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3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1
第六章 軍團!

    扈晴晴把楊婉兒帶回了家裡,還認了她做妹妹,自然是一起住在胡雪巖府上的時候,生出來的感情,在關卓凡來說,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一件事。

    “也好。”他點了點頭。這個事情,雖然怪怪的,不過扈晴晴身為巡撫衙門的內當家,不能說連這個主都不讓她做。

    “婉兒,你在胡道台家裡,都做些什麼啊?”

    “他們什麼都不讓我做。”楊婉兒紅著臉說道,“我就跟羅太太學洋話。”

    “嚯,不簡單。”關卓凡心想,螺獅太太本來就是洋派的,婉兒住在租界裡學洋話,倒是不壞,“半年的工夫,大約也學了不少吧?要是荒廢了,倒怪可惜的……回頭我找個先生,你跟你扈姐姐一起,還可以接著學。”

    “謝謝老爺。”婉兒很懂禮貌地道了謝。

    “老爺”兩個字,是侍妾對主人的官稱,婉兒自然隨了扈晴晴這樣叫。關卓凡有心讓她叫姐夫,再想一想,還是略覺突兀,等以後再說好了。

    “嗯,”關卓凡笑著說,“不過你有空了,還該跟你扈姐姐學兩手菜,到了嫁人的時候,那就用得著了。”

    “我不嫁人,”楊婉兒羞澀地把頭一低,“我就跟姐姐在一塊。”

    十五六歲的姑娘,盡可以嫁得人了,她現在這樣說,倒讓關卓凡心中一動。

    他把婉兒從江陰送回上海,除了扶危救困的意思之外,更主要的是敬重楊氏一門忠義。兩百年來守護舊主。其情可感。那位做爺爺的。痛恨滿洲人的神情歷歷在目,不知婉兒有無沾染幾許?他亦想慢慢看一看。不過現在還早,這些都談不上,他看著這個除了年紀小,其他什麼地方都不小的“小姨子”,暗暗搖頭,心想:若是當時劉郇膏對自己的舉動有什麼猜測,這回倒更像是坐實了。

    不過現在暫時沒心思琢磨這些。做了新郎,照樣還得坐堂辦事。他這次把分駐各地的軒軍主官都叫了回來,所為的,不止是一杯喜酒!到了下午,這些軍官便都被傳到巡撫衙門,在側廳會議。

    這一回,跟昨日裡的喜氣洋洋不一樣,清雅街上和巡撫衙門內外的戒衛,都上了雙崗。軍官們感受到氣氛的凝重,人人在側廳內端坐。彼此之間只是點頭示意,就連最愛耍寶的張勇。也是一言不發。直到關卓凡昂然直入,大家起立行了軍禮,關卓凡擺了擺手,讓大家坐下,氣氛才稍微活絡了一點。

    “世傑,你來說吧。”關卓凡向左首的丁世傑點點頭。

    “是,爵帥。”丁世傑欠身應了一聲,從身後拿出一個大封袋,把繩扣繞了兩繞解開來,取出幾頁大紙,上面密密麻麻的,不知寫著什麼。

    “福瑞斯特!”

    “在!”福瑞斯特立起身,雙腳一併。

    “著令洋一團八營,除兩營留駐鎮江外,其餘六營,限十二日內,由水路趕至松江報到!”

    雖然還不能確知是為了什麼,但這是軍令,福瑞斯特毫不猶豫地大聲應道:“嗻!”

    “吳建瀛!”

    “在!”

    “著令建字團六營,除兩營留駐常州外,其餘六營,限十五日內,趕至松江報到!”

    “嗻!”

    “姜德!”

    “在!”

    “著令德字團六營,除兩營留駐蘇州外,其餘四營,限八日內,趕至松江報到!”

    “嗻!”

    這三條命令,等於是將分駐蘇常鎮三地的軒軍主力都抽了回來,再加上原來就駐紮於此的馬隊、克字團、先字團、洋二團,以及祿字團和魁字團,松江一府之內,又要大兵雲集了。各個團官都以興奮的目光彼此相視,心想不知大帥又要去打哪裡了,莫非是要跟“左騾子”去搶杭州?

    “爵帥軍令!”丁世傑大聲道。

    嘩地一聲,原本坐下了的軍官們霍地起立。

    “自今日始,軒軍設師!”丁世傑一字一句地念道,“師即為鎮。洋一團、克字團、德字團、魁字團,集成第一師!洋二團、先字團、建字團、祿字團,集成第二師!”

    “師”的名字,官軍不曾有過,但洋人和太平軍,都有這一層編制,因此大家都不覺得陌生。至於說“師即為鎮”,意思自然是說師的主官,相當於總鎮,也就是總兵了。軒軍之中,現在只有張勇和伊克桑是實任的總兵,於是大家又都羨慕地看著他兩個,心說這一回他們要出任這個新的“師官”了。

    誰知不是!

    “著福瑞斯特,兼署第一師師官!著白齊文,兼署第二師師官!”

    這一下,都大出意外。大家偷眼望去,只見張勇面無表情,伊克桑卻微微漲紅了臉。

    這還不算完,丁世傑又繼續宣佈下一道軍令。

    “兩師之上,設軍團!著華爾任軍團長,張勇任副軍團長!原中軍營與親兵營合併,設近衛團,著圖林任近衛團團官,連同馬隊,均由軍團直屬!”

    這就更離奇了,連一等子爵、實任江南提督的丁世傑自己,都沒了位子,等於是被架空了。待到軍令宣佈完畢,面色如常的,只有丁世傑、華爾、張勇和劉郇膏這四個,見得出是預先便已經知道了,其餘的人則面面相覷——我們這不是變作新一代的“常勝軍”了麼?而福瑞斯特和白齊文兩個,驟然得了師官的位子,面上的驚訝之色,亦實不下於他人。

    六月裡的天時,說變就變,頭一刻還是晴空萬里,這一刻便已是烏雲滿佈,而且有隱隱的雷聲自天際傳來。巡撫衙門的側廳之中,光線一時黯淡下來,要由撫衙的親兵張起大燭,才能繼續進行會議。

    就在這樣緊張凝重的氣氛當中,關卓凡開口了。

    “等到大家都回到松江,各部的軍官,還有部隊的人數之間,大約還要略作調配。”他微笑著,用很閒適的口吻說道,“兄弟以前得過一位高人的指點,說是‘兵不能閒’,因此現在雖然江蘇的仗已經打完了,各位亦不可有分毫懈怠之心。這一次,我請大家回來,在松江集結,是為了好好練一練兵。”

    這樣大的動作,原來只是為了練兵麼?人人心裡都存著疑問。堂上的這些軍官,最低都是從三品的游擊,然而他們對大帥的脾氣,實在是太熟悉了。他跟屬下說話,絕少聲色俱厲、以勢凌人,但平平淡淡的話語之中,自有一股不容反駁的威勢在內。而且從密雲打到江寧,大小數十戰,神機妙算的地方實在太多,誰敢不服?

    說實話,都是由衷的服氣。既然如此,現在大帥說練兵,那麼就練兵好了!

    “也不光是練兵,”關卓凡轉向劉郇膏,“劉先生,糧台上也還要協調一下。現在暫且還是先由總糧台來供應,不過軍團要有自己獨立的糧台,就由你的軒軍總糧台拆出來好了。這件事,歸你來辦,要盡快。”

    “是。”劉郇膏起身答道。

    “另外,你再找一找電報總局的卞寧,軍團和底下的兩個師,都要設電報房,請他盡快分派人員和裝備。”

    “是,我今天就去找他商議。”

    “不參加這次演練的部隊,也不要閒著。世傑,”關卓凡又轉向了丁世傑,“還是按我們說好的,從各營什長以上的人裡頭,選些年輕好學又識字的,讓他們候命。”

    “是!”丁世傑沉穩地答道。

    大家聽出味道來了——參加松江大練兵的,叫做軍團,歸華爾統帶。而不參加練兵的,江蘇各地的餘部和綠營,則仍歸丁世傑管轄。

    關卓凡說完,掃視了一圈,人人都沒有說話,只有福瑞斯特,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問道:“老總,選出來的那些識字的人,是要他們做什麼呢?”

    “做什麼,現在誰知道?”關卓凡開心地笑了,“不過既然識字,說不定送他們到學政那裡去唸書,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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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雨

    江蘇省的新任學政,不是別人,正是關卓凡當初拘捕何桂清時,領頭叩接聖旨的彭敏寬,老熟人了。他本是候任的江西學政,原來因為道路阻斷不能到任,一直閒居上海,現在一道上諭,轉任江蘇,倒也人地兩宜。

    學政衙門既不在上海,也不在蘇州,而是設在了江陰。

    學政是管理全省科舉和學務的要員,而江蘇人文彬盛,一向是取仕的大省,因此江蘇學政一職,非翰林出身不派。一省學政,任期是三年,雖然也算是“班子”成員,但地位超然,不但品秩與巡撫是平級的,而且不受巡撫節制,奏摺亦可以直達九重。乾隆年間有名的“宰相劉羅鍋”劉墉,南菁書院的創辦者黃體芳,都是江蘇學政出身。

    學政既然有這樣的地位,如果跟巡撫不是一條心,或者是為人古板倔強,那麼對於巡撫所要興辦的事務,是有可能掣肘,成為很**煩的。

    不過現在的學政是彭敏寬,那就好得多了——不但為人很機警識竅,而且在上海的時候,關卓凡帶兵包圍道署衙門的情形,他至今仍是歷歷在心,絕不願意成為第二個何桂清,因此老老實實地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旁的事情從不肯伸手。

    大家聽大帥說要送到學政衙門去唸書,都笑了——沒聽說過當了兵的人還能去讀書的。

    關卓凡也不再提這個話題,看看大傢俱都無話,於是站起身來,他一起身,大家自然也跟著站起來。

    “昨天謝謝大家賞面子,來喝我一杯喜酒。”關卓凡笑著說,“不過軍情火急,今天我就不留大家用飯了,雖然外面下了雨,我亦不得不下逐客令,實在抱歉得很。”

    外面果然已經下起了雨,大家亦不曾帶來油衣,不過身為行伍中人,風裡來雨裡去都是平常事,於是紛紛行禮辭出,叫上自己的親兵,在雨中策馬而去。

    只有一個人沒有走成。

    “伊克桑,你先留一留。”關卓凡平靜地說。

    “是。”伊克桑不知道老總要跟自己說什麼,答應了一聲,便站在一旁不再說話,只跟那些辭出去的同僚拱手作別。

    關卓凡也沒有說話,待到人走*了,邁步出了花廳,沿著廊子,走到二堂之外的屋簷處,負手望著面前如織的雨簾,輕輕嘆了一口氣。

    “下雨好啊,可以去一去暑氣,也可以去一去火氣。”

