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1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3
第一二零章 羅剎可惡
        
    左宗棠在奏摺中為麾下諸將請功,排第一位的是展東祿,稱“該部工隊、炮隊,尤為得力,為三不通摧圩破敵之關鍵;該部步軍,堅忍迅捷,兵事嫻熟,過於同儕。”

    看到這一段,慈禧不由臉上飛金。“左騾子”誇情郎的嫡系部隊,御姐心中是得意的,甚有“與有榮焉”之感。

    排第二位的是雷正綰,“馬隊迂迴,出敵不備,攻敵關竅,臨機決斷,有古名將之風。”

    “有古名將之風”,出於左宗棠之口,是很高的讚譽了。

    排第三位的是陶茂林,他能夠緊跟展東祿、雷正綰之後,主要是陶部在長武阻擊戰中的出色表現。

    展東祿不必說,有趣的是,雷正綰、陶茂林二部,亦同軒軍有很深的淵源。

    雷正綰、陶茂林兩位,原是多隆阿的部下,多隆阿戰死後,關卓凡入陝督師,雷、陶二將自然歸關卓凡節制。陝西的回亂平定後,雷正綰、陶茂林眩於軒軍之威,私底下商量,認為只有加入軒軍序列,才算“真正有前途”,並向關卓凡鄭重表達了這個意願。

    有人主動投附當然是好事,雷正綰、陶茂林也是能員,但關卓凡當時考慮,此時收編雷、陶二部,並不合適。

    一個是,軒軍體系已成,新的力量如何融入,尚無一整套妥善的對應措施。軒軍的理念、戰法、訓練、器械,都不是雷正綰、陶茂林其時的見識可以企及的。這兩位總兵加入軒軍,短時間內,作用還比不上一個副團官。

    還有一個。關卓凡當時不過“新貴”一枚,根基尚淺;捻匪亦未剿平,功勛值還沒有刷夠,就忙著收小弟,太扎眼了。

    軒軍自然還要進一步擴軍。但這個得步步為營,不能操之過急。在刷夠功勛值的前提下,還得和將來湘軍、淮軍的裁撤,以及綠營的改編,保持一個微妙的互動。

    因此,關卓凡離陝之時。對雷正綰、陶茂林二部,採取了一種特殊的“處理方式”——留下“顧問團”,幫助雷、陶整頓、改編所部。

    這個模式,收到了相當不錯的效果——既大大提升了雷、陶二部的戰鬥力,軒軍以及關卓凡本人。又相當程度地保持著對這兩支軍隊的控制力。正因為效果上佳,在後來對綠營的大規模改編中,這個模式在得到進一步的加強和完善之後,被普遍地推廣開來。

    前文交代過,左宗棠西征,自己楚軍的老班底,只用了一小部分。他只選三千精銳,另在湖南募五千新兵。一共八千,算是自己的親兵,帶到西北。平回所用的大部分兵力。用關卓凡的話說,就是“和關中豪傑共事業”——或在當地招募訓練,或使用當地的部隊。

    左宗棠離京前,關卓凡向他推薦了雷正綰、陶茂林二將。左宗棠到達陝西,考察之後,深為滿意。欣然納用。果然,雷、陶二部。在戰鬥中大派用場。

    展東祿、雷正綰、陶茂林三將,都不是左宗棠的嫡系。但他全力揄揚,絕不掩功。這並非要討關卓凡的好。左宗棠攻擊曾國藩、李鴻章,對姻親郭嵩燾下辣手,素予人以心胸狹隘之感——其實,這是誤會。左季高偌大勳業,豈是心胸狹隘之徒所能為?

    左宗棠和曾、李、郭的矛盾,本質上是爭資源,不是鬧意氣。他是心雄萬夫、要做大事的人,但既要做大事,手上就得有足夠的本錢,而朝廷本錢有限,曾、李師弟多了,左季高自然就少了,所以,必須爭,必須斗。

    郭嵩燾也是因為主政廣東的時候,只願接濟湘軍,不肯向楚軍“協餉”,才為左宗棠“英雄欺人”,被迫去職的。

    *

    慈禧看完了摺子,輕輕的吁了口氣,微笑著說道:“左宗棠全盤謀劃,籌算得宜!展東祿他們也打得好!嗯,董志原拿下來了,你方才說,‘甘肅的門戶打開了,進剿金積堡的道路,暢通無阻了’——是不是說,距拿下金積堡,也就……不遠了?”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金積堡的情形,和董志原頗有不同。回匪倉促蝟集董志原,沒有多少時間經營,當不得官軍雷霆一擊。馬化龍在金積堡,卻是經營多年了,堡寨高大堅固,數量眾多,互為犄角,官軍啃這塊骨頭,得一口一口來,急不得的。”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我曉得了。”

    關卓凡繼續說道:“還有,金積堡回匪的軍械,也不是董志原匪股能比的——馬化龍是有洋槍的。”

    慈禧秀眉一揚,隨即眉尖微蹙,說道:“洋槍?回匪哪兒來的洋槍?”

    關卓凡緩緩說道:“據已有的情資判斷,當是俄羅斯人偷運過來的。”

    慈禧的臉色變了,默然片刻,咬牙說道:“羅剎鬼可惡!”

    關卓凡微微點頭,說道:“俄人確實居心叵測。不過,太后也不必過慮。回匪的洋槍數量不多,子藥亦有限——最緊要的是,開戰之後,他們無法持續補充槍支子藥。而且,回匪訓練不足,使槍的本事,也比不得官軍。”

    “還有,回匪沒有大炮。”

    聽到這句話,想起“演炮”時“拿破崙炮”驚天動地的威勢,慈禧的臉色大大地緩和了。她點了點頭,說道:“是,回子的堡寨再怎麼堅固,也不過一堆土疙瘩,如何擋得住大炮的轟擊?”

    關卓凡說道:“董志原這場大仗打完,官軍也要休整一段時間。現在已經入冬,臣以為,過了年,開了春,再進軍金積堡較為妥當。金積堡到底什麼時候能打下來,臣不好妄言。但無論如何,明年之內,必有佳音以報太后。”

    事實上,關卓凡並不認為要花一整年才拿得下金積堡,不過,冗餘度留的多點,沒有什麼壞處。再者說,如此說法,到時候差事“提前”辦下來了,御姐才會有驚喜嘛。

    慈禧面現喜色,說道:“很不容易了。金積堡事畢,甘肅的局面就大致靖定了吧?”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拿下金積堡之時,甘南河州、狄道一帶的馬佔鰲匪股,也必已肅清了,則祁連山以東、甘肅大部的局面,就算靖定了。到那個時候,就只剩下甘西肅州一帶的馬文祿匪股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肅州那個地方,已經快出嘉峪關了,距中原甚遠,徹底剿滅這支回匪,多少需要一點時間。不過,釜底遊魂,馬文祿匪股覆亡是遲早的事情,不足為太后厪慮。”

    慈禧輕輕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摺子,說道:“好,甘肅的回匪剿淨之後,就可以進軍新疆了!”

    說到這兒,面色又微微一沉,說道:“不曉得官軍進入新疆平亂,俄國人會不會從中作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4
第一二一章 聯英拒俄?
        
    要俄國人一點小動作不做,是不可能的。不過,關卓凡並不以為,老毛子能弄出什麼太大的動靜來。

    原時空,俄羅斯侵佔伊犁,是同治十年,即1871年的事情,距今還有五年多;現在,新疆的形勢,還遠沒有發展到那個地步。

    去年,喀什漢城淪於阿古柏之手,守備何步雲率殘部投降,喀什葛爾辦事大臣奎英舉家自盡殉國,至此,南疆完全淪陷。不過,朝廷在北疆還有一些據點,和河西走廊的聯繫尚未徹底斷絕。

    南疆目前的情形,是葉爾羌、和田、庫車、喀什四雄並立、彼此攻伐的一個局面。其中,最凶悍者,要數以喀什為大本營的“哲德沙爾汗國”。

    同治三年,新疆亂起,一大堆地方割據政權冒了出來。其中,喀什舊城的“伯克”,叫做思的克的,自立為“帕夏”,派人迎接寄居在浩罕汗國的“聖裔”布素魯克回疆,立為“和卓”。

    這位布素魯克,就是乾隆朝回亂的大頭目“大和卓”波羅尼都的曾孫,他的老爹,便是道光朝回亂的大頭目張格爾——這一家子,從乾隆朝到同治朝,一百多年間,沒完沒了地同中國鬧騰。

    之所以稱“聖裔”,,號稱自己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後裔。

    波羅尼都、張格爾祖孫二人,都因和中國作對而身首異處,這個布素魯克呢?

