚名,是個人都得跪在他腳下。自己呢?雖然自覺刀馬的功夫也算嫻熟,但距離傳說中的高手高高手,隻怕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因此這條路,也不成。

    要不然就……抱大腿?選個史書上的牛逼人物,衝上去猛表忠心,從此成為一根腿毛,吃喝不愁。這聽上去,倒像是一條可行的路,然而戰亂年代,要抱準一個安穩的大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抱準了能不能抱得穩,抱穩了又會不會被意外的變故所擊倒,這些都是問題。要知道,雖然大腿是在史書上,但你可不在史書上,沒有什麼能保障你的前途或者生命,因此說,大腿有風險,想抱需謹慎。

    好在自己還有一項技能,是肯定可以在這個時代謀到一碗飯吃的。但是這個技能要不要用,什麼時候用,他還沒有想好。不過不急,反正還有後手——關卓凡知道,既然自己是旗人,那麼按例是每個月都有一份錢糧可領的。嫂子是孀居,每月也應當有一份撫恤錢可領。兩份加起來,供養五口人的吃喝,大約還是夠的。

    然而轉念一想,自己也覺得可笑,這不就是混吃等死麼?

    既然一時拿不定主意,幹脆先不去想了,自己包裹裏還有阿爾哈圖送的一錠銀子,回頭拿給嫂子,先花上一陣。剛才看了黃曆,今天是八月初八,離英法聯軍進城,還有二十天,不妨慢慢地琢磨。腦子一鬆,身體上的倦意就浮現,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沒睡多久,朦朧之中似乎聽到院子裏有人爭吵,心裏一動,跳下炕來,把門打開一線,向外望去。

    正在大聲說話的是個店老板模樣的中年人,身寬體胖,中氣十足。

    “關家嫂子,不是我信不過你,可這眼看就八月半了,你家欠的六筆米錢,怎麼也該還了吧?我們也是小本經營,一年三節,欠債還錢,不管在哪兒,都是這個道理不是?”

    “是是是,一向承您楊老板的情,沒有不還的道理。這不是說先還上一半嘛,還有一半,請您再展上半個月,等九月的例錢關下來了,就給您送去。”他嫂子在低聲下氣的求著情。

    楊老板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大聲說:“關白氏,我看你是個寡婦,讓著你,你倒跟我裝起可憐來了。”向站在旁邊,正拎著一塊肉發呆的小福一指,“肉是什麼價?米是什麼價?沒錢還債,倒有錢吃肉?”

    關白氏,自然是姓白,在姓氏前冠了夫姓。白氏一張俏臉漲得通紅,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把頭一揚,說道:“行,我家兩個月吃這一回肉,讓您抓住理了。您寬限一天,我明天去賣了……賣了……”

    “賣個屁!”楊老板陰陽怪氣地說:“你們家還有什麼可賣的?除非是你把自己賣到……”話沒說完,臉色忽然變了,剛才趾高氣揚的他,此刻卻變得有些訥訥的,身子也往下矮了矮。白氏正被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見他忽然這樣,不由順著他的眼光回首望去,隻見一名青年武官,穿一身簇新的犀牛補服,紅穗涼帽上綴著素金頂子,腳踩一雙快靴,大踏步地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叉開五指,一掌扇在楊老板臉上。

    “卓凡,你這是……”白氏看著關卓凡這一身官服,又驚又喜,又怕他手重把楊老板打壞了,連忙把他往回扯。

    楊老板隻道白氏一個寡婦可欺,再加上中秋節收賬天經地義,因此話撿難聽的說,怎麼也要逼她把錢還了,哪裏想得到這一鬧,鬧出個七品武官來。自己的話說得太陰損,理虧在先,被關卓凡這一掌打得跌在地上,掙紮著爬起來,弓著身子在一旁捂著臉,不敢吱聲。

    “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關卓凡漲紅了臉,指著楊老板說,“還是給自己留幾分餘地的好。不就是錢麼?圖伯,給他!”說罷,把銀子往圖伯手裏一放。

