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3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0
第三十六章 有客上門

    軍費報銷的事情,有了眉目。在關家大宅的外書房裡,錢鼎銘把幾天來奔走的大致情形,向關卓凡做了一個報告。

    “戶部江西司和貴州司的人,都請過了,其實他們自己私下也有勾連,是一回事。”錢鼎銘說道,“最後交待給貴州司的一個郎中,叫做王懷山,一切事情,都歸他來接頭。”

    “嗯。”關卓凡點點頭,等著他說下去。

    “開出來部費的盤口,是一釐四。”

    一釐四,也就是每報銷一百萬兩銀子,要抽一萬四千兩的“部費”,歸所有經辦的人去分。關卓凡在心裡算了算,自己兩年來的軍費,一共要報銷六百多萬兩,那麼部費就要花去近十萬。

    十萬兩銀子不是沒有,何況這一次上京辦報銷,本來也是準備花錢的。只是這個數,比他自己預想的要多,這十萬兩花出去,別的地方則不免要壓一壓了。

    “一釐四就一釐四,錢先生,這幾天辛苦你了。”

    錢鼎銘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關卓凡方才那一瞬間的躊躇,被他看在眼裡。這一次關卓凡上京,花錢如流水是猜得到的,既有猶豫,必有原因,於是不能不再替“爵帥”打算一下。

    “爵帥,要不然多等幾天?我再去爭一爭。”

    “那也不必,”關卓凡心想,既然用了人家,當然要表示出足夠的信任,“有錢先生出面,這個盤口想來已經是最好的了。”

    東家有這樣的表示,錢鼎銘當然感激。想一想。還是要把內情多說幾句。

    “我到底離部日久。這裡面的一些規矩,跟從前不大一樣了。那班傢伙,抱了團,真正是又臭又硬,現在這個盤口,也不見得就是最好的——”

    按照貴州司那名郎中,王懷山的說法,原來“部費”的盤口。沒有這麼高,那是因為戶部原來有大量的實銀過手,要弄好處,不必單靠軍費的報銷。現在銀子都被下面截留了,收不上來,國庫裡空空如也,因此“部費”的盤口,也就開得高了。

    錢鼎銘查過,這個說法屬實,現在部費盤口的公價。是一釐八毫。

    “怎麼叫做公價?”

    “就是誰來都是這個價。”錢鼎銘解釋道。

    “那咱們的一釐四……”

    “他們說,關侯爺是現下的紅人。情願讓兩毫,以我的面子,再讓兩毫,所以變成了一釐四。”錢鼎銘替關卓凡算道,“而且他們還有一句話,說得也算有道理。”

    “嗯,怎麼說?”

    “說關侯爺這次來報銷的數目,並不算大。如果僅僅就是這麼一單,本來賣個人情,留下日後相見的餘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樣一來,壞了規矩,等到後面大頭的報銷來的時候,就不好開口了。”

    關卓凡明白了,這班人口中的“大頭”,自然是湘軍一系的報銷,那可是幾千萬兩甚至上萬萬兩的事情。

    話說得還算實在,關卓凡心想,老子先讓一讓你們,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就這麼說。”關卓凡笑著點了頭,“錢先生,你先在會館裡好好歇一歇,明天……後天吧,再給他們確實的消息,別讓他們覺得這錢來得太容易。”

    等到送走了錢鼎銘,關卓凡一邊在書房裡坐等吃午飯,一邊默默算著帳,如果真是上萬萬兩的軍費報銷,按照一釐八的公價,這幫蠢吏就要吃掉一百八十萬兩,想想亦覺驚心。

    “侯爺,”一名長隨在書房外面,躬身稟報,“有一位周老爺,說有要緊的事,看您能不能賞見一面。”

    叫做“周老爺”,可見是四品以下的官兒,能有什麼要緊的事?

    “哪一位周老爺?”

    “他說叫做周家玉。”

    周家玉?關卓凡的眼睛一亮:“快請。”

    自己穿越來到這個時代,能夠做出今天這樣一番事業,說起來,還是拜這位周家玉所賜。

    胖胖的周家玉還是老樣子,不過這一回穿了公服,看上去倒很有幾分官派。

    “給侯爺請安!”周家玉行下禮去。

    “周兄請起,老鄰居了,這麼客氣做什麼!”

    關卓凡看見周家玉,便不由得想起自己從印度兵手中奪來的那個小包裹。沒有記錯的話,裡面的貴重首飾,是還給了他,但是兩錠金子和二十幾個小銀錁子,是毫不猶豫地匿了下來。這筆錢,算是自己的“第一桶金”,行賄陞官,全是靠他。

    “是,是,侯爺搬了宅子之後,一直沒來拜見過侯爺。”周家玉起了身,滿臉堆笑地說道,“其實早該來的,只是侯爺現在身份不同,下官不敢造次,怕太冒昧了。”

    關卓凡想起來,當初搬家後那次晚宴,文官裡頭,還是請周家玉坐的首席。只是他說當初不敢來,今天怎麼又敢來了?

    “周兄,太見外了。”關卓凡親親熱熱地請他坐了,笑著說道:“以後有空,儘管來坐。”

    這當然是客氣話,一個五品的官,再怎麼也說不上“儘管來坐”。

    “是,是,侯爺真是一點架子也沒有,平易近人,平易近人。”周家玉斜簽了身子,半個屁股沾了椅子,畢恭畢敬地說,“不過下官今天來,是另有一件事,跟侯爺稟報。”

    “哦,什麼事呢?”

    “聽說侯爺這次回京,正在戶部辦理報銷……”

    對了!關卓凡攸地想起,周家玉是在戶部做官。

    “是有這麼回事。”關卓凡點點頭,沉靜地看著他。

    “我知道王懷山他們,給老錢開出的盤口是一釐四,”周家玉壓低了聲音,討好似地說道,“啟稟侯爺知道,這裡面,仍有伸縮的餘地。”

    原來是為這個。這倒是正想睡覺,就有人送來了枕頭,不過周家玉做的是戶部的官,為什麼不惜冒了得罪同仁的風險,來向自己賣這個好?

    “周兄,你現在是……..”

    “下官是在戶部的錢法堂任郎中,好幾年都沒什麼變動。這次聽說是侯爺要辦報銷,想起侯爺當日的恩德,因此特來替侯爺做一個打算。”

    關卓凡恍然大悟,什麼恩德云云,都是扯淡——當初還給他一個包裹,上千兩銀子的事,能放在他眼裡?幾年沒有陞遷,才是真的,要在自己這裡埋下一份人情了。

    人情就人情,反正也不是眼前的事。

    “承情之至。”他點點頭,說道,“不知是怎樣一個打算?”

    “一釐四這個盤口,即有餘地,也差出去不遠,侯爺是不必跟他們計較的。只是兵費這一塊,大有講究。”周家玉還是一副討好的神態,把話說得很詳細,“侯爺的這支軒軍,出京時候的名字,叫做‘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協下外標馬隊’,從根子上來說,乃是京營!”

    京營又如何?關卓凡大感興趣,示意他說下去。

    “侯爺,這就跟湘軍那些,大不一樣了。京營軍餉的報銷,並不用到戶部‘投文’,也不准戶部詰駁,只要奏准了上頭,到八旗俸餉處備案記檔就是了。這是有成例可循的,連一分一毫都不用給。”周家玉獻寶似地說,“至於以關銀購買的槍炮子藥,就按那個一釐四,讓他們多少吃一口好了。這樣也沒壞了規矩,不會堵了他們將來的財路,這班人也就不會生出什麼怨言來。”

    原來如此!關卓凡明白了,這等於是鑽法例的空子,將報銷的數目,分作兩塊,軍餉這一塊可以完全不受盤剝,算一算,倒省了五六萬銀子下來。

    “周兄,這可真是受教了!”關卓凡拱手道,“日後我必有補報。”

    周家玉得了他這句話,連聲道謝,再閒聊幾句,便滿心歡喜地辭出去了。關卓凡自己琢磨了一會,寫了一個條子,叫人送到江蘇會館去給錢鼎銘,看看他的意思再說。

    忙完了這件事,午飯的時間已經過了好一會。明氏帶著丫鬟,替他把放涼了的飯菜又重新熱了一遍。他慢悠悠地吃過,好好睡了一覺,把精神養足了,因為晚上還要辦事。

    要辦的,不是兩位嫂子。

    “你們早點歇,”關卓凡笑吟吟地說,“今兒晚上我保證不來打擾。”

    白氏和明氏,都輕輕啐了一口,表示出“誰稀罕你來打擾”的意思。這是早就說好的事情,通府上下的晚飯,也按他的吩咐提前開了,早早的用完,各自回房。

    這一回房,便再也出不來了。關卓凡的親兵,竟是在府裡各處下了警戒,除了圖伯之外,一切下人,都不准出門走動。關卓凡自己,則是在書房裡面喝著茶,靜靜等候。

    果然,天黑了沒多久,便有兩頂轎子從寬敞的胡同口抬了進來。遮得密不透風的轎子,由一盞忽明忽暗的燈籠引路,一直抬到關家大宅門口,幾乎是頂著門停下。

    轎子裡面下來兩個洋人,一高一矮,鬼鬼祟祟地張望一下,便由圖林帶著進了大門,從一路排布到書房門口的親兵身邊經過,進了書房。

    “關侯爵,幸會。”見到起身相迎的關卓凡,高個子的洋人伸出手來,“我是美國公使,蒲安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1
第三十七章 地球儀

    議政王召見華爾和福瑞斯特的地點,自然不能在宮中的軍機處,放在王府裡也不合適,最後幾經考慮,終於選在了總理衙門。

    華爾是提督銜,頭品頂戴,福瑞斯特是總兵銜,二品頂戴,而且兩個人都是特賞了“巴圖魯”稱號的人。恭王為示隆重,這一天把排場擺得很大,王府的太監和護衛,從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那塊“中外禔福”的匾額下面,一直排到了他辦事的院子裡。

    這其中,隱隱亦有向新入籍的兩位洋鬼子,鋪陳我中華上邦威儀的意思。

    關卓凡親自陪著華爾和福瑞斯特,走到恭親王那間首席王大臣的屋子外面,用極小的聲音,做最後一次交待。

    “你姓華,你姓福,”他叮囑道,“這是上諭裡寫好的,不要忘記了。”

    交待過了,才退開幾步,看著他們進了屋子,聽著他們報名行禮,這才放心地退出了院子。

    回家的路上,在轎子裡默默盤算,不知道華爾和福瑞斯特在召見的時候,應對是否得體,自己教過他們的話,是不是一句句的都能夠說到。患得患失之心,倒比自己覲見的時候還要強烈,直到在家門口下了轎子,走進內院,才把這個念頭暫時拋開。

    “雙雙,”他見到迎出來的白氏,乾脆牽了她的手,把她擁入正廂房內,在她腰上輕輕摸了一把,“昨兒晚上沒睡好吧?”

