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3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8
第一二七章 蓬門今始為君開

    他不介意!扈晴晴心想,世上哪裡會有這麼厚臉皮的人?情知若是被這個壞人進來,多半是要把自己捉住,辦“那個事”。雖然“不是外人”這句話說的不算錯,聽了心裡極是受落,然而畢竟是黃花處子,哪有不心慌的道理?心如鹿撞,胸脯起伏,只死死把雙手抵著門,不說話。

    “扈姑娘,我聽你的喘息之聲甚重,該不是得了什麼病?”關卓凡的聲音,略顯焦急,“我實在是擔心,好歹讓我看上一眼。”

    好歹看上一眼!扈晴晴恨恨地想,他這張嘴,還真是會說。

    “有什麼好看?”她聲音顫顫地開了口,話裡帶出了一點哀求之意,“要看,明天早上讓你看,行不行?”

    “治病救人,那是一刻也耽擱不得的,甚麼明天,後天!”關卓凡的聲音裡,卻帶出了笑意,“你不開門讓我看,我可要用我自己的法子了。”

    他要用什麼法子?扈晴晴的念頭還沒轉過來,卻聽噗的一聲輕響,左下角的門紙,已經被戳破了一個窟窿。

    原來是這個法子,扈晴晴大驚之下,慌忙用左手伸過去,遮住了那個小洞,心中又羞又怒,顫聲斥責道:“你堂堂關大人,怎能做這樣的無恥……”

    話音還沒落,只聽噗的一聲,右上的門紙,又被戳了一個窟窿!

    他還真的就這麼無恥了?扈晴晴無可奈何之下,咬著嘴唇,拿右手盡力伸過去。好歹把右上的那個小洞也遮住了。卻忘記了自己一個**的身子。已經幾乎平貼在了門上。

    “扈姑娘,你說,我現在猜不猜得著你是個什麼形狀?”關卓凡的聲音,這時變得曖昧起來,“左手若屈膝拈花,右手若展臂拋環,此乃雙飛燕之形是也!中間卻有雙峰一對,傲然挺立。嫣紅兩點,欲語還休,說的是‘枝頭蓓蕾君須憐’!”

    扈晴晴被他這一串半白半文的話弄糊塗了,待得品出味道,低頭一看,自己胸前那一對椒乳,果然正壓在門紙之上,早已將細白的門紙殷濕了兩片,那麼胸前的兩點,豈不是就……凸了出去?

    這一下嚇得幾欲暈去。正想將身子往後縮,卻哪裡還來得及?

    “我猜三十六d!”長笑聲中。關大人的兩隻祿山之爪,破紙而入,軟玉溫香,盡歸掌握,搓圓弄扁,自不待言。

    可憐扈晴晴一介姑娘家,哪裡經過這個?渾身軟的沒有一絲氣力,赤著一個白嫩的身子,傻了呆了似的被他就這麼在胸前弄了好幾下,才驚叫一聲,踉蹌著向後退去。關卓凡從裡面把門栓一撥,大步走進來,扈晴晴退到了牆邊,逃無可逃,半側了身子,一手護乳,一手護了羞處,咬著嘴唇,臉紅得像一塊極鮮豔的紅布。

    關卓凡緩緩將雙臂撐在她身子兩側的牆上,面帶笑意,貪婪地上下打量著這位千嬌百媚卻又一絲不掛的美人。

    “我總算看見你了,”關卓凡輕聲笑道,一隻手摸上了她水漬未乾的身子,沿著那絲緞般光滑的脊背,向下撫去,直到落在柔軟而富有彈性的美臀上,輕輕一握,“你看,你都濕成這樣兒了。”

    這一句語帶雙關的風話,對閨房之事只是似懂非懂的扈晴晴,還不能聽得明白,但從關大人這隻手的位置所在,就情知絕不是什麼好話,顫著聲兒說道:“你……你這樣下流……”

    “還沒算。”關卓凡輕笑一聲,沒花什麼力氣,便將她護在乳上的手輕輕扯開,自己的一隻右手,已經覆在了她的胸前,“現在怎麼樣?”

    被他這樣恣意凌辱,可憐的扈姑娘身子抖抖的,一味喘息,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關卓凡再也忍耐不住,左手在她肩上一環,右臂插進她的雙腿之中,把她白嫩的身子兜襠抱起,向床邊移去,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晴晴,我想你想得好苦。”

    才這麼走了兩步,扈晴晴的身子已經癱軟在他懷中,只覺得彷彿雲裡霧裡,腦子裡暈暈的,一片空白,直到被他輕輕放在那一張薄薄的素色床單之上,才略略回過神來。

    “郎君……”她嬌羞無限,用極小的聲音說道:“妾身……未經人事,難任顛狂……”

    “花徑不曾緣客掃,”關卓凡在她身上摸索著,咬著她的耳朵說道,“乖乖,我自會疼你惜你。”

    隨著江南少女那一聲短促的輕呼,天上的月亮也似乎羞得不敢再看,躲進雲層裡面去了。

    暖風拂過,春色無邊。

    第二天上午,關卓凡從睡夢中醒來,伸手向身側一抱,卻抱了一個空。睜眼一看,扈晴晴果然已經不知哪裡去了,廂門上被他弄得稀爛的白紙,卻已經又糊得跟新的一樣,一絲也看不出他昨夜作案的痕跡。

    真是尤物!關卓凡面帶微笑,一邊在心裡回味著昨夜的情形,一邊坐在床沿,把衣裳穿了,不經意間回頭,忽然見到素白的床單之上,落紅宛然。

    他心裡升起一股憐惜之意,亦有幾分愧疚,想一想,該辦的事,還是要盡快辦了才是。正要下地,便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著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不是扈晴晴正在向內偷眼張望,卻又是誰?

    “晴晴,”關卓凡柔聲道,“你進來吧。”

    初為人婦的扈晴晴,想起昨夜的光景,仍是臉熱心跳,此刻見他看見了自己,只得推開門,卻倚靠在門邊,羞澀地說道:“我……我不進去,免得你又要使壞。”

    關卓凡本來沒想做什麼,見了她這副嬌俏動人的模樣,果然又是食指大動。不過想一想還有正事要辦,強自按捺了邪念,笑道:“我不使壞,你過來坐著,我有正經話要說。”

    扈晴晴聽他這樣說,沒有辦法,遲遲疑疑地走過來,到了床邊,不妨被關卓凡一手撈進懷裡,不待她掙扎,先結結實實親了一個嘴兒。

    果然又被他騙了!扈晴晴恨恨地想,才穿整齊的衣衫,這下又要被他剝去了,羞得緊閉雙眼,一絲力氣也無。

    誰知關卓凡半晌沒有動靜,扈晴晴忍不住睜開眼睛一看,見這個壞人正在笑嘻嘻地看著自己。

    “做什麼了,”扈晴晴掙紮著想脫開他,“壞人。”

    “誰說我是壞人?”關卓凡摟著她並肩坐在床沿,一本正經地說,“晴晴,我送你到胡道台家裡去住幾天,好不好?”

    扈晴晴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心中一陣氣苦:“你……你要拿我去送給胡老爺?”

    關卓凡被她這麼一說,也是一愣,繼而差點笑出聲來。

    “你想到哪兒去了!”關卓凡摟在她腰間的手,忽而向她的胸脯上移去,“這樣的好東西,我自己還摸不夠,怎麼肯送去給胡道台受用。”

    “瞎三話四。”扈晴晴紅著臉,打他那隻不安份的手,“那你又說……又說……”

    “上海這裡,沒有你的娘家人。”關卓凡語氣一轉,說正事,“雪岩昨天跟我說,羅太太想認你做個妹妹。”

    扈晴晴聽懂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垂下了頭。

    納妾這種事,與娶妻不同。娶妻要三媒六證,大張其事,娶妾則不必興師動眾,最簡單的時候,畫個花押,領了人來睡在一起,就算成了。

    而關卓凡所說的話,扈晴晴知道,自然是他拜託了胡雪巖的。大家都是杭州人,這樣的安排,最是合適不過——羅太太認了她做妹妹,她也就有了一個“娘家”,可見關卓凡是要隆重其事,從娘家來迎娶她。以“螺獅太太”的能幹,來替她操持一切,一定是可以辦得漂漂亮亮,而且就連以後在他這裡受了什麼委屈,亦還有一個姐姐,是可以去訴訴苦情的。

    他這樣對自己,算得上是體貼入微,不枉了自己的一片深情!扈晴晴紅了眼眶,輕輕掙脫開他的手,站在地上,盈盈一福。

    “謝謝你。”

    關卓凡見她這樣鄭重其事地道謝,反而不好意思,正想說話,卻看見張順像沒頭蒼蠅一樣,一溜小跑進了院子,往對面自己住的西廂跑去。

    “在這兒——”關卓凡揚起嗓子喊了一聲。

    張順就地一個磨旋,轉身跑到東廂門口,見自己那位爺坐在床沿上,扈姑娘紅著臉站在一邊。他心裡暗自琢磨著,垂手請了一個安。

    “爺,來宣聖旨的欽差,已經從東城水門進了城。趙景賢趙大人已經傳令設香案,一應五品以上的官員,都到衙門花廳裡來聽旨。趙大人說,請您到大門外,去迎一迎。”

    “好!”關卓凡知道,這是頒賞的旨意下來了,不想還專門派了欽差,於是一邊往自己屋裡走,一邊問道:“來宣旨的是哪一位?”

    “是吏部侍郎,許庚身許大人。”

    “是他!”關卓凡停下了腳步,雙眼放出光來,“老朋友了……晴晴,今兒晚上你弄一桌好菜,我要請許星叔喝酒!”

    說完,自顧自回屋去換公服了,剩下張順,居然就手給扈晴晴也請了一個安,也腳趕腳地過去了——自己爺從扈晴晴的房裡出來,從前嘴裡的“扈姑娘”,就變成“晴晴”了,見得好事已成,好事已成。

    只有扈晴晴,猝不及防之下,慌得手腳都沒地方放,鬧了一個大大的紅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9
第一二八章 竟是誰家之天下

    關卓凡帶了一眾官員,全套公服,在藩司衙門的大門外,肅立迎候,終於把許庚身的轎子等到了。

    雖然是故人相見,但大堆的屬官在側,兩人都不便顯得太親熱,而且許庚身是欽差的身份,彼此只能依禮節相見,然後寒暄幾句,請到側廳,由幾個人人陪著用茶,說些言不及義的閒話。這才知道,原來朝廷是兩路宣旨,都是自天津坐船南下,一路去往江寧,另一路則是來上海的許庚身了。

    稍待片刻,趙景賢來親請,說是人到齊了。於是一行人簇擁著許庚身進了花廳,自去下首跪接聖旨。請過聖安之後,看許庚身從跟班捧著的托盤中,拿起一封諭旨,先將目光向下掃視一輪,這才開讀。

    “本日接關卓凡、曾國藩六百里加緊折報,奏復江寧攻克詳情,逆首自裁,賊黨悉數殲滅,並生擒洪福瑱、李秀成等逆酋,朕覽奏之餘,實與天下臣民同深嘉悅!”

    這是帽子,接下來是大段大段引述原奏摺裡面的戰報,也是過場。關卓凡知道,下面的才是戲肉。

    “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自咸豐三年於湖南首倡團練,創立舟師,與塔齊布、羅松南等屢建功勛,克復武漢諸城,肅清江西全境。東征以來,由宿松克潛山,進駐祁門,迭復徽州郡縣,遂拔安慶省城以為根本,分檄水陸將士,規復下江。茲幸大功告成,逆首誅除,實由該大臣算無遺策,謀勇兼備,知人善任,調度得益。曾國藩著加恩賞加太子太保銜,錫封一等毅勇侯,世襲罔替,並賞戴雙眼花翎!”