    圖伯覺得手一沉,拿起細看,隻見一根銀筋直通到頂,正是二十兩的足紋京錠,頓時腰直膽壯,托著銀子,湊到楊老板跟前,說道:“楊老板,您瞅瞅,我家少爺這銀子不假吧?一共欠您九百四十文製錢,折成銀子,六錢二分!這是二十兩,您受累,給找找吧。”

    楊老板卻不敢接了——幾百文銅板的事,弄出這麼大一錠銀子來,哪裏找的開?不敢看關卓凡,支吾半晌,只得苦著臉道:“這一點錢,值得甚麼,等到年下一塊算好了……關家嫂子,我是豬油蒙了心,您大人大量,想來也不會計較我。三少爺回來了,這真是大喜,大喜……”

    一邊口稱“大喜”,一邊扯了夥計,哈著腰退出去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11
第七章 秀色可餐的嫂子


    晚上這頓飯,便分外不同。白氏親自下廚炒了好幾個菜,又讓圖伯打了酒回來,冷落多時的四合院,變得熱鬧起來。往日裏,圖伯和小福都是與白氏一起在桌上吃飯,但今日多了關卓凡往桌邊一坐,他們便說什麼也不肯坐上來了,在旁邊匆匆吃完,卻又不願走,挨挨蹭蹭地站在廳門口,看不夠似的瞅著關卓凡那身官服。

    “圖伯,”關卓凡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唉,”圖伯忽然掉下淚來,“自從老爺不在了,咱們家就再也沒看見過這身衣裳了。”

    唔……關卓凡啞然。看來還是阿爾哈圖替自己想得周到,這身七品的官皮,雖然是武職,卻也能管不少用處。聽圖伯的口氣,自己的老爹生前也是個官,隻是大不到哪去罷了。

    “姐——”小芸吃完了自己碗裏的一份飯菜,盯著桌上,輕輕扯著白氏的衣袖,“我還要吃肉……”

    “別鬧,不是吃了嗎?”白氏哄著小芸,“乖乖出去玩,明天姐給你買麻糖吃。”

    “嫂子,你這是幹什麼!”關卓凡慌忙把小芸攬過來,用筷子夾了兩塊最大的肉,放在她的小碗裏,“慢慢吃,吃完了三哥再給你夾。”

    白氏眼圈一紅,把臉側了過去。

    “嫂子,”關卓凡看著小芸狼吞虎咽的樣子,鼻子也有些發酸,“家裏……這麼難?”

    白氏把心情平複下來,慢慢地說:“這幾個月跟洋人打仗,京裏人心浮動,什麼都貴了,四十文錢還買不上一升米。我的撫恤銀本來是每月一兩,現在跟別人家的錢糧一樣,都是減額發放,大家都罵肅大人,說他黑心眼子。”

    這個挨罵的肅大人,說的自然是肅順。他為鹹豐皇帝所寵信,是實際上的首輔,也就是宰相的身份。關卓凡讀清史的時候,對肅順還是佩服的,他敢於克扣旗人的錢糧,拿去支應前方打仗的兵士,這在關卓凡看來,原是正辦。旗人不耕不作,憑什麼每月白拿一份銀子呢?然而現在設身處地,看著家裏的慘狀,聽白氏這麼一說,對肅順不由得也有些痛恨起來,心中感慨:果然是屁股決定腦袋啊。

    他想了想,又問白氏:“不是還有我的那份兒嗎?”他知道按照清時的規矩,他算馬甲,每月應該有三兩的例牌銀子才對。加上軍中的餉銀,家裏怎麼也不至於難成這個樣子啊。

    “你……”白氏奇怪地看著他,默然不語,忽然展顏一笑,“嗨,怎麼淨說這個,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吃點。”說罷,提起酒壺,替他把空了的酒杯倒滿。

    關卓凡知道自己問岔了。看來他的那份錢糧,加上每月的軍餉,多半都是被自己信手揮霍了,不曾有一分交到白氏手裏。心下慚愧,尋思半晌,說道:“嫂子,那二十兩銀子,你收起來,給小芸換身衣裳穿。今後的日子,不用再擔心,一切有我。”

    白氏看著自己這個叔子,覺得他跟從前完全不一樣,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心中安慰極了,但還是搖了搖頭,說:“那不成,銀子你還是自己帶上。窮家富路,你在外麵,難保有用錢的時候……對了,你什麼時候走?”

