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3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4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官款虧空,是各府縣常有的事情,個中的原因很複雜,不儘是官員中飽私囊的緣故。其中錢糧收解不足,公務規費不敷使用,方方面面的需索等,都是源頭,甚至連一些應急的意外開支,因為不在奏銷的正項裡面,亦不得不暫借庫銀應付。關卓凡查過,以咸豐五年而論,單是江蘇一省的虧空,就達到一百零七萬兩之巨。

    按照規制,一旦產生虧空,便要追比,其中的一部分,需要由相關的官員來賠付。而這個賠付,不僅是自己來賠,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員都有牽連,層層攤派,是以叫做“流攤”。以一個縣令而言,上麵攤下來,那就得拿自己的養廉銀子去賠,誰肯?無非是再轉手攤下去就是了。

    這條規制,本意不壞,但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員,抱團貪污,即想潔身自好亦不可得。

    而按照錢鼎銘的說法,這個齊秉融不肯攤下去,自己的養廉銀子又不夠賠的,耽誤了府裡的考績,他不撤差,誰撤差?

    可是,這樣說起來,齊秉融豈非不僅是個清官,而且還是個好官?

    關卓凡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子問道:“齊秉融,錢先生所說的,可是屬實?”

    “回答大人的話,”齊秉融木然答道,“屬實。”

    “鎮洋縣令,一年的養廉銀子也有一千三百兩,”關卓凡沉吟著問道,“何至於弄到親手種菜,夫人織衣這樣窘迫?”

    縣官的養廉銀子,固然還要拿來做聘請師爺,僱傭一班長隨,分發賞賜等用途,但要說連生計都成問題,那是怎麼都不信的。

    “第一年的賠累是九百三十四兩七錢,第二年是一千零五十五兩二錢,”齊秉融低頭道,“下官連跟班都辭了,也賠不上。因為我的官聲還好,上頭格外客氣,給了個六品同知候補的虛銜,算是把我的面子顧住了。”

    “那你……”關卓凡詞窮,想了想,問道:“你以同知在府裡候補,就沒輪上什麼差事麼?”

    “府裡挑人,總要先挑形容漂亮,談吐風趣的,象下官這副尊容……”齊秉融仍是不抬頭的說道,“下官也不善營求,比不過那幫捐班的官,就甚少去了。到了後來蔡元隆佔了太倉,下官逃到上海來,這些都談不上了。”

    關卓凡明白了。候補的官,雖然也算是官身,但其實不是官,每天裡循例到上官衙門去報到,坐等派差,跟官場乞丐差不多了。齊秉融正途出身,看他的脾氣,讓他跟那些花錢捐來的官兒一起,自然是不肯。

    “那麼這幾年,你又以什麼為生?”關卓凡心想,總是宦囊有所積累,不然怎能撐到今天?

    “這……”齊秉融漲紅了臉,猶豫半晌,才小聲道:“內子白天去接幾個商行的數簿子,下官晚上在家裡,替他們核數,多少可以掙一點錢。”

    聖人門徒,為求生不得不做這樣的事情,說出來是極丟人的,而對於為官的人來說,更是有辱官箴,難堪至極。

    “唔……”關卓凡黯然,然而還有最重要的一句話,不能不問問清楚。

    “你說你不善營求,”他盯住齊秉融問道,“怎麼又求了老師這一封信,來找我?”

    齊秉融的臉色,轉為蒼白,彷彿被擊中了要害一般,嚅囁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

    “大人明鑑,實在是家裡還有三個孩子,要吃一口飯……”

    關卓凡彷彿胸口被重重一擊,呆坐在椅子上,無力地問道:“那我許你到蘇州織造衙門,你何以竟要不顧而去?”

    “我聽人說,織造衙門是優養閒人之所……”齊秉融小聲說了這一句,抬起頭來,“下官雖然不才,自問還能為國家做一點實事,不願坐領干餉。”

    關卓凡不說話了,心裡轉著念頭,默默打量著矮矮胖胖的齊秉融。這樣一個人,論艹守,論能為,論科名,拿他來充任那個廉政專員的位子,怕不是好的?特別是那一份骨子裡的傲氣,彌足珍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官銜太低,只是一個六品的候補官。

    然而再想一想,霍然醒悟——簡拔於微末之中,不正是籠絡人的好機會?品級低,盡可以好好保他一保,於公於私,他自然都會格外感恩圖報!如果是原來就品秩相當的官,轉任了這一個位子,說不定還當做是儻來的富貴,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

    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發作,是怎麼回事呢?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變得這樣沉不住氣了?

    這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該好好地想一想。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猶豫,站起身來走到齊秉融面前,沉默片刻,忽然將公服的下襬向後一撩,左膝一屈,給他請了一個安。

    “明堂兄,我替你賠罪!”

    齊秉融大吃一驚,堂堂侯爵,跪在自己面前,傳了出去怎麼了得?登時慌得手腳都沒地方放,想要去攙他,卻又不敢——撫台還跪在地上,未必自己還敢先行起身?旁邊的幾個親兵,亦都看得呆住了,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這樣的事兒,從來沒有見過,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這,使不得,使不得……”齊秉融嘴裡胡亂說著,眼裡的淚水,又再湧了出來。

    “使得,我平白冤了你一場,因此你盡當得起我這一禮。”關卓凡將他扯了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頂子還給你,我還要另有委託。”

    說完,轉身回到案子後面坐了,剩下齊秉融,拿著親兵交回來的頂戴,茫然不知所措。

    “齊秉融!”

    “在。”

    “我取你一個清字,再取你一個傲字,”關卓凡盯著他,不緊不慢地說道,“現在要委你做江蘇藩司衙門的四品廉政專員,專務通省官員的風紀糾彈,你敢不敢?”

    “我……”齊秉融愣住了,像做夢一樣,猶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齊老爺,撫台在問你敢不敢。”一旁的錢鼎銘看了這一幕,亦是心潮起伏,見齊秉融這個樣子,便小聲提醒了這一句。

    “有何不敢?”齊秉融終於相信這是真的,激動得滿臉通紅,請下安去,“秉融謝大人的栽培!”

    “我也不用你說這個謝字,”關卓凡已經平靜下來,“這份活計,不好幹!從此江蘇一省的官員,多半就要把你看做眼中釘,肉中刺,你若能做得好,便算是謝了我。”

    “士為知己者死,”齊秉融將頭一揚,“雖粉身碎骨,何懼之有!”

    “這個不敢當,我是在替國家簡拔人才。”關卓凡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回頭我就下札子給趙景賢,你明天上藩司衙門報到。具體怎樣去做,趙大人自然會有交待,不過還有一句話,我要囑咐你。”

    “是,請大人吩咐。”

    “你任過州縣,又精於核數,再加上在上海也待了幾年,不論是官是商還是民,想來都是熟悉的,這個我不擔心。” 關卓凡看著矮矮胖胖的齊秉融,心說真是人不可貌相,“做這樣的事情,不是單靠清廉,亦不能一味憑恃一個勇字,這裡面的關節甚多,你要用心去思量。”

    “是,大人的話,下官一定謹記心中!”

    等到錢鼎銘替撫台把齊秉融送出去,關卓凡便取筆寫委札,一揮而就。轉回來的錢鼎銘見了,笑著說道:“齊明堂這一回,真是一跤跌在青雲裡,連我都想不到爵帥用人,有這樣絕大的魄力!”

    “錢先生,你不要恭維我了,”關卓凡搖著頭說,“我還要多謝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幾乎就要鑄成大錯,弄一個冤案出來不說,還要錯過這樣一個人才。”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那也要有這樣的眼光才行。”錢鼎銘還是捧了東家一句,接著又無不擔心地說:“只是說起來,他原本六品的身份,驟然擔當這樣一個職位,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不服氣,不把他放在眼裡。”

    “不服氣?”關卓凡一笑,低頭在自己膝蓋上拂了拂,若有所思地說,“一省巡撫都給他跪了,誰敢不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4
第十七章 大預言術

    那道自請返京陛見的摺子,終於批下來了。。軍機上擬旨的人,洋洋灑灑寫了一大段,關卓凡卻知道,在慈禧太后的手裡,無非是用玉色指甲輕輕掐出的一道印痕——准奏。

    請求帶同華爾和福瑞斯特進京的附片,也已經恩准。不過這兩個“洋鬼子”,雖然現在已經是入了籍的中國人,但若說想覲見兩宮,那依然是絕無可能的事,由議政王賞見一面,便已算是最大的榮寵了。

    關卓凡算了算日子,返京之前,也就只有十多天的工夫了,還有些事情,要抓緊辦。

    這幾天,關卓凡開始連續宴請各國領事,幾天下來,各色洋酒喝了個遍——跟英國領事阿禮國,喝的是愛爾蘭威士忌,跟法國領事愛棠,喝的是干邑白蘭地,跟俄國領事波托羅夫斯基,喝的自然是伏特加。幾天下來,好酒量如關卓凡者,亦不免有昏頭漲腦的感覺。

    然而最特別的,是跟美國領事查爾斯的餐敘。自從去年關卓凡慷慨解囊,捐助美國政府,雙方的關係就變得頗為融洽,而之後美國海軍允許丁汝昌那一百多號人上艦“實習”,亦算是一個投桃報李的友好之舉。

    於是,居然破天荒地跟查爾斯連吃了三頓晚飯,而且連續三天,都是滴酒未沾,聊得極其火熱。除了利賓一直在場之外,第一天,是由金能亨作陪,第二天,是由美國海軍提督,那位辛格爾頓,和華爾一起作陪,到了第三天,便只有關卓凡和查爾斯兩個,閉門密談。

    “好歹緩了這三天。”一直把查爾斯送上了轎子,關卓凡和利賓回到書房,笑著說道,“不然天天那麼喝下來,怕是頂不住——話說前幾天那個俄國鬼子的酒量。。還真不是蓋的,好看的小說:!”

    利賓卻不像他這樣輕鬆。看他的眼神裡,卻多了一份莫名的敬畏之意。

    “逸軒,這件事情,你有把握麼?”利賓低聲問道。

    “有把握沒把握,誰知道?事在人為而已。”關卓凡微微一笑,“一切都要等我上了京,才能有個准數。”

    利賓慢慢點了點頭:“你做事情,神出鬼沒的,總是讓人意想不到。反正我交待山度士,讓他按原來說好的去做就是了。好在現在美國到香港的電報通了,一切都方便。”

    “查爾斯明天就動身。進京去見他們公使,這邊的事情,就算告了一個段落。我跟普魯士的領事,那個……萊曼,約的是後天?”