    關卓凡在心中一笑:曾國藩也有一支雙眼花翎了。比自己還是晚了那麼一點兒。不過曾國藩是文臣,得到這支翎子,尤為不易,不像自己是佔了御前侍衛這個身份的便宜。

    他知道,接下來,就該輪到曾國荃了,這是史有明載的事情。亦是可以意想到的事情。兄弟二人,同一天裡進爵,一人封侯,一人封伯,也算異數了。

    誰知道,竟然不是!

    “御前侍衛、江蘇布政使關卓凡。”許庚身特意頓了頓。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所有人的目光,嘩地一下都轉了過來,關卓凡的腦子亦是輕輕嗡的一聲,連忙豎起耳朵,用心去聽。

    “初赴上海,以一旅輕師,獨任艱巨。苦心經營,遂告成軍,兩破李逆秀成之偽眾,掃蕩妖氛,遂保松江寧靖。率兵西指,與李鴻章等連克蘇常,繼與曾國荃會攻偽城,聯手擒獲巨憨。奏保華爾、福瑞斯特等洋員入籍。迭立功勛。所部水師,於太湖擊破唐正財,為蘇省戰事之關鍵。堅忍耐勞,公忠體國,於旗員之中,最是異常出色。關卓凡著加恩賞加太子少保銜,錫封三等嘉勇侯。世襲罔替!”

    老子也封侯了?關卓凡目瞪口呆,心說我家晴晴那幅“馬上封侯”圖,果然有點邪門……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他的心中。忽有所感,一時辨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至於那個“太子少保”,算是榮銜——太保是保衛太子安全的,少保則是太保的副職。關卓凡心想,曾國藩那個“太保”,純粹是虛銜,倒是老子這個“少保”,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不僅保過太子,更保過太子他娘。說起來,今天得的這個侯爵,說不定就跟太子他娘的撐腰,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關係。不過當初的太子,現下已經做了皇上,而這位皇上,大約是不會再有太子了,那麼自己這個少保,又該去保哪個呢……

    他是在這麼胡思亂想,許庚身卻不曉得他腦子裡這些腌臢念頭,自顧自地宣讀下去。

    曾國荃果然封了一等伯,爵號是“威毅”,也加恩賞了雙眼花翎。李鴻章封三等伯,跟關卓凡就差出老大一塊去了。另外,湘軍信字營的管帶李臣典,以挖掘地道成功,轟破江寧城牆的功勞,封了一等子爵,蕭孚泗以跟軒軍“聯手擒獲逆酋李秀成等”的功勞,封了男爵。不過李臣典本人無福消受這個恩榮——破江寧之後,他屋子裡天天放著五六個光屁股女人,日夜宣淫,終以縱慾過度,舊病復發,在第六天上一命嗚呼了。

    下面該輪到軒軍的將領了,關卓凡再一次豎起耳朵去聽。

    丁世傑,封二等子爵,實授江南提督。

    張勇,封一等男爵,加提督銜,實授狼山鎮總兵。

    伊克桑,封一等男爵,加提督銜,實授蘇松鎮總兵。

    這三個人得了“五等封”,固然靠了一年多來累積的戰功,不過一錘定音那一下,還是在於一舉擒獲和擊殺“偽幼主洪福瑱、逆酋李秀成”,以及洪仁軒、洪仁達、洪仁發、蕭有和、林紹章這些最具份量的“偽王”。而且伊克桑的得封,多少還因為他的身份是旗人的緣故。

    在關卓凡來說,伊克桑不僅能打,忠心,還是他樹立的一個榜樣,和一塊很好的擋箭牌,庶幾可以遮住滿洲親貴們的悠悠之口。

    華爾賞頭品頂戴,賜黃馬褂,加巴圖魯稱號,封一等輕車都尉

    丁汝昌,賞穿黃馬褂,封一等騎都尉,實授下江水師總兵。

    福瑞斯特,加巴圖魯稱號,賞二品頂戴,記名總兵。

    姜德、吳建瀛、白齊文這三個,升了從二品的記名副將,而圖林亦以累積的軍功保案,亦得了副將的銜頭。

    魁字團的團官鄭國魁,憑藉青浦和蘇州兩次勸降的勞績,授三品參將銜。兩名洋艦的艦長——大小愛德華,以太湖之戰的功勞,亦授參將銜。

    林字團團官劉玉林,先字團的署理團官方濟成,祿字團團官展東祿,得了從三品的游擊銜。

    不僅如此,而且江蘇省編內的武官實職,自江南提督以下,兩鎮總兵、副將,提標中軍營參將署以下,各協各標的參將游擊都司等實職,大半落入軒軍之手。

    那麼,也就是說……

    關卓凡還在琢磨,許庚身已經自托盤上另拿起一份上諭,悠悠展讀。

    “三等伯、江蘇巡撫李鴻章,自離安慶赴任江蘇巡撫以來,實心任事,辦理軍務民政,堪稱傑出。惟豫皖數省,捻禍仍頻,朝廷用人,豈肯因循。特命李鴻章移任安徽巡撫,並所部淮軍,即日開拔,宜將得勝之師,戮力追繳,不可稍存畏難推諉之心,則功成之日,朝廷豈吝賞賜乎?其蘇撫一職,未可空懸,著加恩賞授關卓凡江蘇巡撫,授趙景賢江蘇布政使,授劉郇膏江蘇按察使。望以上諸大臣仰俯聖心,協心同力,是以為幸!”

    李鴻章的出處,到底有著落了。他是安徽人,現在回安徽去做官,原本是不合規矩的事情——清朝的規例,官員不得在籍貫地五百里之內為官,但軍興以來,早已顧不得這許多了,諭旨裡說“朝廷用人,豈肯因循”,便是這個意思,何況以淮軍去平安徽的捻亂,也算得上是人地相宜。

    不過說到底,人人都知道,李鴻章的調離,乃是因為要替關卓凡騰出蘇撫的位置來。朝廷當然也知道李鴻章有所委屈,因此先在這份諭旨裡面,把李鴻章誇了一通,然後隱隱懸下了賞格,“功成之日,不吝賞賜”,作為一個撫慰。

    這份諭旨唸完了,許庚身的臉上,才露出笑容。

    “各位請起。”他將手虛扶一下,說道,“關侯爺,這可要給你道喜了!”

    “星叔,這怎麼敢當?”關卓凡拱手抱拳,作了一揖,“你是天使,海上奔波萬里的辛苦,我還沒有謝你!”

    跪滿了一廳的人,這才敢起身,彼此相視,都是一臉的喜氣洋洋。朝廷的這一次封賞,普降甘霖,皆大歡喜,不過現在要做的,自然是向許庚身學習,先替新晉的關侯爺賀喜。

    “同喜,同喜,都是仰仗諸位的大力,關某才有今日。”關卓凡沉靜地微笑著,一一還禮,然而在心裡面,卻恨不得攥緊拳頭,爽爽地大喝一聲。

    江蘇是老子的天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9
第一二九章 許庚身

    “酒好,菜更是絕品!”許庚身放下酒杯,讚了這一句,面上是得意的微笑,“天下佳餚,以我們杭幫菜為第一,你服不服?”

    藩司衙門偌大的花廳之中,只擺了這一桌菜,許庚身和關卓凡兩個,不要人服侍,坐而對飲。關卓凡見他自誇,微微一笑,說道:“星叔是杭州人,自然是這樣說,只怕曾督帥卻要說是湖南菜才是無雙美味,李少荃又要以濃色重油的徽菜為天下第一了。”

    “嘿嘿,那也要看是誰來整治。”許庚身一笑,“我們那位扈姑娘,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好事辦了啊?”

    同為杭州人的許庚身,以書生意氣,對扈晴晴“舉身入衙”的那一段故事,大為讚歎,言辭之中,頗以為傲。

    “正打算擇一個日子,到時候,還要請星叔賞面子。”關卓凡心說,“好事”倒是已經辦了,不過這一層,可不能讓他知道,“兩年沒見,星叔還是不脫豪爽本色。”

    算一算,他從咸豐十一年的十月帶兵出京,到現在的同治二年六月,果然已經將近兩年了。

    “我們在京裡,還不是那個樣,逸軒你卻是大不一樣了。”許庚身感慨地說,“雖然只管著大半個江蘇,卻都是富甲天下的地方,足可大展拳腳了。”

    關卓凡的這個江蘇巡撫,與別的省不一樣,情形甚為奇特,許庚身說他管著大半個江蘇,不算錯。

    奇特的地方,在於江蘇省內,設有兩個布政使,也就是兩個藩司。一個叫做江蘇藩司,是關卓凡原先擔任的職位,下轄松江、蘇州、太倉、常州、鎮江,一共五府。另一個叫做江寧藩司,管著江寧、淮安、揚州、徐州、海州廳等地方。如果是粗略的說。可以算成一個管著蘇南,一個管著蘇北。

    巡撫這個職務,以前並不是一個固定的職務,從“巡”字便可以看得出來。到了後來,巡撫漸漸變作一個定職,凌駕於藩司之上,成為一省的老大。但用人行政,依舊要通過藩司來施行,這也是所謂“布政”兩個字的含義,因此藩司所轄的地方,也就是巡撫所轄的地方。

    江蘇藩司,歸江蘇巡撫管。但江寧藩司,卻由駐節江寧的兩江總督直轄。因此現在江蘇省內的兩位“侯爺”,曾國藩和關卓凡,等於是一人管著半個江蘇。

    但真正的好地方,是在關卓凡的手裡,蘇松太常鎮,外加一個上海!關卓凡心滿意足地想。倒要借許庚身這番吉言,有一番作為才是。

    “星叔,借你吉言。不過小弟到底還年輕,許多事情都還不懂,你得多指點我。”

    兩個人是在熱河結下的交情,那真是“生死考驗之下的友誼”,自然格外不同。丁汝昌入軒軍,便是出於許庚身的舉薦。而關卓凡出京之後,兩人亦時有聯絡,後來楊坊升任上海道一事,京裡更是交由許庚身一手籌劃,因此兩人之間,實在已無需額外的客氣。

    “逸軒,我們這一班軍機章京出身的人。自然都不會跟你見外。琢翁是大軍機,不用說了,朱學勤放了刑部,方鼎銳轉了都察院做副憲。京裡有什麼消息,多少都能跟你通個氣。”許庚身夾了一塊肴肉,在嘴裡慢慢地嚼著,沉吟道,“可是說起你來,經歷還真是奇特……逸軒,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是剛滿二十四歲吧?”

    關卓凡窒了一窒,趕緊在心裡算了算——說起來,“自己”是五月裡的生日,還真是剛滿的二十四!他不由佩服許庚身的好記性,笑著說道:“是,虛度了許多光陰。”

    “你這若是還叫虛度,那我們這把年紀的人,又該如何自處?”許庚身搖了搖頭,正色道,“在京裡的時候,你是從一個九品的外委翎長做起,一路升到二品的左翼總兵。外放呢,又是從七品的知縣做起,現在升了巡撫。你雖然是旗人,但軍政兩端,居然都是從最底下開始歷練,直至高位,論起年紀,卻又只有二十四歲……”

    說到這裡,不免又笑著搖了搖頭,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把嘴裡的肴肉衝下去,長吁了一口氣。

    “嘿嘿,二十四歲的侯爺!逸軒,你大約不讀史,不知道這樣的恩榮,自高宗之後,便只有福瑤林,約略可以相比。”

    我不讀史?關卓凡本能的楞了一下,繼而在心中暗笑,說道:“是,不知星叔說的福瑤林,是哪一位?”