    伊克桑跟在老總身後,一直沒敢言聲,此刻聽老總開了口,卻又不知意指何事,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是。”

    “子山,你不服氣。”關卓凡沒有回頭,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子山是伊克桑的字,關卓凡極少這樣稱呼他——關卓凡在城南馬隊初任校尉之時,伊克桑連哨長都還不是,及至到了熱河,關卓凡任西營馬隊的千總,才拔了伊克桑為第八哨哨長。軍中兄弟,生姓粗獷,誰耐煩沒事把表字拿出來稱呼?因此當初的一幫低級武官,現在已經變成了提督總兵,卻仍然改不過來,往往都是直呼其名。

    現在老總忽然叫出自己的字來,可見事非尋常,何況老總指的是什麼,伊克桑已經聽明白了。

    “標下不敢!”伊克桑急忙分辨道,“老總,您的軍令,標下從來沒有不遵的時候。”

    “遵不遵是一回事,服不服是另一回事。”關卓凡淡淡地說,“這裡沒有外人,我的脾氣你也知道,自己兄弟,不許在我面前說假話。”

    “……是。”伊克桑低著頭想了想,小聲說道,“我是一路跟著老總殺出來的,到現在,封了爵,加了一品頂戴,授了蘇松鎮的總兵,沒有老總,就沒有我伊克桑的今曰!若說是對老總有一點點不敬,有一點點不服,那都是絕沒有的事,如果有,現在就叫天上下來一個雷,把我劈死在當地!”

    “你這個話,我信得及。”關卓凡轉過身來看著他,“不過對我沒有,對別人呢?”

    “別人……”伊克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老總,我不是說非要當一個師官,如果是華爾,福鬼子,我也就認了——華爾不用說,福鬼子的洋一團能打,我也服氣,何況說到底,他倆好歹也是歸了籍的!可是白齊文……”

    說到這裡,又猶豫了半晌,才接著說了下去:“不瞞您說,我是在想,論爵銜,論品秩,論功勞,我都不輸給他,再說他也沒有歸籍。由他來做這個師官,我是有一點……想不明白。”

    “嗯,這才是真心話。”關卓凡沉吟道,“只是我也有幾句真心話,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請老總指示!”

    “伊克桑。”

    “標下在!”

    “你在松江掘壕據守,大破長毛的盾車,是為軒軍之首勝。在崑山,兩破千燈,逼得譚紹光分兵回援。在蘇州,派展東祿搭建浮橋,血裡火裡殺出了一條路,逼得郜永寬獻城投降。在七寶,單臂揮刀殺退長毛,身被七創——說起來,我關三大約還欠你一條命!”

    關卓凡不打盹地一氣說完,盯著伊克桑,徐徐問道:“這些事,你以為我不記得了麼?”

    “我……”伊克桑的心裡,熱烘烘的,說不出來是個什麼滋味。

    “丁世傑是漢軍,張勇則是漢人,整個軒軍裡團官以上的人,就只有你跟我,是正牌子的滿洲八旗。”關卓凡的聲音不大,然而說出來的話,格外有份量,“論爵,論銜,論功,你都遠在白齊文之上,論情分,你我乃是生死兄弟,如果不是非常之事,我怎麼肯讓你受這份委屈!”

    “我……”這樣交心的話,讓伊克桑眼噙熱淚,說不出話來。

    “子山,你要知道,鷹隼翱翔於天,然而不能在叢林中與猛虎搏鬥。猛虎王霸於森林,然而不能下海與大魚爭雄。大魚橫行於海洋,然而不能上天與鷹隼競長。”關卓凡溫和地說道,“每個人,都有他的所長,我用白齊文,也就是用他這個所長。至於這個所長是什麼,現在我還不能對你明言,只要你信得過我,信得過關三絕不會倒行逆施,胡亂做些沒道理的事,那就行了。”

    “我自然信得過老總!”伊克桑激動地說,“標下明白了!”

    “就算現在還沒明白,將來也一定會明白的。”關卓凡笑道。本來還想再繼續說下去,卻看見圖林一身是水,匆匆走了過來,在關卓凡的耳邊說了一句。

    “哦?人在哪裡?”關卓凡的眼睛一亮。

    “已經到碼頭了。”

    “好!”

    關卓凡不再多說,只在伊克桑的手臂上緊緊一握,轉頭對圖林說道:“到藩司衙門請趙大人過來,跟我一起迎一迎!”

    等趙景賢來到巡撫衙門的時候,雨勢已經變得更大,四周白茫茫一片,遮天避地。但關卓凡和趙景賢兩個,卻都站在大門之外的雨地裡,由親兵撐著油傘,靜靜等候。

    到底還是來了,關卓凡心想。曾國藩這樣的肚量,非比尋常,上海的洋務,一定大有可為。

    沒過多久,街口便轉進來三頂小轎,一路冒雨抬到了巡撫衙門的大門口,站班的親兵立刻打著油傘,將轎中的三個人接了下來。

    三個都是青年人,見到關卓凡,先是一愣,接著便啪嗒啪嗒地趟了水走過來。

    “軒帥,這怎麼敢當!”打頭的一個,躬身一禮,卻被關卓凡攙住了。

    “曾世兄,我等你們等的好苦!”關卓凡笑道,向他身後那兩個點頭致意,“雨大得緊,咱們進去說話。”

    說罷,便將這位曾國藩的二公子,曾紀澤,讓進了巡撫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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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黃鵠號

    曾紀澤的到來,是關卓凡在喜宴上見到的那位錢鼎銘,往江寧一行的成果,他替關卓凡帶去了給曾國藩的一封信。.

    關卓凡在許庚身宣讀頒賞諭旨的第二天,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給身在江寧的兩江總督、一等候曾國藩寫信。

    李鴻章調到安徽去做巡撫,表示湘淮系的勢力,幾乎被完全擠出了江蘇。既然目的已經達到,那麼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反過來修補與曾國藩的關係了。

    他還不能確定,現在曾國藩到底是怎樣看待他,甚至也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把曾國藩得罪到什麼樣的地步。

    不錯,自己確曾不顧“江湖規矩”,帶兵西進江寧,又下令水師炮擊北門,硬是搶了一份克復江寧的功勞。但是自己也把洪福瑱、李秀成等一干要犯交給了曾國荃,等於替他彌補了一個絕大的疏漏。因此這一層,應該算是揭過去了。

    再有就是,自己把曾國藩最得意的門生,李鴻章,擠出了江蘇,可這是因為自己所立的功勞蓋過了李鴻章,總不能說這也是罪過?至於屢次設局,坑過李鴻章,這是有的,但這都是利用了自己“先知者”的身份,巧妙佈局,不瞭解這一層的人,是絕不可能怪罪到自己頭上的。

    還有曾國荃送來的那一張禮單,上面蓋有“吉字中營”的大印,攥在自己手裡,便成為湘軍洗劫江寧城的鐵證。可是說到底,那是曾國荃自己送來的,又不是自己去搶來的,曾國藩即有戒備之意,也不能為這個事恨上自己吧?

    不對……

    關卓凡發了一會呆,忽然想明白了,這件事,自己做得還不夠漂亮。

    奏報江寧克復詳情的正式摺子,曾國藩在其中極言軒軍的功勞,又請了自己來領銜,這是自己最終能夠擠走李鴻章,官拜江蘇巡撫,錫封三等候的關鍵。這固然是曾國藩為了酬庸自己捕獲李秀成等“逆酋”的功勞,卻也是為了替曾國荃結一個善緣,為那張禮單的事情彌縫。

    人家既然已經做完了應該做的,那麼自己仍然把這張禮單掐在手裡,就不大對頭了。

    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這樣一想,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這禮單該交還回去了。

    至於這封信,也是考慮了良久,最後決定分做三個層面的意思來寫。

    第一層意思,是表示感謝。

    江蘇巡撫是兩江總督的下屬,於是以這一個身份,向曾國藩致謝,謝謝他的點撥和提拔。這些當然是言不由衷之舉,但在禮貌上,必得有此一筆,儘量寫得懇切就是了。

    第二層意思,是給錢。

    原來關卓凡在藩司任上,每月要撥付曾國藩的湘軍六萬兩軍餉,這筆錢,一直照常給付,從未拖欠。現在關卓凡又主動在信裡提出來,除了這六萬兩,還願意每月向入皖剿捻的淮軍,另提供六萬兩的“協餉”。

    信裡面的話,倒是說得很漂亮,說自己和李鴻章兩個,原為同僚,現在也是同在督帥帳下效命,自然謹供驅使。還有一個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就是承認淮軍在打平江蘇的戰事上,亦有莫大的功勞。只是這一點,不必寫明,曾國藩和李鴻章自然能讀得懂——說到底,給錢就是最大的誠意。

    不過第三層意思,才是整封信的重點和核心——他向曾國藩要人,而且所要的不是別人,是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

    這是他反覆考慮之後,下出來的一招妙棋。

    曾紀澤是曾國藩的二兒子,因為老大幼年就夭折了,所以實際上是曾家的長子。曾國藩這個人,律己很嚴,對兒子們更是要求得極為嚴格,到現在,曾紀澤還只是一個三品蔭生,並沒有真正出仕做官,但學問和人品,都是一流,不但儒學的底子深厚,而且能說英文,對洋務的事,最感興趣。

    他出來做官,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曾國藩故舊滿天下,隨便在哪裡都能替他找一個位子,朝廷也一定會答應。可是曾國藩憂讒畏譏,認為把兒子交到老部下或者老朋友的手裡,不脫利益交通的路子,形跡彰顯,有損自己的清譽,因此不肯做這樣的事,一直把兒子留在自己幕中。

    他這一層心思,關卓凡揣摩的很透,向他要曾紀澤,恰好可以免去他這一層擔憂,因為人人都知道,關卓凡跟湘軍不是一脈,而且還是朝廷正統。曾紀澤到上海來做官,就變成很光明正大的一件事。

    在關卓凡來說,這樣的一個邀請,既是極有誠意的示好,又是設問——畢竟軒軍一系的興起,已成不爭的事實,現在問你曾督帥,是不是願意把從前那些若有若無的梁子,揭了過去?如果是,則軒系和湘系,未必不可以攜手,共同替國家做些事情,而以曾紀澤的身份,則可以隱隱視作是一種“政治聯姻”。