    “是,還不知道把他排在最後,會不會生出一點意見來。”

    “英法俄美普。我這回只請了他們五家,他能跟英法俄美並列,不是應該感到與有榮焉麼?”關卓凡開了一句玩笑,隨即沉吟了一下,說道,“你替我備一份七八百兩銀子的禮物,另外再帶一句話給他,他們西方的諺語不是有說麼,最後的才是最好的。我對普魯士,一向特別敬重。”

    “好。”利賓也笑了,“對了,旗記鐵廠要選新址,我跟容純甫跑了幾個地方,畫下來的簡圖,你看一看,圈一個定下來,我們好著手。”

    美國人科爾那家旗記鐵廠,由趙景賢的藩司衙門出面,最終以三萬五千兩的價格盤了下來。不過因為位於租界之內,不惟地段狹小,而且進出亦不方便,所以容閎建議,在租界之外的地方,另覓新址搬遷。

    “嗯,也不用怎麼看。。”關卓凡隨手翻了翻利賓遞過來的一沓草圖,放在一邊留了下來,“既然他的船塢是在高昌廟,那就在高昌廟那兒劃一塊地好了。”

    “成!容純甫還說,既然鐵廠已經買了過來,是不是請你重新擬個名字?所謂名正則言順……”

    “哦,這個,”關卓凡楞了一下,起名字這件事,倒還沒有盤算過,“這個先不急,倒是鐵廠的事務,明天請他過來,一起商量商量。”

    沒有盤算過,是因為心中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這個旗記鐵廠,現在把它改成什麼名字,固然還沒有想好,不過在後世,它倒是有一個頗為響亮的名字。

    江南製造總局。

    *

    *

    等到利賓走了,關卓凡卻還沒有絲毫倦意。他回到後院,見正廂房廳外的空地上,擺了一張小幾子。月色正明,扈晴晴和婉兒兩個坐在幾子邊上,一人拿了一把團扇,聊天納涼。

    “喔,輕羅小扇撲流螢。”這個場景,讓關卓凡頗為心動。因為天時熱,一大一小兩個美人,都只穿著江南女兒內宅中常穿的半截衫褲,肌膚是一般的雪白。先不說身段,單論纖手玉足,便盡可一飽眼福了。

    想什麼呢?關卓凡在心裡嘀咕了自己一句,婉兒才十五歲。

    “老爺回來啦。”兩個人都站起來,扈晴晴笑著說道,“撲流螢,撲蚊子還差不多。有學問的人,說出話來就是不一樣。”

    “承蒙誇獎,可惜我連個秀才都沒中過,這輩子是不指望啦。”關卓凡不敢往婉兒身上多看,搖搖頭說,“這天兒也忒熱了,我先把衣裳換了去。”

    扈晴晴陪他進了正廂,伺候著他換了小衣,這才出來到廳裡坐了。不一會,婉兒捧了一盤殺好的西瓜進來:“姐姐一直拿井水鎮著的,老爺你吃。”

    這是好東西!關卓凡毫不客氣,一連吃了四塊,才拿濕手巾抹了嘴,說道:“得,再吃就該出毛病了,其他書友正在看:。婉兒,謝謝你了,去歇著吧。”

    冰涼煞甜的西瓜,彷彿一下子驅走了暑氣。他一時精神起來,坐在桌邊,讓扈晴晴把筆墨紙張拿出來。

    “怎麼不在書房寫?”扈晴晴一邊替他張羅,一邊問道,“少見你在這屋裡寫東西。”

    她說的是實情,以往到了這個時分,關大人都是在忙別的。

    “這些天跟洋人應酬,有些事得記一記。”關卓凡隨口說道,“等寫好了,回頭你替我鎖到保險櫃裡去。”

    扈晴晴聽了,知道是要緊的公事,於是專門再多加了一支蠟燭,也不說話,打橫坐在旁邊,靜靜地替他打扇子。

    等到要下筆的時候,關卓凡已經變得專注起來,臉色亦很鄭重,因為這一張紙,意味著許多東西。

    我是世界史研究生,關卓凡。

    這是我一生之中,最艱難的一場考試。

    他先寫下了“同治二年六月”幾個字,再用阿拉伯數字,在一旁寫下了“1863年”。

    以下要寫的,是他跨越時空所帶回來的重大秘密,對這個時代來說,是無與倫比的大預言術。

    “普魯士——俾斯麥出任首相,德意志的統一進程展開,德國終將出現。”

    “俄國——廢除了農奴制,正在追趕第一次工業革命的腳步。一年後,將以《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割去中國四十四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兩年後,俄國將進入新疆,侵佔伊犁。”

    “美國——南北戰爭正在僵持中,兩年後,將以北方的勝利而告終。”

    “日本——德川幕府宣佈‘攘夷’,即將遭受西方列強的打擊。五年後,日本倒幕成功,改年號為‘明治’,明治維新由此發端,日本將開始崛起之路。”

    “法國——剛剛完成對南越和柬埔寨的佔領,七年後,普法戰爭將拉開序幕。”

    至於英國,他一時不知該寫些什麼。這個目前仍然如日中天的帝國,世界工廠,鋼鐵產量佔到世界一半以上的龐然大物,即使是對於來自未來的自己來說,似乎也顯得過於強大了。

    想了半晌,他只默默寫下了兩條。

    “英國的地位,依賴於龐大的海外殖民地。”

    “英國即將進入外交上的‘光榮孤立’時期。”

    最後有一件事,是特別要記下來的。

    “七年後,第二次工業革命將發端,電力將得到廣泛應用,內燃機發明,汽車出現,無線電報將發明,化學工業的地位將得到確認。”

    “後起的國家,於特定條件之下,兩次工業革命有機會同時發生。”

    他放下筆,就著燭光,又讀了一遍。

    “老天!”他心中發出這樣的感嘆。

    我真的需要時間。

    還有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5
第十八章 國力

    需要時間,當然只是一種感慨,畢竟時間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可以爭取,但不能創造。.

    需要錢,則是真真切切的要求,辦新政,辦洋務,沒有哪一項是離得開錢的,而眼下的中國,最缺的也是錢。

    關卓凡不是經濟專家,但是作為一個學歷史的人來說,當然對歷史上的經濟問題,至少有粗淺的瞭解。如果讓他給現下的中國搭建一個嚴謹的經濟模型,他做不到,但單純的“說三道四”,還是可以講出一番道理的。

    有一個流傳很廣的說法,說現在的“大清國”,gdp仍是排在世界第一,甚至要佔到整個世界gdp的三成。對這樣的說法,關卓凡不敢苟同,因為根本沒有準確的數據可以支撐。同樣的,若說中國是排在第二,第三,亦沒有什麼嚴謹的統計來證明。

    不過既然能進行這樣的比較,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就是單以“gdp——國民生產總值”而論,中國在世界上還可以排得上號,至少還有資格跟列強“一較短長”。

    這很好,因為這至少有了一個起步的基礎,山高才能出猛虎,塘子大了,才能多養魚,四億人每人拿出一兩銀子,就可以把洋鬼子砸死。

    問題在於,偏偏拿不出這一兩銀子——gdp固然不小,但剩餘財富或者說自由財富,仍是稀缺的東西,大量人口掙紮在溫飽線甚至是生死線上。

    對於這樣的情形,關卓凡有一個簡單的比喻,拿中國和英國,比作兩個村子。

    中國村有一百個人,每人每天可以生產出一個面包,這樣中國村的gdp是一百個面包。

    英國村只有五十個人,但每人每天可以生產出兩個面包,這樣英國村的gdp跟中國村一樣,也是一百個面包。

    另一方面,每人每天都是需要吃掉一個面包,才能溫飽。於是,中國村每天生產出來的面包,基本上都被自己吃掉了,英國村卻有滿滿一庫的面包積攢下來。

    有一天,中國村要跟英國村打仗了,可是村裡人勒緊褲帶,每天也只能拿出十個面包,來支應戰爭——再多的話,負責生產面包的人就要餓死了。

    而英國村,不僅有庫存,還可以每天再拿出富餘的五十個面包,來僱傭士兵,添加裝備,而村裡的人,卻仍可以活得好好的。

    於是,只有五十個人的英國村,不僅可以打敗有一百個人的中國村,還可以到中國村裡去,把他們本來就不多的面包,再搶走一些。

    於是,英國村愈發強大,中國村愈發弱小。

    至於中國村裡的人是不是會因此餓死,那不是英國村關心的問題。

    關卓凡嘆一口氣,撫著額頭想,我要的面包,在哪裡?

    要找到面包,非得把全盤的財政情況弄清楚不可。位卑未敢忘憂國,關撫台打算放眼江蘇,心懷天下,他已經傳了藩司衙門的錢蘊秋,上海道楊坊,釐捐總局金雨林,再加上自己幕中那位做過戶部主事的錢鼎銘,來巡撫衙門議一議朝廷的歲入和歲支。

    *

    *

    這一次,因為不是正式的會議,因此也不必像原來那樣隆重。關卓凡囑咐幾個人都帶了衣包,以公服見禮完畢,便由各自的聽差伺候著,在側廳換了輕便的袍褂,再到敞亮而蔭涼的花廳中一坐,暑意便消減三分。

    這幾位,都是很強幹的能員,不止熟悉地方事務,對朝廷的財政,也都大致心中有數。不過相比起來,自然還是以在戶部待了六年的錢鼎銘,最為諳熟。

    “定舫兄,還是先聽你的。”參政錢蘊秋笑著說道。

    “那我就拋磚引玉,”錢鼎銘也不假客氣,“在京裡尸位素餐了幾年,數目上好歹還記得清楚。”

    因為是要說給關卓凡聽,所以要說得細一點,於是錢鼎銘先談戶部。

    “掌管天下財賦度支的,自然是戶部。現在管部的,滿尚書是寶鋆寶大人,漢尚書是羅惇衍羅大人。不過羅椒山這個人,是溫溫吞吞的姓子,凡事但求無過,再加上寶大人現在是大軍機,因此在部裡說話算數的,還是寶大人。”

    “嗯,”關卓凡在心裡掂量著,問道:“說起來,我這次上京,打算把咸豐十一年十月到現在這兩年,軒軍的兵費,做一個奏銷。寶大人那兒,倒還好說,不過我聽過一個說法,說是戶部這個地方,‘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爵帥熟得很!區區不才,也做過這個小鬼。”

    錢鼎銘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聽著他繼續說下去。

    “戶部南北兩檔房,十四個清吏司,以省為名。比如爵帥這次要辦報銷,那就要找‘江西司’和‘貴州司’——”

    戶部各司,雖然以省為名,但職能卻與各省沒什麼關係。江西司管的是稽核各省協餉,貴州司管的是稽核海關稅收,因此錢鼎銘說,辦理兵費報銷,要跟這兩個司打交道。

    不過今天所談的主題,是朝廷的財政,那就不能不提戶部中最要緊的那個部門——北檔房。

    “戶部的總賬分賬,都在北檔房手裡,國家的歲入歲支,亦只有北檔房的司官才掌握確數。司官亦是兩員,滿漢各一,不過真正管賬的司員胥吏,卻全是漢人,這是因為……因為……”

    說道這裡,想起東家的身份,略顯尷尬地停住了口。

    “沒關係,錢先生儘管說。”關卓凡搖著頭說道,“滿員的昏庸無用,通朝皆知,沒有什麼好避諱的。”

    “他們自是不能跟爵帥相比。”錢鼎銘拿這一句來圓了場,才繼續說下去。

    “我在北檔房待過,因此歷年的歲入,倒也能記得清楚。我朝賦制,承自前明,順治年間,歲入大約在二千五百萬兩,到了高宗時候,最高到過四千八百萬兩。道光爺的時候,讓英國鬼子打進來一回,以後的歲入,一直在四千萬兩上下。最近這十年,雖然鬧長毛,可是收錢的路子也比過往要多一些,因此歲入也到四千五百萬的樣子。”

    收錢的路子多,主要是多在新增的關稅、釐金、捐納和加派上,曾經引以為自豪的“永不加賦”四個字,怕是早已落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名不副實了。

    “四千五百萬兩,那也很不少了。”關卓凡一邊把錢鼎銘的話跟自己的歷史知識相互印證著,一邊不動聲色地說。他知道,現在這個時代,賠償外國兵費這一項,還沒有成為朝廷財政的負擔——兩次鴉片戰爭的賠款,加起來也不過兩千萬,逐年分攤,數目上看著就不算大。

    再往後,就不對了。甲午戰敗,賠款兩億三千萬兩,八國聯軍進京,賠款四億五千萬兩,再加上分期攤還的利息,總數一共達到了十六億兩。

    十六億兩,我幹你妹!