    浩罕汗國很樂意借此擴展自己的勢力,於是,派大將阿古柏護送布素魯克入疆。

    思的克打的如意算盤。是把布素魯克當做泥胎供起來,他自個兒在幕後做*oss。可惜,布素魯克不肯當這個傀儡,一到喀什,便和阿古柏一起。趕走了思的克,大大方方地鳩佔鵲巢起來。

    一年後,在阿古柏扶持下,布素魯克建立了“哲德沙爾汗國”。

    布素魯克不做思的克的傀儡,卻不能不做阿古怕的傀儡。打跑思的克,建立“哲德沙爾汗國”。東征西討,擴大地盤,全靠阿古柏之力。

    但布素魯克終於不耐煩了,趁阿古柏東征葉爾羌的時候,發動兵變。宣佈阿古柏為叛逆。阿古柏立即同葉爾羌言和,回師喀什,一巴掌就把“聖裔”拍得七葷八素,然後請他去麥加朝聖,再也不要回來了。

    也有一種說法:布素魯克其實是被阿古柏幹掉了,去麥加的那位,是個西貝貨,是阿古柏拿來掩人耳目用的。

    接著。阿古柏立布素魯克的堂兄卡塔條勒為汗,繼續充當自己的傀儡。

    “哲德沙爾汗國”廢汗、立汗,是前不久發生的事情。朝廷也是剛剛收到的消息。

    此時的俄羅斯,勢力已經深入浩罕汗國,但若要完全控制乃至吞滅之,還得花相當的時間和氣力。

    另外,不久前通過《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侵佔的中國的大片領土,俄羅斯也得花時間消化。

    因此。北極熊的爪子,暫時還不能直接伸到新疆的頭上。這個時候就出兵伊犁,老毛子尚力有不逮。

    還有。原時空,俄羅斯之所以在1871年侵佔伊犁,是因為那個時候,阿古柏已經佔領了全疆,俄羅斯也完全控制了浩罕汗國,雙方的勢力直接碰在了一起。阿古柏對意圖吞滅自己祖國的俄羅斯深懷戒心,於是“遠交近攻”,依靠英國人的力量,和俄羅斯對抗。俄羅斯為“小懲大誡”,乃出兵伊犁,以震懾阿古柏。

    現在,阿古柏連南疆都還沒搞定。

    俄羅斯也還沒有搞定浩罕汗國。

    根據歷史資料和現實情報,關卓凡平滅回亂、靖定西北的計畫如下:

    同治五年,即1866年,像他對慈禧說的那樣,搞定甘肅,恢復河西走廊和北疆的正常聯通。

    同治六年,即1867年,大軍入疆,征討目標的排序:先北疆,後南疆。

    北疆恢復之後,如果歷史按照原時空的流程走,彼時的阿古柏,應該剛剛搞定南疆——當然,因為官軍已經入疆,也有相當大的可能,彼時的阿古柏,無法統一南疆,並永遠不會再有這個機會。

    好吧,就算阿古柏已經一統南疆,又如何?

    歷史上的阿古柏,雖然佔領了全疆,但他的“洪福汗國”——改“哲德沙爾汗國”而來——真正強大起來,是在接受了英國的大量軍援之後。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是左宗棠的對手。

    何況本時空的阿古柏,到官軍恢復北疆的時候,既不會有英國人的軍火援助,又最多只侷促南疆一隅?

    又何況本時空的西征大軍,比原時空的更加強大?

    在這個過程中,就算覬覦在旁的俄羅斯饞的流哈喇子,關卓凡也不會給俄國人什麼對新疆下嘴的機會。

    如前文所說,彼時之新疆,對於俄羅斯來說,不是一個熟得可以摘下的果子,老毛子只能望梅止渴,乾嚥口水。

    等到果子熟了,果園的守衛也就到位了。

    所以,自始至終,俄國人只好一直流涎不止啦。

    一直流到我把鐵路修到新疆。

    然後,咱們通前徹後地算賬。

    不過,這些個推論,沒法子都跟御姐說。

    當然,也沒有必要都說。

    或者,換個說法?

    *

    於是,關卓凡這樣回應聖母皇太后的厪慮:

    “回太后,俄國人狼子野心,要他們全然安分守己,確實是不大容易的。”

    “嗯。”

    “俄羅斯疆域廣大,不過,其地大多十分寒冷。溫暖的南方,對於俄國人來說,猶如中原錦繡之於匈奴、突厥,誘惑難以抗拒。因此,俄人早早便定下了南下的國策。也正因如此,羅剎窺伺我西域之心始終不死。”

    “哦!……”

    御姐微現憂容,心裡面是更擔心了。

    “不過,”關卓凡開始轉折,“臣有足夠的把握,不令俄人得寸進尺,染指新疆。”

    “哦?”

    “回太后,俄人進佔西域,有些人,大約比咱們還要著急——這便是英國人。”

    “英國?這是為什麼呢?”

    “回太后,由北而南,過了西域,俄人便可進窺印度——這印度乃是英吉利一等一的禁臠,英人素來視作命脈,是斷不容他人覬覦的。”

    “啊,我明白了——為了印度,英國人不能不攔著俄國人亂來。”

    “是,太后聖明。”

    其實,英國人也不是什麼好鳥,一樣是“亂來”的。只不過,英、俄在亞洲的爭奪,英國確實是處於戰略防禦的態勢。爭奪中亞也好,染指也好,英國人的根本目的,是阻攔俄國人南下。一來,保住印度;二來,不給俄國人獲得南方的出海口,把北極熊一直堵在寒冷的歐亞大陸腹地裡邊。

    需要說明一下,御姐是曉得“印度”在哪裡的。自從軒軍赴美,御姐就開始對“世界地圖”這樣物事產生了興趣——當然,是平面的“世界地圖”,不是那個奇奇怪怪的“地球儀”。

    這次天津之行,魚水合歡之後,心甜意洽之時,有時候,關卓凡會在床上攤開“世界地圖”,慢慢兒地給御姐口講指畫。御姐躺在情郎懷裡,縱覽天下大勢,時不時的,情郎還在自己的身子上面,“指點江山”一番。這個“地理課”,上得是再舒爽不過了。

    好吧,言歸正傳。

    關卓凡先把英國人搬出來,是因為這個時候的慈禧,面對俄羅斯這只龐然大物,對自己的力量,畢竟還沒有足夠的信心;而對造出了“冠軍號”的英國人,這個信心,自然要更大一些。

    慈禧說道:“你是說,咱們要……聯英拒俄?”

    關卓凡大讚:“太后聖明!‘聯英拒俄’四個字,真正是高屋建瓴,把什麼都說透了!這四個字,臣就想不出來——臣以為,很該以之為大清今後十年之國策!”

    慈禧心中得意,卻也忍不住抬起玉手,纖指握拳,輕輕地在關卓凡的胸膛上捶了一拳,說道:“收收你的‘太后聖明’——這個‘聯英拒俄’,還不是你肚子裡的饞蟲,引著我將它勾出來?”

    “太后的譬喻,實在太……鮮活了!臣的一點小心思,難逃聖鑑!呃,太后聖明!”

    御姐“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4
第一二二章 歷史的軌跡
        
    不過,笑歸笑,御姐並非沒有疑慮。

    “你說,這英國人,靠得住、信得過麼?”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臣以為,英國人靠不靠得住、信不信得過,不在英國人,而在咱們自個兒——咱們自個兒爭氣,英國人就靠得住、信得過;咱們自個兒不爭氣,別說什麼靠不靠得住、信不信得過了,英國人就算和俄國人勾起手來,合而謀我,也不稀奇。”

    慈禧默然半響,然後緩緩說道:“你這話有味道,是這麼個意思——總要自個兒的步子踏實穩當了,人家才願意跟你搭把手!”

    關卓凡非常欣慰,說道:“太后聖明!譬如新疆的回亂,咱們拿叛逆一個個打平了,再把整個新疆,紮緊了籬笆,俄國人見無隙可乘,自然不敢輕易起釁。英國人對咱們有了信心,也就樂意錦上添花,助咱們一臂之力;說不定,還要倒過頭來,求著咱們幫著他們對付俄國人呢。”

    “喲,果真如此——那敢情好!”

    “非但如此,英國人既有求於我,就不會在中印之間,輕易動什麼手腳,的局面,也就容易安定了——這是一個連環套,拿洋人的說法,叫做‘良性循環’。”

    “‘良性……循環’?”

    “是。”

    御姐認真想了一想,大致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心裡微微激動,連連點頭,說道:“是這麼回事!”

    關卓凡緩緩說道:“至於羅剎人已經吞了下去的,臣總有一天,要叫他們一口一口。都吐了出來。”

    慈禧怔了一怔,說道:“你是指……”

    關卓凡心中暗嘆:如果是現代的中國人,絕對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指的是什麼。

    可是,這兒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

    “回太后。臣說的是,咸豐八年、咸豐十年、同治三年,咱們同俄國人簽的那幾個條約。”

    咸豐八年,即1858年,《璦琿條約》。

    咸豐十年,即1860年。《中俄北京條約》。

    同治三年,即1864年,《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

    三個條約的年代、名字,先後在關卓凡腦中跳出。

    當《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跳出來的時候,關卓凡的太陽穴微微顫動了一下。他似乎聽到了自己心房滴血的聲音,一瞬間,嘴裡充滿了又苦又澀的味道。

    這個條約,是1864年簽訂的。彼時,自己正在由美返國的海路上,挾美利堅平叛大勝之威,軍容壯盛,器械精良。端的是“中外仰望”,風光無限。

    彼時,自己已經整整穿越了四年。

    可是。歷史依舊以其強大的慣性,按時催生了這個條約。中國無可奈何,關卓凡亦無可奈何。

    那個時候,關卓凡才深刻地意識到:歷史的軌跡,並沒有發生真正的轉折;中國的命運,並不能只靠自己在異國投機的一場勝仗。就發生實質的改變。

    自己在這個時空要做的事情,不過才剛剛開了個小頭。

    那個時候。關卓凡才痛感:呆在二十一世紀,對著已經作古的先人們。放嘴炮、唱高調,何其容易;真正設身處地,在這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扭轉乾坤,改定命數,又何其艱難。

    《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是奕?拍板定案的,可是,在回亂暴起,捻亂肆虐,整個西北烽煙遍地,新疆事實上已全不受控的情況下,即便換了自己主政,這個約,真的就可以不簽嗎?

    關卓凡一點把握也沒有。

    力不如人,說什麼都是廢話、空話。

    原時空,能夠勉強收回伊犁,說到底,不是因為曾紀澤的口才好,而是當時回亂已經平定,左宗棠的大軍,正駐紮西北,虎視伊犁。

    好了,該御姐說話了。

    “這幾個條約,我不大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劃界上面,咱們似乎……吃了虧?”

    似乎?!

