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1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1
第一三九章 獨立聽政
        
    瑞常還是不說話,阿爾哈圖猶豫了一下,說道:“回大人的話,三里屯那個地方,大人也曉得的,可不敢說沒有‘一丁點兒的閃失’。”

    步軍統領衙門的監牢,就設在三里屯。

    阿爾哈圖又偏過頭,看了一眼陳亦誠,轉回了頭,面向文祥,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所以,步軍統領衙門,跟軒軍借了地方,幾個案犯,都關在了朝陽門內大街的‘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如此,咳,就妥當許多了。”

    步軍統領衙門的監牢,相當於現代的拘留所,很少關押真正的重犯,不算“高度設防”監獄。不過,這個倒不是重點。關鍵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人脈極其複雜,許多有力者的的手都伸的進來,萬一案犯和外面通傳消息,甚至一個不小心,莫名其妙的死掉了,步軍統領衙門可就水洗不清了。

    因此,不論瑞常還是阿爾哈圖,都樂意把這個燙手山芋扔到外面去。

    不過,從這個事情上,也說明了文祥之前猜的不錯,這個案子,確實是“從頭到尾,都是軒軍的首尾”。

    文祥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了句“果然是妥當”,然後轉頭去了。

    這些日子,慈安新添了個失眠的症候。

    一想到第二天的早朝,這個覺,就無論如何睡不著。

    之所以沒有跟著她和他去天津,是憚於拋頭露面,“見不得幾萬人的大場面”;可是。沒成想到。留在北京。有留在北京的麻煩事,以至於苦惱煩悶,日甚一日,終於到了無法成眠的地步——唉!

    這個“苦惱煩悶”,緣於每日無可迴避的“聽政”。

    對於妹妹去天津之後,自己就要獨自一人“聽政”,慈安心中雖也惴惴,但到底並不真正知道利害——在這之前。這個“政”,不是也每天都在“聽”嗎?

    她沒想到的是,彼“聽”實非此“聽”。之前的“聽政”,大小主意,幾乎都是慈禧拿,她真正是只得個“聽”字;之後的“聽政”,單單是帶著耳朵來“聽”,可就不夠了——得她自個兒拿主意了。

    慈禧倒也是鼓勵她:“怕什麼?這麼幾年下來了,該看明白的都看明白了,該弄清爽的都弄清爽了。就是有點小差池,也錯不到哪兒去!”

    慈安仔細一想。倒也是,經過這麼些年,確實是“該看明白的都看明白了,該弄清爽的都弄清爽了”。念及於此,膽氣便壯了起來,說道:“行,那我就試試!”

    那個時候,她確實有點兒躍躍欲試的意思了。

    她不曉得,慈禧給她打氣的時候,心裡邊是微微冷笑的:好,就讓你試試味道!

    “看明白了的”,“弄清爽了的”,其實僅僅是“聽政”的程序,“聽政”真正關鍵之處,在於迅速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決定,這個,慈安可還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呢。

    不過,慈禧並不是“站干岸兒看熱鬧”,她和慈安約定,若有什麼實在委決不下的摺子,發到天津來就是了。

    結果,慈禧前腳剛離開紫禁城,大約還沒出北京的地面呢,慈安的頭就開始大了。

    送走聖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返回宮中,在養心殿西暖閣略事休息,便移駕冬暖閣,正式開始了第一次獨立“聽政”。

    恭王捧上來十來份摺子,放在御案之上——這算少了,平時都是二十多份摺子,厚厚的一大疊。為了母后皇太后第一天獨立“聽政”順利過關,軍機處已經刻意減少了今天要辦理的事項的數量。

    要議的第一件事,是山東道監察御史鄭冶平劾兗州府知府韓元朗,主要是批評棗莊地區的“煤務”:管理混亂、私開濫采、官商勾結、病公肥私,等等。為此,把滕縣、嶧縣兩縣的正堂也一併掃了進去。

    當時的棗莊,屬兗州府,北置滕縣,南置嶧縣。

    朝廷開辦洋務之後,煤炭需求大增,棗莊是著名的“煤莊”,因而大旺其市。但棗莊的煤業,素來由當地劣紳把持,就像鹽務的情形一樣,“煤商”賺得盤滿鉢滿,“煤官”吃得腦滿腸肥,可朝廷卻攏共收不到幾兩稅銀。

    閻敬銘在山東巡撫的任上時,就想對棗莊的“煤務”加以整頓。但他在黃崖山教案後,即上調朝廷,沒來得及動手,這個活計,留給了繼任的丁寶楨。丁稚璜的魄力,絕不在閻丹初之下,北京的關貝勒亦表示大力支持。於是,丁寶楨巡撫的位子剛剛坐熱,就磨拳搽掌,要對棗莊的“煤務”大動干戈了。

    棗莊的“煤務”,同省裡乃至朝廷,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這一點,亦同鹽務一般。鄭冶平既是該管山東的御史,又是丁寶楨的同年,他參劾兗州府和滕縣、嶧縣,算是為丁稚璜做“輿論清場”的工作。

    恭王事先已將摺子按照議事的先後順序排好,鄭冶平的摺子,就放在最上面。

    慈安拿起摺子,打開,看了一眼,然後合上,放在一邊。再拿起第二份摺子,再打開,看了一眼,再合上,放在鄭冶平的摺子上面。

    然後,拿起第三份摺子,打開。

    下邊,五個軍機大臣面面相覷:母后皇太后的動作,頗有些高深莫測呀,什麼意思呢?

    如此這般,慈安將十來份摺子都看了一遍。

    母后皇太后終於抬起頭來,臉上是一副茫然的樣子,說道:“六爺,到底是那一份摺子?我找不著啊!”

    下面五個人一齊啞然。

    慈安就這樣子開始了她的獨立“聽政”。

    慈安很快就發現,找不著摺子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對於摺子上的要求,她不知道是該准呢?該駁呢?該“交議”呢?還是該“留中”呢?

    鄭冶平的摺子是這樣,別的人的摺子,也是這樣。

    還有,每一個摺子,恭王都得由頭到尾地給慈安講一遍,有時候,講一遍還不夠。

    花功夫、花時間也就罷了,問題是功夫、時間都花了,慈安依舊委決不下。

    常常是折騰了一大輪,最後,慈安還是問恭王:“六爺,你覺得這個事兒,該怎麼辦好呢?”

    好嘛,勁兒全都白使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1
第一四零章 自己挑擔步步歇
        
    恭王原先打定主意,在關卓凡奉聖母皇太后到天津閱兵的這段日子裡,在檯面上,自己要少拿主意少說話,免得給天津那兩位一個“趁機弄權”的印象。

    可是,如今母后皇太后“聽政”,在“西邊的”片言可決之事,“東邊的”卻花一個上午也辦不下來。這麼搞法,時間稍長,政務必壅塞滯礙,誤了事,責任還是軍機處的,他身為領班大臣,當然難辭其咎。

    沒奈何,恭王只好改了自個兒給自個兒定的章程。不大緊要的事情,就不向慈安詳述前因後果了,略述案由之後,不等慈安發問“六爺,這個事兒,你看該怎麼辦好”,便主動提出處置的辦法:或者“准奏”、“依議”,或者“應毋庸議”,或者“交部議處”,或者只泛泛地“下該部知道”,或者乾脆“留中”、“淹了”。

    但重要的事情,恭王就不肯自作主張了,他會建議慈安,將摺子“發往天津,請聖母皇太后宸斷”。

    如此一來,政務勉強向前推行,不致嚴重梗阻,但比之慈禧在時,終究不可同日而語。一是辦事的效率,受到了相當的影響;二是任何事務,不論大小緩急,君臣之間都無法做深入的討論,體制所限,臣下又無法僭越,替代母后皇太后做主,許多事情,就沒有最終的結論,就得暫時擱在那兒。

    慈安人雖不聰明,可這個局面,她是看的很清楚的。不僅如此。那些批了下去的摺子。也不叫人踏實——她照著恭王的“建議”。批是批了,可對於摺子之來龍去脈,卻依舊懵懂,更無法確定:這麼批,到底對還是不對?

    於是,一顆心始終吊著,落不了地。時間稍長,整個人。便被吊得得暈暈乎乎的。

    慈安既惶惑,又內疚。然而,這種事,卻是無人可以告援的,甚至連訴苦都找不著對象,不由得憂悶異常。

    她由此對慈禧佩服到十分去:“這些事情,虧她怎麼做得來?以前在旁邊看著,可是不覺得!唉,真正是‘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步步歇’!”

    慈安的苦惱不止於和軍機大臣議政。

    打發奏摺。軍機大臣還可以幫一幫手,但有些事情。卻一定要她一個人去做的。

    比如說,大臣的陛見和陛辭。

    這種場合,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說到幾分幾寸,甚至上位者的表情語氣,都大有講究。有時候,連“路上安不安靜”、“身子骨兒好不好”這一類套話,什麼時候說,怎麼說,都要斟酌。因為出入之間,外界會反覆解讀,從中窺伺:陛見的大臣,是“簾眷”正隆,還是聖寵已衰?