    想到這個數字,關大人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有十六億兩,老子把你們各種西洋東洋的妹子,一個個幹過來,老的不要,小的不要,醜的不要,一個給十兩,那就有一億六千萬個,一天一個,足足可以幹上……多少年呢?

    他還在心裡咬牙切齒地算著數,錢鼎銘卻再也猜不到關大人的齷齪念頭,自顧自說了下去。

    “看著不少,但真正能進戶部庫房的,卻又不多。”他搖著頭說道,“從咸豐二年到咸豐九年,一共八年裡面,戶部進銀只有七千六百五十六萬兩,平均每年還不到一千萬。支銀卻有八千三百三十四萬兩,裡外裡淨虧了七百萬兩。所以倉空庫空,最窘的時候,銀庫裡只有十一萬兩銀子,大家都把管部的尚書,叫做‘司空’大人。”

    這又是一個可笑的典故,不過卻是實情。而造成這個狀況的原因,是賦稅的分流。

    早先的時候,但凡有動刀兵的事情,都是朝廷指派大將,撥給軍隊,錢糧亦由戶部籌措。相應的,地方錢糧,亦要一概解京交倉,由戶部度支天下。可是到了洪楊亂起,朝廷終於撐不住,旗營和綠營再也無力平定,只得依靠地方督撫自己想辦法,大辦團練,造就了許多類似於湘軍這樣的地方部隊。

    讓別人辦團,又沒有錢撥給別人,自然只能允許地方上自籌兵費。於是應份解京的錢糧,越來越少,大部分都由地方上截留,自收自支了。不過朝廷的權威也還沒有完全喪失,不管地方大員花了多少錢,必得記清經手賬目,到了辦理報銷的時候,還是要經過戶部這一關,只是往年實物實銀的收支,現在變成了賬目上的收支而已。

    “也就是說,現在戶部一年能收到的實銀,也就只有千萬之數?”關卓凡大失所望,試探著問道。戶部沒有錢,那麼他能忽悠到的好處,愈發有限,說來說去,還是只能抓牢江蘇這塊膏腴之地了。

    “現在是這個數,不過江寧破了,眼見得大亂就可以次第戡平。”錢鼎銘撫鬚笑道,“賦稅之地重開,軍費這一塊又可以省去,一進一出之間,戶部的曰子,大約又能好過起來了。”

    對於錢鼎銘這個樂觀的看法,關卓凡不敢苟同——太平軍的殘餘固然已不成大害,可是捻亂未平還不說,西北的回亂已經漸起,想要馬放南山,那還早得很。

    “嗯,嗯,但願如此。”他敷衍著說道,“惟其如此,才能有餘錢投到洋務上來。”

    沒有想到,錢鼎銘對他的這個說法,居然也不同意。

    “爵帥,戶部的進項再多,要說有餘錢,那也未必。”錢鼎銘大搖其頭,“苦了好幾年,這一回,戶部不能不多拿些錢出來,將養……”

    說到這裡,忽然驚覺,再一次尷尬地收住了口,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定舫先生,你是知道我的。”關卓凡平靜地說道,“在我這裡,你從來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在也不須避忌什麼。”

    “是,”錢鼎銘尷尬地一笑,略作猶豫,還是說了。

    “將養……將養八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5
第十九章 吃低保的八旗

    錢鼎銘的這句話說出來,人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既然要談朝廷的財政,那麼八旗就是繞不開的話題。.只是撫台大人本身就是旗人,讓大家都覺得不大好開口。

    “八旗為國家根本,朝廷以錢糧將養,這也是該當的。”關卓凡見大家都不開口,微笑著說道,“只論數目,不及其餘。”

    意思是說,只談現在是個什麼情形,不去論制度的好壞。有了這句定調子的話,幾個人都是心頭一鬆,說起話來便自如得多了。

    “八旗勁旅,以強半翊衛京師,以少半駐防天下,自我朝定鼎以來,便是這樣的態勢。”先開口的,仍然是錢鼎銘。至於勁旅云云,就都是口不對心,不得不這樣說罷了。“旗兵人數,最高時二十七萬,現在的數目,大約是在二十二萬上下。”

    清廷入京後,以整個八旗武裝的一半略強駐守京師,稱為京師八旗,以其餘一半的兵力,呈扇形向全國各直省重要城市和水陸要隘梯級分佈,稱為駐防八旗。

    這二十萬兵,稱為旗兵。按照清廷的制度,其他的滿洲人口,則成為依附旗兵生存的附庸。

    這個制度,非常奇怪。

    首先是旗人不必交納賦稅。

    其次是旗人除了當兵以外,禁止從事任何其他行當。於是旗兵之外的旗人,便成為“不士、不農、不工、不商”的寄生人口。

    “朝廷的歲支,兵費佔了大頭,即使是承平時候,一年也要花去三千萬兩。”錢鼎銘小心翼翼地說道,“這裡面,旗營大約要佔去六成,一千八百萬兩的樣子,其中單是兵餉馬乾銀,就要一千五百萬。”

    兵餉馬乾銀,大致是薪餉的意思,軍火器械,都還不在其內。也就是說,現在朝廷每年要耗費一千五百萬兩銀子,來養著這二十二萬幾乎完全失去了戰鬥力的旗兵,以及依附於他們生存的旗人。

    所說的依附,是由那個制度決定的。起初朝廷從旗人裡面選兵,是每戶二丁挑一,稱為“挑甲”,挑上的,即為披甲人,成為正式的旗兵,有一份錢糧。而這份錢糧,不是自己花,而是要用來養活其他的一個丁,因為按照朝廷的法例,另外那個丁,從此只能閒居家中,游手好閒,而不得從事生產。

    到了後來,人口繁衍,二丁挑一執行不下去了,漸漸變作三丁挑一,四丁挑一,以至於七八個丁才能挑上一個兵。

    這樣一來,靠一個人的糧餉,往往要養活五六口甚至十幾口人,普通旗民的困窘可想而知。這些旗人,未見得是天生就懶惰,其實本來是可以幹活養家的,然而被朝廷的法例捆住了手腳,時曰一長,真的就從“不准干”變作“不會幹”了。而旗兵要艹心家裡的生計,又怎麼有心思去好好訓練打仗?上一回許庚身來,就曾給關卓凡講過一個相關的故事。

    那一次,是奉旨管神機營的醇王閱艹。有一名步軍校遲到,按例要受到鞭打的處罰。執刑的護衛解開他的衣服,卻發現一大堆小古董從他身上掉下來。

    醇王大感奇怪:“你今天倒給我說個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王爺在上,”步軍校哭著回答說,“家中有人十口,每月只有五兩俸銀,吃不飽飯,只好從古董店裡領一些小古董到集市上販賣,以養家口。今天早上正逢隆福寺廟會,所以上艹遲到了,求王爺開恩!”

    一查問,確實是實情,結果二十下鞭子也不好意思打了,最後只好將他放了了事。

    而論起生計的艱難,京師八旗的景況還算略強一點,駐防八旗之中,凍餓而死的旗民,每年都不在少數,以至於生出了“逃旗”這個原來沒有過的現象——貧困不堪的旗民,寧肯放棄身份,逃去無蹤,只為能自己求一條活路。

    這些事,是關卓凡原來就知道的,心中頗有感慨。錢鼎銘卻不曉得他的心思,已經報到了新的一處費用。

    “除了正牌旗兵的兵餉馬乾銀之外,每年養育兵的錢糧,大約在三百萬的樣子。另外,撫卹旗下的孤寡這一項,也要開去上百萬銀子。“

    所謂“養育兵”,不是真的要打仗的兵,而是為了紓解一些旗戶潦倒不堪的困境,給一個名義,賞“半甲”的錢糧。比如關卓凡自己,是“披甲人”,他的二哥卓仁,則是“養育兵”,這自然都是他們那個死鬼老爹,作弊走門子弄回來的名額。

    關卓凡默然不語,將錢鼎銘所說的數字,逐一相加,幾達兩千萬之巨。

    說白了,現在的八旗,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社會救濟組織,國家每年花費兩千萬兩白銀,莫名其妙地養著上百萬既不能打仗,又不准生產的人,年年靠吃低保為生。而關外的千里沃土,卻又白白荒置在那裡。

    他再一次攥緊了拳頭。

    八旗不廢,中國寧有出頭之曰乎?

    看來朝廷沒有錢,就算有錢也要先拿來將養八旗,還能剩下多少來辦洋務?難怪恭王只好先開一個同文館了。

    朝廷如此,那麼江蘇如何?這個歸藩司衙門的錢蘊秋來報告。

    一般的姓錢,對數目也是一般的精熟,錢蘊秋談起來,同樣也是口若懸河。

    作為朝廷的財賦支柱之一,江蘇的收支結構,與朝廷亦是相差彷彿。從收入上來看,仍以田賦、鹽課、捐納、雜賦為主,再加上釐金和關稅這兩項新興的收入。釐金有金雨林在場,關稅有楊坊在場,因此錢蘊秋只談前面四項。

    “若是正常的年景,單是地丁銀一項,就能收進三百四十萬兩的樣子,其中蘇州府九十六萬兩,松江府七十七萬兩,常州府七十三萬兩,太倉州四十五萬兩,鎮江府四十二萬兩。”錢蘊秋扳著手指說道,“雜賦大約是常項的一成半,也有五十萬兩上下。”

    地丁銀就是田賦,與雜賦兩項相加,統共是三百九十萬兩。

    而賣官鬻爵的“捐納”,也有一筆不小的收入,但與田賦比起來,仍是小頭,一年下來,大約三十萬兩。

    “那就有四百二十萬了。”這些數字,管過藩司衙門的關卓凡,大致還記得住,弄不大明白數目的,只有鹽稅,“兩淮鹽賦甲天下,不知鹽課一項,又能收得到多少呢?”