    還好,姐姐,您還知道我說的是“劃界”的事情。

    不怪得御姐“似乎”——穿越之後,關卓凡才發現:此時的主政者,對中俄劃界,並不是不知道自己吃了虧,而是糊裡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多大的虧。

    就是說,沒有明確的“量”的概念。

    關卓凡查閱《璦琿條約》、《中俄北京條約》、《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關於劃界部分,有一個共同點:只有關於河流、山脈和卡倫的名稱、走向的簡單描述,沒有任何距離、高度的具體數字。

    粗疏之處,和現代劃界協議的精準,差的太遠了。

    事實上,這個時代的中國人,既缺乏“數目字管理”的概念和手段,也不具備現代意義上的疆域觀念。遙遠的東北、西北的國境線,在理論和現實中,都非常的模糊,嚴格說起來,並不存在一條幾何意義上的“線”。

    更致命的是,彼時的中國,缺乏萬國公法中關於疆域的“實際控制”的概念——這讓中國在和俄國的折衝樽俎中,吃了大虧。

    比如,俄國人堅持要求以中國的常設“卡倫”——就是哨所——為劃界依據,可中國的許多常設卡倫,距理論上的國境線還有非常遙遠的距離。於是,這段距離之內的國土,就被俄人用“先予實際佔領、再祭萬國公法”的法子,強行劃走。

    俄國人的邏輯是這樣子的:這塊地方,是我的實際控制區,而不是你的實際控制區——所以,這塊地方,是我的領土,而不是你的領土。

    好,該關卓凡答話了。

    他輕輕吸了口氣,說道:“回太后,咱們確實是吃了虧。臣手上有個很粗疏的數字:這幾次劃界,加在一塊兒,俄國人大約多佔了咱們……一百四十萬平方公里的地方——嗯,‘平方公里’是洋人的說法,一個‘平方公里’,大約相當於咱們的一千五百畝。”

    看到慈禧臉上微微茫然的神情,關卓凡補充了一句:“一百四十萬平方公里,大約相當於十個安徽省的地方。”

    御姐美麗的鳳眼,倏然睜大了。

    關卓凡拿安徽說事,是因為慈禧的父親惠征,就是歿於安徽寧池廣太道任上的。安徽,算是慈禧最熟悉的省份之一。

    十個安徽?!

    慈禧的臉色變白了。

    半響,她低聲說道:“這個數字……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

    那是因為,這個時代的中國,真心沒有人知道“這個數字”。

    關卓凡說道:“咱們被俄國人多佔的地段,都在極北極西之地,勘准其地大小,繪製精確輿圖,十分不易。實話實說,咱們自個兒,還沒這個本事。臣說的這個數字,是洋人算出來的。下面辦事的人,沒有給太后回清楚,也……不算奇怪。”

    一小股火焰,在慈禧的心底慢慢地燃了起來,很快,燒炙得她臉頰發燙,眼睛發紅。

    “前邊兩個條約,是在先帝手上籤的;後邊一個條約,是在——”

    慈禧說不下去了。

    她停了下來,豐滿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

    再開聲的時候,已經帶了一點哽咽:“丟了這麼大一塊地方,百年之後,我……我怎麼去見列祖列宗?”

    關卓凡伸出手,輕輕地攏住了慈禧的手。他能夠感覺到,御姐的手在微微發抖。

    他用一種很沉穩的聲音說道:“太后不必過於……傷情。這個事情,就像圓明園的事情一樣,總是咱們一時技不如人,無可奈何!可是,一時技不如人,難道就一世技不如人?!只要咱們發憤圖強,終有一天,能夠後來居上,壓倒羅剎人,叫他們把多吃多佔的,統統都吐還了出來!”

    慈禧身子一震,把手翻了過來,緊緊抓住了關卓凡的手,顫聲說道:“對,你方才也說過這個話——你說,咱們該怎麼做,才能叫羅剎人‘一口一口,都吐了出來’?”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羅剎人就是個身高馬大的壯漢,手裡拎著斧頭,咱們身子骨兒虛了,手裡又只有燒火棍,才被他搶走了家當!”

    “要把家當搶回來,就得先把身子骨兒養的比他還壯實!咱們原先只吃五穀雜糧,養不出腱子肉,得改吃牛羊豬肉!還得打熬筋骨——整天貓在屋子裡,不曬太陽,不吹風,不淋雨,可長不出腱子肉來!”

    “長出了腱子肉,還得找到趁手的傢伙事兒——燒火棍兒不能再用了!咱也得使斧子,還要磨得比羅剎人的斧子更加鋒利!”

    “這兩樣都齊備了,咱們就能找回這個場子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4
第一二三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慈禧說道:“我曉得你的意思——所以,咱們要辦洋務,要煉鐵、制炮、造船、強軍!是吧?”

    姐姐,您說的有道理,可是,您未必真曉得我的意思。

    “太后聖明!臣拿‘腱子肉’來做譬喻,意思是——太后想啊,一柄利斧,一個身強體壯的壯漢來使,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來使,威力是大不相同的。病秧子使斧子,莫說發揮不出利器的大部分威力,一個不小心,還會傷著自個兒!”

    “堅船利炮,誠是利器,但若一邊踱著方步,一邊駕船操炮,大約是駕不穩、操不好的。”

    “所以,臣才說:不能再吃五穀雜糧了,得改吃牛羊肉;不能再貓在屋子裡不挪窩了,得走出去,曬太陽,吹風淋雨!”

    慈禧目光炯炯,說道:“你是說,要……改制度?”

    關卓凡心裡面在唱歌:姐姐,您還真是聖明!

    他裝作非常激動的樣子,低下頭,在慈禧的手背上輕輕一吻,說道:“太后聖明!”

    慈禧格格一笑,說道:“癢!”

    “真正是聖明不過太后!就拿太后方才諭示的四件事來說——煉鐵、制炮、造船、強軍——有些制度,如果不改,咱們也許一般能煉出鐵來,一般能造出大炮、輪船,一般能‘西法練兵’,可照貓畫虎,畫虎類犬!煉出來的鐵,沒人家的精;製出來的炮,沒人家打得遠;造出來的船,沒人家跑得快;練出來的兵。硬碰硬。碰多兩下子。就散了架!”

    “太后,咱們不能照描紅樣子畫老虎,咱們得自個兒變成老虎!”

    慈禧心潮澎湃,過來半響,柔聲說道:“這個題目太大了,你得讓我好好想一想。”

    “是!”

    “嗯,哪些制度該改的,你寫個條陳給我——不是奏摺。就咱們倆,私下底商量。”

    “是,臣謹遵懿旨!”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還有,若要雪恥於羅剎,臣以為,有一件事情,咱們是要特別留意的——就是鐵路。”

    “鐵路?”

    “是!俄羅斯國土廣大——比咱們中國還大——從他的京城莫斯科,到咱們新疆,萬里之遙。兵員、糧秣、器械之轉輸,十分不易;到咱們東北。就更遠了——好幾萬里!目前,這兩個地方,莫斯科都沒有鐵路通的,是打不起大仗的。所以,只要東北方向,咱們的鐵路修到了阿勒錦;西北方向,鐵路修到了迪化——臣就有把握,把羅剎人多佔了的地方,替太后給拿回來!”

    迪化,即烏魯木齊。

    慈禧熱血沸騰,說了聲:“好!”握緊了關卓凡的手,一時不曉得再說點什麼好。

    過了片刻,心情略略平復,說道:“咱們能修鐵路,俄國人會不會也修鐵路?”

    “回太后,俄羅斯的東半邊,氣候極其寒冷,地都是凍硬了的,謂之‘凍土’;另外還有無數沼澤,修鐵路,真正是難於上青天。臣估計,二十年之內,他們通向極東國境的鐵路,斷乎修不起來。所以,東北方向,咱們的鐵路,一定是早過他們修通的。”

    “西北方向,中亞諸國林立,俄羅斯要一一打平,還要相當一段時間,還不能從容地修鐵路——哦,所謂‘中亞’,是洋人的說法,就是咱們的‘西域’。”

    “最關鍵的是,英、俄在‘中亞’爭雄,如果俄羅斯的中亞鐵路修通了,對英國人的威脅就太大了。所以,這個事情上面,英國人必然是要下死力氣阻撓的。咱們‘聯英拒俄’,此其時也!”

    真正算無遺策了。

    慈禧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又想起一件事情,說道:“我記得你原先的計畫,西北方向的鐵路,是修到蘭州?”

    “是,太后的記性真好!臣以為,若只求安定新疆,鐵路修到蘭州,暫時是夠用了;但若要收復失土,非把鐵路修到迪化不可!”

    “把鐵路修到迪化,這個……不大容易吧?”

    “回太后,事在人為!臣在美國的時候,美國人正在修一條橫貫東西的大鐵路,叫做‘太平洋鐵路’,全長六千多里,還要翻越六千多尺高的大山——一樣修通了!”

    “還有,修這條鐵路,原先用的工人,大多是愛爾蘭人。可是愛爾蘭人酗酒懶惰,工程遲遲沒有進展。後來鐵路公司不得已,轉而招用咱們的華工,工程的進度,這才大大的加快了。”

    “太后明鑑,西北地方,風沙荒漠戈壁,修起鐵路,必然艱難困苦。但地勢開闊,未必就難得過美國的崇山峻嶺!咱們又有天底下最能吃苦耐勞的工人,這個鐵路,一定是修得通的!”

    靜默片刻,慈禧柔聲說道:“這個事情若真能辦成——我是說,你若真能從羅剎人那兒,把咱們的東西奪回來——我都不知道該賞你什麼好了。”

    “功高難賞”,對於臣下,可不是什麼好事,關卓凡正想著該怎麼接這句話,御姐緊接著嫣然一笑,說道:“唉,已經賞了兩個公主,要不然……再賞一個太后?”

    關卓凡腦子裡面,微微“嗡”地一聲,心想:這是什麼節奏?!

