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3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8
第二十六章 御座上的女人

    伯彥訥謨詁抓起桌上的大帽子往腦袋上一扣,也不說話,向關卓凡點了點頭,便當先走了出去。關卓凡跟著他的腳步,出了朝房,來到養心殿的門口。

    “江蘇巡撫關卓凡候見。”伯彥訥謨詁在門外躬身報名。

    “進來吧。”還是那個乾淨好聽的聲音答了話。

    這一回,關卓凡與兩年前的那一次來,大不相同了。

    上一次來,還是剛剛升任步軍衙門的左翼總兵,覲見謝恩。一進九重,仿若夢遊,到了養心殿門口,聽到這一聲“進來吧”,更是緊張到汗濕重衫。今天再來,已經變得很從容,邁步進殿,按照禮儀疾趨幾步,看到了前面擺著的一個墊子。

    這個墊子,卻是安德海替他安排的,特意往前擺了擺。

    這是太監們慣用的小花巧——凡是人緣好、打賞厚的官兒,就替他往前擺一點,這樣跟太后回話,無須大聲,就可以讓太后聽得很清楚,同時太后說的話,自己也能一下子就可以聽得明白。

    反過來,則恨不能把墊子給他擺到門口去,那麼覲見的人,每每就會有麻煩——聲音不夠洪亮,讓太后聽不真切,也還罷了,畢竟太后還可以讓御前大臣過來問個明白,再去回話。可是太后所說的話,若是聽不真切,那就麻煩了,未必還能說一句:“太后,請您大聲一點”?

    今天是關卓凡覲見,自然格外不同。安德海特意交待,要把墊子擺在“最最近”的地方兒。

    這些關節。關卓凡不知道,也沒有去想,到了墊子上,先將大帽子摘了擺在一旁,雙眼花翎的翎尾朝向太后,以示敬意。

    “臣關卓凡恭請聖安!”

    “抬頭說話吧。”這一句,仍是由慈禧來說。

    “謝太后。”關卓凡把帽子戴起來,至此才可以抬頭一望。

    果然是“最最近”的地方。兩張淡黃色的紗幔背後,麗人的丰姿,隱約可見。關卓凡心裡琢磨著,是不是該補上一句“裙下之臣關卓凡,恭請太后懿安”?

    照例,臣下陛見的時候,都是由慈安太后先問。這回也不例外。一般來說,她開頭說的幾句,無非是這兩年你辛苦了,路上走了幾天,可看見了什麼沒有之類的話,關卓凡早已做了準備。然而今天慈安太后的一句話問出來。立時便弄得不像奏對的格局了。

    “關侯爺,恭喜你啊。”

    話是好話,卻讓關卓凡有一點失措——準備好的答案沒用上,只得俯了俯身子,答道:“這都是皇上和兩位太后的恩典。”

    “嗯。”慈安喜滋滋地說。她心裡一直覺得對關卓凡有所虧欠,這一回替他封了侯。算是補上了。“你是哪一天到京的?”

    自然是昨天,何須再問?關卓凡心想,這位太后,有時候真是懵懂得有趣。

    “臣是乘坐海輪,七月初三到的天津,初七到的京城。”

    “路上可還太平?”

    太平不太平,當然問的不是海路。陸路的話,雖然沒有遇到盜匪,但一路行來,民不聊生的情形,倒是見得不少,無論如何也說不上“太平”二字。

    “回太后的話,都是太平的。”

    “你這兩年在江蘇打了好些大勝仗,辛苦了。”

    關卓凡心中暗笑:原來還是這個套路,只是順序有點不同。

    “臣蒙皇上和太后特達之恩,理當竭力盡忠。”

    “你這次來,帶了入籍的那兩個洋人,”這是慈安最感興味的事,“一個叫做華爾,一個叫做福……福……”

    “啟稟太后,是福瑞斯特。”

    “對了,福瑞斯特,福瑞斯特,”慈安重複了兩遍,牢牢記住了,“這兩個人,怎麼樣啊?”

    “這兩個都是忠勇成性的人,以為能夠入籍中國,乃是莫大的榮耀,因此對太后和皇上的恩典感激涕零。”關卓凡多少要說一點大話了,“有了這樣的激勵,打起仗來,格外奮勇。華爾在戰場上曾經三次負傷,福瑞斯特被俘,遭長毛嚴刑拷打,堅貞不屈,絲毫不曾墮了朝廷的威風。”

    這一番話,給兩位太后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覺得“洋鬼子”能做到這個份上,殊為難得。

    “恭親王是要接見他們的,”慈安太后動容道,“另外,你跟他們倆說,只要誠心報效,朝廷自然不會虧待了他們。”

    “是。”

    慈安沒有話了,轉頭輕聲說道:“妹妹。”

    *

    慈安太后問話的時候,慈禧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關卓凡身上。

    她的心情,與慈安不同。慈安是高興,她除了高興之外,還混雜了一絲自豪和驕傲。

    慈禧的性子,有一份敏感和虛榮在裡面——當初在如意洲**給關卓凡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五品的佐領,芝麻綠豆大的官。這一次再見到他,卻已經是一位侯爵,頭品頂戴的紅頂子大員了。而這個比她小三歲的男人,現在正替她兒子的江山在打拚。

    這個事實,讓她的內心深處,洋溢著一種奇異的安慰和滿足。

    不過雖然是心潮起伏,說起話來,卻如往常一樣的平靜。

    “關卓凡,你這次回京,要辦報銷?”

    “是。”

    “軒軍不打算再打仗了麼?”

    這句話問得極是銳利,彷彿一下子便將關卓凡的用心看穿了——按照當時的慣例,如果接下來仍舊要繼續打,又何必急於奏銷兵費?

    “回太后的話,軒軍是國家財政一力養起,臣以為軍費報辦,當以明快為佳。遷延俞久,俞是繁難。”這是準備好的回答。並不為難,“按臣的一點想頭,軒軍日後的兵費,要每年報辦。”

    這個說法,巧妙地迴避了軒軍是不是打算繼續打仗的問題,但卻很動聽。其時的各支軍隊打仗,永遠是在要餉,往往打了七八年下來。到了告一段落的時候,才開始辦理報銷。而這個時候,歷年往來的賬目,自然早就成了一筆糊塗賬,朝廷也只能糊裡糊塗地准予過關,於是統兵的大員和各個將領都可以放心中飽,同時也白白便宜了戶部的一班蠢吏。

    慈禧太后是當家的人。不過這個家,當得很為難,不僅沒有錢,而且連底下的錢是怎麼花的,都不能弄得清楚。她覺得關卓凡說得很好,若是各支軍隊都能像軒軍這樣。每年一回,把賬目交待得明明白白,那該有多好呢?

    雖然眼下還不能這麼做,不過她的聲音裡,已經帶出了讚許的意思。

    “這還真是個好法子。算是替國家在著想了。”

    從這裡開始,結合著從去年到現在的幾個摺子。把到上海以來的幾場戰役,都細細地問了一遍。臨到末了,又問到洋人的事情上來了。

    “軒軍裡面,一共用了多少個洋人啊?”

    “自白齊文以下,洋教官、洋軍官還有洋兵,一共是一千三百四十六個。”

    “我聽說軒軍能打,跟有這些洋人的關係甚大,”慈禧忽然有所感慨,“不知道什麼時候,不靠著這些洋人,還是能一樣的能打,那就好了。”

    “是,太后聖明!”關卓凡趕緊接上一句,“所以光打敗了長毛還不夠,非得把兵再好好練一練不可。”

    “嗯,”薄紗之後的慈禧,深以為然,點著頭說道,“有這一支兵在江蘇,我們也都放心的很,不過現在捻子鬧得挺厲害,也不知道靠豫皖數省的兵力,夠不夠。”

    當然是夠的,若說不夠,豈不是軒軍又要頂上去?而且剿捻的主帥是僧格林沁,他兒子伯彥訥謨詁此刻就垂手立在一旁,這是一句話都不能答錯的。

    “夠是一定夠的,”這一句是總綱,非先說清楚了不可,然後才能再往下一層層地鋪陳,“捻匪大致是在安徽、河南、山東數省之間奔突,現在剿捻的軍隊,旗將裡面,有僧王的一萬多蒙古馬隊和七萬綠營,勝保的一萬多人,德勝阿的八千人。漢員裡面,有李鶴年的豫軍一萬多人,李鴻章的淮軍近四萬人,譚廷襄的魯軍兩萬人。湘軍的鮑超、張運蘭,在河南有三萬人,劉長佑的部將張良佐和涂仁山,在山東跟河南交界處有一萬五千人。另外還有吉林和黑龍江下來的馬隊,也有將近萬數,這還沒有算各地的鄉勇團勇。”

    這樣算下來,單是正規的軍隊,就有二十四萬,人數確實是夠的,何況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說。

    “僧王威名素著,有他統籌全局,幾萬捻匪無非是在苟延殘喘,拖日子而已。另有一樁事,要請兩位太后明鑑,戰陣上的情形,倒也未見得是兵越多越好,因為後勤糧秣、槍彈火藥這些東西,都需要供應運輸,部隊的指揮調派,也要靈便才好,若是人多得過了頭,就變成了臃腫,反為不美。

    深宮之中的太后,於軍旅上的事情本來就不能瞭如指掌,唯一最接近陣仗的一次,便是關卓凡在御駕之前,誅殺劫駕的勒保。而現在他雖然還年輕,但赫赫戰功擺在那裡,他既然這樣說,不信他又信誰?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卻再也想不到他這一堆話,為的還是將軒軍從戰場上摘出來。

    “那就好。”自古為人主者,總是喜歡聽好消息的,慈禧亦不能例外,聽了關卓凡的話,心中喜慰,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問下一件事。

    “從江寧回來的人,只有你。”她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現在洪福瑱和李秀成已經殺了頭,不知道當初江寧城裡,究竟是個什麼情形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8
第二十七章 秦檜也有仨朋友

    本來按照朝廷的意思,偽幼主和忠酋,是要送到京城,獻俘闕下的,然而不等朝命到達,兩個人便被殺在了吉字大營之外的法場上。而李秀成的供詞,也被大涂大抹了一番之後,才呈送朝廷——曾國藩用的理由是,供詞之中,“多有大不敬語”,不得不劃了去。

    這個理由很堂皇,沒辦法指責他什麼,但京中大老,多有疑問,認為這是曾國藩在替他那個九弟,遮掩洗劫江寧的真相。

    現在慈禧太后這一句話問出來,仿若無心,關卓凡卻知道,內中有很深的含義。對於李秀成的死,他聽到過一個說法,李秀成本有降意,但趙烈文的一句話,讓曾國藩終於下決心動手——“此賊甚狡,不宜使入都”。