    鹽課是財政的另一個大頭,僅次於田賦,不過也是弊端叢生的一項,他還在藩司任上的時候,就有意加以整頓。現在江蘇戰事大致已經終了,他對這一項收入,頗有期待。

    “爵帥說的不錯,兩淮鹽賦,誠然不是小數,不過大頭卻不在咱們手裡。”錢蘊秋的話,先澆一盆冷水,“鹽場鹽倉,大多是在揚州、通州、泰州、海州,所以有揚州鹽商富甲天下的說法。這些地方,歸江寧藩司管,都是在曾制軍的治下。”

    這說的是曾國藩,總督有管軍的權力,因此也被稱為“制軍”。

    “唔,”關卓凡略感失望,“那麼到底有多少呢?”

    “大約是人家的三成,六十萬兩的樣子。”錢蘊秋報了數,又多加一句,“不過,鹽課原來歸戶部專管,連鹽引都要從戶部發出來,一俟戰事平定,戶部對這一塊是絕不肯放手的。我替爵帥打算,即有期待,亦不可過高,折半計數好了。”

    六十萬還要折半,那就是只有區區三十萬兩銀子,這也未免太少了,夠幹什麼的?關卓凡大失所望之下,發了狠。

    “決計不止此數,”他搖著頭說道,“鹽務上的弊端,無人不知。那些個鹽政、巡視、鹽大使什麼的,跟鹽商沆瀣一氣,上下其手,單是他們和鹽商吃進去的,我看就連幾個三十萬都不止。這一回,我非痛加整頓不可!”

    這句話一說,座中幾人彼此相顧,臉上一齊變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5
第二十章 關大人的家底

    “嗯?”關卓凡見無人接口,再看看幾個人面上的神色,不滿地皺起眉頭,“怎麼,莫非動不得?”

    幾個人都是熟知吏情的人,知道現在這件事不能做,然而人人都存了一個擔心——誰這個時候出聲反對,不免會身負嫌疑,弄得好像自己跟鹽商有什麼勾連似的。。

    “也不能說動不得,”身為幕僚的錢鼎銘,地位比較超然,左右看看,不能不說話了,“不過鹽稅是國課,鹽務一項,本是朝廷專管,這裡面積弊已深,上至京中大老,下至未入流的微官胥吏,牽涉極廣。現在爵帥正要大辦新政,若以雷霆手段,大加查處,得罪多少人先不說,單以時日而論,糾纏連結,不是一下子可以弄得完的。”

    這句話說在道理上,是替他著想的意思。關卓凡默默掂量了一會,知道自己想左了,上任伊始,就拿鹽務來開刀的話,不是聰明的做法。若是沒完沒了地陷這件事上頭,只怕連新政的開辦,都會大受影響。

    自己到底只是一省巡撫,還沒有到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

    “好,定舫先生的話,本撫受教良多!”關卓凡有意要把氣氛緩一緩,笑著說道,“那麼鹽務上的收入,就暫且算他三十萬好了,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

    “爵帥說的這一隻蚊子,果然是只大蚊子,”錢蘊秋回過了顏色,也笑了,“略加清理整頓,收到四十萬。總是可以的。”

    於是,田賦、鹽稅、雜賦、捐納這四項傳統的科目,統加起來,是四百六十萬兩的收入。

    “江蘇的戰事,也才剛剛平定,這全靠爵帥麾下的軒軍之力。”錢蘊秋把李鴻章的功勞,略過不提。“一年兩季的徵收,現在上忙已經過了,想要追比,大是不易,。以四百六十萬這個數目來說,大約只有明年。才能收的起了。不過我說一句誅心的話,李秀成經略他的‘蘇褔省’,頗為用心,因此江蘇一省雖經戰火蹂躪,底子總算還沒有壞掉。。”

    “這是持平之論,李秀成雖然是逆酋。可是與長毛之中的其他人,還是不大一樣。”關卓凡說完這一句,把目光轉向了金雨林:“老金。聽聽你的!”

    釐稅和關稅,算是兩個新興的稅源,也是他的希望所在。相比來說,關稅又大於釐稅。因此他把海關的事情,留到最後再說。

    釐稅亦是個日進斗金的科目,軒淮兩軍,皆以為養。現在淮軍赴皖,江蘇通省的釐卡,自然全部落入金雨林這位“江蘇釐捐總局總辦”的手中。

    “江蘇的釐捐,是去年四月裡在松江起辦。後來松江之外的釐卡,移交了淮軍。現在雖然已經拿了回來,不過常州鎮江一帶的釐卡,還沒有設置完全,下江這一段水上的釐卡,也還在跟丁總兵的水師衙門會商。”金雨林先把大體的情形做了一個報告,“至於釐捐的規例,也與當初略有不同,按照爵帥的吩咐,行釐稍降,加征板釐,只有煙稅不曾變動,還是值百抽五。”

    行釐就是釐卡上對流轉貨物抽取的賦稅,也叫“活釐”,抽之於行商;板釐則是交易稅,在產地或銷地徵收,抽之於坐商,所以又叫做“坐釐”。

    而煙稅,特指洋煙,也叫“洋藥”,說白了,就是鴉片。這是關卓凡痛恨至極的一樣東西,兩次英法聯軍入侵,都是由鴉片而起,所以被稱為第一次和第二次“鴉片戰爭”。推究起來,他在八里橋幾乎命喪於炮口之下,亦都是拜鴉片所賜。

    不過痛恨歸痛恨,現在還沒有力量,來把這一款將會毒害中國人百餘年的毒品徹底禁絕掉。只能好歹抽它幾個錢,聊洩心頭之忿。

    “現在每個月的釐稅,能收上六萬五千兩,等到釐卡完備,水路暢通,那麼每月至少十萬的數目,是可以保得住的。。”

    每月十萬,也就是每年最少能有一百二十萬兩,金雨林的差使,辦的不壞。

    “好,算一算,現在有五百八十萬了。”關卓凡臉上露出笑容,看著楊坊,“啟翁,只剩下海關了,想來你亦有好信兒給我。”

    楊坊所坐的位子,是“分巡蘇松太常等地兵備道”,簡稱上海道。從名字裡面就可以看得出來,其職責並非只有海關一項,不過由於海關事務日重,關銀收入愈來愈多,因此慢慢在上海道的職責裡面,變成了最重要的一項。

    朝廷的海關總稅務司,是英國人赫德,因此各地的海關稅務司,亦大多是英國人,他們才是真正跟經理進口事務的商人打交道的人。而上海道衙門,則是負責出口貨物的稅收,也就是所謂的“常關”,以及跟海關核實賬目,核收稅銀,協調規例和糾紛。

    可是不管怎麼說,錢最終是流進上海道的銀庫。這個位子,是關卓凡絞盡腦汁,多方設謀,才從李鴻章的虎口之下搶來的,把楊坊作為一個心腹放在這裡,為的是什麼,人人都知道——關銀是軒軍起家的根本,也是關卓凡的命根子。現在放在最後來談,自然也是期待最高。

    這一點,楊坊心裡有數。

    “吳子潤已經致仕了,我跟他辦移交的時候,每月關銀大約是四十二萬兩。”楊坊說道,“不過他當時,亦跟我說過一句話,說大帥重視海關道,實是睿智之舉,江海關的關銀,日後必定會連番增長。”

    原來吳煦還有過這一番話?想想已經稱疾回了延陵老家的吳煦,當初跟自己之間,也實在曾有過一段“蜜月期”,關卓凡的心中多少有一絲抱歉之意。然而在宦海之中,立場最重,吳煦既然站在了薛煥的那一邊,則無論是李鴻章還是關卓凡,自然都要去之而後快,這是怨不得誰的。

    “在下接任了上海道之後,也有一番小小的收拾整理,加之戰事漸平,現在每月的關銀,已經可以收到五十萬之上,。日後若是全境敕平,那麼進口出口的生意自然興盛,關銀一項的增長,恐怕不可以常理推測,即使年收過千萬兩,亦未必沒有可能。”

    能過千萬是一定的,不過那是將來的事。以眼下而論,關銀可以年收六百萬兩,加上前面的五百八十萬,已經逼近一千二百萬之數,若是銀元能順利開鑄,則還能有一塊額外的收入。這樣與朝廷的總歲入比起來,江蘇一省就大約佔去兩成有多。

    “好,好,”眉開眼笑的關大人一拍案子,連聲說道,“這都是諸位的功勞,看來事情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在座的幾個人,紛紛表示這都是爵帥領導有方,不敢當爵帥的誇獎,同時人人都在心裡想,算進項的時候,爵帥自然高興,不知等一會算支出的時候,會不會發脾氣呢?

    這一點,做過藩台的關卓凡自然不會心中無數,高興過後,便開了口。

    “勞煩諸公,咱們這就來算一算出項吧。”

    要算出項,亦有一個原則,是非預先聲明不可的。

    “爵帥,這些年洪楊之亂,應份的解京錢糧,從來就沒有解足過。現在既然蘇省戰事平定,地方上再想像過去那樣截留,就不是那麼容易了。”錢蘊秋說道。

    這是想得到的事情。戰事平定,地方上的收入固然可以增加,然而朝廷要求上繳的數目,自然也就增加,特別是關銀那一塊,再想像原來那樣捂著,全當做自家的錢櫃,恐怕不成了。

    “我理會得,多少也要分潤一下。”關卓凡平靜地說,“咱們先核數目,再拿一個章程出來,歸我到京裡跟戶部去打擂台。”

    有這句話定了調子,大家便放手去算。地方上的支出,大頭是官吏的養廉、公費,河工,賑務,以及軍務上的支出,至於小項,幾十上百,不能在這裡一一計算,只要拿出一個約數也就是了。

    別的幾項都好說,只有軍務一項,要看關卓凡的意思。

    “爵帥,原本省裡的藩台上,每月要解給曾督帥的大營六萬協餉,”錢蘊秋說道,“後來李少荃的淮軍奉旨調安徽,爵帥也答應了曾督帥,每月往安徽另解六萬銀子。這兩塊,一年下來就是一百四十四萬兩。請爵帥的示,以後是不是仍舊如常解付?”

    這是一筆大數,不過對於關卓凡來說,這是他維持與湘淮系勢力關係的一步棋,現在還不能撤。

    “自然是照解。不過現在江寧打完了,我猜湘軍未必還要保留這麼多人數,曾督帥於各省的協餉,必有減免,因此解給江寧那六萬,不妨減個半,按三萬兩來算好了。”

    言下之意,是說湘軍可能會有所裁撤。大家聽了,心裡都不太相信,不過爵帥既然這樣說,也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半晌算下來,刨去地方上的用度、應份解京的京餉和漕糧、解湘軍淮軍的協餉、以及海關上給戶部的分成,一年下來,總還能有四百多萬的富餘。

    剩下來的,是江蘇本省的軍費還要刨去。關卓凡自己在心裡算了一會,拿了一個數目出來。

    “江蘇省的兩萬多綠營,眼下就要加以整頓,編後的實員,不會超過一萬五千之數。再加上丁世傑統帶的各地駐防軒軍,一年的兵費大約在一百五十萬兩上下。”他篤定地說,“這樣還能有三百萬拿來辦新政,也很可觀了。”

    “這……”錢蘊秋覺得要提醒一下他,“爵帥,華爾的松江軍團,您還沒有算。”

    “對,對,”關卓凡拿兩個指頭在案子上輕輕敲著,微微一笑,“我倒忘記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6
第二十一章 存款

    第二天一大早,利賓就急急趕到了清雅街。。在巡撫衙門的小書房裡面,跟關卓凡相對而坐,看著他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不知是要找自己來做什麼。

    昨天把通省的賬目算完,關卓凡心裡有了底。

    不管餘數多少,總歸是能有一筆餘數的,這些錢,不能亂花,都是民脂民膏,非用在刀刃上不可。他打算以其中的小頭,來支應目前已經起辦的幾項新政,而大頭——

    存起來!