    念頭還未轉定,手上卻已動作起來,先是一扯,慈禧“嚶嚀”一聲,離座跌了過來。關卓凡攬住她柔軟的腰肢,將嬌軀輕輕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他在慈禧火燙的面頰上香了一香,低聲說道:“臣謝太后天高地厚之恩!”一邊說話,一邊把手插進了慈禧的裡衣。

    同時,腦子還在轉著念頭:“再賞一個太后”——到底什麼意思?

    “哎喲,你……我不是這個意思……”

    嗯?你不是這個意思?

    “哎,不是,我是這個意思,可是……”

    嗯?你到底幾個意思?

    “卓凡,你先停一停,聽我說一句話……”

    關卓凡的手,已經摸上了御姐的胸脯,溫香軟玉既已在握,便再也不肯撤開來的了。不過,手上的動作,總算遵聖母皇太的懿旨,暫時打住,“先停一停”了。

    慈禧喘息略定,在關卓凡耳邊輕聲說道:“你說,這樣的日子,咱們能不能……一直這麼過下去?……”

    關卓凡腦子裡面,又是微微“嗡”了一聲。

    他明白,“再賞一個太后”是什麼個意思了。

    他明白,自己遇上穿越以來最大一個難題了。

    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不容他有任何猶疑。

    電光火石之間,他一咬牙:無限風光在險峰!

    “回太后,當然能!就算臣粉身碎骨……”

    “不,不!”柔嫩的手指,按住了關卓凡的嘴唇,“我不要你粉身碎骨!我要……和你好好地過日子……”

    關卓凡腦子裡面,再次微微“嗡”的一聲。

    “臣遵旨!嗯,咱們好好地日一日……啊不對,好好地過日子……”

    ……

    “日子”過得非常激烈,以致女人幾乎無法抑制住自己的呻吟聲。

    “太后不要忍得這般辛苦了,想叫……就叫出來好了……”

    “外邊有人……”

    “除了玉兒,都讓我遣開了,聽不見的……”

    “那……不是還有玉兒……”

    “怕什麼,她又不是沒聽過太后的嬌吟……”

    “你……壞死了……不行……”

    “那麼只好辛苦太后了,臣放肆啦……”

    “哎呦……呦……你非逼我叫出聲來,什麼意思……呦……”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呦……什麼?”

    “呃,太后嬌吟,如奏仙樂……”

    “你……壞死了……我……早叫你把玉兒收了……那……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偏偏你假大方……哎呦……”

    “我就要你一個!”

    “哎……呦……天爺……我忍不住了……”

    終於,密閉的艙室內,女人蕩魂動魄的嬌吟,無以抑制地激亢起來,一聲高過一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4
第一二四章 可惜可惜
        
    玉兒住的艙室,就在艦長室的對面,兩者之間,只隔一條窄窄的過道。關卓凡離開艦長室之前,拉了拉垂在門邊的鈴繩——繩子的另一端,是玉兒艙室中的鈴鐺。

    於是,關卓凡和急趨而出的玉兒,在門口結結實實地打了個照面。

    小姑娘紅雲滿面,雲鬢微亂——嗯,這種時候的玉兒,總是這副形容的。

    堵在艦長室門口的關卓凡,並沒有完全讓開地方,只是側過了身子。玉兒也只好斜簽著身子,才能“擠”進艦長室。

    兩人相交而過,眼前烏雲微蓬,少女如蘭的氣息在關卓凡的鼻端拂過,急促起伏的豐滿胸脯幾乎觸到了他的身體。

    玉兒根本不敢正眼看關卓凡,但慌亂之中,雙瞳流波,還是在他臉上繞了一繞。雖然眼皮立即就垂了下去,關卓凡還是覺得,猶如一汪春水,漫裹住了自己。

    心底有只小耗子,暖洋洋地,通體舒爽,伸臂踢腿,躁動不已。

    幸好俺剛剛在聖母皇太后那兒……不然,咳咳,真不一定忍得住啊。

    可惜,可惜。

    過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玉兒從艦長室出來了。她剛剛帶好艙門,一轉頭,就嚇了一小跳——關貝勒並沒有離開,而是在不遠處的過道內,背手而立,微笑著看著自己。

    幸好,玉兒及時掩住了自己的嘴巴,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同時,關卓凡也抬起手,豎起食指。放到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然後。招了招手。

    關貝勒要我……過去?這麼晚了,他……要做什麼?

    玉兒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腿都有點發軟了。

    當然,不能不過去。

    正要抬步,又見關貝勒向著自己身後,指了一指;接著立起了手掌,做了個外推的動作。玉兒回頭。關貝勒指向的,是自己的艙室。

    她微微一愕,隨即反應過來:關貝勒要自己把虛掩的艙門打開,這樣——太后如果有什麼事扯鈴鐺,就算自己離艙室比較遠,也必是聽得見的。

    太后已經安歇了,應該不會再要她過去服侍什麼,不過——要以防萬一。

    玉兒照辦了,但心兒卻跳得更厲害了:他如此小心,到底要……拿我……做什麼?

    勉強拿捏住了。走到關卓凡面前,福了一福。低低地叫了一聲:“貝勒爺。”

    關卓凡也壓低了聲音,含笑說道:“咱們再過去一點兒。”

    於是,兩個人沿著過道,往上層甲板入口的方向,又走了十來步,才最終停了下來。

    這個地方,已經能夠感受到外面的清冷空氣,玉兒火熱的面頰涼了一涼,腦子也微微清醒了一些。

    帶我到這個地方,倒不像要干那種事情……

    小姑娘的心,稍稍地定了一點兒。可同時,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又隱隱地冒了出來。

    這個地方,離艦長室已足夠遠,不論說什麼,只要不是太大聲,聖母皇太后是聽不見的;而玉兒的艙門是打開的,裡面的鈴鐺如果響了,這兒還是能夠聽得清清楚楚的。

    同時,這兒雖然已經能夠隱約聽到守在甲板入口的衛兵的動靜,但外面濤聲嗚咽,裡面靜肅無聲,在這兒說話,如果不是高聲呼叫,外面的衛兵是聽不見的。

    原先的關防,艙室過道里邊,也是設有衛兵的,但如前文所述,都叫關卓凡暫時“遣開了”。

    兩個人站定了,關卓凡笑吟吟地說道:“這個地方有點子風,你冷不冷?”

    玉兒沒想到,關貝勒開出口來,是這麼一句話,她微微徵了一怔,低聲說道:“謝貝勒爺掛心,奴婢穿得很暖和,不冷。”

    關卓凡說道:“好。嗯,聖母皇太后在行宮‘東廳’接見軒軍諸將,你持扇隨侍,嗯,那天的情形,你總還記得?”

    玉兒又是微微一愣,想了一想,說道:“回貝勒爺,奴婢還記得。”

    “好。嗯,幾個單獨覲見的,都是正師級以上的將領——這其中,拋開洋員不說,幾個華員,他們的形容,你都還記得?”

    玉兒心中大大一跳:什麼意思?

    答話的聲音更低了:“是,奴婢都還記得。”

    關卓凡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那個絡腮鬍子叫張勇的,已經訂了婚——只好算他沒有這個福氣!其餘幾個——嗯,我替你做的這頭媒,就在其中——怎麼樣?不曉得哪一個中你的意啊?”

    玉兒腦子裡“轟”的一下,一張小臉,立時燙得起了火一般,囁嚅了一下,卻哪裡說得出話來?

    關卓凡面上笑意不減,聲音卻變得鄭重了:“婚嫁之事,關乎終身幸福,半點兒也馬虎不得——這個事兒,不必不好意思,也不能不好意思——你怎麼想的,說說看!”

    “終身幸福”這個詞兒,玉兒是第一次聽說,但她能想出來是什麼意思。可是,“說說看”——老天爺,讓我怎麼說呀?

    小姑娘低著頭,兩隻手下意識地絞弄在一起,掙紮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楚的話:“奴婢……全憑貝勒爺做主。”

    關卓凡哈哈一笑,沉吟了一下,說道:“有一個叫姜德的,是松江軍團第四師的師長,封一等男爵,你記不記得?”

    “奴婢……記得。”

    “我請聖母皇太后將你指給他,你……願不願意啊?”

    玉兒喜心翻倒!

    她是一個極有心的女孩子,從貝勒府回宮之後,就悄悄地託了人,打聽有可能成為自己夫婿的軒軍將領的婚配、人品、形貌等情形。綜合各方信息,這個姜德,正是她心目中最出挑的那一個。玉兒原本並不存奢望,能夠嫁給最如意的一個,可萬萬沒想到,貝勒爺第一個“拿出來”的,就是這個姜德!

    玉兒深深地福了下去,說道:“全憑貝勒爺做主!”

    這七個字,朗朗說來,清清楚楚。

    這就是“態度”了。

    關卓凡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好啊,這就是願意了!嗯,你起來。”

    玉兒直起身來,感激、欣喜、羞澀、興奮,交織在一起,全都寫在了臉上。

    關卓凡看著女孩鮮花著露般的面頰,嘆了口氣,柔聲說道:“可惜,可惜。”

    玉兒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不曉得貝勒爺“可惜”什麼?

    “我是為我自己可惜——你不曉得,聖母皇太后原是把你給了我的。”

    玉兒腦子裡又是“轟”的一下,身子晃了一晃,幾乎站不住腳了。

    “可是我想,以你這般人才,給人做小——不論這個人是誰,都未免太委屈你了。”

    玉兒在心裡面大聲說:我願意的!

    “我想,如果真心為你好,就很該為你終身好好打算——鎮國夫人也是這個意思,所以……”

    說到這兒,關卓凡淡淡一笑,打住了話頭。

    玉兒五內具沸,“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個頭,說道:“貝勒爺的恩情,天高地厚!可惜,可惜,玉兒只有一個身子……”說到這兒,聲音已經哽嚥了。

    “可惜只有一個身子”?關卓凡心頭和“下頭”,同時微微一跳——呃,這話有味道哦。

    玉兒的眼淚已流了下來,低聲說道:“玉兒只能來生……結草啣環、做牛做馬,報答貝勒爺的大恩大德了!”