    “我不走了。”

    “不走了?”白氏仿佛不敢相信,顫聲問道:“你不走了?”

    “不走了。”關卓凡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伸個懶腰,笑著說道:“我來養活這個家。”

    *

    *

    這些天,白氏臉上都是喜洋洋的,連著圖伯和小福,說話和做事的精氣神和原來都不一樣了。家裏多了關卓凡,還是個官身,讓這個家重新有了一個精神上的依靠,有了希望和奔頭,不再隻是苦哈哈地熬日子。連城外的戰火,也都不那麼放在心上了。

    關卓凡卻老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隻有三餐的時候才出來。每次小芸想找他去玩,都被白氏一把扯回來。

    “別去打擾你三哥!”她總是這樣警告自己的小妹,“他在做文章。”

    說他在做文章,那是抬舉關卓凡了。事實上,關卓凡是在做一樣很接近於寫文章的事——他在學寫字。

    這段時間,他旁敲側擊的,又多弄清楚了一些家裏的事情。老爹算是個“五品京堂”,在光祿寺任個閑職,四年前去世了。大哥叫關卓英,憑朝廷的恩蔭,有了個監生的身份,然而身體一直不好,又染上了一樁惡習:抽鴉片,兩年多前也去世了。白氏嫁過來不到三個月就孀居,沒過多久,娘家的人又盡數死在太平軍手裏,隻有一個幼妹被鄰人帶著逃了出來。

    至於關卓凡的“本身”,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曾經讀過一陣書,沒讀出什麼名堂,後來還是靠了幾年前家裏跟勝保夫人攀上的“瓜蔓親”,認了勝保做“四叔”,才在驍騎營裏補上了一個名字。他的那門“親事”,是他還小的時候,老爹跟一位好友,都察院一位姓冉的都事之間,半真半假的玩笑之言,後來那位冉都事外放貴陽府的通判,跟著便是洪楊亂起,音訊全無了,當不得真的。

    關卓凡現在要做的,是把“自己”學過的文化知識撿起來,尤其是寫字,這對他的未來,甚有關係。

    作為一個曆史係的研究生,他對古文和繁體字並不陌生,閱讀和斷句都沒有絲毫問題,甚至還能作上幾首五絕和七律,大家常誇他“淫得一手好濕”。然而當他操起毛筆的時候,問題就來了。寫字的動作,屬於“身體記憶”,倒是純熟得很,沒有滯礙,但是寫出來的繁體字,卻往往缺筆短劃,似是而非。這是簡體字改革的訓練成果,他也無可奈何,隻能發狠下苦功夫,一定要把這關過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八月二十六,關卓凡算了算日子,一大早就把家裏人都喊到正廳裏來。

    “三天以後,洋兵會進城。”他看著大家,“有幾樣事,要交待一聲。”

    這一下晴天霹靂,圖伯和小福都嚇得目瞪口呆,倒是白氏還鎮靜些,她知道關卓凡既然這麼說,一定已經有了打算,因此隻是點了點頭,靜靜地等著他交待事情。出奇的是,沒有人問他怎麼會如此肯定,仿佛大家都認為,三少爺知道這件事,是天經地義的。

    關卓凡有點小鬱悶,他原來準備好的一套“掐指一算”之類的說辭,竟然沒用上。他看了看白氏,她依然嫻靜的樣子讓他很佩服,心想:我這個如花似玉的嫂子,還真是有點道道。清了清嗓子,一件一件地交待。

    “家裏要備齊一個月的米麵青菜。”這是第一件。

    “三天以後,不許再出門,實在有事要出去,隻許圖伯一個人去。”這是第二件。他看看小福,又加一句:“你要是敢出去看新鮮,當心洋鬼子把你抓去做壓寨夫人。”

    小福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圖伯給我弄幾塊木頭回來,”他拿手比劃了尺寸,“再買點白色的桐漆。”這是第三件。

    “還有,我今天說的話,任誰也不許說出去。不然……”他臉色鄭重地叮囑,在空中虛劈一掌,“這可是殺頭的罪!”

