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5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11
第十六章 元芳,你怎麼看?

    攬山,北圻前線指揮部。

    姜德完成了整個北寧戰役的部署之後,將自己的“北圻前線指揮部”,搬出了北寧城,搬到了攬山——就是說,同戰役預備隊待在一起。

    原因有三:

    第一,姜德既是北圻前線的總指揮,也是北寧戰役的總指揮,“北圻前線指揮部”和“北寧戰役指揮部”是二而為一的,指揮部搬到攬山,距扶朗、桂陽、慈山前線更近,軍情傳遞,所費時間更短,則做出反應、調整部署,就更加迅捷了。

    第二,向全軍清晰傳達“守城必守野,守野即守城”的概念。

    第三,同時,主帥離開堅城,靠攏前線,對於士氣,也是一個重大的鼓舞。

    當然,如此一來,指揮部距湧球和金英的距離就遠了。

    不過,在扶朗失守之前,湧球不會成為“前線”;而金英,經已確定,在這場戰役中,沒有成為“前線”的可能了。

    情報顯示,法軍投入北寧戰役的兵力,除炮兵之外,一共四個基幹步兵團——第三十五團、第四十七團、第五十一團、第五十九團,也就是說,法國人將整個“遠東第一軍第一師”都投入了北寧戰役,而將混合步兵團和混合騎兵團留在了升龍。

    其中,第三十五團、第五十九團走水路;第四十七團、第五十一團走陸路——剛剛好一分為二,“水陸並進”。

    走陸路的第四十七團、第五十一團渡過紅河之後,沒有北上,而是沿新河南岸一路東進。

    北寧在升龍東北,金英在北寧正西,於升龍,算是“東北偏北”,如果法軍欲因金英而攻北寧——即由西而東進攻北寧,必須折而北上。

    “腦殘”的局面,並沒有出現。

    這是意料中事;令姜德略感意外的是,法國人為什麼將混合步兵團留在了升龍?

    將混合騎兵團留在升龍,是可以理解的,北寧的地理,“兩河相夾”兼“三江交匯”,水網縱橫,現在雖然還沒有正式進入雨季,但部分道路已經開始變得泥濘,並不合適大規模騎兵馳騁。

    當然,進入雨季之後,更加不適合“大規模騎兵馳騁”。

    也不曉得,法國人為什麼會派了整整一個騎兵團過越南來?

    好吧,不說什麼混合騎兵團了,說回他的混合步兵團。

    這個混合步兵團,什麼“祖阿夫營”、“獵兵營”、“土爾科營”、“外籍兵團營”……不都是很厲害、很能打的嗎?僅僅拿來看家護院?不有些……浪費材料了嗎?

    若說法軍輕視我軍,不屑於打出他的王牌,似乎也不像——整個“遠東第一軍第一師”都壓了上來,佔了他的總兵力的大半了。

    北圻戰役是法軍進入北圻之後的實打實的第一戰,不容有失,說不重視是不可能的。

    或者,法國人以為,北圻戰役,以陣地戰、攻堅戰為主,他的那堆“祖阿夫營”、“獵兵營”、“土爾科營”、“外籍兵團營”……未必能盡展所長?

    參謀部不是說過,“祖阿夫營”、“獵兵營”什麼的,有點兒像咱們的“特種合成營”嘛!

    也有情報顯示,法“混合步兵團”的團長,叫做熱雷米的,同那個“遠東第一軍第一師”的師長,叫做莫雷爾的,彼此似乎不甚對付,這一回,這兩支部隊沒有共同行動,同這個“不甚對付”,有沒有什麼關係?

    若有,就妙啦。

    不過,僅僅“疑似”,並無實錘。

    好吧,無論如何,這個混合步兵團不參加北圻戰役,對於俺來說,不是一件壞事兒——不然的話,只要“祖阿夫營”、“獵兵營”有俺們“特種合成營”八成的戰力,老子就很頭疼了。

    氣壓很低,天氣悶熱,可是,沒有人說得清,這個雨,下的起來?下不起來?畢竟,還要小半個月,越南才算真正進入雨季。

    姜德一邊兒盯著地圖,一邊兒將領口的第二粒扣子也解了開來,然後,抓起桌子上的涼盔,當做扇子,“呼呼”的扇著。

    入越的軒軍,小平頂軍帽之外,都統一配發了涼盔。

    涼盔這個玩意兒,在越南這種熱帶季風性氣候地區,除了可對頭部提供一定的保護之外,還可遮陽、擋雨,用處很大;涼盔上的可拆卸的頸簾,則將防曬部位擴大到後頸和兩頰,同時,還可在一定程度上防止蚊蟲叮咬,因此,一經下發,便立即受到了軍官士兵們的一致歡迎。

    涼盔的式樣,頗為駁雜,並不統一,若以製作材質區分,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木髓盔,籐條盔,以及被士兵們戲稱為“銅盆帽”的椰殼盔。

    木髓盔式樣最為漂亮,不過,數量較少,只配發軍官。

    所謂“木髓”,就是樹芯最中間的部分,不過,並不是什麼樹木的樹芯都適製作木髓盔——必須即軟、且韌才行。

    製作木髓盔的最佳材質,是印度一種叫做“索拉”的樹木,印度之外,別無分號;而大批量向英國人訂購這種木髓盔,成本既高,又過於引人矚目,可能提前暴露我相關戰略目的,因此,軒軍只進口了少許的“索拉”木髓盔,主要配給中高級軍官。

    籐條盔,最為輕便,也最為通風透氣,不過,材質雖然尋常,製作工藝卻頗複雜,因此,數量也不算多。

    數量雖多的是椰殼盔,即用椰殼製作的涼盔。

    椰子這樣東西,越南遍地皆是,椰殼盔的製作成本最低,數量因而最大,而其防護效果,不論是防撞擊還是防曬,都不在木髓盔之下,較之木髓盔,還更加的輕便,因此,非但士兵們喜歡,不少軍官,若木髓盔、椰殼盔只能二擇其一的話,也寧肯選擇後者。

    姜德就是如此——目下,他拿在手中做扇子用的,就是一個椰殼盔。

    姜德一邊“扇扇子”,一邊在心裡說:我曉得有人對我有份“督辦桂、越軍務”不滿,可是,這個欽差大人,換了“有人”來做,嘿嘿,別的不說,就說越南這個天氣,受不受得了啊?

    “有人”是極其講究儀表的,斷不肯像自己現在這樣,“扇扇子”、解扣子,而越南還根本沒到真正熱的時候,“有人”打小兒長在北方,來越南,萬一熱過了頭兒,中了暑,可咋辦涅?

    就在這時,指揮所外,馬蹄聲由遠而近,疾馳而至。

    騎手跳下馬來,身上的藍軍裝已經被汗水濕透了;馬兒口鼻呼哧呼哧的噴著大氣,也是渾身上下,汗水淋漓,四條馬腿上的泥點,已經被汗水泡成了泥漿。

    來者是負責新河一帶的敵情的偵察兵,他報告了這樣一個消息:

    法軍正在嘉林渡口搭建浮橋。

    姜德目光不由微微一跳,“嘉林?”

    前文說過,嘉林在北寧西南偏南方向,法軍如果在嘉林渡河,那麼,其陸路主攻方向,就是慈山,而不是姜德原先判斷的桂陽。

    慈山在北寧正南,桂陽在北寧東南,如果法陸路主攻方向是桂陽的話,應該在左河渡過新河——左河位於北寧東南。

    難道我所料不確?

    姜德沉吟片刻,轉向自己的高級作戰參謀,“元方,你怎麼看?”

    軒軍在軍團一級設參謀長,級別為副師級;軍團之下,師一級暫時不設參謀長,只設“高級作戰參謀”,級別為副團級;團一級設“作戰參謀”,級別為副營級。

    師部“高級作戰參謀”之外、團部“作戰參謀”之外,還設普通參謀,級別在前二者之下。

    哦,對了,施羅德的級別,已經提為正師級,此曰“高配”。

    第四師的高級作戰參謀姓吳,大號一個矩字,字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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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城南馬隊今猶在

    “師長,”吳矩說道,“我以為,不排除敵人是在佯動,製造在嘉林渡河的假象,將我軍兵力,由東南向正南方向吸引,攪亂我之既定部署。”

    “就是說,”姜德說道,“法國人還是要在左河過河?其陸路主攻方向,還是桂陽?”

    吳矩點點頭,“是的。”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等第二梯次的偵查報告吧!”

    軒軍的對敵偵查,實行“梯次”制度,即對同一個地點的敵情,做持續的偵查,過一段時間,向指揮部發送一次報告,以確保指揮部能夠對敵情的變化有一個完整的瞭解,不至於為初始的假象所迷惑。

    原則上,同一個地點的敵情報告,不能少於三個“梯次”,即,要向同一個地點,派三個以上的偵察兵。

    兩個小時之後,第二“梯次”的偵查報告到了:

    法軍開始渡河。

    指揮部內,面面相覷,連吳矩也有些動搖了:

    咱們要調整部署嗎?

    姜德卻很從容,“不必著急!還得看過河的法軍到底是多少?——如果數量不多的話,依舊算是‘佯動’!”

    頓一頓,“即便他兩個團都過了河——慈山的兵力雖不算厚,不過,亦非旦夕可下!無論如何,咱們是趕得及調整部署的!”

    “是!”吳矩說道,“如果法國人真的在嘉林過新河——”

    頓一頓,“慈山當然比桂陽難打!法國人以慈山為陸路主攻方向,對於咱們,其實是一件好事兒!”

    “不錯!等第三梯次的偵查報告吧!”

    姜德表面上雖然從容,但一顆心還是懸了起來。

    如果法軍真的在嘉林渡河,第三梯次偵查報告到的時候,其大部應該已經過了河;慈山固然非“旦夕可下”,可是,調整部署,亦非“旦夕”可以完成!而嘉林距慈山很近,在自己的調整部署完成之前,法軍必然已經開始猛攻慈山了!

    慈山兵力不厚,所恃者,只是相對有利的地勢,而所謂“相對有利”,是說並非真正險要——平原、水網地區,只有坡度平緩的丘陵,不可能有什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不過比北圻其他的地方,稍稍的高一點罷了!

    萬一慈山有失,整個戰局,就很被動了!

    但是,在敵情不明的情形下,他又不能對既定的部署做任何調整。

    這個情況幾乎是無解的:北寧地區的防守,面大點多,很有些八面漏風的意思,而兵力又頗有限。

    那種“任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的運動戰戰法,於北圻戰役是不適用的,因為,你固然有可能集中兵力,在運動中截擊敵軍的陸路進攻,但卻無法在運動中截擊敵軍的水路進攻——六頭江沿岸,扶朗也好,湧球也好,都只能固守。

    還有,集中兵力截擊敵人的陸路進攻,抵禦敵人水路進攻的兵力,就必然不足了。

    慈山若失,接下來的戰事,大約就只能“翻底牌”了——將所有的克虜伯炮、加特林機關槍,統統擺了出來。

    忐忑煎熬中,第三“梯次”的偵查報告終於到了:

    在嘉林渡過新河的法軍,大約一個營,其餘大部,沿新河南岸向東疾馳。

    指揮部內,人人大鬆了一口氣,姜德則不由自主的罵了一句,“操他法國佬的奶奶!——總還算聽話!”