    “福康安!”許庚身笑道,“跟你一樣,都算是侍衛出身,二十一歲就封了男爵,二十九歲封一等候,三十二歲封一等公,生前封貝子,身後贈郡王,行走軍機,高宗倚為棟樑。這樣的先例,逸軒豈有意乎?”

    原來是拿乾隆一朝的福康安來比自己,關卓凡笑道:“福公爺的聲名,我哪裡比得起!”

    “福康安雖說也是旗人裡頭出類拔萃的人物,不過到底也靠了父親傅恆的恩蔭,若是相比起來,你倒是更加不容易。逸軒,你可知道,福康安的爵號,也是嘉勇二字,跟你是一模一樣的。”

    關卓凡心中一動,想一想,小聲說道:“星叔,謝謝你激勵我,不過我聽說,福康安一生的恩榮,那是真正的異數,旁人不好相比的……”

    關卓凡所指的,是京城裡私下流傳的一個說法。這個說法,流傳甚廣,說福康安乃是乾隆的外出,也就是私生子,因此恩遇之隆,都是事出有因。

    “嗐,你說這個。”許庚身並不當做一回事,搖頭笑道,“那都是野史軼聞,無稽之談,經不起推敲的。他的功勞,可都是憑本事,一刀一槍掙來的。”

    關卓凡心說,我的功勞,卻多半是憑了投機取巧,渾水摸魚掙來的。不過這一層,自然不能說破,笑一笑,問別的事。

    “星叔,我離開京城快兩年了,不知京城裡頭,現在是個什麼模樣?”

    這句話,問的自然不是市面兒,而是官場。

    “自然還是王爺秉政,不過兩宮的權威,也是日重,特別是西邊兒的那一位,算是歷練出來了,說出話來,越來越見份量。王爺還是那個漫不在乎的脾氣,琢翁提醒過他幾回,大約也沒怎麼往心裡去——”

    按許庚身的說法,現在兩宮垂簾,恭親王秉政這個制度,還是滿和諧的,不過日子久了,以慈禧太后的心機和恭王的脾性,生出什麼齟齬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好在還有一個慈安太后,是個醇和的人,可以從中調護。

    “現在京裡的大事,只有兩件,大家都議論得很熱烈。一是勘平大亂之後的善後,這件事,無論朝野,都對湘軍頗有微詞,特別是曾家那個老九,都說他把江寧搶得海落河干,寶佩蘅管戶部,為這個事跟王爺發過好幾回牢騷——若是國庫充盈,也就罷了,偏偏窮得叮噹響,曾國荃還來這麼一出,這不是不管國家的死活麼?所以犯了眾怒,聽說有好幾位御史,都在打算動本參他,風潮漸成,王爺也未必壓得住。逸軒,你是從江寧回來的,那邊的情形,自是最為清楚,依你看來,究竟有沒有這回事?”

    論及人的操守,關卓凡就小心起來了,何況是曾國荃?雖說這是許庚身在問,不是外人,但他還是用了一個婉轉的說法:“星叔,何必問?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如果沒有,則根本無事,如果有,難道朝廷還能下旨,命令吉字大營把錢統統交出來?畢竟是剛打了大勝仗,即有瑕疵,也是過不掩功。”

    許庚身緩緩點頭,微笑道:“逸軒,兩年不見,你是歷練得愈發深沉了,強勝於那位曾九帥。我看他這一關,不好過,曾滌生真要替他這個老弟好好想想辦法才行了。”

    “星叔,這一回在江寧,我跟曾督帥見過兩面。他是胸有絕大經濟的人物,辦湘軍這麼多年,艱難的時候多了,還不是都靠他自己挺過去?我看佩翁不必為錢的事煩惱,江寧的善後,絕不會向朝廷去伸手。至於曾九帥,我猜不必朝廷有所指示,當哥哥的自己就會有所處置。”

    這是來自最前沿的切身感受,許庚身默默品味了一會,點頭道:“好,好,你這話見得深了,難怪兩宮和王爺,要召你回京。”

    “召我回京?”關卓凡吃了一驚。

    “我這次來,王爺私下交待了,等你把省裡的事情安頓好,叫你寫個摺子,自請回京陛見,上頭要有所垂詢。”許庚身放低了聲音說道。

    原來只是陛見,不是內調,關卓凡放下了心,想一想,問道:“星叔,何以要我自請呢?”

    “這麼多立功的人,召誰不召誰?”許庚身帶著笑意說道,“你是旗下的人,又是御前侍衛,自請陛見,旁人誰也不能說什麼。”

    話固然不錯,可是……關卓凡躊躇了一會,還是把一句話問了出來。

    “叫我回京,不知是王爺的意思,還是太后的意思?”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9
第一三零章 夜宴

    “是王爺在奏對的時候,提起來的一個話頭,”許庚身笑道,“兩位太后聽了,都覺得好。”

    都覺得好?關卓凡在心裡掂量著,聽許庚身繼續說下去。

    兩宮和恭王叫他回去,想問的是兩件事,一件是對下一步戰事的看法,另一件則是洋務。

    “逸軒,現在江寧雖然打破了,洪秀全也死了,可是長毛的殘餘,當真還有不少。另外禍延數省的捻亂,亦有愈演愈烈的勢頭,張樂行固然已經死在僧王手裡,可是張宗禹、賴汶光、任柱這一干匪首,聲勢愈加浩大,也得用兵。現在雖然新加了李少荃的淮軍入皖,也有曾滌生以為後盾,可是兵力到底是否足敷使用?軒軍這一支戰力,是否也要馳援?京城畢竟遙遠,用兵打仗這些事,如果能有一個懂行的人,當面陳述,那就最好不過了。何況你又是太后身邊的人,叫你回去,最是相宜。”

    我是太后身邊的人?關卓凡嚇了一跳,做賊心虛地看看正在說得起勁的許庚身,才明白他所指的,乃是自己御前侍衛的身份。

    絕不能去打捻軍,這是關卓凡早已想定的事情。

    捻軍跟太平軍不同。太平軍自從定都江寧,便放棄了原來流動作戰的長處,處處以城池為戰守的核心,這固然是不得已的轉變,但確實也給了官軍從容調度,漸漸反撲的機會。

    捻軍則以馬隊為主,奔波逐北,飄忽不定。官軍人少的時候,捻軍可以呼嘯而至,官軍人多的時候,則又逸去無蹤,連僧格林沁的蒙古馬隊,亦只能跟在後面吃灰,想好好打一仗都變成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說白了。對捻軍的作戰,曠日持久,還不到能夠收功的時候,這樣的作戰,不是軒軍的所長。

    關卓凡有自知之明——自己新建的軒軍,雖然連戰連勝,一時號稱勁旅。但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秘訣,不過多少也有幾條建軍的心得。

    第一是從建軍之初,便敢於大量任用西洋軍官,作為教習和骨幹。第二是毫不猶豫地購買新式軍械,截留西洋炮艦。第三是從難民之中選兵,取那一份敵愾之氣。第四是“分贓制度”明確。軍紀嚴格。第五是牢記“兵不能閒”,絕不給軍隊鬆懈的機會,亦絕不肯讓市井繁華侵蝕到軍中風氣。第六是背靠上海,糧餉充足,士氣好得很。

    另有一條,是軒軍所選的勇丁,特別是軍官。以多少識得幾個字為佳。就“平均文化水準”而言,比之湘淮系的軍人,大約略勝一籌。至於說逼迫軍官們學洋話,那是更上一層樓,別有用心。

    有了這七條,以槍炮銳利、西法訓練的緣故,無論野戰還是攻城,都是一時之選。不信有誰能擋得住。然而到底是成軍還不久的部隊,唯有韌性這兩個字,仍需要鞏固和加強,如果貿然用在這樣的地方,不惟起不到練兵的作用,而且師老無功之下,很容易被拖垮。變成一支疲沓的軍隊。

    這個坑,不能跳。

    “星叔,你在熱河的時候,指畫方略。如眼親見,是軍務上真正的行家!現在雖然做吏部的大員,可是全盤的軍事,想必仍是瞭如指掌。洪秀全死,李秀成檻,蛇無首不行,長毛的殘餘雖多,但拿一個‘撫’字去對付,大約就夠用了。唯有一個汪海洋……”

    說到這裡,笑笑不吱聲了。

    “汪海洋如何?”許庚身卻很感興趣。

    “左季高的脾氣,星叔還不知道?自然是要經略全局的。軒軍老老實實替他守著嘉興就是了,他什麼時候破了杭州,什麼時候還給他,旁的事,輪不上我來操心。”

    說完了這番話,才說捻匪的事情。

    “說到辦捻,現在已經有一個王,一個侯,一個大學士,另外還得加上幾個伯爵,幾個巡撫。七八個省的兵不說,宿將大員也是濟濟一堂,連我那位勝四叔,也在其列。我的軒軍,又何必去湊這個熱鬧?”

    王是僧格林沁,侯是曾國藩,大學士是湖廣總督官文。許庚身想一想,亦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於是問道:“逸軒,那你有什麼打算?”

    “星叔,想必你也瞧出來了,軒軍跟其他的軍隊比起來,多少有點不同。”關卓凡平靜地說道,“說實話,如果只是用來打長毛,儘夠用了,不過萬一……總之我打算在江蘇,替朝廷好好練一支新軍。”

    原來是有這樣的志向!許庚身刮目相看之餘,肅然起敬。“萬一”之後的話,關卓凡沒有說,但這個新封的侯爺,已經不是當初在熱河拿銀子補貼部隊,還要讓司務打借條的那個六品千總了,他既然不說,許庚身也就不問,免得問出什麼彼此不便的話來。

    軒軍的軍械好,軍紀好,部隊裡頭洋人多,這些是許庚身知道的。不過新軍,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呢?

    “無非是法西洋治軍之法,”對於許庚身的問題,關卓凡這樣回答,“內中的關節太多,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等到回了京,我再慢慢說給星叔聽,請星叔的指點。”

    “指點不敢當,到時候,我洗耳恭聽就是了。”許庚身笑著說,“不過你說的‘法西洋之法’,倒正好應了景——兩宮和王爺要你回去,第二件事,就是要問洋務!”