    “睡得不知道有多好!”白氏連忙把他那隻不安分的手打開。她還是老規矩,白天不許關卓凡動歪念頭,怕對他身子不好。

    “嗯。”關卓凡一笑放手:“雙雙。新買的那處房子。麻煩你替我把房契拿出來。”

    新買的一處房子,也是在這個胡同裡,關家大宅的斜對面,中間大約隔了兩家,是一個三進的新院子。關卓凡看中了,特意交待圖伯,以高價盤了下來。

    白氏打開保險櫃,拿出兩張紙來。微笑著交在關卓凡手上。關卓凡略略一掃,點點頭。

    “你跟我來。”

    兩個人出了內院,來到正廳坐了,關卓凡揚聲,把圖伯喊了進來。

    “圖伯,”他將手裡的房契放在桌上,問道,“那所房子,都辦好了?”

    “是,照爺的吩咐。都辦齊全了。”

    圖伯說完,像白氏一樣。也是面帶笑容。這位爺在上海納了妾,家裡都當成一樁喜事對待。現在看來,將來回了京,也是不住在一起,那所新買的宅子,自然是替姨奶奶準備的。不過他沒說開,兩人自然也不揭破。

    “裡面的家什物件兒呢?也都置備全了?”關卓凡盯得很細。

    “爺放心,一件不漏,進去就住得的。”圖伯躬身答道,“連管家都找好了。太太說,其他的丫鬟媽子,等到要住的時候,可以從這邊先撥過去。”

    關卓凡笑著看了白氏一眼,轉頭對圖伯說:“好,叫圖林來一下。”

    等到圖林急匆匆地跟著老爹走進來,關卓凡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開口了。

    “圖林,咱們開拔到熱河,是什麼時候來著?”

    “回爺的話,是咸豐十年的十月。”

    “嗯,自打那時候算起,到現在有三年了。”關卓凡慢條斯理地說,“這三年來,慢說是風裡雨裡,就算血裡火裡,你也都是一直跟在我身邊。我呢,從來沒給過你什麼好東西,這一回,太太看不過去了。”

    說完,把桌上的房契輕輕向前一推,笑著說道:“這處宅子,你爹已經替你置辦的齊齊全全。今天是太太做主,賞你了。”

    這一下,三個人都大吃一驚——白氏固然沒想到,他新置這個宅子,是為了賞給圖林,圖伯更是手抖抖地,嘴唇翕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有圖林,漲紅了臉,猶豫了半晌,向前一跪。

    “圖林謝太太的賞!”

    第二天,關卓凡進宮當值的時候,左手拿著一卷大紙,右手卻抱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大球。

    “關侯爺,”守門的護軍校,陪著笑臉問道,“您這個……是個什麼物件兒?”

    “這是要進給兩宮太后看的東西。”

    “這……”

    護軍校犯了難——這個怪東西,沒見過啊,拿不準違不違禁,貿貿然放進去,怕吃掛落。可若說是攔住了不讓進,這位關侯爺又是大大的紅人,萬一得罪了他,也不上算。

    正在猶豫不定的時候,安德海特地派來接東西的太監出來了。

    “太后吩咐了,讓把東西拿進去。”

    這就沒話說了。小太監接過關卓凡手裡的兩樣東西,自顧自進去了。關卓凡向那位護軍校笑著點點頭,也就跟著進去了。

    上午照例當值,十點多一點的樣子,又是照例有太監來傳旨,芳齋堂賜宴!

    這是心裡有數的事情,到了芳齋堂,果然便見到自己帶來的兩樣東西,擺在了御膳桌旁的一張小桌子上。等兩宮太后一到,醇王和關卓凡行了禮,這才坐下吃飯。

    今天這頓飯,吃得甚快,因為要說的事,不能在吃飯的時候說。

    等到兩位太后都用帕子抹了嘴,又傳過漱口水之後,便有兩名太監,把那張小桌子抬到了御案之前。

    “關卓凡,這就是你說的,洋人的那個……地……地……”

    “啟稟太后,是地球儀。”

    “對了,地球儀。”慈安和慈禧,都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圓球。

    要替這兩位年輕的寡婦,講一講這個世界的真實情形,想來是一件很艱難的事。關卓凡雖然已經在思想上做了足夠的準備,但看到她們的眼光,心裡還是不由得打起鼓來——自己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他微微躬著身子,站在小桌子旁邊,輕輕轉動著地球儀。

    “洋人說,這裡就是中國。”他留了一個心眼,指著地球儀上那一片區域,把自己的話,冠上“洋人說”三個字。

    兩位太后,遲疑著點了點頭,沒言聲。

    “洋人說,這裡是美國。”他把美洲大陸轉上來,指著說道。

    “那中國不就轉到下面去了麼?”慈禧微微蹙眉。

    關卓凡心中一驚,趕緊把中國又轉上來:“回太后的話,中國原是在上面的,臣是為了讓太后方便看見……”

    “那也不對,”慈禧搖了搖頭,“九州大陸,一望無際,怎麼能是在一個球上?”

    “是啊,”慈安太后也說話了,“咱們是住在上面,那倒還好,洋鬼子住在下面,那豈不是大頭朝下,都掉下去了?”

    “或許洋鬼子練就了一門大頭朝下走路的功夫,也未可知……”關卓凡絕望地說。

    “決計不能。”兩宮太后一齊搖頭,慈禧更是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道:“乾隆爺的時候,洋教士好像就進過這個東西,後來叫乾隆爺給鎖在內務府的庫裡了,不讓看。可見洋人的這個地球儀,甚為荒謬。”

    沒辦法了,只好果斷黑洋鬼子一把,先謀脫身再說。

    “太后真是聖明,無事不在洞鑑之中!”他額上見汗,躬身說道,“這個東西,果然甚不可信,臣請將之亦鎖入庫中,庶幾不使謬毒流傳。臣另備有咱們自己做的地圖,供太后御覽。”

    兩宮太后對自己的英明甚感滿意,聽說有“自己的地圖,於是讓太監將地球儀搬走,一齊去看小桌子上展開的那張大圖。

    關卓凡連呼僥倖,心說還好自己備有後手,帶了這張地圖進宮。

    這張地圖,是他特地委託利賓,在墨海印書館趕製出來的,真的是“自己的地圖”,把中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中間。

    “這裡是中國,”現在說起話來,可以理直氣壯了,“這裡是美國,這裡是英國,這裡是法國。”

    “這才對嘛,”慈安太后見到洋鬼子們的國家都縮在邊邊角角,滿意地說。

    慈禧卻在認真看著地圖,特別是把英法跟中國做著比較。

    “英法都這麼小,美國倒是挺大的。”她抬頭問關卓凡,“不過他們離開咱們,可都挺遠哪。”

    “是。坐船到英國,得要兩個月,到美國也得一個多月。”

    “英國人最討厭,”慈禧點了點,“上回你說,英國人把美國的京城都給燒了?”

    “是,美國的京城,叫做華盛頓。英國人坐船打進去,點了一把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

    慈禧默然。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是她這一生中,心底最為慘痛的回憶,現在聽說美國的京城也叫英國人燒了,一時倒頗有同仇敵愾之意。

    “也還不單是美國。”關卓凡用手在地圖上胡亂指了一圈,“這些地方,都叫英國人給佔去了。”

    “英國人……怎麼能這樣厲害?”

    “回太后的話,英國現在是很強的。不過若是這些被他欺負過的地方,一齊來跟他過不去,那他也受不了。”

    “這話說的是,一個好漢還要三個幫。”慈禧深以為然,“英國再怎樣強,也只是一個國家,單憑自個兒,哪能向萬國啟釁呢。”

    關卓凡略略一愣,心說四十年後,毅然向萬國宣戰的,不知是哪一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1
第三十八章 糊塗王爺

    關卓凡所上的摺子,《奏請於江蘇試辦洋務六事》,很快便以明發上諭的形式批覆下來了,諸如鑄銀幣、辦新郵、開設廣方言館等一應事務,概予照準。

    無論如何,“試辦”二字,對朝廷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藉口,也是心理上一個很好的安慰,可以把外面的一些非議,做有力的抵擋——既是試辦,又不過是一省之地,有什麼關係?

    在洋務派來說,卻都頗為興奮,私下裡把關卓凡的這個摺子和朝廷的上諭,稱為“洋六條”,只等江蘇取得一些成效,便可以仿照施行。

    醇王這些天來,一直跟兩宮太后一起“聽講”,在洋務上也長了不少見識,不過現在他的心思,是在另一件事上——自從上次慈禧提了聽戲的話題,他便立即開始籌備,終於在七月二十七這一天,請動了兩宮,到自己的王府去“巡幸”。

    醇王府是在內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與禁宮相去不遠,因此慈禧太后吩咐,儀從特簡——畢竟巡幸只是一個名頭,實在是去聽戲的,太張揚了不是好事。於是三頂明黃御轎,由近支王公和鑾儀衛扈從,從西華門出了宮,一路向西。到了醇王府的門口,惇王、恭王和醇王三個已經在跪接,親自扶了轎子,直送入內。

    尋常的大臣自然不會來,不過關卓凡仍以御前侍衛的職分,在府裡接駕站班,惇王在轎子行過的時候,還特地瞥了他一眼。

    等到開了戲。頭一出就是慈禧最愛看的《四郎探母》。程長庚舉手投足之間。把一個身在番營。思國心切的楊延輝,刻畫得入骨三分,在座的人,連小皇帝和敦柔格格在內,都是看得目不轉睛。

    只有慈禧,明明最喜歡的戲,看著看著,卻看出心事來了。她一邊看著楊四郎跟鐵鏡公主在台上猜來猜去。一邊心想,可見勢不如人,就要受欺負,宋遼交戰,宋國打不過,連楊四郎這樣的英雄人物都陷在番營,想要回去看看自己的母親,亦不得不向鐵鏡公主低聲下氣,婉轉相求。

    她倒沒想到滿洲人本來也是“番人”,而是自然而然地把洋鬼子當成了番邦。現在朝廷的軍隊不少。可真正能打的,又有幾支?就算是軒軍。打得過洋鬼子麼?若是以後天天都要受洋人的氣,那這個太后,也真是做的無味得很。

    想到這裡,恨不得立刻就把關卓凡叫過來,問上一問。就這麼在心裡計較著,結果把最精彩的一段“坐宮”,都給錯過去了。

    連著唱了兩出,到了歇一歇的時候。慈禧和慈安回到特辟出來供她們休息的小花廳,在裡間補了妝,出來剛在設了黃幔的御座上坐定,慈禧就迫不及待地向今天負責“總提調”的惇王說:“五爺,你去把關卓凡叫進來,我們姐倆有事要問他。”

    惇王是咸豐這幾個弟弟裡面,年紀最長的一位,性子粗疏,有名的“糊塗王爺”。他聽說要叫關卓凡,先躬身應了,卻又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太后,這個關卓凡,不大好。”

    “嗯?”慈禧和慈安都是一怔,慈禧看了看惇王,問道:“怎麼不大好?”