    慈安本就訥於言辭,對這個差事,真是深以為苦。有時候,例牌的套話講完了,搜腸刮肚也不曉得再說些什麼好,未免冷場難堪,只好把說過的話,略加改頭換面,再說一遍,結果變成了一番車軲轆話。

    弄得陛見的大臣莫名其妙,還以為母后皇太后綸音反覆,自有深意焉。

    如果僅僅是講講套話,也還好說。可有的時候,是要母后皇太后“指示機宜”的。有的大臣,不知裡就,還會主動“請訓”——這可簡直要了慈安的命了!

    慈安聽翁同龢講過《治平寶鑑》,曉得“一言興邦,一言喪邦”,這治國理政,自己說到底是不懂的,哪裡敢胡亂“指示機宜”?沉默半響,憋出一句話:“總要真除情面,認真公事。”

    “真除情面,認真公事”,呃,並沒有錯,可是……這不是說了等於沒說麼?

    每日逃不掉的“聽政”,成了慈安最為頭疼的事情。

    精神上的巨大壓力,使她飲食無味,夜不能寐,不到半個月,整個人就瘦了一圈兒。

    大約六、七天前開始,慈安就天天在心裡邊念叨著:你們兩個,什麼時候才回來啊?

    慈安的腦袋瓜不夠靈光,但她有著女人與生俱來的直覺,從恭王進入養心殿東暖閣開始,她就感覺氣氛不對。等到最後一名軍機大臣許庚身也進了門,慈安確定: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五位軍機大臣,臉色雖然不完全一樣,但都非常凝重,有的人,比如寶鋆,簡直可以用“鐵青”來形容。

    慈安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自己能夠應付的過來嗎?

    恭王手裡,還是例牌捧著一疊奏摺,但慈安的視線,卻落在文祥抱著的一大捲紙上——那是什麼?

    請過安,行過禮,恭王將奏摺輕輕地放到御案上,後退一步,澀聲說道:“啟稟母后皇太后,臣等奉職無狀,北京城裡,出了一件……大案。”

    果然出事了!

    慈安的聲音微微發顫,說道:“六爺,是什麼事情啊?——你可別嚇我!”

    恭王微微一愕,說了句“臣言語莽撞,請太后恕罪”,然後轉頭,低聲對文祥說道:“博川,你給母后皇太后回吧。”

    “是。”

    文祥應了一聲,挪動身體,向前跪了一步,“越次而出”,手裡依然抱著那一大捲紙。

    “回太后,今兒剛交子正的時候,軒軍和步軍統領衙門聯手,在城西北的樺皮廠胡同,拿住了一夥子賊人。”

    “軒……軍?”

    “是的。”

    文祥非常肯定地答了一聲,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其時,賊人正在粘貼兩份無頭揭帖,上面的話……狂悖已極,大逆不道。”

    慈安的視線又落到了文祥手中的那一大捲紙上,說道:“無頭揭帖?就是……你拿著的這個嗎?”

    有些事兒,母后皇太后的感覺還是很敏銳滴。

    “是,正是此物。”

    不過,文祥並沒有馬上將揭帖進呈御覽,而是繼續說道:“軒軍辦案人員,拿住賊人之後,即刻往天津拍發了電報。關卓凡很快回電,他的意思是,不敢壅於上聞,要軍機處今兒一早,就將此案奏稟母后皇太后。”

    慈安皺起眉頭,說道:“揭帖上面,說到了……關卓凡?

    嗯,哪個傢伙說母后皇太后“腦袋瓜不大靈光”的?這位姐姐其實聰明的緊嘛!

    “太后聖明,正是如此。”

    文祥說完,站起身來,走上前去,將揭帖放到御案之上,恭王也上來幫忙,兩人將揭帖展開,左右都用白玉獅子鎮紙壓好。

    文祥回班跪定,五位軍機大臣個個屏息凝神,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預備著慈顏震怒,雷霆大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1
第一四一章 風雨大作
        
    可是,預計之中的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並沒有馬上到來。

    黃紗之後的母后皇太后,眉頭深鎖,臉上的表情,幾分驚異,幾分不安,但更多的是……茫然。

    沒有什麼憤怒的意思。

    怪了。

    過了好一會兒,慈安開口了:“這上邊兒,似乎不是什麼好話,可是……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呀?”

    五位大軍機一齊啞然——她沒看懂!

    這兩份揭帖,只要讀過一點子書,哪怕只是蒙童,也不會看不懂。但是,母后皇太后的“文化水平”,連蒙童都夠不上。

    咳咳,確實是“腦袋瓜兒不大靈光”啊。

    可是,揭帖上邊的話,真正是“非人臣所敢聞”——聽都聽不得,其中含義,為臣下者,又如何可以當眾宣之於口?

    更怎麼敢當眾“譬解”給母后皇太后聽?

    難辦了。

    養心殿東暖閣中,一片難堪的沉默。

    君臣之間,不可以長時間保持這個狀態;君上的問話,臣下亦不可以不回答。雖然母后皇太后沒有具體指明問哪個人,但五個軍機大臣中,文祥是一開始就被恭王派差給太后回話的人,揭帖也是經他的手,才到了御案之上,理所當然,首當其衝。

    文祥咬了咬牙,心想,這種事無從迴避,拖下去,只會愈拖愈亂,愈描愈黑。事已至此,顧不得避諱了,狠一狠心,快刀斬亂麻吧!

    他輕輕吸了口氣。說道:“請太后留意那首四句七言的揭帖。嗯。開頭的兩句。‘關關雎鳩河之洲,三更半夜好個逑’,這是從《詩經》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變化而來。詩經的這首詩,講的是……男女愛慕之事。”

    聽到“男女愛慕”四字,慈安眼皮一跳,驚愕不安的神色。倏然加重了。

    文祥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再請太后留意,這四句話的……第一個字。”

    關,三,杏,貞。

    慈安猛地睜大了眼睛。

    她的臉色倏然變白,緊接著又漲得通紅,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甚至是恐懼的神情。

    “你是說,這個揭帖,說。關卓凡和……她?”

    母后聲音顫抖,最後一個“她”字。花了好大氣力,才勉強擠了出來,似乎,連牙關都在打戰。

    “……是。賊子之言,卑污險惡,實非生人所忍聞。”

    慈安的腦子裡,“轟”的一聲,身子也跟著晃了一晃,一時間,耳朵裡嗡嗡的,什麼也聽不到了。

    兩行淚水,無聲地滑下了她光潔的臉龐。

    跪在地上的文、寶、曹、許四個,不敢高高仰頭,看不清這個情形;這個情形,只有站立著的恭王看明白了。他慌了手腳,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母后皇太后開口了,聲音很輕,但底下的五個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我對他們兩個不起!”

    說罷,放聲大哭。

    果然“風雨大作”,但是,和大軍機們之前想像的,卻完全不同。

    幾個人方寸大亂,恭王“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一疊聲地說道:“臣等奉職無狀,致貽主上之憂,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幾個軍機大臣忙不迭地磕頭,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慈安沒搭理他們,自顧自地,一邊哭,一邊說:“他們兩個,在外邊辛苦操勞國事,北京城裡,卻出了這麼檔子糟心事,我……我怎麼對得起他們倆呀?”

    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陰謀暴露,案子完全抓在人家手裡,形勢對己方極其不利,接下來不知會如何牽連蔓扯?但若母后皇太后多少信了揭帖上面說的,局面還算能扳回幾分——可是,看如今的情形,她是一絲一毫相信的意思都沒有!

    非但如此,還十足十地心存內疚——這不倒了過來,反叫“他們兩個”加了分嗎?

    怎麼辦?!

    可憐五位大軍機,有的人腦門都碰青了,上邊的才算止住了哭聲。

    不過,母后皇太后雨後梨花,眼睛紅腫了,妝容也花了,這個樣子可沒法子繼續議事。許庚身出去,叫了太監進來,扶母后皇太后到西暖閣去,打水洗面理妝。

    當然,對著一班太監,恭王還得聲色俱厲地交代一句:“哪個敢出去胡說八道,立即大棍打死!”

    慈安離開之後,幾個軍機大臣,彼此以目,面面相覷。但是,養心殿東暖閣這個地方,臣子是不可以隨便說話的;君上不在場,臣子更不可以隨意相互議論。所以,都只好沉默不語。

    寂靜似乎是有重量的,從四面八方壓了下來。雖然各懷心思,但每個人的心裡頭,都好像裝進了一塊重量不等的大石頭。

    整整過了差不多三刻鐘,母后皇太后才回到東暖閣。

    跪迎之後,恭王並沒有站起來。慈安皺了皺眉,說道:“六爺,你趕快起來,這個事,又不關你什麼干係。”

    唉,希望真不干我什麼干係。

    恭王起身後,慈安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我的心思亂極了,六爺,你們說,這個案子,該怎麼辦?”

    恭王說道:“此案……如何辦理,非臣下所能妄議,請母后皇太后宸衷獨斷。”

    慈安用她少見的不耐煩的語氣說道:“唉,六爺,你就別跟我虛客氣了,我要是知道該怎麼辦,還用得著問你們?”

    這個口吻,於慈安來說,是少見的嚴重了。

    恭王矮了矮身子,說道:“太后責備的是,臣慚愧。”

    “唉,不是責備。出了麻煩事,大夥兒要一塊兒想轍,這個……唉,該怎麼辦,你就直說吧。”

    恭王努力不讓人聽出自己語調中的苦澀:“這個案子,既然是……軒軍和步軍統領衙門揭開來的,自然也要由他們辦下去。”

    慈安點了點頭,說道:“那是自然的。不過,他們只是下邊辦事的,上邊是不是還得有主事的大員?”