    他相信,以曾國藩的氣度和格局,這件事會有相當的成算。

    另有一點,他邀請曾紀澤來上海,亦有非常務實的打算——曾紀澤這個人,並不是普通的公子哥,虛好看,而是確有大才的人。上海辦洋務,本來就急缺這樣的人,因此他並沒有打算將曾紀澤當菩薩供起來,而是老老實實地在信裡向曾國藩說明,準備請曾紀澤以三品官員的身份,主持新辦的“廣方言館”。

    廣方言館,並不是指廣東方言,甚至與方言也沒有什麼關係,本質上就是另一個“同文館”,準備教授各國語言、近代科學和一些技術實務。考慮到恭王所辦的同文館在京中遇到的阻力,關卓凡玩了一個花巧,特意請教了人,定了這樣一個掩人耳目的名字。說起來,泱泱中華,視外國為番邦,則把洋鬼子的話當成“方言”,似乎也說得過去。

    這是洋務中極重要的一塊,襯得起曾紀澤的身份,也足以讓他一展所長。至於到底能不能撞響曾國藩這口金鐘,能不能打動曾二公子的心,那就是“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了。關卓凡把這封信,和那張曾國荃的禮單,密密打了封包,交由曾國藩的舊相識,現在被自己延攬在幕中的太倉人錢鼎銘,拳拳囑託,請他帶去江寧,面交曾督帥。

    誰知金鐘一撞,洪亮異常,曾國藩不僅對他的請求慨然應允,而且答應讓曾紀澤另帶二人,以為辦理洋務的襄助。不僅如此,在回信裡頭,還特意說了這樣一句話:“今視洋務,有事有權,權則**之總署,事則不離口岸,而口岸之中,則又以上海為重。”話裡的意思,跟關卓凡所想的完全一樣——京城不是辦事的好地方,真正推動洋務的發展,還要靠地方上的自強。

    老吏謀國,一誠如斯,關卓凡不能沒有感慨。現在於瓢潑大雨之中,終於接到了曾紀澤三人,這一番苦心,算是落到了實處。

    先請他們三個到側屋換了乾衣,然後才在花廳正式見禮。曾紀澤是跟關卓凡同歲,隨他一同來的兩個人,也是朝氣蓬勃的樣子,自己報名,給關卓凡請了安。

    關卓凡客氣得很,一一扶起來,請他們入座。客氣的原因,是這兩個人都來自於曾國藩的安慶軍械所,不是等閒之輩,在後世得享大名,為關卓凡所熟知。

    叫做華蘅芳的一個,年紀略長,長於數學和英語,未來會是有清一代數得上的數學大家。

    叫做徐建寅的一個,則要年輕一些,未來亦會成為一名造詣極深的科學家。

    “曾世兄,江寧一晤,匆匆數月,不意今天在這裡又能相見。”關卓凡的心情極好,頗有“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的自喜,“江上一路奔波,辛苦了。”

    “不敢當,請軒帥還是叫我劼剛好了。”曾紀澤欠了欠身子,笑著說道,“不瞞軒帥說,我們坐的‘黃鵠號’,行駛極穩,倒是沒受什麼奔波之苦。”

    “哦?黃鵠號?”關卓凡的眼中放出光來,身子向前一傾,“可是曾大人在安慶所制的那艘火輪麼?”

    在關卓凡來說,這是明知故問。黃鵠號蒸汽輪船,算是中國自行設計建造的第一艘蒸汽機明輪船,完全沒有讓洋人參與。而設計者,則是徐建寅的父親,徐壽。

    “正是,全靠徐壽徐老叔的大力,並不要一個洋人參與!”曾紀澤的話裡,亦有一份欣喜和自豪,“仲虎就是徐老叔的兒子,這次我奉父親的命令,把他也帶給軒帥。”

    “好得很,有其父必有其子,正要借助仲虎的大才!”

    仲虎是徐建寅的字,父子兩個,都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人。

    談完了這只黃鵠號,便轉而談廣方言館的事務。宗旨是在關卓凡跟曾國藩的信函往返中,早已定好了的,現在所要商量的,是如何著手具體進行。

    “劼兄,不用急,今天你們都累了,先歇息一晚。明天我先替你接風,再替你介紹兩個人,劉郇膏劉先生,利賓利先生。”關卓凡說道,“上海地方的情形和洋務的辦理,以他們兩個最熟,選地方,招教習,都能幫上你的忙。你們幾個一起,把章程拿出來,至於規費,就等趙藩司掏口袋了。”

    “那就要多多拜託竹公了!”曾紀澤向趙景賢拱手致謝。

    就這麼殷殷相談,聊了好一會,才送了三個人到行館休息。花廳裡剩下趙景賢,還有話說。

    “曾督帥不靠洋人,就在安慶造了汽輪出來,真是令人心馳神往!”趙景賢興奮地說,“軒帥,不知咱們上海,什麼時候也能造一條出來?”

    關卓凡一時沒有言聲,沉默半晌,忽然說出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話來。

    “曾督帥的這條路子,走錯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2
第九章 我來試試

    “錯了?”趙景賢一時愕然。.安慶軍械所依靠自己的力量,造出火輪,連朝廷都曾下旨嘉獎,何以軒帥說這條路錯了?

    趙景賢這副錯愕的神情,關卓凡看在眼裡了,但這不是幾句話能說得清楚的事情,因此一時倒不知該如何開口解釋。

    清廷的洋務運動最終不能成功,原因有很多,後世對這方面的分析品評,亦不計其數。不過在關卓凡來說,這不是做論文的時候,他只能於瑣碎繁雜的線索之中,抓住最要害的來做文章。

    這個時代,不論是朝廷,還是具體經辦的官員,對於洋務這種事,始終是抱著羞羞答答,欲拒還迎的心態,一方面覺得洋人的東西好,該學,另一方面卻又要對洋人“嚴防死守”,不能讓洋人佔去了便宜,更不能讓洋人壞了“大清的門風”!這樣的心態,即使像恭王、曾國藩、李鴻章這樣相對開明的人,亦未能免俗。

    說白了,設若此時洋務運動忽然成功,官軍居然把洋鬼子的軍隊都趕下了海,那麼隨之而來的,決不會是更多的開放與交流,而多半是——太好了,總算把洋人都打跑了,趕緊關門!

    另一種更深刻的心態,則是從上到下,從慈禧到一名平頭百姓都具有的,那就是異常盼望“你們能做到的,我們也能”,而且最好是“不用你們,我們也照樣能”。這個心態,不能說錯,往大裡說,這可以算是國家自豪感,民族自尊心,但是在這樣的時候,如果拿這一條來作為行動的目標,甚至是作為行動的指導,那做出來的事情,多半就要出偏差。

    偏差的地方,一個是時間,一個是錢。

    即以安慶軍械所自行製造的這條火輪而論,雖說借鑑了洋船,但整個製造過程不用洋人,連設計圖都是徐壽自己畫的,確實了不起,放在後世,是可以為這個里程碑似的成就歡呼喝彩的。

    可那是為歷史成就而喝彩,如果放在當前,就不是一回事了。

    按關卓凡的想法,這個時代的中國與列強之間的差距,不多說,算三十年好了。要趕上這個差距,走尋常路是不行的——你在走,人家也在走,而且走得比你更快。等你按部就班地把別人走過的路重新走了一遍,然後高聲歡呼,說“我也做到了”,結果抬頭一看,新的差距已經拉大到了五十年。

    這就是時間上的偏差——安慶軍械所埋頭苦幹,不靠洋鬼子,固然也造出了一條二十五噸的汽輪,但這段時間內,洋鬼子們卻已經造出了排水量百倍於此的艦船。

    若是承平時候,也就罷了,或許可以循序漸進,慢慢來。然而現在這個時候,且不說西方的列強環伺,單說北方的惡鄰,就已經虎視眈眈,東面的島國亦離崛起不遠,哪有時間給你慢慢地折騰?

    沒有時間了,真的沒有時間了,狼已經來了,你還在畫刀的圖樣麼?

    只能抄近路,走捷徑,除此別無他法。

    另一個偏差,是錢。

    萬事都有成本,一萬兩銀子花在這裡,就不能同時花在那裡。此時的朝廷,財政疲弱,勉力湊起一些錢來辦洋務,若是再投錯了地方,則損失的又不僅僅是金錢這麼簡單。

    不管是現在的安慶軍械所,還是未來洋務派所興建的一切企業,做出來的東西,從來都沒有逃脫過四個字的考語——質次價高。

    從現在直到數十年後,無一例外。

    也就是說,十兩銀子可以買到的洋槍,自己做的話,單是成本就要二十兩;十萬兩銀子可以買到的洋艦,自己做的話,單是成本就要二十萬兩。

    更不要說做出來的槍炮打不準,做出來的艦船跑不快這些事情了。自己國家生產出來的槍炮,不止一次被自己的軍隊拒絕列裝,像李鴻章,就曾一次姓退回了五千支仿製的林明敦式後膛來復槍,而不得不繼續尋購質優價廉的洋槍。

    本來是想“有事可以禦侮,無事可以示威”,結果於“禦侮”一項上毫無佐助,變作只剩下示威的效用——這些槍炮,用之於內,對付菜刀棍棒當然可以,一旦面對西洋軍隊,就不免原形畢露。

    本來錢就不多,結果耗在這些虛好看的事情上,弄得更加左支右絀,這不是拿一頂“民族工業”的大帽子就可以遮蓋得住的。

    每思至此,關卓凡不能沒有感慨,民族工業可以辦,但絕不能這樣辦。

    這不是菲薄古人,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這些身負大才的人,雖然已經盡了力,但既囿於見識,又羈縻於這個[***]體制的限制,實在也難以做得更好了。

    這條路子,真的錯了。

    不過在關卓凡來說,這樣的想法,難與人言,否則多半要被說成——“看人挑擔不吃力,你來試試?”