    等到圖伯和小福都去了,他轉向白氏,要說句特別的話。

    “額……嫂子,”他斟酌著用詞,“到時候,你這身衣裳……換換,還有你的臉……”他做了個擦臉的動作。

    白氏一臉的不明白,疑惑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關卓凡急了,實話脫口而出:“你生得太好看,當心洋鬼子就地拿你當了壓寨夫人!”

    白氏的臉騰的一下羞得通紅,垂下頭,雙手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襟,一語不發。

    關卓凡知道她聽明白了,看她的樣子,心中好笑:你把衣服揪那麼緊幹什麼,又不是我要拿你當壓寨夫人……

    唔……壓寨夫人?

    他看著面前秀色可餐的嫂子,心裏忽然覺得一陣燥熱。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14
第八章 別碰我家的女人



    米買回來了,麵買回來了,豆幹,醃菜,鹵或熏的各種肉,都買回來了,把小廚房堆得滿滿。白氏和圖伯小福,臉上的神色一天比一天緊張,只有小芸,仍然漫不在乎的嘻鬧。

    關卓凡卻一直在對付那幾塊木頭,又鋸又刨,又是塗漆,忙了兩天,終於勉勉強強地做成了一個簡單而又奇怪的東西。

    “三少爺做的是什麼?”白氏不認得,偷偷問圖伯。圖伯搖搖頭,他活了幾十年,還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

    第三天,關卓凡便招呼圖伯,兩個人一起把這玩意兒掛到了小院子正對大門的牆上。

    那是一個白色的十字架。

    白氏終於忍不住了,看著十字架,怯怯地問:“卓凡,這是幹什麼用的啊?”

    關卓凡歎了口氣:“辟邪。”

    到了八月二十九這一天,從清早開始,關卓凡的心情便一點一點的變壞。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頭。然而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並不能讓他與外界隔絕開來,當英法聯軍攻城的炮聲響起來時,他還是清楚的聽見了。

    法軍攻城北,英軍攻城南,僧格林沁在德勝門還要打一小仗,不過這已經無關大局了。我的首都注定要在今天下午,淪陷在外國兵的手裏。而五天之後……

    五天之後,他們就要放火燒園子了。

    圓明園。

    *

    *

    整整一天,關卓凡都覺得心頭煩悶。吃午飯的時候,白氏在門外輕輕喊了他兩次,他只裝作沒聽見。到了晚上,槍炮聲稀落下去了,隻是偶爾才能聽到一兩聲冷槍。他心情平複了些,走出屋子,跟大家一起吃了晚飯。

    “我教你們一個手勢,”他向大家比劃了一個十字架的手勢,額頭,胸口,左肩,右肩,“要是遇見洋兵,或者可以救急。”

    大家都誠惶誠恐地跟著他學,動作認真而滑稽。

    他看了看白氏。她已經換過了一身粗布衣裳,臉上也擦了灶灰,額頭上一塊,左臉一塊,右臉一塊,每一塊都是圓圓的,塗抹得很均勻——我說姐姐,你是在擦胭脂麼?

    老天,讓這幫鬼子趕快滾蛋吧——白天那種煩悶的心情又回到身上。他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天已經黑了,沒過多久,忽然聽見隔壁院子傳來一陣打門的聲音,接著便是大人的驚呼聲和孩子的哭聲,還夾雜著聽不懂的怒喝聲。

    他坐起身來,心裏一緊:英國鬼子來搶東西了。過了一會,聽見噗通一聲,仿佛院子裏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豎起耳朵再聽,卻又聽不見什麼了。剛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見對面傳來一聲女人的低呼,跟著像是被捂住了嘴,聲音攸的中斷了。

    白氏!