    幾個參謀,都笑了起來。

    “不過,師長,”吳矩說道,“到底還是過了一個營過來,這個——”

    “你說的是!”姜德點點頭,“這一個營,法國人不只是拿來‘佯動’的!”

    頓一頓,“這一個營,遊蕩在慈山、桂陽之間,討人的厭很——咱們又沒有多餘的兵力去照應他!”

    “是,”吳矩說道,“一個營的兵力,當然不足以直接進攻慈山,不過,卻可以牽制慈山對桂陽的增援!”

    頓一頓,“另外,在法軍主力進攻桂陽的時候,這一個營,可以拿來保護其側翼——即左翼,不受我之威脅。”

    “嗯!”姜德說道,“看來,法軍裡頭,還是有會用兵的!”

    頓一頓,“好吧,將這個營的法軍盯緊了!不過,也不要過於在意他——不能被區區一個營牽著鼻子走!反正,咱們本來也沒有打算拿慈山的兵去增援桂陽——除非,扶朗、桂陽,同時告急!”

    吳矩心想,也不能百分百排除這個可能性——法軍這一手,“佯動”之外,就是衝著這個可能性來的吧?

    不過,這個話,沒有說出來。

    “算一算時間——”姜德一邊兒盯著地圖,一邊兒急速的轉著念頭,“今天入夜之前,法國人就可以在左河渡過新河了——”

    頓一頓,“他們當然不可能在夜間發動進攻,那麼,明天早上,不是八點,就是九點,法國人就將大舉進攻了!”

    再一頓,“而且,一定是水、陸兩路,同時進攻!——算一算時間,扶朗那邊兒,也正正好是這個點兒!”

    “是!”

    “通知扶朗、桂陽方面,打醒十二分精神!”

    “是!”

    *

    *

    扶朗,軒軍第四師第十四團駐地。

    整一個晚上,趙南北翻來覆去的,死活沒有睡著。

    大夥兒都在說,明天一早就要接仗;晚飯之後,連裡做了戰前動員,連長雖然沒說出“明天一早”四個字,可趙南北估摸著,八九不離十了!

    興奮和恐懼同時攫住了他,黑暗之中,一閉上眼睛,腦子就開始翻騰,一會兒,師長親手替自己掛上了“紅帶子”,萬眾歡呼,衣錦還鄉;一會兒,“還鄉”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女人們撲了上來,嚎啕大哭,可是,自己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女人們……

    嗯,除了娘、嫂子,還有……鄰居家的喜妮子,以及……隔村的那個香芹?

    想像的太逼真了,淚水奪眶而出。

    趙南北趕緊咬住了毯子——如果叫人發覺了,以為自己貪生怕死,這個臉,可就丟的大發了!

    帳篷裡,整夜翻燒餅的,並不止趙南北一個人,除了班長老馬,似乎沒有第二個人把這個覺睡好了的。

    畢竟,除了老馬,整個班,沒有第二個人真正上過戰場。

    而老馬,雖然輕輕的扯著酣,可是,趙南北還是有些懷疑,他是不是真正睡好了?——老馬的呼嚕聲,明顯沒有平時那麼響亮。

    老馬……嘿,那可是個人物!

    老馬本不是第四師的人,他是第四師進入越南之前,從第一師調過來的——這是極罕有的事情,一個幹部,由一支部隊調到另一支部隊,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班長不算什麼幹部啊?還從來沒見過,從兄弟師專門調個人過來做班長的?

    不過,打見第一面開始,包括趙南北在內,整個三班,就沒有一個人不服氣老馬的。

    老馬的“老”,是真老——鬍子拉碴的,而且,裡頭還有許多白碴子,單看模樣,說不清他多大年紀,四十?四十五?就說五十,大約也有人信。

    軒軍是一支年輕的部隊,不要說普通士兵,就是高級軍官——包括她的最高統帥在內,年紀都不大,趙南北還從來沒在一線戰鬥部隊裡見過老馬這麼大年紀的……班長。

    大夥兒服氣老馬,不是因為他的“老”,而是因為他的……呃,派頭。

    或者,用個新詞兒,叫做“氣場”。

    老馬的派頭——或者說“氣場”,並不是“端著”,而是——嗯,用小老頭的話說,叫做“不怒自威”。

    一看見這個人,你就會覺得,這個人“有料”,十有八九,有過一堆很厲害的經歷,雖然,你說不清是些什麼“料”?更加不曉得,他的“很厲害的經歷”,都是些什麼?

    哦,對了,“小老頭”並不老,他名叫李全,只是因為頭生的小,像個棗核似的,大夥兒就喊他“李小頭”,喊著喊著,“李小頭”變成了“小李頭”,再喊著喊著,“小李頭”就變成了“小老頭”。

    “小老頭”是趙南北最好的朋友,目下,就睡在他的左手邊。

    老馬真正把大夥兒震住了的,是在一次洗澡的時候。

    一脫了衣服,大夥兒一看,咦,別看老馬鬍子、頭髮都花白了,卻是一身的腱子肉呢!

    當然,這不算什麼。

    可是,他胸腹之上,那十幾處坑坑窪窪的傷痕呢?

    這就不得了了!

    大夥兒都看的出來,這些疤,或者是傷於子彈,或者是傷於炮彈彈片——總之,都是火器傷!

    而且,這些傷,從疤痕的形狀來說,不可能都是在一次戰鬥中受的傷。

    而且,所有的傷口,都在身子前邊兒;後背上,乾乾淨淨的,一個疤也沒有!

    不得了!不得了!

    這得打過多少仗啊!而且,得往前衝的多猛啊!

    可是——

    大夥兒都有一個相同的疑問:這麼大的年紀,打了這麼多的仗,又這麼勇猛,怎麼會只做到一個班長呢?

    不久之後,趙南北又發現了老馬的一個“秘密”——老馬的“虎牌”,跟我們的不一樣!

    老馬的“虎牌”——嘿,居然是軒軍的第一批“虎牌”!

    趙南北接受過“軍史教育”,曉得軒軍的第一批“虎牌”,是在奇克莫加戰役之後、查塔努加戰役之前做好的——就是說,老馬不但打過美國的南逆,而且,一定是在去美國之前就加入了軒軍!

    十有八九,還打過長毛呢!

    哎喲我的個天爺哎!

    趙南北更加困惑了:這樣的資歷,作戰又如此勇猛,怎麼會到了今天,還只是一個班長呢?

    他把自己的這個疑惑,悄悄的跟李全說了。

    “小老頭”頭小,眼睛卻不算小,一瞪了起來,因為頭小,眼睛顯得更大了:

    “你也太后知後覺了!——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

    “知道什麼呀?”

    “打南逆、打長毛算什麼?”“小老頭”微微的抽著鼻子,“你曉不曉得,老馬是什麼出身?”

    “出身?什麼出身啊?”

    “城南馬隊!”

    一時之間,趙南北沒有反應過來“城南馬隊”意味著什麼;待他終於反應過來了,不由就瞠目結舌了。

    “城南……馬隊?”

    “對!”李全斬釘截鐵的,“城南馬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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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進入陣地!

    城南馬隊——

    對於普通軒軍士兵來說,那是多麼傳奇的一個存在啊!

    “老馬是咱們王爺從北京帶到上海那一批裡頭的——

    頓一頓,李全繼續說道,“那一批,攏共不過幾百號人,其中,城南馬隊的只佔一小部分——”

    再一頓,“到了今天,那一批人,攏共也沒剩下幾個,城南馬隊的,更加是掰著手指頭,就能夠數的出來了!”

    趙南北咂了好幾下嘴唇,很艱難的把話說了出來,“就是說……老馬的資歷,比咱們師長,還要……老?”

    “可不是?”

    “我滴個天爺哎……”

    “還不止呢!”李全左右望了一望,將身子往前湊了一湊,微微壓低了聲音,“人家說,老馬還是咱們王爺的干親呢!”

    “干親?咱們王爺的干親?怎麼可能?”

    軒軍士兵提及關卓凡,都是一口一個“咱們王爺”,很少把“王爺”前頭的“咱們”兩個字去掉的。

    “怎麼不可能?咱們王爺有一個姓馬的義兄——在八里橋戰死了的——你曉得吧?”

    趙南北轉著念頭,遲疑的說,“你是說……明太太?”

    “是啊!”李全說道,“王爺這個義兄姓馬,漢軍旗人;老馬也姓馬,也是漢軍旗人,他們兩個,沾親帶故,有什麼稀奇?”

    頓一頓,“老馬如果和咱們王爺那個義兄是親戚,不就也可以算是……咱們王爺的干親了嗎?”

    “老馬是……旗人?漢軍旗人?”

    “是啊——嗐!你個笨伯,啥都不曉得!”

    趙南北再一次瞠目結舌了,“我滴個天爺哎……”

    過了好一陣子,回過些神兒了,極困惑的說道,“那怎麼會——”

    “怎麼會在咱這兒做一個班長——是吧?”

    “是啊!”

    李全習慣性的抽了抽鼻子,“照老馬的資歷和功勞,如果留在部隊,最損最損,也得是個營長;如果放出去,文,最損得是個知府;武,最損得是個參將——”

    頓一頓,“就算文做道台、臬台,武做副將、總兵什麼的,也不稀奇,是吧?”

    趙南北斷然搖頭,“不稀奇!”

    “放出去”,就是軒軍“有功將士”退役之後,循“安置司”的路子,到地方上去任職做官,走這條路子的,並不都是做文官,也有借“改編”之名,進入綠營,直接掌握地方軍隊的。

    至於“部隊”二字,在軒軍士兵口中,大多數時候都有特殊的含義——專指軒軍自個兒,不關中國其他軍隊的事情。

    “所以,”李全輕輕“哼”了一聲,“老馬現在這個樣子,可就稀奇嘍!”

    “是啊!怎麼回事兒啊?”

    “倒霉唄!”

    話一出口,李全覺得自己的用詞,頗有些欠妥,趕緊說道,“我的意思是——老馬這個人,運氣不好!”

    頓一頓,“你也看到了——老馬其實是很能打仗的!可惜,運氣太差!但凡一升職,就會遇到倒霉……呃,我是說,遇到糟心事兒!噗通一聲,又跌了下來!”

    再一頓,“就這麼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一起一落——結果,多少年了,死活就是升不上去!”

    “這麼倒霉?都遇到些什麼事兒啊?”

    李全糾正他,“不是‘倒霉’,是‘運氣不好’!”

    “倒霉”、“運氣不好”——有啥區別嗎?

    頓一頓,李全繼續說道,“運氣最壞的一次——哎,話說在前頭,我可都是聽人家說的啊!”

    “是了!你趕緊說吧!”