    “他在江蘇巡撫任上,不好好打仗,納了一個廚娘做妾。”

    在一旁伺候的安德海,心裡咯噔一下——這個糊塗王爺,今兒是怎麼了,忽然要跟關大哥過不去?

    他卻不知道,在惇王來說,其實並沒有跟關卓凡過不去的意思。惇王這個人,軍國大事一概不知,反而是市井閒談,最感興趣,聽說了這件事情,有什麼說什麼,此刻便在太後面前倒了出來。

    慈禧不知怎麼,只覺一股醋意直衝上頭,顏色立刻就變了,忍了又忍,還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安德海看在眼裡,心下著急,心想原來在巡撫任上,有不准納妾的規矩?可是這樣的時候,輪不到他說話,只有乾瞪眼,再也沒辦法替關卓凡來轉圜。

    “五爺,你這有點小題大做了吧?”倒是慈安太后沒想那麼多,笑著說道:“既然是任巡撫的時候,那就是說仗已經打完了,納一房妾又怎麼了?”

    惇王一時語塞,想了想又說:“他讓這個妾穿紅裙子,是有違體例的事情。”

    安德海本來正在急得不行,一聽這話,放心了——惇王自己,先犯了大忌諱。

    慈禧太后這一生裡,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以正宮的身份進午門。對於咸豐皇帝來說,她自己就是一個妾,現在雖然已經貴為太后,但對一切輕視“妾”這個字的言行,都極為敏感。聽說關卓凡讓妾穿紅裙子,頓時大起知己之意,在心裡先叫一聲好,連帶著把方才那一股醋意,似乎也沖淡了不少。至於對惇王,自然就沒有什麼好臉色了。

    “我姐姐說得不錯,他堂堂侯爵,一省巡撫,納一房妾又怎麼了?”慈禧冷冷地說,“這姑娘能跟了他,眼光不錯,回頭我倒要賞她點什麼才是。”

    一個小小的意外,就這樣消弭於無形。惇王碰了個釘子,訕訕地出去,把關卓凡喊了進來,自己卻躲開了,不敢再來看慈禧的臉色。

    “關卓凡,”慈禧已經回過了顏色,看著躬身侍立的關卓凡,心裡有了點異樣的感受,“你的軒軍,現在有多少人?”

    這就又談到軍務上的事了,關卓凡在心裡掂量了一下,才做回答。

    “回太后的話,軒軍在江蘇的,是三萬一千人,另有劉玉林的玉字團二千五百人,是接替了淮軍,駐守浙江的嘉興,跟左宗棠呼應。”

    “這三萬多人,都很能打麼?”

    洋務談了這麼多次,關卓凡大致猜得到她在想什麼,心說她可不要跟直隸總督劉長佑一樣,恨不得現在就跟英法動手。

    “回太后的話,用來打長毛,是夠用了。”關卓凡小心翼翼地說道。“臣也正在練兵。”

    那就是說,用來對付別人,還不夠用。慈禧點點頭,想一想又問:“汪海洋現在還盤踞杭州,左宗棠打得破麼?”

    “左宗棠有大才,又忠心效命,汪海洋一定不是對手。請太后放心,杭州必定是指日可破的。”

    “嗯,那就好。”慈禧頗感安慰,又問道:“你看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這些人,怎麼樣?”

    “都是忠臣。”

    這句話回答得很妙,是表示不敢妄評的意思。

    “無妨的,這裡並沒有別人,你儘管放開來說一說。”慈禧笑了起來。“軍務上的事,你最清楚,以你看來,除了軒軍之外,還有那些軍隊是能打的呢?”

    “若論能打,左宗棠的楚軍是好的,李鴻章的淮軍也不錯,僧王的蒙古馬隊,更是一時之選。”有了慈禧這句話,關卓凡果然放開來說了,“不過若論真正的人多勢眾,自然還是湘軍。”

    “你倒說說看,湘軍為什麼能打?”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關卓凡鄭重其事地說道,“湘軍湘軍,總以三湘子弟為根本,沾親帶故,恩義連結。所以打仗的時候,自然可以令行禁止,惟曾國藩之名是聽,指哪打哪,絕無退縮。曾國藩有了這樣一支兵,才可以從湖南打到湖北,從江西打到安徽,一路橫掃,終於克拔金陵……”

    他在那裡說得起興,慈安還沒覺得怎麼樣,慈禧的臉上,卻已微微變色。

    “……東南形勢,一手底定,實是國家的柱石,臣口服心服。”關卓凡完全沒留心到慈禧的面色,仍在自顧自地讚不絕口,“至於有些無知的鄉村野老,瞎說什麼曾大人要打進北京當皇上,真正是胡說八道,臣敢擔保,那根本是連影兒都沒有的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1
第三十九章 新軍

    醇王府裡唱過《四郎探母》之後的第三天,朝廷給曾國藩那兩道奏摺的答覆,下來了。

    奏請開去曾國荃湖北巡撫,予假回籍養病的摺子,照準。

    奏請裁撤江寧湘勇,分批資遣的摺子,照準。

    除此之外,上諭之中當然也還有一句專表嘉慰的話語:“曾國藩以儒生從戎,歷年最久,戰功最多,自然能慎始如終,永保勳名。”

    看了諭旨,明眼人都知道,曾經叱咤一時的吉字大營,這一回怕是要風消雲散了。

    而另一道發往浙江的上諭,則不免令人吃驚——浙江巡撫左宗棠,以“戰功卓著”的緣故,超擢為閩浙總督,與曾國藩這位兩江總督,算是平起平坐了,而麾下的近三萬楚軍,也就算是正是脫離了湘軍的序列。

    這一來,不免有人私下議論,說左宗棠自從帶兵進入浙江,打得還算有聲有色,然而杭州還沒有拿下,又怎麼說得上是“戰功卓著”?功未成而賞先至,真是奇哉怪也。至於跟曾國藩一比,枯榮之間,分際更是鮮明。

    這些話傳到關卓凡耳朵裡,他聽了也只是一笑,並不作答。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他現在只差一步棋,就可以收帆了。

    那麼,翰林院的那幫人,到底該怎樣去大灑金錢呢?

    這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卻無意中被胡雪巖派來的一個人,替他解開了。

    這個人,是胡雪巖在上海府上的管家,也姓胡。關卓凡在關家大宅裡見到他。大為驚奇。

    “老胡。你怎麼來了?”

    “跟侯爺回話。是胡按察從浙江有信給我,讓我上京裡來,替左大帥辦一樁事。”

    再問幾句,明白了,中秋將近,他是要替左宗棠,來給人送一份節敬。

    胡雪巖捐了那幾十船軍糧,左宗棠已經替他保了三品按察使的銜頭。引為最得力的佐助。現在左宗棠和胡雪巖都在浙江,於是胡雪巖傳信到上海,命胡管家提了一份錢,依然是走海路進京,特地來跑一趟。

    不過這一份節敬,與眾不同,要送的只有一個人,潘祖蔭。

    左宗棠對潘祖蔭的感念之情,通朝皆知。當初左宗棠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幕中的時候,腳踢永州鎮總兵樊燮。被樊燮向咸豐皇帝告了一狀,說他“劣幕把持軍務”。弄得他差點丟了腦袋。多虧江蘇籍的大名士潘祖蔭上摺子替他說話,其中“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的兩句,一時傳誦,亦被左宗棠自己當成不可移替的玉論。

    於是,雖然他這一生從未到過京城,亦從未見過潘祖蔭,但一直是把他當成救命恩人來看待。

    “胡按察說,潘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副學士。京裡我不熟悉,該怎樣去,讓我聽侯爺的吩咐。”

    關卓凡楞了片刻,恍然大悟,潘祖蔭是江蘇人,又是翰林院的副長官,這不就是一條最好的路子?

    定下神來盤算了一下,果然不錯。江蘇一地,人文鼎盛,翰林院中,亦以江蘇人為最多。自己把江蘇從太平軍手裡拿回來,這就是天大的人情!從潘祖蔭這裡入手,無論是登門拜訪,還是下帖子請他吃飯,都是可以水到渠成的事情。而跟潘祖蔭這條線搭上,對日後與左宗棠的相處,也有好處。

    想定了便再不猶豫,請西席黃先生寫了請柬,請潘祖蔭兩日後在到府裡吃飯。然後派圖伯拿上請柬,持了自己的名刺,把胡管家送到了裡水胡同潘祖蔭的府上。等到胡管家辦完了事,圖伯的帖子也下好了。

    潘祖蔭果然爽快異常,讓圖伯回話,多謝關侯爺的厚意,後天準到。

    為了潘祖蔭的到來,這一天關卓凡還特地請了許庚身來做陪客,不然若是在席間談起學問的話題,自己會接不上茬,怕冷了場。

    等潘祖蔭一到,賓主三人互致仰慕,延入設好了席面的正廳。潘祖蔭不像一般的名翰林,沒有絲毫架子,談吐也極風趣,關卓凡心想,怎麼沒有早一點認識他。

    等到酒過三巡,談鋒漸起,便看出邀許庚身來作陪的好處了——潘祖蔭所談的,全然不是古板的學問,而儘是那些名士風流的勾當,對極了許庚身的胃口,於是席間便聊得極是熱絡,酒也就喝得痛快。

    再聊一會,關卓凡看看時機差不多,把準備好的一件禮物拿出來了。

    “寅公是崖岸高峻的人,我也不敢以俗物相贈,有一本書,請寅公鑑賞,不知能不能入得了紅翰林的眼。”

    潘祖蔭是個愛書如命的人,也是金石高手,聽說有書,眼睛先一亮,及至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翻了兩頁,便輕呼一聲:“這是宋版的《周易註疏》!”

    “好不好,我也不知道。”關卓凡笑道,“上海人有句話,叫做‘開口洋盤閉口相’,在寅公面前,我不敢賣弄。”

    怎麼能不好?宋版書以刻印精美,傳世極少的緣故,本來就很珍貴,這一部又是特意搜求而來的“浙本”,以皮約紙印成,色白而厚,兩面光潔,更是罕見。

    “軒帥,這未免太貴重了。”潘祖蔭欠身致謝道,“我身為江蘇人,還沒有謝過軒帥光復故土的恩德,怎麼好意思受這樣的禮?”