    那……我來試試。

    關卓凡心想,一百多年後的那一場變革,果然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

    *

    曾紀澤、徐建寅、華蘅芳三個,對廣方言館的事務極是上心,在接風宴上,便有不少新鮮的想法提出來。到了第四天,不惟館址已經選好,而且跟劉郇膏和利賓,已經把初步的章程拿出來了。

    “利先生實在是幫了大忙!”以三品按察使銜任廣方言館總裁的曾紀澤,高興地將章程初稿呈給關卓凡,“特別是教習這一塊,全靠他的奔走聯絡。”

    “我可不敢掠人之美,”坐在一旁的利賓打趣道,“不過說真的,看到劼剛兄幾個的勁頭,連我都動心,想到你的館裡謀個教習之職。”

    廣方言館的教習,打算華洋兼用,但以洋人為主。曾紀澤初到,對洋場的情形還不甚了了,因此洋教習的聘請,是利賓幫著他在做。

    “好極了,”關卓凡笑著接過稿子,一邊翻一邊問,“館址選在哪裡了?”

    “在城東的舊學宮,只要稍加修葺,就可以用了。”

    “好,好,省時省力,還替趙竹生省了錢。”關卓凡連連點頭,“劼剛,不知你一共打算開幾個科目?”

    “外國文這一項,打算先開英語和法語兩科。實務這一塊,打算開西洋算學、地理,化學和萬國公法這四科。”

    關卓凡在心裡盤算了一下,現在這個時代,英語是通用的商務語言,而法語則是約定成俗的外交語言,先開這兩科果然是最好的。至於科學方面,華蘅芳就是數學家,徐建寅的父親徐壽,則是化學家,這兩科自然開得,而地理和萬國公法,大約是想請洋教習。

    “初初籌建,能有這六科也很好了。”關卓凡沉吟著說,“劼剛,既然說到實務,我再替你加兩科,你看行不行?”

    “好啊,多多益善。”曾紀澤的官話說得很好,幾乎聽不出湘鄉口音,“軒帥是最懂洋務的人,我正巴不得向你請教。”

    “談不上,只是身在上海,耳濡目染,多少瞭解一點皮毛罷了。”關卓凡先客氣一下,才轉而說正題,“我想替你加一科船舶修理,再加一科槍炮修理。”

    這兩科,有些奇怪,以修理為名目,聽上去自然不如“船舶製造”“槍炮製造”來得響亮。在曾紀澤來說,關卓凡的這句話雖屬情商,但其實可以看做是指示,照理是要答應的,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心中的疑問提了出來。

    “軒帥,安慶已經可以造槍炮,子彈炮彈亦可以造,現在船也造了……”

    言下之意,是說安慶已經如此,何況上海?即使要開這兩個科目,是不是可以開成“製造”。

    “安慶軍械所,是令尊的心血所在,不光肯下本錢,而且大力招攬人才,幾年下來,底蘊已經很雄厚了,咱們一時不好比的。”關卓凡還不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只好先用這個說法來敷衍著,“我想,先不必著急,循序漸進,一步一步的來。這兩個修理的科目,可以聘請洋教習,重在洋船和洋槍洋炮的修理。不過雖然是修理,也總要把洋人這些艦船槍炮的構造和原理弄明白,因此名為修理,其實也是在研究學習。”

    曾紀澤以為自己聽明白了,想一想,覺得這樣去辦也很好——懂得構造和原理,懂得修理,下一步自然就可以製造。不過既然是修理,那麼又有了一個新的疑問。

    “軒帥,這兩科可真的是實務,單靠在廣方言館裡學習,怕是還不行,非得有動手的機會不可。”

    “那是,不過這一節,我已經替你打算好了。”關卓凡微笑著說,“租界裡有個美國商人,叫做科爾,他的名下有一家旗記鐵廠和一個船塢,藩司衙門正在跟他談出售的事情。他要價九萬兩銀子,我打算還他一個三萬,好歹都盤下來。到時候,你館裡的生員們,還怕沒有動手演習的機會?”

    “那好極了!”曾紀澤大喜過望,“不知軒帥要指派哪一個來管理鐵廠?我來跟他接頭。”

    “這個人,老兄想必是聽說過的。”關卓凡微微一笑,“容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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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美國人

    “原來是純甫先生!”曾紀澤眼睛一亮,“前年我曾隨父親見過他一面,是個桀桀大才的人。說起來,記得他是留美回來的吧?好像還跟長毛打過交道,沒想到現在是在軒帥的帳下。”

    “是留美回來的,而且已經入了籍。”關卓凡笑道,“你說他桀桀大才是不假,不過倒算不上是在我帳下——他今年三十四歲,是以同知的身份候補江蘇,在上海的寶順洋行做事情。這一回,我是為了你來上海,才特意把他給找出來的。”

    容閎這個人,名氣很大。他七歲時候就隨父親去往澳門,從此一直生活在“海外”,算是中國第一位留美學生,也是第一位就讀耶魯的中國人。回國以後,在美國公使館、香港高等法院、上海海關都任過職,算得上是最精通洋務的人之一了。

    曾紀澤說他跟長毛打過交道,也不假。他回國以後,曾為太平天國的那一套宣傳所吸引,親到“天京”去考察,還給主政的洪仁提出了一份很翔實的建議,包括組織良好軍隊、設立武備學校及海軍學校、建立有效能的政府、頒定教育制度等七條,但在天京多住了幾天之後,便越來越發現太平天國不是那麼回事,於是“未敢信其必成”,對洪秀全授予一枚四等爵位的官印堅辭不受,回到上海。

    這個“堅辭不受”,算是救了他,加上他又是入了美國籍的,所以朝廷倒並沒有因為這段經歷為難他,但亦不知道該如何用他。於是給了一個“同知”的虛銜。便不管他了。沒想到。現在被關卓凡找了出來。

    “既然是這樣……軒帥,我有個念頭,不知成不成。”

    “哦,劼兄你盡說無妨。”

    “軒帥以他來主持鐵廠,果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曾紀澤道,“不過我想,能不能也請容純甫到我的廣方言館來,兼一個副總裁的位子。”

    “這個主意好!”關卓凡大表贊同。“其實廣方言館的路子,跟外國的大學差不多。容閎是在美國讀過耶魯大學的,一定能幫得上劼兄的忙。”

    “軒帥,說來慚愧,我還真不知道‘大學’是個什麼樣子。”曾紀澤不勝神往地說道,“若是有機會,可以親眼看一看,那就好了。”

    “大學麼……兄弟倒聽說過一二。”關卓凡沉吟著說道,“由一位名家來做校長,又延聘許多有學問的人來講學。叫做教授。再有一個很大的校園,大家吃住都在園子裡。平日裡除了授業,還要做實驗,做研究,師弟之間,亦准許相互詰駁,若是弟子說得對,那麼做老師的不但不以為忤,而且還會高興得很。總之要想把學問做好,非得有幾個這樣的地方不可。”

    “弟子不必不如師!”曾紀澤的眼中放出光來,“洋人能做到的事情,咱們也能做到。軒帥,咱們也把廣方言館,辦成一個大學,好不好?”

    這確實是關卓凡的本意。他對廣方言館寄予厚望,不僅是因為可以作育洋務人才,而且還希望這裡可以變成吸納改進先進技術的研究中心。

    不過現在說這些事情,還嫌略早。

    “劼兄真是志存高遠,兄弟佩服得很。”關卓凡心想,曾紀澤跟他父親一樣,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而且謙和穩重之下,比曾國藩倒是還多了一股銳氣,“只是畢竟是新東西,先能辦起來,養成規模才是最要緊的。前些日子許星叔曾對我說過,就連議政王在京裡辦同文館,也還不大順利,為了什麼,不用我說劼兄也是明白的。”

    曾紀澤聽懂了,點點頭說道:“好,我按軒帥的意思去做。”

    三個人把那份章程又推敲了一遍,做了幾處改正,便算是通過了。曾紀澤起身告辭,準備把稿子拿回去繕正,作為正式的章程送關卓凡這裡備案。利賓卻留了下來,因為還有一件喜事要跟關卓凡私下說。

    “逸軒,花旗公司派去美國的人,那位山度士,終於有消息來了!”

    與歐洲司相比,美國司的消息足足晚了大半年。

    歐洲司的盧卡斯和宋志寬,不僅把跟諾貝爾的合同順利簽訂了,拿到了卜福斯公司和炸藥相關研究的五成股權,而且依照利賓的指示,在歐洲穿梭數國,考察兵工企業,拜訪政商人士,並且在普魯士的首都柏林,開設了花旗公司的分號,做為辦事機構,算是在歐洲紮下了根子,做得異常出色。

    而美國司的山度士和一名王姓華員,一直是音訊全無。關卓凡曾一度絕望,覺得是不是這兩人乘坐的從上海到日本,再由日本到美國西海岸的海船,不幸沉沒在太平洋的某個地方了?又或者是兩個人到了美國,有負囑託,不知躲到哪裡花天酒地去了,而把身上的任務,完全置諸腦後?

    現在消息一傳,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諸般猜測,統統不確。美國司的活計,同樣幹的很漂亮,然而給上海所送的兩封信,卻運氣糟透了,始終沒能傳過來,一次是因為風暴,一次是因為內戰。直到跨大西洋的電纜架通,美國國內龐大的電報網絡,終於與歐洲和世界的電報網接通,這才順利地把消息發到了香港,又由香港轉到了上海。而幾乎同時,第三次發出的信件,也終於越過重洋,順利到達了利賓手裡。

    “不來就不來,一來來兩份,真正氣數!”利賓搖著頭苦笑道,“單是花在越洋電報上的錢,就不是小數。”

    “小錢,沒有什麼!”關卓凡興奮得很,因為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因此急於知道詳細的情形,“山度士那邊,怎麼說?”

    “事情倒是辦得很順利。這位山度士,確實是個能幹的人——”

    山度士像那個時代的許多美國人一樣,衝勁十足,但遇到辦大事的時候,心思又特別細密。按照利賓所給出的地址和目標,他很順利的在克利夫蘭,找到了那家叫做“克拉克和洛克菲勒”的公司,卻又不急於上門,而是先住了下來,花了大約兩週的時間,從側面觀察和瞭解這家公司的情況,瞭解那位叫做約翰?洛克菲勒的年輕經理。

    這是因為利賓給予的指令實在太離奇——“他做什麼,我們就投什麼”。山度士心想,能得到這樣高的評價,倒要看看,這個洛克菲勒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兩週打聽下來,覺得很滿意,有了幾點認識——這個人,最早只是一個一家穀物商行的小夥計,卻從拿到第一筆薪水開始,就每月捐出十分之一,給浸信會的慈善用途。他在生意上極為精明,也極為守信,如果你欠他一分錢,他會專程上門來取走,如果他欠你一分錢,也會專程上門來歸還。十九歲就擁有了自己的公司,經營上既踏實又大膽,現在在當地,已經小有名氣了。

    “這個山度士的作風,還真是細密得很。”關卓凡對於金能亨所推薦的人選,深表滿意,“那位洛克菲勒,是在做石油生意吧?”