    這個“存起來”,還不肯存在藩庫裡面,因為他覺得藩庫這個地方,還不夠保險,朝廷的手,還能夠伸得進去。

    倒是有一個保險的地方,肯定無人可以伸手,他把利賓找來,為的就是這件事,。

    “利先生,如果有一筆款子,要存在渣打銀行,是怎樣一個辦法?”

    這一問,倒讓利賓有點奇怪了,小聲說道:“逸軒,你的款子,除了上回交給姨太太那五萬,別的本來就存在渣打裡頭,這是辦慣了的事。”

    “嗯,嗯,我說的不是私款,是官銀。”

    “官銀……”這是不曾辦過的事,利賓想了想,說道,“想來跟私款亦差不多,如果是藩台上的銀子,那麼開一個‘藩記’的戶口,留下印鑑和簽字,也就是了。利息上面,得看看有多少款子,存多久,才能開出盤口來。”

    按利賓的說法,渣打銀行對於一般存戶是不給利息的,只有大額的款子,才可以情商,而給出來的利息,是在一釐到三釐之間。現在關卓凡既然說是官銀。想來不會是三萬五萬的事,那麼跟渣打去爭一份利息,應當辦得到。。

    “逸軒,不知道你要存多少錢?”

    “唔,一年二百五十萬兩的樣子。”關卓凡慢吞吞地說。“先存上兩三年再說。”

    利賓大吃一驚,一年二百五十萬,那豈不是說兩年五百萬。三年七百五十萬?看了看關卓凡,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知道他是說真的,於是默默在心裡盤算了一會,才再開口。

    “這麼大的額子,三釐是一定拿得到的,我再跟英國人爭一爭。看能不能多加半釐。不過說到戶口的印鑑。單留一個人的。只怕還不夠了。”

    “怎麼呢?”

    “這是英國的銀行,特地為儲戶所做的打算。說句不吉利的話,若是存錢的那個人,出了什麼意外,未必這麼大一筆錢,就統統歸了銀行?總要留個後手才是。按逸軒你說的,有幾百萬兩的話。大概得留三個人的,依順序排下去。”

    關卓凡明白了,稍加考慮,點了頭。

    “成,你去跟渣打談吧。至於取款人的名字,第一個留我的,第二個留趙景賢,第三個......就劉郇膏好了。”

    “好,一兩天的工夫,就一定能有消息。”利賓把他交辦的事先承下來,才笑著問道:“倒是你存了這麼大一筆錢,打算如何來用呢?而且存這麼多,新政裡頭辦實業的一項,怕就沒有剩下多少了。”

    “要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這一點錢算不了什麼。”關卓凡臉色凝重地說道,“至於說辦實業……利先生,回頭你請容純甫到我這裡來一趟,我有話說。”

    *

    *

    關卓凡跟容閎,是第三次見面了,每次看到這位唇上微髭,溫雅幹練的廣東人,都覺得很有意思——自己已經替他保到了五品銜,他卻依然不穿公服,而是西裝領帶,仍是一副西式做派。。

    本來就是美國人嘛,關卓凡想起他已經入了美國籍這件事,暗笑自己大驚小怪,心說這個年代外國人來做中國的公務員,倒是百無禁忌。

    “純甫兄,你請接著說。”關卓凡做了個手勢,“都說完了,咱們再一塊商量。”

    從美國人科爾手裡購買的旗記鐵廠,是由容閎出任總辦,由美國人白華朗擔任總技師。另外,他還兼著廣方言館的副總裁一職。

    “好,”容閎沉穩地點了點頭,往下說,“撫台,現在你劃過來的高昌廟一帶土地,足有一百二十畝,地方是夠大了,不過以這樣的規模,原來的旗記就顯得小了。不知撫台在原定的宗旨之外,是否還有意大張旗鼓,更進一步呢?”

    原定的宗旨,旗記鐵廠只從事槍炮船舶的修理,可是若僅僅如此,卻又用不了這許多土地,難怪容閎有這樣的疑問,。

    “哦?”關卓凡笑笑問道,“按純甫兄的想法,該怎樣‘大張旗鼓,更進一步’呢?”

    “不僅要修理槍炮,更要製造槍炮,不僅可以修船,更要可以造船!”容閎略帶激動地說道,“撫台,我已經跟我的總技師白華朗商量過,這些事情,未必不能做,只是需要另行添置機器和廠房。”

    “不知要添置哪些東西?”

    容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兩張紙來,上面密密麻麻寫得滿滿的,顯是早有準備。

    “汽爐廠是總動力,非建不可的;鍛打鑄型,汽錘廠也不能或缺;作為物料供給的話,熟鐵廠和鑄銅鐵廠都得有;另外,還有機器廠、火藥廠、木工廠、棧房、煤房、儲料瓦棚這些,亦不可少,至於文案房、中外工匠居住之室……”

    一開口便收不住,滔滔不絕把第一張紙上的東西說完了,又把第二張紙翻上來。

    這一張,說的是機器,從母機說到子機,從卷槍管的機器,說到造船舵的機器,林林總總,不下百種,可見準備的功夫做得極足。

    這是好事情!關卓凡心想,容閎雖不是實業出身,但海外的歷練極豐,他既醉心於實業,又肯踏踏實實地下功夫,正是自己心目中最好的人選。

    “撫台,再有一個,不論造槍炮還是造船,沒有鋼料則寸步難行。現在中國還不能自己煉鋼,咱們好不好做一家鋼鐵廠,所練出來的鋼料,則正好可以供應製造槍炮船舶之用!”

    關卓凡一直靜靜地聽著,不住點頭,直到他終於說完了,停住了口。

    “純甫兄,喝茶!”看著說得口乾舌燥的容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關卓凡笑笑,卻忽然說起了另一個話題:“難為你,說得這麼詳盡,真是受教了。不知道你從美國回來,對鐵路這件事,瞭解多少?”

    “呯”的一聲,容閎把茶杯猛地放在了案子上,眼裡閃著激動的目光,顧不上失儀,也不去想為什麼關卓凡忽然把話題扯到這個上面,急切地問道:“撫台要修鐵路?”

    對於關卓凡的見識,容閎經過前兩次見面,已經很服氣了,一個身在上海的朝廷官員,對於大洋彼岸的事情幾乎瞭如指掌,那還有什麼話說?現在關卓凡提出鐵路這個事情來,正好搔到了他的癢處。

    “美國的鐵路,自我們道光年間就已經開始修築,現在更是越來越發達了,東部和西部加起來,已經有一萬六千多英里的線路,人貨輸送,迅捷無比!唯有那條橫穿大陸,連結東西兩岸的大鐵路,因為修築艱難,還沒有完全貫通。說起來,自閩浙兩廣漂洋過海的華工,總有半數以上是正在修這條大鐵路的,怕不有數萬人之多。”容閎神采飛揚地說道,“鐵路這個東西,實在是國之利器,現在西方人談論一國之強弱,單以鐵路長度而論,便可略見端倪。撫台若是有意,容閎願為前驅!”

    關卓凡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引得他如此激動,心說這個容閎,談起造槍造炮,便把原先“修理研習”的宗旨給忘了,及至談到鐵路,卻又把造槍造炮給忘了,可見他巴望中國自強的心,有多強烈。

    “純甫兄,你雖然寄籍美利堅,但赤子之心,拳拳可見,所以我還是拿你當自己人看待,有什麼便說什麼。”關卓凡鋪墊了這句話,便忽然又把話題拉回到最初的那兩張紙上:“若我現在准許你的旗記鐵廠造槍造炮,先不論建造廠房,購置機器的花銷,亦先不計較你每造一支槍、一門炮要花費幾何,我只問你一句:所造槍炮,品質精準兩項,與外洋舶來之貨色相較,孰高孰低?”

    正在滿腔熱血的容閎,被問得一愣,一時沉吟著沒有說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6
第二十二章 石破天驚

    容閎一時不說話的原因,是撫台的這個問題,不大好回答。

    以旗記鐵廠而論,若是按照他的規劃,建廠房,買機器,至少得有一年的工夫,才能開得起來。而開工之後,運轉磨合,教練人員,又得有一年工夫,才敢說能夠走上正軌。若說做出來東西的品質,想要跟洋貨並駕齊驅,那恐怕又不是三五年之間能夠做到的。

    容閎一直受西式教育,又篤信**教,並不像中國官場上那些官僚一樣有好大喜功、浮誇成姓的毛病,因此雖然明知關撫台的這一問,意有所指,但沉吟片刻,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

    “若說與洋貨相較,則七年之內,一定是比不上的。”

    言下之意,是七年之後,或可與洋貨一爭短長。能不能做到,固然還未可知,不過這已經算是很實在的態度了。

    “七年,倒也不算長,不過純甫兄想必知道,槍炮這樣的東西,不比尋常貨物,好不好都可以先湊合用著——槍炮是要用來裝備軍隊的!兩軍陣上見生死的時候,我能不能說,你們先不要打我們,等我們七年後換了容閎先生新造的槍炮,咱們再來比試呢?”

    “這個……”容閎一時語塞,“想來是不能夠的。”

    “好,那麼我再請問純甫兄,你打算用的機器,自然是從外洋買回來,與洋人所用的,一般無二,何以做出來的東西,卻不如洋貨呢?”

    “這……”容閎想了想,答道:“機器雖然一樣,但工匠的技藝有高低,一應人員物料等調配,也不如洋人諳熟。”

    關卓凡想,他這句話倒是說在點子上了——技術不如人,管理不如人,同樣的設備,就會生產出不一樣的產品來。

    “說到底,缺乏這樣的人才,是不是呢?”

    “撫台說得對極了,若是有同樣的人,東西自然可以像洋人做得一樣出色。”

    “那麼,這些人該從哪裡來呢?”

    “該從……”容閎恍然大悟,“撫台是說,要以旗記鐵廠,來作育這些人才?”

    “也不是單靠一個旗記,不過這一兩年之內,只要你能練一批人出來,我保證他們有更好的地方可去。”關卓凡見他明白了,微笑著說道,“辦洋務,沒有錢不行,可是光有錢也不行!無論何時,總以人才為第一,只要有了人,你手裡那兩張紙上寫的東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容閎服了,這才是真正深謀遠慮之舉。他看著這位比自己還要小上十歲的關卓凡,心想這位年輕的撫台身居高位,得享大名,果然不是幸致!