    “寶劍贈烈士,既然是這樣的東西,自然該落在寅公這樣的識家手上才對。”關卓凡亦很客氣,又拿出一個封包來,“翰林清苦,國家養士亦不易。這一點八月半的節禮,也要勞煩寅公,代為分派。”

    潘祖蔭是名士做派,既然已經懂得了他的意思,亦毫不矯揉造作,瀟瀟灑灑地接了。

    “正有不少同僚,在為應付要賬的發愁,這一下,大約可以不用跑當鋪了。”潘祖蔭拱手相謝,“我替他們謝謝軒帥!”

    一頓飯吃下來,賓主盡歡,關卓凡和許庚身,殷殷相送,等到潘祖蔭登轎而去,兩個人卻還談興未盡,於是回到花廳,由小福送上熱茶,坐著說話。

    “潘伯寅也算是結了一個善緣,”許庚身感慨地說,“當初救的不過是一個幕客,現在卻已經是赫赫總督,誰想得到?”

    “左公大才,亦沒有辜負了潘伯寅的厚贊。”關卓凡道,“他的楚軍,戰力還是挺強的。”

    “說起來,左季高用洋兵,還是跟軒軍學的。他那支常捷軍的統領,德克碑,日意格,都是法國人,底下也有兩三百個法兵。”許庚身說道,“不知道以後他會不會像逸軒你一樣,也要練一支新軍。”

    關卓凡一笑,微微搖頭。

    “星叔,不瞞你說,這一支新軍,也不是那麼好練的。”

    “哦?除了你上回說的,以西式槍炮裝備,西法操練之外,不知還有什麼不易之處?”

    “唔,這個,”關卓凡略作沉吟,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是有兩點,頗為不易。一是練兵的對手,二是練兵的地方。”

    “怎麼叫做練兵的對手?”

    “一支強兵,單靠練,怕還不成,非得有實戰的機會不可。所以說,要有練兵的對手。”

    “長毛不就是對手?”

    “長毛不足平。”關卓凡微笑著說道。

    許庚身嚇了一跳——長毛已經不放在眼裡了,難道說,還要跟洋人開仗不成?

    “逸軒,”雖然是在關卓凡的府裡,許庚身還是不由壓低了聲音,“難道是拿英兵法兵來做對手?”

    “英法太強,”關卓凡搖搖頭,“打不過。”

    那又是什麼意思?許庚身驚疑不定地看著關卓凡,想一想,問下一個。

    “練兵的地方,又是怎麼說?”

    “軒軍分駐江蘇各處,入目皆是繁華之所,依傍大城,心有旁騖,怎麼能靜下心來好好練兵?”關卓凡目光炯炯地看著許庚身,“何況軍中習氣,星叔有什麼不知道的?天天以名號、職銜、位子這些東西為念,官場酬酢,人情往來,又怎能好好練兵?軒軍現在還好,可是日子一長,亦難保不會沾染上這樣的習氣。”

    “這是實情,”許庚身嘆了一口氣,“可是又能怎麼辦?”

    “非換個地方不可!”關卓凡輕聲說道。

    果然是要換個地方了。到了第三天上,便有驚人的消息傳來——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首席王大臣奕??,正式遞交了《請准華爾等募義勇赴美平亂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1
第四十章 刺蝟

    仿若一石激起千層浪,蒲安臣的這一道稟帖,迅即成為這兩天朝野上下熱議的話題。

    雖說只是遞交給總理衙門的帖子,所用的名義,也不過是“義勇”,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在向朝廷請求,派軒軍赴美“助剿叛逆”。

    無論是朝中的大臣,還是市井坊間的升斗小民,都是第一次知道洋人國家裡的事情,都驚奇地發現,原來在洋人的國度裡面,也有叛亂,也有他們朝廷搞不定的事。

    現在要來求我們了!

    總理衙門各司的官吏,一時都成了熱門人物,每天登門打探消息的訪客,絡繹不絕。

    草廠胡同內的關家大宅,卻忽然閉門謝客。關卓凡一個人坐在書房裡,攬一杯清茶,靜靜等著兩宮的召見。

    這樣的大事,當然不會在芳齋堂的御膳桌前下決定。

    這件事,他已經準備了太久,潛心籌劃,細細佈局,從餽贈美國領事查爾斯五萬兩白銀開始,到美國公使蒲安臣上書總理衙門為止,算是告一段落。方方面面的鋪墊,已經做得足夠,現在只要兩宮召見,他有自信,一定可以邀得恩准。

    松江軍團,已經枕戈待旦。

    軍隊的建設,誠然離不開國家的發展,然而現下的中國,若說真的要辦洋務,圖自強,則非得有哪怕一支強悍的軍隊,來做保駕護航。

    而這樣一支軍隊,在當前的中國,單靠閉門造車是一定練不出來的。即使數十年後。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所練出來的六鎮“新建陸軍”。其作戰的優勢,也不過是相對於其他那些雜湊的落後的軍隊而言的——說白了,就跟軒軍對付太平軍的優勢,是一樣的。

    這樣的“新建陸軍”,若是面對西方列強的軍隊,仍舊難以抵擋。

    現在既然要走捷徑,那就非得讓軍隊真真正正地跟洋人交一次手,真真正正地經歷一次近代戰爭的洗禮。真真正正地養成一批優秀的軍官和士官來不可。

    要培養的,還有勇氣和信念——如果他們能夠在戰場上真真正正地擊敗過一次洋人的軍隊,那麼對他們心中的鼓舞,實在是無可估量。

    更何況,還要讓他們睜開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至於對手,英法太強,長毛太弱,拿美國人來練手,正合適。

    美國的南北戰爭。從南軍炮擊薩姆特要塞開始算起,已經打了兩年。而明明是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工業優勢強大的北方,卻始終拿南方沒有辦法,在戰場上吃盡了苦頭,一籌莫展。

    這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這樣一個大國,在戰爭開始之前,整個國家居然只有一萬六千人的正規陸軍,而這麼一點人,還要向南防備墨西哥人,向西防備印第安人,因此參戰的雙方,都是靠著匆忙入伍的民兵和新兵,來應付這一場戰爭。

    好在還有不少經驗豐富的優秀軍官,兩年打下來,真正的美國陸軍,才算是漸漸有了一個雛形。

    在這樣的情形下,關卓凡的提議,讓美國領事查爾斯驚喜不已——在他的眼裡,軒軍組建的松江軍團,至少在中國是最精銳的軍隊,富有作戰經驗,這是沒有疑問的。更關鍵的是,這支軍隊裡面,不僅有近千名美國人,而且華爾是這支軍隊的統帶。

    華爾在美國人中間,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遠東傳奇”,不管是在克里米亞,還是在中國,他統帶傭軍的經歷,都為美國人所津津樂道。在南北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如果這兩萬人能夠忽然出現在戰場上,不管算外籍兵團也好,算僱傭軍也好,雖然不敢想會立即改變戰爭的格局,但一定會是對北方政府的有力支持!

    於是大洋兩岸,電報頻傳,京城上海,密使往來,美國政府跟在華公使之間,終於取得了一致的意見。

    最終蒲安臣向總理衙門開出來的條件是:赴美義勇,所有軍餉和軍械裝備,以及傷亡士兵的撫卹,均由美國政府提供,在取得戰爭勝利之後,美國政府向大清朝廷捐贈白銀一百二十萬兩,捐建機器廠、鞋廠各一座,永遠禁止美商向中國輸入鴉片。

    除此之外,蒲安臣另拿出了一份條約的底稿,一旦北方政府獲勝,美國獲得統一,則立刻可以簽訂。

    “大清國與大美國切念人民互相來往,或遊歷,或貿易,或久居,得以自由。中國之自主,自應維持,中國之獨立,自應保全。中國能獲得平等,則亦能以平等的特權給予一切國家。”

    關卓凡心想,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份對等條約,用這句話來開頭,倒也說得過去。

    傳旨召關卓凡入宮的太監,如期而至。等進了養心殿,果然便見到了由恭王帶領的軍機全班——這樣的國家大事,當然要由兩宮和軍機來會議,而不能由他關卓凡來一言而決。

    “蒲安臣的那個稟帖,我們姐倆跟軍機上已經商議過了。”黃幔後的慈禧,平靜地說,“現在有幾句話,要問問你。”

    “是。”

    商議的結果,固然還不得而知,不過看看恭王的臉色,關卓凡心中已有了幾分底。

    三次密室相談,到底把這位議政王給說服了,而說服了恭王,也就等於是說服了軍機全班。

    “現在美國分了南北,軒軍到美國去,是幫著北邊打仗。以你看來,打得過,打不過?”

    這是最大的問題——若是北邊打贏了,自然一切好說,若是最後竟然是南方贏了,那如何是好?

    “回太后的話,一定打得過。”

    “何以見得?”

    關卓凡心說,自然是從世界史上見得的。不過這句話,不能在這裡說。

    “這就像朝廷打滅長毛一樣,”他響亮地回答道,“以正剿逆,可操必勝!”

    這就是說,北方是正統,南方是叛逆,自然該歸北方得勝的。這個回答佔住了道理,堂堂正正之外,亦很動聽,兩宮太后一齊點頭。

    “那麼,假若打勝了,對咱們有什麼好處呢?”

    好處是寫在蒲安臣的稟帖裡的,既然還要問,那問的就不是那一百幾十萬兩銀子的事兒了,而是問大的道理,這就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了。

    “啟稟太后,臣斗膽有所進言。”

    “好,你說。”

    “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這是他早已想好的話,“當今之世,列強環伺,待機欲謀我者,豈止英法?若說一個個打將過去,臣說句不中聽的話,咱們還力有不能。既然如此,則最好的辦法,莫若先讓他們曉得,中國亦有能戰之兵,亦有敢戰之心,那麼他們想要欺負人之前,就得先掂量掂量了。”

    “你是說,嚇唬他們?”慈禧聽出了味道。

    “太后聖明,正是要嚇唬嚇唬他們。比如猛虎再強,但亦不敢打刺蝟的主意,無他,渾身是刺也。若是誰敢妄動,扎他一下,不是好玩的!”

    對了,扎他一下,不是好玩的!慈禧完全聽明白了,不惟聲音裡面帶出了激動,就連旗頭上的穗兒,也微微晃了起來:“六爺,你以為如何?”