    李全再次微微壓低了聲音,“老馬最衰的一次,是被咱們王爺抓到了現行!”

    “啊?”

    “我聽人說,”李全說道,“那一次是星期五,老馬家裡邊兒有人路過天津,希望能見他一面,他就偷偷地溜出軍營會親——沒跟上頭請假!回營的時候,正正好撞上咱們王爺查崗——”

    “喲!”

    “如果老馬只是個普通士兵,”李全說道,“也罷了——不過關幾天禁閉,沒什麼大不了的;可當時他是個連長,又是什麼‘不能以身作則’,又是什麼‘知法、執法、犯法’——這就罪加一等了!”

    “他是連長——嗯,沒有‘探親假’。”

    軒軍規制,只有營級以上軍官,才有“探親假”,

    這個時代,交通很不發達,軒軍的華籍士兵,大部分都是南方人,探一次親,來回一趟,一不小心,就是倆月,這個時間成本,根本支付不起。

    至於洋籍士兵,就更加不用說了。

    “是呀!”李全說道,“不過,這些也都罷了——關鍵是,他是咱們王爺的老人兒!還是干親!就這樣被抓了個現行,你想一想,當著華軍團長、張副軍團長等一大班下屬的面兒,你叫咱們王爺的面兒,往哪兒擱呀?”

    “這個……唉,還真是……”

    “王爺氣得發昏廿一章,結果,老馬不但做不成連長了,還被一擼到底,成了一個大頭兵!”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啊!那是真倒霉……啊,那是運氣真不好!”

    好吧,我現在曉得“倒霉”和“運氣不好”區別在哪兒了。

    “事兒還沒完呢!”李全說道,“倒霉的不止老馬一個人……啊,我是說,因為這個事兒,吃了掛落的,不止老馬一個人!”

    頓一頓,“因為替老馬講情,伊克桑……啊,伊師長,還在咱們王爺哪兒,觸了一個大大的霉頭呢!”

    趙南北奇道,“老馬是第一師的,伊師長是第三師的師長,關他什麼事兒……”

    話沒說完,反應過來了,“哦,對了——城南馬隊!他們倆,都是城南馬隊出身!”

    “是啊!”李全說道,“老馬是第一師第三團的——那是‘克字團’的老底子呢!”

    頓一頓,“伊師長說,老馬很久沒有和家裡人見過面了,他的家就在北京,天津離北京並不遠,卻始終和親人見不著面,心裡頗不好受——如果駐地和家距離很遠,反倒沒了念想!家人來訪,他會親心切,一時把持不住,這個,也情有可原吧。”

    “這個……其實也有些道理啊!咱們王爺怎麼說啊?”

    “怎麼說?”李全“嘿”了一聲,“兜頭兜腦把伊師長痛罵了一頓!然後,叫他寫檢查——整一千字呢!”

    趙南北吐了吐舌頭,“一千字?換了我——就打我一千軍棍,我也寫不出來啊!”

    頓一頓,嘆了口氣,“不過,咱們軒軍的紀律,那可是沒說的!——幹部也好,士兵也好,統統都一碼事兒!——‘一視同仁’!”

    “這倒是!”

    “那——老馬為什麼轉到咱們四師來呢?”

    李全搖了搖頭,“那就不曉得了——”

    頓了頓,“或許,咱們師這兒有仗打,想著過來立個功,然後——”

    打住。

    趙南北發了一小會兒的呆,說道,“怪不得——唉,怪不得,營長、連長都對老馬很客氣的樣子,我就曉得,老馬有來歷,可萬沒想到,居然——”

    說到這兒,也打住,微微的搖了搖頭。

    “營長、連長——”李全微微一頓,輕輕“嘿”了一聲,“這還不算什麼!我還親眼見過,團長親手給老馬點煙呢!”

    如果在以前,趙南北一定以為李全是在吹牛,現在,理所當然了。

    “點煙?老馬那個煙斗?”

    “是啊!”

    老馬有一個非常精緻的黃楊木雕花煙斗——一看就是洋玩意兒;對軒軍官兵來說,洋玩意兒並不稀奇,不過,懂行的人說,老馬的煙斗,絕對不是“大路貨”,一定是名匠精製,正常情形下,一個班長,是不可能擁有這種檔次的煙斗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

    凌晨五點半的時候,起床號吹響了。

    平時是六點鐘起床,今兒提前了半個小時。

    鑽出帳篷,景物朦朧,不僅僅是因為天還沒亮透,很明顯的,四周霧氣流動。

    沒過多久,太陽升起來了,但看不見,霧氣反倒更重了。

    吃過早飯,消息傳了過來:法國人的艦隊,出現在河面上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命令下來了:

    進入陣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12
第十九章 城山迷霧,老驥識途

    陣地設在城頭山。

    城頭山同“城”並沒有什麼關係——扶朗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小鎮子一個,並沒有城牆一類的設施;城頭山原名“纏頭山”,大約是嫌這個名字不雅緻,同時,扶朗位於六頭江南岸,纏頭山是其境內最接近江岸的地方,於是,就易名為“城頭山”了。

    六頭江由西而東,流至扶朗,折而南下,城頭山北面六頭江南岸,東面六頭江西岸,扼控這個至關重要的轉折位,可謂“形勝”,因此,法軍水路進攻北寧,一定要先克扶朗,而克扶朗之關鍵,就在城頭山,城頭山攻下來了,就等於扶朗攻下來了。

    城頭山雖然號稱“形勝”,但那是就其相對於六頭江的地理位置來說的,其本身談不上任何的“險要”,海拔不足兩百米,山巔至山腳的相對高度,不過一百多米,而且,坡度平緩,就是一個小小的丘陵。

    唯一同“險要”扯得上一點點邊兒的,是差不多到山巔的時候,坡度突然變陡了一些——變化雖突兀,不過,這個“陡”,還是很有限的。

    “纏頭山”的原名,大致還是形象的,確實像一個“纏頭”。

    不過,城頭山地勢雖普通,地貌卻相當特出:

    第一,樹木高大而稀疏。

    第二,城頭山其實是一座土山,土質還相當的疏鬆,可是,山上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石塊。

    這些石塊,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有棱有角的;一類是非常圓滑的,圓滑到什麼程度呢?跟卵石差不多,不過,其塊頭可比六頭江河灘的卵石大的多了,最大的一塊,僅僅是露出地面的部分,就幾有一人之高。

    這個地貌,迥異於周邊,整個北圻地區,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至於其是如何形成的,暫不可考,粗略估計,大約同六頭江的搬運、堆積、沖刷有些關係——特別是那些巨大的“卵石”。

    第三,據當地人說,這些石塊,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自行改變位置,有愚夫愚婦以為“神蹟”,當地甚至還因此形成了一種“拜石”的習俗。

    大石頭自己個兒長腳走路,聽起來挺玄幻,略一細究,原因其實也簡單:城頭山土質疏鬆而植被不茂,石塊自重既大,又無根基,暴雨之中,偶爾“隨波逐流”,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這種特出的地貌,對於軒軍的防禦,構成了相當的挑戰。

    第一個挑戰,限於地勢和土質,無法構築標準戰壕。

    工兵經過考察,認為城頭山的土質太過疏鬆;另外,其山勢再平緩,也是有坡度的,而且,相對來說,愈近山巔,坡度愈大——在山坡上挖戰壕,其後壁的壓力,是遠遠大過平地的,因此,若照標準戰壕的深度挖掘,以城頭山的土質,是很難支撐的。

    特別是,現在已經接近雨季,萬一來一場暴雨,壕壁坍塌,豈非就自個兒把自個兒埋起來了?

    於是,最終構築成形的工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城頭山滿地石塊,就地取材,壘起一道大半人高的胸牆,上覆沙袋;石牆之後,挖一條淺淺的壕溝,用於歇足、交通、擺放彈藥。

    這種工事,對只習慣深壕的新兵來說,不大有安全感——石牆固然可以擋住子彈,可是,炮彈呢?畢竟,這個工事,是高於地面的呀!

    趙南北就是這樣的一個新兵。

    班務會議上,老馬一邊兒抽著他的黃楊木雕花煙斗,一邊兒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

    “咱們的陣地,接近山巔;現在呢,還沒到雨季,六頭江的江面,還不算開闊,法國人的兵艦,不能往江邊兒靠,只能在江中心開炮——這個距離,幾乎就要超出他的有效射程了!”

    頓一頓,“第一,這個距離上,他瞄不準!第二,就算炮彈飛到了咱們陣地上,也沒有什麼勁兒了!第三,看到那些大樹了沒有?雖然不算密,可是,都挺高的!而且,山巔的樹,比山腰、山腳的,到底要密一些——這些樹,也可以替咱們擋炮彈的!”

    再一頓,“所以,不必瞎擔心,法國人的炮彈,派不上多大的用場——砸不破你們這幾顆笨腦袋瓜的!”

    趙南北、李全還有其他幾個士兵,都笑了。

    老馬就是老馬——厲害!

    第二個挑戰——

    城頭山的石塊,軒軍固然可以就地取材,用於構築工事;工事周邊的樹木,也可用以抵擋炮彈,可是,“敵我共險”,法軍在仰攻的時候,一樣可以這些樹木、石塊為掩護。

    樹木也罷了,畢竟比較稀疏;真正頭疼的是漫山遍野的大石塊,敵人往石頭後面一貓,你就不大打的著他了。

    這就無解了。

    你總不能將這些石頭統統挖了出來,推到山腳下去?

    沒那個勁兒啊!

    再者說了,將大石頭挖了出來,留下的坑,不就是一個天然的、絕好的散兵坑嗎?

    法國人會說:謝謝!謝謝!

    這些大石塊帶來的麻煩,還不止於此。

    上頭沒給十四團配備炮兵和加特林機關槍,不少人不大理解,老馬則這樣解釋:

    “要加特林機關槍發揮足夠的威力,是有條件的——第一,地勢要平;第二,前頭要無遮無攔!”

    “咱們是在山上,前頭又有這麼些個大石頭——你們想一想,有這些石頭、樹在,法國人往上攻的時候,必定得散了開來——不想散,也得散!——連散兵線都排不齊整的!你拿加特林機關槍打啥呢?那不是浪費子彈嗎?——那可都是黃澄澄的銅啊!”

    呃……有道理。

    那……炮呢?

    “城頭山這個地形、土質,山頂是沒法兒佈置炮兵陣地的——大炮只能擺在山腳;這樣一來,固然可以狙擊登陸的法軍,可是,咱們的炮兵陣地,也在法國人的艦炮有效射程之內了!”

    “咱們的炮,是陸軍的炮,口徑沒有法國人的大;而且,法國人的炮,是在船上,在江上,可以不斷移動,咱們的炮,卻輕易動彈不得,打起來,一定吃虧!”

    “算一算賬,拿炮和法國人對轟,其實得不償失,因此,扶朗這一仗,索性就不派炮兵了——反正,法國人的炮,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場!”

    嗯,有道理,有道理……老馬厲害!老馬厲害!