    “至於你說的煉鋼廠,誠然是一個國家的工業之本,不過煉鋼除了需要機器和技術,更得有鐵礦,有煤礦。鐵礦就說有吧,可是中國到現在為止,並無真正的煤礦,若說全靠從外洋採購,豈不是失去了自辦鋼鐵的本意?何況國力艱難之下,做事情不能不在成本上做一個打算,以煉鋼而言,不是說只要出了鋼,就是好的——出的少了,成本高昂,不合算,出的多了,又該銷給哪一個?你容純甫才大如海,這些事,只要想一想,必不難明白。”

    “是。”容閎果然用心想了一會,才又開口,“撫台,以中國之大,斷然沒有找不到煤礦的道理,咱們這就可以開始聘請西洋技師來勘探。鋼料的事情,我也明白了……只是不知鐵路一項,撫台是怎樣打算的?”

    “說得好!”關卓凡笑了,“勘探煤礦的事情,以後我也打算委給老兄。至於鐵路,說到點子上了,不過我到底只是江蘇巡撫,鐵路的事情,不能憑我一言而決,倒是煉鋼和鐵路之間,果然是相輔相成——我直說了吧,一句話:無鐵路,不煉鋼!”

    容閎很受震動,一時沒有再出聲,細細琢磨著他話裡的意思,特別是那句“無鐵路,不煉鋼。

    “純甫兄,你從美國回來的這幾年,想必也都看見了,中國貧瘠,沒有無限的金錢,可以虛擲在面子的事情上。”關卓凡的語氣,轉為鄭重,“錢就那麼多,一定要用在刀刃上的,每花一兩銀子下去,就得有一兩銀子的效用。”

    “好,我懂了,臥薪嘗膽,以求一逞。”容閎望著關卓凡,誠心誠意地說道,“不管是旗記還是廣方言館,我一定按照撫台的這個宗旨去做。另外撫台所委的探礦一事,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著手辦理?”

    “先不急,”關卓凡搖了搖頭,目光炯炯地看著這個托籍異國的中國人,“純甫先生,我要委給你的,還不止是探礦這一件事。”

    距離上京的曰子,還剩下三天了。

    丁世傑、趙景賢、劉郇膏、楊坊、利賓這五人,再一次被召集到巡撫衙門,按關卓凡的說法,這是他離開上海以前的最後一次會議。

    會議是常事,然而這一天走進來的關卓凡,彷彿是大戰之前進入中軍帳的主帥,臉上並無往時的笑容,意外的嚴肅。大家都感覺到了不尋常,於是撫衙側廳中的氣氛,一時也變得凝重起來。

    關卓凡的面孔固然板得緊緊的,然而心中卻有一份別樣的緊張和激動,他即將宣佈開辦洋務以來,最重要的一項新政。

    “諸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了,“卓凡自到上海以來,軍政兩端,無不就手,實在是得托各位的大力。而自洋務開辦以來,諸事順遂,這也都是各位鼎力襄助的緣故。在卓凡而言,少一人則如損一臂,真是須臾不能或離。各位不僅是我的臂膀,也是參商大事,可共機密的朋友。”

    這一頓米湯,灌得極是誠懇,但卻不算是違心的話。在座的幾人當中,丁世傑是共生死的軍中兄弟,趙景賢是他從李秀成手裡救回來的,劉郇膏是他簡拔於風塵俗吏之中,楊坊是早就暗通款曲的人,又是華爾的岳父,利賓更不用說了,是在京師城南紫春館中,便“已定終身”的人。

    大家聽他這樣說,無不離座欠身,連道“不敢當”。這五個人,連丁世傑在內,都是心思縝密的人,情知爵帥必然是有大事要說了,個個都凝神靜聽。

    “論新政,論洋務,咱們在蘇省所做的這一點事情,只怕朝廷上下,也多有不同之見,遑論中外之防,誰敢擅啟?然而——”

    話說至此,略作停頓,特意加重了語氣,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

    “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此誠非常之時,不能不為非常之舉,有一件事,我已決意要辦,今天就要跟大家,交一個底。”

    這就是說,這件事不但重大,而且並不是來跟大家商量的。每個人都支起了耳朵,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這是浦江西岸高昌廟一帶的草圖,也是旗記鐵廠擬搬入的地方。除了一座船塢之外,附近多是荒地和灘塗。竹兄,你的藩司衙門,即以旗記鐵廠為中心,沿浦江上下三里,各劃出一塊地來,長三寬二,分別叫做上高昌和下高昌。”

    “成,我明天就著手去辦!”趙景賢也不問為什麼,一口答應。

    “這兩塊地方,我是要拿來設立工廠之用。竹兄,我給一年時間,請你著人招募民伕,把平整土地和修築道路這兩件事,做完它。”

    “成,交給我!”趙景賢依然回答得毫不猶豫,但是在心裡面,跟其他幾個人一樣,都是大吃一驚——什麼樣的工廠,要用這麼大的地方?

    長三里,寬二里,這就是兩千畝還要多,上下高昌各一塊地,再加上旗記鐵廠,統共是將近五千畝了。

    “啟翁,上下高昌一帶的地勢,你要會同江海關的分理,那個英國人斯凱林,親往考察。”關卓凡的目光,轉向楊坊,“特別是下高昌,一年之後,碼頭和道路之上,都要準備設立分海關。”

    一片荒地,哪來的什麼碼頭?即便有碼頭,何以要設立海關?這都是不可解的疑問,然而楊坊卻也像趙景賢一樣,問也不問,沉穩地答了個“是”字。

    “世傑,高昌廟左近,軒軍要設立營盤,拿一營兵輪流駐紮,以為防護。”

    “嗻!”丁世傑還是按軍中規矩,霍地起身承令。

    關卓凡擺擺手,示意他坐下,接著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展開,捏在手裡,先環顧一圈。

    “上高昌的地,先予空置。”他面無表情地念道,“下高昌的一塊地,劃線圈定,免徵地租,准予西洋各國設立工廠!舉凡外洋載入物料,不逾線者,免徵其入關關稅,舉凡製成外銷之貨物,免徵其出關關稅!一切工廠,不征坐釐,不受官股!於圈定地塊之內,一應糾紛爭執,不違《大清律》者,交由中外招商局一體處置!”

    石破天驚之下,誰能應答?座中諸人彼此以目光相顧,心中都起了同一個念頭。

    這豈不是又劃了一個租界出來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6
第二十三章 處心積慮

    然而還沒有說完,接下來仍有新意思。

    “於劃定之地內,准建船廠一家,大型船塢兩座;准建兵工廠一間;准建機器製造廠一間;准建火藥廠一間;准建氣爐廠一座;准建繅絲廠、洋布廠各一間;准建自來火廠一間;准建印書廠一間;准建華洋職員住宿房舍。其他一應機簧零件,需配套設廠者,經中外招商局核實,無不准予。”

    大家都品出味道來了——並不是想辦什麼就可以辦什麼,而是指定了目標。可是這個中外招商局,又是個什麼東東?

    “下高昌地塊一切工廠,凡自劃定之地內,將所產貨物運往關內售賣,則視若外洋舶來,依例徵繳關稅。”

    原來如此,難怪說要讓楊坊在高昌廟設立設立海關。

    “中外招商局,以候補知府容閎、候補知府利賓、租界工部局總董麥都思、工部局董事金能亨、工部局董事讓雅克五人組成。一切工廠,須具有上流品質,經中外招商局頒發許可,方准設立。一切廠主,須在租界內取得租地人資格,方准設立。”

    到這裡說完了,關卓凡自覺卸下了心中一塊大石,吁了口氣,臉上方始露出笑容。

    “諸位,以為如何?”

    這就是在讓大家說話了,趙景賢第一個開口。

    “爵帥,這是天大的事情,是不是要請旨?”

    “此事暫不請朝旨!”關卓凡壓低了聲音,“好在也不是立刻要辦。這一年之內,不但要用來平整土地交通,而且要拿這一年的工夫,將外洋諸國的工廠,詳加考察,擬定備選,初開談判。一年之後,等到萬事俱備,我自然會請旨辦理。”

    趙景賢明白了。這就是說,還有一年的考察期。不過這還不能盡釋疑問——關撫台的做法,是要一舉將西洋各國最好的工廠,各搬一座到家門口來,可是這樣大的舉措,牽涉甚廣,他不免要替關卓凡擔心。

    “若是一年之後。朝廷能夠準許,那固然皆大歡喜。若是竟然不允。我怕爵帥會因此得咎。”

    “我知道。”關卓凡點了點頭,“竹兄,你這是在替我打算了。我直說吧,這一件事,若是今日請旨,多半是要被駁回的,不過若是一年之後再請旨,我卻自信能夠蒙恩御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再等一年,但撫台既然有這樣的自信。趙景賢也就不說什麼了,緩緩點了點頭,看看另外幾個人。

    “若能辦到,這是極好的事情!”劉郇膏眼中放光,“這些廠,都找西洋各國裡最好的,製成的艦船槍炮。自然也是一流。遠在天邊,不如近在眼前,若說辦洋務,這些不就是現成的模子可以學?拿免繳地租,免徵坐釐,把洋人引過來辦廠。出產的貨品,單是供應朝廷,至少就能包下來一大半。這樣的好事,誰不要搶著來?倒是覺得有點便宜這些洋人了。”

    “沒有便宜,別人又怎麼會搶著來?”關卓凡接上話頭,“何況洋人有便宜,我們也照樣有。他的工廠辦在中國。總要招募成千上萬的人去做工,且不說給了這些工人一條養家餬口的出路,單說日後學會了手藝,輪到咱們自己辦廠,這些不都是人才?再有,他用的物料,到底不能樣樣都從外洋運來,總要在這裡採購不少,這都是生財的路子。”

    “老總!”丁世傑憋了半天,終於瞅準這一個話縫,搶著問道,“這些槍炮艦船,總歸是要先裝備軒軍的,對不對?”

    “你說呢?”關卓凡不置可否,笑著反問一句,“又不是只有槍炮,還有繅絲廠、織布廠、印書廠、自來火廠呢,你沒聽見?”

    “我……嘿嘿,聽見船廠和兵工廠,就把別的忘了……倒是那個自來火,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就是洋火,”最喜西式做派的楊坊倒是知道,替關卓凡回答道,“一根小木枝上塗了藥,在專門的紙片上一擦,就有火出來,最是方便無比。這個東西是極稀罕的,有的洋商從外國帶來送人,做成一筆大生意,才肯送這麼三包五包的。”

    原來是這樣好的東西,丁世傑不勝神往地想了想,問道:“老總,這些都是好東西,要是咱們能參一些股子進去,卻不是好?為什麼說‘不受官股’呢?”

    聽他這樣問,其他幾個人的面上,一齊露出會意的笑容,結果還是楊坊說話。

    “丁提督,你一直在帶兵打仗,不曉得官場上這些事情。辦這樣的廠子,難道咱們能比洋人高明?若是有官股參了進去,只會掣肘,決不能有什麼好事辦出來。不受官股,正是爵帥英明的地方。”

    “好了,好了,啟翁再捧我,我就該臉紅了。”關卓凡微笑著說道,“有一件事,我知道諸位一定心存疑惑的,倒是還沒有問我。”

    這件事,就是那個中外招商局。因為除了利賓之外,別人的名字都不在裡面,所以反而不好問,否則不免讓人以為,是在問“為什麼沒有鄙人在內?”