    “臣以為關卓凡說的對,”恭王略一躬身,說道,“軒軍以義勇之名赴美,即有小挫,亦不傷朝廷體面,設若竟能大勝,則上國天威,庶可播於四海。”

    這句話老成之極,意思是如果打輸了,則不過是華爾所募的“義勇”,如果打勝了,那就是朝廷派出的軒軍了。

    事情至此,幾乎已算是定局,然而還有一個擔心,不能不問的。

    “關卓凡。”

    “臣在。”

    “華爾和福瑞斯特這兩個,雖然入了籍,到底曾是美國人。拿這一支兵交給他們,不知靠得住,靠不住?”

    “啟稟太后,臣有所請。”

    “你說。”

    “臣請開去江蘇巡撫一職,與華爾同赴美國,以散員隨營效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1
第四十一章 怎麼活

    這就是說,並不是要將軍隊交在華爾手裡,而是打算要親自統帶軒軍,遠跨重洋了。

    這固然是好事情,然而萬里波濤之中的凶險,也是不言而喻的。兩宮太后一齊動容,對望一眼,心裡又是欣慰,又是擔心,默然半晌,慈禧才又問道:“然則蘇撫的位子,怎麼說?”

    江蘇巡撫的位子,自然該歸趙景賢,以“趙瘸子”的名聲和風骨,足以斷絕旁人覬覦之心。不過朝廷的人事,不宜由自己來開口,好在還有恭王,這件事是早就有了腹案的。

    “回太后的話,”恭親王果然開口了,“現任江蘇藩司趙景賢,聲名素著,又久歷軍務政務,堪稱幹練。臣以為,可以趙景賢升任此職。”

    “那江蘇的洋務怎麼辦?”

    “江蘇的洋務,一直是他們幾個跟臣一起辦的。”關卓凡接口答道,“有太后和中樞諸公指引方略,他們一定不會耽誤什麼,請太后放心。”

    明黃紗幔後的太后,又小小的沉默了片刻,慈禧才再開口。

    “那……就先讓趙景賢署理吧。”

    這句話說出來,等於整件事情有了定論。關卓凡終於鬆了一口氣,心想署理就署理,將來真除也不過是時間上的事。這一次,自己若是回不來,也就罷了,若是回得來,那就不是一省巡撫的事情了。

    沒想到,慈安太后還有話說。

    “這樣的大事,這兩天倒是沒什麼人上摺子,”她彷彿自言自語似地說道。“也真奇怪。”

    “言路上的官兒。或許還沒有弄得清楚是怎麼回事。”恭王笑道。“蒲安臣的那個稟帖,說的也只不過是准予華爾募勇的事。”

    “這倒也是,”慈安太后點頭道,“不過到底是中國人去替美國打仗,將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拿這個來說事兒。”

    “回太后的話,美國人也替中國打了仗的。”恭王說道,“軒軍之中,就有大幾百個美國人。禮尚往來,亦不為過。”

    “對,對,我倒忘記了。”慈安太后釋然了。

    雖然商量好了,可是還不能發朝旨,因為還有一道程序要走——這樣的大事,事關國體,循例還該密咨親貴重臣的意見,即所謂的“內咨親貴,外咨重臣”。

    親貴還好說。由軍機大臣親自向幾個親王去問一問,畢竟都在京裡。方便的很。外面的重臣,當然指的是督撫,路途遙遠,不能一個個問到,於是選了兩個人,以六百里加急馳問,立等回奏。一個是名義上的天下第一總督,直隸總督劉長佑,一個是實際上的天下第一總督,兩江總督曾國藩。

    這樣的情形,是在關卓凡的算中,因此毫不擔心——劉長佑的回奏會說什麼,猜也猜得到,至於曾國藩……

    曾國藩什麼也不會說。

    直隸離得近,因此是劉長佑的回奏先到。果不其然,他老兄激動得不行,在摺子裡,上來一句就是“天戈遠震海外,甲兵威服四夷”,不僅叫好,而且還建議“自廣東福建兩地,再多募新勇,並赴美利堅”,如果不是礙於官場的規矩和關卓凡的面子,他多半就要自我請纓了。

    曾國藩的回奏,則一如關卓凡的預料,含含糊糊,語焉不詳,總之是去有去的好處,不去有不去的道理,因為“彼岸情勢,非臣所能遙知,故不敢妄言。”

    關卓凡心想,曾國荃開缺回籍,江寧湘軍裁撤,這兩件事,果然已經足夠令曾督帥煩心。以曾國藩的老到,當然已經深自戒懼,正是要“引謙謝事,慎始如終”的時候,怎麼肯在這樣的事上另生枝節?

    至於親貴,一共“密咨”了四位王爺。恭王和醇王不必說,文祥去拜訪惇王的時候,這位糊塗王爺自是搞不清狀況,不過他也有他的辦法,先問“老六怎麼說?”,再問“老七怎麼說?”,問清楚了,點點頭,很鄭重地說道:“我的意思,跟他倆是一樣的。”

    最後是睿親王仁壽。他把來訪的寶鋆延入客廳用茶,等聽完了寶鋆的話,把眼睛瞪起來了。

    “他娘的!”仁壽怒目圓睜,用力在案子上一拍。

    “王爺息怒,”寶鋆吃了一驚,連忙說道,“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什麼從長計議?”仁壽的一部山羊鬍子都抖了起來,“這一回,讓洋人看看八旗的威風!”

    朝旨終於發下來了,一共兩道。

    第一道是答覆總理衙門的奏摺,就一句話,“日前所奏蒲氏稟帖一事,准予所請”,可謂輕描淡寫到了極點。

    第二道倒是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從八里橋起,把關卓凡的功勞又鋪敘了一遍,末了說“即著該員赴美利堅國考察軍械兵工,其江蘇巡撫一職,暫由趙景賢署理。惟外交一事,特重身份,關卓凡著加恩錫封二等嘉勇侯,兼領正黃旗副都統。欽此。”

    兩道諭旨,專門隔了一天發,似乎說的是不相干的兩件事,專為掩人耳目。

    莫名其妙地升了官,倒是在關卓凡的意料之外。他心想,這固然是在酬庸自己不避艱險,遠蹈重洋的功勞,可是其中也未必沒有金錢的力量——老子把幾十萬兩白銀漫手揮灑出去,得一點回報,那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特別是那個正黃旗副都統,份量很重。如果單從品秩上來說,都統是從一品,副都統是正二品,那倒沒什麼。但八旗的都統,向由親王郡王兼領,正黃旗都統更是醇王本人,這個副都統,便相當於是醇王的副手了。

    關卓凡在心裡說,有點意思。

    不過他這一次的陞官,在關家大宅之內,卻是驚喜和憂慮交雜。在下人們來說,主子又晉了爵位,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要坐海船出洋,聽著就怪嚇人的,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大樹一倒,則這所大宅,又有誰能翼護?

    在白氏和明氏來說,固然原本也沒指望他能在京里長住,但想來他就算走,也不過是回上海罷了,哪裡想得到竟是去那個什麼美利堅國?

    “我真是不放心。”白氏掉了眼淚,“幾萬里遠的地方,音信不通,也沒法知道你好不好,讓我們姐倆,怎麼活?”

    “你忘了,吉人自有天相。”關卓凡見她們兩個傷情,笑著寬慰道,“再說,也不是沒有好處。這次我回來以後,要是立了功,說不定就能調回京裡來,以後天天伺候你們姐倆。”

    “真的?”白氏收住了眼淚,也不管他話裡調笑的意思,驚喜地問。

    “自然是真的。”關卓凡隨口應付道,“說起幾萬里遠,只有一樁不好。”

    “哦,哪一樁不好?”

    “天天晚上都只好一個人睡,”他模仿著白氏的口吻說道,“若是想起你們姐倆,讓我怎麼活?”

    兩個嫂子紅了臉,不說話了。知道他說的雖是風話,但多少也是實情。於是這幾個晚上,格外柔順,不管他要做什麼羞人的事情,也都“含羞忍辱”,盡著他折騰。

    到了八月十二,安德海上門了,親自把頒下來的補子和一盤嶄新的青金石朝珠,替他送了來。

    “關大哥,這些天太后知道你要忙著跟軍機上商量大事,因此輪值的班兒,也都沒有讓七爺給你排。”等關卓凡謝過了恩,兩個人在書房裡坐著喝茶,安德海笑著說道,“不過我給你提個醒——再過兩天,我們太后要回方家園去看皇老太太,多半還要格外賞面子,傳你侍駕。說到底,若不是有你幫著,照公爺也不能把他的公爺府,收拾得像現在這樣漂亮。”

    關卓凡想起照祥,心中一笑——當初在熱河,他妹妹還只是“懿貴妃”,他也還只是一個三等承恩侯,演“英雄救美”那一回,若不是自己見機得快,他老兄沒準就要折在馬匪手裡了,那副在大車裡瑟瑟發抖的樣子,仍是歷歷在目。

    現在神氣了,妹妹做了太后,他也升做了三等承恩公,單論爵銜,比自己還要高,聽說見人的時候,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去了。不過每次見了自己,倒還都是極親熱的樣子。

    果然,第二天就有太監來傳旨,八月十四日,聖母皇太后歸寧,著御前侍衛、二等候關卓凡隨駕扈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2
第四十二章 方家園

    太后歸寧省親的的隊伍,先沿著長安街向東,接著折而向北,向朝陽門內的公爺府行去。中間的一頂明黃大轎,是慈禧的御轎,關卓凡騎了馬,緩緩走在御轎的側後。

    關卓凡心想,她選在八月十四省親,當然是因為這是最接近中秋的日子,算是跟娘家人一起過一個節。到了明天,真正的中秋節還得在宮裡頭過,身為太后,多半還要主持點什麼儀式也說不定。

    中秋過完,自己也就該走了。他看看京城中這些熟悉的街道,一時又有一點捨不得起來,心裡想著,還是華爾和福瑞斯特這些洋人灑脫,習慣了漂泊,離鄉萬里也不覺得寂寞。

    華爾和福瑞斯特,是在第一道上諭明發之後,便已動身啟程回上海。對於沒能讓他們好好過一個中秋節這件事,關卓凡起先還覺得有些抱歉。

    “華爾,老福,對不住之至。今年中秋,你們怕是得在路上過了。”他看看華爾,把楊鶯想起來了,又加上一句:“回到上海,替我跟嫂子說聲對不住。”

    “沒有什麼關係的,我們早都習慣了,再說原來我們也不過中秋節。”華爾和福瑞斯特都笑了,“逸軒,我們在上海等你,希望你能早一點回來。雖然每件事你都吩咐好了,可是如果沒有你主持,大家的信心就不會那麼足。”

    “嗯,”關卓凡點點頭,“我讓你們帶回去的那句話,不要忘記了。”

    “老總你放心,怎麼會忘記?”福瑞斯特清了清嗓子。比劃著手勢說道。“金山到處都是黃金。走在路上就能踢到一塊,至少有這麼大,這麼高。”

    “哈哈,”關卓凡被他的神態和語氣逗笑了,“好,好,說得就跟真的一樣。”

    “逸軒,說真的。我實在是佩服你。”華爾感慨地說道,“當初你說的預言,太準確了。”

    “什麼預言?”