    關卓凡隻覺渾身的熱血忽地湧上了頭,抽出馬刀,飛也似的衝出房間,跑到東廂白氏的房門口,一腳踹開了虛掩的門。在幽幽的燭光下,赫然見到一名紅衣白褲的英國兵把白氏逼在炕角,一隻手捂著她的嘴,一隻手試圖撕扯她的衣服。看見有人闖進來,英國兵慌忙跳起身來,伸手去抓倚靠在炕邊,上了刺刀的步槍。

    臉上是一部大胡子,頭上纏著厚厚的白布。

    我草你媽的印度阿三!關卓凡一刀揮出,就在印度兵剛剛抓起步槍的時候,鋒利的馬刀將他的右手齊碗斬斷,哐啷一聲,步槍連著一隻黝黑的手,掉落在地上。印度兵慘叫一聲,仰麵跌倒在地。

    老子送佛送到西!關卓凡撲上去,跨坐在印度兵身上,倒轉馬刀,刀尖向下,朝印度兵的胸口紮了下去,惡狠狠地低聲罵道:“法克!”

    印度兵用左手勉力托住關卓凡握刀的右手,眼睛亂眨,不明白為什麼會在這裏聽到這句熟悉的“國罵”,用不熟練的英語慌亂地哀求道:“NO法克,NO法克……”

    “法克!”關卓凡手上加力。

    “NO法克,NO法克……”

    “噗!”一把剪刀,狠狠紮進了印度兵的脖子,他左手一軟,頓時被馬刀透胸而入,刺穿了的心髒,哼也沒哼,身子一挺,死了。

    關卓凡喘了口氣,驚奇地回頭望去,只見白氏手裏握著還在滴血的剪刀,胸膛起伏,渾身顫抖地望著死去的印度兵。

    我就說這個嫂子有些道道,果然沒看錯——他猜得到,白氏手裏的剪刀,必是放在枕頭底下,以備不時之需的。他站起身,輕聲說了句:“嫂子,沒事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接過剪刀扔在地上,這才敢試探著扶住她的肩膀。白氏的身子抖得愈發厲害,忽然撲在他的懷裏,嚶嚶地哭了起來。

    雖然看她衣衫還是整整齊齊,應該沒吃什麼虧,但怕就怕她想不開。關卓凡連忙緊緊抱住她,拍著她的後背,溫聲說道:“沒事了,咱什麼虧也沒吃,就要了他的狗命。嫂子,你可不許想不開啊。”

    白氏抽抽嗒嗒地說:“他把我抱太緊了,我都騰不出手來……”關卓凡心裏一虛,心道:抱得太緊,這不會是在說我吧?連忙把抱著她的雙手放鬆了些。

    “我都騰不出手來,使你教給我的那個咒……”白氏說完,覺得既窩囊又委屈,又哭了起來。

    什麼咒?關卓凡迷茫了,轉念一想才明白,她說的是那個劃十字的手勢。暗暗好笑,卻見丫鬟小福牽了小芸,正站在門口嚇得目瞪口呆,圖伯聽見聲響,也提著燈籠從前院趕了過來。

    白氏剛才是受驚過度,下意識的撲在關卓凡的懷裏,現在見到圖伯小福和妹妹都來了,忽然醒悟,自己跟小叔子抱在一起,這算怎麼回事?頓時大羞,把關卓凡一推,從他懷裏掙了出來。

    又不是我主動的……關卓凡覺得自己背了個黑鍋。看白氏不像會再去尋短見的樣子,鬆了口氣,心說這黑鍋背就背了吧。先做個手勢讓小福把小芸帶回房間,又招手叫過圖伯,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提了刀,接過圖伯手裏的燈籠,走到院子裏。

    英軍裏有印度兵,他並不感到奇怪,兩次鴉片戰爭和後來的八國聯軍裏,都有相當數量的印度人。奇怪的是,這個死掉的印度阿三,是從哪裏跑進來的?他走到院牆下,打量了一番,很快就明白了,這家夥是跟同伴在隔壁搶劫財物,臨時起意,不知踩著什麼翻過牆來,想吃獨食。剛才那一聲重物落地,想必就是他跳下院牆的聲音了。