    *

    天已經黑透了,張順帶人把花廳四壁的燭台都點亮了,又拿溫酒替了已經放涼的殘酒,讓關侯爺和欽差大人秉燭夜宴,慢慢聊。

    “大功克成,本該是一片祥和,也正是該借了這個勢頭,同心協力,振作一新的時候,”說起第二件事,許庚身不免微微蹙眉,“可是現在倒好,明裡暗裡,有兩股子勁,鬧騰的很。”

    明的那一股,鬧的是洋務之爭,被拿來做引子的,則是同文館。

    同文館是在去年初,由恭親王出奏設立的,掛在總理衙門下面,雖然總裁是由後來號稱“東方伽利略”的徐繼畬來擔任,但實際的館務則是由赫德來負責監理操辦。

    設立同文館,是恭王自覺很得意的一個創舉,也是他有感於當年跟英法聯軍談判時,飽受缺乏翻譯之苦,被龔孝拱從中把持,傲慢無禮,若不是恰好有關卓凡救場子,幾乎就要下不了台。

    有了這麼一樁往事,同文館最先設立的科目,自然是翻譯,然後又加入算學、地理、萬國公法等“專業”。設立之初,卻鬧了一個笑話——同文館招取官員入館學習,同時亦打算招取學童,不知他是聽了誰的建議,將入館的資格,定為“十四歲以內的八旗子弟”,好在後來從善如流,很快便撤銷了這個規矩。

    在關卓凡看來,這自然是大好的事情,沒有人才,怎麼辦洋務?不過有人反對,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星叔,難道還有人敢跟王爺過不去?”他故作吃驚地問道。

    “你哪裡知道那一班衛道之士!”許庚身苦笑著說,“軍務政事,沒見他們能有一方一略拿出來,遇見這樣的事,以為是見風骨的好機會,一個個都是‘正色立朝’,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偏偏領頭的又是倭艮峰,弄得兩宮太后之間,都差一點生出小意見來,王爺更是天天生悶氣,拿他們沒有辦法。”

    倭艮峰,說的是大學士倭仁。

    在辦洋務這件事上,慈禧是站在恭王一邊的,本來想對倭仁有所訓誡。無奈咸豐生前,曾經跟當時的皇后,現在的慈安太后,交待過倭仁這個人,任命他做上書房的總師傅,取的是他的清慎端方。於是忠厚的慈安,從此把倭仁牢牢記在心裡,現在便不肯對倭仁“動聲色”,全沒想到他除了清慎端方可取之外,其實就是迂闊不堪的一個老夫子。

    慈安太后不同意的事,即使好勝攬權如慈禧者,也沒辦法隔了她去辦,於是同文館的事情成了一個僵局,弄了一年,也沒幾個人進去學習。

    “逸軒,你在上海有洋務的實歷,電報和艦隊這兩件事,也都辦得極漂亮,所以兩宮和王爺,都想聽聽你的。”許庚身向關卓凡交了一個底,“說實話,西邊兒的和王爺兩個,亦有拿你的例子,去壓一壓那班人的意思。”

    關卓凡明白了,同時也要在心裡掂量掂量,自己到京之後,該怎麼說,怎麼做,才幫得上恭王的忙。

    憑心而論,同文館這件事,恭王敢於起風氣之先,在一片反對聲中毅然創立,已經算是很有銳氣了,不過關卓凡認為,他在這件事上,亦有操之過急的地方。

    奏辦同文館的摺子,寫的是“咨取翰林院並各衙門正途人員,從西人學習西文及算法地理”。所謂正途,也就是進士出身,而翰林院更是清華貴重的地方,現在讓這些人進同文館,跟洋鬼子去學習,這不是開玩笑麼?庶幾等於要摧毀幾千年來形成的那一套價值體系,遇到激烈的反對,實在不足為奇。

    關卓凡自然知道,想改變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恭王的用意固然好,然而措置上,卻有兩處失誤,大約是連恭王自己也還沒有想明白的。

    一個是,何以非得逼進士們去學習?

    另一個則是,何以非得用進士們去學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9
第一三一章 萬事大吉

    這些話,只能放在心裡想,當然不能在許庚身的面前,直指恭王之非。而且倭仁是蒙古人,他雖然迂闊,但以理學大家的身份,算是蒙古人的一個領袖,同時亦代表了一大班“程朱門徒”,不是可以輕易得罪的。

    於是關卓凡沒有多說,只是很深沉地點一點頭:“星叔,我知道了。”

    “嗯,這些還是明的,另有一股暗的,也叫人頭疼。”許庚身望著他說,“不過對你而言,倒又不見得是壞事了。”

    哦?關卓凡不由大感興趣,再替許庚身斟滿一杯,等著他說下去。

    暗的一股,起源於對湘軍的嫉妒和不滿,因此連帶著對力撐曾國藩的恭王,也有些意見,認為他過於倚重湘軍,把別的人冷落了。

    頭一個感到被冷落的人,又是蒙古人——那位鐵帽子王,大名鼎鼎的僧格林沁,他和倭仁一文一武,都是蒙古八旗的代表人物。他的不滿,源於朝廷一道命曾國藩移師會剿捻匪的上諭,認為自己以親王之尊,被曾國藩搶了風頭,是一件十分丟面子的事情。

    而京中的旗人親貴,則多對曾氏兄弟和湘淮系將領的大獲封賞,憤憤不平。他們並不念及湘軍十載艱難,百戰功高,反而認為八旗曾經的風光,現在都被湘軍的光焰掩了過去。加上曾國荃在江寧城內的恣意妄為,更是為這班人抓住了口實,不免拿來大做文章。

    好在還有一個正黃旗的關卓凡,還有一支頂著“旗營”帽子的軒軍。在他們看來。即使沒有曾老九的吉字大營。拿這支軒軍去打江寧。也照樣是唾手可下!因此他們不覺得湘軍的富貴是應得的,反而認為湘軍是賺了絕大的便宜。

    這兩股勢力合攏,就在京裡形成了一股敵視湘軍的暗流。奇怪的是,亦有相當不少的漢員,與他們持相同的意見,甚至還提出了一個更加聳人聽聞的說法,那就是湘軍的勢力,實在已經到了“動搖國本”的地步。

    仔細想一想。他們的看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湖南不必說,那是湘軍的老巢,廣東巡撫郭嵩燾,是曾國藩的摯友,浙江巡撫左宗棠、江西巡撫沈葆楨,都是出自曾國藩的幕中,新賞了湖北巡撫的曾國荃,是他親弟弟,統帶淮軍的安徽巡撫李鴻章。是他的門生,陝西巡撫劉蓉。是湘軍將領出身,即將奉朝命赴甘肅的楊岳斌,是替曾國藩辦水師起家。湘軍陸師的十餘萬主力,號稱無敵,而長江水師更是曾國藩一手創立,節制八員總兵,橫行五千里,風頭亦是一時無兩。

    從清朝開國一來,這樣的勢力,不要說沒有哪一個漢人擁有過,就是旗人裡面,也從不曾有過這樣的人。

    不過,怎麼說對我不是壞事呢?關卓凡想,不知許庚身所指的是什麼。

    “逸軒,這一回你能夠壓過曾沅甫,晉封侯爵,當然是太后的恩典,王爺的提攜。不過除了這個之外,你知道誰是最高興的?”

    關卓凡的心裡一虛,心說那自然是我關家大宅裡面的一對嫂子。

    “是誰呢?”

    “就是我上面說的那一班人,他們以為太后和王爺的這個決定,沒有讓湘軍專美,英明之至!”許庚身笑一笑,說道,“說起來,裡面倒是不乏你的老相識。”

    蒙古人在京裡的要員,除了倭仁之外,還有兩個。一個是僧格林沁的大兒子,御前大臣,貝勒伯彥訥謨祜,這是在密雲之變的那一夜中,一起擒拿肅順的時候相識的。另一個,則是步軍統領衙門的瑞常,是跟他做過“同事”的。

    而旗人的親貴之中,則以睿親王仁壽為首,亦算是在密雲一夜**過患難的人。仁壽是宗人府的宗令,他這個人,本來並不糊塗,在王爺之中,可稱幹練,偏偏對黃河以南的漢人,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而把關卓凡當作招牌,盡日掛在嘴邊,只要跟人設談於內室,多喝兩杯之後,便不免吹得天花亂墜。

    “關家這個老三,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你知道軒軍是什麼?那就是原來的城南馬隊!”談到激動的時候,每每要一拍大腿,說得手舞足蹈,口沫橫飛,“粘竿侍衛夠橫吧?唰!拿了!不在話下!”

    原來還有這樣一班人在捧自己,然而福耶?禍耶?關卓凡看著許庚身臉上那一絲狡黠的笑容,一時無話可說。

    這幾日,許庚身都是由趙景賢陪著,各處去遊山看水。兩個人都是舉人的功名,又都是熟識軍務,因此極是談得來,除了租界不能去,其他的地方,一一走到。

    螺獅太太親自帶了兩架車,來把“妹子”扈晴晴接走了。現在的藩司衙門,已經改做了江蘇巡撫衙門,後院的廂房,由張順帶著一幫下人,拾綴得煥然一新,正廂房更是弄得披紅掛綵,等著給侯爺做合歡的新房用。

    關卓凡看著空蕩蕩的院子,搖了搖頭,扈晴晴不在,這個院子果然便少了那一份溫暖和活潑。

    他還是回到自己住慣的西廂房裡,半靠在床上,一個人靜靜地想心事。

    自己是咸豐十年的八月,穿越過來的,那還是一八六零年。現在是同治二年的六月,一八六三年,也就是說,一晃已是將近三年了。

    當初的一個九品外委翎長,在京裡待了三個多月,混了一個營千總的位子。而從開拔到熱河,到那場驚心動魄的政變,再到升任二品的總兵,御前侍衛,又花了八個月的時間。

    接下來的兩三個月,是在京城裡的官場上打滾,直到自請由武職轉為文官,提調自己那一支馬隊,南下上海。

    從出京的時候算起,到現在身為三等候,江蘇巡撫,花費的時間是一年半有多。

    還不錯,他默默對自己說,該抓的機會,都抓住了。

    到目前為止,自己還只能被稱為是一個歷史的投機者,如果單就這個而言,是成功的。

    手下的軒軍,已經上了三萬人的規模。算上水師的話,不惟兵強馬壯,而且單以戰力而論,對壘國內的任何一支軍隊,都該有取勝的把握吧。

    文官的班底,也算是有了一個小小的雛形。趙景賢、劉郇膏、利賓、楊坊、金雨林、卞寧,再加上錢蘊秋、任天柱、黃德發,人人都當得起一個“能員”的考語。

    至於洋務,自己已經名聲在外,京裡有一個赫德,上海有一個領事團,都是願意跟自己打交道的人。

    地盤?蘇松太常鎮,天下糧倉也——“蘇常熟,天下足”,不是白說的。上海,天下錢櫃也,現在戰事一平,這個錢櫃,還會變得更加充盈。

    京城裡面,有兩宮的信任,有恭王的提攜,有曹毓英許庚身這一班位居機要的朋友,如今又多了一班親貴的支持。

    那麼,自己是不是可以開始向一個“歷史的改造者”轉變了呢?

    軒軍強歸強,那得看跟誰比,如果是跟英法相較,只怕還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圓明園的那把火,還在燒。

    “欲將大筆,重寫春秋”,這是自己言之鑿鑿的話。

    我要重寫這個國家,我要重寫這個朝廷。

    用我自己的法子來寫。

    關卓凡的雙眸,清澈明亮,直到想起自己的“後宅”,才開始有些含糊起來。

    納扈晴晴為妾這件事,該寫封信,告訴京裡的兩個嫂子了,想來她們亦不會吃醋,而是會替自己高興吧。

    至於二十七歲的“懿貴妃”,這次讓自己一俟安頓停當,就回京陛見,有沒有別的意思在裡頭呢?反正要談軍事也好,談政事也好,只要不是房事,那就萬事大吉。

    他緩緩將一張雪白的薛濤箋鋪開在案上,提筆濡墨,寫自請陛見的折稿。

    “御前侍衛、江蘇巡撫臣關卓凡謹奏:臣離京遠矣,其效命於外,屢被特恩,戀主之意,日久日深。恭請於蘇省事務逐一落定後,星馳北闕,匍叩慈顏。一旦蒙准,則當循例輪值宿衛,以盡本分,而親奉綸音,敬聆訓示,使諸事有所遵循,實於公務亦有裨益也。為此恭折,奏懇伏乞。”

    這一封摺子,當然是寫給小皇帝的,可是動筆寫到輪值宿衛一句的時候,卻偏偏把如意洲花海之中的那頂宮帳,想了起來,種種不堪的情狀,如在眼前。

    這一下,文思滯澀,也就寫不出什麼好句子。寫完看看,愈發覺得“日久日深”四個字,格外刺目,總似有哪裡不對頭,怪怪的。

    (第三卷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19
第一章 新任巡撫

    清雅街的巡撫衙門,院子外一排高大的槐樹上,蟬兒早早就熱得開始聒噪。.