    “你不記得了嗎?那次我拿著一支新的後膛槍,到藩司衙門去找你……”

    哦,關卓凡想起來了。那一回,新到了六千支後膛槍,華爾來給自己演示了一遍從瞄準到擊發的動作,自己誇他是養由基,他還大惑不解地問“我是什麼雞?”

    “當時我建議全軍裝備後膛槍,你跟我說。日後自然會有人來替我們換槍。”華爾回憶道,“我問是什麼人。你說是美國人!”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關卓凡微笑著說道。

    “難道那個時候,你就知道咱們現在要去美國嗎?”華爾佩服地看著他。

    “瞎貓碰見死耗子,也是有的。”關卓凡聳了聳肩膀,“何必太較真。”

    華爾搖搖頭,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不過倒也不追著問了。

    關卓凡在馬上想起華爾的這一副神態,覺得真有意思,忽聽前方已經響起了鼓樂之聲,方家園到了。

    他資助給照祥的銀子不少,此刻的公爺府,果然已經煥然一新,而且把旁邊的兩家院子,也都買了下來,打通連成一片,這就比原來要氣派得多。御轎一直抬進了二門,慈禧才緩緩下了轎子,照祥和桂祥這兩個哥哥,在門口磕了頭,站著躬身伺候。裡面的女眷,則由醇王福晉帶著,給太后請安。

    照規矩,安德海口中的皇老太太——慈禧的親娘,也是要給她行禮的,不過慈禧不肯,見了母親,立刻攙住了,像個孝順女兒一樣,跟妹妹一起把老太太扶進屋子裡去了。

    “唉,你能回來這一趟,真不容易。”老太太說著說著,就抹開了眼淚。

    “娘,你看你,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慈禧笑著,免不了為自己辯解兩句,“我早想回來的,這幾年時日艱難,大事小事都得我操心,一直沒有走得開嘛。”

    從這裡開始,娘仨你一句我一句,拉開了家常。

    關卓凡站班的地方,是在二門內,在往裡,就歸太監宮女伺候了。就這麼站了半個上午,再也沒見到慈禧的身影,只看見正屋門口偶爾有太監宮女出入。百無聊賴之下,心想,這一份體面,也沒什麼意思,老子多少大事要辦,卻在這裡站崗放哨。站崗放哨也就罷了,連一窺美色都做不到,太后那個妹妹,怎麼不出來露個臉?不知照公爺的夫人,又生得好看不好看呢……

    彷彿天遂人願,還在這樣想著,便見正屋的簾子一動,由一名宮女挑著,讓醇王福晉走出來。她看見關卓凡,面上微有笑意,扭了頭往西首的一所房子走了過去,身後跟了兩名宮女。

    關卓凡心想,醇王福晉的容貌,雖然略遜於慈禧,不過也算得上是個美人了,當初在如意洲一片雲看戲的時候,她跟她姐姐兩個扭頭向自己望過來的樣子,仍是歷歷在目。

    這又是一對姊妹花,不過這一回,慈禧是姐姐。

    想一想,也真是感慨,這一對姐妹,當初困在清河縣的船裡,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終於還是靠了吳棠錯送的三百兩銀子,才得以奉母回京,算是窘迫到了極點,哪裡想得到竟然能有今天的富貴?

    不過說起來,吳棠也真是個實心人,若是換了自己,絕不會送了銀子就走——這麼漂亮的一對姊妹花,又是涉世未深,怎麼可以輕輕放過?必定要天天上船,噓寒問暖,非打動了她們的芳心不可。如果那樣,也就輪不到皇上哥倆來寵幸她們了。

    對了!關卓凡忽然想起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姐姐到底是叫杏貞還是叫玉蘭?這是在後世史學界爭吵不休的一個話題。若是自己能問清楚了,回到後世,寫上一篇論文,那豈不是能夠大大出名?

    不過再一想,這個時候,女人的小名是不肯說的。就連家裡那位白雙雙的名字,也是靠了自己在她胸脯上做文章,才嚇得她不得不說。這……難道還能在太后的胸前摸來摸去不成?

    唔,也不是沒有摸過……上一回在如意洲作死,又摸又捏,她也沒說什麼,也沒敢大聲喊出來。不過那時候還只是懿貴妃,現在卻已經是太后了,那一回升了左翼總兵,進宮覲見的時候,她可是已經說明白了,從此再不許摸的……

    他在這裡胡思亂想,醇王福晉卻已經從東首的屋子回來了,不再看他,一直進了正屋的裡屋,看了看正在跟老太太說話的慈禧,笑著說道:“太后,先用膳吧?”

    “嗯,再等會兒,你替我把照祥和桂祥叫進來,我有話說。”

    “是。”醇王福晉略略一蹲,站起來笑道:“對了,那個關卓凡,不是要去美利堅國麼?我看見他在二門站班兒呢。”

    “嗯,”慈禧又是微微點了點頭,“我特地讓他來的,有幾句話要問他,在宮裡不方便說。”

    “哦。”說起公事,醇王福晉就不大明白了,轉身出去,吩咐了一個太監,把兩個哥哥叫了進來。

    叫進來的目的,是有所交待。兩個哥哥,都不成器,大哥照祥兼了個散秩大臣的名兒,卻從來不去按時輪班,二哥桂祥,則是天天閒在家裡抽大煙。偏偏這兩個,又心比天高,借了今天這個機會,忽悠著母親替他們說情,想弄個外放的官兒,好好掙些錢。

    在他們想來,有一個掌權的太后妹妹,這樣的要求,似乎也不過分,想當年的呂后、武則天,哪個不是大封后族?

    慈禧偏偏就不肯做這樣的事——既然明知這兩個哥哥不中用,她愈發不願意落下話柄,叫外頭的人瞧不起。

    “照祥你身上襲著三等公,也有散秩大臣的名分,平日輪班,好歹也得讓別人見得著你的人!就現在這個樣兒,叫我怎麼跟六爺開口?”省親的好日子,語氣不能太嚴厲,但話裡的意思,得說明白,“還有,老二你自個兒有幾分斤兩,自個兒不知道麼?張口就是‘來個藩司’,還要指明非江蘇廣東不去,你憑什麼呀?以後你們兩個,再不許攛掇著母親,來跟我說這些話!”

    等到兄弟兩個灰溜溜地從裡面退出來,關卓凡見了,心裡猜著個大半,知道是沒討著綵頭。再等一會,就見裡面傳膳,關卓凡自己,也由輪班的侍衛替了,跟照祥一塊,匆匆吃了飯,才回來繼續站他的班。

    再等一會,終於見到慈禧被一大幫子太監宮女簇擁著出來,送到東首那間房子裡去了。他心裡恍然大悟,那是特辟出來,給太后歇午的房子。

    這一歇,歇到了下午三點。就在關卓凡琢磨著,是不是該起駕回宮的時候,見到安德海疾步行了過來。

    “有懿旨”,安德海立定了腳步說道,“著關卓凡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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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房子裡的太后

    到底還是要見自己,原本還以為自己想錯了。

    對於慈禧,關卓凡太瞭解了,極少做無謂的事情。今天傳自己隨駕扈從,多半就是還有什麼話,要做交待。

    究竟是什麼話,不得而知,反正他也有話,要對慈禧說。關卓凡摸了摸懷裡的東西,快步隨著安德海,來到那所供太后“歇午”的房子門口。

    房子設在東首,見得娘家人是用了心的——在宮裡是住西邊兒,回到娘家,總算可以住一回東邊兒了。

    安德海替他報了名,進了屋子,行禮參見。

    “小安子,”慈禧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們出去吧。”

    “嗻。”安德海躬了腰,一路退了出去。他是個極伶俐的人,知道太后這樣安排,一定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而這些話,是在芳齋堂賜宴的時候都不能說的,也就是說,連慈安太后都要避了過去!

    何況太后說的是“你們出去吧”,屋裡就自己一個,談什麼你們?這樣一想,自然明白,退出門口,先把門上的兩層簾子仔細地放下來,再將手輕輕拍了兩下,把旁邊的宮女太監,一併叫了過來。

    “往後站!”他擺起總管的派頭,小聲喝道。

    太監宮女,是最膽小的人,而能伺候長春宮的,更都是精細挑選過的,也大都經歷過當年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對宮裡當差的規矩,最是明白不過,知道安德海這是為他們好。太后在這樣隱秘的地方召見關侯爺。要說的事情自然非同等閒。若是竟有什麼隻言片語飄進了自己的耳朵裡。那沒準要惹來殺身之禍,因此聽了安德海的話,都忙不迭地向後退去。

    隨著外面的腳步聲悉悉索索地遠去,房子裡變得一片沉寂。慈禧一時沒有說話,這樣肅穆的情形,仿似有無形的威壓,讓關卓凡感到一絲異樣。

    “關卓凡。”慈禧終於開口了,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哀樂。

    “臣在。”

    “這一件事,你跟美國人一起謀劃了多久?”

    這一句話,輕輕柔柔地問出來,在關卓凡的耳中,卻彷如一聲霹靂,冷汗唰的一下就冒出來了,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一切都知道了?

    穩住,穩住,他對自己說,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決不能栽倒在這個坎上。

    這時就見出他那項長處了——每逢大事有靜氣。心念電轉之下,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她今天在這樣的地方見我。是為了不肯讓這句話,叫別人聽了去!

    想通了這一點,心中稍定,可是仍不免困惑,她是怎麼知道的?

    這一件事,自己跟恭王雖有三次陳述,可是陳述之中,亦有所保留,並沒有將整個情形和盤托出。何況密室私議,以恭王的為人,是絕不會轉身就把自己賣了的——就算要賣,那也是在賣在朝堂之上,慈禧又何必特地避開了人,把自己叫到這裡來,問這一句話?

    這樣一想,明白了,自己真是小看了這位年輕的太后。

    她是猜出來的。

    “怎麼?”慈禧略帶譏誚地說,“無話可說了麼?”

    “太后聖明!”關卓凡想定了主意,開大著膽子說道,“臣只是沒想明白,臣的一點小小心思,何以竟被太后看得透透。”

    “哼,”慈禧的話裡,帶出了一點得意,“美國領事查爾斯進了京,華爾跟福瑞斯特也進了京,你又抱了個什麼地球儀進宮,拼了命的要跟我說明白美國在哪裡。等到蒲安臣的稟帖一上,你當我還猜不出來麼?”