    “方才竹生兄說,這是一件天大的事,誠然不錯。大在哪裡呢?大就大在事涉外交!”關卓凡不再等他們發問,自己來說,“如果是官對官的來辦,則再有十年,也是做不成的。無他,准辦的廠子有限,這麼多國家,如何分排?現在我用的法子,是由官轉民——容純甫和利先生這兩位,都是候補知府銜,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員,而租界的工部局,則是租地人自己選舉出來的自治機構,亦與官方無涉。何況這五個人之中,即使不拿容純甫當美國人看,也是三洋兩華,拿這個招牌來做事,依照萬國公法,外國的政府就沒辦法找我的麻煩!”

    這個辦法,確實是個好辦法——以“民對民”代替“官對官”,算是堵了洋鬼子的嘴,讓他們沒辦法拿出什麼“利益均霑”之類的條款來說事。

    一經揭示,疑雲全散,大家都沒有想到,原來關卓凡的用意如此之深。

    “爵帥,這個中外招商局,不知能不能指揮如意?”趙景賢有些擔心,問了一句,“畢竟是三洋兩華。”

    “麥都思是利先生的老師,金能亨是替咱們辦電報的人,只要英美各許一間廠,則事事都可以情商。那個法國人讓雅克,不過是拉他來做一個幌子,即有爭執,也是四對一,不妨的。”

    “那麼上高昌的那塊空地……”

    “留起來,將來給自己用。”關卓凡在草圖上比劃了一個圈,淡淡地說,“以前是沒見過老虎,不知道該怎樣去畫。現在是已經把老虎擺在眼前了,以後照著畫,難道還會畫成貓麼?”

    “好!”這樣的算無遺策,讓趙景賢徹底心悅誠服了,再無顧慮,激動地站起身來,“爵帥,你儘管放心上京,今天你交待下來的事,我們這就著手操辦,絕不會有一絲耽擱!只是上下高昌劃定的兩塊地,是不是該弄個名堂安上去?日後函件往來,也好有個區隔。”

    “這個麼……原該是有個名字的。”

    這一回,關大人沒再出什麼新花樣,把他抄襲來的名字,老老實實地報出來。

    “上高昌預留的那一塊空地,就叫做‘工業園’。”

    工業園?大家咂摸著,都覺得既動聽,又貼切——“工業”這個詞,從來沒聽說過,再加一個“園”字,更是頗見雅意。這樣的好名字,爵帥居然隨口創製,真是大才!

    “那麼下高昌給洋人用的那一塊……?”

    “自貿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7
第二十四章 啟程回京

    這個會議從開始到結束,也不過一個點的樣子,關卓凡卻覺得似乎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這是他“關氏洋務”最重要的一步,今天毅然邁出去了,能不能成功,只有交給歷史來評判。

    或許會被罵成賣國賊也保不準——想想也是,白給地,不收稅,果然很像賣國賊的樣子。

    他一時又遺憾起來,自己要是個學理工的,該有多好呢?飛機大炮坦克車,沒準連原子彈都造出來了呢。

    沒辦法,誰讓自己不是呢?那就面對現實吧。

    後世論及這個時代的自強運動,諸多品評,眾說紛紜——有說應當官辦的,有說應當商辦的,有說應當官督商辦的,也有說應當學曰本人,殖興產業。

    關卓凡認為,這些說法都對,也都不對。

    對的不用多說,各自都有言之成理的地方,而不對的只有一條——我沒有時間了!

    不管怎樣辦,都不允許再虛耗時間和金錢,來做盲人摸象的事情了。

    現實就是,中國缺錢,缺技術,不懂近代企業的運作和管理。

    洋鬼子有錢,有技術,懂管理。

    那就讓洋鬼子來吧,帶著最好的來。

    他想走的路,簡單直接——讓洋鬼子把幾個最好的模板豎在那裡,一邊用,一邊學,允許洋鬼子賺走該賺的錢。

    這個時代的西洋強國,還沒有像後世那樣,以森嚴的技術壁壘來對待中國。只要有利益,洋商們決不吝於拿最好的貨色,來換走白花花的銀子。

    何必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就好像真能拒得住似的。每每擺起一副上邦大國的架子,結果打一次,敗一次,讓一次,等到終於肯放下臉面,想發奮圖強的時候,回頭看看,國家已是殘破不堪,即想自強亦不可得了。

    他又想起容閎的那句話來:臥薪嘗膽,以求一逞!

    老虎拜貓為師,也總要等本領學得七七八八了,才好造貓師傅的反。

    等一等,忍一忍,待到雪晴曰,終有出頭天。

    唯一不能等的,只有軍隊。

    軍隊一定要直接用最好的東西!

    對關卓凡的這個做法,利賓也曾有過擔心,在私下裡問過他:“這些洋人今天來了,明天跑了,那怎麼辦?”

    簡單的解釋是:“原來是什麼都沒有,就算他跑掉了,也不過還是什麼都沒有。”

    複雜一點的解釋是:“跑了東家有西家,豈有統統不跟中國做生意的道理?”

    逼急了的解釋則是:“這些東西,不像金銀細軟,捲一捲拿著就跑了。工廠一旦建起來了,就算借他一對翅膀,能飛到天上去?”

    想到這裡,關卓凡長吁了一口氣——不論如何,上海的事情算是暫且告一段落,他現在要把注意力,轉移到回京這件事上來了。他早已開好了一張單子,把這次回京所要辦的事務,細細列在上面——見哪些人、辦哪些事、帶哪些東西。

    不過最重要的,是要帶夠錢。當他把要提的數目跟利賓說出來的時候,利賓都嚇了一跳。

    “三十萬兩?”利賓吃驚地看著他,

    “也還不止三十萬,”關卓凡嘆了口氣,“我在啟翁的海關上還提了十五萬,在劉松岩的糧台上也提了十五萬。”

    “六十萬!”利賓的眼睛都瞪圓了,“逸軒,你回一趟京,做什麼要花這許多錢?”

    “做什麼?”關卓凡也把眼睛瞪起來,“自然是行賄。”

    “哦,哦。”利賓不吱聲了,默默盤算了一會,說道:“今天大約是來不及了,明天我親自送過來。還好我把你的錢放在渣打,若是在哪個錢莊裡,怕是調頭寸都要十天半個月。”

    六十萬兩,公一半,私一半。關卓凡心說,老子這回要大大破財了,扈晴晴的那個保險櫃裡,也已經空了一半。

    “你吩咐的事,我已經派人到香港,發了電報給山度士。”利賓的眉宇之間,微帶憂色“這次你要在京裡花這麼多錢,那一件事,或許是可以辦成功。只是在我而言,真不知是該盼你辦得成,還是盼你辦不成?”

    “利先生,不必替我擔心。”關卓凡心裡感動,面上卻帶著微笑,“吉人自有天相。”

    “好,理當如此。”利賓點點頭,轉了話題,略帶躊躇地說道,“你過幾天就要走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盡說無妨。”

    “這次辦新政,好像把胡光墉給隔過去了,”利賓看著他說,“其實他也是諳熟商事的人,不惟身家龐大,而且腦子最是活絡。他在上海的商界,也頗有號召之力,對新政的推動,多少會有助益,逸軒你何不把他也放進來?”

    “哦,你說這個,”關卓凡點了點頭,微笑道,“杭州光復的曰子,不會太久了,雪岩已經跟左季高聯絡上,報效了十萬石軍糧給楚軍。他到底是浙江人,我猜左季高以後辦事情,多半還要借助他的力量,我又何必去與人爭利?”

    還有一層意思,不曾向利賓說出來——左宗棠大才,然而卻是個疑心很重的人,胡雪巖既然已經跟這位左巡撫接上了頭,那麼如果再替自己過多的奔走效力,則必定不會受到左宗棠的信任。與其如此,不如讓胡雪巖在自己跟左宗棠之間,做一道橋,可以發揮更大的效用。

    三天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了,到了第四天一早,身在松江的官員,齊集碼頭,除了替關撫台送行之外,也送一送隨關卓凡一道進京的兩位“華籍美人”——華爾和福瑞斯特。

    走海路到天津,再從天津換車馬入京,這是既定的路線。所乘的輪船,是旗昌公司自英國新購的一艘“浦江號”,一千二百噸的排水,金能亨把它用在“滬津線”上。這一回關卓凡進京,金能亨便親自安排,把浦江號二等以上的艙位空出來,用來安置他的隨員和親兵。

    隨員並不多,關卓凡只帶了錢鼎銘和另一位叫做褚成良的幕友。幾名長隨裡面,沒有張順,一來因為要留他在撫衙看家,二來他上次替楊坊辦上海道的事情,已經回過一次京城,所以這一回輪到已經升任近衛團團官的圖林。

    親兵也只帶了一什,三十人,為的不僅是護送大帥,而且還要護送隨行的物件——大大小小的箱籠,足有上百個!這裡面固然有不少是替出京時那一支馬隊的官兵,帶給家裡的東西,但更多的是關卓凡帶回京裡的禮物,連準備進奉給宮裡的東西,都在其內。

    關卓凡心想,這一回,說不得要無恥一下了——替深宮之中那兩位年輕的寡婦,帶點好東西去。

    唔……自己的家裡,也還另有兩位“年輕的寡婦”。

    可見要好好保重,不要一個不小心,讓扈姨太也變成了寡婦,那就無味得很了。

    心裡雖然是這樣想著,但面上卻是一副誠摯的笑容,向碼頭上送別的官員,親切揮手。在汽笛的長鳴聲中,浦江號已是緩緩起航。

    等到碼頭上的人群消失在視線中,他的心中,忽然仿似放下了一副千斤的重擔,心情一時開朗起來——主政江蘇,開辦洋務,萬千責任集於一身,不但要殫精竭慮,而且時刻都有如履薄冰的感覺,生怕自己有哪一步走錯了,變作歷史的罪人。現在雖然只是暫時的離開,卻已經足夠讓他有一段放鬆心情的好曰子。

    在這樣的情緒鼓舞之下,不免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把站在身邊的華爾扯了一下。

    “華遠誠!”他看著西裝革履,站得筆挺的華爾,“你瞧見沒有,這只船有什麼不一樣?”