    咦,看來母后皇太后在西暖閣的時候,對這個案子,已經有所思慮,不再是手足無措、毫無章法的模樣了。

    “是。”

    “該派個親王吧?是不是還得加上大學士、軍機大臣?”

    “太后聖明。”

    “誰能辦這個差事啊?你們看,五爺怎麼樣?”

    下面是異樣的沉默。

    慈安肯定覺得軍機大臣的反應有點奇怪,溫言說道:“怎麼,五爺不合適?你們是不是……覺著他的性子太粗疏了些?”

    避無可避。

    恭王心裡邊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關於惇王,除了他,別的軍機大臣是無法開口的。

    恭王輕咳了一聲,說道:“回太后,粘貼揭帖的幾個賊子,很有可能,是從一個叫做‘聚賢館’的地方出來的。”

    慈安見他答非所問,微微皺眉,問道:“‘聚賢館’,那是什麼地方?”

    “回太后,是一處武館。”

    “武館?哦……那又如何?”

    “‘聚賢館’的武師,常常……被召到燒酒胡同奕誴的府上去‘演武’。所以,瓜田李下,這個案子,奕誴該避一避嫌。”

    慈安的眼睛又一次倏然睜大了:“你是說,五爺……”

    下面的話,生生的嚥了下去。

    但就這麼幾個字,也已經非常不妥了。幾個大軍機,包括恭王,誰也不能接口,東暖閣內,又出現了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沉默。

    紗幔後,慈安微微地嘆了口氣。

    聲音雖細,但在這靜默之中,卻顯得異常清晰。

    大半個多月的單獨“聽政”,已使慈安明白了一個道理:有的事,只能她一個人拿主意,誰也替代不了。

    又過了片刻,慈安開口了,聲調已經變得平和:“六爺,我看這個事兒,還是你來抓總吧,別人不知裡就,也不好接手。”

    這幾句話平平淡淡的,可並不是商量的口吻。

    這就是在“派差”了。

    一瞬間,恭王的腦海中轉過了許多念頭,但說出口來的,只是:“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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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保全?
        
    慈安點了點頭,說道:“步軍統領衙門不是瑞常管著嗎?這個案子算是他的差使,他當然要加進去,這樣,大學士也有了。至於軍機處這一塊,除了六爺……”

    頓了一頓,說道:“嗯,就是文祥吧!”

    恭王雖然是軍機大臣的領班,但辦這個案子,他的身份是抓總的親王,文祥才是軍機處的代表。

    文祥應了聲“是”,說道:“臣謹遵懿旨。”

    慈安說道:“天津那邊,我估摸著,過不了幾天,也該啟程回京了。他們回來之前,這個案子,總該大致辦出個起落,到時候,才好跟人家交代。”

    “是,臣等不敢懈怠。”

    說完這句話,恭王想了一想,又說道:“啟稟太后,辦這個案子,臣等是否只承口諭或秘旨?暫時不要明發上諭?”

    慈安略一沉吟,說道:“六爺想的很周到,這種事兒,確實不好……”

    說到這兒,自個兒打住自個兒的話頭,頓了一頓,說道:“就按六爺說的辦吧!”

    恭王應了,又說道:“拿住賊人的,是步軍統領衙門的左翼總兵阿爾哈圖,還有軒軍的高級情報參謀陳亦誠,這兩個人,都進了宮,太后有沒有什麼話要當面訓諭他們的?”

    慈安微微躊躇了一會兒,說道:“算了,我不見了,見了我也問不大明白話,你們就認真辦差去吧!”

    “是,臣等謹遵慈諭!”

    慈安想起來什麼,說道:“軒軍那位陳什麼。他的銜頭是……”

    “回太后。陳亦誠。銜頭是‘高級情報參謀’。”

    慈安微微一笑,說道:“‘高級……情報參謀’?嗯,這個銜頭有趣。”

    嘆了口氣,手放到御案上的那疊摺子上,輕輕地拍了一拍,說道:“我的腦子亂的很,這裡邊,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緊要的事情。今兒咱們就議到這兒好不好?其餘的事,明兒再說,成不成?”

    下邊的人自然不能有什麼異議,恭王說道:“是,請母后皇太后保重鳳體,臣等告退。”

    行了禮,正待退出,慈安說道:“啊,對了,我想起個事兒。六爺,你留一留吧。”

    恭王微微一征。應了一聲,站住了。

    出門之時,寶鋆的頭向恭王這邊微微偏了過來,正好和恭王斜睨的目光對在了一起。雖然兩人都立刻移開了視線,但恭王還是在好友的眼中,看到了一股異樣的光芒。

    文、寶、曹、許四人出去之後,慈安叫了外邊的總管太監黃敬忠進來,吩咐道:“給六爺搬張杌子來。”

    這是恭王獨自覲見兩宮時的標準待遇,恭王謝了,在黃敬忠搬來的錦杌上坐了下來。

    黃敬忠剛要退出,慈安說道:“你出去傳旨:殿裡邊的人統統退到殿外邊去,廊下也不許站人——太監也好,侍衛也好——明白了嗎?”

    黃敬忠諾諾連聲,躬著身子,退了出去。外邊腳步紛沓,很快,養心殿內外,太監、侍衛,都撤得乾乾淨淨了。

    這是有極緊要的話要和自己說,恭王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慈安緩緩說道:“六爺,這兒就咱們叔嫂兩個,我有幾句梯己話,想跟你說一說。”

    恭王趕忙站了起來,說道:“請太后訓誨。”

    “唉,你坐,我就是不想弄成君臣奏對的格局,不然話就難說了。”

    恭王心裡一跳,垂首說道:“是。”然後坐了下來。

    “這個案子,雖然說,你是抓總兒的,瑞常一個、文祥一個,左右協助,但是——”

    說到這兒,慈安停了下來,微皺眉頭,似乎是在斟酌用詞。

    “但是,既然這個案子是軒軍辦的,那麼,辦哪一些人,辦到哪一步,只怕不是你、甚至也不是我,能夠最後說了算的——我嘴笨,我的意思,你懂吧?”

    “臣——懂的。”

    慈安凝視著他,點了點頭,說道:“我說的再明白些:這個案子,到底辦成什麼樣子,說到底,得看‘西邊的’意思。”

    “是,臣——明白。”

    “譬如,譬如,唉,這麼說吧,如果揭帖上的話,牽扯到的,不是‘西邊的’,而是我,那麼,案子辦成什麼模樣,就得看我的意思——我打的這個比方不大得體,可是,意思就是這個意思,六爺,你總明白!”

    這個比方確實甚不得體,但正因為其不得體,恭王才聽得額上生津,心裡打鼓。

    為了說明她要說明的事情,母后皇太后已經有點“不擇手段”了——反過來說明:她要說明的事情,何其緊要和嚴重。

    “是,臣明白!”

    慈安輕輕吐了口氣,說道:“平日裡,我和‘西邊的’聊起來,都說,如果沒有六爺,我們姐兒倆哪裡有今天?朝廷和國家哪裡有今天?”

    怎麼一下子拐到這兒來了?

    恭王心頭一震,渾身赤裸辣的,連鼻子都微微地發酸了。

    他定了定神,說道:“臣不敢貪天之功!兩宮皇太后洪福齊天,百神呵護,聖緒綿綿;國家能有今日,也是全靠兩位皇太后宵衣旰食,日乾夕惕,臣不過蠅附鳳尾,做一點參贊拾遺的功夫罷了。”

    慈安微笑道:“六爺,你太謙了。”

    頓了一頓,又說道:“我們姐兒倆都說,六爺對國家有這麼大的功勞,對我們姐兒倆有這麼大的恩情,如果他有個什麼閃失,可無論如何得保全了。”

    這個彎兒,拐得更大!

    恭王腦子裡輕輕“嗡”的一聲,背上的冷汗立時冒了出來:“閃失”?“保全”?什麼意思?

    他正不知道該如何接口,慈安又說話了:“六爺,有句話,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能不問:這個案子,你事先——知不知情?”

    恭王腦子裡“轟”的一聲,立即離座而起,“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臣焉敢?臣焉能?臣受恩深重,與國同體,焉敢、焉能為此喪心病狂之舉?”

    “呃,六爺,你起來說話。”

    恭王沒有起身,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抬起身子,亢聲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前,兩宮皇太后對臣小作挫磨,那全是因臣荒唐無行,兩宮皇太后琢玉成器,正是保全臣下的至意,臣雖愚鈍,豈能不知?”

    “這一年來,臣修心自省,也頗讀了幾本書,想起受恩深重,報答不稱;再想想自己曾經的荒唐,深夜捫心,汗流浹背,只有羞慚追悔,怎麼可能對兩宮皇太后有所怨懟?那豈非全無心肝了?”

    “六爺,你說的太重了!起來說話,起來說話!”

    “臣不敢奉詔——求太后容臣跪著把話說完。”

    頓了一頓,說道:“至於關卓凡,臣和他,同為國戚,與國同體——臣視關某,於私為兄弟,於義為諍友,於公為良師,於國家,為柱石——這個話,臣之前給兩宮皇太后回過,迄於今日,臣還是這麼想的,是一個字兒也沒有變過的!”