    六月的陽光,透過窗櫺,照射簽押房中那張寬大的案子上,案旁圍坐著的幾個人,卻依然全套公服,正襟危坐,盯著案子上閃亮的幾個洋錢。

    之所以拿出這樣鄭重的態度,是因為今天所談論的事,是鑄幣。

    “爵帥請看,這第一個,叫做‘本洋’,是西班牙國所鑄,錢上的這個人,屬下也不知是西班牙國的什麼人,反正民間把這個銀元,叫做‘佛頭’。”藩司衙門的參政錢蘊秋,指著第一個洋錢說道,“稱重的話,等於庫平七錢二分,含銀正正是九成,也就是六錢五分的樣子,不過市面兒上,即使拿一兩銀子,現在也換不到一塊了。”

    新任江蘇巡撫,被稱為“爵帥”的關卓凡,坐在案子後面,極認真地點了點頭,心裡卻在琢磨著:我當初要是學理學工,現在發明個空調什麼的,多好呢?

    真是熱!不過他把人家幾個召集到這裡來,自己不能先露出輕佻的態度。錢蘊秋所說的,他大體知道,可是為了表示尊重,仍舊要問一句:“怎麼就換不到呢?”

    “因為量不多,而且民間都愛用,大家都收藏著,捨不得花出去。”錢蘊秋解釋道,“所以有升水,聽說現在歐洲,也都已經蒐羅不到這種錢了。”

    升水,也就是價格高出了洋錢本身含銀的價值。關卓凡在心裡算了算,這種含銀六錢五分的西班牙本洋,現在一兩銀子都換不到,也就是說,升水超過了六成!

    這就看出中國原來貨幣體制的一個弊端了——清代幣制是銀、錢的複本位制度,但銀兩銅錢都缺乏一致姓。銀兩則成色不一,重量標準因地而異,交易之時,不惟要驗成色,稱重量,而且還得備有夾剪,用於切割銀塊。而銅錢雖有定製,實際的重量和質量卻是參差不齊,根本做不到整齊劃一。在這樣的情形底下,各種外國錢紛紛湧入,在不同的地區形成流通優勢,讓整個國家的貨幣制度混亂不堪,朝廷亦是束手無策。

    “這第二枚,就是咱們現在用得最多的‘鷹洋’了,也叫洋鈿,完全仿照本洋,由墨西哥國開鑄,只是把錢上的圖案,換成了鷹徽。在市面上,鷹洋也有一成到一成半的升水。”

    錢蘊秋說完,指著案上另外幾塊洋錢,接著說道:“這幾個情形也差不多,有美國鑄的,有英商在香港鑄的,都是想進來撿便宜,不過式樣不如本洋和鷹洋精美,重量又跟本洋和鷹洋不一樣,老百姓就不大愛用,聽說現在都已經停鑄了。”

    新任的江蘇最高軍事長官——江南提督丁世傑,被關卓凡叫來參加這個會議,本來還有些摸不著頭腦,此刻卻已經聽入了神,等錢蘊秋說完了,忍不住便要插話。

    “難怪老百姓愛用洋錢,好處是明擺著的——成色一致,份量一樣,一塊是一塊,多乾脆呢?保管和計數也都方便得很,換了是我,我也用洋錢!”

    “丁軍門說的不錯!”錢蘊秋讚許地向丁世傑點點頭,“所以爵帥首倡開鑄銀元,真是英明!”

    關卓凡微微一笑,對錢蘊秋的吹捧表示領情。這一面,藩司趙景賢卻接過了話頭,興致勃勃地說:“也還不止於此——只要鼓鑄成功,發行之時則一定會有升水,就算刨掉開鑄的成本,一成利總是有的,如果造它一千萬枚,那就是六十五萬兩的淨利,如果能造兩千萬枚,那就有一百三十萬兩的淨利!”

    “如果造上一萬萬枚,那就淨賺六百五十萬兩!”丁世傑激動起來,“如果造上兩萬萬……”

    關卓凡被他逗笑了:“世傑,你有沒有想過,哪裡來這許多銀子,讓你去造一萬萬枚,兩萬萬枚?”

    丁世傑愣住了——也是啊,造一萬萬枚,按每枚含銀六錢五分算,那就要六千五百萬兩銀子,朝廷一年的歲入,怕也沒有這麼多。

    “哈哈,丁軍門,你讓大帥繞進去了。”楊坊笑道,“不管造多少,都不會是一天造出來。只要是分批鼓鑄,前一批發出去,換回來了銀子,就又可以開鑄下一批了。”

    原來是這樣!丁世傑恍然大悟。

    “不過,新洋造出來,總要通過錢莊、商號或是洋人的銀行發出去,這中間得讓一些利給人家,因此一成是賺不到的。”楊坊看了利賓一眼,對趙景賢說道。這裡面只有他跟利賓對商務上的事情最熟,因此想得也最周全。“大約六到七釐,總是有的。”

    “六到七釐,那也很好了,我們到底不是只為了求利。”關卓凡說道,“只不過到時候,須得督促商人,如數發行,不可以囤積居奇。”

    “爵帥放心,”新授了江蘇皋司的劉郇膏正色道,“若是有人敢不尊法度,皋司衙門必嚴查糾彈。”

    “好。”關卓凡點點頭,“其實只要一開始督促得緊,到後來新洋源源不斷地鑄出來,就是有人想囤積,也是做不到的事情。利先生,香港那邊,都打聽確實了麼?”

    這是在問開鑄銀元的整套機器。鑄銀元,用的是“合金”,除了白銀之外,還需要摻銅摻鉛,如果想要做得精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用最好的機器不可。

    好在利賓早已經打聽好了,因此很沉穩地答道:“這就是方才錢參政說的,英商亨得利在香港鑄洋錢所用的那一套機器。因為已經停鑄,所以機器亦閒在那裡無用。只要我們這裡定下來,我即刻就可以派人到香港,把全套機器帶技師一起接過來,若是有圖樣,連模子都可以先在香港開好。”

    在任何時候,新錢的圖樣都是一件天大的事,因此在座的幾個人,一時都動開了腦筋,只有關卓凡搖了搖頭,說道:“不用費這個心,民間用慣了本洋、鷹洋,那麼新鑄的銀元,就不折不扣按照原來的樣子去做,只把中間的徽記,換成一個‘蘇’字好了,叫做蘇元,老百姓如果愛叫做蘇洋,那也隨他們。至於年號,自然是同治二年。”

    這個法子是對的。新洋只求發行順利,尊重老百姓的習慣是最簡便的做法,別的考慮都可以向後擺一擺。

    “爵帥,”趙景賢作為藩司,比別的人想得要多一層,“這事不是小事,咱們用不用請旨辦理?”

    “我自請陛見的摺子已經發出去了。”關卓凡沉靜地說,“你們儘管著手籌辦,待我回京之後,面奏兩宮,必蒙恩准。”

    大家一齊答應了,有關洋務的這一件大事,今天就算是議定了。關卓凡起身送客到二門,拱手作別,回到簽押房,把大帽子摘了往案上一扔。

    “張順——!”

    等到張順伺候他換了一身輕衣小袍,聽差又端了一盆涼水來抹扯了一番,才算舒服了,透一口氣,把涼了的茶拿起來一口喝盡。

    “爺,再過五天,就是喜曰子了。”張順低眉垂眼地提醒他,“姨太太就要進門了。”

    “唔……”關卓凡嘴裡嚼著茶葉,翻了翻眼睛,“要我做什麼?”

    “小人不知道。”張順仍舊是很恭順地說,“想來是做新郎。”

    “……知道了。”關卓凡啼笑皆非,無可奈何地說。等到張順走了,才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取過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薛濤箋,在“鑄幣”那一項上,用筆打了一個勾,長吁了一口氣。

    打算用三個月的時間,底定中國近代化的進程,說出去,誰信?

    關卓凡心說,連我自己,都有點含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0
第二章 英雄難過美人關

    三個月,聽上去不可思議。

    洋務運動這件事,說複雜也複雜,千頭萬緒,自然不是三個月能夠做得下來的。但若是說提綱挈領,抓住要點,把現在就能夠辦的事情,開一個頭,打一個基礎下來,那麼三個月的時間,也足可以有一番作為了。

    這三個月,是開局。

    這件事情,是真正關乎中國國運的大事,兩年多來,關卓凡已經在心裡想過無數次!現在,終於可以開始著手了。

    一刻也等不得。

    一步也錯不得。

    現在江蘇一省,人、財、物、兵,無不就手,再加上一個上海,是最好的窗口。

    而朝廷對地方上的管制,也因為連年戰亂,出現了一個難得的空窗期——固然對大員的任命上仍是抓得極緊,但興辦的事務這一項上,只要以軍務為號召,無不准許。地方督撫日漸權重,已是不爭的事實。

    好機會,關卓凡對自己說。他決心要拿出自己全部的智慧,所有的歷史知識,把這件事情做成它。

    至於京中的“洋務之爭”,那是題中應有之意。親貴如雲,高官如雨,這樣的地方,桎梏沉重,本來就不是開展洋務最合適的地方。

    管制最松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容易發生變革的地方。

    恭親王不容易,這一回他“鬼子六”的名號,只怕更要坐實了。關卓凡聽說,京城裡面,已經有人在大街上張了無頭貼,那一副對聯,工整得很——“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軍機無遠略,誘佳弟子拜異類為師”,把朝廷、洋鬼子、軍機,都一併罵了進去。一時在大街小巷轟傳,說明不惟是一幫保守的大臣反對洋務,連一般的老百姓,對洋鬼子的玩意兒,也都是敬而遠之的。

    關卓凡心想,說這個時候“民智未開”,大約不能算錯。

    因此對於恭王。他抱有一份同情,因為恭王辦洋務,頗有一處無奈的地方,就是所辦的事情,一時見不到成效——學外文,學算法。學地理,在保守派看來,這些東西,學又如何,不學又如何?

    這些人,不惟頑固保守,而且最擅長一件事情。那就是對沒見到的,抵死不認。洋人的兵艦厲害,見識過了,就說“洋人只有兵艦犀利,余不足論”,洋兵只要敢登陸,則死無葬身之地。待到被英法聯軍打得丟盔卸甲,又說“洋人只有槍炮犀利。余不足論”。總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撞南牆不死心。

    對付這樣的人,關卓凡亦有自己的法子——你說你的,我幹我的,決不去做是非對錯的口舌之爭,幹了再說。若是出了漏子,事後另想法子去彌縫。只要在兩宮和恭王那裡的根基不倒,那就總是可以圓得回來的。

    他私下辦了電報,然後靠著電報,用幾千兵擋住了李秀成幾萬人。那麼你說電報好不好呢?他弄了兩艘炮艦,然後軒軍水師憑藉這兩艘船,半天工夫就打垮了不可一世的“航王”唐正財,那麼朝廷該不該有炮艦呢?