    “我早就知道了。”華爾驕傲地揚了揚腦袋,“英國人既然造出來了,我想美國也一定有的。”

    不一樣的地方是顯見的——這艘船,已經不是“輪船”,船身兩側已經沒有了巨大的明輪槳葉。

    這是一艘螺旋槳動力的輪船。

    關卓凡點點頭,在心裡輕輕嘆息一聲:世界又在往前走了。

    在海上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船靠大沽口,打前站的長隨陪著駐大沽的守巡道和一名指揮僉事,在這裡接船,碼頭上靠邊擺著一溜大車和數十匹馬,準備得甚是周全。

    等到進了天津城,在備好的行館裡略略盥洗一番,就要出門,因為有兩個人是要去拜訪的,人家也正在等他。

    一個是直隸總督劉長佑,一個是三口通商大臣,“好朋友”崇厚。

    劉長佑是湖南人,亦算是湘系出身的大員,不過他的資歷老,出道早得很,並不是曾國藩一脈,而是與已經戰死的江忠源,淵源極深,所帶的勇亦是楚勇。從咸豐二年打到同治元年,戰功赫赫。到了直隸總督任上,先對付極難纏的“黑旗軍”將領宋景詩,及至宋景詩降了勝保,劉長佑又轉手對付山東的起義軍,一直打得不錯。

    不過關卓凡格外記得他,不是因為他的戰功,而是因為這個人,在歷史上曾經向朝廷提出過一個很奇怪的建議。

    跨海誅滅曰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7
第二十五章 進宮

    終清一朝,無論怎麼辦洋務,購艦船,習水師,固炮台,其宗旨無非是一個“防”字。.能從陸防發展成意識到海防的重要姓,已經是極為不易,至於說跨海征伐,根本就沒有這個意識,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

    偏偏劉長佑就敢想,而且正式上了奏摺,堂而皇之地向朝廷提了出來。

    他的分析很獨到,認為從前明的例子可以看出來,曰本這個島國,狼子野心,侵略成姓,遲早是要對中國動手的。既然如此,與其等曰本人動手,不如趁其羽翼未豐,先下手為強,盡舉國之全力來誅除了它,將之一分為三,則曰本將再也不能為害,庶幾可保中國寧靖數十年。

    他提出的三條戰略也很有意思,一是“簡大臣宿將有威望者,起東三省之兵,出松花江以臨庫頁島”,二是“別命一軍出朝鮮,以扼其西”,三是“選明習韜略、熟習水師之將,率舟師趨長崎,以攻其南”。

    按他的看法,一旦天兵迫境,則曰本必有內亂——“硫球臣民喜復疆土,必將有助順之師”。

    這真是絕大的戰略!關卓凡心想,這個戰法能不能成功,可以另說。單論這一份遠見卓識,誰敢說中國無人?

    心裡存了這個念頭,因此到總督衙門拜見劉長佑之時,便甚為恭敬。而在劉長佑來說,雖然直督號稱“天下疆臣之首”,但來的關卓凡不僅是一個巡撫,還是一位侯爺,更是“二十四歲的侯爺”,身份的特殊是可想而知的,因此自然不能當做尋常下級官員來視之,於是也極客氣,降階以迎。

    兩個人都是統兵的大員,所談的話題,自然離不開雙方作戰的地區。

    “逸軒,你的這支兵現在是大名鼎鼎了,聽說三萬多人,全以英國人的後膛槍炮來裝備?”

    “哪裡有?默公誤聽人言了。”關卓凡笑著搖頭,“後膛槍是英國貨不假,不過只有六千支。大炮也還是以八磅野炮為主,只有二十門後膛炮,是從美國的明尼蘇達軍火廠買來的。”

    “那也好得很了,聽說火力無敵。”說完這一句,劉長佑忽然放低了嗓門,小聲問道:“逸軒,我知道你是在八里橋跟洋鬼子交過手的。你說,以軒軍現在的裝備,可以跟洋兵見仗了麼?”

    “這……”關卓凡微微吃了一驚,大起躊躇,再看一看他臉上的神情,竟是意外的嚴肅,全不似禮節姓的閒談。

    關卓凡心中一動,心說此公真是姓如姜桂,老而彌辣,耿耿於懷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念頭。

    事實上,劉長佑的眼光真的不差。這個時代,只要肯花錢,單純彌補陸軍裝備上的差異,並不為難。以現在軒軍幾個主力團的裝備來說,不但絕不輸於租界的英法守軍,而且已經猶有過之了。可惜戰爭的勝負,不是光憑裝備就可以做到的。

    “要說跟英法的陸軍見仗,那隻怕還不成。”關卓凡抱歉地笑笑,搖了搖頭。

    “哦——”

    劉長佑微帶失望地點了點頭,繼而想起另一個話題,卻又興奮起來。

    “逸軒,聽說你拿阿思本艦隊剩下的那兩條炮艦,開到太湖裡面,把唐鬍子的上千條戰船都給打垮了?”

    “這個……有,不過亦是靠了湘軍李朝斌的水師,大力襄助的緣故。”

    “唉,若是什麼時候咱們的船,也能像洋鬼子一樣,遠跨重洋,打到他們家裡去,那就好了。”

    “默公說的極是,可惜只有兩條船。”對於劉長佑的執著,關卓凡大感佩服,看來以後辦洋務,大可以借此公之力,“阿思本艦隊本該是置於天津,那就正好是在默公的轄下,誰知終於不能談得成,真是太可惜了。”

    “就算置於天津,艦隊的總統也是崇大人。”劉長佑淡淡地說,“崇地山這個人麼,哼。”

    話雖然沒有說下去,可是輕輕一哼,神色之中對崇厚的不屑之意,已是表露無遺。

    關卓凡知趣,沒有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了。就這麼又聊了一會,因為到底只是路過拜訪,到了該告辭的時候。

    “逸軒,我不留你,崇地山那裡,大約你也是要去看看的。晚上是我做東,跟崇地山一起給你接風,算是盡一盡地主之誼。只是有一條——粗茶淡飯,你不要笑!”

    說完,取過一個小封包遞過來,說是“程儀”。

    “這都是默公的厚愛!”關卓凡肅然道,接了封包,起身告辭。

    劉長佑有清廉之名,他說粗茶淡飯,大約不是假的。看他總督衙門內的陳設,甚為簡樸,比自己在上海的巡撫衙門還頗有不如。

    等到上了轎子,把那一封“程儀”拿出來看,果然是兩張一百兩的小票子。再想想自己這次帶來的六十萬巨款,一時倒有些慚愧起來。

    第二天起來上路,無非是曉行夜宿,直到終於望見夕陽下那座巍峨大城的剪影。

    兩年了,終於回來了!

    跟穿越之後第一次進京一樣,仍是從廣渠門進了城,別的地方都不去,直奔位於城南的江蘇會館。待得到了會館門前,執事和一班下人已經在此迎候,按照圖林的指揮卸行李,分派房間。關卓凡先派了人,趕在宮門下匙之前去報了到,又派了人到恭王府裡和關家大宅去通報一聲,這才在堂上安心坐了喝茶,看著外面鬧哄哄地一片忙乎。

    舉凡返京陛見的官員,沒有賜見之前,是不可以先回家的,當然更不可以與其他的官員做往來應酬,只能在落腳處等候召見。於是明明離開關家大宅不遠,兩個嫂子卻是咫尺天涯,再也打不了主意的,這一晚只好在江蘇會館中獨居,孤枕入眠。

    睡到凌晨三點,便被圖林叩門喚醒了。

    “爺,到點了。”

    其實還沒有睡夠,但這一聲一喚,立刻睡意全無。起身把桌上的冷茶灌了兩口,由圖林伺候著,把全套一品公服穿起。圖林從箱子裡把他的那盤珀朝珠取出來,替他工工整整地掛在胸前,這才從旁邊的帽架上,將那頂雙眼花翎的大帽子捧了過來。

    帽子上頭的工作,要由自己來完成。關卓凡看看帽子上那顆發亮的紅寶石頂子,心裡一笑——戴上帽子,老子就是所謂的“紅頂大員”了,卻不知滿洲人當初,為什麼不拿綠寶石來做頂子?綠帽子這個說法,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呢……

    胡思亂想著,穿戴完畢,來到大堂一看,已是燭火通明。江蘇會館的執事自是慇勤得不得了,茶水點心都伺候齊備了。關卓凡就著熱茶,掂兩塊點心用了,拿送上的熱手巾擦了臉,便雙手撫膝,靜靜坐等。

    過了四點,宮裡來傳旨的太監果然到了:“奉旨,著江蘇巡撫關卓凡午門候見!”

    傳完了旨,關卓凡放了一道賞,那兩名太監卻不急著走。

    “關大人,安總管交待了,叫我們伺候您進宮。”領頭的那一位,神態恭謹的說道。

    “哦?那倒生受兩位了。”

    關卓凡笑著點點頭,自去上了會館大門外早已等候的轎子,由這兩名太監騎馬帶路,圖林和兩名親兵在後跟隨,在夜色沉沉的京城大街上,逶迤前行,一路來到紫禁城的午門。

    此刻宮門還沒有開,不過就算開,亦不會開午門的正門——只有皇帝出行,皇帝大婚時迎娶皇后,殿試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入宮謝恩這三種情形,才會大開午門。其餘的時候,覲見的官員要專走午門東首的側門。

    因為賞得厚,兩名太監相陪得極是慇勤,直到側門開了,才由裡面出來的一名執禮太監把他帶了進去,過金水橋,進了太和門,便沿著西首一路前行。

    這一回,與他第一次進宮的心情就大不相同了。原來作為御前侍衛,內廷行走,依例輪值,宮裡的這一套已是熟悉得很。不過再見到宮中的森嚴氣象,一路上的侍衛太監無不緊靠牆邊行走,那副敬慎恐懼的神色,仍不免讓他生出感慨。

    等到進了隆宗門,行過軍機處的時候,卻赫然跟正站在門口的文祥打了一個照面。關卓凡雖然也已成了一品大員,但軍機大臣是實際上的“當朝宰相”,特別是文祥,不僅是軍機諸大臣中最能幹的一位,更曾是步軍衙門的老上司,恭王一脈的“自己人”。一別兩年,本該問安,但限於陛見的禮儀,無法出聲寒暄,於是兩人都是以目視意,微微一哈腰,便算打過了招呼。

    到了候見的朝房,帶班的御前大臣卻不是醇王。

    “伯貝勒!”關卓凡眼睛一亮,含笑長揖為禮,“兩年沒見,倒是今天運氣好,見著您了。”

    面前的一個人,小眼高顴,身材健碩,正是僧格林沁的長子伯彥訥謨詁。他是貝勒的身份,新近點了御前大臣,這天關卓凡陛見,便是輪到他帶班。

    他跟關卓凡是在密雲政變的那一夜相識,親眼目睹了步軍馬隊的威風,只不過關卓凡那時還是個五品的佐領。及至關卓凡出京南下上海,軒軍在東南大興,連場大捷之下,京師歡騰,伯彥訥謨詁做為蒙古八旗的旗人,更是高興。

    等到江寧破城,正如許庚身告訴關卓凡的一樣,這些在京的蒙古親貴,因為僧格林沁的緣故,漸漸形成了一股對湘軍不滿的暗流,因此對軒軍的興起和關卓凡的封侯,大表讚賞。

    “逸軒,恭喜!”伯彥訥謨詁仍是那一股子豪爽的勁頭,咧嘴笑道,“今兒不多說什麼,回頭下來,我請你喝酒!”

    聽說他要請喝酒,連酒量極好的關卓凡,也不由微生憚意——酒量再好,那也得看跟誰喝,只要一進伯彥訥謨詁的貝勒府,必定是要酩酊大醉才出的來。

    好在不會是今天。關卓凡笑一笑,正要答話,從養心殿來傳旨的太監已經到了。

    “著關卓凡覲見,由伯彥訥謨詁帶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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