    趙烈文的意思,自然是死人不會開口,江寧的詳情,朝廷也就無從得知。既然如此,湘軍洗掠江寧城的“盛況”,自然也決不能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

    “臣在江寧,一直是駐節索墅,提調本部兵馬做外圍的兜截,因此不曾進城。”關卓凡的話,滴水不漏,“破城之後,共俘獲逃竄的長毛兩千零七十三個,於東、南兩方向,自信無一走脫。檢獲財物折銀三十八萬兩,依照前例,擬以三成解交戶部,又接六月十七日上諭,著不必解京,撥歸藩庫以充兵費,臣還沒有謝恩。”

    這一番話,聽上去官樣文章而已,平平無奇。可是慈禧垂簾聽政兩年。這位二十七歲的少婦,心機已歷練得愈發深沉。略一思索,便從關卓凡的話裡面,聽出了兩層意思。

    一個是曾國荃的吉字大營,攻破江寧之後,心思沒有用在把城圍好上面,不然又怎麼會逃出來兩千多長毛?更不要說連洪福瑱、李秀成這樣的巨賊都逃了出來。

    另一個是,這兩千多人身上,一共只搜到了三十八萬兩的金銀財寶。也就是說,江寧城內如果真有金山銀山,那就並沒有被這些匆忙逃出的長毛所帶走。

    既然聽懂了,就不必再多說什麼,於是點點頭,先把這一個話題放下,轉而問洋務。

    “你在江蘇辦電報。聽說軍務上的事情,很得其力。”慈禧的聲音,轉為柔和,“上一次,我們倒是錯怪你了。”

    “臣不敢當!”太后於殿堂之上說這樣的話,為臣者當然只有做惶恐的表示。“原來也只是徵用了洋人在上海的兩條短線。幸而有皇上準許試辦電報的上諭,這才能在蘇省架設成功。不過臣在軍務上得了電報的大力,這是實情,當初丁世傑攻蘇南,受阻於長毛的太湖水軍。以電報傳訊,報臣得知。這才有丁汝昌的太湖大捷。”

    “對了,那兩隻買來的炮艦,果然好使得很麼?”

    “真是利器。當時是兩方的船隊繞島相迎,長毛以大龜船為前鋒,自以為無敵。及至金台號發炮,只一炮就將長毛孫四喜那隻最大的龜船,打成粉碎。”

    “哦?這麼厲害!”兩宮太后一齊動容,慈安臉上微現驚懼之色,慈禧臉上卻有點失望的樣子,“可惜那個阿思本艦隊,叫李泰國給帶回去了!”

    “是,那個李泰國,野心太大,幸虧太后和議政王識破了他的伎倆。”

    “對了,當時辦《阿思本艦隊撤退案》,談到你那兩隻船,我叫總理衙門的董恂跟李泰國說,讓他自己到上海去找你要!他倒是去了沒有呢?”

    “去了,”關卓凡邊回憶邊說,“他是在江陰尋到了臣,說要把那兩隻船要回去。”

    “那最後怎麼沒有讓他拿走呢?”

    “臣跟他混賴,”關卓凡老老實實地說,“說船在太湖裡邊兒,請他自己去找丁汝昌。他沒膽子去,就只好灰溜溜地回英國去了,臨走的時候,臣答應他,等到全境肅清,天下寧靖,就把船送到英國去還給他。”

    兩位太后都聽得笑了起來,慈安太后便問道:“你跟那個李泰國,是說洋話麼?”

    “有的時候說洋話,有的時候說中國話。李泰國雖然是英國人,可是中國話說得也很好。”

    “那你跟華爾和福瑞斯特,想來也是說中國話了,”慈安想當然地說道,“不然他們說起美國話來,你就聽不懂了。”

    “這個……”關卓凡怔了一下,才把話頭接上,“啟稟太后,英國話和美國話,原是一樣的。”

    “是麼?那還真是巧!”慈安太后驚奇地說,轉頭看著慈禧笑道,“你看,洋鬼子們連說話都是一樣的。”

    洋鬼子們說話是不是一樣的,慈禧也不甚了了,不過她關心的重點,不在這上面。

    “關卓凡,你在上海日久,跟租界的各國領事,想必也打了不少交道。這次你回來,洋務上的事情,也想聽聽你的見解。”慈禧款款而談,“依你看來,這些個洋人,都怎麼樣呢?”

    問得泛泛,但關卓凡早在等著這個機會,要趁機販賣私貨了。

    “英國人和法國人,是最霸道的。”他很鄭重地說道,“俄國人呢,也是居心叵測!”

    慈禧打心裡贊同關卓凡的話——英國人和法國人不用說,才跟他們打過仗的,俄國人則是自順治康熙的時候起,就在北邊交上手了。不過看關卓凡的意思,只說了這三個國家的不好,難道說剩下的,都是好的?

    “那麼別的國家呢?”

    “還有兩個大國,一個美國,一個普魯士,其餘的小國,都要看這五個大國的眼色行事。”關卓凡把預備好的話,拿出來說,“普魯士是後起,現在世界上的好處都讓英法佔去了,普魯士難免不大服氣。至於美國,臣跟他們的領事查爾斯,倒是好朋友,軒軍裡面的洋人,也以美國人佔了一多半,丁汝昌的水師,起先也是在美國兵艦上學習來著。”

    “你是說,洋人裡面,也分好壞?”

    “太后聖明!洋人也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之間勾心鬥角的事兒,也多得很。”關卓凡想一想,舉了一個例子出來,“比方說美國,就最恨英國人。”

    “哦?那是什麼緣故?”

    “他們打過仗,美國人的京城,讓英國人燒過一回。”

    “哦——原來有這樣的深仇大恨!”慈禧沉吟道,“不過說到底,都是洋人,還能真心向著咱們麼?”

    “是不是真心,臣不敢說,不過依著臣的一點小見識,只要不讓洋人合而謀我,就是好的。臣有一句不中聽的話——秦檜也還有三個朋友,何況是我堂堂大清?”

    這句話果然是“不中聽的話”,怎麼好拿秦檜來與朝廷相比?雖然說秦檜助金,而滿洲人乃是後金,大家都是女真一脈,但入關之後的滿洲人,漢化得厲害,到了現在,人人都把秦檜當成奸臣,絕沒有什麼好感的。

    偏偏這句劍走偏鋒的話,給慈禧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覺得如果能把洋人“分而治之”,那倒真是好得很,總比讓洋人“合而謀我”要強。

    話說到這裡,已經用去了不少時候。從儀制上來說,凡是陛見的大臣,幾乎沒有能奏對這麼長時間的,連軍機大臣的起,都往後押了。慈禧雖然心有未足,然而掂量了一下,他離京之前,也還有一次請訓的機會,於是看了看慈安太后,還是先下了一個結語。

    “今天的這些話,你跟恭親王也好好說說。你這一回上京,江蘇的軍務政務,有什麼要辦的事情,跟恭親王商量好了,就隨時寫摺子上來。如今的旗員裡頭,你算出色的,現在官兒做大了,凡事總要實心盡力,千萬不要學那幫旗下大爺的脾氣!”

    “臣遵旨。”

    說完這句,見慈禧和慈安俱都無話,知道到了跪安的時候,於是行禮退出。他知道接下來是該叫軍機大臣的起,因此也不必再到軍機處去見恭王,反正昨天已經往他的王府裡通報過了,靜等他召見就是。

    出了宮,還是先回江蘇會館,一路上在轎子裡把方才奏對的情形回顧一遍,覺得沒有什麼紕漏,這才放下心,想下一步的事情。

    到了會館門口,才下了轎子,就見門邊侍立的一位武官搶上來,跪倒請安。

    “老總!”

    看著他身上的五品公服,水晶頂戴,關卓凡忍不住一笑。

    “穆佐領,這可真是好久沒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8
第二十八章 舊部

    等在這裡的,正是關卓凡原來城南馬隊的老部下,穆寧。他站起身,卻仍把腰微微躬著,嘿嘿笑著不知該說什麼好。

    “老穆,差使巴結得不壞嘛,都當上佐領了。”關卓凡一邊往裡走,一邊笑著說道。

    “這都是老總的栽培!”穆寧跟後面的圖林微笑致意,跟著關卓凡走到會館大堂裡來。

    “好說,好說,栽培了你二十軍棍。”關卓凡往椅子上一坐,哈哈大笑。回京之後見到故人,心情自然愉快得很。

    “沒有老總的二十軍棍,也不能有標下今日。”老穆仍是嘿嘿笑著,“知道老總昨天回來,標下今天一早趕到這兒來伺候,總算把老總見著了。”

    “你別老標下標下的,我現在是地方官,讓人聽去了,不合適。”關卓凡微笑著搖搖頭,“怎麼,五品佐領還嫌不夠,到我這來走門子了?”

    “標下……卑職哪裡敢!”老穆急忙分辯道,“我是來聽老總吩咐的,看有什麼事交辦沒有。”

    “我見到你高興,說著玩的。”關卓凡把臉色一正,誠懇地說,“老穆,我還沒有多謝你,這兩年,我那個宅子,全靠你照應著。”

    “這是卑職應份的。”老穆得了這一句誇獎,高興極了,哈一哈腰說道,“城南是老總的地頭,還不都是一句話的事情。”

    “嗯,這回我從上海帶了點東西給你,回頭讓圖林拿給你。”

    “謝老總的賞!”老穆請了個安,往前湊了一點。笑嘻嘻地說。“老總。你看圖林,現在都是二品的副將了,什麼時候您也把我帶出去闖闖,讓我也跟著沾點光。”

    “京裡有京裡的好,到底安穩些。”關卓凡微笑道,“現在城南這一塊,是誰在管著?”

    “分署是參領尚保在管著,我算是他的副手。”

    步軍統領衙門。在京城的東南西北四塊,各設有分署,主官是三品的參領。關卓凡在心裡琢磨著,開口問起當初留在京裡的另外幾個人。

    “於春和他們幾個,現在都做什麼呢?”

    “於春和跟我一樣,現在是在城西分署當佐領,齊勝奎升了營千總,現在是接了您原來的老位子,管著城南馬隊這一塊,巴克納也升了千總。調了城東,是在德敏的手下。”

    “唔。都出息了。”關卓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眼去看圖林,“圖林,這些都是你的老朋友了,看見你陞官,也都替你高興,回頭讓老穆把大家叫到一塊,你替我請他們好好喝兩杯。”

    圖林和老穆一齊應了,老穆便行禮告辭,由圖林送出去。關卓凡這才回到自己屋裡,先把幾個長隨叫過來,取出禮單,一家家分派。尤其是要進給宮裡的東西,哪些是該點交內務府的,哪些是要跟安德海接頭的,交待得特別仔細。

    等到都分派好了,長隨們便紛紛去帶車裝貨,要分門別戶地送東西去了。關卓凡舒一口氣,把錢鼎銘叫進來了。

    “錢先生,奏銷軍費的事情,你看該怎麼辦?”