    趙南北的“不安全感”,除了因為工事不是平日習慣的深壕之外,還跟他所在的一營二連二排三班所在陣地的具體位置有關。

    十四團城頭山陣地,由西偏北至東偏南,成一條不規則的、鋸齒狀的、弧度平緩的曲線,一營負責整個陣地的左翼,二連負責左翼的左翼,二排負責左翼的左翼的左翼——

    好了,都該猜到了,趙南北所在的三班,被擺在整條戰線的最左端、也即最西端。

    再往左也即往西去,就是城頭山相對陡峭的西坡,順坡而下,是一條叫做“桃花澗”的小河,蜿蜒南去,注入六頭江。

    “桃花澗”這個名字,也不曉得哪個起的?好聽是好聽,可是,這一帶,並沒有桃樹呀?

    往左、往西,空蕩蕩的,再沒有一個戰友了,趙南北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

    而有這種感覺的,並不止他一個人。

    這種情形,趙南北從軍以來,從來沒有遇到過——當然,他沒有上過戰場,“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意思是,從未在訓練和演習中遇到過。

    也不曉得,上頭的這個安排,同三班班長的特殊身份有沒有什麼關係?

    不安全感還來源於——今兒的霧,太大了!

    城頭山並不高,可是,從山頂的陣地看下去,山腰的景物,已經非常朦朧了,至於山腳,更加是白茫茫一片,除了流動的霧氣,什麼也看不見。

    前看、左看,都一樣——那條名字很美的“桃花澗”,完完全全,隱於晨霧之中,首尾皆沒,不見蹤跡。

    視線前移,極目遠眺,河灘上、江面上,也是一片茫然,什麼也看不見,唯一影影綽綽的,是高聳出霧氣的桅杆——法國艦隊的桅杆。

    數一數,由西而東,足足有……五、六十根呢!

    一條船三根桅杆,就是說,這一回,法國人出動了……差不多二十條船呢!

    山上、山下的這番景緻,若是在平時,趙南北雖不會吟詩作對,無以描狀,但也會覺得很美;可是,目下,這番景緻給他的,卻只有強烈的不安全感了——

    不曉得什麼時候,法國人就突然從濃霧之中鑽了出來?

    還有,陣地接近山頂,到江中心,其實有相當的距離——照老馬說的,幾乎超出了艦炮的有效射程;可是,因為濃霧抹去了這其間的大部分景物,法國艦隊的那幾十根高聳的桅杆,感覺上,就近了很多,這給了趙南北一種莫名的、強大的壓迫感。

    趙南北覺得,好像有一隻大手,輕輕的攥住了自己的心臟,沒太用勁兒,可是,不論自己如何深呼淺吸,就是無法擺脫。

    一股尿意,冒了出來,開始的時候,還隱隱約約的,到了後來,愈來愈強烈了。

    偷偷往右覷了覷,可是,“小老頭”的臉小,被槍托和“銅盆帽”遮住了大半,看不清表情。

    趕緊回過頭來,生怕被人發現了異樣。

    就在這時,左邊兒有人輕聲笑道:“小子,是不是嚇的快尿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13
第二十章 我打中了一個!我打中了一個!

    趙南北的臉,“刷”一下,直紅到耳根子去了。

    他偏轉頭,老馬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趙南北囁嚅了一下,沒說出啥來,只覺得自己的臉上,好像有一盆火在烤似的。

    “你不用不好意思,”老馬悠悠閒閒的說道,“新兵都這個樣子,沒幾個例外的,包括你右邊兒那位——是吧,小老頭?”

    李全渾身一顫,慢慢兒的轉過頭來,扯了扯嘴角,算是尷尬的笑了一笑。

    趙南北看清楚了,“銅盆帽”下,“小老頭”面色蒼白,滿臉的汗水。

    若說熱,不該是那個臉色;若說冷,不該那麼多汗。

    果然——嘿,這個“小老頭”,怕的比自己還厲害呢!

    原來有人還不如自己!趙南北心中,一陣莫名的安慰,於是,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班長,你做新兵的時候,也怕——”

    話一出口,自覺不妥,趕緊打住。

    老馬搖了搖頭,“我不怕。”

    是啊!趙南北心想,我真是個笨伯!老馬若怕死,身上也不能那麼多傷啊!而且,人那些傷,還都在身子前邊兒!整個背上,都乾乾淨淨的!

    “你們別誤會,”老馬繼續說道,“我其實還不如你們——我連‘怕’的機會都沒有。”

    啥意思?

    “有一句話,”老馬說道,“叫做‘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你們聽過沒有?”

    趙南北還在轉著念頭,“小老頭”隔著他插話了,“那不是……說神機營的嗎?”

    “對!”老馬說道,“但其實,步軍統領衙門也是一個德性!大哥、二哥,彼此、彼此!”

    步軍統領衙門?

    呃,城南馬隊,不就是步軍統領衙門的嗎?

    老馬曉得他們在想什麼,“不錯——也包括早年的城南馬隊!”

    啊?!

    “早年的時候,我們見仗,一樣是‘見賊要跑’,並沒有你們這樣子的‘怕’的機會——所以,還不如你們呢!”

    呃!……

    老馬的聲音裡,那種悠悠閒閒的味道不見了:

    “我們是遇到咱們王爺之後,才脫胎換骨的!原先,我們就是一團泥,遇到咱們王爺之後,才變成一塊石頭!再往後,石頭裡煉出了鐵;再往後——反覆淬火、捶打,鐵鍛成了鋼!”

    頓一頓,“現在,你們——你趙南北、你李全——統統在這個‘鋼’裡頭!明白嗎?”

    老馬的道理,說的好像很深刻,倉促之間,趙南北、李全並不是百分之百明白,可是,不由自主的,血都熱了,二人齊聲答道:

    “明白!”

    “你們是怕——不過,不是怕死!僅僅是臨戰前緊張罷了!咱們王爺的兵,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是好鋼,哪兒有一個怕死的?——明白嗎?”

    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息沖上了腦門兒,李全蒼白的臉也泛紅了,二人再次齊聲應道:“明白!”

    “明白就好!”

    頓一頓,那種悠悠閒閒的味道又回到了老馬的話裡頭,同時,微微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笑意:

    “哎,我教你們一個乖——真想尿,就尿!直接尿到褲襠裡就好!尿過了,整個人就松爽了!”

    啊?

    “沒人能發覺的!——打完了仗,個個都是一身汗、一身泥、一身煙火氣……十個有八個還一身血!還有,鼻子早就被硝煙燻的不好使了!還有,到時候,戰場上的那個味兒……嘿!哪個能發覺你尿了褲子?”

    呃……

    趙南北和李全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尷尬的笑了一笑。

    他們當然沒有真的尿褲子,不過,經過老馬這一番“調理”,很神奇的,真就自覺自己——

    不、怕、了!

    老馬也不再說話了。

    山腰的霧氣,開始慢慢兒的向山頂飄浮,就好像……漲潮似的。

    今兒個的霧,大的邪性了!

    不過,河面上景物,卻略略清晰了一些,雖然依舊朦朧,但法國船的輪廓,隱約可辨了。

    輕聲的咳嗽,偶爾的低語,襯得整個陣地,異樣的寧靜。

    只是,這種寧靜,隱藏著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不安。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左右,右手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是連裡的通信兵,他半貓著腰,一邊兒在淺壕裡小跑著,一邊兒壓低了嗓子喝道:

    “準備戰鬥!由排長自主決定開火!準備戰鬥!由排長自主決定開火!”

    氣氛立即變得極度緊張起來,由東而西,一大片“嘩啦啦”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是在拉槍栓。

    開火的決定權在連長;而不得命令,不許開火,這是軒軍的鐵律,違反者,百分之百要繩以重刑,最嚴重的情形,允許指揮官“陣前執法”。

    可是,今天的情形太特殊了——霧太大了!

    敵軍之進攻,河灘至山腰這一大段的情形,我軍都是摸不清的;而敵軍進攻之時,左右之間,也很難彼此呼應,加上限於地形,我軍的陣地本就是不規則的、鋸齒狀的,因此,極可能發生一條戰線、不同部位、先後接敵的情況,如果拘泥於全連同時開火,說不定就會耽誤了大事。

    因此,將開火的決定權下放至各排。

    老馬讚了一聲,“不壞!”說罷,慢慢的拉開了自己的槍栓。

    趙南北趴在沙袋上,手指擱在扳機上,下死眼盯著前方的霧氣,心“怦怦”的跳著。

    他一度以為,法國人出現了,可是,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再看,那些只是石頭和樹木的輪廓。

    就在這時,一聲槍響,從東邊兒遙遙的傳了過來。

    槍聲並不如何響亮,離這裡應該有相當一段距離——一定是由城頭山陣地的右翼傳過來的,那兒是二營的陣地;可是,趙南北渾身一個激靈,差一點就扣動了扳機。

    他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排長還沒有下達開火的命令呢!

    東邊兒的槍聲,很快就密集起來了,噼裡啪啦的,好像炒豆子一般。

    開戰了!

    趙南北的心,跳的更加劇烈了;同時,嘴裡一陣兒一陣兒的泛苦。

    不過,怎麼總覺得,聽起來,東邊兒傳來的槍聲,同平日訓練、演習的不大一樣呢?

    或許,是因為心跳的太快了?連耳朵裡都是“怦怦”的心跳聲?

    “集中注意力!”老馬沉聲說道,“就要出來了!”

    出來了……什麼要出來了?

    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定,霧氣之中,隱隱約約的,現出人影的輪廓來了。

    趙南北再次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定睛看時,藍上衣、紅褲子——

    這一回,不是錯覺,真是法國人了!

    趙南北擱在扳機上的手指,痙攣般的微微用了用力。

    出來了!法國人從霧裡頭出來了!

    三點一線,三點一線……

    好,好!我瞄住了一個法國佬!

    娘的,法國人的軍服,和我們的,怎麼這麼像?除了褲子的顏色不同,別的幾乎都一樣!

    不過,這個法國佬,戴著小平頂軍帽,沒戴涼盔……

    哎,他的頭髮,咋是白色兒的?年紀瞅著不大呀?

    由東而西,槍聲愈來愈近,愈來愈密集——不止於右翼,陣地的中央以及左翼靠近中央的部位,也開火了!

    哎,排長怎麼還不下命令啊?

    娘的!晃啊晃啊,那個法國佬,眼見就要從我的準星裡晃出去了!

    終於,傳來了排長的一聲暴喝,“打!”

    話音未落,趙南北便扣動了扳機。

    “砰”一聲大響,槍托跳了起來,撞到了他的右頰和右肩,趙南北的視線,一陣模糊。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操!

    怎麼回事兒?這種狼狽情形,只有第一次實彈射擊的時候才碰到過!

    我的射擊成績,一向很好的呀!