    語調之中,微帶得意,心說哥前世帶來的記憶,真是無敵。

    “是,不過他做的不是挖油,而是煉油——”

    非常湊巧的是,當山度士終於正式登門拜訪的時候,洛克菲勒與他公司的合夥人克拉克,正好對經營方向發生了嚴重的爭執——克拉克要投資油井,而洛克菲勒要投資煉油。由於無法取得一致意見,克拉克已經決定在三天後的拍賣會上,把自己的一半股份,以不低於六萬美元的價格賣掉。

    事情就此定局。經過跟兩個人的協商,持有怡和洋行本票的山度士,很輕鬆地以七萬五千美元,購買了克拉克手中的股份,同時大度地向公司提供了五萬美元的無息貸款。更讓洛克菲勒感到驚喜的是,山度士鄭重表示,花旗公司作為股東,不干預新公司的經營方向,無論他要做什麼,都無條件支持。

    “好極了!”才聽到這裡,關卓凡已經是心花怒放,“這個山度士,我真該另送他一筆花紅——對了,新公司叫什麼名字?難道是改做‘洛克菲勒和山度士’公司?”

    “不是,洛克菲勒替公司取了一個新名字,”利賓搖了搖頭,“美國標準石油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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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意外的驚喜

    當然是美國標準石油公司。

    關卓凡把這個名字,在心中又默念了幾遍,愜意極了。

    這個時代,正是美國石油大發現的時代,無數的人懷著夢想,投入到找油和挖掘油井的大潮裡面。然而洛克菲勒顯示出了超人一等的眼光,他立刻意識到,在這樣的狂熱之下,油價很快就會出現驚人的下跌,此時擠進去的人,注定非死即傷。

    打先鋒的賺不到錢!洛克菲勒將眼光轉向了另一個行業,煉油。

    關卓凡知道,要不了多久,洛克菲勒就會壟斷克利夫蘭的煉油業,繼而將壟斷美國東海岸到西海岸,八成以上的煉油產量和九成以上的油管產量。他手創的商業怪物,會讓整個世界都在它的陰影下戰抖。

    石油托拉斯。

    放手去幹吧,年輕的洛克菲勒先生,無論你做什麼,我只抽五成。

    “山度士的分公司,就設在了克利夫蘭麼?”

    “是,暫時先設在那裡。照他的說法,他已經在附近的幾個州走了一圈,不過現在南方的叛軍還打得很厲害,只要有可能,他亦會到南方的幾個州去走走,看看有沒有新的機會。”

    “他的膽子倒不小,不怕別人把他當成北方的細作抓起來麼?”關卓凡笑道。

    克利夫蘭屬於俄亥俄州,在當下的美國南北戰爭時期,是在北方陣營之中,山度士自然也算是“北佬”。

    “這個就不知道了,我把他的信帶了來,你要不要看看?”利賓拿出了一個封袋。

    “自然要看,不過先不急。”關卓凡把封袋擺在一邊,先問另一件事,“利先生,歐洲司那邊,現在進展得怎麼樣了?”

    “我正要向你報告這件事。”利賓把身子向前靠一靠,“那位諾貝爾,他的黃色火藥已經研製成功了——”

    黃色火藥的稱呼,不算精確,其實應該稱為黃色炸藥。在諾貝爾得到了來自花旗公司的資金支持和硅藻土樣本後,很快就完成了這一被他自己稱為“安全炸藥”的發明。他以一份硅藻土加三份硝化甘油,終於製成了運輸和使用都很安全的硝化甘油工業炸藥。隨著他的推廣和展示,在西方各國之中,立刻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他進行展示的方法,頗為奇特。

    先是把一箱安全炸藥放在一堆木柴上,點燃木柴,結果沒有爆炸。再把一箱安全炸藥從大約二十米高的山崖上扔下去,結果也沒有爆炸。最後,他在石洞、鐵桶和鑽孔中裝入安全炸藥,用雷管引爆,結果無一例外,轟然炸響。

    “盧卡斯的電報說,卜福斯公司已經開始在全歐洲申請黃色火藥的專利,收益一定好極了,單是今年的初始產量,估計就可以超過十五萬斤!”利賓興奮地說,“至於鋼鐵這一項,還沒有算進來。逸軒,你的眼光,真是厲害!”

    這倒受之有愧了,關卓凡心想。利賓興奮的原因,自然是公司可以賺大錢了,但關卓凡所想的,不止於此。

    “利先生,我請盧卡斯替我找的那幾個人和貨物,什麼時候可以從歐洲上船?”

    “這件事,我還沒有收到他的電報,不過想來就是這幾天了,又或者電報已經發到了香港,還沒送到上海,也未可知。”

    “嗯,他是普魯士人,以他的做派,想來亦不會耽誤了我的事。”關卓凡點點頭,“利先生,我們現在說回來美國的事情。我有幾件事,要交待給山度士,替我辦一辦——”

    等到利賓聽完了關卓凡吩咐的幾樣事情,大吃一驚。但是對於關卓凡時常冒出來的奇思妙想,他多少已經習慣了,於是只是點點頭,默默記在了心裡。

    扈姑娘變成了扈姨太,撫衙的大廚房裡是不能去了,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別人見了她,都得當神仙一樣供著,還怎麼做事?

    好在還有小廚房可以施展手藝,一曰裡最少有一回,她要帶了自己那個妹妹楊婉兒,在小廚房裡忙活,讓關卓凡好歹能吃一頓合口的。

    她跟關卓凡算是新婚燕爾,正在如膠似漆的時候,因此入了夜,時常是早早就上床。初初的時候,那個郎君還肯憐香惜玉,到了現在,漸入佳境,不免就要變著法來折騰她了。每每把一個大好佳人,弄得面紅耳赤,骨軟筋酥,心裡想:當初在羅太太家裡,她也沒教過這許多羞人的姿態啊。

    而白天閒下來的時候,就有意思了,姐妹兩個總是鑽在東廂房裡,唧唧咕咕的也不知是在說什麼。直到今天,關卓凡下衙早,一邊琢磨著山度士在美國的事情,一邊踱步進了後院,扈晴晴聽見響動,從東廂裡出來,面上還是一副惘然的神情。

    “怎麼啦?”關卓凡笑著問,“我說你們倆,整天神神叨叨地在做什麼呢?”

    “吃飯的時候再說,”扈晴晴抿嘴一笑,“正有事情要請教你關大人。”

    於是伺候著關卓凡更了衣,轉身要走的時候,不防卻被他一手撈住纖腰,結結實實在臉上香了一口。

    “這可捨不得你走了,”關卓凡輕薄地笑道,“進了我的房,就得上我的床。”

    “也不怕讓婉兒聽見!”

    雖然已是少婦,但曰光曰白的,被夫君這樣調戲一句,扈晴晴還是不免害羞,輕輕啐了一口,奪出了身子,畢竟還是扭著腰跑掉了。

    晚飯是開在正廂房外面的小廳裡,這是關卓凡勞累一天之後,最舒心愜意的一刻,不說放浪形骸,至少也可以放開來大吃大喝。

    楊婉兒這些天跟著“姐姐姐夫”一起吃飯,到現在已經習慣了。她等關卓凡坐下,才挨著扈晴晴身邊坐了,規規矩矩地小口吃著,偶爾抬眼看一看姐姐,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靈動之極。

    “有什麼事要請教,說吧。”關卓凡看著一大一小兩個美女,笑著說道,“晴晴,就算你方才沒開口,我單看婉兒的樣子,也知道你們有話要說。”

    “好吧,那我就問了。”扈晴晴跟楊婉兒對望一眼,略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書裡面為什麼說,有人打你的面頰,那麼也把另一面轉給他?”

    “唔……唔?”關卓凡把眼睛瞪起來了,“你們這是看的什麼書?”

    扈晴晴猶豫著,一時沒開口。

    “晴晴,你是念菩薩的,”關卓凡笑眯眯地問道,“現在怎麼又信起聖經來了?”

    “呀,你知道啊。”扈晴晴佩服地看著自己這位老爺,“我不是信,是拿這個,來教婉兒學洋話。”

    關卓凡差點把一口湯噴在桌子上,愣怔了半晌。他知道胡雪巖那位羅四太太是會說洋話的,因此婉兒說她住在胡府裡的時候,跟著羅太太學洋話,這不出奇。現在扈晴晴忽然說教婉兒學洋話,這是從何說起?

    “你……你……”他拿手指指著扈晴晴,磕磕巴巴地問,“你會說洋話?”

    “多少會一點,不過自然沒有關大人說得好。”扈晴晴見他這副樣子,不禁莞爾,語氣中卻帶了一點俏皮和得意,“你忘記了,我是在洋場里長大的。”

    她在洋場里長大,這個是知道的,只是從未想過她是應該會說洋話的,更加從未聽她說過一句。

    “你也沒說過啊?”他呆呆地問。

    “你也沒問過啊?”扈晴晴俏皮地回了一句。

    見她這樣囂張,關卓凡一時詞窮。有心想說一句“看晚上老子怎麼收拾你”,旁邊卻坐了一個婉兒,又說不得。然而心這件事畢竟是一份意外的驚喜,跟撿到寶一樣,微笑著看著這位美妾,在心裡面到底把那句話說出來了。

    看老子晚上怎麼收拾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2
第十二章 琴瑟和諧

    扈晴晴自然猜不到他心中的猥瑣念頭,見他的笑容有點異樣,問道:“怎麼啦?笑得這樣古怪。”

    “沒有什麼,”關卓凡搖了搖頭,“晚上你就知道了。”

    這還是一句風話,婉兒聽不懂,但扈晴晴自然是懂的,面上一紅,心說不知他晚上又要讓自己做什麼羞人的事情了。於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責備他怎麼可以當著婉兒的面,說這樣的話?

    關卓凡不管她,想了想,問道:“你的洋話,是跟誰學的?”

    “是我小時候的事了。”扈晴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英界的白利南道上,有一所女校,是教會辦的,叫做文紀女校。學校裡有一位瓊斯女士,曾經到我舅舅的餐館來吃飯。她見了我,很是喜歡,要讓我去讀書,也不用我舅舅給錢。”

    “原來如此!那你就去了?”