    這回返京,他只帶了兩名幕友,褚成良是替他辦筆墨的,錢鼎銘則在戶部待過六年,因此特意帶他來,負責報銷這一塊事務。

    “管部的寶鋆寶大人那裡,自然要請爵帥先去打一個招呼。”錢鼎銘說道,“至於部裡的那班人,歸我來接頭。”

    “寶佩蘅那裡自然是要去的,我也熟。”關卓凡看著錢鼎銘說,“只是不知道,該把話說到什麼份上。”

    “點到即止就可以了,寶大人心裡有數得很。”錢鼎銘小聲說,“不過我也提醒爵帥一句,寶大人就算跟爵帥是老交情,可是他管部多年,裡頭的規矩門道,心裡都明鏡似的。他是最曉得人情的人,即使跟底下有所交待,也不肯全斷了那班人的財路。”

    錢鼎銘所說的,是戶部的一樁弊端,凡是統兵大員報辦軍費,那都是戶部官員發財的好機會,非得好好勒掯一個數出來,不然決不能讓你輕鬆過關。

    “嗯,那幫黑心眼子的官兒,我也素知的。這兩年軒軍打了不少勝仗,他們不定以為我掙了多大一座金山銀山呢。”關卓凡笑著說道,“錢先生,這件事是你全權,總之一切都重重拜託。”

    “爵帥放心,我好歹在部裡待過六年,他們那些把戲,我也‘門兒清’。”錢鼎銘也笑了,“我就一個宗旨——讓他們餓不死,卻也別想吃飽了。”

    這個宗旨,關卓凡很滿意,等到錢鼎銘辭出去,卻又把華爾和福瑞斯特兩個,叫到屋子裡來,特地有一番叮囑。

    “你們兩位,在議政王召見以前,不可到處亂跑。”他鄭重其事地說道,“京城跟上海可不一樣,大得很!若是走丟了,我可不知該到哪兒去找你們。”

    華爾跟福瑞斯特,都心悅誠服地點了頭——這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所見過的最大城市,早已有目眩神迷的感覺,就連一向驕傲的華爾,也不能不服氣。

    “逸軒,你放心,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在會館裡等消息好了。”華爾答應了,又試探著問道:“不知道查爾斯到了沒有,是住在哪裡?”

    查爾斯是駐上海的美國領事,這回同樣是上京,要找駐京的公使“匯報工作”,不過比他們走得更早。

    “他早就到了,自然是住在東交民巷的美國公使館裡。”

    “那我跟福瑞斯特,如果雇兩頂轎子,去看看他,行不行?”

    “那怎麼行!”關卓凡搖頭,“京城被英國人和法國人打進來過,城裡的老百姓對洋人未見得有什麼好感。再說他們也不知道你們兩個現在是中國人,若是路上看見了,弄出點什麼事來,會有麻煩。”

    華爾和福瑞斯特嚇了一跳,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你們要見查爾斯,也不必急在這一時。還是等見過恭王以後,我從總理衙門找個熟悉京城的通譯來,再讓圖林派幾個兵跟著,保險一些。”

    有了這一番話,兩個“華籍美人”乖乖地回去候命了。關卓凡自己在屋裡盤算了一會,覺得諸事妥當,這才揚聲喊道:“圖林——”

    “在!”圖林從大堂跑過來,“爺,您吩咐。”

    關卓凡舒一口氣,臉上浮起笑意。

    “咱們回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9
第二十九章 地上的嫂子

    自從打前站的長隨,把關卓凡啟程回京的消息送到了關家大宅,白氏和明氏兩個,便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這兩年,生活富足,萬事無憂,滋養得是愈發水嫩了,然而這個小叔子不在身邊,到底少了一個主心骨,總是覺得不能踏實。何況他在外頭帶兵,戰陣之上,槍炮無情,也不免要日日替他提心吊膽。

    現在好了!雖然還不能確知他在京裡可以待上多久,但總歸是有一段放心的日子可過了。於是指揮著下人們,把整個宅子粉刷一新,只是礙著他上一回的叮囑,不敢再做大張旗鼓、掛燈結綵這樣的事了。

    等到昨天關卓凡進城,在江蘇會館下榻,她們接了長隨的通報,知道他入宮覲見之後,就能回家。今天一早起身,便不免各自花了不少心思,把自己妝扮起來,待到在院子裡一碰面,兩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紅。

    “姐姐,你今天真是好看得緊。”明氏伸出手,替白氏把衣裳的後襟扯了扯,小聲笑道,“不知昨兒晚上睡好了沒有?”

    “不知怎麼的,就是睡不著,老是有點兒心慌慌的。”白氏嘆了一口氣,“你呢?”

    “我也是,”明氏坦然承認了,抿嘴一笑,“不過我睡不好,那還好說,姐姐你沒睡好,那就不成了……我猜啊,多半要到明天,你才能補上一覺。”

    “怎麼呢?”

    “姐姐,你還不知道他?”明氏湊到她耳朵邊,小聲說。“他有快兩年沒見著你了。今兒晚上。還能不把你折騰到天亮?”

    “哎呀,你也不怕醜!”白氏鬧了個大紅臉,伸手去掐她,“我就說我今兒個身子不爽利,讓他折騰你去!”

    明氏本來笑得花枝亂顫,由著白氏擰了兩下,聽她這麼說,卻又不笑了。痴痴地發了一會呆,說道:“姐姐,不瞞你說,我還真想他。”

    要說想,誰不想呢?不過白氏不像她臉皮這麼厚,這句話就說不出口。

    “你也別胡思亂想了,”白氏輕聲說道,“他到底已經納了一房妾,這次回來,說不定轉了性。能放過咱們兩個也未可知。”

    “嗯,那敢情好。”既然白氏這麼說。明氏也就隨口附和了一句,“等他回來,倒要好好問問他,看是娶了誰家的姑娘。”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到了日影漸中的時候,關卓凡回來了。

    這一回他沒坐轎子,而是直接騎了馬從江蘇會館轉進胡同,到了宅子門口一看,回京所隨帶的親兵,早已在門口下了警戒。黑漆大門是敞著的,圖伯帶了一班下人,在門口跪接。

    “圖伯,你這是做什麼。”關卓凡笑著說道,“起來起來。”

    “恭喜侯爺!”這樣的事情,這個老管家是最重規矩的,到底還是給他磕了頭,這才肯站起身來。

    “以後你不用給我行這樣的大禮,”關卓凡一邊往裡走,一邊交待,“你是我父親手上交下來的老人兒了,跟別的人比起來,情分不一樣!”

    “是,是,這是爺給我的恩典,不過規矩到底是規矩。”圖伯畢恭畢敬地跟在身後,臉上肅穆得很。這位三少爺封侯,這是關府前所未有的大榮耀,從此這個關家大宅,也可以算做“侯門”了,怎麼能亂了規矩?“回頭還要設祭,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老爺。”

    “唔……”關卓凡腳步略停一停,心說我倒把這個碴給忘了。這種事,打心眼裡不願意做,眼睛一轉,看見後面的圖林,便轉了話題,“我把圖林好端端地給你帶回來了,授了副將,正經的二品大員,夠你高興的了。”

    老頭一直沒有正眼去看圖林,為的是怕自己又像上回一樣,痛哭流涕,在主子面前失禮。現在聽關卓凡這樣說,也仍舊不去理圖林,肅然答道:“跟了爺,是他的福分,官大官小,那也都是爺一手提拔的。”

    關卓凡笑著搖搖頭,邁步進了二門。關家大宅,一共是五進的院子,進了二門,也還是外院,兩排廂房,是給男僕們住的。

    偏偏正有一個人,正在門口候著,見到關卓凡,又想作揖,又想下跪,進退失措的樣子,很是好笑。

    關卓凡認出來了,這是當初替小芸開蒙,講授《千字文》的那位教師,後來聘做了府裡的西席,往上海去的家書,都是由他代筆的,於是趕緊一把攙住,笑道:“黃先生,你怎麼也來這一套!”

    西席的身份,格外不同,相當於是請來的貴客,東家的官做得再大,西席也是不必行大禮的。黃先生訕訕笑著,作了一個長揖。

    “給侯爺道喜!”

    “有禮了。聽說你把小芸教得極好,我還要格外感謝。”

    交待過了場面話,邁開大步,就往正院走,他最想見到的人,是在那裡。

    果然,等到進了正院,便見到閤府的丫鬟媽子已經跪了一地,而跪在最前面的,正是他那兩位漂亮的嫂子。

    *

    在白氏和明氏來說,這個小叔子每次離家,都是升了官回來的,已成慣例。這一回到上海,先是升了藩司,繼而又賞了巡撫銜,賜雙眼花翎。等到聽說他打下蘇州,接著便有抬旗的恩典賞下來。等到聽說竟然封了侯,兩個人歡天喜地的,不但給府裡的下人們重重發了一回賞,而且高興到喜極而泣的地步,在房子裡一直聊到了天亮。

    現在這位新封的“關侯爺”回來了,她們雖然是嫂子的身份,仍要在地上依禮跪迎,只是心裡多少有點惴惴的,不知道他要有多大的威風?

    念頭還沒轉定,關卓凡的腳步已到眼前,毫無避忌,一手一個將她們扶了起來。

    六目相對,百感交集。白氏是激動,明氏是忸怩,關卓凡臉上,卻是欣喜的微笑。

    “再也不要這樣了,卓凡當不起。”

    這句話,說得真是溫文爾雅,然而握在兩個嫂子手臂上的兩隻手,不但沒有放開,而且還在她們柔軟的臂膀上,輕輕一捏。

    他這樣肆無忌憚,把白氏和明氏都弄得紅了臉,心知方才所說的什麼“放過咱們”,那是不必指望了。一時尷尬起來,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三哥!”一直跪在人堆裡的小芸,清脆地喊了一聲。一年多沒見,她卻一點也不認生,跑過來就往關卓凡的身上撲。

    小芸的這個舉動,倒是把三個人的尷尬給化解開了。關卓凡最喜歡這個小妹妹,把她舉起來轉了一圈,這才牽了她的手,向那些丫鬟媽子笑道:“都起來罷!”