    他手忙腳亂的扳開扳機護圈,拉開機匣,彈殼從退彈口跳了出去,同時,在左右震耳欲聾的槍聲中,依舊能夠清晰的感覺的到,彈倉內輕輕的“喀”的一下——這是彈簧又送上了一顆子彈。

    趙南北合上扳機護圈,扳開擊錘,通過缺口和準星尋找那個“白毛”——已經找不到了。

    娘的!

    四周經已硝煙瀰漫,法國人的面目,又看不大清了。

    不管他了!趙南北隨意找了一個藍上衣、紅褲子,瞄準了,扣動了扳機——

    紅褲子一晃,軟倒在地。

    砰!

    一陣狂喜攫住了趙南北——我打中了一個!

    但是,他馬上就有些糊塗了:真的是我打中的嗎?怎麼……好像他倒地之後,我的槍才響?

    這時,山腳下傳來了軍號聲。

    雖然,每一支部隊的軍號聲都不盡相同,但趙南北聽得出來,這是撤退的信號。

    果然,很快,藍上衣、紅褲子們紛紛退入濃霧,趙南北“打倒”的那個,也不見了——沒看清是自己爬起來走掉的還是被同袍背下去的。

    雖然有些懵逼,但狂喜再一次攫住了趙南北:我們把法國人打退了!

    原來打仗是這麼容易的?我攏共也沒有開上幾槍呢!

    狂喜攫住的,不止他一個人,陣地上,由東而西,歡呼聲此起彼伏。

    “我打中了一個法國佬!”李全手舞足蹈的比劃著,“我打中了一個法國佬!——‘砰’一槍,那貨就四仰八叉的摔倒了!”

    趙南北心想,不會就是我“打中”的那個吧?

    他沒搭理“小老頭”,向左轉過頭去,“班長……”

    咦,奇怪——

    “都他娘的瞎高興個幾把!”老馬陰沉著臉,“這一次,法國人根本沒有正經進攻——只是過來摸底兒的!”

    “摸……底?”

    “霧太大,咱們看不清法國人,法國人也看不清咱們!——他們不曉得,咱們的陣勢是咋擺的?火力點是咋分佈的?這下子,可都曉得了!”

    “火力……偵查?”

    “對!”老馬沉聲說道,“娘的,法國人帶隊的,是個會用兵的!”

    頓一頓,“都做好準備!——敵人馬上就要對咱們進行炮火覆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13
第二十一章 炮火連天

    “炮火覆蓋?”趙南北遲疑了一下,“不是說……呃,那個,法國人的炮,派不上什麼用場嗎?”

    老馬啐了一口,“呸!我說的是‘派不上多大的用場’,不是‘派不上什麼用場’!”

    頓一頓,“還有,‘派不上多大的用場’不等於‘一點兒用場派不上’!——明白嗎?”

    “是……是……”

    幾個兵參差不齊的應答著。

    “別拿我的話當耳旁風!”老馬說道,“涼盔都戴好了!戴嚴實了!法國人開炮的時候,都伏在塹壕裡!別傻乎乎的趴在胸牆上看熱鬧!——明白嗎?”

    “明白!”

    “明白!”

    老馬的判斷很準,法軍的炮擊,如期而至。

    河面上,那一排長長的艦船輪廓的西端,冒出了橘黃色的閃光,一閃、兩閃……很快,就像點燃了一條巨大的導火索,火光由西而東,整排艦隊都不停的閃爍起來。

    緊接著,一條又一條長長的灰黑色的煙跡,鑽出白霧,劃過陰沉沉的天空,向著城頭山飛了過來。

    同時,沉悶的、隆隆的炮聲,也傳了過來。

    這個景象,詭異而迷人,真有士兵“傻乎乎的趴在胸牆上”,仰起頭“看熱鬧”,甚至想努力看清楚炮彈的模樣的——當然,不是趙南北他們。

    第一枚炮彈擊中了一棵大樹的樹冠,改變了軌跡,不曉得彈到哪裡去了;粗大的斷枝掉落下來,重重的砸在地面上,發出了轟然大響——剛剛好就在三班所在石牆的前面,樹葉和碎木,灑了趙南北一頭一身。

    他嚇了一大跳,腦子中條件反射般的冒出老馬的話,“涼盔都戴好了!戴嚴實了!法國人開炮的時候,都伏在塹壕裡!”

    還有……呃,對了,“看到那些大樹了沒有?雖然不算密,可是,都挺高的!而且,山巔的樹,比山腰、山腳的,到底要密一些——這些樹,也可以替咱們擋炮彈的!”

    老馬……厲害!

    不過,還好,這個炮擊,似乎也不是那麼可怕嘛……

    “可怕嘛”三個字,剛剛冒了出來,第二枚、第三枚……炮彈呼嘯著、接連不斷的落了下來。

    大地劇烈的震顫起來,泥土飛濺,氣浪翻騰,石頭、樹木四分五裂,被氣浪捲了起來,在半空中翻滾著。

    趙南北本能的想呼叫,一張開嘴,灼熱的衝擊波便將他罩住了,他及時的閉上了嘴巴,但鼻子、嘴巴裡已經都是泥了,他伏在地上,喉嚨裡劇烈的抽動著,幾乎就要喘不過氣兒來了。

    一個念頭閃過:他娘的!炮擊……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他終於將進入喉嚨的沙土咳了出來,一臉的眼淚鼻涕,我得透透氣兒!他掙紮著抬起頭,翻了個身子。

    整個世界,一片模糊,而且,不斷的搖晃。

    趙南北拚命的眨著眼睛,在瞬間的清晰中,隱約看見,一顆黑色的鐵球,曳出一條黃色的閃光,從他的頭上飛了過去。

    操!他一個翻身,重新伏在地上,用手抱住了頭。

    氣浪像巨大的、無形的鞭子,不斷的從不同的方向抽打在背上,堅實的地面,波浪般的顫動著,趙南北一次又一次覺得:下一秒,大地就要裂開了!自己就要掉下去了!

    眼角余光中,煙塵瀰漫,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炮彈劃過半空,發出詭異的尖嘯,隨之而來的,就是爆炸的巨響——那種嘯聲,如利刃一般,切開氣浪,刺入耳膜,在趙南北的腦袋裡,如同犁地一般,反覆劃割。

    他在心裡大吼:他娘的!這就沒個頭兒了嗎?!

    還是有頭兒的,半個小時之後,炮擊終於停止了。

    趙南北感覺有人用腳尖輕輕的踢了踢他的大腿,“都起來!都把魂兒給我找回來!炮擊一停,法國人就要上來啦!準備戰鬥!”

    老馬。

    趙南北趕緊爬了起來,同時,大大的透了一口氣。

    他第一眼覷的,不是老馬,而是李全——一頭、一臉、一身的土,而且,沾在臉上的土,一條一條的,頗有些溝壑縱橫的意思。

    那……一定是眼淚鼻涕整出來的了。

    “小老頭”什麼模樣,自己大約也就是什麼模樣了,不過,想到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介麼狼狽,趙南北的心裡,還是頗為安慰滴。

    “怎麼樣?魂兒快嚇沒了吧?”

    趙南北轉向老馬,老馬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身上也有點兒土,不過,比他和李全少的多了,臉上更加是干乾淨淨的,相對於他和李全,老馬的模樣,簡直可以算是“精潔”了。

    還有,老馬一邊兒說,一邊兒在石牆上輕輕的磕著他的雕花煙斗,將裡頭的剩餘的菸灰磕了出來。

    呃——

    難道,炮擊的當兒,老馬竟抽了一煙斗的煙不成?

    趙南北勉強笑了一笑,“還好……”

    “新兵怕炮,”老馬閒閒的說道,“都這樣,沒啥大不了的!打多幾仗,你們對這個炮,就沒啥感覺了!”

    頓一頓,晃了晃手裡的煙斗,“到時候,甭說抽菸了,睡覺都可以!”

    “睡……覺?”

    “是啊!今兒個的炮擊,不過半個小時,不算長!有時候,能一氣打上一、兩個小時呢!——這段時間,啥事兒也幹不了,不拿來睡覺,可不是浪費材料了嗎?”

    呃……

    “好啦!”老馬一邊兒將煙斗收入懷中,一邊兒大聲說道,“都打起精神來!檢查槍支彈藥!法國人就快上來了!”

    彷彿在替老馬的話做註腳,連裡的通信兵又一次一路小跑著喊道:

    “檢查裝備!準備戰鬥!檢查裝備!準備戰鬥!”

    一大片“嘩啦啦”的拉槍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法軍的這次炮擊,看似猛烈,其實並沒有給我軍造成多大的損失,三班沒有人傷亡,,二排有輕傷,但沒有重傷和死亡的,整個二連,也沒有死亡的,只有一個重傷——還不是被炮火直接擊中,而是一塊椰子大小的石頭飛了起來,砸到了頭上,“銅盆帽”擋了一下,救了一命,不然,十有八九,當場就得“光榮”了。

    最大的損失,發生在右翼的二營,一枚炮彈越過石牆和塹壕,打在後頭的一塊大石頭上,反彈到塹壕內,導致了一死一傷,而死的那個,是一個排長。

    老馬說的對,我軍的陣地,接近山巔;現在未到雨季,六頭江的江面,還不算開闊,法軍的兵艦,不能往江邊靠,只能在江中心開炮——這個距離,幾乎就要超出其艦炮的有效射程了。

    在這個距離上,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準頭可言了,是否命中,只能靠刷人品了;而就算命中了,炮彈的動能,也衰竭的七七八八了;還有,山頂相對茂密的樹木,也確實為我軍擋下了不少炮彈。

    不過,有一點,老馬沒有想到:今天的霧太大了,以致影響了法軍的測距,其炮擊的測定距離,較實際的距離,要近一些——就是說,大部分的炮彈,都落到陣地前方去了。

    陣地上,安靜下來了。

    不過就是過了五分鐘左右,右翼山腳方向,傳來了一種奇異的呼嘯聲,那不像是人聲,更像是野獸發出來的——濃霧猶如密林,這種呼嘯聲,就像千百頭野獸一起在密林中嚎叫,令人毛骨悚然。

    很快,這種奇異的呼嘯聲,由東而西,蔓延到中央方向,然後,猶如漲潮一般,向著山頂,慢慢的湧了上來。

    大部分士兵都沒聽過這種瘆人的嘯聲,許多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陣地上,隱隱約約的,起了一陣子的騷動。

    “別怕!”老馬大聲說道,“這不過是美國南逆玩兒的那一套!譬如夜裡走路,吹個口哨,自個兒給自個兒壯膽罷了!”

    微微一頓,“他娘的!南逆是老子的……嗯,南逆是咱們軒軍的手下敗將!法國佬跟咱們玩兒這一套,頂個屁用啊!”

    “小老頭”的反應最快,扭過頭,抻著脖子問道,“班長,是不是啥……‘叛吼’啊?”

    “對!”老馬說道,“就是‘叛吼’!老掉牙的把戲了!”

    幾個新兵,不由都微微鬆了口氣。

    “嘿,這玩意兒!”“小老頭”說道,“以前,只在‘軍史教育’的時候聽說過,這一回,可算見識到‘活物兒’嘍!”