    喘了口氣,又說道:“多事之秋,國家積弱,百廢待興,若不上下相得,將相和諧,同心共德,咱們大清,到哪一天,方能踵武康乾,雪恥中興?在這個點兒上,臣跟關卓凡鬧意氣,自殘手足,置朝廷於何地?指宗社於何地?臣再不肖,也不能不懂這個道理!”

    “臣精白一心,可對天日,總求太后聖鑑!”

    這一大篇兒,鏗將有力,慷慨激昂,慈安是聽得很感動的樣子,她一邊用手帕拭眼角,一邊說道:“六爺,你快起來——我能信不過你嗎?就是胡思亂想,白囑咐幾句罷了。”

    恭王總算站了起來,斜簽著身子,重新坐下了。

    不過,慈安還是有話說的。

    “六爺,你,我當然是信得過的,不然也不會叫你抓總辦這個案子啊!”

    是啊,你啥意思到底?

    “可是,這件荒唐事兒,你……下邊的人,會不會……有誰摻和了進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2
第一四三章 超水準發揮
        
    恭王非常想斬釘截鐵地說一句“臣打包票,決計不會有的”,但囁嚅了兩下,這句話終究沒能說出口來。

    慈安凝視著他,半響,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看,有些事情,你也拿不得準吧?”

    “你既然抓總辦這個案子,有些事兒,多少有個輾轉騰挪的餘地——可是,六爺,我話說在前頭,如果你那邊兒,真有什麼人捲進這個案子了,你可不能庇護他!”

    “臣……不敢因私廢公。”

    “唉,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你如果這麼做,是沒有用處的!不但沒有用處——庇護不了你想庇護的人,還會引火燒身,予人口實,連累到你自己!我剛剛說了一大輪,這個案子,不是你、我能做主的,你沒聽明白?!”

    恭王心頭大震。

    他再次離座,跪了下去:“臣,謹遵慈諭。”

    恭王走出養心殿門口的時候,心神恍惚,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他打了個趔趄,才勉強站定了。

    這時候,他發現,大冷的天兒,自己已經汗濕重衣了。

    殿外陽光燦爛,他又是一陣恍惚。

    背後殿中東暖閣裡邊的那位,真的是那個訥訥的、笨笨的母后皇太后嗎?

    怎麼一夜之間,好像換了個人?

    出養心門,左轉,再出遵義門,就算離開養心殿的地界了。恭王沿著西一長街南行,他儘可能放緩腳步,慢吞吞的走著——養心殿離軍機直廬不遠。他要利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把方才獨對的情形。在腦海中再過一遍。

    不知不覺,冷汗又從背上冒了出來。

    獨對之時,雖然慈安通篇兒沒提“五爺”兩個字,但恭王有強烈的直覺——她已經認定惇王就是此案的幕後黑手了。

    同時,也嚴重懷疑自己在此事上和惇王有所勾連。

    既然如此,又怎麼會派自己抓總兒辦理此案呢?

    恭王理解,這是“使吾居爐火上”之意。

    辦這個案子,如果恭王不登台亮相。那麼,他還是有可能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在台下對案件的調查,進行某種形式的干涉,或遮掩,或阻滯,使案件的辦理,儘量向著有利於己方的方向發展。但既然已被擺到台上,而且置之於最正中的位置,瓜田李下。眾目睽睽,就真的“不敢因私廢公”了。

    何況。慈安已經挑明了,“這個案子,不是你、我能做主的”——這個話,重點大約不是在“我”,而是在“你”。

    就是說,就算你上下其手,也沒有用處——所以,就不要伸手了!

    是嚴重的警告,同時,也算懇切的勸誡。

    意思是,如果你乖覺,恭、惇二王,“上頭”還是會區別對待的,念在過去的功勞和情分上,你,我們還是要“保全”的。

    慈安一再地說什麼,“你下邊的人,會不會有誰摻和了進去”,“如果你那邊兒,真有什麼人捲進這個案子了,你可不能庇護他”,不然,“庇護不了你的人,還會引火燒身,予人口實,連累到你自己”——接連敲打,反覆警告,言下之意,不過四字:“不可自誤”。

    同時,慈安也在暗示恭王,必要之時,他必須“捨車保帥”,有所切割。

    一念於此,恭王嘴裡邊,就像咬破了一枚苦膽,渾身上下的神經,都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他抬起頭,吐出一口濁氣,內右門就在眼前。

    這位四嫂,忽然之間,言辭犀利,直抉人心,不僅僅和昨天的母后皇太后,判若兩人,和她初初聽聞案發時之手足無措、激動失控,亦是大相逕庭。難道到西暖閣哭了一通,整個人就脫胎換骨了?

    怎麼可能?

    恭王想起,慈安在養心殿西暖閣裡,整整待了三刻鐘,難道這段時間,又發生了什麼狀況嗎?

    再往前走,出了內右門,往右一拐,就是軍機直廬了。

    恭王踟躕不前,終於站住了。

    我該怎麼辦?

    恭王的猜測是正確的:慈安在養心殿西暖閣呆著的時候,確實發生了一點狀況——關卓凡的密摺遞到了。

    之前,文祥的猜測也大致不錯:他帶著瑞常三人去到恭王府的時候,關卓凡的密摺便發到了北京。

    不過,關卓凡的密摺,沒有爬軍機處的頭,不然,就不算“由軍機處上奏此案”了。

    如果太急吼吼了,未免顯得言偽而情虛。

    還有,如果關卓凡爬軍機處的頭,慈安獲悉此案的時候,就是一個人獨處,震駭莫名、情緒失控的場面沒有外人看見,就起不到強烈震懾某些人士的效果了。

    關卓凡的密摺,是掐著點往宮裡面遞的:確保軍機處奏報此案之後,緊接著,慈安就能收到密摺,前後沒有明顯的間隔。

    之所以要這麼做,目的是:在慈安已經知曉此案的前提下,進一步向她說明、分析案情,並“指導”慈安姐姐如何應對之。

    和關卓凡的密摺一塊兒遞進養心殿的,還有慈禧妹妹的一封信。

    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軍機處之“叫起”,一定是全天的第一“起”,“叫起”的時間點,每天都是固定的,只要太后鳳體無恙、正常“聽政”,則軍機處何時奏完此案,很容易推算出來。

    當然,還要確保內奏事處接到密摺,片刻不停,立即遞進養心殿。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關卓凡在密摺上加了“八百里加急”的花樣。

    清朝的奏摺,原本最最緊急的,也只有“六百里加急”。這是戰爭之中,大勝或大敗、總之軍情緊急的情況下才能使用的。這種急件,一定要第一時間遞到皇上的跟前,別說皇帝正在和大臣們開會,就算皇帝正在和妃子嘿咻,也得請皇上把那啥啥拔出來,先簽收了快遞再說。

    洪楊之亂,遍地烽火,請餉、請兵、告急、告捷,花多眼亂,朝廷的資源又有限,給了張三,就少了李四,統兵的大臣、將領,彼此競爭,都向皇帝強調俺這疙瘩的事才是最緊急、最重要的,於是,“六百里加急”不過癮,玩出了“八百里加急”的花樣。

    至於皇帝的御體吃不吃得消,根本不在這群喪心病狂的傢伙的考量之中。

    北狩之後,文宗的身體,一日壞過一日,小病成大病,大病成不治,和一天到晚的接這些“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一夕數驚,有很大的關係。

    看到“八百里加急”,內奏事處不會有一秒鐘耽擱,母后皇太后在哪兒,奏摺就追著遞到哪兒。

    密摺也好,慈禧的信件也罷——關貝勒捉刀、聖母皇太后審閱,都很費了關卓凡些腦細胞。這兩封東西,難寫之處在於,不是啥話都能跟慈安說,有些意思得靠慈安姐姐自己去琢磨;但考慮到母后皇太后的“文化水平”,話又不能說的太含蓄——如果慈安姐姐看不懂,那可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唉,“恰到好處”四字,真心是不容易啊。

    還有,為確保慈安理解無誤,這兩封東東,都是用白話寫就。御姐的那封私信倒也罷了,但奏摺——這是關卓凡穿越之後,第一次用白話寫奏摺啊,這個酸爽!