    不論什麼事,只要能先辦一個樣子出來,再拿去說服人,再拿去推廣,就要容易的多。

    說起來,兩宮和恭王要召他回京,不乏要以他的實例,來對抗保守派的意思。

    現在也是一樣,關卓凡心想,我要用自己的法子。

    作為一個現代人,既然來到了這個時代,我就要讓這個時代,跟隨我的腳步。

    *

    電報,算是他到上海之後,辦的第一件洋務,現在已經架通了蘇松太常這四府,剩下一個鎮江,正在趕辦之中。卞寧扶正,做了上海電報局的總辦,按照關撫台的交待,已經開始籌劃民用電報的事宜。

    說是民用,其實是商用,或者說是有錢人專用,因為電報的成本還是很高的——發報機、銅線、線桿、電報房,這些架設和維護的費用都不菲,再加上報務人員的高薪,因此收費也就貴得很。從卞寧拿出的章程來看,發一個字,就要收三兩銀子。

    關卓凡想,三兩就三兩,一個商機怕不就值上數千上萬兩銀子?因此商人們還是會願意用的。至於有錢人,那更不用說,只當是個時興的奢侈品,哪怕發著玩呢,多有面子?只是既然一個字這麼貴,那麼大家發電報的時候,怕是免不了要興起一股惜墨如金的熱潮了。

    而打算開辦的第二件洋務,意外得很,是由電報派生出來的。

    舉凡發電報的人,都是親自到各府城的電報房,交銀子,遞條子,就予拍發,簡單得很。反而是收報,必須由電報房的人上門派發才可以。為了這個緣故,關卓凡特意下條子,讓藩司趙景賢抽調了蘇州府的一位同知,楊仕權,趕到上海來候命。這個楊仕全,在當初解散蘇州“女館”的事情上出了不少力,很是能幹,被關卓凡默默記在了心裡,現在要用他一用了。繼而又從青浦縣,調了一位極能幹的驛丞給他做助手,只等楊仕全一到,就要跟他們商量,成立一個“江蘇驛所”,打算在五府的電報房旁邊,都設立分所,專管電報的派送。

    然而再轉念一想,這個東西,似乎不止是派送電報這麼簡單……

    想著想著,終於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郵政麼?

    於是先壓住心頭的興奮,要等他們到了之後,再好好議一議!

    軍務電報則依然免費,怕的是為了省錢,連事情都說不清楚。不過軍務民務用的都是一條線,因此卞寧的章程裡特意說明,如果有假借軍務,私用電報的情形,則要報提督衙門嚴處。

    這個卞寧,算計得夠精明的,關卓凡微笑著想。不過興辦洋務,原是要有這樣計較而操守又好的人,才能真正把事情做起來。

    一想起操守這兩個字,關卓凡頭疼得很,而且打心裡發憷——這真正是個絕大的難題,偏偏又不是一時三刻能夠解決的事情。大體來說,凡是原來在洋人手下做過事情的,相對而言操守就要好一點,比如利賓、卞寧這樣的人。而凡是原來從官場裡混出來的,那就多半不敢恭維,真正像趙景賢那樣,清廉到一介不取的人,鳳毛麟角。

    說起來尷尬得很,若是以朝廷名下的所有部門而論,基本杜絕了貪污受賄這兩項的,大約只有赫德主理下的海關了。

    每念至此,關卓凡都不免沮喪,因為就連他自己,只怕也不是單靠那一份養廉銀子就能夠活下來的。他固然不是奢靡無度的人,不過若要讓他學海瑞,一清如水,那也不肯——就現在,京裡面還養著兩個嫂子,這裡眼見得又要納一個美嬌娘進宅。他的脾氣,又是大方爽快的一類,因此要維持這樣的排場,也不是小數。

    清代官員,名義上的正俸極低,巡撫一年只有一百五十五兩,簡直到了可以餓死人的地步。不過好在有一項養廉銀,也是正項收入,相比於正俸,要高出幾十倍到上百倍。以關卓凡的江蘇巡撫為例,一年的養廉銀子就有一萬二千兩之多。

    說是“之多”,細細算下來,每個月一千兩,其實也不多,因為這裡面除了巡撫大人自己和家裡的用度之外,還要用在幕僚的束修、家僕長隨的薪餉、來往的應酬、親戚朋友告幫、以及時不時的賞賜等開銷上面。

    至於不足之數從哪裡來補,那就各有各的法子了。對於關卓凡來說,超支的數目不大,這些額外的錢,以後固然可以從設立的公司裡面來,特別是那個控股公司,算是憑本事賺來的,可是他設立公司,原本倒也不是為了自己的花銷,因此每每想起,還多少會有些內疚神明。

    可見老子算不得一個英雄,他在心裡琢磨,一個人想要完美無缺,真是難!

    不過——英雄難過美人關!想到了這個說法,好歹才覺得心裡頭有了一個安慰,庶幾可以自欺欺人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0
第三章 死棋腹中出仙著

    “皮埃爾先生,郵政這個東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江蘇巡撫關卓凡,帶著蘇州府同知楊仕全,青浦縣驛丞邵德生,加上一位法語的通譯,親自來到了上海法租界內的領事公所。按照約定,法國領事愛棠和一位叫做皮埃爾的法國人,已經在公所內等候,將他們熱情地迎了進去。

    說是領事公所,其實是一間頗為簡樸的白色木頭房子。彼此見過了禮,才剛剛坐下,關卓凡便直奔主題,問出這一句話。

    自從升任了巡撫,他一改從前與洋人在見面禮儀上的斤斤計較,忽然變得隨和多了,像今天,為了見一見愛棠和這個皮埃爾,要有所請教,便親到法租界來折節下問,毫不在乎。

    然而已經沒有人敢因此就小視他了。現在洋人裡面都知道,在北京,要跟恭王打交道,在上海,則要跟這位關巡撫打交道,朝廷最通洋務的,就是這兩個人。於是都認為,只有真正掌握了全局的人,才能于謙遜之中自見氣度雍容,而不必靠盛氣凌人來維持別人對自己的尊重。

    在關卓凡來說,亦有這樣的自信。

    今天既然帶了楊仕全和邵德生兩個來,所要問的,自然是辦郵政的事。指名要找皮埃爾,是因為已經打聽過,在上海,只有法國人開辦了接近於近代郵政的“客郵”,而皮埃爾則是這項業務的負責人。

    對於中國的郵政史,關卓凡沒有認真研究過,不甚了了。但他至少知道,新式郵政,還要在三四十年之後,才會在中國發端,現在這個時代,朝廷使用的仍然是流傳了幾千年的驛郵系統。新式郵政該怎麼辦,新舊之間有什麼異同。不能不向這個法國人來請教。

    “關巡撫,其實你們大清帝國的驛站系統,也包括了郵政含義在內。”皮埃爾倒是不藏私,有什麼說什麼,“不過很遺憾,不論是你們中國的商人,還是我們外國的商人。都無法享受到這樣的便利。”

    關卓凡心想,法國人說得不錯,歷朝歷代的朝廷,都有一個龐大的驛遞系統,然而向來只為朝廷服務,傳遞軍情政令。公文奏摺,不僅商人百姓無法享受,理論上說,就連各級官員的私信,也是不能用驛站來傳遞的。因此即使是在承平的日子,“家書抵萬金”之說亦不為虛——想給遠方的親人送一封信,只有交託遠行的親朋好友。或是熟識的行商客旅來帶去,如果能安然送到,則已經是一件謝天謝地的事情了。

    “這就是我們法國的郵政與你們大清的郵政,最大的區別,也是現代郵政與古代郵政的最大區別。”皮埃爾聳了聳肩膀說道。

    按照皮埃爾的說法,要辦“現代郵政”,有三個地方是必須做到的——第一個是由政府來專營,因為只有政府才有力量保證全國通達。第二個是必須對普通民眾開放。

    政府專營,那也未必,關卓凡心想,法國鬼子必然是沒見過我們的快遞公司是如何之牛逼。不過現在這個時代,這當然是談不上的事情,還是先琢磨眼前好了。

    “那麼第三個呢?”

    “第三個麼,嘿嘿。”皮埃爾矜持地笑了笑,“關巡撫,你有沒有想過,郵政該怎樣收取費用?”

    這是他自以為的獨到之秘。打算拿來給這位朝廷大員,好好上一課。

    “哦,你說這個,”關卓凡想都沒想,隨口答道,“貼郵票嘛。”

    當通譯把關卓凡的這句話翻譯過去的時候,皮埃爾顯見的楞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立刻換成了欽佩的表情——這個大清帝國的官員,居然有這樣的見識!

    “關巡撫,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廣博見聞!”皮埃爾由衷地說,“據我所知,你們中國是沒有這種東西的,連我辦的客郵,也還沒有使用。只有在歐洲,才真正使用郵票——”

    在郵票出現以前,郵件都是由收件人來付款的,不但收取麻煩,而且一旦遇上找不到收件人,或是收件人不願意付錢,那麼辦郵政的人,就會面臨虧損。直到郵票出現,作為一種最好最方便的預付款憑證,才讓郵政真正發展起來。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個地方——郵資制度,與政府專營,普遍開放這兩個一起,成為現代郵政不可或缺的三個要素。”皮埃爾做了總結。

    三個要素麼?關卓凡點點頭,卻在心裡說,我還得給你再加上一條。

    私人郵件,神聖不可侵犯。

    不過這是中國特有的“國情”,不用跟法國鬼子多說。等到皮埃爾滔滔不絕地說完了,關卓凡才把今天來的另一個意思,向愛棠和皮埃爾提了出來。

    “我打算在江蘇省,試辦新式郵政,因此想禮聘皮埃爾先生做一個顧問,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好讓楊同知隨時過來請教。”他笑容滿面地說,“至於聘金方面,當然從優。”

    在關卓凡來說,開辦新郵,不但可以方便自己,而且可以將“客郵”所侵奪的郵權奪回來。而在洋商來說,自辦郵政畢竟是麻煩和不得已的一件事情,現在朝廷說要辦新式郵政,當然樂觀其成。

    “能幫得上這個忙,我很榮幸。”皮埃爾跟愛棠對望一眼,點了頭。

    *

    回到巡撫衙門,已是晌午時分,匆匆用過了飯,照例派人把趙景賢、丁世傑、劉郇膏、楊坊、利賓這五個人,請到衙門來,要把辦郵政的事情,做一個定局。

    這五個人,是他在江蘇的班底,亦算是他仿照自己任上海知縣時候的做法,成立的一個“新政委員會”。當他自己不在的時候,舉凡與洋務相關的事情,便要由這五個人來推動實施。開局固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一以貫之,保證自己定下來的事情,不走樣,不跑偏。

    他把跟皮埃爾見面的經過一說,在座的人都覺得新鮮,除此之外,趙景賢覺得關卓凡的一個見解,非常深刻。

    “爵帥說私人郵件,不可任意拆閱檢視,這話說得太對了。若是象原來那樣,不僅是私人的郵件,其實就連國家的公文,亦毫無保密可言。”

    關卓凡不曾聽過這個說法,大感新奇,問道:“竹兄,此言從何說起?”