    幾個新兵,都笑了起來。

    並不真覺得有啥好笑——雖然曉得了這種怪聲的來路,可是,聽起來,依舊是瘆的發慌,笑一笑,也算是“走夜路、吹口哨”了。

    “班長,”趙南北說道,“我聽這個聲兒,好像主要在右翼和中央,咱們這邊兒,挺安靜的——看來,這一回,法國人重點進攻的,是咱們右翼和中央了?”

    老馬沒有說話。

    趙南北有點兒奇怪,正在想著,老馬是不是覺得我在說廢話呀?

    老馬突然大聲說道:“趙南北!”

    “啊?到!”

    “你趕緊去找排長,叫他帶你去找連長——就說我說的,這一回,敵人進攻的重點,是咱們左翼!一定要打醒精神,千萬別大意了!”

    “啊?”

    “敵人是在聲東擊西!大霧本是最好的掩護,敵人有什麼理由提前把自己的進攻路線告訴我們?——除非是剛好顛倒過來!”

    話音未落,就聽見有人驚呼,“敵人上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13
第二十二章 射擊!射擊!射擊!

    話音未落,就好像從地里長出來似的,白霧之中,突然出現了無數藍、紅交錯的人影——而或許是因為藍、紅兩種顏色的不同的穿透力形成了某種視覺差,在趙南北眼裡,是先看見紅褲子,再看見藍上衣——這就更像是“從地里長出來似的”了!

    緊接著,猶如毫無預兆的火山爆發,“叛吼”轟然炸響,趙南北只覺耳根猛的一緊,似有一隻大手,揪住自己的頭皮,往上狠狠一扯,眼淚都差點兒扯出來了。

    一片瘆人的怪嘯中,一股洶湧的藍紅浪濤,衝出濃霧,向著二連的陣地,奔湧而來。

    完全不同於之前那副慢慢騰騰的模樣了!

    趙南北腦子中冒出一個念頭:這撥法國人,之前,恐怕根本就沒有退回到山腳下!而是……一直埋伏在山腰!

    “打!”排長暴喝。

    趙南北聽到老馬低低的“哼”了一聲:“沒沉住氣!太早了!”

    不過,他已經顧不得老馬了,刺耳的怪嘯中,一大片猙獰的、模糊的面孔,不斷的晃動,迅速的逼近,趙南北雖然渾身微微發抖,但是,嚴格的訓練經已形成了本能,他依舊咬著“格格”打戰的牙齒,努力通過缺口和準星尋找目標。

    一個大個子法國兵在準星裡一晃,趙南北扣動了扳機,“砰”!

    一團白煙從槍口冒了出來,趙南北一邊兒抽殼、退彈,一邊兒瞪大了眼睛——我打中了沒有?

    透過白煙,大個子法國兵的身體,晃了一晃,停下了腳步。

    趙南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倒!你倒是倒啊!

    然而,只頓了一頓,大個子又重新邁開了步伐。

    “操!”

    趙南北咒罵了一聲,微透一口氣,略略調整一下呼吸,強迫自己不受其他的目標的壓迫和誘惑,再次瞄準了這個大個子。

    “砰!”

    大個子的上身,以一個很難想像的角度,猛地向後一仰,接著,猝然跪了下來,然後,就以這種詭異的姿勢,朝一旁慢慢兒的翻轉過去,抽搐了兩下,不動了。

    一隻大手攥緊了趙南北的心臟,然後,猛一下鬆開了,隨著這一鬆之勢,狂喜充溢了他渾身上下每一條神經:

    我打中了!

    我擊斃了一個敵人!

    一個……比我高一頭不止的敵人!

    突然間,趙南北就不發抖了,牙齒也不打戰了,繼狂喜充溢全身的,是一種近乎嗜血般的猙獰:

    法國佬!他娘的!你放馬過來吧!

    就在這時,一顆子彈擊中了趙南北右手邊的沙袋,泥沙四濺,他下意識的一縮頭,然後,抬起頭,“呸呸”的往外吐濺進嘴裡的沙土。

    剛吐了一口,又一顆子彈擊中了左前方的一棵樹木,木屑飛迸,趙南北只覺眼前一花,接著嘴巴一陣發咸——嘴唇被木屑劃破了。

    一個念頭冒了出來:運氣不壞!沒迸到眼睛!

    好像割麥子似的,山坡上的法國兵,一個接一個倒下去,但是,他們進攻的力度,並未因此而減弱,藍紅交錯的浪潮,愈湧愈近,透過硝煙的間隙,一張張滿是油汗、血污的猙獰的面孔,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看的清清楚楚了!

    趙南北已經不能夠從容瞄準了,除了敵人愈逼愈近之外,四周瀰漫的硝煙,也大大的妨礙了視線,只要有“活物”在準星裡一晃,他就扣動扳機——“砰!”

    四周的槍聲震耳欲聾,但趙南北還是聽到了隱約的異聲——是從右手邊傳過來的——有人在哭?!

    他扭過頭去,真的有人在哭,是……“小老頭”。

    “小老頭”滿臉的淚水,他一邊兒“嗚嗚”的嗚嚥著,一邊兒瞄準、扣動扳機,“砰”一聲,肩膀一顫,槍口一團煙霧騰起;緊接著,乾淨利落的扳開扳機護圈,拉開機匣,抽殼、退彈,然後,用早已被鼻涕眼淚浸透了的袖子擦一擦鼻子,瞄準,扣動扳機,“砰!”

    這——

    趙南北不曉得自己是啥感覺,微微搖了搖頭,回過頭來。

    他倏然睜大了眼睛。

    就在十幾米開外,一個法國兵端著槍,正在瞄準——不用說,瞄準的目標,就是自己!

    正常的反應,本應立即矮下身去,但趙南北的反應,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猛地直起身來,端起槍,心裡大吼著:

    看你快還是我快!

    “砰!”“砰!”兩聲,同時響起。

    一團血霧之中,法國兵的半邊臉,猛地飛了出去。

    同時,趙南北只覺得左耳邊極尖銳的“日”了一聲。

    來不及慶幸或恐懼,他冒出的念頭是:這麼近!——法國佬怎麼突然就殺到跟前了?

    還有更近的——

    眼角余光中,“小老頭”的右手邊,一個法國兵雙手一撐,輕巧的翻上了石牆。

    趙南北正要大喊,“小老頭”左手將斯潘塞連珠槍一推,右手寒光一閃,已從腰間將刺刀拔了出來,猛撲過去。

    法國兵往下一跳,剛剛好“小老頭”刺刀上舉,趙南北看的清楚,伴著激射的鮮血,刺刀尖兒從法國兵的後腰上透了出來。

    法國兵沉重的身軀將“小老頭”壓倒在塹壕裡,趙南北剛想過去幫忙,“小老頭”已經從法國兵抽搐的身子下鑽了出來,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回到戰位上,抓過槍,還是一邊兒哭,一邊兒射擊。

    每一個能夠行動的軒軍士兵,都在瘋狂的射擊著。

    石牆前,法國人的屍體,迅速的堆積起來。

    好像有一堵巨大的、無形的牆壁橫亙其間,最後這十幾米,成了法軍再也無法踰越的障礙。

    法軍終於開始後撤了。

    看著退入濃霧的敵人以及石牆前橫七豎八的屍體,陣地上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傷者的呻吟,沒有人歡呼——

    幾乎每一個士兵,都精疲力竭了。

    一口氣洩下來的趙南北,身體的各部位的感覺,開始敏銳起來了。

    第一,他發覺自己的右手,酸的幾乎抬不起來了,食指更是幾乎無法伸直了。

    扣扳機,開、合扳機護圈,拉機匣,這些動作,都是右手來完成的,其中,開、合扳機護圈和拉機匣,都是要費些氣力的動作,這樣的動作,連續做個十次、八次,氣力略小些的,手就酸了;連續做上個百八十次,而且,是在極度緊張的情形下,則即便身強體健,那也是夠叫人受的。

    第二,左邊兒臉,怎麼涼颼颼的?

    趙南北摸了一把,一看,嚇一跳,一手黑乎乎的血!

    血也就罷了,怎麼……黑乎乎的?

    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他還是不由自主“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老馬過來,一個個檢查班裡士兵的傷勢,趙南北是第一個。

    “沒事兒!”老馬呵呵一笑,“就是擦破點兒皮兒!子彈貼著耳朵尖兒飛過去的——你小子命大,必有後福!”

    頓一頓,“就是這個耳朵尖兒……嘿嘿!從今往後,大約‘尖兒’不起來嘍!——大約得留個小坑!不過,沒事兒!只要你媳婦兒不嫌棄你,就沒事兒!”

    趙南北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囁嚅了一下,“班長,我這個血,咋是……黑的?”

    “屁個黑!”老馬啐了一口,“誰的血是黑的?那是硝煙!你看看,哪個人的臉上、手上不是黑的?”

    趙南北左右一看,還真是——包括老馬。

    他的臉紅了。

    當然,看不出來——都是黑的嘛。

    三班幾乎人人都掛了彩,不過,沒有重傷,更沒有陣亡的。

    但這只是三班運氣好——或者,多少佔了位處陣地最西端的便宜——法國人的這一次進攻,雖然被打退了,但我軍付出的代價,其實相當的大,單是緊挨著三班的二班,就陣亡一人,重傷一人,整個二排,陣亡四人,重傷五人。

    “得,”老馬說道,“傷都不重,咱們就自己個兒包紮吧!醫護兵在那邊兒忙著,得好一陣子才能過來呢!注意清除傷口污物,別感染了!”

    頓一頓,“我得趕緊去找連長——哦,找排長,然後去找連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13
第二十三章 防線,火線,血線

    趙南北想起,之前老馬叫他“趕緊去找排長,叫他帶你去找連長”,“就說我說的,這一回,敵人進攻的重點,是咱們左翼”,“敵人是在聲東擊西,大霧本是最好的掩護,敵人有什麼理由提前把自己的進攻路線告訴我們?除非是剛好顛倒過來”,云云——而事實果然如此!

    自己可是以為,既然“叛吼”集中在我之右翼和中央,法國人重點進攻的,自然就是我之右翼和中央了——不由就對老馬的洞察力佩服的五體投地了!

    可是,法國人已經被我們打退了,現在去找排長、連長,為的什麼呢?

    當然,趙南北曉得,老馬要找的人,只是連長,並不關排長什麼事兒,不過,他是班長,不肯越級,所以,要先過一道排長這個“手續”。

    老馬曉得幾個小年輕的疑惑,一邊兒比劃,一邊兒解釋:

    “你們看,咱們是在防線的最西端,再過去,就是城頭山的西坡了;順坡而下,到了山腳,就是什麼‘桃花澗’——向北流進六頭江的;法國人登陸之後,是可以沿著‘桃花澗’的東岸,一直摸到城頭山的西坡下,然後爬了上來的——”

    頓一頓,“或者,根本就不必‘登陸’——換乘小艇,也能夠一路劃了過來!”