    不過,“教練”的場外指點固然重要,但也少不得“選手”的良好的臨場發揮。事實證明,慈安姐姐的場上表現實在令人驚喜,有一些地方,超過了“教練”們的期望;有一些地方,甚至是天津的兩個“教練”也沒有想到的。

    再說母后皇太后“腦袋瓜兒不大靈光”這一類話,可就得小心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2
第一四四章 各懷心思的會議
        
    恭王回到軍機直廬之後,派了個軍機章京,到內閣去請了瑞常過來,然後加上文祥,三人一起,“奉旨會議”——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召開第一次的“專案組工作會議”。

    一直在軍機處侍衛值宿房“候旨”的阿爾哈圖和陳亦誠二人,因為是具體辦案的負責人,也“奉旨與會”。

    內閣在紫禁城的東南角,已經出了太和門了,軍機處卻是在紫禁城的中央,二者距離甚遠,瑞常又沒有什麼“紫禁城騎馬”的待遇,大冷的天兒,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冷熱交激,臉上一塊青一塊紅。

    待到恭王告訴他,您也是“三人專案組”的一員——雖然並不完全出乎意料,但瑞中堂還是在心裡哀吟了一聲,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了。

    會議假座軍機處,但是,寶鋆、曹毓瑛、許庚身三位大軍機,不但不能與會,連聽壁角的機會都沒有。

    軍機處的建築,分成南、北兩部分,南北相對。南邊的房子坐南朝北,是軍機章京值房。北邊的房子坐北朝南,一長溜十二開間:西邊四間,是內務府大臣值房;中間四間,是軍機大臣值房;東邊四間,是侍衛值宿房。

    “專案組工作會議”,在軍機大臣值房最東邊的一間召開,寶、曹、許三位大軍機,自覺撤到軍機大臣值房靠西的兩間裡,這樣,會議室右首邊的房子就空了;同時,會議室左首邊的侍衛值宿房裡邊的人,統統被趕到了靠東邊的三間房子裡。

    於是。會議室就成了一間“孤島”。

    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到位。但“專案組”並沒有討論案件本身。會議唯一的議題,還是“保密”。

    親王儀制尊貴,禮絕百僚,阿爾哈圖和陳亦誠兩個,原本是沒有資格在恭王面前坐下的,但恭王特別吩咐“看坐”,於是,阿、陳二人。就在下首的椅子上,規規矩矩地撫膝挺背端坐。

    恭王說道:“賊子狂悖,玷辱聖德,為免謬種流傳,辦理此案,是不可以大張旗鼓的。與辦案無關人等,皆不可使之知曉案情。已略曉案情者,厲禁向旁人洩露——包括父母兄弟妻兒!違者嚴辦!嗯,這個意思,‘上頭’並沒有明確交代。是我自個兒的想頭,各位以為如何?”

    自然無人異議。

    恭王繼續說道:“這個案子。除了軒軍和步軍統領衙門辦案的弟兄,以及芝生和我們幾個大軍機,還有什麼人碰過嗎?”

    房間裡一時間沉默下來。

    瑞常皺起了眉頭,臉上露出猶豫難決的神情,片刻之後,終於輕輕吐了口氣,看向阿爾哈圖。剛好阿爾哈圖也向他看了過來,瑞常微微清了下喉嚨,點了點頭,說道:“岩樵,你給六爺回吧。”

    阿爾哈圖應了聲“是”,說道:“回六爺的的話,我們拿住賊人的時候,剛巧步軍統領衙門北營巡夜的弟兄經過,帶隊的是北營的翼尉德祿。”

    翼尉帶隊巡夜?這個情形,不大多見。

    “當時,德祿很不高興,說左翼總兵的人,辦案子怎麼辦到右翼總兵的地頭上了?還有,樺皮廠胡同正經是北營的轄區,這個案子,該由他們北營來辦才對,要我們的兄弟把案犯交給他們。”

    步軍統領衙門左、右、南、北、中五營,左、南二營歸左翼總兵管;右、北二營歸右翼總兵管;中營的地頭,因為皇城就在其中,原本是兩個總兵共管的,但阿爾哈圖兼領中營,所以,實際上,左、南、中三營,都歸左翼總兵管轄。

    樺皮廠胡同在北、右二營交界之處,但是,確確實實是在北營的轄區裡頭。

    阿爾哈圖說道:“兩邊的弟兄吵得不可開交,意氣上來,自己人差點子動起手來,後來……”

    偏過頭,看了一眼陳亦誠,轉回頭,繼續說道:“幸好,軒軍的弟兄帶了關貝勒的手令,看了手令,北營的弟兄才沒話好說。”

    還帶了手令?

    恭王微微皺眉,說道:“就是說,這一隊步軍,也曉得這個案子了。”

    “是。”

    恭王不說話了,右手食指在炕桌上輕輕地敲著。

    文祥也在轉著念頭:如果沒記錯,這個北營翼尉德祿,原來是瑞王綿忻一系的人,綿忻死後無嗣,文宗做主,將惇王的兒子載漪過繼給了瑞王。那麼,這個德祿,在某種意義上,就可以算作是惇王的人了。

    “捉賊拿贓”現場的衝突,會跟這個有什麼關係嗎?

    過了片刻,恭王的手指停止了動作,說道:“德祿帶的這隊步軍,就請芝生對其切實曉諭,務必要嚴守分際……”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慢吞吞地說道:“如果還是不放心,索性尋個地方,暫時將這隊人看管了起來,待案子有了眉目……再說。嗯,對外邊和他們的家人,就說……出公差去了。哦,不過,這個只是我一時的想頭,是否可行,芝生,你斟酌一下,不必勉強。”

    瑞常的頭立刻就大了。

    德祿的行徑,雖不無可疑,但在檯面上並挑不出什麼大毛病,恭王這麼做,等於拿他們當嫌犯看了!

    這也罷了,關鍵是,主意明明是恭王自個兒的主意,卻要他瑞常來“斟酌”——如果恭王直接下令,瑞常照辦,身上擔的不過是個執行的責任;但“斟酌”完了再做,瑞常就變成了這個決定的最後拍板人了!

    拿現在的話說,身上擔的,就是“政治責任”了。

    如此一來,就完完全全地站到了德祿背後的勢力的對立面了。

    瑞常心中懊惱惶急,但不能不回答恭王的話,他含含糊糊地應了聲“是”。

    “是”啥呢?是照著恭王說的辦呢?還是——讓我想一想先呢?

    幸好,恭王並沒有進一步討論此事的意思,他撣了撣膝上的袍褂,抬起頭,將屋子裡其餘四人掃了一眼,說道:“關於此案,各位還有什麼高見嗎?”

    一片沉默。

    恭王說道:“既如此,今兒咱們就議到這裡吧。老阿,亦誠,這個案子,你們兩個,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別想其他的——別的不關你們兩個的事,曉得嗎?”

    “是,卑職明白!”

    “案子有了什麼眉目,報給瑞中堂和文大人就是,嗯?”

    “是!”

    恭王轉向瑞常,說道:“芝生,這幾天,我的意思,就偏勞你多在步軍統領衙門坐鎮了——你如果總是內閣和步軍統領衙門兩頭跑,既耽誤事兒,身子骨兒也未必吃得消。”

    又套了一根繩子到身上來。

    “是……謹遵六爺的鈞命。”

    “這個案子,以後不能再在宮裡面會議了。芝生、博川,案情有什麼進展,就到我府上來說吧——需要的話,老阿和亦誠也一併過來。”

    “是。”

    散了會,文祥代恭王送瑞常出軍機處,瑞常見四下無人,悄悄地對文祥說道:“博公,辦這個案子,我實在……才力難勝,總求你……多多照應,多多照應!”

    說罷,兜頭一揖。

    文祥一怔,趕忙還禮,說道:“芝翁,言重了!”

    沉吟了一下,用很懇切的聲音說道:“芝翁,我曉得你的顧慮——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也不願意接這個案子。可是——”

    頓了一頓,說道:“案子總要有人來辦!還有,我覺得六爺有句話說得有味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別想其他的。’這句話是說給阿、陳兩位聽的,但於你、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別的不關你們兩個的事’——芝翁,咱們把‘你們’換成‘我們’就好了!”

    瑞常默然片刻,又拱了拱手,說道:“受教!”

    “此案得失榮辱,我和芝翁,休戚與共,自該同進同退。”

    “心感,心感!”

    雖然左一個“受教”,右一個“心感”,但瑞常還是覺得,自己實在是正坐在爐子上被火烤。唯一的希望,就是老天保佑,火頭別那麼旺,烤得時間別那麼長。

    事與願違,就在當天,距“專案組工作會議”還不到半天光景,火勢便倏然變大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2
第一四五章 更大的案子
        
    趙堂子胡同,一座一進的小宅子。

    宅子極不起眼,但宅子的主人,當初正是看上了這一點,才將之盤了下來。

    眼下大約是酉初一刻的樣子,時辰還不算晚,但天空彤雲密佈,天色已經開始變暗。會下雪嗎?如果是,那就是入冬後北京的第一場雪了。

    不過,宅子的主人的心思,此刻完全不在天時上面,大冷的天兒,他不在屋子裡呆著,而是在小小的院子裡來回踱步。他沒帶帽子,但腦門上還是滲出了汗水。

    他時不時地停下來,向西南方向張望。那個方向的不遠處,是石大人胡同,睿王府所在地。

    這個人就是立海,惇王心腹,清華園的管家。

    他在等敖保。

    按照約定,敖保應該一做完晚飯,就要尋個由頭,溜出睿王府,到趙堂子胡同的這座宅子來。這應該不難,敖保雖然還沒到下值的時候,但晚飯畢竟已經做完了,只說家裡有急事就好了,反正睿王府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廚子。

    就算不請假,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出王府,應該也不會有人過來搭理他。

    王府三餐,和宮裡邊傳膳彷彿,時辰上都比較早。一般來說,申正三刻左右,晚飯就應該做好;石大人胡同和趙堂子胡同離得又很近——出石大人胡同東口,即為朝陽門內小街,沿街北行,右手邊第一條胡同,便是趙堂子胡同。從睿王府到這座宅子。走得快點,不消一刻鐘的光景。

    就是說,如果沒出什麼意外。敖保此刻應該早就到了趙堂子胡同才對。

    意外——能出什麼意外?

    立海煩躁地絞著手。

    最壞的情況,當然是下藥的時候,正巧被人瞅見了。

    按理來說不能夠——怎麼能這麼點兒背?