    果不其然。關卓凡暗嘆,自己這兩年,太過順利,怕是有點忘形了。以慈禧的精明過人,自己想將這樣一位深宮女主,玩弄於股掌之上,談何容易?

    “什麼都逃不過太后的洞鑑!”關卓凡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這些都是有的,只是謀劃二字,臣實在是萬萬當不得。”

    於是從在上海跟美國領事吃飯開始,把整個情形,大致說了一遍,只有密見蒲安臣這一條,連恭王也是不知道的,不能認,不然要白白擔一個私自交通外國公使的罪名。

    慈禧聽了,沒有言聲,半晌才嘆了一口氣。

    “抬頭說話罷。”

    “謝太后!”

    關卓凡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跟慈禧明亮的目光一觸,才垂了下去。

    房子倒是不大,慈禧坐的是一張明黃緞子包封的靠椅,算是暫充御座。御座的西邊是窗子,關得緊緊,窗下設了一溜花幾。御座東邊則是一個半隔間,一張嶄新的繡床,大約就是給太后歇午的地方了。

    “你這樣用心良苦,為了什麼,我又何嘗不知?”慈禧的語氣,轉為柔和,“只是好歹該告訴我一聲兒。”

    關卓凡心想,為了什麼,你倒也未必知道,不過聽你的口氣,大約以為我是為了你?你愛這樣想,那最好。

    “是!軍國大事,都在聖母皇太后一人身上,宵旰憂勤,人所共知。”關卓凡說道,“臣以為,該當替太后分憂,莽撞之處,請太后恕罪。”

    這句話的意思,自然是說兩宮聽政,其實大事都要靠她來拿主意。這句話,沒人敢說,然而卻真的是說到慈禧心裡頭去了。

    “你是個有良心的,知道我不容易!”慈禧說道,“只是膽子未免太大了一點。我說過,讓你學費英東,不要學年羹堯。”

    “臣對太后忠心耿耿,與費公爺一般無二。”

    “我取的就是你這一份忠心。”慈禧又嘆一口氣,“你過了中秋,就要回去了吧?”

    “是,臣打算九月之內。就要出洋。”

    “這麼快。”慈禧輕呼一聲。想到他為了自己。不惜率兵身赴險地,遠蹈重洋,心下不能不感動,“來得及麼?”

    “來得及,諸般事務,有華爾等先行籌辦。”

    慈禧點點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幽幽地說:“你這一回出了洋。去國萬里,沒有我管著你,你自己萬事都要小心,不可再像過去那樣,膽大妄為。”

    “是,臣謹記於心。”關卓凡抬起眼睛,又迎上了她的目光,“臣這次去,說句不吉利的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再替國家辦事。因此有一件物事,想先交給太后。”

    “嗯?”聽他前一句。慈禧皺了皺眉,聽到後一句,卻又有幾分驚訝,“什麼物事?”

    關卓凡探手入懷,再伸出來時,掌中是一隻精光耀眼的鐲子。

    這正是如意洲那一夜,“懿貴妃”給他的信物,說將來要憑了這一樣東西,讓大阿哥報答他的忠心。此刻要交還給慈禧,意思也是明擺著的。

    “臣受恩深重,焉敢還有奢望?”關卓凡低聲說道,“這一隻鐲子,不敢再私留。”

    這是極難得的表示,意思是該報答的,你懿貴妃早已報答得足夠,自己不敢再居功自傲,留下這個證物,來要挾人主。

    “你……拿過來給我看看。”慈禧攸的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聲音略略發顫。

    關卓凡站起身,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將鐲子遞了過去,手還沒收回來,便已聞到一陣奇異的幽香。

    這是他所進的西洋香水。

    西洋香水沒問題,問題在於,這並不是獨一份。

    白氏和明氏,都各有一份,每天晚上被他抱到大床上的嫂子,身上散發的,正是這樣的香氣。

    想起一絲不掛,在自己身下婉轉嬌啼的美人,再看到慈禧雪白的頸子,關卓凡的目光就變了。

    寡人有疾,疾在好色。

    “太后,你香得緊。”

    慈禧拿著鐲子,還沒等細看,就聽見他喘息的聲音粗重了起來,跟著便聽見了這句無法無天到了極點的話。抬頭一望,立刻被他熾熱的目光嚇到了,身子慌亂地向後一縮:“關卓凡!你……你說什麼?”

    獵物慌亂躲避的動作,等於是捕食者發出攻擊的信號。關卓凡一彎腰,不顧她軟弱的掙扎,生生把她從御座上抱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向隔間裡的繡床上走去。

    慈禧的腦中嗡的一聲——才告誡過他不許膽大妄為,現在竟然敢做這樣的事情!自己一國太后,歸寧省親,難道竟要在娘家的床上,又被他欺負一回?

    這樣一想,身上更是沒了力氣,到底被他抱坐在了床邊。

    “你做什麼……”

    “臣伺候太后更衣。”

    這句話說完,雙手毫不客氣地在她身上摸索起來,又想去解她身上那件明黃色的龍袍,急切之下,又怎麼解得開?乾脆撩到腰間,先把她裡面的裙褲,褪了下來。然而一看見她雪白的雙腿,更是熱血上頭,就想要學如意洲那夜的樣子,發力去撕她身上的龍袍。

    “別扯壞了……”慈禧無力地說,“讓人看見,我也保不了你。”

    “然則……那就請太后自己更衣。”

    他的雙手,已經游入龍袍之內,在雙臀之間,示威似的一握。慈禧像打擺子一樣,整個身子都抖了起來,萬般無奈之下,顫著手,將身側的紐子,一顆一顆地解了開去。待到關卓凡將她束胸的帶子一解,她輕輕哼了一聲,閉上眼睛,再也不肯睜開了。

    關卓凡想不到方才站班時候的無聊念頭,轉瞬成真,看著玉體橫陳的太后,自然要先在一對豐胸之上,又摸又捏,直到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上床,在她的雙腿之間,輕輕一跪。

    “臣替太后請安!”

    幾度**,喘息方定。

    慈禧慵懶地望瞭望站在床邊的關卓凡,拉過那張薄被,覆住自己雪白的身子,轉向裡側去了。

    “關卓凡,”她低聲說道,“我以肉身佈施,你到了美國,不要把我忘了。”

    說過了這一句,再無聲息,若是朝堂奏對,這就到了該跪安的時候了。

    關卓凡望著床上的太后,心裡泛起一絲莫名的惶惑。

    這個女人,自己將來該怎樣擺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3
第四十四章 你們姐妹

    關家大宅和江蘇會館裡的人,都已經開始整理行裝,在做上路的準備。

    離京前,例行要面聖請訓,不過這一回,慈禧沒再說什麼,倒是慈安太后,想到他這一去的凶險,感念之下,溫言嘉慰,說了幾句很切實的話。

    “隔了好大一個海,你在那邊兒打得怎麼樣,我們姐妹也不能知道,你自己總歸要一切小心。”

    “謝太后。不過美國亦可以發電報到香港,臣跟軍機上已經商議妥當了,凡有報捷的摺子,都由香港送到上海,再從上海轉送入京。”

    “喔,那好極了。”慈安喜形於色,“不知這一回,要打多長時間?”

    “回太后的話,戰陣之上的事情,風雲變幻,一時也不能說得清楚。以臣的見識,刨去海上的行程不算,大約總在一年之內,就有分曉。”

    “那一年以後,我們姐妹等著聽你的好信兒!”

    你們姐妹。

    關卓凡望瞭望紗幔之後,默不作聲的慈禧,那一日繡床之側的不安,又再浮上心頭——自己一個穿越來的漢人,跟這位滿洲人的太后之間,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及至出了宮,便把這些紛擾的念頭拋開了。後天就要啟程,現在要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大事上。

    回到關家大宅,剛剛走進門,便從旁邊的耳房裡面搶出兩個軍官來,一個身材矮壯,一個滿臉絡腮鬍子,上來二話不說。一個千兒打在地上。就給他行禮。

    “給侯爺請安!”

    “老阿?老蔡?”關卓凡驚喜非常。一手一個,將他們攙了起來,哈哈大笑道,“你們到底還是來看我了,我還以為,都把我給忘記了!”

    這兩個,正是當初他在軍營裡所認的兩位大哥,也正是在密雲之變中。與他聯手誅殺勒保的兩位死黨,阿爾哈圖和蔡爾佳。

    “怎麼敢忘了侯爺?”蔡爾佳堆起一臉笑容,“我們三大營是在香山駐紮,到前幾日才聽說侯爺回來了,這才約齊了來看您。還好趕得及,能夠見到侯爺一面。”

    “老蔡,你們別老是候爺侯爺的,”關卓凡笑道,“我聽著彆扭。就跟原來一樣,叫我卓凡好了。要不然,就還是叫我小關、關三。這都行。”

    “那可不敢了。”阿爾哈圖一直憨厚地笑著,現在才開口,“早看出來您是人中龍鳳,現在彼此身份不一樣,您這麼說,不是要窘死我們倆麼?”

    這話倒也是實情,關卓凡感慨地想,笑著搖了搖頭,極為親熱地把他們兩個請到花廳裡去坐。等到下人奉了煙茶,他又把圖伯叫進來了。

    “圖伯,這兩位,是我在軍中的大哥,以後他們來,不可以再讓他們在耳房裡等著。”關卓凡特意吩咐道,“就算要等,也是在這兒等。”

    “嗻。”

    等到圖伯出去了,關卓凡才轉回頭來,把二人上下打量立刻一番。

    “老阿,連你都這麼會說話了。你跟老蔡,現在做著什麼官兒?”

    “托侯爺的福,我現在是驍騎參領,”老阿欠身答道,“蔡爾佳調了前鋒營,也做上了前鋒侍衛。”

    “哦,那也是三品和四品的官兒了,我要恭喜兩位大哥!”