    這一聲令下,關家大宅之內立刻便開始忙碌起來。跟在關卓凡後面進來的箱籠包裹,頗有不少,下人們開始大包小包地往裡搬,白氏先不管這些,跟明氏一起陪著他來到內院,在正廳裡坐了,小心翼翼地把一沓請帖捧了過來。

    人才到京,帖子就來得這樣快,是關卓凡沒有想到的,厚厚的一迭,怕不有數十張之多?他接過來拿在手裡,赫然見到最上面的一張,竟然是恭王府出的帖子。

    原來不是召見,而是請吃飯。關卓凡心想,恭王還真是給面子,打開一看,時候定的是明天晚上。再把其餘的帖子一張張翻過去,見有醇郡王府的,有睿親王府的,有伯彥訥謨詁的貝勒府的,亦有軍機大臣曹毓英和原來許庚身這一班朋友的。

    難怪粗識幾個字的白氏和明氏,看自己的眼光滿是敬畏。關卓凡一邊翻,一邊掂量著,把不能不去的帖子挑出來,交給白氏。等看到下面的一個帖子,忽然笑了起來。

    徐桐這麼古板的人,居然也發了一個帖子來。

    “怎麼啦?”白氏小聲問道,“這是個什麼人?”

    “這個是上書房的人,算是皇上的老師。”

    “皇上的老師……那這個得去,是不是?”

    “這個反倒不用去,”關卓凡笑著搖頭,“孔子拜陽貨,兩不相干的。”

    孔子拜陽貨,這個典故白氏自然不能知道,一時茫然地看著關卓凡。

    “總之就是他明知道我不會去,只要帖子發到,他的禮數就算盡到了。”

    “哦,”白氏明白了,“他是皇上的老師,做什麼要專門來盡禮數呢?”

    “我在江蘇,替他擺了一個門生,”關卓凡又想起那位矮矮胖胖的齊秉融來,“他這個做老師的,不能不謝我一謝。”

    等到都看了一遍,統共挑出來七張帖子是要去的,讓白氏收了,回頭交黃先生寫回帖。

    這件事辦完,別的事可以先不急,明氏便站起身來,要替他張羅吃的。

    “飯菜早都備好了,我叫她們開到這兒來。”

    “不用,我早上用過點心了。”關卓凡搖了搖頭,“趕了幾天的路,累得很,昨兒晚上又沒睡好。午飯我不吃了,去睡一會。”

    “不吃怎麼成?”白氏吃驚的說。

    “你們倆的衣裳,真是好看。”關卓凡伸了個懶腰,拿眼睛睃著她們倆,笑嘻嘻地說,“累極了,累極了,好歹睡上一覺,把精神養足了再說。”

    他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白氏和明氏都紅了臉,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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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共你雙雙飛

    躺到西廂房自己那張久違的大床上,格外親切,於是這一覺也就睡得特別紮實,從上海到京城一路奔波的勞累,至此才算是徹底緩了過來。

    醒來一看表,已是下午四點多鐘,習慣性地喊了一聲:“來啊——”

    結果房門一開,進來的卻不是親兵,而是一個穿了淡紅衫子的俏丫鬟,略略一蹲,小聲應了一句:“爺。”

    “小福?”關卓凡一愣,兩年沒見,這丫頭長得有模有樣了,不惟身條飽滿,人也變得更漂亮了。

    “我伺候爺穿衣裳。”小福說起話來,也比兩年前要老練了不少。關卓凡心說,她當丫鬟的頭,算是練出來了。

    “果然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關卓凡坐起來,由著小福替他穿上衫褂,嘴裡打趣道,“太太還沒捨得把你許出去呢?”

    這位爺的脾性,小福有什麼不清楚的?一句話也不敢答,只是低著頭,手腳麻利地替他繫著紐子,心知只要有一點不莊重,沒準就要被他抱到床上去,要是讓太太撞見了,那怎麼得了。

    等到白氏聞聲從正廂房裡走過來,正好小福從西廂退出來。白氏看了看面色微紅的小福,沒說什麼,進了西廂,似笑非笑地看著關卓凡。

    “你又逗人家是不?我就這麼一個丫鬟頭兒,你也不放過。”

    “什麼話,沒有影的事!”關卓凡忽然變得比正人君子還要正人君子,“雙雙你先坐下,我有事情要交待。”

    等到白氏坐了。他便從衣衫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個封套來。

    “這個。你替我鎖到保險櫃裡去。”

    白氏接過來,拿手捏一捏,猜到裡面是銀票,笑著說道:“哪裡用得著這許多?上次張順回來,帶了一萬兩,方才圖林又交了一萬給我——到哪裡花去?”

    “這不是給家裡用的,”關卓凡搖了搖頭,“你別笑嘻嘻地不當一回事。裡面有六十萬呢。”

    “啪”的一聲,白氏的手一抖,把封袋掉在了地上,自己捂了嘴,趕緊撿起來,只覺得燙手。

    “卓凡,怎麼拿了……這麼多錢?”

    “我這次回來,有一件大事要辦。”關卓凡看著她,平靜地說道,“火到豬頭爛。不花錢可不行。”

    封袋裡面,也還不僅是銀票。另有一張單子,寫了自恭王以下一共二十三個人的名字,是準備照著名單分送的。

    外官進京,對京裡的官員往往都會有所表示。所用的名義,是夏天冰敬,冬天炭敬,雖然現在非夏非冬,好在還有一個八月半,可以勉強靠得上,算成提前致送“節敬”。這是尋常的事,但這樣大的金額,卻又大不尋常了。

    等到白氏戰戰兢兢地把封袋拿回去鎖在了保險櫃裡,關卓凡放下心,才覺得腹中空空,餓得不行。好在已經到了飯點,於是由白氏和明氏陪著,在正廳裡好好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一邊喝著酒,一邊跟她們兩個,把上海和江蘇的事情,揀大的說了一遍。

    酒足飯飽,回到西廂房,兩個嫂子也一起跟了過來,因為還有一件事不曾聽他說起。

    “剛才沒說,現在可得說了,”白氏笑著問道,“你納的那個妾,到底是怎麼一個情形,快快從實招來。”

    不管是作為嫂子還是作為女人,這都是她們最感興味的事情。關卓凡也絲毫不做隱瞞,老老實實地把從認識扈晴晴開始,一直講到那副“馬上封侯圖”,至於在撫衙後院“夜襲美廚娘”這種事,自然略過不提。

    “她的八字兒一定跟你特別合契,”明氏聽得入了神,“難怪掛了一幅畫,你跟著就封了侯。不過說起來,聽說了你封侯的那一晚,我跟姐姐也高興得睡不著,躺在姐姐床上,聊了一整夜呢。”

    “這是個好姑娘,”白氏也感慨道。特別是扈晴晴舉身入衙的那一段,讓她頗有心旌搖動的感覺,“算是跟你共過患難的人,你可得好好對人家。”

    “你們也是跟我共過患難的人。”關卓凡輕聲說道。

    這句話不錯。白氏和明氏不約而同地都想起當初,一個銅板恨不能掰成兩半花,一個月吃不上一回肉,那份艱難跟現在的榮華比起來,真是恍如隔世。

    桌上的油燈,忽然連著爆了兩個燈花,噼啪兩聲,把陷入沉默的三個人驚醒了。

    “你……你歇著吧。”白氏牽了明氏的手,站起身來。

    “今宵畫燭銀台下,並蒂雙芯爆燈花。”關卓凡一笑起身,不由分說,便將兩位嫂子一齊攬入懷中,“你們知不知道,這句詩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聽上去就不像好話。白氏和明氏心慌慌地對望一眼,都低了頭不說話。

    “這是喜信兒,說的是好事成雙。”關卓凡沉靜地說,“你們能在正廂的床上聊了一整夜,自然也可以在西廂的床上,再聊上一整夜。”

    “卓凡,你……你……”白氏連話都說不成句了——這像是要聊天的樣子?二女共侍一夫,這該有多羞人呢。

    “既然是吉兆,違之不祥!”關卓凡看著懷中面泛桃紅的一雙佳人,再也忍耐不住,緊一緊雙臂,噗地吹滅了油燈。

    及至上了床,果然不是“聊上一整夜”的節奏了,兩個被他剝得精光的美人,盡力縮在一側的床沿處,在被子底下瑟瑟擠做一堆。

    “姐姐先來,還是妹妹先來?”

    關侯爺自言自語地嘀咕著,厚著臉皮靠了過來,拿手來撈她們。一片漆黑之中,兩個嫂子都羞得不敢出聲,任憑那隻可惡的手伸進被子,在自己的渾身上下遊走。

    就這麼摸索了一會。關卓凡憑著胸前的尺寸。到底把白氏辨出來了。摟住她的腰,把她拖到了床中間。

    “自然該是姐姐先來。”

    小聲笑著說了這一句話,便不再出聲,先長長地做了一個嘴兒,又在白氏的身上胡亂親著。再過一會,黑暗之中隱約見到兩條白生生的腿被舉在空中,白氏輕輕“唔”了一聲,見得大功告成。

    關卓凡在白氏身上奮力敲拱著。白氏還忍著不肯出聲兒,躺在一邊的明氏倒先酥了,喘息的聲兒,聽著聽著便急促了起來。

    “好好,姐姐得著了便宜,也不能?imgsrc='/sss/'>貿鑰鰲!憊刈糠泊糯制檔饋?br/>

    說完這句,一隻右手已經伸到了明氏身上。明氏卻不像白氏那樣耐得住,沒過一會,身子便一拱一拱的,依依哦哦的哼了起來。

    *

    這一回。卻是關卓凡先醒,睜眼一看。天色早已經大亮。悄悄坐起身子,側頭看看身邊的一對**佳人,摟在一起,一張薄被覆了下面,雲鬢散亂,酥乳廝磨,還正睡得香甜。

    關卓凡一笑,掙紮著下了床,只覺四肢百骸,無不痠疼。想起昨夜的連場大戰,心裡琢磨著,看來齊人之福固然是其樂無窮,不過若是長此以往,怕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吧。

    自己摸索著穿了衣裳,踱步來到正院,仍是小福帶了丫鬟,替他在正廳擺了早點。正在慢慢吃著,圖伯來通報,說外面有一位劉大人,求見侯爺。

    “哪一位劉大人?”關卓凡皺起眉頭問。現在這個時候,真是不想見人。

    “是順天府的劉府尹。”

    順天府尹,也就是順天知府,不過這個知府,跟別的地方大不一樣。順天府管著京城和京外的郊縣,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府”,府尹的官銜是正三品,用銀印,不是尋常的五品知府可以比擬的。

    關卓凡不在京的時候,順天府每月都派一個書辦上門,看看有什麼需要照應的事情沒有,現在得知關侯爺回來了,府尹親自來拜訪,更算是格外巴結,這個面子不能不買。

    於是關卓凡略具衣冠,親自迎了出去,見過禮,便把劉府尹請到設在外院的花廳之中,坐了喝茶。平日裡常來的那個書辦,叫做劉四,是劉府尹的親侄子,管劉府尹叫二大爺,在一旁站著相陪。

    既然是禮節性的拜訪,大家都是言不及義地寒暄著,就這麼坐著聊了一會,劉府尹看看時候差不多,便恭恭敬敬地起身告辭。

    “劉大人,平日裡多承關照。”關卓凡也站起身,拱手道,“這次我回來得匆忙,回頭再具禮相謝。”

    劉府尹回到設在鼓樓東大街上的順天府衙門,在簽押房裡坐了,劉四也跟了進去,順手替他二大爺斟上一杯茶。

    “這位關侯爺,還真是客氣的很,”劉府尹嘖嘖讚歎道,“二十四歲的侯爺,前程未可限量啊。”

    “二大爺,我倒聽說了一個事,”劉四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神神秘秘地說道,“我看關侯爺府裡,好像也有那麼點不清不楚。”

    “嗯……嗯?”劉府尹瞪大了眼睛。

    “他們府裡,都管關侯爺那個嫂子,叫做太太,管關侯爺叫做爺。”劉四小聲說道,“聽說那位嫂子,乃是國色,二大爺你說,這可不是挺有意思的麼?”