    咦,這麼個女孩子,張口就能說出“結草啣環”這種話,不易啊。

    關卓凡努力控制住心底的那隻不安分的小耗子,溫言說道:“你先起來,這個樣子,有人看到了,可不大像。”

    玉兒依言站起,臉上猶有淚痕。

    淚眼朦朧之中,聽得關貝勒讚歎著說道:“生的可真俊——梨花一枝春帶雨啊。”

    玉兒微微昏眩,心裡面大聲說道:你要我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再這個樣子了!不然,我……可就忍不住了!

    還好,關貝勒接下來的話是:“不要說什麼‘結草啣環、做牛做馬’這種話了——要報答我,簡單得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5
第一二五章 紅色響應
        
    和玉兒分手,回到自己的艙室之後,關卓凡並不能馬上安歇,他還得見一個人——軍調處處長陳亦誠。

    今兒一大早,天還沒亮,北京城城門剛一打開,陳亦誠就上了路。他快馬加鞭,中途在軒軍自設的尖站換了一次馬,入夜後便進了天津地面。到了小站軍營,才曉得關卓凡今兒晚上隨侍聖母皇太后駐蹕“冠軍號”,於是又往大沽口碼頭趕。

    關卓凡彼時還在歡迎英國顧問的宴會上,知道他來了,算一算晚上要辦的事情,再算一算時間,這才提前“逃席”。

    陳亦誠見了關卓凡,利落地打了個千兒:“請爵帥安!”

    他穿著便服,因此不行軍禮。

    這是一個極清秀的年輕人,甚至生得有一兩分女相。大冷的天兒,就穿著一件薄薄的寶藍湖縐夾棉袍,裡邊是紡綢褂子,雪白的袖口翻了出來。上身套著件棗紅色的琵琶襟坎肩,下身是黑洋縐的紮腳褲,雖然長途奔波,褲腳卻依舊扎得極其挺括。頭上戴著玄緞小帽,上面鑲了一塊壽字紋的碧玉。

    關卓凡微生感慨:陳亦誠這副形容,任誰都會以為,眼前站著的,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有的人大約還會把他誤會成優伶一類——不過,若真有人以此相待之,那可就是找死了。這個俊秀異常、一副紈袴模樣的年輕人,心機之深狠,手段之酷辣,不久的將來,皇親國戚、高官顯貴、驕兵悍將。聽到他的名字。都會為之股慄。

    人不可貌相。

    長得醜。如齊秉融、閻敬銘,固然“人不可貌相”;長得俊,如陳亦誠者,亦可能“人不可貌相”。

    關卓凡說道:“你坐吧。”

    陳亦誠謝了,打側坐了下來。勤務兵在兩人面前都放了一杯茶,然後放下茶壺,退了出去,關嚴實了艙門。

    陳亦誠喝了口茶。說道:“遵爵帥鈞諭,軍調處北京站對‘車轍’等目標人物啟動‘紅色響應’,數日之內,頗有所獲,只是情形詭異,後續該如何處置,標下等不敢自專,要面稟爵帥請示。”

    “車轍”是軍調處給惇王起的的代號。起這麼個怪名字,其中曲折,外人撓破了頭皮也想不出來的:“惇”音諧“敦”。英國京城叫做“倫敦”,“敦”居“倫”之後。“倫”音諧“輪”——這個“車輪”的後面,不就是“車轍”嗎?

    “紅色響應”之“頗有所獲”,主要亦是從“車轍”處得來。

    前文說過,所謂“紅色響應”,是對檔案主進行全面監控,並擬定應變計畫。而這個“全面監控”,不僅是對檔案主本人的,和相關事件可能產生直接關聯的人物,也要納入監控體系之中。

    惇王周圍人士,被軍調處納入監控體系的,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他的清華園的管家立海,一個是他豢養江湖異士、武林高手的“聚賢館”。

    之前幾個月,在對惇王的“一級監控”的過程中,軍調處已經發現,惇王若要辦理什麼機密的事情,會見什麼緊要的人物,基本不在朝陽門內大街燒酒胡同的惇王府,而是在北京城西郊的清華園;而派出去辦理機密事務、甚或見不得光的“濕活”的,幾乎都是清華園的管家立海——或由其居中聯絡主持,或由其本人直接下手。

    至於“聚賢館”,設在西南城的盆兒胡同,是一座三進的宅子,倒也不算太大,裡邊住了十來個武師。惇王豢養的武師遠不止此數,總有三四十人之多。不過,這批人並非都住在盆兒胡同。“聚賢館”算是惇王府門下武師的“活動中心”,住在這兒的十來號人,算是其中最核心的一批。

    替惇王主持“聚賢館”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立海,他是惇王的代表;一個叫做董河山,直隸涿州人,形意門的高手,算是武師們的頭兒。

    惇王講武,都是現召了“聚賢館”的武師,到燒酒胡同的王府或者清華園去。武師練完了功夫,便謝賞走人,從沒有哪個武師在王府過夜,更沒有哪個武師是住在王府的。惇王以為,他這麼做,足夠“韜光養晦”了,既不會引人注目,也沒有什麼“違制”之嫌。

    武師們除了陪惇王練功夫,主要的工作,便是替代王府侍衛,辦一些王府不宜直接出面的差事,其中頗有一些是不能見光的“濕活”。

    “聚賢館”經手的惇王府的差事,前前後後,裡面也夾了好幾條人命了。

    交代差事,立海只說給董河山一個人聽,再由董河山向武師們分派活計。董河山本人,如無特別必要,並不親自出馬。這不是董大俠“自高身份”,而是做“濕活”的武師萬一被捕,他們和惇王府的立管家之間,還有董大俠這一道緩衝。武師們就算招供,也只能把董大俠招出來,一時半會兒,扯不到立管家頭上。

    這班武師,自幼打熬筋骨,都有一定的忍受痛楚的能力,只要不動大刑,一般都能熬到惇王府把他們撈出來的時候。

    因此,“聚賢館”之設,迄今已有兩年半之久,武師們幹“濕活”,也不是沒有失過手,但從未牽連到惇王頭上。

    當初,關卓凡聽到“聚賢館”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裡想:敢不敢再俗爛一點?比如說,“聚義廳”神馬的?

    陳亦誠說道:“北京站收到爵帥指示的第二天,也就是惇、寶清華園之會的第三天,立海找到了睿王府的一個的廚子,名叫敖保的——接下來一兩天,立海別的事都擱了下來,只陪著這個敖保,喝酒、聽戲、賭錢、逛‘八大胡同’。倆人花天酒地,一應使費,全由立海會鈔。敖保行四,立海叫他‘敖四哥’,大灌米湯。”

    “哦?睿智之睿?祥瑞之瑞?”

    “回爵帥,睿智之睿。不過,有意思的是,這個叫敖保的廚子,原先是在‘祥瑞之瑞’那邊當差的,是‘祥瑞之瑞’薦到‘睿智之睿’的。”

    清朝的親王中,有睿親王和瑞親王,前者起於國初,開宗的親王是多爾袞,世襲罔替;後者起於嘉慶朝,開宗的親王是仁宗四子綿忻,降等襲封。陳亦誠說的“有意思”,不僅僅指“睿”、“瑞”這兩個封號諧音,更指:此時的瑞王世子、爵封貝勒的載漪,正是惇王奕誴親生。

    這個情況,關卓凡是曉得的,也知道其中的緣故:瑞郡王奕志,死後無子,文宗做主,將惇親王子載漪,過繼給了奕志為嗣。按照“降等襲封”的原則,載漪爵貝勒。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嗯,是有點意思。好,你說下去吧。”

    “是。雖有惇王這一層拐外抹角的淵源,但立海和敖保兩個人,以前應該是沒什麼大交情的——對於立海的大方客氣,敖保總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摸樣。兩人都在王府當差,可一個是廚子,一個是管家,這地位是沒法子比的。敖保必是在想:不曉得這個立海,為什麼突然這麼看得起自己?”

    “不管怎麼說,立海如此費心結交敖保,必是在他身上有什麼重大的圖謀,於是軍調處將敖保也一併列入‘紅色響應’監控之中。”

    “敖保沒有娶親,家裡只有一個半盲眼的老母親。嗯,根據調查,他應該是一個地道的孝子。”

    “監控很快就有重大發現了。”

    “敖保和立海兩個,一次逛窯子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吵翻了臉。不多時,敖保衝出屋子,滿臉漲紅,大冷的天兒,棉衣大襟的紐子都沒扣上,就揚長而去。立海隨即結了賬,臉色鐵青,也匆匆地離開了窯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5
第一二六章 蠢蠢欲動
        
    陳亦誠說道:“吵架的時候,屋子裡就他們倆人,而且壓低了聲音,具體吵了些什麼,沒有人聽得清爽。但敖保激動起來,大聲說了句‘我姓敖的做不出對不起主子的事情’,叫屋外的人聽見了。這句話,事後我們向鴇兒打聽了出來。”

    敖保是八大胡同的“新人”,立海向窯子裡的人介紹他的時候,只說是“敖四爺”,沒有說是睿府的廚子。這既為保密,同時,廚子的身份——即便是王府的廚子,也實在不能為敖保長臉。因此,窯子裡的老鴇、龜奴、妓女,沒有人知道敖保的真實身份,自然也不知道他的主子是誰。

    鴇兒向軍調處的人八這個褂,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心理壓力。

    但立海可是八大胡同的常客,他的惇王清華園管家的身份盡人皆知,他和“聚賢堂”的密切關係,在“道上”也不是什麼真正的秘密。立海這種人,原不是鴇兒姐兒能得罪的。背後揭他的陰私,窯子裡的人原是不敢,但軍調處自然有足夠多的辦法,把真話威逼利誘了出來。

    事實上,即便窯子裡的人,懾於立海之威的同時,也知道了敖保的真實身份,依然不可能在軍調處面前捂得住自己的嘴。

    關卓凡面色凝重,說道:“‘車轍’將不利於睿王?”