    “舅舅不讓我去,說那是洋人的學校,去了要信教的。”扈晴晴回憶道,“後來瓊斯女士說,不會讓我入教,舅舅才答應讓我去聽課。就這麼聽了三年多,舅舅說我長大了,說什麼也不許我再去了。”

    關卓凡見她眼圈已是不自覺的紅了,知道她又想起亡故的舅舅,心裡倒有些歉然,於是岔開一下話題:“才兩年多就學會了洋話,你真是冰雪聰明!”

    扈晴晴被他這樣一誇,果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算什麼聰明,婉兒才是真的聰明,才不到半年,學得快極了。”

    “哦?”關卓凡看了一眼面上飛紅的婉兒,笑著問道,“你拿什麼教她?”

    “我離開學校的時候,瓊斯女士拿了兩本《聖經》送給我,一本是洋文,一本是中國字。她說,不是為了讓我信教,是給我以後接著學洋話用。”扈晴晴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拿兩本書,對著看。現在婉兒來了,我就拿這個教給她。”

    關卓凡心說,這個叫做瓊斯的洋婆子,狡猾大大地!明裡說不讓她信教,暗裡卻送人家兩本聖經,這樣潛移默化,慢慢不就信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時代,大約也沒有什麼正規的英語教材,拿英文和中文的聖經對照著看,倒不失為一個學英文的好辦法。

    “我倒不知道你竟然還有這樣兩本書,”關卓凡笑了起來,“讓我瞧瞧成不成?”

    “好啊,原來還怕關老爺看不上這些書。”扈晴晴才說完,婉兒已經極靈活地起了身,跑到東廂去拿了。

    關卓凡看著她越過門檻時靈動的身影,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來,她說過自己身上有功夫,看來不假。

    不一時,婉兒已經捧了兩本書回來,拿給姐姐,自己乖乖坐在了一旁。

    書保存得極好,看得出扈晴晴很是珍愛,關卓凡從她手裡接過來,漫不經心地翻著。

    “晴晴,你知不知道,這本書是誰翻譯,誰印出來的?”

    “我不知道……莫非你知道?”

    “我正好知道。”關卓凡笑著將書一合,“利賓。”

    “是利先生?”扈晴晴又驚又喜,想不到利賓有這麼大的本事。

    “倒也不是他一個人,是他跟他的老師,工部局的總董麥都思爵士,一起完成的。”關卓凡說道,“這是中國第一本翻譯過來的聖經,那時候,他們還在一家書館裡,叫做墨海印書館。”

    “既然是利先生翻譯過來的,那一定是好書了?”

    “拿來比照著學學洋話,不是不可以。”關卓凡搖著頭說道,“不過若是沒有人指點,則不必去強解裡面語句的意思。”

    “怎麼呢?”扈晴晴不解地問。

    “這是別人的教義,精深奧妙,一個不小心,會跑偏。”關卓凡一臉鄭重地說,“長毛那個洪秀全,就是錯解經文,結果如何,你們都看到了。”

    扈晴晴嚇了一跳,跟婉兒對望一眼,小聲說道:“這麼厲害?”

    “就拿你問我的那句話來說吧,”關卓凡拿起一本書,在手裡隨意翻著,“也有這麼說的——別人打你的左臉,就把右臉也轉過來給他。意思是說,以德報怨,以愛化仇,被打的人反而很高貴,那個打人的人,才是懦夫。”

    解釋得很好,扈晴晴和婉兒一齊點頭,都是一副聽懂了的神情。

    “你們覺得自己懂了,是不?”關卓凡微笑道,“這是‘新約’裡面的話,可是在‘舊約’裡面,還有另一句——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傷還傷,以打還打!你們想想,該聽哪一句?”

    方才還在點頭的兩個人,又弄糊塗了,茫然看著關卓凡。

    “所以我說,你們學歸學,話裡的意思,不必去推究,更不要去當真。”對於這一點,關卓凡確實有他的擔心,特別是婉兒還年輕,不要稀里糊塗地上了船。

    “那是說,這裡面的話,一句也信不得了?”扈晴晴小心翼翼地問道。

    “信得信不得,那也難說得很,不過書裡面的意思,往往就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關卓凡微微一笑,指著書頁,意味深長地說道,“比方說後面的這句話——‘若是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也不要阻擋他拿你的內衣’,你們兩個,是聽還是不聽呢?”

    扈晴晴和婉兒一齊騰地紅了臉,婉兒更是幾乎把頭埋到碗裡去了。

    關卓凡見她兩個受窘,倒有些不忍心,笑著岔開一句:“學洋話是好事——婉兒,過兩天我來考你,看看你到底學得怎麼樣了。”

    “嗯。”婉兒看看姐姐,輕聲答了一句。

    一頓飯吃完,婉兒便幫著進來的丫鬟一起,把碗筷收了去。過了一會,又提了一壺新泡好的茶,替老爺和姐姐斟上,這才抱了那兩本書,跑回東廂去了。留下關卓凡和扈晴晴兩個,坐在桌邊,一邊喝茶,一邊扯些閒話。

    這樣的時刻,閒適而溫暖。關卓凡望望四周,覺得這間正廳,倒與京城裡的大宅,有幾分相似。不知白氏和明氏,此時又是不是正坐在一起,飯後閒嗑?

    對於扈晴晴,他確實是像羅太太所說的,打算做一個“兩頭大”,放在上海,跟京城裡頭兩不相見。然而再想一想,這又未必是一個長局,終不成自己這一世,永遠這樣跑來跑去?

    這樣一想,便在心裡盤算,要不要把“關家大宅”之內的情形,多少說上一說,在扈晴晴這裡敲敲邊鼓。萬一哪一天要住到一起去了,若能琴瑟和諧,何嘗不是美事?

    “晴晴,再過十幾天,等上海的事情辦得差不多,我大概就要回京去請訓了。”

    “嗯,我替你看家,等你回來。”這是早就說好的事情,扈晴晴自然而然地說。

    “說起來,我在京裡住的地方,叫做……”

    “我知道,關家大宅嘛。”他還沒說完,扈晴晴便笑著接過了話頭,“還有兩位嫂子一起住!”

    關卓凡心想,我倒把張順這個混賬東西給忘了。雖然不信張順敢把自己跟嫂子的那點事透露給扈晴晴,不過做賊心虛之下,看了扈晴晴一眼,見她仍是一副笑靨盈盈的樣子,才算放下心來,盤算著該怎麼開這個口。

    “對,對,不過我那兩個嫂子的情形,有點兒……呃……有點兒不同。”他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大哥已經故去幾年了,另外那個嫂子明氏,也是守寡多時……”

    “我懂的,”扈晴晴低聲說道,“我一向敬重她們。”

    你懂的?關卓凡大喜過望。到底這些話實在是不好出口,怎麼說都說不圓,現在扈晴晴有這樣的表示,那就免去了自己這一層尷尬,真是賢惠已極。

    “真是委屈你!”關卓凡感動地說,“畢竟以後若是我內調回京,總是要帶你回去的,免不了要住在一起。若是這些話不預先跟你說明白了,到時候見了面,還真有點尷尬。”

    “你又何必瞎擔心,剛才不是說了?我懂的。”扈晴晴羞澀地說,“長嫂如母,我拿她當親娘來侍奉就是了。”

    關大人一口茶嗆在喉嚨裡,連聲大咳起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3
第十三章 問渠哪得清如許

    城東的舊學宮一帶,人家不多,既然曾紀澤把廣方言館的館址選在了這裡,關卓凡便拜託趙景賢,派人去跟住在舊學宮所在的那條街上,一共十幾戶人商量,看能不能把這些房子買下來,然後於街南再新修一排房子。

    “爵帥,這是什麼緣故?”趙景賢極感興趣地問道。

    “我打算拿這條街,跟舊學宮一起,專給興辦洋務的人才居住。”關卓凡解釋道,“讓他們彼此之間,既能相互照應,又能有個切磋學問技藝的地方,可以安心做事,不受他人滋擾。若有需要,派差在街口站班,也不是不可以的。”

    趙景象心想,這個法子新鮮,然而真是個好辦法!

    “那條街,原來叫做大利街,名稱甚為不雅。既然要拿來做這個用場,爵帥何不另賜一個名字?”

    名字?關卓凡心說,就叫上海科技園,竹兄以為如何?

    “就叫學宮街好了,竹兄以為如何?”

    “好,好,一目瞭然。”

    趙景賢說完,盤算了一會,說道:“盤下別人的舊房子,外加新修十幾間,還有廣方言館的休憩,再加上‘價銀一兩納稅三分’的契稅……大約總要一萬三千銀子,才辦得下來。”

    關卓凡知道,這個時候上海的房價,還遠不像後世的魔都那樣恐怖,一個三進四進的院子,幾百兩銀子也盡盤得下來了。不由忽發奇想,若是有誰在這個時候大手筆,買上十幾條街。那麼傳到後世子孫手裡。福布斯上高居鰲頭。不要太輕鬆!

    可是怎麼傳的下去?中間先就有邁不過去的坎。他心中暗笑自己胡思亂想,趙景賢多半就不會有自己這樣的念頭,因為人家清廉。

    清廉是因為還有地方住,要是連房子也買不起了,未必還能有這樣的風骨?

    也不對,想當初林則徐進京,依靠俸祿還真就買不起京裡的房子。鼎鼎大名的總督,不得不住在兒子的家裡。可見清廉的人,畢竟還是有的。

    既然想到了這裡,乾脆把多日來心中醞釀的一個念頭,跟趙景賢提了出來。

    “竹兄,我們在江蘇辦洋務也好,辦軍務民政也好,說實在,都是花錢的事情,經手的銀子,就像流水一般。初初起辦。因為盯得緊,或許還好。等到日子長了,心一懈,難保沒有人伸手。”

    “爵帥所慮很是,所以有劉松岩的臬司衙門,隨時查辦。”

    “臬司衙門主刑獄,掌監察,這是有的。不過這幾十年來,監察這一塊,廢弛已久,人所共知。所辦的案子,亦無非是商人百姓,小官小吏,若是遇上了‘大人’的案子,則又如何?”

    照規矩,能被稱為“大人”的,是四品以上的官員,在江蘇來說,也就是道台以上。趙景賢微微一驚,遲疑著問道:“爵帥,你是說……”

    “也不光是說別人。比方說你們五位的操守,我是信得及的,不然亦不敢以重任託付。”關卓凡淡淡地說,“不過怕的是‘花無百日紅’,設若哪一日,裡面有人犯了毛病,則又如何?”