    話音才落,不防卻被劉府尹兜頭大力一掌,打了個趔趄。

    “你那就是放屁!”

    劉四半邊臉火辣辣的疼,拿手捂著,驚恐地看著他這個暴怒的二大爺。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玩意兒,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劉府尹額上青筋畢露,壓低了聲音,氣急敗壞地罵道,“不想著怎麼去巴結人家,盡琢磨這些沒俅毛用的事兒!他是你說得的?你要作死,儘管自個兒去死,刀子索子鶴頂紅,你隨便挑!只一條,別拉上我跟你大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29
第三十一章 王府密室

    恭王府裡的家宴,亦是豪奢異常,雖然只請關卓凡一人,可單單是餐前的果子小吃,就上了十六盤。

    關卓凡心想,恭王是有明旨賞了雙俸的,不過要維持這樣的排場,那可不是一兩份俸祿的事情。

    “王爺,”關卓凡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個封包,隔桌遞了過去,“府裡開支浩大,這是我的一點孝心,請王爺賞收。”

    “嘿,你還來這個。”對面的恭王笑了,接過封袋,既不避客,也不避下人,打開封包,把裡面的票子抽出來,手一捻一放,再把封包放回桌上。

    “好嘛,當初賞你一萬,現在倒找回來十萬。”

    “回王爺的話,這些都是長毛聚斂的銀子,取不傷廉。”

    “逸軒,有心了。”恭王笑著點點頭,“來,先喝了這杯。”

    恭王仍是老做派,以窖藏的冰塊,鎮了西洋的葡萄酒,倒在精美的水晶杯裡面。在暑意未消的七月裡,這樣的喝法,果然是舒爽異常。

    “先說說江寧的事吧,”恭王跟慈禧一樣,都把江寧放在極重要的位置上,“曾國藩已經上奏,請求裁撤湘軍,同時也要替曾國荃開缺回籍。你是從江寧回來的,這兩件事,你怎麼看?”

    關卓凡心想,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都是起源於克復江寧之後,湘軍的大掠。不過在恭王面前,不必像昨日陛見時說話那樣謹慎,一來是親信的身份。二來是私宅獨對,不像殿堂之上那樣耳目眾多。三來是恭王對政事的熟稔,猶勝於兩宮太后,如果一味地虛與委蛇,被他聽出來了,反為不美。

    “王爺,我年紀輕,見識到底有限,曾國藩和曾國荃的事情。不敢胡亂置喙。至於江寧的事情,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你儘管說。”

    “曾國荃的吉字大營,暮氣已露,這是有的。以強弩之末,居然也穿透了江寧這層魯縞。已經很不容易了。破城的時候,我在城外七里的井望坡上親眼觀戰,那真是烈日炎炎之下的一場苦鬥,實在是真刀真槍拼來的,並沒有花巧在內。”

    “那麼破城之後……”

    “王爺,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吉字大營的一口氣,全吊在江寧城上,江寧活著,他們就活著,江寧一死。他們也就死了。”

    恭王遽然而驚:“逸軒,這話是從何說起?”

    “鷹不能飽。飽則遠飏。”關卓凡把劉郇膏的話,拿來“借花獻佛”,坦率地說道,“江寧破城之後的事,說實話,再沒有人能弄得清楚。若說江寧城裡一兩銀子也沒有,那沒人會相信,若說有金山銀山,卻也沒有實證。因此我勸王爺也不必再去深究,糊塗賬,糊塗過,曾國藩提出來要裁撤湘軍,我猜他要撤的,首先就是吉字大營的五萬人。”

    “逸軒,你這個見解,頗為深刻。”恭王欣賞地看著關卓凡,心說他在外面歷練了這兩年,真不能再拿原來的眼光來看他了。

    曾國藩摺子裡的這兩個請求,恭親王看得出來,一個是替曾國荃留一個地步,以退為進。另一個也有負氣的意思在裡頭,對朝野之中對湘軍的攻訐,表示不滿。如果按照朝廷以往的態度,對曾國藩的摺子應該“著毋庸議”,不准。這固然是因為現在仍在對捻軍用兵,同時也是對曾氏兄弟的一種籠絡,表示不以外面的聲音為意。

    現在看來,也許該重新斟酌一下了。如果吉字大營已經不能打,則留下來也不過徒然靡費兵餉,那又何必?

    談完了江寧,又談剿捻,不過在這件事上,恭王的看法與關卓凡一致,認為不必有軒軍的參與,兵也是夠的,唯一感到可惜的是,用不上軒軍的水師。

    “聽說你的炮艦在城北一響,江寧城中的長毛,皆盡膽寒!”恭王哈哈笑道,“可惜現在打捻匪,炮艦沒有用武之地。”

    購買阿思本艦隊,是恭王拍的板,雖說最終不能完全成功,但留下的這兩隻船,在太湖一戰成名,算是把他的面子兜住了,因此極感得意。

    “這都是多虧了王爺的英明!”關卓凡趁機道,“不過現在英國人的艦船,已經又進了一步。”

    “哦?怎麼又進了一步?”

    “最新的船,已經不用明輪,而用置於水下的螺旋槳。不但船行平穩得多,而且船速倍於以往。”

    恭王生於皇城,長於皇城,除了熱河之外,從未離開過京城。雖然天性聰明,但螺旋槳這種東西,無論關卓凡怎樣講解,都覺難以想像,不過船速倍增這一項,總是聽得明白的。

    “等咱們的洋務辦好了,自己也造他幾十條‘螺旋槳’出來!”

    由此開始說洋務的事情。關卓凡的談鋒極健,完全不藏拙,把他在江蘇已開辦和擬開辦的諸多事務,一項一項,仔仔細細地跟恭王報告了一遍,除了工業園和自貿區略過不提,其他從鑄幣到廣方言館,無一遺漏。

    恭王越聽眼睛越亮,其中的許多事,是他從前不曾想到的。唯有聽到廣方言館的時候,露出了痛心的神情來。

    “嗐,這不就是同文館的路子?若是同文館的辦理,也能這樣順遂,那該有多好!”

    “是,我聽許星叔說,總有些食古不化的人,在替王爺添麻煩。”

    “還不就是倭仁那一班人?抱著祖宗成法來說事情,好像咱們什麼都不比洋人差,何必去學洋人那一套?”這是恭王煩惱的地方,說起來大搖其頭,“這班人說起事情來,都是言之鑿鑿,卻不知道萬事貴乎實踐。哼,有本事請他們來試試看!”

    這當然是一句氣話。恭王的惱火,不獨是倭仁一直以來的態度,而且是起源於他最新的一道奏摺,認為同文館“招考天文算學生員,入館學習”的做法,甚為荒唐,請罷前議。而倭仁用的理由,則是以我中國之大,何患無才,即使是天文算學,也必有精其術者,隨便找幾個來就是了,何必向同文館中的洋人去學習?

    “跟他們談大道理,空口說白話,那是永遠也辯不清的事。”關卓凡沉吟了片刻,笑道,“我替王爺設謀,倒是有一個辦法。”

    “哦?說來聽聽!”恭王大感興趣。

    “其實王爺已經說了,就是那句‘請他們來試試’。”

    “嗯?”恭王聽出了味道,來勁了,“這話怎麼講?”

    “既然說何患無才,那麼不妨下一道旨意,請他倭中堂保舉幾個精通天文算學的人才好了。他是講理學的人,講究誠心不欺,言必由衷,如果這一下保舉不出來,敢說於心無愧乎?旁的事想必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關卓凡說道,“要是這樣還不成,仍以為洋人的事情好辦得很,那乾脆像王爺所說的,請他老人家到總理衙門兼一個大臣,親自來辦就是了!”

    這個辦法,聽上去匪夷所思,然而細細想一想,竟是毫無破綻。

    “逸軒,真有你的!”恭王心花怒放之下,哈哈大笑,“原來就說你文武雙全,果然沒有看錯!”

    “卓凡不敢當王爺的誇讚。”關卓凡恭恭敬敬地謙遜道。

    “盡當得起了。”恭王感慨地說道。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掂起一片哈密瓜慢慢嚼著,要問他最關心的那件事了。

    “逸軒,許庚身從上海回來跟我說,你要在江蘇練一支新軍?”

    “是。”

    “嗯,現在江寧破了,剿捻的兵力也足夠,指日可平。多隆阿解了西安之圍,看來西北的回亂也不成大患,倒是個練兵的好機會。”恭王點頭道,“要練成什麼樣,才叫做新軍呢?”

    “全以西式軍械裝備,全以西式戰法操練,”關卓凡答道,“不過單是這樣,還不足夠——王爺,你是知道的,現在各處的軍隊,當兵的只為發財,當官的則是陞官發財一起要,最好是能在什麼地方轉任一個實職的地方官。這樣的惡習不去,稱不上是新軍,離洋人所說的職業軍隊,相去更遠。”

    “哦,”恭王慢慢品味著關卓凡的話,問道:“只是軒軍的戰力,聽說已經頗為無敵,還要練兵,為的是什麼呢?”

    恭王的這句話,關卓凡在心中不以為然——捻軍和回亂,都是大患,說要平息,那還早得很呢。

    “回王爺的話,”關卓凡恭謹地說道,“為的是對付英國人和法國人。”

    這句話毫無徵兆之下,突兀其來,恭王一時愕然。可是聽下去,眉頭便漸漸皺起來了,再聽片刻,便抬手止住了關卓凡的話頭。

    “來啊——”

    “嗻!”

    “叫六福晉把小房子開了!”

    “嗻!”