    “我說一個故事給爵帥聽,”趙景賢笑道,“這還是我在浙江當官的時候,聽來的一件事情——”

    朝廷的公文傳遞,是由京至省,由省至道,由道至府,再由府至廳縣,驛站轉遞,環節極多。管理驛站的人,叫做驛丞,這個位子上的官,在沒有過路官員要接待的時候,是極清閒的。大部分驛丞,閒來無事,就會把需要轉送的那些上傳下達的公文,拿出來看,作為一種消磨時間的樂趣,看過之後,再裝回封袋之中。

    久而久之,便從偶一為之,養成了癖好,凡是過手的公文不偷看一番,則渾身不舒服。有一位浙江湖州府的驛丞,便是因為這個癖好,幾乎闖了大禍——晚上半倚在炕上,就著炕頭的蠟燭,照例把一疊封袋中的公文,一份份拿出來過目,結果看到昏昏欲睡的時候,不小心把一份公文引燃了,待得驚覺,已經燒去了大半。

    這一下,手裡拿著剩下的小半片焦紙,心膽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得連夜去找他的一位朋友,求指點一條生路。

    他這個朋友,是湖州府的一個書辦,積年老吏。聽他說完,沉吟半晌,還真的替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來——拿一張白紙,權作公文,塞到封袋裡去。

    “這怎麼行?”關卓凡失聲笑道,“到了下一站的驛丞手裡,看見是一張白紙,那還不大喊大叫起來?”

    “不敢喊,一喊不就證明了自己也在偷看公文?”

    “還真是,”關卓凡恍然大悟,擊節讚歎道,“這可真是死棋腹裡出仙招了!”

    “所以我說,私人的郵件果然不能再出這樣的事情了,不然商人百姓,誰敢放心交寄?”趙景賢搖著頭說道,“現在的驛站,人浮於事,國家驛遞淪為各路官員的送往迎來之所,已經從根子上敗壞了,另開新郵,勢所必然!”

    這一番話,為所要開辦的新式郵政做了最好的註腳。於是議定,把要興辦的機構,叫做“江蘇驛郵所”,掛在電報總局的名下,不顯山不露水,先把線路跑起來再說。

    江蘇五府之內,鎮江和上海是兩端,於是決定再開一條水線。

    “具體的章程,請你們幾位跟楊仕全一起議定,至於郵資和郵票的這個事情,等我到京裡請了旨再辦。在陸上跑的郵馬和郵車,可以掛軒軍中營的旗子,水線的郵船,也掛上軒軍水師的旗號,放心一些。”

    “爵帥請放心,調子定了,餘下的我們來辦,一定不會耽誤。”劉郇膏笑道,“倒是你的帖子,是不是該發了?我怕再遲,遠一點的兄弟就來不及趕回來。”

    “什麼帖子?”關卓凡難得現出了一絲忸怩之色。

    其餘的幾個人,一起嘿嘿笑了起來。

    “喜日子就快到了,誰不要來喝一杯侯爺的喜酒?”楊坊給他點破了,“就連雪岩的太太,怕也急著要把扈姑娘送過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0
第四章 姐妹淘

    劉郇膏說得不錯,大家早就在等著這個喜曰子了。.等到帖子發出去,駐紮在江蘇各地的軒軍主官,誰不要回上海來喝這一杯喜酒?於是除了接替淮軍防務,率林字團駐守嘉興的劉玉林,奉令不許離開之外,其餘的人,便紛紛啟程回到上海,就連遠在鎮江的福瑞斯特,亦都已經到了。

    納妾,娶妻,是兩樁不同的事。

    娶妻是一樁正事,也是一樁極隆重的大事。以關卓凡三等嘉勇候的身份,一旦娶妻,則典禮之曰,他這些軍中兄弟未必全都夠資格參加。

    而納妾則不同,這是源於禮制上妻妾身份的不相等。比如宋朝的時候,就有一個有意思的規定——妻擅走者徙三年,改嫁者流三千里,妾各減一等。

    也就是說,妾的權力固然要少一些,但義務也要少一些。

    因此,納妾是一樁輕鬆的事,是一樁喜事,也是一樁熱鬧事,更是一樁有趣的事,大家當然要來湊熱鬧。

    但是熟悉關卓凡的人卻知道,他跟扈晴晴之間的情分,非比尋常!大約只是礙於體制所限,不得不讓扈晴晴屈居一個姨太太的名分,而且關卓凡還沒有娶妻,扈晴晴的身份與正室亦相差無幾,所以誰也不敢輕忽。

    另有一樁,就是扈姑娘是在軒軍最艱苦的時候,舉身入衙,算是跟大家有過共患難的一段經歷,感情上格外親近,因此大家都在琢磨著該送些什麼東西,讓侯爺和未來的扈姨太高興一番。

    只有圖林和張順,真正知根知底,心說京裡的關家大宅大約是內宅,上海的巡撫衙門,則大約是外宅了。

    同樣在這樣想的,還有那位羅四太太,不過她心裡面的想法,跟圖林張順他們,又不全是一回事。

    “我這麼一個細皮嫩肉的妹子,要拿去便宜關老爺了。”漂亮的羅太太摟著剛剛出浴,才抹乾了身上水漬的扈晴晴,在她耳邊小聲笑道,“真正是身嬌肉貴。”

    羅太太的身份,是姐姐,又像是嫂子。江南人家的風俗,新娘子出閣的時候,從內到外,都是由家裡的女眷來替她穿衣打扮,因此出嫁前一夜,兩個人是睡在一起的。而這份活計,由嫂子來做最為合適,因為常常還要負有教導人倫之禮的責任。

    “阿姐,不作興……這樣羞人家。”雖然大家都是女人,但一絲不掛的扈晴晴還是紅了臉,並緊雙腿坐在床沿上,雪白的身子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羞怯,微微顫抖。床上放著一條紅綾,一件紅色的小衣,都是給新嫁娘準備的。

    羅太太一笑,拿起旁邊的那束紅綾抹胸,在胸前替她比了一比。待到扈晴晴舉起了雙臂,她卻又不急著比了,拿著紅綾的雙手,在扈晴晴的乳下托一托,看著椒乳顫動,笑著說道:“你家老爺,真正好口福。”

    閨房密語,百無禁忌,只是扈晴晴到底只是初經人事,羞得抬不起頭來。羅太太這才笑著替她把褻衣穿起,在她小腹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關侯爺是個福氣人,你進了他的門,自然也有好福氣,早些替他養個娃娃。”

    這是善禱,扈晴晴紅著臉謝了。

    “妹子,劉先生特意囑咐我,讓你穿了紅裙上轎子,”羅太太說正事了,“你懂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嫁娶的時候,只有正室才可穿紅裙,這個自然是懂的。但扈晴晴不肯說,只是紅了臉搖頭。

    “我們這樣一個千嬌百媚的人兒,嫁給他做側室,當然是委屈的。”羅太太依然摟著她說,“不過他是旗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好就好在你這位老爺知道心疼人,曉得你的這份委屈。有這樣一個表示,也就算是情深意重了,至少在上海,他是拿你做當家的人來看。”

    關卓凡的心,扈晴晴是理會得的,自有一份甜蜜在心裡頭。偏著頭想了想,說道:“阿姐,不知道他將來,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太太?”

    “他才二十四,就已經封了侯。我聽雪岩說,大清這一百年來,從沒出過這麼年輕的侯爺,以後說不定還要封公封王!”-羅太太說道,“照道理說,總會娶個門當戶對的,不過不管他將來娶哪一個,那都是在京裡。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要把你放在上海,做一個‘兩頭大’的局面呢。”

    “兩頭大?”扈晴晴驚喜地問。她跟羅四太太,都是滬上的名女子,只不過一個剛剛二十出頭,另一個已經三十歲了,論起見識,自然要信服羅太太的話,“阿姐,那不是跟你……跟你……”

    “不錯,就跟我一樣。”

    所謂兩頭大,就是在正室所在的城市之外,另設一個外宅,妻妾不相見。做妾的那一位,除了沒有正室的名分之外,其他的比照正室,也算是“專轄一地”。羅四太太與胡雪巖的正妻胡太太,大致就是這麼一個情形。

    扈晴晴心想,難怪他讓我穿紅裙子,莫非真的有這樣的心思?可是再想一想,這一年多來,關卓凡實在是權勢曰增,將來果真要封公封王的話,三妻四妾都不在話下,所謂“兩頭大”,真能做成一個長局麼?

    “阿姐,走一步,看一步,”扈晴晴羞澀地說,“我也不想什麼兩頭大,只要他心裡有我這個人,也就是了。”

    “他自然是重情義的人!只是……”羅太太猶豫了一下,沒說下去。

    “阿姐,你想說什麼?”

    “我跟你說了吧,我看你家這位關侯爺,其實是個風流姓子!在上海這一年多,忍得住沒有去掂花惹草,實在不容易。”羅太太柔聲對扈晴晴說道,“你嫁過去,不要想著管住他的人,要緊的是收攏他的心。”

    “怎麼叫做收攏他的心呢?”

    “男人呢,就好比一架風箏,吹東風就往東邊跑,吹西風就往西邊跑,可是不管怎麼跑,那根線還是在你手裡!只要是該扯的時候扯一扯,還是會乖乖地回到你身邊來。不過放風箏,放風箏,說來說去,到底還有一個‘放’字,若是一直繃得緊緊,一絲也不讓他跑,那沒準連線都要繃斷,就不曉得會飛到哪裡去了。”

    這是委婉的提醒,然而這一點,扈晴晴的心裡已經有數了。跟關卓凡相處這一年,她自信已經摸透了他的姓子——不能說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卻是極有良心的一個人。她有把握,一定能像阿姐說的那樣,讓他的一顆心,拴在自己身上。

    雖然如此,卻不肯說破,只是笑著問羅太太:“那你管姐夫,也是這樣管麼?”

    “你說的不錯,”羅太太嫣然一笑,“哪有貓兒不偷腥?只要開飯的時候,敲敲盆子,那隻貓曉得回來就好了。”

    “阿姐生得這麼漂亮,姐夫自然要回來‘開飯’……”扈晴晴小聲笑道,“不像我,長了一個醜八怪的樣子,誰知道人家回不回來開飯呢。”

    “啊唷,你個小囡,敢來吃阿姐的豆腐!”羅太太亦是極嫵媚的一個人,不肯吃這個虧,用一隻手在扈晴晴雪白的大腿上摩挲著,話裡也帶出了調笑的味道,“要是年輕十歲,我倒好跟你比比,現在麼……嘖嘖,單是看你這兩條腿,就連我都動心咯。”

    說完這句,那隻手示威似的沿著大腿,一直向上摸過去,扈晴晴就吃不出勁了,羞得縮成了一團,卻被羅太太摟住了逃不開,咬著她耳朵問:“妹子,你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已經伺候過他了?”

    “哪有?”扈晴晴紅著臉不肯承認,“阿姐你勿要瞎三話四!”

    “怎麼是瞎三話四,這是正經事。”羅太太認真地說,“我是你阿姐,洞房裡頭的事體,自然是歸我教給你,不然現在害羞,到時候吃了虧,不要來找我哭!”

    “我才不哭。”

    “不哭?莫非你已經曉得了要做啥?”

    “我……我才不曉得!”