    陳亦誠點點頭說道:“我們判斷,這個可能性極大。立海只是一個廚子,他唯一能夠接觸到的重要人物,就是睿王——還不是直接的接觸。如果‘車轍’那邊。不是對睿王有所圖謀。有什麼理由大費周章地討好一個廚子?”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還不是直接的接觸’——嗯,他可以在自己做的飯菜中下藥。”

    陳亦誠說道:“爵帥明鑑!還有,如果睿王有個三長兩短,最大的受益者可是‘車轍’——睿王宗人府宗令的差使,很可能會落到‘車轍’的頭上。”

    關卓凡像寶鋆一般,將睿王一旦出缺、有資格接任宗人府宗令的王爵,在腦子中過了一遍,“嘿”了一聲。說道:“你說得對,能接這個差使的,不是莊親王奕仁,就是‘車轍’了!而且……”

    而且莊王秉性恬淡,如果他無意出任宗人府宗令,“上頭”就不能不安排惇王做這個活計了。如果越過惇王,找個郡王來幹這個活兒,一來打壓惇王的痕跡太重,彼此的臉面上實在不好看;二來,放著年富力強的親王不用。讓一個郡王據此要津,也實在難以服眾。

    如此一來。“最大的受益者是‘車轍’”,那麼,最大的受害者呢?除了睿王本人及其支系,就得算關卓凡了——睿王是他在宗室中最重要的同盟,睿王有失,如折一臂。

    因此,不管惇王府不利睿王的行為,是否直接指向關卓凡,對此,他都不能不管。

    關卓凡“格格”一笑,臉色微現猙獰:“看來有人耐不得寂寞,蠢蠢欲動了!嗯,你說的‘重大發現’,就是這個嗎?”

    陳亦誠微微一笑,說道:“回爵帥,這只是其中一部分,接下來的情形,那才叫一個熱鬧呢!”

    “敖保的家已經被我們監控起來了——就在敖保和立海翻臉的當天晚上,幾個黑衣人闖進了敖保的家裡,打昏了敖保,劫走了他的老娘。”

    “這幾個黑衣人,雖然個個蒙了面,但看身形,還是能夠認得出來,全部都是‘聚賢館’的武師。”

    “我們的人,一路跟蹤,將這班人藏匿敖保老娘的地方,打探得清清楚楚——是耳朵眼胡同的一處宅子。我們隨之將該處也監控了起來——如果要搶人,隨時可辦。”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果然有點意思——怎麼,敖保就此屈服了?”

    陳亦誠說道:“是。敖保再和立海會面,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立海則是一臉的得意洋洋——他這一手,應該是拿住了敖保的關竅。”

    關卓凡說道:“你們以為,立海會要敖保如何落手?”

    陳亦誠說道:“我和馬丁內茲商議,共同的看法是,這個事,若要我們來做,不能下猛藥。”

    “如果睿王忽然暴斃,辦案的人,不可能查不出飯菜裡的貓膩。那麼,經手飯菜的,從做菜的廚子,到端菜的侍女,都逃不了干係。雖然已經捉住了敖保的老娘,敖保又是孝子,但也不能把寶全壓在敖保能夠因此而熬得住大刑。”

    “如果將敖保滅口,或者安排他逃亡——廚子突然失蹤,當然坐定了兇犯的嫌疑。那麼,調查敖保之前的行跡,立海和敖保密集交往,酒館、賭場、戲院、窯子,見到他們倆同出同入的人,不計其數,立海可就脫不了嫌疑,也就不能不牽扯到‘車轍’。”

    關卓凡仰起頭,想了一想,說道:“有道理——那就‘徐徐圖之’:隔三差五的放一點點藥,叫睿王的身子,莫名其妙的壞下去,遷延一段日子,最後終於不治。”

    陳亦誠嘻嘻一笑,說道:“爵帥高明!我和馬丁內茲兩個,也是這麼想的。或者,並不一定要睿王的命,關鍵是要叫他生一場大病,無法再‘力疾從公’,便算得償所願了!只是,不曉得‘車轍’那邊,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關卓凡欣賞地看了一眼陳亦誠——想的十分周到。

    惇王府那邊做事,確實未必會如軍調處一般嚴密謹慎。這個世上,自有許多奇葩人物,做起事情來,不瞻前,不顧後,粗疏荒唐,漏洞百出。所以,不能排除立海逼敖保在睿王飯菜中落劇毒、事後將敖保母子滅口的可能性。

    如是,固然可以由此而將惇王這股反對勢力連根拔起,但因而失去睿王的臂助,得失之間,難說的很。對於關卓凡來說,這肯定不是一個利益最大化的局面。因此,需要有更完備的應對計畫才好。

    關卓凡說道:“有道理——還有什麼情況?”

    陳亦誠說道:“回爵帥,立海還有一個舉動,頗不尋常。”

    “他到市集之上,找寫揮春、代寫書信的,寫了幾十個條幅——尺寸和揮春彷彿,但用的是白紙。內容嘛,都是四書五經裡最尋常的一些話,還有《詩經》、《千字文》、《唐詩三百首》裡面的,總之,都是書中現成的句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6
第一二七章 大事小節
        
    “他找的這幾個寫字兒的,每個人都給他寫了十來個條幅,其中有個嘴多的,問他這些條幅拿來做什麼用啊?是不是給家裡的小孩子臨摹用的呀?立海微微沉下了臉,說道:‘讓你寫什麼你就寫什麼,哪兒來這麼多廢話!’”

    關卓凡微笑說道:“這個寫字兒的問得好,我也想問問:這些條幅是拿來做什麼用的?”

    陳亦誠也是一笑,說道:“斷乎不是給家裡的小孩子臨摹用的——這些字兒,寫得也沒有多好,這個寫揮春的,是自作多情了;也不是詩會投壺之用——對於文人雅士來說,這些字句太顯淺了;也不會是猜謎覆射之用——如是,沒理由用白紙的。”

    “對於做情報的人來說,立海這個舉動,用意何在,其實並不難猜。這種沒頭沒尾的字紙,大約只有一種用途,就是用來製作匿名書信或者揭帖的——將條幅上的字,一個個剪開來,挑選出合用的,再按序拼粘起來。”

    “以條幅的尺寸,不可能拿來做書信,則必是用以製作無頭揭帖了。”

    關卓凡“嗯”了一聲,說道:“剩下的事情,就是猜一猜:這個無頭揭帖,拿來攻訐什麼人?什麼事?”

    陳亦誠說道:“是。標下以為,揭帖欲攻訐之人,必是即便以‘車轍’之尊,若循正路子落手,不論台上、台下,都是全然無可奈其何的;同時,此人在‘車轍’上面,泰山壓頂。若不搬開。‘車轍’便永無出頭之日——萬般無奈。‘車轍’只好出此下策了。”

    “至於揭帖欲攻訐何事,這個……非標下等所敢妄言。”

    口中說“非標下等所敢妄言”,但其實,陳亦誠的意思已經講得很透徹了。

    “泰山壓頂”於惇王之上的,以前是慈禧和恭王。現在,慈禧依然高居其上,恭王卻已同惇王和解,替代恭王位置的。是關卓凡。則“若不搬開,便永無出頭之日”的,自然也就是關卓凡。

    也許還要加上慈禧。

    關、慈二人,對待惇王的態度是一致的;更重要的是,這兩人,恩連義結,互為倚恃,搬開其中任何一人,也等於抽掉了另一人的一多半的權力基石。

    當然,如果揭帖攻訐所向。能夠一石二鳥,將關、慈一網成擒。那就更加之妙了。

    應該沒有第三人了。

    “至於揭帖欲攻訐何事”——嘿嘿,讓俺來猜一猜。

    要掀開這個謎底,就要先想清楚:揭帖是給誰看的?

    不是給老百姓看的,甚至也不是給王公親貴、文武百官看的——那都是順便,揭帖的最重要的“受眾”,是也只能是——有能力“搬開”關卓凡的人。

    有能力“搬開”關卓凡的人——滿中國算下來,只有一對姐妹花:北京紫禁城裡面的姐姐、天津官港行宮裡面的妹妹。

    想清楚了“受眾”,就要想“傳播內容”了——給這姐妹倆看點兒什麼呢?

    “貪墨、驕盈、攬權、徇私”,這一類老生常談,對於“簾眷正隆”的關卓凡來說,是不會有什麼殺傷力的。安德海案已經證明,在兩宮面前,對關某人真正有殺傷力的,只有男女私情。

    那麼,關某人在這個事兒上面,有哪些小辮子可抓呢?

    陳亦誠所“不敢妄言”、關卓凡自己卻心知肚明者,有二:

    一,和聖母皇太后的私情。

    二,和兩個嫂子——白氏和明氏的私情。

    這兩段私情,性質是不一樣的,讓俺來好好擼一擼……啊不,捋一捋。

    如果只攻訐關卓凡一人,那麼,就只能提關某人和兩個嫂子的私情。不過,這麼做,效果恐怕不會太好。

    慈安在乎這個事情,是肯定的。但對關某人和嫂子不清不楚,母后皇太后會在意到什麼程度,沒有人說得准——似乎到不了“慈顏大怒”的程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說不定,“東邊的”還會嘆口氣,說句“氣血方剛,也難怪他”,然後就張羅著快點給關某人娶媳婦——“娶了媳婦,心就收了,就不會這麼荒唐了”。

    巴拉巴拉,諸如此類。

    如是,豈非反倒便宜了姓關的?!