    候命的長隨沒有絲毫怠慢,拔腳就走——小房子,是設在恭王書房後面的密室,只有最重要的事情,才會專門轉移到那裡去談。而整個王府之中,允許進小房子伺候的,也只有恭王原來的通房丫頭,現在的六福晉秋玉。

    “逸軒,走。”恭王面色凝重地說,“咱們換個地方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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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家用

    這幾天,慈禧的心情不錯,每天上朝以前,下朝以後,她在寢宮裡,常常會命安德海,把江蘇巡撫關卓凡進的那些東西,拿出來賞玩。

    關卓凡進獻的物件兒,分成兩部分。大部分是交內務府入庫,真正的好東西,則是由安德海交給兩位太后來分。

    這個小部分,自然是精華,以珠寶首飾為主,大都是自洋場上蒐購而來,京城裡面絕難見到,恰恰對了慈禧的脾性。

    她是最愛惜容顏的人,對自己的妝扮,也苛刻得很,宮裡的那些珠寶,貨真價實是有的,可是皇家用的東西,翻來覆去就是那些式樣,早就看得煩了。這一回,拿到這些式樣新奇、別出心裁的西洋首飾,喜歡極了,加上試戴的時候,安德海每每在一邊裝出一副不勝讚歎的樣子,更讓她覺得關卓凡的這一番心思,難能可貴。

    她放下手裡那枚精光奪目的鑽石胸針,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真是好東西,可惜沒有戴的機會。那些西洋女人,把這樣的東西戴在胸前,是個什麼光景呢?

    也不怕羞,她搖了搖頭,取過那個精緻的琺瑯盒子打開,裡面是四個小瓶子。

    這個東西,是最好的西洋香水,安德海悄悄跟她說過,關卓凡交待了,四瓶香水,對應春夏秋冬,這樣的東西,在上海也只有一份。

    上海也只有一份,那麼在中國自然也只有一份了。獨一份的東西,該歸誰呢?在鐘粹宮跟慈安太后一起分東西的時候。她的眼睛,先就盯在這盒香水上。

    “妹妹。這樣的東西,能用嗎?”慈安太后驚訝地說,“叫人聞見,會覺得咱們不莊重。”

    這句話慈禧不愛聽,淡淡地說道:“我倒沒覺著有什麼不莊重,不就是跟咱們用的香粉一樣?”

    “那你拿去使吧,”慈安太后難為情地笑笑,“我可不敢。”

    慈禧正樂得慈安不敢。於是這一盒香水,便劃在了西宮的名下。

    然而香水是拿回來了,若說真的用,卻也有一點心虛。這些香水,香氣濃郁,如果是聽政的時候讓底下的大臣聞見了,還真是有那麼點“不莊重”。於是只好在下朝以後。甚至是入睡以前,灑上一丁點,自得其樂罷了。

    不過還另有一件事,讓她很開心,因為有一樣東西,是她獨有而慈安太后卻沒有的。

    兩萬兩銀子。

    外官給太后進獻東西。此時並沒有形成風潮,進獻金錢更是絕無僅有的事情,因為這是為體例所不容的事情。

    然而關卓凡偏偏就做了!四十張五百兩的銀票,經過安德海的手,悄悄交到了替慈禧太后管賬的貼身宮女珠子的手裡。

    雖然慈禧是個絕不嫌錢多的人。但她倒也不是說真的缺這兩萬銀子。作為太后,她每年的“交進銀”有六萬兩。其中端午、中秋各交一萬五,年下則交三萬。

    她所高興的,是她把這兩萬兩銀子,視作關卓凡對自己獨有的一份忠心,而關卓凡這一年來對方家園的接濟,她也通過安德海,有所耳聞。

    “照公爺已經把家裡全都翻整了一遍,地方也大了,就跟新的一樣。”安德海添油加醋地說,“皇老太太就盼著太后什麼時候回去看看了。”

    作為女兒,慈禧是個極孝順的人,但同時又是個極好面子的人。朝陽門內方家園的公爺府,是她的娘家,然而已經頗為老舊,看上去並不氣派,因此她也就不願意回去,怕叫人笑話。現在按安德海的說法,倒是關卓凡幫著哥哥照祥,把府裡重新整治了一遍。

    慈禧滿足地想,真有意思,這倒好像是他在外面掙了錢,專門拿來給自己花似的。

    這個荒唐的念頭,把她嚇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生出這樣莫名其妙的想法來。

    她卻不知道,更加莫名其妙的是關卓凡這個人。

    他每年交給白氏和扈晴晴的銀子,也是兩萬。

    *

    關卓凡替恭親王出的法子,用來對付頑固的倭仁,居然很見成效。

    軍機上擬了一道旨,拿給兩宮太后過目,旨意中的一句話,是“著該大學士,即行酌保數員,另行擇地設館,講求天文算學,與同文館招考之生員,互相砥礪,共收實效。”

    慈禧看了,心中有數。她自然絕不相信倭仁能保舉出什麼人才來,心想這樣逼一逼他,那也很好,免得他老是在洋務上面作梗,於是點頭贊成。而慈安太后雖然是回護倭仁的,但卻又看不出這道諭旨中皮裡陽秋的味道,覺得若能保舉幾個人才出來,那也不錯,因此也欣然表示同意。

    這一下,讓倭仁苦不堪言。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辦法,明發上諭,通朝皆知,連個騰挪閃躲的餘地都沒有,如何是好?

    他自己說的“中國之大,何患無才”、“必有精於其術者”這些話,原是理路上的泛泛而論,偏偏為關卓凡捉住了痛腳,讓他指實幾個人,哪裡做得到?若說隨便報幾個人出來搪塞,上諭卻又指明,是要跟人家同文館“互相砥礪”的,這又怎能砥礪得過?詰駁之下,不免要原形畢露,鬧出笑話來。

    再說,他身為理學宗師,又是文淵閣大學士——名義上的宰相,因此也做不出這樣虧心的事情來。於是老老實實地復奏,說自己的前一個摺子,語有不妥,“意中並無其人,不敢妄保”。

    鋒銳一挫,不免氣餒,而一直奉他為老師的徐桐,居然也在他耳邊,期期艾艾地說了些話,大意是聽說關卓凡在江蘇辦洋務,似乎很收了點實效。

    人人都知道,現在洋務的兩端,一端是在京城,由恭王主持,一端是在上海,由關卓凡主持。現在連一向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徐桐都這樣說,弄得倭仁很有些心灰意冷,反對洋務的言辭,也就不像原來那樣激烈了。

    沒想到恭王見到關卓凡的頭一個法子見了成效,大是起勁,心想倭仁是反洋務派的領袖,何不趁這個機會,再敲打敲打他?於是還不肯放過,把關卓凡的第二個法子也拿出來了,奏明兩宮,召見倭仁,打算再派他一個總理大臣的職務。

    這就更難堪了——以帝師之尊,平日裡說說尚可,怎麼好真的去跟洋鬼子打交道?然而體制所關,雖然明知道議政王是在開自己的玩笑,倭仁仍不得不硬了頭皮,到養心殿面見兩宮。

    “倭師傅,你是三朝老臣,先帝特簡的人。朝廷不管辦什麼事,自然都要格外借重你的威望。”慈禧跟恭王有默契,此刻說道,“現在打算再派你一個差使,兼總理大臣,在總理事務衙門行走,你看怎麼樣啊?”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倭仁真正是有苦說不出,只能想話出來推辭,“臣老邁衰微,在總理衙門行走,實在是力有未逮。”

    “總理衙門,是總攬洋務的地方。說起跟洋人打交道,原是要有你這樣的名宿,才能壓得住陣腳,你又何必推辭?”

    “臣……”倭仁無言以對之下,心裡一急,不能不說實話了,“臣於洋務一事上,實在並不通曉,即使勉力而為,亦怕誤了事。上書房的功課,是第一等的大事,請太后准臣專務於此,以盡本分。”

    這一下,連慈安太后都聽出來了,倭仁是真的不願意接這個位子。她轉頭看看慈禧,對底下的恭王說:“六爺,既然這樣,我看就免了吧,倭師傅年紀也大了,到底還是皇帝的功課要緊。”

    倭仁拿皇帝的功課來做託辭,算是個過得去的理由,而且話裡的意思,是從此不願在洋務上多置一詞。慈禧和恭王得了他這樣一個表態,自然不為己甚,於是就著慈安太后的這句話下了坡,都表示同意。

    倭仁鬆了一口,磕頭謝恩,由恭王帶著退了出去,今天的朝也就上完了。慈禧和慈安從御座上下來,各自扶了太監的手,由後門出了養心殿,並肩走向停放在永壽門前的兩頂御轎,要各回寢宮了。

    款款行到御轎之前,卻聽慈禧輕輕“喲”了一聲,將慈安太后的袖子一扯,以目示意。

    只見不遠處站著的一名侍衛,身形挺拔,微微垂首,那面御前侍衛的腰牌,在日頭下銀光閃閃,不是關卓凡,卻又是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0
第三十三章 內廷行走

    這一下,連慈安太后也把關卓凡認出來了,心裡不免感動——他當初自請陛見的摺子裡,固然是有“一旦蒙准,則當依例輪值宿衛,以盡本分”這樣的話,可是不管怎麼看,都以為是尋常的官樣文章而已,哪裡想得到還真的跑來站班了?

    不過感動歸感動,這樣的時候,也不能多說什麼,跟慈禧兩個會意地對視一眼,依然各自上了轎子,回寢宮去了。

    慈禧的想法,跟慈安又有不同。她原來以為,總要等到關卓凡離京之前請訓的時候,才能再見上一面,誰知才沒過幾天,就又見著了。這份忠心,她自然也是感動的,不過感動之外,更多的卻是驚喜。

    關卓凡摺子裡的那句話,她倒也記得,坐在轎子裡面想著想著,想到“宿衛”兩個字,心裡怦的一跳——宿衛宿衛,值宿保衛是也,那豈不是說,自己睡覺的時候,他在外面守著麼?他可是奉了旨,准內廷行走的……

    整個紫禁城,以乾清門和左右的琉璃照壁為界,分為裡外兩個部分。外面的部分,叫做“外朝”,裡面的部分,則稱為“內廷”。內廷除了中間的後三宮——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之外,兩翼還有東六宮和西六宮。

    慈禧所住的長春宮,是在西六宮之中,所以底下人把她稱作“西邊兒的”。慈安太后所居的鐘粹宮,則是在東六宮之中,所以被稱作“東邊兒的”。而她們平常聽政的養心殿,則是在乾清門西側。離西六宮要近上一點。

    慈禧所想的。關卓凡自然早就想到了。事實上。他的這個差使,還是前兩天在醇郡王府裡赴宴的時候,專門爭取來的。

    御前侍衛,固然要依例輪值,然而他是出了京的地方官,這個御前侍衛的銜頭,就變成了一個“榮銜”,當然是不必再來站班的。因此想要進來。非得找這位總領御前大臣事務,負責排班的七王爺不可。

    偏偏醇王宴請他的時候,不像恭王那樣只請他一個,而是找了一大班京營的將領來作陪,神機營、前鋒營、驍騎營的都統皆在其列。觥籌交錯之間,熱鬧是熱鬧了,只是要找個私下說話的機會,就變得很為難。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瞅準醇王出去方便回來的時候,在花廳門口迎上了他。