    趙南北、李全等腦子活泛的,已經大致明白老馬的意思了,看著霧氣濛濛的西坡,不由微微的打了個寒顫。

    “本來,”老馬繼續說道,“如果沒有大霧的話,法國人在下邊兒做這些動作,咱們在山頂上都看得見,可以提前因應,沒啥好擔心的;可是,現在霧太大了!——下邊兒的情形,啥都看不見——整條‘桃花澗’,連一小片水面的反光都看不見!”

    頓一頓,“咱們的防線,東西走向,‘一字長蛇’,對付的,是北邊兒來的敵人——所有的工事,也都是北向的;只右翼那邊兒,有一小段兒,是東北向的——”

    再一頓,“東頭兒那邊兒我不曉得,這西頭兒,可是單薄的很!如果法國人真的繞到了西頭兒,給咱們來這麼一下子——咱們猝不及防的,又沒有西向的工事,這個陣地,是說什麼也守不住的!”

    趙南北等想起法國兵湧出濃霧、捨生忘死的場面,都承認,老馬說的,一點兒也不誇張。

    “所以,得趕緊對防線做一點兒調整!”老馬說道,“我去找連長、排長,你們該幹嘛幹嘛——別磨蹭,抓緊時間!”

    “是!”

    不到一刻鐘,老馬回來了,同他走在一起的,不但有連長,還有營長。

    不過,沒見著排長。

    士兵們紛紛站起身來,舉手敬禮,營長微笑點頭,時不時舉手還禮,連長——也還禮,不過,臉上沒有任何笑容。

    連長姓左,名釗,左頰有一條極長的傷疤,從鼻翼一直伸到耳根,破了相,一笑起來,比哭還難看些,於是,索性就不笑了——不過,這樣還顯得更有煞氣一些呢。

    軍中傳言,左釗臉上的這個大疤,是“二次長州征伐”鷲飏嶺一役負的傷——那個時候,他還只是一個班長;當時,我軍和長逆在鷲飏嶺前的木瀆谷短兵相接,戰況慘烈,左釗的半張臉,都被太刀豁開了,可是,他還是一邊兒滿口噴血,一邊兒一口氣捅翻了三個日本武士。

    傷癒之後,左釗便由班長升了排長。

    總之,也是牛人一個。

    營長姓張,名文岳,江蘇人。

    一聽“張文岳”這個名字,就曉得是個“讀書人”——是滴,張文岳的身上,有個“增生”的底子,他的出身,同軍調處處長陳亦誠有些相像,也是“投筆從戎”,不過,較陳亦誠略遲一些——陳亦誠是在上海軒軍第一次大規模招兵的時候入的伍,張文岳則是在軒軍攻略江蘇的時候入的伍。

    陳亦誠通文墨、通洋文、通算數、通經濟,張文岳只佔了一條“通文墨”,不過,秀才的底子,在一群大頭兵中,是非常扎眼的,加上他人很聰明,沒有讀死書的拘泥古板,因此,同陳亦誠一樣,入伍沒多久,就被調入營務處,“幫辦軍務”——很巧,正正好給同在營務處的陳亦誠打下手。

    軒軍建立參謀制度,張文岳是第一批的參謀,開始的時候,只是普通參謀,後來升任副營級的團“作戰參謀”,再後來,轉遷為軍事主官,做了營長。

    趙南北的眼力不錯,營長和連長,真的對老馬“很客氣”——

    營長和老馬並行,連長走在後頭;老馬呢,明顯感覺到這個“走位”不甚妥當,不止一次,有意識的落後於營長,想跟連長走在一起,但每一次,都被營長輕輕的拉住了。

    防線的盡頭,是一段小小的懸崖,大約十五、六米寬,四、五米高的樣子,就好像有人將西坡上緣的這一小塊挖掉了似的——當然,也可能真是被挖掉了的。

    張文岳站在懸崖邊,背著手,默默的看著山下的濃霧,過了好一會兒,轉過身來,說道:

    “咱們過來的時候,你們連二排的那個王大錘子,剛剛被抬下去,是吧?”

    營長這話,是對連長說的,但不少士兵都聽到了,不由一下子揪起了心——“王大錘子”名叫王大祥,是他們的排長。

    左釗應了一聲,“是!”

    張文岳留意到了士兵們的關切,對趙南北和李全們點了點頭,溫和的說道:“你們放心,王大祥的傷,重是重,不過,要不了命!傷癒之後,依舊做你們的排長!”

    士兵們都鬆了一口氣。

    張文岳看向左釗,“你還沒有指定二排的代理排長吧?”

    左釗曉得營長的意思,微微搖了搖頭,“還沒有。”

    頓了頓,轉向老馬,“馬進忠!”

    “到!”

    “茲任命你為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第四師第十四團第一營第二連第二排代理排長——此令!”

    老馬舔了一下乾澀的嘴唇,慢吞吞的,“是!”

    “成,老馬,就這樣——”左釗面無表情的說道,“王大錘子那個傷,沒三、五個月好不了,二排,我可就整個兒拜託你了!”

    這一回,老馬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趙南北、李全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是欣然色喜。

    張文岳轉過身,看著山下,“老馬說的有道理,還真是得防著法國人來這一手——緣西坡偷襲我之側翼!”

    偏轉頭,“老馬,照你說,咱們這個防線,該怎麼調整呢?”

    老馬走上一步,“營長,我是這麼看的,‘桃花澗’緊貼山腳,河岸很窄;而西坡由南到北,整個兒也寬不到哪兒去,坡度呢,比北坡、東坡,都要陡一些;再加上這個小小的懸崖——這個地勢,大部隊是上不來的,法國人若要偷襲,頂多……只能派個兩、三百人過來——也許還要再少些!”

    “嗯。”

    “因此,”老馬一邊兒比劃,一邊兒說道,“咱們的防線,也不必大調,只延長一小段——五、六十米的——就好了!”

    頓一頓,“不過,延長的這一段,要拐個彎兒,打個折——由東西走向變成南北走向,同咱們的主防線,彼此成一個直角,這樣,才能夠防住西邊兒上來的敵人!”

    再一頓,“工事是來不及修了——不過,城頭山上的大石頭多,山頂的樹木也不少,事先尋好位置,一人一塊大石頭,或者一棵大樹,作為掩體,大致也夠用了!”

    “兵力呢?”

    “一個排——兩個排吧!保險起見,還是兩個排吧!只要有兩個排的兵力,就可以將這個口子,卡的死死的!”

    張文岳沉吟了一下,“老馬,你有沒有想過——法國人若緣西坡偷襲我之側翼,同時,其主力部隊,必定或者全面進攻我之左、中、右三翼,或者就像之前那樣,重點突破我之左翼?”

    老馬微微一怔,隨即點了點頭,“是。”

    就是說,“緣西坡偷襲我之側翼”,一定是一個“輔助行動”,而不可能是一個“獨立行動”,不然的話,兩、三百——或許更少——的一小支兵力,就算得手,也會很快被我優勢兵力吃掉。

    這樣,就帶出一個兵力分配的問題了。

    “營長,我曉得的,”老馬說道,“咱們的兵力,本來就緊張,戰線若拉長,火力密度就更小了,說不定,還會露出空檔來!這個……是挺為難的!”

    他躊躇了一下,“最好法國人想不到打西邊兒包抄的這一手,咱們就不用傷這個腦筋了——可是,我總覺得,不敢這麼僥倖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14
第二十四章 南征北戰

    張文岳沒有馬上答話,過了片刻,點了點頭,“是不敢僥倖啊!”

    老馬心中一鬆,很知趣的沒再說什麼,只是用期待的目光看著營長。

    又過了一會兒,張文岳慢吞吞的說道:“如果只是一個排,咱們一營自個兒,下力氣擠一擠,大約也勉強能夠擠得出來——如果是兩個排,就一定要同團裡打饑荒了。”

    老馬舔了舔嘴唇,說了聲,“是。”

    他也曉得這個饑荒不好打——左翼、中央、右翼,各司其職,各有各的難處,不存在什麼“損有餘補不足”的情形。

    “營長,要不就打打二營的主意吧!”左釗開口了,“三營負責中央陣地,防線本來就長,再往兩頭兒扯,搞不好就扯斷了!——這個饑荒,不好打!”

    頓一頓,“不過,至少,不像咱們西頭兒,防線的東頭兒,被法國人包抄的可能性,還是比較低的——抽一個排出來,不見得就把二營抽散了架子了!”

    二營負責右翼即東翼的防守。

    張文岳沉吟了一下,“這倒是——咱們的戰線,並不是正東、正西走向的,而是西偏北、東偏南走向的——還是一條弧度平緩的曲線!所以,不比西坡,小半個東坡,都是在防線之內的,而法軍是在六頭江南岸——城頭山的正北方向登陸的,如果繞到咱們防線的東端,這個圈子,可就兜的大了!”

    “是!”左釗說道,“霧這麼大,圈子若兜的太大——他那一小支部隊,想同主力部隊協同行動,可就難了!”

    “嗯,所以,”張文岳說道,“法軍可能動包抄我之左翼的念頭,但不會動包抄我之右翼的念頭!”

    頓了頓,笑了笑,“好吧,就打打二營的主意——希望任禿子別跟我急眼!”

    老馬暗暗的透了口氣。

    二營營長姓任,名豐華,是個光頭。

    並不是掉頭髮掉禿的——“任禿子”發量正常,就是總嚷嚷著“熱”,於是便索性剃了個光頭。

    軒軍裡頭,類似於任豐華這樣,以各種不同的理由剃光頭的,挺多的——或許,是受了特種合成營的影響吧!

    張文岳轉向老馬,似笑非笑的,“老馬,‘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兩個排,就交給你了,如何啊?”

    這是當仁不讓的事情,老馬響亮的應了一聲,“是!”

    “我給你一個建議。”

    “是!”

    “你拿一個班出來,”張文岳說道,“算是游動哨也好,算是一小支散兵也好,往下走,走到山腰去——”

    頓一頓,“如是,若法軍果然緣西坡偷襲我之側翼,他們可以提前發現,提前示警;另外,濃霧之中,法軍也搞不清楚咱們到底有多少人,多半還以為中了咱們的埋伏,則可以打亂——至少遲滯——他的這支偏師的進攻。”

    老馬不由佩服了——果然是“作戰參謀”出身的,這一招,厲害的很!

    “是!”

    “不過,畢竟只有一個班,人數太少,不必戀戰,放一輪槍,就趕緊往回走罷!”

    “是!”

    “還有,”張文岳看向左釗,“多出來的這一小段防線——南北向的這段防線,同東西向的主防線,彼此之間,一定要留意相互配合。”

    左釗、老馬齊聲應道:“是!”

    張文岳微微透了口氣,臉色轉趨鄭重,“接下來的仗,你們都要打醒十二分的精神來,千萬不要因為咱們打退了敵人的進攻,就大意了!——別看法國人之前攻的那樣猛,依舊是未出盡全力的!”