    兩個人連稱不敢。於是從這裡開始聊起,把這三年在京裡和江蘇的事情,都說了一遍。臨到末了,老阿感慨地說了一句。

    “說實在的,我跟蔡爾佳能有今天,都是當初拜侯爺的提攜所賜,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有這樣的機會?這一次聽說侯爺要出洋,到洋人的國家去勘察,下回再有這樣的事,好不好請侯爺把我們倆也帶上,我們去給侯爺做個護衛,順帶著也能開開眼。”

    “坐海船,那也不是說著玩的。”關卓凡微笑道,“在京裡,也有在京裡的好處。”

    等到兩人告辭的時候,關卓凡又每人塞了一個封包,才把兩個人送出了大門。自己一邊往回走,一邊心裡琢磨。

    一個驍騎參領,一個前鋒侍衛,那也很不壞了。

    在京裡,也有在京裡的好處。

    八月十九,欽差大臣、二等嘉勇侯關卓凡奉旨赴美考察軍械兵工的車隊,正式從京城出發,趕往天津。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帶了四個人,獲准隨同出發,要到上海替他做最後的協調。

    對蒲安臣這個人,關卓凡頗有好感,簡單地說,這個人是從過去到未來,美國所有駐華使節裡面,對中國真正最為親近的一個,以至於他不僅擔任過美國的公使,後來還擔任過中國的公使——在歷史上,中國派出的第一個外交使團,就是由他擔任團長,“辦理中外事務交涉全權大臣”,訪美訪歐。

    而他的死,也頗為令人唏噓。

    他帶領的外交使團,最後去到俄國的時候,受到了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接見。但是沙皇在會談中,竭力迴避中俄領土糾紛等實質性內容,令蒲安臣心情抑鬱愁悶,日夜焦思——“俄國與中國毗連陸地,萬數千里。既恐辦法稍差,失顏於中國,而若措語未當,又將貽笑於俄人”,於會見之後就感染肺炎病倒,而且病勢日加,終於死在了聖彼得堡,算是為中國人民的外交事業獻出了生命。

    關卓凡心想,這一回,老子奉旨到美國考察這件事,雖然只是一個“帽子”,但第一個外交使團的名義,當然是要算在自己身上。不過因為有了這樣一份好感,一路之上,跟蒲安臣聊得很熱絡。而蒲安臣也跟查爾斯一樣,時常會驚訝於這位關侯爵對美國的瞭解,生出不可思議的感覺來,對軒軍的參戰,更多了一份信心。

    有了蒲安臣這樣的人作伴,一路上談談講講,便不覺枯燥。到了天津,循例吃了劉長佑一頓“粗茶淡飯”,聽著他口花四濺地大談跨海作戰,不住點頭,連稱“默翁高明”,把那一份笑意,藏在心底。

    到了大沽口上船,仍舊是坐金能亨那艘一千二百噸排水的“浦江號”。海上無風,船行既速又穩,終於在月底之前,開進了吳淞碼頭。

    望著碼頭上肅立迎接自己的人群,又看著碼頭周側如林的煙囪檣帆,關卓凡的心中大起感慨。

    這之中,究竟是哪一些船,會把我送到太平洋的彼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4
第四十五章 遠方來客

    這是關卓凡第二次在上海下船了。上一回,是坐“瑪格麗特號”,帶了馬隊的六百人,最後下船的時候,青衣小帽,還戴了一副墨晶眼鏡來裝幌子。

    這一回,以欽差大臣、二等候的身份,自然不能像上次一樣。全套公服不說,下船的時候,亦要昂首走在最前面。

    香案是設在碼頭上的,一應來接船的官員,以趙景賢為首,跪請聖安。

    “聖躬安!”

    答了這一聲,關卓凡才放下欽差的架子,笑容滿面地說句請起,跟大家抱拳見禮,從趙景賢到白齊文,一個個寒暄過來。

    “爵帥,請先回衙歇息,”大家都見過了禮,趙景賢躬身說道,“晚上替您接風的宴席,已經備好了。”

    “免!”關卓凡擺擺手,異常簡潔的答道,“這會子就得開始辦事。竹兄,你招呼另外四位,這就跟我一起回去。”

    另外四位,自然指的是丁世傑、劉郇膏、楊坊和利賓,再加上趙景賢本人,正是所謂“軍政委員會”的五個人。

    於是一共六頂轎子,浩浩蕩蕩地抬進了城南的清雅街。張順帶了一班人在門口跪迎,磕了頭,打算接他進後院。

    “我有正事要忙,”關卓凡還是一擺手,“你去跟姨太太稟報一聲,就說我回來了。”

    六個人在側廳坐定,關卓凡環顧一圈,先拱手,再說話。

    “這兩個月,諸公辛苦!上諭早就到了,一切不用我多說。兄弟這一回帶兵出洋。蘇省的事情。就重重拜託竹生兄和各位了!”

    大家紛紛起身還禮,關卓凡雙手一按,示意請坐:“這些繁文縟節,咱們免了,我就徑直說正事。”

    待到大家坐下,先說第一件事。

    “竹兄,巡撫一職,咱們明天就辦交卸。劉先生。我要麻煩你,這幾天替我尋個公館,不拘哪裡,讓我的那房內眷搬進去。”

    這就是說,要把這座巡撫衙門,讓給趙景賢。

    “爵帥,恕難從命。”趙景賢和劉郇膏兩個,一齊搖頭。

    在關卓凡來說,這第一件事,當然是故作姿態。而趙景賢和劉郇膏的態度,也在意料之中。不過於禮節上。必得有此一舉,才能說得過去。

    “怎麼?”他驚訝地問道。

    “爵帥,不到你走的那一天,我不敢接你的印。”趙景賢說道,“就算接了,我也只是替你護印,等你回來。”

    “竹兄,你那署理兩個字,也不過是個幌子,實授是指日間的事。”關卓凡笑道,“再說,名不正則言不順,既然已經有了上諭,我再待在巡撫衙門裡,似乎也不大妥當。”

    “這不是巡撫衙門,”劉郇膏替趙景賢答道,“乃是欽差的行轅!爵帥,我們都商量好了,以後在城西的藩司衙門上,多掛一塊牌子就成,不必再費事搬來搬去。”

    “這……等我走了,行轅還擺在這裡,不知合適不合適?”

    “欽差行轅,例不出海!”劉郇膏斷然道,“自然是擺在這裡,等爵帥回來繳旨。”

    “哦,哦,原來是這樣。”關卓凡點點頭,“這是各位愛我,卓凡承情之至。”

    這個過場交待完了,才真正開始說正事。

    “江蘇境內的長毛,算是肅清了,不過這幾年兵禍連結,各地都傷了不少元氣。去年第一次上海之役打完,我曾向薛覲堂做過請求,看能不能請旨,酌情免一點應徵的錢糧,結果在徐長山那兒就被擋了下來,真是不知所謂。”關卓凡看著趙景賢說道,“現在他們都滾蛋了,竹兄,現在你主政江蘇,這件事,豈有意乎?”

    “正是早有此意,”趙景賢見關卓凡提起這個話口,正好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受災最重的,是常州、鎮江和太倉這兩府一廳,松江和蘇州,略好一點。不過朝廷催糧催餉,常常是急如星火,我怕替爵帥惹麻煩,因此也沒敢提。”

    “略好一點,那也只不過是五十步跟一百步。”關卓凡搖搖頭,“上回咱們盤過家底,江蘇一省,一年的進項有一千兩百萬,田賦和雜賦,只佔三成。減免一些,進項也少不了許多,只要別讓下面那幫蠢吏中飽,老百姓多少還是能得一點實惠。”

    “是,幾年的仗打下來,也該與民休息。爵帥的意思是……?”

    因為正在新舊交接,所以趙景賢當有此一問。

    “等我走了,由竹兄來上摺子好不好?”關卓凡微笑道,“第一年蠲免太常鎮,第二年蠲免蘇松,這樣既公平,也不會太過吃力。”

    “成!”趙景賢毅然說道,“就算朝廷不准,我也必定據理力爭!”

    “倒也不至於不准,”關卓凡輕聲道,“這件事,我跟議政王和戶部的寶大人,都約略說過。”

    趙景賢明白了,他這是已經替自己鋪好了路,卻又要把這個愛民的名聲,讓給自己!激動之下,又想拄了枴杖起身,卻被關卓凡笑著阻住了。

    “竹兄,彼此都是為國家辦事,不須如此。”

    “是!爵帥的厚意,景賢心領了!”

    蠲免賦稅的事,一番商議下來,時間已近傍晚。然而要說的事情還有很多,關卓凡乾脆留他們吃飯。

    “沒法子,事情不說完,不能放各位回府,咱們邊吃邊談。”關卓凡學著劉長佑的口吻說道,“粗茶淡飯!”

    一聽這話,丁世傑的眼睛先亮了——怎麼會是粗茶淡飯?

    “老總,小廚房的菜,我們許久不曾嘗過了。”他笑著說道,“只是又要給姨太太添麻煩。”

    說麻煩,倒也不麻煩,後院的扈晴晴,聽說關卓凡不吃“接風宴”,早就親自備好了一桌豐盛的席面,現在聽張順來說,幾位大人都要在這裡用飯,那無非是多添兩個菜而已,以她的技藝,再加上婉兒和一個媽子幫著,半點鍾不到,便開得席了。

    有佳餚美酒相佐,談興更濃,關卓凡把洋務上的事情,一一問到,各人也都把自己該管的那一塊,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

    鑄銀元的機器,已經運到了,廠房按原定的辦法,設在高橋。現在正在趕建熔爐,大約再有一個月,就可以開鑄。

    “蘇洋!”關卓凡感慨地說,“若是一切都順利,等我回來的時候,市面兒上應該已是隨處可見了。”

    “是,廣方言館也順利得很。”利賓說道,“趙藩司把學宮街的那一排房子都盤了下來,交給曾劼剛他們去分派,新建的房舍,亦已經動工。華蘅芳和徐建寅幾個,勁頭都大得很,洋教習已經聘了五位,還在讓我幫他們找。”

    “生員的招收,情形如何?”關卓凡最關心的是這個,畢竟同文館的艱難,他這一次進京,深有體會,“有人肯來學麼?”

    “多得很!”一旁的楊坊笑著說,“連租界裡洋人的孩子,都有報名的,真是再也想不到。”

    關卓凡滿意地點點頭,心想曾國藩當初給自己的信裡,論洋務的那句話,真是不錯——“權則操之總署,事則不離口岸,而口岸之中,則又以上海為重”。上海這地方,得風氣之先,若論觀念的開放,比京城實在是高得多。學洋務有前途,大家自然願意進館修習,沒有那麼多的顧忌。

    再想起自己這次在兩宮太后那裡,給曾國藩上了眼藥,心中不免要有一點慚愧之意。

    那也是為了大局,不得不如此!他在心裡,這樣替自己開解道。

    不過這一點慚愧之意,很快便被利賓的話打消了。

    “逸軒,那幾個普魯士人,四天前已經到了。”

    “到了?”關卓凡把手裡的酒杯一放,迫不及待地問道,“東西呢?”

    “自然是一起到,”利賓看他一副貪心的樣子,笑了起來,“在海上走了兩個月,一共是五個人,七門炮。”

    “好!”關卓凡把手在桌上輕輕一拍。

    老子的炮兵學堂,要開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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