    立海嘆了口氣:王爺走的這步棋,會不會太險了一點兒?

    本來,按立海的想法,揭帖的事兒雖然辦砸了,但干係並不太大。因為就算有人有所懷疑,但也並不能就此牽扯到惇王府的頭上。

    一收到失手的消息,董河山就躲了起來。易容變裝,今兒一早,城門剛一打開,就在幾個惇王府的侍衛的護送下。出城遠遁。

    案發之後。步軍統領衙門並沒有“關閉九門,全城大索”。想來,雖然捉了現行,但此案背後脈絡,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一時還摸不著什麼頭緒。

    直到中午,步軍統領衙門方才大舉出動,封了“聚賢館”,把館裡所有的武師都扣了起來。

    但無所謂。“聚賢館”干的所有的“濕活”,包括這一次粘貼揭帖。都是由董河山出面派差,而且,由始至終,絕對不對武師們提一個“惇”字。“聚賢館”的武師們,也只管辦事、拿錢,至於為誰辦這個事,為什麼要辦這個事,也絕對是一個字也不多問。

    “聚賢館”的武師,確實時不時地應召到惇王府耍耍功夫,那又如何?總不成因為這個,惇王府就要保他們個個白璧無瑕?“聚賢館”和惇王府沒有任何檯面上的從屬關係,兩者之間,最多就是個“主客”的關係,他們犯了事,惇王連“交遊不慎”、“管束不力”都算不上的。

    哼哼,就算有人起了疑心,又拿什麼來為難宣宗親子、先帝手足、國家親王、皇帝的五叔?

    所以,只要拿不到董河山,這個案子,就扯不到惇王的頭上。

    董大俠嘛,你們就不要指望能夠抓得到了。

    立海給惇王的建議,是“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待風頭過去了再說”。

    可是,惇王卻有不同看法。

    步軍統領衙門那邊傳過來的消息,樺皮廠胡同案發現場,左翼總兵的人,拿出了關卓凡的手令;還有,其中十來個人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不是那種精氣神兒!

    更重要的是,他們人手一支“六星連珠”的手銃,這種短洋槍,整個步軍統領衙門攏共也沒有幾支,步軍平日巡邏、辦案,“標配”長矛、腰刀而已。

    真正逼退德祿他們的,其實還不是關卓凡的手令,而是這十幾支短洋槍。

    “聚賢館”那幾個一身功夫的武師束手就擒,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也是因為這十幾支洋槍。

    難道軒軍介入了?!

    沒有進一步的信息——宮裡邊的消息透不出來;惇王原本指望著寶鋆能給他透個信兒,卻也一直沒有任何消息;就連被捕的“聚賢館”的武師關在哪裡,也打聽不出來。

    這個情形太不尋常了。

    “聚賢館”的武師失手,肯定不是因為阿爾哈圖的人歪打誤撞——左翼總兵的人沒理由歪到右翼總兵的地頭上去。

    這是掉到人家挖好的坑裡面去了!

    再想想案發之後的種種特異情形,惇王覺得,一張大網已經張起,正在向自己圍攏過來。

    不曉得對頭還有什麼牌沒打出來?惇王認為,對頭既能夠挖這麼大一坑給自己跳,則必然在暗中準備、籌劃已久,手上也必定還握有更厲害的牌,己方“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待風頭過去了再說”,不過意味著“束手待斃”罷了!

    惇王惡狠狠地說道:“娘的,砧板上的魚還要蹦三蹦呢!想割爺的肉?做你娘的清秋大夢吧!”

    惇王的對策,在立海看來,頗為匪夷所思:做一件更大的案子。

    惇王的想法是,如果在這個點兒上,有一件更大的案子爆出來,那麼,大夥兒的注意力,就會從揭帖案上移開;對頭顧此失彼,就顧不得再來懷疑和算計他了。

    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轉移焦點”。

    另外,兩件駭人聽聞的大案同時發作,會給人“天下即將大變”的感覺,朝野內外,必輿情浮動,人人自危。這種情況下,朝廷的首要任務,是安定人心,營致祥和之氣,而不是一味破案、懲凶,那樣搞法,只會火上澆油。

    只要熬過這一小段日子,接下來,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到埠,對頭更不可能於接待友邦政要的同時,在自個窩裡,大興政潮。

    等到美國人走了,這個案子便已時過境遷,對頭就算想回過頭來重翻舊賬,也必力不從心了。

    如此,我的難關就算過去啦。

    那麼,什麼樣的案子才算“更大”、並有足夠把握立即成功實施之呢?

    不消說,做掉睿王啊。

    立海找到敖保,拿出一個小瓷瓶,交了給他,要他今兒做晚飯的時候,將裡邊的藥,下到菜餚之中。

    “你放心,不是要你弒主!就是叫老爺子生場不大不小的病,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老爺子體氣那麼壯,一點兒首尾也不會留下來的。嘿嘿,這樣,對大家都好!”

    事實上,瓷瓶裡裝的是砒霜。

    “做完了飯,你片刻也不要耽擱,立即到趙堂子胡同來和我匯合!我都安排好了——下半輩子,你和你老娘,就等著享大福吧!”

    立海告訴敖保,在趙堂子胡同匯合後,他會立即親自護送敖保出城,同他老娘母子團聚。然後,會有人接手,將敖保母子連夜送到天津,在天津大沽口碼頭,搭上洋人的汽船,直放上海。

    “上海——那可是花花世界!洋婆子個個都是袒胸露乳的!你小子可算有豔福了!我已經在英國人的租界裡,盤下了一座小洋樓,整三層,帶花園兒的!嘿,那麼精緻的房子,連王爺都沒住過!到了上海,你改個名字,就把房契換成你的新名字!我再代王爺……嗯,我再送你三萬銀子!這下半輩子,你娶個小嬌娘,加上你老娘,你們三個,就安生呆在裡面享福吧!”

    “過個一年半載,這個事的風頭過去了,你如果願意回北京,那也隨你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2
第一四六章 作死
        
    敖保臉上神情變幻,忽紅忽白,恐懼和貪婪,都毫不掩飾地流露在上面。

    立海微微一笑,說道:“你放心,朝廷拿不著你!哪個知道你去了哪裡?再者說了,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這種事兒,一時拿不著人,就不會再下死力氣去追究了。萬一折騰大發了,睿王府的臉子,可往哪裡擱啊?”

    “最緊要的是,你曉得租界是什麼地方?那是大清法統不及之地!甭說你只是叫老爺子鬧了回肚子,就是你謀了逆,弒了君,一躲進租界,那也是安如泰山!朝廷只能在外邊乾瞪眼兒,沒法子想——進不去啊!”

    敖保終於應承了下來。

    當然,什麼上海租界、花園洋樓、三萬白銀,統統是立海拿來忽悠敖保的。惇王府的計畫是:敖保一出北京城,立即弄死母子二人,然後將現場佈置成畏罪自殺的樣子;同時,想辦法留下“睿王酷虐下人,廚子憤而弒主”的暗示——這個不大容易,因為敖保不識字,不能寫遺書什麼的。

    只要敖保一死,線索便完全斷絕。不錯,前些日子,惇王府清華園管家立海確實和敖保過從甚密,那又如何?難道吃過一頓飯就成了同謀?敖保又不是只和立海一個人吃過飯、喝過酒!沒有任何真憑實據,誰敢來為難惇親王的綱紀?

    這個計畫的關鍵點在於,下藥之後,敖保必須立即離開睿王府,並立即出城。砒霜毒性猛烈。發作迅速。一旦察覺睿王中毒。廚子、侍女等接觸過飯菜的人會被立即鎖定。如果其中有人在這個點兒上不見了,那麼,此人幾乎就是百分百的嫌犯了。

    謀殺親王,非同小可,既然有了明確的嫌犯,步軍統領衙門必定會“關閉九門,全城大索”,動作稍慢。就出不了城了。

    如果被關在城內,被抓到就是遲早的事情。

    這個道理,敖保也是完全明白的。

    立海掏出懷錶,已是酉初三刻了。

    這個點兒,敖保還不出現,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或是變了主意,或是臨陣膽怯,總之,沒有下手;要麼。是……失了手。

    如果是後者,惇王府手裡唯一的一張牌。就是敖保的老娘了

    這張牌,管不管用——就是說,管不管得住敖保的嘴,立海一點把握也沒有。

    反正,如果他是敖保的話,他是沒法子熬得住大刑的——哪怕是為了自己的老娘。

    兩個隨同立海辦差的王府侍衛,出去打探了好幾次,說是睿王府那兒,看不出什麼異常,街上也沒有什麼閉城大索的跡象。

    怎麼回事?!

    心急如焚的立海,熬得臉上的肌肉都有點扭曲了。看著他的形容,那兩個侍衛,也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不能再這麼等下去了!

    立海正要有所動作,就聽見外面響起了門環叩門的聲音,一長二短一長,正是他和敖保約好的暗號。

    宅子裡的三個人都是一震。

    立海大出一口氣:娘的,總算來了!