    他說的五個人,就是他圈定的“新政委員會”的五人,除了趙景賢,還有丁世傑、劉郇膏、楊坊和利賓。

    這一句話說得很重,趙景賢心中一寒,掂量了一下份量,才開了口。

    “爵帥,景賢的為人,你是知道的,至於其他幾位,我也敢擔保……”

    “你只好擔保你自己!”關卓凡毫不客氣地截斷了他的話頭,“通省四品以上的官兒,你趙竹生保得過來麼?”

    “這……”

    關卓凡從未對他說過這樣的重話,趙景賢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沉吟了半晌,方才又開口。

    “別的官員若有錯失,我們五個自然有錯必糾。爵帥乃江蘇巡撫,若是我們五個出了毛病,自然逃不過爵帥的洞鑑。”

    “竹兄,這裡沒有外人。”關卓凡把語氣放緩,“不瞞你說,若是有一日我調離江蘇,那麼蘇撫一職,我是必定要保你接任的。”

    “爵帥,這是從何說起?”趙景賢大吃一驚,“江蘇的洋務,剛起了一個頭,正在大有可為的時候……”

    “這是後話,我倒也不是說明日就離任。”關卓凡笑著擺了擺手,“不過你說得也不錯,江蘇的洋務,剛起了一個頭。不客氣講,現在我在這裡,自問還鎮得住,若是有一日不在了,則又如何?總要有一個專門的制度,最好是能有專門的人,專務糾彈高官的風紀。”

    話說到這裡,趙景賢總算明白了。

    “爵帥,你的意思我懂了。這樣的人,如果是在京裡,就是柏台上的人物。”

    柏台是御史台的別稱,柏台中人,指的便是御史。京中的御史,地位特殊,不但可以風聞言事,而且上至親王,下至微吏,但有違紀之處,都可以上奏糾彈。

    關卓凡心想,趙景賢拿御史來比擬,也不能算錯,不過自己所設想的,重點不同。

    “竹兄,我說的這個人,不管別的事情,專務廉政,不論洋務還是軍務民政,凡有中飽、挪借、徇私、冒濫、虛應故事之舉,一概糾彈!而且這個人,另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歸你直領,不受他人之命。”

    “哦——”,這一回,趙景賢徹底明白了,想一想,說道:“這是廉政專員。”

    說他娘是個老太太,正是一點也不錯。關卓凡沒想到,趙景賢居然一口就叫出了這個名字,真是於我心有慼慼焉。

    “好!就叫這個名字!”他看看趙景賢,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說道,“竹兄,我直說好了,說到清廉兩個字,我是萬萬不能與你相比了。別的不說,才娶了一房侍妾進門,每日裡的用度,單靠我那份俸祿,自然是不夠的,全靠先父留下來的一點老底子,才可以勉強支撐。喝喜酒的時候我不收禮,算是開了一個頭,要擺一個好的樣子給大家看,至於說真正肅清江蘇官場風氣這件事,我要重重拜託竹兄!”

    他在這裡大吹牛皮,意思是說我關某人的手腳乾淨極了,所花的錢,都是老爹的遺產,至於老爹為什麼能留下豐厚的遺產,那就不必說起了,大家心照。

    這一番話,雖然不盡不實,但好歹也能自圓其說。關鍵在於,在趙景賢來說,關撫台能對自己這樣坦誠相待,實在是感動極了。更難得的是,現在的官場**成風,沆瀣一氣,忽然有一位這樣的上官,高喊廉政,以專責全權託付給自己,這讓素以風骨和清廉自傲的趙景賢,胸懷大暢,認為人生知己亦不過如此,哪裡還肯去推究他的家產是怎麼來的?

    “爵帥!”趙景賢扯過身旁的枴杖,用力一撐,站了起來,“景賢雖然無用,單以此事而論,敢說必不負所托!”

    見他這樣激動,關卓凡也不能不起身相對,以示隆重。

    “竹兄,官場上這些事,沉痾糾纏,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弊絕風清的。不妨先從新政入手,保住這一塊淨土,再徐圖擴展,則可期必成。”

    “是,我理會得。”趙景賢沉穩地點點頭,“候任的府道里面,也許會有恰當的人,等我想一想,細加遴選,然後再來報給爵帥知道。”

    候補的道員知府是閒散官,四品五品的銜,江蘇一省就有三四十名,裡面大約亦不乏正直能幹但不善於鑽營的人。關卓凡心想,從這些人裡頭拔出一兩人,是個好辦法。

    恰恰在這個時候,張順手裡拿了一個手本進來,哈了腰,往案子上一放,就想退出去。

    關卓凡知道,這是有底下的官員求見。隨手拿起來翻了翻,叫住了張順。

    “你也沒點眼力見兒!我跟趙大人在這裡說事情,一個六品官的手本,你也往裡遞?你自己說,收了人家多少門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3
第十四章 徐桐

    “爺,我哪兒敢啊,”張順嚇了一跳,急急分辨道,“這位齊老爺,說是奉了京裡徐大人之命,特來參見撫台大人。。我估摸著,他大約是揣了徐大人的一封八行來的,要不然也不敢腆著臉來見您。”

    關卓凡跟趙景賢對望一眼,臉上都有一絲苦笑——才說到廉政,求官的就來了。

    “哪一位徐大人?”

    “上書房的徐桐徐大人,。”

    聽張順這樣說,趙景賢微微一笑:“爵帥,我先告辭,回頭你有什麼吩咐,我來辦就是了。我猜蘇州的織造衙門裡,大約又得加一個人了。”

    兩人會心一笑,關卓凡把趙景賢送到二門,由張順陪著出去了,自己回到簽押房,拿起那份手本,在心裡掂量著。

    剛才趙景賢的那句話,確有深意在內,因為蘇州織造衙門,現在已經成了關卓凡專門用來安置特殊官員的一個地方.

    地方大員變動,往往都有一番人事上的更張,因此託了關係來走門子的人也就特多,其中總有些不得不應付的人情。他們薦來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被派到這裡,既悠閒,入息又豐厚,拿關卓凡私下的話來說,是“寧以官銀養起,莫叫出來害人”。

    織造衙門是順治年間設立,一共三個,分別設於蘇州、江寧、杭州,在康熙時候發展到頂峰,是為有名的“江南三織造”。所謂頂峰,指的還不是技藝。而是管理織造衙門的這三個人,事實上是朝廷在江南的耳目。其中像曹寅、李煦等人,更是康熙的親信,每年數十次密報江南輿情,晴雨糧價,官員動向,成為當地權傾一方的重臣。。

    到了現在,織造的權柄早已一去不復返,織造衙門變成比較單純的絲織業中心。特別是江寧已毀。杭州尚未光復,因此“江南三織造”的職能,便只好由蘇州織造衙門來一力承擔了。

    所承擔的任務,其實只有一項,那就是滿足“京供”。

    織造衙門的產品,一絲一縷都不銷往民間,而是全數解往京城。其中給宮裡面的皇上和后妃用的。叫做“上用”,給京裡的大小官員用的,叫做“官用”,因此織造衙門的經費,也是由內務府和工部各擔一半,每年要撥下來十八萬兩銀子。

    現在工部和內務府雖然沒錢撥下來。但卻指定由江蘇省應份解京的庫銀中代墊,因此也等於是撥了。

    凡是這種辦皇差的衙門,油水一定是不少的,這樣的好事,關卓凡怎麼肯放過?拿來放交情。賣面子,是最好不過的地方——中央撥款。惠而不費,何樂而不為?用來安置那些百無一用,飽食終日的關係戶,既能讓他們拿上一份豐厚的“飯食銀子”,又不會讓他們禍及地方,彼此都皆大歡喜。

    不過織造衙門之中,情形也還有不一樣的地方。

    所謂織造衙門,其實是分成兩部分的,一是衙門,裡面都是各種名目的官員,人浮於事,臃腫不堪;二是織造局,也就是織造工場,是真正要做事情的。

    織造局這一塊,關卓凡就不肯胡亂安插人了,因為他還有另一層打算。

    江南三織造,所擅長的手藝都不一樣。江寧織造,是以妝花織造取勝;蘇州織造,則擅緙絲;而杭州織造,以刺繡見長。。

    現在三元歸一,江寧杭州兩處,原來的工匠,都流向蘇州,等於把蘇州織造局變成了唯一的中心。關卓凡雖然不懂這一行,但以常理推之,也覺得應該把蘇州變成中國絲織行業的兩個基地——研發基地和生產基地。

    這些貢品,其實京裡頭用不了多少,他在心裡想,拿來“出口創匯”,多好呢?

    只是這一層打算,現在當然還秘而不宣。他又看了看手本上的名字,齊秉融,太倉府候補同知。他心裡有數,這樣的官,在太平軍佔了太倉的時候,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等官軍光復了失地,他不知通過什麼路子,也不知是不是花了錢,從徐桐那裡求了一封八行,找自己謀差使來了。

    他嘆了一口氣,見是要見一見了,只是心中奇怪:徐桐固然是個怪人,可是以帝師之尊,何以竟也肯做這樣的事情?

    *

    地方上的候補官,若是不善鑽營,不要說補上實缺,就是偶一為之的差使,亦往往是經年輪不上一遭,其他書友正在看:。而若是有京中的關係,求得某位大老一封紮實的八行——也就是推薦信,那麼地方督撫,常常都要買這個面子。

    至於徐桐的這個面子要不要買,對關卓凡來說,卻在兩可之間,因為徐桐能不能稱得上“大老”兩個字,大有疑問。他固然是進了上書房,派在弘德殿行走,好歹算得上是帝師,但資歷尚淺,整日裡只曉得依傍“上書房總師傅”倭仁,以倭仁的門徒自居,為人也跟倭仁一樣的木訥古板,學問卻比倭仁差出了老大一截,盡拿一卷“太上感應篇”裡的東西來唬弄人,沒人真正看得起他。

    說到洋務,那更是令關卓凡又好氣又好笑。徐桐自然是站在倭仁的一邊,反對洋務,不過他所用的理由,每多怪談——比如說,他堅決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有西班牙和葡萄牙這兩個國家。

    “議政王叫洋鬼子給騙了!”他常常痛心疾首地對別人說,“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國,哪個聽說過?這都是英國鬼子編出來的,好顯得他們人多勢眾!”