    就在這時,從隔壁的院子裏,傳來幾聲嘰裏咕嚕的呼喊。他知道這是那個死鬼印度兵的同伴在找他了,當下把身子緊緊貼在院牆上,仔細聽去,大概是兩個人。那兩名印度兵沒找到人,互相嘀咕了幾句,急急出了門,朝巷口跑去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17:17
第九章 人無橫財不富



    “操他娘的洋鬼子!”從隔壁傳來了壓低了聲音的大罵,過了片刻,院門咣當一聲關上了。關卓凡默然,心想誰讓你們家大門修得最氣派呢?不知這一回被搶走了多少東西。

    回過身,見白氏帶著小福,正在用水擦洗屋內的血跡,圖伯已經把印度兵的屍首拖到旁邊,開始在院牆下挖坑了,旁邊雜亂的堆著印度兵的步槍,子彈袋,火藥袋和兩個包裹。關卓凡穿越前的研究方向是世界史,很清楚這種前膛槍在歐洲已經處於被淘汰的邊緣,不會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什麼幫助,於是隻拎起兩個包裹回到西廂房,把刀上的血細細地擦幹淨了,又換了一身幹淨的袍褂,坐在炕邊思索著。

    作為一個七品武官,今天是他第一次殺人。八裏橋之戰給他帶來的改變確實很大,當他麵對那個印度兵的時候,並沒有產生任何的膽怯和猶豫,而幹掉這個印度阿三,也沒有讓他感覺到絲毫的負疚和不安。

    活該!他心想。印度人自己的國家被英國佬占據,居然還幫著主子欺負到天朝頭上來了,可見是死有餘辜。至於包裹裏的東西,自然是老實不客氣的笑納了。

    他先打開小的一個包裹,隻見裏麵有兩塊粗糙的茶磚,一盒鼻煙,幾塊不知是牛肉還是馬肉製成的肉幹,一把小刀,一些散碎銀兩,最亮眼的,是十幾枚黃燦燦的金幣。

    金鎊!關卓凡抓起一枚,就著油燈的光亮看去,果然見金幣的背麵浮印著維多利亞女王的頭像。他算了算,這十幾枚金鎊,在十九世紀的英國,是足夠一個中等之家生活一年的。看來這個阿三還真是聚斂了一筆小小的財富啊,可惜白白便宜我了,老子連謝字都不用說一個。

    他將金幣推在一旁,先把那堆散碎銀子掃進腰間的荷包,大概有個七八兩的樣子。再拿過那個大一些的包裹,剛一打開,便覺一陣銀光耀眼,細細一看,不由呆住了。包裹底下,是二十幾個雪白的銀稞子,上麵是兩錠黃金,還鋪著些細軟首飾,單看那個祖母綠的戒子,就知價值不菲。這一份東西,算下來怕要值個兩三千銀子!

    然而這個印度阿三哪裏來的這許多錢財?他楞了一會,忽然想明白了,這是剛剛才從隔壁搶來的。

    隔壁遭搶的一家,正是他第一天來到壽比胡同時,敲錯了門的那家。他聽圖伯說過,隔壁的主人姓周,是個戶部的郎中,家境富裕,很有幾個錢。

    可是有錢歸有錢,沒想到有錢到這個地步。關卓凡心想,房屋田產不算,有沒有深埋在地下的財寶也不算,單是被印度兵所掠走的浮財,分到這個死鬼阿三包裏的,就有這麼多,實在是有點嚇人。戶部郎中,一個五品司官,不靠貪賄,哪裏來這麼多錢?清朝官員的腐敗,原來隻是在書中見過,這回算是見到活生生的例子了。

    感慨了一會,還是把包裹重新包好,打了個結,準備等到明天天亮,將包裹還給周家。印度兵的錢,他拿的心安理得,而這個包裹,怎麼說也是鄰居的財物,如果要匿下這筆“不義之財”,靠這個錢來養家,他心裏過不去自己那一關。

    盤算妥當,便將炕上的東西一股腦都先收進櫃子裏去。才合上櫃門,就聽到外麵又傳來喧嘩之聲。這次跟剛才不一樣,胡同內人聲嘈雜,不斷響起拍門聲,過了一會,聲音漸漸向自己家的方向移動過來,外間的院門,被粗暴的砸響了。