    他向一個侍衛努了努嘴,示意他去開門。

    取下門栓,剛剛拉開一條縫,還沒看清外邊人的形貌,“砰”的一聲大響,大門便被人向內撞了開來,那個侍衛“哎呦”一聲,向後跌了出去。

    緊接著,一群人“呼啦啦”地衝了進來。

    立海暗叫一聲“不好”,一瞥之間,衝進來的這六七人個個精悍敏捷,人手一支“左輪”洋槍。看到黑洞洞的槍口,他一顆心立時沉了下去。

    門外有人咳了一聲,接著又進來了三個人,居中的一個,立海卻是認識的:宗人府的一個“理事官”,叫做長秀的,品級雖然只是正五品,卻是位地道的“黃帶子”。

    還有,他是睿王一支的。

    立海勉強堆起笑容,說道:“長三爺,您這是鬧得哪一出啊?”

    長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立海,有個事兒,請你到宗人府走一趟,問問清楚。”

    立海一邊轉著念頭,一邊說道:“哎呦,長三爺,您搞錯了吧?我一個奴才,算哪個名牌上的人啊?就算有啥兒事,怎麼能夠勞動宗人府的大駕?”

    長秀繼續皮笑肉不笑:“立大爺,你太謙了!你立大爺的事兒,連內務府都不敢管,只好我們宗人府出面了。”

    立海說道:“哎呦,長三爺,瞧您這話說的,可折死我啦……”

    長秀倏然變色,喝道:“哪個跟你囉嗦?帶走!”

    立即有兩個人上來,一左一右,鐵鉗般夾住了立海,架起就走。

    立海大叫:“長秀!沒有我們王爺的允准,你他媽就敢拿我?你,你作死!”

    長秀喊了聲:“等一等!”

    兩名漢子停了下來,立海喘了口氣,說道:“算你識相……”

    長秀走到他面前,點了點頭,說道:“我確實要識相。”話音未落,掄圓了胳膊,一個大巴掌,“啪”地一聲大響,扇在了立海臉上。

    他雖然是個文官,但手勁兒卻著實不小,立海的半邊臉,立馬高高腫起,嘴角滲出血來,話也說不利落了。

    長秀破口大罵:“狗賊,我叫你識相!”又是一個大巴掌,“啪”的又一聲大響,立海另外半邊臉,也腫了起來。

    立海覺得嘴裡鹹鹹的,想來是哪裡破了,耳朵裡嗡嗡地響成一片,眼睛也看不清楚東西了。天旋地轉之中,隱約聽見長秀吼道:“死到臨頭了,還他娘的跳腳!今兒抓你個狗奴才,過不了幾日,大約就輪到你家那個混蛋王爺了!作死?不曉得哪個作死!”

    立海被押了出去之後,長秀對兩個面無人色的惇王府侍衛說道:“我剛才的話,兩位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啊不不,沒有聽見,沒有聽見!”

    長秀微微一笑,說道:“最好沒有聽見。這個,請兩位回去稟告王爺,就說宗人府有件小案子,要問一問立管家,過個三兩天,問明白了,自然就放了回來。嗯,這個事兒,事先來不及稟明王爺,事後,嗯,長秀自然是要登門向王爺請罪的——聽明白了?”

    “是,是,聽明白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3
第一四七章 公議與密商
      
    宗人府拿捕立海的時候,大風翔胡同的恭王府裡,文祥、寶鋆、曹毓英、許庚申,正在用“便飯”。

    就是說,加上主人恭王,除了天津的關卓凡,軍機全班都在。

    已經頗有一段日子,不見軍機全班齊聚恭王府的“盛況”了。

    這個“盛況”,今兒一口氣出現了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以前,朝廷凡有大事發生,軍機處會議之後,恭王、文祥、寶鋆、曹毓英,這四位大軍機,一定會在下值之後,齊聚恭王府,再開一個“小會”,真正機密的話,在這個“小會”上說;真正重要的決定,在這個“小會”上做——這已經成了慣例。

    恭王的老丈人桂良,雖然也是軍機大臣,但一般是不參加這個“小會”的。不是說恭王不拿自己的岳丈當親信,而是桂良年紀大了,腿腳不便,腦筋也不是特別靈光了,頻繁參加這種會議,既不方便,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必要。當初,恭王拉桂良進軍機,最主要的目的,不過是拿老丈人來“佔位置”。

    在桂良榮休、關卓凡補進軍機之後,這個開“小會”的慣例也沒有改變,與會的人員也沒有改變——還是恭、文、寶、曹四位,不包括關卓凡。

    就是說,那個時候的關卓凡,事實上,是被排斥在軍機處決策層之外的,甚至可以說,他只能算半個軍機大臣。

    只不過,關卓凡回國之後,馬上便投入剿回、剿捻的戰事。他人不在北京。“恭系”開“小會”的事兒。就顯得沒那麼扎眼。

    但關卓凡既平陝、平回,凱旋回京,他和“恭系”的矛盾,便不可迴避了。

    乃有之後恭王跌倒的驚天大政潮。

    恭王復出之後,“恭系”開“小會”的慣例發生了變化。

    之前,“恭系”幾乎就是軍機處的代名詞?——特別是關卓凡不在北京的時候。開這種“小會”,雖然免不了“政出私門”之譏,但勉強也還說得過去;但關卓凡領班軍機之後。如果“恭系”還這麼幹,那就是公然拉幫結派搞分裂,恭王在兩宮皇太後面前的痛哭流涕,就是“欺瞞聖躬”了。

    還有,慢慢地,文祥、寶鋆、曹毓英,恭系這幾員大將,心態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彼此之間的信任度,也開始下降了。特別是寶鋆對曹毓英。甚至有了嚴重的心結。幾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氣氛和以前明顯不一樣了。

    這種情況下。這個“小會”開起來,也沒有什麼真正的價值了。

    於是,這種聚會,不知不覺中,就停了下來。

    今晚的聚會,是文祥提議的。他的理由是,這段日子,本來就積壓了相當數量的政務,今兒軍機“叫起”,又因故未能議事,政務壓得更多了。其中,不少事情是有相當的緊迫性的,不能再拖了。

    眼下又出了這麼件大案,必然又要牽扯有關人等的相當的時間和精力。案子當然要辦,但國計民生也不能耽擱,為加快接下來幾日母后皇太后“聽政”的進度,軍機處應該把這些日子積壓的政務梳理一遍,每一件都拿出一個方案,以備慈聖採擇。

    他建議,下值之後,軍機全班赴恭王府,好好議一議這些事兒,如果到飯點了還議不完,就“叨擾六爺一頓晚飯,邊吃邊談”。

    還有一點,文祥沒有說出口:他認為這個案子的基本的情形,還是要和寶鋆、曹毓英、許庚申三人通個氣兒,因為此案不是男女私情,而是國家大事,軍機大臣既有權利、也有必要與聞。但這個案子確實不適合繼續在軍機處談論,因此,要另外找個地方。

    聽了文祥的建議,恭王皺起了眉頭,猶豫難決。

    文祥終於不耐煩了,說道:“六爺,《春秋》之法,常責備於賢者——我要有所進言了!咱們都是國家大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仁而不讓,事兒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用不著想其他的——這不是你說的嗎?”

    恭王深深地看了文祥一眼,臉上露出慚愧的神情,說道:“博川責備的是——是我想的太多了,這麼辦吧!”

    飯後品茗,五個軍機大臣繼續未了的話題,直到把這段時間積壓的政務通前徹後地捋了一遍。

    不但文祥,連恭王都微有如釋重負之感。

    大約戌正二刻左右,文祥、曹毓英、許庚申告辭。

    寶鋆笑嘻嘻地說道:“六爺,聽說你新得了幾本宋版書?這公務也議完了,偷得浮生半晚閒,容我鑑賞一番如何?”

    文、曹、許離開之後,恭王和寶鋆的臉,都放了下來。

    恭王默然片刻,說道:“去‘小房子’吧。”

    六福晉將什麼都安置妥當了,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小房子”,帶嚴實了門。

    一時之間,主客二人似乎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沉默使房間裡的空氣好像變得有重量了。

    終於是寶鋆先開了口:“六爺,這個事,是我……冒失了,辦的不周到,連累你了。”

    聲音悶悶的,好像半捂著嘴似的。

    寶鋆的“開宗明義”,恭王還是滿意的,心裡面不由小小舒了口氣。他最怕的是,寶鋆一上來就彎弓盤馬,擺出一個“炸刺兒”的架勢,甚至,要和惇王綁在一起,“合力反擊”,那樣,只會愈陷愈深。

    至於或者不以為意,或者自撇責任,以寶鋆的頭腦見識,倒是不至於的。

    恭王微微搖頭,說道:“佩蘅,你說的不大對。這一,咱們倆的交情,不論什麼事,不論誰對誰,都談不上‘連累’兩個字的。”

    寶鋆心中大為感動,鼻子馬上酸了,說道:“六爺,我……”

    恭王臉上露出極淡的笑容,向寶鋆輕輕搖了搖手,示意他讓自己把話說完。

    “這二,你說你‘辦的不周到’——這話說的不對!這個事兒,是你辦的麼?你究竟辦了些什麼事兒呀?”

    寶鋆微微一怔,略一深思,隨即明白了恭王的意思,心不由怦怦地跳了起來。

    “六爺,你是說……”

    “嗯,你確實是去了趟清華園,也在那兒呆了些時辰——這個大約瞞不過人去。可是,親王見召,你怎麼能夠不去?同樣的道理,主人不放人,你也沒法子就抬腿走人。所以,如果說你有什麼責任,不在這個上頭。”

    親王見召,確實不能不去;但主人不放人,並非沒法子抬腿走人,恭王這話,只能說對了一半,算是“硬拗”。不過,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最後一句,“如果你有什麼責任,不在這個上頭”。

    就是說,無論如何,第一,你寶鋆是有責任的;第二,這個責任何在呢?