    這樣一個人,何必去買他的面子?然而順著歷史的脈絡,再往後想一想,把徐桐的下場想起來了,於是又覺得,雖然這個人頑固不化,百無一用,但依然有一條可取之處,就是到底還有三分骨氣。

    那是後來庚子之亂的時候。徐桐這樣一個頑固的人,不知是不是太上感應篇讀得太多的緣故,卻對義和團的大師兄們那套“刀槍不入”的把戲,深信不疑,一力支持。及至八國聯軍進城,他沒來得及跑掉,看到滿城降幡,以為奇恥大辱。

    這一下,不想活了。先命老僕在大廳正樑上結了兩個繩套,再把兒子徐承煜叫來,說我身為大臣,國家遭難,理當殉節!

    徐承煜一看就知道不好——殉節歸殉節,可是大梁之上,為什麼是兩個繩套?他是刑部左侍郎,看著樑上的繩套,自然聽懂了老爹的話,於是慷慨陳辭道:父親大人放心,這是你一生的大事,兒子陪你上路!

    等到踏上墊腳的骨牌凳,徐桐將皤然白首伸入繩套,兩眼卻還望著右邊,是期待父子同時畢命的樣子。徐承煜無奈,只好再次表態:我先伺候您上路,然後一定陪你到泉下!說著更不怠慢,將墊腳的凳子一抽,成就了徐桐的“大節”。他自己卻立刻脫去二品官服,換一身短裝,出門跑路。

    不過也沒能跑遠,到底還是落入了日本兵的手上,押了起來。等到《辛丑條約》一簽,朝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徐承煜從聯軍手裡討了回來,綁到菜市口一刀殺卻。

    有了這麼一個不肖子做陪襯,愈發顯得徐桐其情可憫。關卓凡心想,現在我來了,自然絕不容再有什麼八國聯軍進城,將來你徐桐徐大人的這條老命,自然也可以保得住了,連你現在這一封八行,我一併賣個面子給你!

    想定了,讓張順把那個齊秉融叫進來,結果一見之下,先就不喜——身材矮胖,形容猥瑣,左臉之上長著一顆痦子,上面還生了幾根黑毛,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給撫台大人請安!”齊秉融卻依足了規矩,行了全套的禮,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一個封套,雙手奉上。

    “這是我老師給撫台的一封信,從京中寄來,專命我面交撫台。”

    關卓凡大奇,“老師”兩字,從何說起?

    “你不是捐班的官兒麼?”

    “屬下……”齊秉融漲紅了臉,嚅囁道,“屬下是咸豐三年秋闈僥倖,咸豐四年春闈,取在二甲第六十六名。”

    關卓凡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齊秉融,居然是一個進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3
第十五章 撫台之怒

    齊秉融口中的“秋闈”,指的是鄉試,中了的就是舉人。而“春闈”,指的是會試,中了的人再經過殿試,就是進士了。一甲三人,狀元、榜眼、探花,稱為“進士及第”,二甲若干人,稱為“進士出身”。

    這個齊秉融取在二甲,那是響噹噹的正牌子進士了,關卓凡把他當成捐班出身,算是個不小的口誤,不過巡撫大人就算說錯了,他一個六品官,難道還能發作?小聲分辨了一句,便不敢再說話了。

    倒是關卓凡自己不好意思,把他的手本拿起來細細看,果然是寫在後面的。

    “真是抱歉得很,事情太多,還沒來得急細看,”關卓凡替自己圓個場,“原來老兄是正途出身。我的學問少,不知老兄跟徐大人,是怎麼一回事啊?”

    “回撫台的話,咸豐三年山東鄉試,徐大人是下官的座師。”

    也就是說,徐桐在咸豐三年放了山東的主考,否則如果是副考官之類,那就要稱為“房師”了。

    在彼時的官場之上,老師與門生之間的關係,算得上是很重要的一層關係。照道理說,考官是奉皇帝命令,考生是遵循制度應考,被錄取是自己應得的權利。二者之間是公事公辦,本無所謂施恩受恩,可是偏偏形成一股私交意識——你只要錄取我,你就是我恩師;我只要錄取你,你就是我私人。

    在關卓凡看來,徐桐自己,現在也不是什麼當紅官員。而齊秉融在徐桐門下。自然也不是什麼紅門生。多半邊緣得很。只是既然有這一層關係,老師偶爾照應一下不得意的門生,是應有之舉,這一封八行,大約不是花錢弄來的。

    “原來是徐大人的高足,”關卓凡點點頭說道,“有徐大人這樣慧眼識人的主考,自然才能取中老兄這樣的高才。”

    這句話是隨口恭維。然而齊秉融聽了,又是臉現尷尬。徐桐在學問上的名聲,著實不佳,而這一場考試,還鬧出了很大的笑話——主考要奉旨擬題,試帖詩出的詩題是“校理秘文”,結果徐桐將“秘”字寫成“衣”字旁,成了白字,通場幾百考生,皆盡茫然不知所本。

    這個典故。無人不知,齊秉融心想。撫台大人這不是又在消遣我?只是自己不幸攤上了這麼一個老師,又能怪誰?一時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關卓凡見他這樣,心中奇怪,可也不願意多想,打開封套把徐桐的信取出來看了一遍。信裡的文字果然滯澀得很,大概徐桐自己也知道,跟關卓凡全無交情之下,忽然請託這樣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江蘇現在是關卓凡的天下,不來找他,又能找誰?

    幾句拜託的話,倒是寫得很紮實,說這個學生才華既高,悟性又好,難得的是操守極佳云云。關卓凡一目十行,匆匆看過,暗暗一笑,心說許他個位子,趕緊打發走了拉倒,自己還有的是事情要忙。

    “老兄署過鎮洋縣?”這一回把他的手本看仔細了。鎮洋縣是太倉府的首縣,是個不錯的缺分。

    “是,後來撤了差。”齊秉融躬身答道。

    “哦?為了什麼啊?”

    “是為了虧空的緣故……”齊秉融遲疑著說。

    原來是虧空了公款。這在官場上是常事,不過因為虧空而被撤差,倒不多見。

    “明堂兄做過正印官,那一定能幹的很,”關卓凡稱著他的字,敷衍地說道,“正好蘇州織造衙門,最近還要添人,回頭我下委札,請藩司衙門那裡放牌子,讓老兄先到那兒去屈就一個位子,等日後有了別的缺分,我再替老兄調劑調劑,如何?”

    說完這一句,手已經放在茶杯上,只待他說了道謝的話,便要端茶送客。

    “謝謝大人,下官……下官……”齊秉融遲遲疑疑地,也不請安,竟似還意猶未足的樣子。

    “怎麼?”關卓凡有些不耐煩了,心說你這個人不識起倒,難道還要得寸進尺不成?“在織造衙門裡面,一年的養廉加上例規,也有幾百兩的入息了,又不用你幹什麼活,等於國家拿錢將養人才,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齊秉融聽了,面色大變,忽然垂手請了一個安:“下官當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誤大人的工夫,這就告辭。”

    說罷,起身就走。

    “你放肆!”關卓凡勃然大怒,在案几上用力一拍,連茶水都震翻了,“齊秉融,你仗了誰的勢,到我這兒來撒野?給我站住了!”

    他統兵日久,於數萬大軍之中,言出法隨,誰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平日裡固然絕少發這麼大的脾氣,可那也是因為沒有人真敢冒犯他的權威,現在徐桐門下一個候補的六品官,就敢擺臉子出來給他看,這不是開玩笑麼?

    撫台動怒,而且直指他是倚仗老師,蔑視上官,這個罪名如何當得起?齊秉融無奈轉身跪下,嚥了口唾沫,還待要開口分辨:“大人……”

    “住口!”關卓凡根本不聽他的,揚聲叫道:“來啊——”

    “嗻!”立刻便有門外的四名撫標親兵,聞聲而入。

    “摘了他的頂子!”關卓凡氣得漲紅了臉,將手一指。以三等候爵、一省巡撫的威嚴,不收拾了這個矮胖子,江蘇官場上下,又會怎麼看自己?這種時候,不管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老的親信,也要先辦了再說,何況區區一個徐桐?

    “齊秉融,你當這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六品官進來,我送你白身出去!”

    這就是說,不止於摘頂戴,回頭還要咨下藩司衙門,行文吏部,革除他的官身。

    齊秉融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革除官身,就是說吏部的檔冊裡從此沒了你這號人,也就意味著自開蒙算起,二十載寒窗苦讀,十年為官,統共三十年的功夫,盡成泡影。固然還有一個進士的功名,也只能“悠遊林下”去了。

    到了這樣的地步,難為他居然還能勉力支撐,不等親兵動手,自己取下帽子,用顫抖的手把帽子上那顆硨磲頂戴旋了下來,交在親兵手裡,面如死灰,長嘆一聲,忍不住便掉下淚來。

    關卓凡的幾句咆哮,把隔壁屋內的錢鼎銘驚動了,來到簽押房門口,看到這一番景象,思忖片刻,還是悄悄走了進來。

    “爵帥,”他走到關卓凡身邊,輕聲說道,“請暫息雷霆,借一步說話。”

    錢鼎銘是太倉人,極有才名,曾擔任過戶部主事,後來父親去世,報丁憂回了江蘇。關卓凡出任巡撫,把他延聘入幕,非常倚重。上一回替關卓凡送信到安慶給曾國藩,把曾紀澤請到上海的,就是他。

    然而他的這一句話,關卓凡餘怒未息之下,不肯聽了。

    “定舫先生,等我先發落了這個虧空公款、目無上官的傢伙,”關卓凡搖了搖頭道,“你不必替他求情。”

    “是,”錢鼎銘碰了一個軟釘子,神色如常,退開了一步,自言自語地說道,“可見這年頭,做個清官也不容易啊,不但要吃賠累,還要得罪上司,最後連官也做不成了。”

    “什麼?”關卓凡皺著眉頭,望向錢鼎銘,“挪用縣庫,虧空公款的人,錢先生說什麼清官,他齊秉融配麼?”

    “爵帥,”錢鼎銘笑道,“齊縣令後衙種菜,夫人紡布為衣,太倉人誰不知道?”

    關卓凡吃了一驚,看看跪在地上,神色慘然的齊秉融,又看看錢鼎銘,懷疑地問道:“那怎麼能因為虧空,撤了差?”

    “這個虧空,不是他自己的虧空,亦不是鎮洋縣庫的款子。”錢鼎銘嘆息道,“是流攤賠累。別人攤的額子,照樣轉派下去,他不好意思轉派,自己又賠不起,可不就撤了差事?”

    關卓凡聽明白了,隱隱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一時大起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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