    拿關卓凡和兩個嫂子的緋聞說事,主要的目的,是挑撥“西邊的”和關某人的關係,希望他們因而齟齬,乃至翻臉,最終自相殘殺。

    不過,功效如何,既有呂氏的例子擺在前面,似乎也不好太樂觀。何況嫂子的事兒,和呂氏的事兒,畢竟不同。前者不同後者,無從實證,關卓凡大可抵死不認,“西邊的”最多心中疑惑罷了。這個臉,未必翻的成。

    所以,關某人和嫂子的私情,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和聖母皇太后的私情。

    而且,這兩件事兒,似乎不宜同列於無頭揭帖。不然,抹黑的痕跡就太重了。同時,削弱重點,轉移焦點,反而會影響揭帖的可信性。

    所以,只拿關卓凡和慈禧的私情說事,同時打擊關卓凡和慈禧,“一石二鳥”,這應該是惇王方面最有可能採取的行動。

    這個行動,若要收到預期的效果,則揭帖唯一重要的“受眾”——母后皇太后,必須大致相信揭帖上面說的話。

    那麼,母后皇太后會相信妹妹和關某人不乾不淨嗎?

    關卓凡的嘴角,浮起了一絲陰冷的笑意。

    惇王方面,對關、慈有染,深信不疑。所以,想當然地認為,“人同此心”,如果聽到相關傳言,母后皇太后自然也會相信的。

    這是一種強烈的自我心理暗示,在這種心理暗示的引導下,人是很容易走入認識的誤區的。

    事實上,除了“老好人”和“糊裡糊塗”這些模糊的印象外,這班人恐怕並不真正瞭解,慈安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慈安確實不算聰明,但關卓凡認為,她是一個有智慧的人。

    慈安的智慧在於,她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不聰明的,並準確地判斷出誰是真正的聰明人。在此基礎上,她對真正的聰明人——慈禧、恭王、關卓凡,給予充分的、幾乎是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持,並自動“過濾”影響這種信任和支持的“負面信息”。

    拿男女私情說事,惇王不是首創,肅順以前就玩過類似的把戲。

    為隔絕兩宮和恭王,肅順等“顧命八大臣”曾放出口風,說年輕叔嫂,要避嫌疑,不宜善聽善見。“祺祥政變”之後,恭王當政,慈安主動當眾對恭王說道:“六爺,國事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節上避嫌疑!”

    這個“小節”,指的就是“年輕叔嫂,不乾不淨”之類的風言風語——掃在裡邊的,不但有慈禧,還有她自己。

    事涉己身,慈安都沒有真正在乎過,何況只及妹妹一人?

    說關卓凡和慈禧有私情,莫說慈安不見得會相信,就算她真的有所懷疑,也會把疑問深埋心底,努力壓抑,不使之影響到自己對妹妹和關卓凡的信任和支持。因為,有些事,再怎麼荒唐,在“國事”面前,也是“小節”。

    在這個意義上,慈安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原時空,慈安支持嫡子,殺掉安德海,但對慈禧的施政,卻從始至終,未加任何掣肘。由此足見慈安“拎得清”——凡事一碼歸一碼,愛屋可以及烏,恨屋卻不會及烏。

    本時空,在慈禧的私情上面,關卓凡相信,慈安一樣是“拎得清”的。

    就是說,即使慈安真的相信,慈禧和關卓凡確有私情,她能夠做出來的,最多是想法子“分開”關、慈兩個,斷絕他們的“不正常往來”,但對他們兩人的地位、權力,不會給予任何削弱。不然,關、慈就沒有法子做事情了。

    嗯,“國事為重”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6
第一二八章 捉賊拿贓
        
    關卓凡認為,慈安是真正的“賢後”。她的賢德,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都是屈指可數的。

    作為妻子,慈安對亡夫留下的兩個妾——慈禧,盡力支持其治國理政;麗妃,盡心保護之、照應之,視其女若己出,甚至給予兩母女超規格的名分和待遇。女人天性中必然的“嫉妒”二字,在她身上,似乎是不存在的。

    作為母親,穆宗對嫡母的信任、親愛,遠超生母。

    作為母后皇太后——許多人都忘記了,慈安才是這個老大帝國的最高和最後的決策人——她在內外交困、風雨飄搖中聽政,知人善任,上下相得,一步一步,國家敕平大難,於百廢待興中發展起來,終有“同治中興”之局面。

    可以說,慈安主政的二十年,是晚清最好的——至少是扭轉頹勢、奮力上行的——二十年。

    還有,慈安在世的時候,對於慈禧,除了盡力支持她治國理政外,亦有效地遏制了其天性中的負面因子。國家和慈禧本人,能夠在這段時間取得重大成就,慈安對於慈禧的有效約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關卓凡認為,慈安對國家,是有重大歷史功績的,史家對她的評價,是過低了。她的身影,被後世對慈禧的讚譽、責罵和各種顏色的塗抹遮蔽著,顯得過於淡漠了。

    後世如此,時人亦如此。

    惇王、寶鋆之流,看慈安,就是一個普通的、善良的、腦筋不大靈光的女人。所以。他們斷定。慈安一定會入他們的彀中。

    可惜,我認為你們看錯了人,所以,你們必然要在這上邊摔個大大的跟斗。

    當然啦,如果你們造的“謠”,母后皇太后打一開始,就根本不信,那是最理想的。

    嗯。怎麼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其實非常簡單,這個“謠”,如果是第三者說給母后皇太后聽的,她震驚之餘,不排除將信將疑的可能;但如果是俺或者聖母皇太后主動說給母后皇太后聽,你們說,對於這個“謠”,她還可能有一丁點兒的相信嗎?

    只會剩下對造“謠”者的義憤填膺了吧?

    “謠言”沒有出來,俺當然不能主動去向母后皇太后傳自己的“謠”——“不敢壅於上聞”,只能在“謠言”出來之後再做。可是。“謠言”出來後,如果已經傳播開來——不論範圍大小。俺再說給母后皇太后聽,哪怕俺是第一個說這個事兒給她聽的人,也會讓人覺得是“被迫為之”。因為,你關卓凡不說,自然會有別人來說。

    所以,此事關竅,在於“謠言”出世的那一刻,俺的人必須在現場——要成為首個“謠言”的受眾。與此同時,要將“謠言”的進一步的傳播,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裡。這種情況下,俺向母后皇太后主動匯報此事,才會顯得光明磊落,才真正叫“不敢壅於上聞”。

    這個事兒說起來好像有點拗口,其實一句話就能講明白了:我必須是“捉賊拿贓”的那一個人。

    關卓凡說道:“貼這個無頭揭帖,估計也是那個‘聚賢館’的活計——加強對‘聚賢館’的布控!你回去跟張成林說,叫行動隊二十四小時待命。嗯,最好在‘聚賢館’所在的……哦,盆兒胡同——租個房子,行動隊住一部分人進去,以爭須臾,不失時機。”

    “行動隊”指的是“軍調處行動隊”,專門執行軍調處的暗殺和緝捕“極度危險人士”等“高難度動作”任務,負責人是我們的老熟人,原近衛團的二號人物張成林。軍調處成立後,關卓凡割愛,將張成林調到了軍調處,出任行動隊隊長。張成林身手嫻熟,心狠手辣,和陳亦誠搭夥計,算是相得益彰。

    之所以要行動隊守在“聚賢館”旁邊,是因為只有這樣,“聚賢館”的人一旦有所舉動,行動隊才能夠第一時間貼上,一路跟到現場,然後“捉賊拿贓”。

    不然,因為無法確定“聚賢館”的人會在哪兒張貼無頭揭帖,而這個地方,若距軍調處朝陽門內大街“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的駐地較遠的話,探子來回傳話,必定遷延時機,無法做到“捉賊拿贓”。

    “聚賢館”的人,畢竟都是身上有功夫的亡命之徒,逮捕他們的差使,不大適合普通探子來辦。

    陳亦誠說道:“是。盆兒胡同的房子,因為要就近監控‘聚賢館’,我們早就租下來了,爵帥一切放心。倒是要向爵帥請兩張手令,一張給步軍統領衙門的阿爾哈圖總兵——標下想請阿總鎮派幾個得力的兄弟,和軍調處行動隊一起辦差;另一張備而不用——行動隊辦差的時候,如果有什麼阻礙,再拿出來用。”

    關卓凡明白陳亦誠的用意:軍調處在北京城,畢竟沒有檯面上的執法權,要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充幌子;還有,“捉賊拿贓”的現場,未必在自己人的轄區內,到時候逮捕行動是有受到干涉的可能的——如是,要搬關卓凡出來“鎮場”。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你想的很周到,手令我現在就寫。嗯,到時候,如果真有人不開眼,敢打橫兒,你們儘管開槍,不要有任何顧慮——包庇謀逆嫌犯,格殺勿論!”

    “是,謹遵爵帥鈞命!”

    “還有,我得給睿王寫一封信,”關卓凡微微一笑,“你說,這封信,該怎麼寫才好?”

    “標下以為,爵帥說的‘捉賊拿贓’,不僅是辦‘揭帖案’的方針,也應是辦‘落藥案’的方針——如果敖保尚未犯案,就捉了起來,他必抵死不認。這個人是個孝子,為免牽連老娘,就算動他大刑,也不一定就能拿到實在的口供。還有,就算他招了,‘車轍’那邊也可說是敖保血口噴人,想就此把‘車轍’坐實在這個案子裡,可不大容易。”

    “嗯,那咱們就等著敖保下藥好了。不過……”

    “爵帥放心,睿王一家子,一絲兒風險都不需要擔的——敖保做的菜,大夥兒不吃就是了。”

    “好,就這麼辦。”

    頓了一頓,關卓凡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說道:“還有個事兒。安徽軍費報銷案的兩個嫌疑人,一個安徽糧道李宗綬,一個鳳陽知府宋尊邦,刑部傳來傳去,居然一直傳不到案——宋尊邦乾脆就找不到人!嘿嘿,我和刑部左侍郎方子穎,也算是老朋友了,老朋友有難處了,不能不幫一幫他的忙——這個宋尊邦,軍調處幫著找一找!”