    *

    *

    這種時候,敢於在城內橫衝直撞的,當然隻有洋兵。而城南是英軍的防區,一家家敲門過來,不問可知,是在搜尋那名失蹤的印度士兵了。

    白氏的屋子,血跡還沒有洗淨,圖伯的坑也還沒有挖好,印度阿三的屍體,還擺在內院的牆下,隻要英國人進來掃上一眼,那一切就不用再說,他的穿越之旅和他的生命,就到此結束了。

    關卓凡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戴上一頂小帽,走出房門,招呼圖伯提著燈籠跟著自己來到外院,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倒也象個少爺模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鎮定下來,示意圖伯打開了院門。

    門一開,立刻闖進來四名持槍的英軍士兵,跟著走進來一名軍官,後面再是四名士兵,而門外仍有手持火把的士兵在向內注視。那名軍官一進門,看也不看關卓凡和圖伯,二話不說,舉起手就要下達命令,忽然微微一愣,眼光落在了牆上那個白色的十字架上。他轉過眼光,狐疑地打量著站在當中的關卓凡。

    關卓凡知道,那名軍官的手只要一擺,士兵就會立刻衝進內院。現在,他只能把最後的希望賭在他所說的話上了。

    “隊長閣下,很高興你們的光臨。”他恭敬而親熱地說。

    他說的是英語,是他苦練過的並且自以為很標準的倫敦音。曾經用來在博物館那間小商店內忽悠外國遊客的技能,現在要用來忽悠一百多年前的洋兵了。

    軍官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放下了手,說道:“你會說英語,你們家是教民?”

    “當然。”關卓凡劃了個十字,“以聖父,聖子,及聖神之名,阿門。”

    他非常意外地看見,他的老管家,圖伯,也在旁邊哆哆嗦嗦的重複著劃十字的手勢。額頭,胸口,左肩,右肩,簡直標準極了,可以想像老頭曾偷偷地練習過多少次這個“咒語”。

    “阿門。”英國軍官也劃了個十字,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還有疑問麼?當他看見旁邊這個皺巴巴的老頭子也在虔誠的畫著十字的時候,他確定無疑地相信,上帝的光輝早已照進了這戶中國家庭。

    “我們隻是在搜尋一個離隊的士兵。”軍官將手向後一擺,那些在十字架下也紛紛劃了十字的士兵,便退出了院子,“很抱歉,打擾了你們的休息。”

    “哦,願他得到主的庇佑。”關卓凡謙卑地躬了躬身,心說:他當然得到了主的庇佑,此刻不是正在天堂裏享福麼?

    那軍官點點頭,回身向外走去。

    關卓凡知道,他這一走,必然還要整個胡同地挨家挨戶搜查,雞飛狗跳不說,萬一再碰上有姿色的女眷,弄出慘劇也未可知。心中有了一個主意,走到門口,大著膽子叫住了那名軍官:“隊長閣下!”

    “嗯?”

    “你說的那名士兵,是不是胡子很多——”關卓凡用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並且用白色的布把自己的腦袋包起來?”

    “對!”英國軍官走了回來,“你曾經看到過他?”

    “是的,我看見他從我的鄰居家裏出來,很匆忙地跑出巷子外面去了。”關卓凡指了指胡同口。

    “FUCK_Him!”軍官破口大罵。

    關卓凡仍是一臉謙恭的表情,心裏卻說道:對對,操他,操他。

    “謝謝你,省去了我們很多麻煩。”軍官擺了擺手,“列隊!我們走。”帶著他的士兵,朝胡同口走去。

    然而,就在關卓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準備關門的時候,那名軍官忽然停住了腳步,跟著轉身走回來了。

    “是非只因多開口!”關卓凡不知道那軍官發現了什麼破綻,在心裏叫苦不迭。可是事已至此,唯有硬著頭皮等他發難了。

    英國軍官走到他麵前,面無表情地又把他打量了一番,嘴角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

    “你的英語很好,雖然說話的方式有點奇怪。”他緊緊盯著關卓凡,“你說你是教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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