    頓一頓,“這次進攻,法軍只動用了部分兵力,對中央、右翼那邊兒,只是做牽制性的進攻——不叫中央和右翼騰出手來支援咱們左翼;還有,這一次進攻,法國人也多少輕敵了——多少存了僥倖的心理。”

    輕敵?僥倖?

    “不曉得你們留意了沒有?”張文岳繼續說道,“這一回,法軍由霧氣中‘現身’之後,立即一路猛衝,並未如何利用大石和樹木為掩護,一邊射擊,一邊推進?”

    左釗和老馬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城頭山的大石和樹木——尤其是大石,”張文岳說道,“其實是法軍的‘地利’,法軍領兵的將領,不可能見不及此,之所以無視‘地利’,不肯步步為營,而是選擇快速衝鋒,必欲一鼓而破我防線,當然是認為,是次進攻,本具相當的突然性、隱蔽性,我軍必驚慌失措、手忙腳亂,他只要一個猛撲,便足以攻破我軍的防線了——用不著一點點的啃骨頭!”

    左釗和老馬再次對視一眼,對營長的分析,都很欽服。

    “就是說,”左釗說道,“下一次進攻,法軍不會重蹈覆轍,一定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棵樹的跟咱們幹了!”

    “不錯!”張文岳說道,“接下來的仗,一定更加艱苦,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

    “是!”

    “是!”

    張文岳轉過身來,視線在幾個士兵身上掠過,最後,落在了趙南北身上,微笑著招了招手,“你過來!”

    趙南北大出意料,趕緊小跑著上前,雙腳一併,“啪”一聲,敬了個禮。

    “你叫什麼名字?”

    “報告營長——趙、南、北!”

    “‘東南西北’之‘南北’?”

    “是!”

    “好名字!氣魄大的很啊!有些……氣吞山河的意思了!”

    趙南北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名字,居然“氣魄大的很”?居然……“氣吞山河”?

    他紅了臉,囁嚅了一下,不曉得該說什麼?

    “第一回上戰場吧?”

    “報告營長——是!”

    “怕不怕啊?”

    趙南北剛要脫口而出“不怕!”轉念一想,初初的時候,自己明明是怕的——怕的都要尿了呢!

    “這個……”

    他搔了搔耳根,“嘿嘿”的笑著,還是不曉得,該怎麼回答營長的話?

    於是,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老馬。

    “營長,”老馬說道,“他們都是新兵,法軍炮擊的時候、第一次進攻的時候,多少還是怕的;不過,法軍再過來的話,就一定是不怕的了!”

    頓一頓,“敵人第一次進攻的時候,他們還是新兵;敵人第二次進攻的時候,他們就不是新兵了!”

    張文岳微微一怔,隨即放聲大笑,“好!好!‘敵人第一次進攻的時候,他們還是新兵;敵人第二次進攻的時候,他們就不是新兵了!’——老馬,你這個話,真正是雋言!很應該上‘軍情通報’,呈諸輔政王案前的!”

    頓一頓,“既如此,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行,就這樣了——好好兒的搞他娘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14
第二十五章 巨獸

    不曉得“任禿子”有沒有跟張文岳急眼,但是,不到半個小時,二營支援給一營的一個排就到了。

    從主防線的最西端——大致就是老馬本人的戰位的位置——向北伸出了一段四十多米長的新防線,新防線不是一條直線,而是鋸齒狀的,也沒有連續的工事,不過,每一個士兵都有自己的掩體,而且,幾乎都可以防護來自兩個方向——西向、北向——的攻擊。

    有的是依靠“地利”,左手邊一塊大石,右手邊一棵大樹;或者,兩塊大石頭挨的很近,形成了一個夾角。

    當然,不是所有的士兵都能借的上“地利”的光,若附近沒有合適的現成的掩體,那麼便就地挖一個散兵坑——因為居高臨下,這個坑,並不需要挖的很深,便可以對身體做有效的防護了,而且,是對來自不同方向——西向、北向——的攻擊同時進行有效防護。

    “不同方向”是很重要的,緣西坡偷襲的敵人,自西而東攻擊;正面強攻的敵人,自北而南攻擊,只有做到對來自不同方向——西向、北向——的攻擊同時進行有效防護,才能夠——

    第一,不致“腹背受敵”。

    第二,如張文岳要求的,“多出來的這一小段防線——南北向的這段防線,同東西向的主防線,彼此之間,一定要留意相互配合。”

    在軒軍的作戰體系中,散兵坑已被目為“落後”,差不多要退出操典的樣子了,然而,以目下的環境和條件,散兵坑卻是一種非常合適的掩體——既非常有效,土方工作量又非常的小,可於倉促之間挖就。

    當然,散兵坑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彼此呼應不便;即便兩個散兵坑距離很近,心理上,坑中的士兵也自覺在“單打獨鬥”,缺乏塹壕中的那種袍澤之間相互支撐、生死相依的感覺,而對於士兵——尤其是新兵來說,這種感覺是非常重要的。

    很明顯的,散兵坑裡的士兵要比塹壕內的士兵承擔更大的壓力,前者較之後者,因心理防線崩潰、不待命而後逃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特別是在素質不高、訓練不足、紀律性不強的情況下。

    可是,世事無兩全,對吧?

    目下,哪個也沒有想到,中法戰爭還未完全結束,城頭山狙擊戰中的這一小段新防線——包括其掩體——的設置,便進入了陸軍軍事學校的課堂,成為“因地取材、靈活機動”的一個小小的典範。

    好像約好了似的,相關的設置和調整堪堪完成,法軍便開始了新一輪的炮擊。

    不過,這一回,炮擊的目標,不是趙南北所在的左翼,而是集中於中央陣地。

    炮擊極其猛烈,即便中央陣地距趙南北所在的“新防線”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即便兩個小時之前,他這個剛剛“轉正”的“老兵”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新兵,他也能夠判斷出,這一回,法國人不是玩兒虛的,而是來真的,且,使出全力了。

    上一次,法國人重點進攻的,雖然只是我之左翼,但進攻前的炮擊,卻是針對我之整條防線的,並沒有明顯的側重——不然的話,就沒有足夠的迷惑性了;因此,彈著的密度,其實並不算太大。

    這一次,所有的炮火,卻盡數集中在中央陣地——儘管中央陣地較之兩翼陣地要寬闊一些,但彈著的密度,較之上一次炮擊,卻還是一下子便增加了兩、三倍!

    趴在散兵坑裡的趙南北,能夠明顯的感覺到,身子底下的地面在劇烈的震顫著,以致他不能將下巴平穩的擱在坑緣的沙袋上——他只要把下巴擱在沙袋上,牙齒便會“格格”打戰,一不小心,便會磕到自己的舌頭。

    這不是因為緊張和恐懼,而是地面震動的太厲害了。

    趙南北不止一次,出現這樣的幻覺:

    城頭山小小一座土山,無以承受這樣高強度的炮擊,整座山,像害瘧疾一樣,打了一陣子擺子之後,便像流沙一樣,“嘩拉拉”的坍塌了。

    沒有任何疑問,這一回,法國人將集中兵力,進攻我之中央——他們打的,必然是一個“中央突破、兩翼擴展”的主意。

    遠遠望去,中央陣地騰起了無數團灰黃色的煙霧,沒過多久,這些煙霧便連成了一片,將整個中央陣地籠罩住了;接著,在微弱的東南風的助力下,這一大團煙霧,像一個愈來愈膨脹的巨人,慢慢兒的向西擴散,終於,連趙南北所在的“新防線”也籠罩住了。

    不比上一次炮擊,這一次,趙南北可以“從容”的“品味”硝煙的味道了:

    灼熱,辛辣,同時,帶著一種火藥燃燒後的異樣的苦味兒。

    還有,他也可以“從容”分辨炮彈劃過空中的聲音了——

    原來,炮彈的呼嘯聲雖然尖銳,但並不是只有一種——有的像利刃破風,有的像驚馬嘶鳴,有的像人尖嚎哭叫,有的……無以名狀,就像前面幾種混在一起、新生出一種什麼怪物似的。

    嗯……這大約是因為彈種、口徑乃至發射方式不同——有的是前膛炮,有的是後膛炮,有的是滑膛炮,有的是線膛炮——導致的吧!

    另外,炮彈爆炸或落地的聲音,也是不一樣的——有的是悶響,有的是叫人頭皮發麻的脆響——想來,前者多半是實心彈,後者多半是開花彈吧!

    還有,同樣是開花彈,聲音也不一樣——有的在半空中爆炸,有的落地後才爆炸。

    趙南北竟聽的有些入迷了。

    但他突然就打了一個激靈:我咋回事兒?我是曉得“挨炮”是什麼滋味兒的!而這一回的炮擊,比之前的那一次,又要猛烈許多!

    唉,這一回,三營的弟兄們,可是……辛苦了!

    事實上,中央陣地的守軍,比趙南北想像的,還要辛苦。

    通過之前的大規模進攻,法軍已經發現,因為大霧的影響,第一輪炮擊的測定距離有較大的偏差——較實際的距離,要近不少——大部分的炮彈,都落到中國人的陣地的前方去了。

    經過調整,這一輪炮擊的測距,基本準確了;雖然,因為距離較遠,依舊談不上什麼準頭,但因為彈著的密度足夠的大,因此,較之第一輪炮擊,第二輪炮擊給我軍造成的損失,大大增加了。

    好像替趙南北那個激靈做註腳似的,中央陣地上方,一大團灰黃色的煙霧之中,突然竄起一股巨大的黑色煙柱,望遠鏡中,能夠清晰看見,煙柱中,黑色的碎片四面八方的激射出去。

    這是一個彈藥箱被擊中了。

    幸好,根據條例,彈藥箱和彈藥箱之間,必須保持一定距離,這一次的中彈,未引發殉爆,但在狹窄的塹壕裡,僅僅一個彈藥箱爆炸,也足以導致相當的傷亡了。

    炮擊沒完沒了,法國人好像下定了決心,要把所有的炮彈都打光似的;到了後來,趙南北被震的昏昏沉沉的,上下眼皮直打架,覺得啥都看不清楚了——也不曉得,是煙霧太大了?還是真像老馬說的,炮擊的時候,“啥事兒也幹不了,不拿來睡覺,可不是浪費材料了嗎?”

    可是,目下,我所在的陣地,不是炮擊的目標,如果我是在中央陣地,怎麼可能睡得著呢?

    炮擊終於停止了。

    趙南北不曉得這次炮擊持續了多久,感覺上,打了一、兩個時辰不止吧!

    事實上,並沒那麼久,不過,也不算短了——整整的打了一個小時。

    上一次的炮擊,不過半個小時。

    “叛吼”再次響起,開始的時候,聲音低沉,慢慢兒,愈抬愈高。

    上一次,濃霧猶如密林,法軍的叛吼,猶如千百頭野獸一起在密林中嚎叫;這一次,濃霧猶如波濤洶湧的海面,一頭體型無比巨碩的海獸,正由深海,快速的游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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