    寶某責任何在,不好出於恭王之口,這個得寶鋆自個兒來說。

    寶鋆沉默了一小會兒,開口了,聲音微微發澀:“我想,我的責任,是……清華園之會,這個,主人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我沒有……及時稟奏‘上頭’,這個,有‘壅於上聞’……的責任。”

    恭王的臉上露出了明顯欣慰的神色,點了點頭,微微一笑,說道:“佩蘅,你這個‘奇奇怪怪’的說法有意思——就是這麼回事!還有,‘壅於上聞’四字,也算抓到了關竅。有人就是在這上頭搶了先手,立足極穩,叫你無可奈何。”

    “有人”是誰,不言自明。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寶鋆已經明白了恭王的意思,但這個同樣不能出於恭王之口,也得他自個兒說出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4
第一四八章 叛賣
        
    抓緊時間——就在今晚,上一道自劾的密摺,將清華園之會,委婉上奏,自請處分。

    這道密摺,自然只能說惇王說話“奇奇怪怪”,而自己,對這個“奇奇怪怪”,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並不真正明其所以然。絕不可以說,自己對這個“奇奇怪怪”,不但心知肚明,還是默許甚至支持的。

    但無論如何,既然覺得“奇怪”,就應及時上奏,如是,說不定就可將此駭人聽聞之逆案消弭於萌芽,自己念不及此,實在是太“粗疏”了,難逃“壅於上聞”之責。

    如此一道密摺,確實是恭王心目中的“正辦”,但要寶鋆做出這個決定,實在並不容易。

    從道義上來說,這等於背叛和出賣了惇王。

    若沒有寶鋆大包大攬,代表恭王,對惇王的計畫,做讚許和支持的暗示,惇王未必會走這步險棋。在這個事兒上,雙方其實是建立了事實上的聯盟關係,大夥兒本是一條船上的人,現在船漏了,恭王方面不是想著搶險補漏,而是要先跳船了。

    如果恭王拉著惇王一塊兒跳,倒也罷了,可是,恭王不但沒有拉惇王一把,反而在自個兒跳船的時候,向後伸了惇王一腳,叫他五哥在這條破船上坐得更實在、更下不來了。

    畢竟,現在對於惇王涉案,“上頭”只是懷疑,並無直接的證據,自己上這道密摺,再怎麼“委婉”,也等於指證惇王實為此案幕後之主謀了。

    出賣盟友。保全自己。正兒八經的叛徒啊。

    還有。這道密摺一旦遞上,就只能認打認罰,至於如何打、如何罰,就完全操之人手,由不得自己了。

    自己會受到什麼處分呢?

    這決定於“上頭”會如何定性自己的所作所為。

    如前所述,在密摺上,不能說自己對惇王的“奇奇怪怪”毫無所覺,這麼說。沒人會信——寶佩蘅的腦袋瓜好用,誰不知道?但既有所覺,何以不早早奏聞?竟任賊子遂其惡行,方才遲遲舉發於後?

    只好這麼說了:雖覺有異,但是,惇親王國家至戚,我怎麼想得到,他竟會為此荒唐悖逆之舉?如果是我誤會了,如此上奏,豈非妄污國戚。離間天家骨肉?這個罪名和責任,叫我如何擔當得起?

    就看這套說辭。“上頭”信還是不信了。

    寶鋆認為,慈禧和關卓凡是不會相信的,但慈安就不大好說了,有可能信,有可能不信,但就算不信,可慈安心軟,自己的姿態意味著認低服軟、輸誠悔過,母后皇太后那兒,是有可能裝個傻,主張“保全”寶某人的。

    何況,自己反水於惇王,用洋人的話說,在這個案子上,自己算是轉做了“污點證人”,這個,得算是“將功折罪”了吧。

    “量刑”的時候,於情於理,對此都要有所考量的。

    事實上,這也是恭王主張他上密摺自劾的重要的原因之一:除了“自首”的姿態,還要有“立功”的表現,這樣,即便有人有心趕盡殺絕,回護他也有可措手之處。

    好吧,假設相關人等不以為甚,無意趕盡殺絕——相信或假裝相信密摺中說的話,也承認告密的功勞,那麼,自己會落個什麼處分呢?

    降級是必然的,但應該不會太狠,頂多兩三級,而且還得另外找個名目。這是因為,自己之前的過失和之後的補過,都不宜公之於眾。

    這個案子,實在算是醜聞,不要說自己,就是惇王,只要不是如肅順一般,綁上菜市口;或如端華、載垣一般,賜三尺白綾,那麼降罪詔書裡邊,也只能含糊其辭,一句“荒唐無行”就帶過去了。

    如果降得太狠,這個名目就不太好找了。

    不過,降級不是什麼問題,降多幾級、降少幾級也沒什麼實質的區別,寶鋆做到一品大員,履歷中擺著有不少“加級”的獎勵,大多數情況下,降級的處分,都可以用加級的獎勵沖抵;甚至,就算免職,也沒有什麼太大關係。時機合適,尋個由頭,找個有份量的人士——比如恭王,上摺為他乞恩,一道恩旨就可以“起復”,官復原職。

    宦海波瀾,寶鋆並非沒有受過嚴重的處分。

    咸豐十年,英法內犯,火燒圓明園,寶鋆留守北京,他身負“會辦巡防”之責,同時亦是主管三山的內務府大臣,卻不敢出城一窺,大大激怒了文宗,將其從一品頂戴一口氣捋到五品頂戴。旨意上切責的話,也說得非常難聽,其中居然有這麼一句:“實為我滿洲人中之廢物。”

    不過,這些其實只是個導火索。寶鋆被貶的真正的原因,是文宗北狩後,曾命令署理戶部兼管三庫的寶鋆,提庫帑二十萬兩,修葺熱河行宮。但寶鋆抗疏力爭,以國用緊張,難以奉旨。

    事實上,肅順鼓動文宗修葺行宮,也只是個幌子,他的真正的目的,是借此遙控北京的戶部和國庫。

    所計不售,肅順自然就恨上了寶鋆。加上寶鋆是恭王的嫡系,於是藉著三山被劫之事,說動文宗,狠狠拍了寶鋆一巴掌。

    但不過月餘,朝廷便以“巡防勞績”,恢復了寶鋆的品級,還進而叫寶鋆兼署了鑲紅旗的護軍都統、正紅旗的漢軍都統——沒法子,你逃到了熱河,得靠人家在北京辦事啊。

    一品降五品,看似雷霆大作,其實不過僅僅給寶鋆吃了個小蒼蠅而已。

    所以,處分不怕,關鍵是處分裡不能有“不准抵消”這樣的字眼。

    不然,循資遷轉,就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夠爬回原來的品級了。

    還有,能不能保住軍機處的位子?

    寶鋆不認為慈禧和關卓凡會放過這個削弱恭王勢力的天賜良機,不過,黜出軍機是嚴重的處分,如前所述,若雙方並未破臉,也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去留之間,五五之數。

    這麼盤算下來,局面似乎並不太壞。只要對方不趕盡殺絕,自己年紀雖大,但身子骨兒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朝中有人”,就算暫時黜退,不見得今後就沒有蒙恩復出、東山再起的日子。

    關鍵是“朝中有人”——就是說,恭王要留在台上。

    想到這兒,寶鋆悚然而驚:他發現自己原來的思路有問題!

    自從一大早得知揭帖案發之後,今兒一整天,寶鋆想的都是如何將自己從這個事兒中摘出來,如果摘不清的話,又該如何絕地反擊?為此,還頗動過一些狠念頭。只是這些計畫,或者不具可行性,或者行險過甚,或者火候還不到,自己又一個個地將之否定掉了。

    事實上,真正應該想的是如何保證恭王不受牽連才對!

    如果恭王還在台上,“上頭”處分他寶佩蘅,怎麼都得照顧到恭王的面子,再狠也狠不到哪裡去;如果恭王受到此案的牽連,竟不得不求去,僥倖留了下來的,反是他寶佩蘅,那麼,沒有了恭王的支持,他又能在台上呆上幾天?

    到時候,一跤跌下來,身邊無有力者護持攜扶,大約就不是“降級”那麼簡單了!

    上此密摺,猶如割肉剜瘡,不使潰爛蔓延,既保手足,更護心肺,雖痛必行!

    還管他什麼道義不道義?

    之前,自己念不及此,何其愚也!

    這些思量,形諸筆墨,看似話長,其實也就是喝幾口茶的光景。

    寶鋆心中計議已定,說道:“六爺,過一會兒,我就在這兒,借你的紙墨,擬一道自劾的密摺——你幫我看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離開大鳳翔胡同,我就奔紫禁城,這份東西,今兒晚上就遞進宮去!”

    恭王的臉上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神情,說道:“你是翰林出身,筆頭上的事情,原本沒有什麼我置喙的餘地。不過,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行,一陣子你擬完了,咱們就一塊兒斟酌下,看看有無可以拾遺補缺之處吧。”

    寶鋆微微躊躇了一下,說道:“六爺,有個事兒,還是要請你的示下。睿王那邊的事兒,要不要……也敘進這個摺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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