    等到關卓凡把請求的事情一說。醇王倒躊躇起來了——沒有這樣的先例啊。

    “逸軒,你有這份忠心。怕不是好的?只不過……”

    “是,我們做外官的,全靠這一點忠心做事情。”關卓凡見他沉吟不語,連忙陪了笑臉說,“這在七爺是一句話的事兒,還要請七爺格外成全。”

    醇王年輕,最好面子的,被他拿這一頂高帽套住了,又剛受了他三萬兩銀子的孝敬,於是決定要幫他這個忙。

    既然要幫忙,當然要幫得徹底一點。醇王心想,關卓凡的這一份忠心,自然要讓兩宮看見,那才表的成,於是特意把他的位置,放在養心殿的後面,只有這樣,才能讓太后退朝的時候,一眼看得見他。

    關卓凡得償所願,在養心殿後站了半個上午,到底把慈禧和慈安等了出來。他雖然垂首瞧著地上,但以餘光偷偷瞧著,見到兩位太后的眼風掃了過來,心知大事已成。

    他這個御前侍衛,固然是奉旨可以“內廷行走”,不過內廷行走,那也不能亂走,更不能走到東六宮和西六宮裡去——這可是太后和太妃們住的地方,走進去了,那還了得?只有太監和宮女,才能在寢宮裡頭伺候。

    現在好了,只要看見了自己,他相信慈禧一定會想法子見自己的。在他而言,一頭一尾的兩次覲見,遠遠不夠,他心中還藏了許多的話兒,要跟太后們說。

    關卓凡料想的不差。慈禧太后那一陣驚喜過後,便動開了腦筋,該怎麼樣才能跟關卓凡見上一面。

    倒不是為了再續前情——宮禁森嚴之中,太監宮女環繞,即有這樣的念頭,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何況她也不願做武則天,什麼男人都往宮裡頭帶,那是個什麼名聲兒?擔不起。

    她操心的,還是她兒子的江山。關卓凡這次回來,軍政兩端,她都有許多事想要再問問清楚。殿堂奏對,限於儀制,沒辦法從容去談,包括洋務上的不少事,關卓凡也還語焉不詳,若是能有一個機會,面對面地讓他好好說一說,那就好了。

    世上的事,怕就怕認真二字。慈禧絞盡腦汁地琢磨了半晌,到底讓她想了一條可行的路子出來。於是吩咐傳轎,她要到鐘粹宮去看慈安太后。

    這可是少有的事——自垂簾聽政以來,兩位太后拿主意的時候,慈安往往都聽慈禧的,因此凡是有公事要商量,都是慈安到西邊來,而如果是私事,才是慈禧到鐘粹宮裡去。公事多,私事少,因此自然是慈安太后往這邊跑的時候居多。

    御轎到了鐘粹宮,通報進去,慈安太后親自迎了出來。兩人攜了手,在慈安太后寢宮的裡屋坐了,慈安便看著她,先等她開口。

    “姐姐,剛才那個關卓凡,你瞧見了?”

    “我就猜到你是要說這件事,”慈安太后微笑道,“自然瞧見了,難為他這片孝心。”

    “誰說不是呢?”慈禧機敏地抓住了這個話頭,“這年月,像他這麼有良心的,可不多了。我在想,能用個什麼法兒,給他一點恩寵。”

    “恩寵?”慈安太后不解地問,“你是說,再升他的官兒?”

    “陞官不成,”慈禧搖搖頭說,“他才封了三等候,也沒立什麼新的功勞,要說進宮當值,那也是御前侍衛份內的事情。無緣無故給他陞官,別的人也不服。”

    又說要給恩寵,又說不能陞官,那應該怎麼樣呢?慈安太后困惑地看著她。

    “對了!”慈禧彷彿靈機一動,想起來什麼似的,“姐姐,咱們給他賜宴,你看好不好呢?”

    慈安太后聽了,明白過來。

    “這個主意好!”她高興地說,“先帝爺在的時候,也常有給侍衛賜宴的事。”

    滿人的習俗,把君主身邊的侍衛,視同半個家人,至少也是最貼身的家僕。說賜宴,那是雅稱,說白了,就是賞頓飯吃,而且常常從皇上的席面上,指一碟兩碟菜餚,傳賞底下的侍衛,以示榮寵。

    “姐姐,那就把今兒晌午的膳,傳在養心殿後面的芳齋堂,你看行不行?”慈禧說道,“咱們在堂上用,叫他們侍衛在堂下吃。”

    “好啊,”這是熱鬧的事,也是喜慶的事,慈安自然願意。不過轉念一想,又有個疑問,“那皇帝呢?”

    八歲的小皇帝,一直是跟著兩宮一起吃飯,是以慈安太后有這一問。

    “把他也帶上。”慈禧沉靜地說。

    “啊……那成麼?”

    “姐姐,”慈禧壓低了聲音,小聲說道,“你知道的,關卓凡不是尋常的侍衛,康熙爺手下的多羅錦額,乾隆爺手下的劉統勳,都是這樣的人。將來在皇帝手下,他也一定是個擎天保駕之臣,讓皇帝多見幾面,沒有壞處。”

    慈安明白了,慈禧這是在替皇帝籠絡人心了。算一算年紀,還真是這麼回事,她不由佩服起慈禧的心思縝密來。

    “妹妹,我的心思還是不及你,”慈安也放小了聲音,“不像你想得那麼周全。”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懿旨一傳,自有太監們去操辦。只是有一條,既然用的名義是體念侍衛們的辛苦,傳宴賞賜,那就不能只賞關卓凡一人。於是由醇王帶領,伺候養心殿的一十二名乾清門侍衛,也都躬逢其盛,莫名其妙地坐到大桌子旁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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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姊妹花

    養心殿後的芳齋堂之中,果然按照懿旨,在堂上和堂下都擺了案子,相距不到十步。

    堂上的案子不用說,要擺御膳,這是太監們做慣了的。堂下的案子,就有講究了——因為不可以背對著太后和皇上吃飯,因此特意擺了寬大的條桌,醇王和關卓凡,連著十二名乾清門侍衛,分坐在條桌兩旁,以離御案最近的地方為上首,自然歸醇王和關卓凡對坐。

    等大群的太監宮女和精奇嬤嬤,簇擁著兩位太后一到,大家霍然起立,躬身迎接——在宮內輪值的侍衛,是不必行跪禮的。

    有精奇嬤嬤在內,是因為慈安和慈禧,卻還帶了一雙姐弟來。小的是皇帝自不用說,看見醇王,叫了一聲七叔,牽著慈安太后的手,坐下了。那個做姐姐的,十二三歲年紀,一雙大眼睛,模樣生得很端正,晃著兩個翠綠的耳墜子,行事卻穩重得很,給醇王施了一禮,也叫了一聲七叔,這才莊莊重重地坐了。

    這個叫做和碩敦柔格格,卻不是文宗所出,而是恭親王的次女。敦柔格格自小在宮中進出,慈禧極是喜愛,到了祺祥政變之後,便乾脆向恭王要了過來,養在宮中,當成公主看待。小皇帝同治跟這個姐姐的感情最好,一天看不見就要找的,不管到哪裡,都是形影不離。

    等到大家謝過恩,開始吃了,就看出來慈禧的這個主意確實好。這樣的場合,形同家宴,不但不必像垂簾那樣。有紗幔遮蔽。而且說話也不必像奏對那樣死板。要活絡得多。

    “七爺,聽說你府裡的班子,又上了新戲?”慈禧笑著問道。

    話是像拉家常一樣,但尊卑有別,雖然眼光是看在關卓凡身上,可是第一句話,必得向醇王說的,而且慈禧和慈安。都是戲迷,拿這個話題起頭,也很合適。

    “回太后的話,是《群英會》!”醇王心想,這自然是自己的福晉、慈禧的妹妹跟她說的。他也是個戲迷,精神抖擻地答道,“不過倒不是我府裡的班子,是傳的‘三慶班’,程長庚的魯肅,徐小香的周瑜。都算當行出色的角兒。”

    “哦——”慈禧不勝羨慕地說,“若是什麼時候能聽一聽。那就好了。”

    這是由衷的話。宮裡的班子,雖然也都是好角色,可是跟外面大班子的名掌班比起來,那自然還頗有不如。

    “是,只待兩位太后什麼時候有閒暇,臣奉請太后到臣府裡,做半日之憩。”

    “嗯,再說。”慈禧點點頭,“關卓凡。”

    “臣在。”關卓凡站起身來。

    “你坐著吧,不要又弄出個奏對的格局來。”慈禧笑著說。

    “是。”

    “你在上海的時候,可也聽戲啊?”

    關卓凡心說,從前臣在電視裡,倒也曾聽過幾句,除此之外,再也休提。

    “臣不懂戲,”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聽不來。”

    “哦?”慈禧驚訝地揚了揚眉毛,“其實多聽聽,也就懂了。不過你軍務繁忙,大約也沒什麼閒的時候,可以用來聽戲。又或者上海本地的人,不怎麼聽戲。”

    她峨眉輕輕一挑的神情,關卓凡看在眼裡,心想兩年沒見,她的容色倒是不曾略減。

    “是,從前是打仗的時候多,自江寧回來以後,又是辦洋務的時候多。上海縣城裡的戲園子也不大,倒是租界裡頭的戲園子,既大又漂亮。”

    “租界裡頭?”一直在管著小皇帝吃飯的慈安太后,聽了這句話,抬起頭來,“洋鬼子也聽戲?”

    “回太后的話,租界裡頭的中國人也不少。”關卓凡恭恭敬敬地答道,“不過洋鬼子也是聽戲的,我聽電報局的卞寧說,香港那邊就有個戲館,專門是給洋人聽戲用的。”

    “對了,”慈禧抓住了這個話頭,開始契入正事,“關卓凡,你說電報這個東西,究竟是怎麼一個道理呢?比方上海到蘇州,兩百里地,為什麼銅線一架,就可以轉瞬即至?”

    這可怎麼解釋?不要說慈禧不明白,就是關卓凡自己,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慈禧問他,庶幾等於是問道於盲了。

    但若是答不上來,“洋務專家”的形象,豈非要大打折扣?想來想去,急中生智之下,居然給他想到了一個說法。

    “這就好比是懸絲診脈,尺寸關三脈上的動靜,能從絲線上傳過來。”關卓凡自作聰明地說道,“電報也是一樣,這頭有點什麼動靜,那一頭就聽見了,因此等於轉瞬即至。”

    這個解釋明了易懂,兩位太后都很滿意。

    “懸絲診脈,那得是名醫才行。”慈安太后說道,“聽電報的,也得是專門的人才吧?”