    “不曉得,就聽我來告訴你嘛。”

    “我……我才不要聽。”

    “好啦好啦,知道你面皮薄。”

    這一句話講完,羅太太轉頭噗的吹熄了蠟燭,屋子裡登時漆黑一片。

    “這樣躺下……兩條腿呢,是這樣分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1
第五章 新娘

    整個典禮,仍然是由劉郇膏來替關卓凡提調,而女家的胡雪巖和羅太太,亦都是諳熟風俗的人,自然也沒有問題。。

    請客的帖子已經發出去了,單子也是劉郇膏所擬。關卓凡原本只想請些最親近的人來鬧一鬧,然而身為巡撫,才發現這是做不到的事情,否則請誰不請誰,會弄出很大的麻煩,於是把劉郇膏的名單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還是只得“准予所請”。

    這一天裡,客人的先來後到,也有很深的學問在裡面。照常來說,第一批總是最熟識的朋友和同僚最先到達,或是幫著張羅一些雜事,或是代替主人,招呼後來的賓客。然後是屬下的官員,自己估量關係親近的程度,先後到達。最後則是上司,自顧身份,當然要壓軸出場,而且需要做主人的親自迎接。

    這套東西,從不見載於明典,然而官場中人,個個熟知,絕不會亂了時間和順序,算是一種不言自明的潛規則。

    可是在關卓凡來說,則不免多少有一些尷尬——上司是沒有了,只有一個許庚身,以吏部侍郎,曾經是宣旨欽差的身份,預定了一個首客的位子。朋友亦沒有——放眼江蘇,又是只有一個許庚身算是平交的朋友,然而以他的身份,哪能讓他早早來招呼客人?

    關卓凡呆呆地想,不知老子這兩年是怎麼混的,混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結果,最先上門的是張勇和伊克桑——還在城南馬隊的時候。張勇就一直以老總的親信自居,從前關卓凡在壽比胡同老宅內請大客的那一次,就是張勇幫著張羅的。這一回,他扳著指頭算了算。自覺該是輪到自己先到,於是拉上伊克桑一起,早早地道巡撫衙門來報到。

    還真是來“報到”了——關卓凡看見他們倆,先就一呆,愣愣地問:“你們兩個,要來做什麼?”

    這樣的喜日子,固然要穿得齊整,不能太過隨便,可是無論如何也該穿便服的。然而眼前的這兩位,也不怕熱。全套官服穿起。翎頂輝煌。最出奇的是外面還各套了一件黃馬褂,扎眼得很。

    “我們來替老總幫忙。”張勇得意洋洋地說,“老總您想啊。。您封了侯爺,今天又是大喜的日子,我們穿這一身來替您張羅,這多隆重?才襯得起您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

    這兩個粗胚!關卓凡哭笑不得,還沒想好該怎麼跟他們說,卻見張勇又掏出了一個紅封包,雙手奉上。

    “老總,上回吃了姨太太一頓好飯,還沒有謝她。”張勇賊笑兮兮地說道,“這一點錢。請老總給姨太太打一副頭面。”

    伊克桑不如張勇那麼厚顏無恥,此刻有樣學樣,也拿出一個紅封包,笨拙地說道:“標下也吃了,也……也給姨太太打頭面。”

    “唔?唔?請帖上不是寫了,一切禮品禮金,敬謝不敏?”

    “寫歸寫,送歸送嘛。”張勇還是那一副天經地義的口氣。關卓凡神思一恍,彷彿回到了三年前,壽比胡同請客時的那一幕。

    “嘿嘿。”他幹笑一聲,雙手一背,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手下的這兩位一品大員。

    *

    *

    金雨林也到得早,在清雅街口就下了轎子,招呼拿著東西的兩名長隨跟在身後,步履安穩,向巡撫衙門的側門走去。

    他現在已經由上海釐捐總局的總辦,變成了江蘇釐捐總局的總辦,身上加著四品道台的銜頭,好看的小說:。而這一切,都是拜當初替關知縣幫辦衙務,盡心盡力所賜。一方面要感謝現在的關撫台的賞識和提拔,一方面自忖跟關撫台是共過患難的人,想來亦當得起親信二字,於是要到得早一點,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至於賀禮,他到底是個文人,因此不像張勇們那麼**裸地送錢,而是精心挑選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前明大家孫克弘的畫,另一樣是一尊五寸高的白玉觀音。孫克弘是華亭縣人,觀音則寓意送子,兩樣東西都算得上是應時應景,想來撫台一定會滿意的。

    還沒走到側門,已經看見除了站班的親兵和迎客的管家張順之外,門口兩旁靠牆的地方,還一邊站了一個人,穿著公服不說,身上竟然套著黃馬褂!

    “老金!老金!”沒等金雨林回過味來,張勇已經喊開了。

    “張軍門,伊軍門,”金雨林快步走過來,已經看清楚了。。心說撫台的這幫弟兄真是忠心耿耿,大熱的天,兩個提督銜的實缺總兵,全套公服替他在這裡站規矩迎客,也未免太隆重了。只是奇怪,怎麼兩個人都把大帽子拿在手裡。

    “老金,大喜的日子,你怎麼空著手來了?”張勇打量著金雨林,笑得莫測高深。

    “怎麼能空手,”金雨林從長隨手裡接過東西,笑嘻嘻地說,“自然要略備薄禮。”

    “帖子上不是寫了,一切禮品禮金,敬謝不敏?”

    “寫歸寫,送歸送嘛,”金雨林不明白張勇這是演的哪一出,“張軍門,你也太小瞧我了,這點規矩,難道我還不明白?”

    “好,好,老金你挑的一定是好東西。”張勇連連點頭,“快送進去吧,老總正等在裡頭呢。”

    金雨林含笑哈一哈腰,邁步就要進門,卻又被伊克桑叫住了。

    “老金,你別聽老張瞎說,他這是冤你呢,”伊克桑不像張勇那麼多花樣,苦著臉說道,“你的東西送進去,非吃一頓掛落不可。”

    “這……”金雨林愕然,看看張勇,又看看伊克桑,“伊軍門,那你們二位……?”

    “我們……”伊克桑遲疑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地說道。“是在這兒罰站。”

    金雨林大吃一驚,轉身把捧著的東西往長隨手裡一塞,連連揚手:“走!走!”

    等長隨走出幾步,金雨林卻又把他叫了回來。在耳邊叮囑了幾句,這才跟做賊似的,溜進了側門。

    張勇和伊克桑,則在門口站夠了半個點,才被關卓凡派圖林叫了回去。再見到老總,伊克桑不免訥訥的,張勇卻毫無愧色,從聽差帶來的衣包裡取了便服換上,該幹什麼還是照樣幹什麼。

    這一回,再進巡撫衙門的官。人人便都是兩手空空。見了面。相互尷尬一笑,心說多虧了金雨林的長隨守在街口通消息,不然怕要出洋相了。

    畢竟是喜日子。這一場小小的風波,很快便消弭無形了。巡撫衙門的側廳之中,高堂滿座,大家給撫台道過了喜,便都到這裡來等宴。武官由張勇來招呼,文官由金雨林來款待,幾個洋軍官,則圍著華爾說話,一屋子人抽菸喝茶,談笑風生。真是熱鬧極了。直到送親的隊伍到了,大家這才湧出來,要看新娘子。

    送親的隊伍,是由租界裡喬治街胡雪巖的府上發轎,從北門進城,一直逶迤行到這裡。一共四頂轎子簇擁著花轎,前後則以圖林麾下的撫標騎兵護送,端莊大氣,卻不事鋪張,一路之上亦不用鼓樂,直到轎子抬進了巡撫衙門,才響了一段喜氣洋洋的嗩吶,宣告新娘的到達。

    這都是劉郇膏與胡雪巖商量好的,既符合關卓凡現時的身份,又至於弄得奢華吵鬧,否則以胡雪巖的做派,必定拉起喧天的排場,那就不是關卓凡的本意了,其他書友正在看:。

    此時的天色,在將黑未黑之間,整個巡撫衙門,簷上宮燈,堂上紅燭,儘是一派喜意。一身紅妝的扈晴晴,披了紅蓋頭,由“阿姐”羅四太太扶著下了轎,裙裾不動,裊裊進了花廳——喜典和喜宴,都要在這裡辦。

    花廳正中的案子圍了紅布桌圍,紅燭交輝,案子上供的則是一副五色緙絲的和合之仙,精美異常。關卓凡作為新郎,多少有些忸怩地站在案子前,待到羅太太將新娘子送到面前,在眾人的起鬨聲中,伸手將軟緞蓋頭一揭,終於又見到了扈晴晴那張含羞帶笑,白裡透紅的俏臉。

    這一下,愛意滿盈,輕輕喊了一聲“晴晴”,恨不得像西式婚禮一樣,在她嬌豔欲滴的雙唇之上,深深一吻。

    “行禮——”司儀拖長了嗓子,喊了一聲。

    這個“行禮”,卻不能如撫台大人所想的那樣接吻,而是做妾的,要給“新郎老爺”磕頭。扈晴晴向關卓凡凝望一眼,款款地跪了下去,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老爺”,柔呢婉轉,讓關卓凡霎時回想起初見時的驚豔。

    關卓凡心想,當時在喬治街上清冽的寒風之中,佳人盈盈一跪的樣子,真是銘刻入心。如今第二跪,她卻已是哥的女人了。

    有這一想,便不肯按照禮儀,坐到椅子上去受她這一跪,而是長揖還禮,接著便親手將她攙了起來。兩旁的賓客見了,都是嘖嘖讚歎,心說撫台跟姨太太兩個,真是情義惇厚,看來早生貴子是一定能夠的了。

    典禮事畢,喜宴開張,饒是關卓凡的酒量“卓爾不凡”,一圈敬下來,亦不免喝得暈暈乎乎,然而走過一個人身邊的時候,仍不免驚喜。

    “呀,錢先生,你從江寧回來了?”

    被稱作錢先生的人,叫做錢鼎銘,日前奉了關卓凡的委託,到江寧公幹。此刻見關卓凡招呼自己,便抱一抱拳,做恭賀的表示。

    “恭喜爵帥!”錢鼎銘說完這句場面話,才又小聲加上一句,“大約不負所托。”

    關卓凡只來得及點一點頭,就被大家簇擁著進了後院正廂的新房,羅太太帶了幾個丫鬟媽子,早已伺候著新娘子等在這裡,見他來了,便笑著將大家都趕了出去,自己也邁出門檻,反手將門帶上,讓這對新人去辦該辦的事。

    這一夜,關卓凡卻沒像第一次那樣急色,而是像羅太太所說的那樣,飽了口福,在那一對“三十六d”上大做文章,把美廚娘弄得細喘連連,這才提槍上馬,卻是格外溫柔體貼,輕進慢出,讓才破瓜的扈晴晴,終於初領房中之樂。

    一覺醒來,天色已亮,由扈晴晴伺候著穿好衣服,相視一笑。再攜了她的手,推開廂門,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舒爽異常,只覺人生得意,莫過於此。

    便在此時,見到扈晴晴原來所住的東廂,房門一開,居然走出一名嬌俏玲瓏的姑娘來。關卓凡大奇之下,念頭還沒轉過來,就聽扈晴晴揚聲笑道:“婉兒,來見過老爺。”

    “老爺好,阿姐好。”姑娘盈盈一福。雖然已換下了當初穿的紅襖子,但眉目如畫,清麗絕倫,不是當初他從江陰送回來的楊婉兒,又是哪個?

    “這……”關卓凡完全糊塗了,轉頭去看扈晴晴。

    “你帶回來的人,怎麼好養在胡道台家裡?我帶她一起回來了。”扈晴晴微笑著說道,“她是我妹子,你要是欺負他,我可不依。”

    “唔……唔……”關卓凡一時語塞,不過心裡倒是明白了。

    這是一個小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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