    “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7
第一二九章 您暈船嗎
        
    慈禧是在軍號聲中醒過來的。

    號聲低沉,悲壯蒼涼,和她在小站閱兵時聽到的那種悠揚輕盈的調子大不相同。

    慈禧聽著聽著,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浮了起來,她輕輕打了個激靈,皮膚上起了一層細細的微栗。

    還好,類似的軍號聲,昨天傍晚,關卓凡陪著她在“冠軍號”上層甲板“兜兜風”的時候,也聽見過一次。

    慈禧想起了關卓凡當時對她解釋的:“海上風浪聲大,‘低音’穿透力強,容易聽得清爽。”

    還有更重要的。

    “海戰不同陸戰,大海茫茫,一旦船沉,整船人便隨之葬身海底,難覓生機。就算普通兵士可以鳧水僥倖逃得性命,艦長也必隨艦而沒,不可偷生——嗯,這個和咱們的封疆大吏守土有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道理是一樣的。因此,西洋諸強,海軍幾百年來的……‘傳統’,便是講求‘慷慨赴死’,這軍號的調子,也就因之悲壯蒼涼如斯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慈禧完全清醒過來。她取過懷錶,就著裝在艙壁上的煤油燈的暗淡的光芒,看清楚了時辰:卯初一刻。

    湊近舷窗,周圍顏色如夜,但海天交界處已曙色微熹。

    慈禧很快發現,自己可不是這只大船上起得最早的人。

    整隻“冠軍號”,不,應該說整個大沽口碼頭都開始躁動起來了。

    慈禧拉響了鈴鐺。不多時。早早起身、已在預備伺候的玉兒。推門而入。

    玉兒調亮艙壁上的煤油燈,頓時滿室光華。

    慈禧留意到,玉兒眼圈發暗,明顯是昨兒一晚沒有睡好。但是,小姑娘的大眼睛,卻是亮晶晶的,光潔細膩的臉龐上,還浮動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異樣的興奮神情。

    慈禧不由微微一笑。

    聖母皇太后這個笑容。玉兒是看見了,她的手腳沒停下,可沒來由的,小臉兒悄悄兒地就紅了。

    不過,她的興奮,不僅僅來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還因為,今天將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出海”,而且,是乘坐世上最大的船。

    這份興奮。慈禧聖母皇太后之尊,其實也是一般無二的。

    雖然呆在艙室裡。可主僕二人,都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只大船,整個的“活動”了起來。

    鍋爐開始生火、加壓,兩根巨大的煙囪開始冒出煙氣。“冠軍號”猶如一隻巨獸,從沉睡中甦醒過來,強健的心房開始運作,無窮盡的血液開始泵流向四肢百骸。

    每一條神經都開始微微躍動,每一塊肌肉都開始慢慢鼓起。

    已加滿了煤、水的“冠軍號”,水線壓得比平日更低——其實,即將要出海執行的任務,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早出晚歸,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個小時。但今天的任務,除了舉行“閱艦式”和“海上分列式”之外,還要進行“實兵演武”——即海上實彈射擊演習,因此,“冠軍號”是完全按照戰鬥條例準備一切的。

    為此,上層甲板上所有無關緊要的物件,全部收進艙內——包括木製欄杆也要拆下、收起。這麼做,是為了避免在戰鬥中被敵人的炮彈擊中後,產生過多的碎片殺傷;同時,也是為了上層甲板起火後,儘量減少可燃物和障礙物,便於迅速控制火勢。

    戰鬥狀態下,暫時派不上用場的帆纜、索具,也要拆下、收起。

    前、後、上、下各甲板,檢查、準備好消防水管。

    艦橋、炮位,這些無法完全隱藏在鐵甲之後的要害部位,周圍整齊地碼堆、捆紮著沉重的沙袋。

    防彈網一一張起。

    這個“防彈網”,不是後世那種不鏽鋼絲的防彈網,這個時代可還沒有這種技術——就是特別加固、加韌的繩網,用以吸收炮彈的一部分動能。這個時代的炮彈的速度還不太大,多少起到一點聊勝於無的緩衝作用吧。

    關卓凡認為,對於十九世紀後半葉的艦船來說,防彈網這個東東,已經不存在什麼實質性的防護價值。裝這個東西,基本屬於皇帝穿新衣之舉。但英國皇家海軍強大的傳統,使“冠軍號”依然保留了這件古董——沒辦法,你的海軍既然拜人家為師,“全盤英化”,就得照著人家的那一套來。

    太陽升了起來,整個碼頭沐浴在晨光之中。

    舢板和汽艇,在軍艦和碼頭之間往來穿梭。船槳欸乃,馬達轟鳴,人聲喧嘩,加上滑輪和繩索吱吱嘎嘎的摩擦聲,組成了一闋充滿了十九世紀風情的“碼頭交響曲”。

    艦隻上的船帆,有的還收捲著,有的正在慢慢張開,隨著太陽的升起,船帆變換著顏色,從開始時候的暗藍,漸漸發白,又迅速染紅。

    “冠軍號”的上層甲板上,人來人往,腳步紛沓,口號聲、命令應答聲,此起彼伏。

    慈禧洗漱、著裝已畢,李蓮英進來替她梳頭,還是攏成一條又黑又亮的“馬尾”,用一個翡翠髮夾牢牢扣住,垂在腦後。

    玉兒熄掉了煤油燈,艙室的舷窗立即明亮了起來。

    傳過早膳,玉兒服侍慈禧漱過口、擦淨手,李蓮英即進來稟報:“關貝勒請見。”

    關卓凡進來後,胸膛高挺,腳跟相碰,“啪”的一聲,舉手加額,行了個漂亮的軒軍軍禮。

    “請太后安!”

    坐在梳妝台前,慈禧向來人微微轉過頭去。臻首搖動之間,不知不覺,已是眼波流春,嘴角含笑:唉,這個男人,瞅著瞅著,怎麼愈瞅愈俊了呢?

    關卓凡的手放下來的時候,臉上已換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說道:“太后昨兒晚上歇息的可好?”

    言者不知是否有意,聽者卻不能不有心,慈禧和玉兒,臉上同時一紅。

    “嗯,還好,我這個人,倒是不大認床。”

    “那就好!太后歇的好,那是我臣民將士之福!”

    呃……這馬屁拍的。

    “托太后的福,今兒風和日麗,海況好極了!太后昨兒晚上又歇的好,今兒初次出海,可保不會暈船——臣可是放心了!”

    哦,原來不全是拍馬屁——如果聖母皇太后昨兒晚上沒歇息好,一是現在必精力不濟,一是表明不甚適應水上起居,那麼初次出海,風波浪裡,自然就容易暈船。

    慈禧心下微微感動,說道:“我素來體氣壯,不礙什麼事的。”

    關卓凡笑道:“太后不曉得,這個暈不暈船,和體氣壯不壯,可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太后曉得,臣的身子骨兒也不差,可第一次坐長途的海船——就是去美國的那一次,打頭的那幾天,天旋地轉,吐得是一塌糊塗,簡直是‘欲哭無淚’了。”

    什麼叫“太后曉得,臣的身子骨兒也不差”?我如何曉得你的“身子骨兒也不差”?難道是你每次和我那啥啥啥的時候,都是一次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麼……

    聖母皇太后臉上,兩朵剛剛消褪的紅雲,又悄悄地浮現出來了。

    這一回,真正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了。

    慈禧定了定神,沒接關卓凡的話頭,卻轉向玉兒,含笑說道:“如此說來,你可得當心!”

    玉兒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聖母皇太后的意思:你昨兒晚上沒有“歇的好”,今兒出海,“可得當心”暈船。

    她昨天晚上沒有“歇的好”,另有緣故,倒不是因為不適應水上起居。但心裡既和聖母皇太后一樣,“做賊心虛”,臉上便亦同聖母皇太后一般,也紅了起來。小小一張鵝蛋臉,看去猶如朝霞暈染,著實動人。

    玉兒囁嚅了兩下,低聲說道:“奴婢身子糙,不怕折騰的。”

    慈禧一笑,轉回了頭,沒再說什麼。

    關卓凡卻笑著說道:“回太后,今兒海面上,浪高不過數尺,‘冠軍號’這般大船,只要航速不是太快,走起來幾乎沒有什麼顛簸,沒出過海的人,也不大會暈船的——就算暈船,過了剛開始的那個勁兒,也就好了。”

    “一般情形下,暈船暈得厲害,都是走遠洋的,不過,臣等私下玩笑,這個暈船,呃,‘吐啊吐啊的也就好了’。”

    慈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默然片刻,她輕輕嘆息了一聲,看了關卓凡一眼,神色異常溫柔:“萬里海途,也真是辛苦你了。”

    “萬里海途”——當然指的是他率領軒軍,越洋赴美。

    關卓凡微微感動,說道:“謝太后獎諭!臣實在不敢當——這都是臣份內的事情!”

    掏出懷錶,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道:“回太后,時辰差不多了,這就請太后移駕‘艦橋’。”

    慈禧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玉兒替慈禧整理妥帖領口,李蓮英取過大氅,替慈禧披上了,玉兒小心地扣好了大氅的紐子。

    關卓凡抱著那頂“寬沿軍帽”——就是牛仔帽——在一邊候著,待玉兒退開,即上前替慈禧戴上,然後系好帽帶。

    他的手指劃過御姐光潔嬌嫩的臉龐,細細地攏好了女人鬢角的秀髮。

    四目相交,女人清亮而火熱的眸子裡,波光瀲灩,似乎尋不到一點雜質。

    關卓凡抑制住內心的衝動,輕輕地放下了明黃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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