    “是,太后聖明,培養一個電報員,殊為不易。”

    由此開始談起電報的種種,等說到收費的時候,關卓凡報出來是每一個字,要收三兩銀子。慈禧和慈安,還沒覺得怎樣,旁邊的一名太監,本來已經聽入了神,現在聽說要三兩銀子才能傳一個字,驚訝地“啊”了一聲。

    這一聲出口,立時驚覺,知道自己闖禍了。果然,慈禧的目光立刻轉為嚴厲,掃了過來,那名太監嚇得臉色刷白,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連手都抖了起來。

    關卓凡見他這樣,倒覺於心不忍,搶在慈禧發作以前,先開了口。

    “正因為電報昂貴,所以發報的時候,大家都格外斟酌字數,”關卓凡笑道,“香港有一個‘報館’,專門印新聞紙的,為了惜字如金的緣故,還鬧出過一樁笑話。”

    慈禧太后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引了回來,好奇地問:“新聞紙,又是什麼?”

    “就是把每天的新鮮事,印在一張大紙上,拿到街上去賣。買到的人,不論喝茶吃飯的時候,都可以用來打發時間。”

    “那倒是跟看古記兒差不多了,”慈禧和慈安都是恍然大悟,“不過香港那個小地方,哪有那許多新鮮事呢?”

    “也不儘是香港本地的事,”關卓凡解釋道,“報館都有‘新聞員’,派在各地,把蒐集來的消息,拿電報發給報館——”

    他說的這件事,是一家“成記”報館。有一回,南洋的漁民,抓到了一隻特大的海龜,身長達七尺之多,一時轟動。當時各家報館,都在南洋派有記者,紛紛把消息發了回來。第二天報紙出街,別人家印的,都是“抓到一隻玳瑁”,也就是海龜的意思,偏偏成記報館印出來,是“抓到一隻烏龜”。

    “那鬧笑話了,”慈禧太后失聲笑道,“這可不是一回事兒。”

    “太后說得極是。”關卓凡笑著說,“成記報館的主編,自然大怒,親自跑到電報局去,發一條電報,責問自家的那個新聞員。因為要省字數,所以一共只寫了十個字,一時在香港傳為笑談。”

    “哦?他是怎麼寫的呢?”

    “人皆玳瑁,我獨烏龜,何也?!”

    慈安太后先沒忍住,噗嗤一口茶噴在案子上,慈禧也是把腰彎下去,笑得喘不過氣來。四圍的人,只有醇王敢於哈哈大笑,其他的太監宮女,還有那十二個坐著的侍衛,一齊憋紅了臉,傾盡全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奇形怪狀的樣子,滑稽極了,兩宮太后看見,愈發止不住笑意。只有小皇帝和敦柔格格,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了,讓這個關卓凡一句話都逗成這樣。

    “哎喲,肚子都笑疼了!”慈安太后一邊擦拭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由宮女替她在身上揉著,“好久沒有這麼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場了。”

    關卓凡看著笑得花枝亂顫的慈安,心裡一動:一直驚豔於“懿貴妃”的麗色,現在才覺得,原來這位二十五歲的東宮太后,生得可也挺俊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0
第三十五章 宗人府

    芳齋堂的一頓飯吃下來,花了不少工夫,兩位太后也說了許多話。不過除了開頭和結束的時候,說的幾句慰問的話,其他的時候,卻大都是對關卓凡一人所說。

    這一來,不獨那十二名侍衛,連生性不甚聰明的醇王都明白了,自己不過是陪客,兩宮其實是在借這樣的機會,跟關卓凡說正經的事。

    那還有什麼話說?從第三天上開始,醇王每隔一天就給關卓凡排一個輪值的班,而兩位太后,果然是每兩天或者四天,就有一次賜宴。小皇帝和敦柔格格是不來了,那些侍衛當然更不必再來,每次吃飯,就是由帶班的醇王或者伯彥訥謨詁陪著,也只不過是坐在一旁,絕少插話。

    這一來,苦了關卓凡,每兩天就要進宮一次。不過這份苦差,放在別人的眼裡看來,就是天大的榮耀了,於是關侯爺簾眷日隆的說法,不脛而走。

    他每次跟兩位太后回話的時候,都是以談洋務為主。他的口才好,又有親身的經歷,因此可以說得活靈活現,把一項項的洋務,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連一貫壅於外聞、保守懵懂的慈安太后,都聽得津津有味。

    說起來,也難怪,身為年輕的太后,雖然尊榮無比,但實在又是一件很可憐的事。深宮寂寞,平日裡不上朝的時候,無非是坐看日影西斜,拿一副牙牌來打發時間,哪裡能聽見這麼有趣的故事?因此每隔幾日的這一次賜宴,於慈安來說。就像一個“節目”。比看戲還有意思。聽上了癮頭。

    慈禧跟慈安不同,她可不僅僅單是聽故事了,而是把關卓凡所說的,與平時自己所聽到的,以及總理衙門所上的各種摺子,彼此印證,細細琢磨,於是在洋務一事上的見識。愈發有長進。

    這些都是關卓凡想要的效果。他所要辦的那件大事,非取得兩宮太后的支持不可,而若說想取得她們的支持,又非得先讓她們對洋務,有一個相當的瞭解。

    恭王府裡,又去過兩次,每次一到,都是由王府的長史親自在門口等候,接到他之後,徑直帶到恭王的書房。由恭王延入小房子。六福晉替他們擺了茶水果脯,便會退出去。輕輕關上房門,讓兩人在裡面細細密談。

    其他的事情,便只好見縫插針地去鋪排,於是幾乎一天到晚,都沒有閒下來的時候,交給白氏的那個厚厚的封袋,也漸漸薄了下來。

    六十萬兩銀子,除了宮中和幾個王爺之外,各部各衙門,要打點的地方也不少。那張名單上所開列的人,有的是要自己送去,有的可以託人分送,十來天忙下來,也分派得七七八八了。

    最重要的是六部,之中又分成了三等。

    第一等是戶部和吏部,他走的是寶鋆和全慶這兩位滿尚書的路子,特別是吏部尚書全慶,當初在上海道一事上,受過吳煦的重賄。關卓凡為了不結下樑子,格外用心,一個大大的封包遞上,加之有許庚身在吏部做侍郎,大約是可以把這件事抹過去了。

    其次是兵部和刑部。兵部是職分相關,自不必說,至於在刑部的鋪墊,算是未雨綢繆——宦海之中的事情,風雲變幻,誰敢誇口說一世平安?萬一哪一天真要去住刑部的火房,好歹還有三分舊情,牢飯也吃能得舒服一點。不過現任的刑部侍郎朱學勤,算是“自己人”,這件事有他幫著分派,並不為難。

    最後是工部和禮部。工部富,禮部窮,工部賤,禮部貴,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關卓凡盤算過,跟他們打交道的機會不多,照規矩致送就可以了,不必另外加碼。

    六部之外,又有三個地方,是他特別用心,要下大功夫的。

    一個是都察院。鐵骨御史,森森柏台,一個不對付,惹起群情洶洶,雪片彈章直入九重,那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非給你壞了不可。

    關卓凡心想,反過來說,如果是要打擊政敵,都察院中的御史,亦是最重要的武器。想當初打倒肅順的那一場祺祥政變,還是發端於御史董元醇那道“敬陳管見,奏請皇太后權理朝政”的摺子。

    好在都察院的長官,仍有“自己人”——曹毓英以軍機大臣的身份,兼著左都御史,“總領柏台”,另一位好朋友方鼎銳,現在任著都察院的副憲。於是由方鼎銳跟關卓凡一起,擬了一個致送節敬的單子出來,御史裡面誰富誰窮,誰風骨凜凜,誰風評不佳,在數目上都做了考慮,安排的妥妥噹噹。

    另一個地方,是翰林院,清華貴重,士人群體的根本之地。雖然不掌實權,但隱操清議,是誰都不敢忽視的一股力量。若是名動九卿的紅翰林,則氣焰之盛,實不下於紅頂子的大員。

    不過說翰林的“清華貴重”,指的是他們的身份,而不是家底。翰林也是人,也要過日子,開門七件事,件件都要錢,平日裡要維持一個起碼的排場,離不開賒欠二字,而還款的指望,全在能不能輪上一兩回考差,若是到了年下,四大皆空,那麼想想討賬人的臉色,也實在是氣餒得很。

    不過雖然知道這幫人也要錢,到底還得找一條路子才能送的進去,總不成自己站在翰林院門口,見人就發一張銀票?

    要找翰林院的路子,關卓凡就有些抓瞎。他這幾年來,不是跟刀槍打交道,就是跟錢銀打交道,哪裡認得幾個做學問的人?他那班軍機章京上出來的朋友,也少有翰林出身的——話說回來,如果點了翰林,多半也不會派到軍機章京上來了。而他旗人的身份,也幫不上什麼忙——翰林院是漢人的天下,論起做學問,旗人真的不是對手。

    既然一時想不到,那就往後押一押,先去辦宗人府的事情。

    其實說是辦宗人府的事,也不確切,因為要見的人只有一個——宗人府的宗令,掌管皇族宗親一切事務的睿親王仁壽。

    睿親王這個銜頭,也是一個“鐵帽子王”,第一代睿親王,是大名鼎鼎的多爾袞,仁壽的這個睿親王,則是承襲而來。

    在上海的時候,許庚身就已經交待過,京中一班力捧軒軍和關卓凡的旗下親貴,正是以仁壽為首。他這個人,一直唸唸不忘的是昔日八旗勁旅的威風,因此自從關卓凡在熱河跟馬匪一戰之後,他便以為關卓凡的馬隊是旗營之中的“鐵軍”。到了密雲一夜,奉旨捉拿肅順的時候,仁壽又是一味地以步軍馬隊為倚靠。等到軒軍在上海一戰成名,仁壽更是比誰都高興,每次有軒軍大捷的消息傳回來,他掛在嘴邊的話是“當可浮一大白!”,晚上是一定要在王府裡開宴,喝個痛快的。

    關卓凡心想,這樣真誠的人,怎能放過?於是在赴睿親王的宴請時,不僅重賄奉上,而且格外放出一副敬重之極的神情,杯到酒干,說了許多逢迎的話,把老頭開心得不行。

    “關三,我們旗人的威風,以後就要靠你了!”臉喝得通紅的仁壽,毫不見外,用力拍著關卓凡的肩膀說道。

    “這可不敢當,”關卓凡也是醉態可鞠,“以後卓凡就全靠王爺的栽培,有什麼吩咐,鞍前馬下,都是王爺一句話的事情!”

    “你不用捧我,栽培是談不上了,全靠你自己。”仁壽感慨地說,“我是管宗人府,幫不上你什麼忙。”

    關卓凡心中一笑,你管宗人府,也未見得幫不上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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