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 作者:莊不二(已停更)

 
wenguey 2014-7-23 08:56:2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33 55505
【小說封面】:
【小說書名】:新唐
【小說作者】:莊不二(莊不周)
【內容簡介】:
       天寶九年,華清池歌舞霓裳,安祿山厲兵秣馬,大唐盛世即將化作一團璀璨的煙花,開放包容的華夏文明即將滑向保守內斂的深淵。
       一個少年,來到了長安,發誓奪回他失去的一切……
       從江湖到廟堂;
       從沙漠到海洋;
       赫赫武功,錦繡文章,再造一個雄渾壯麗的大唐!

【其他作品】:《霸蜀》《混在東漢末 》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9 01: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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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09:27
第一章 穿越客,懶殘僧

  唐天寶九載(750)春正月,南嶽衡山天柱峰,般若寺。

  茂密的山林中,一個少年站在一棵碗口粗的樹前,雙目微闔,凝神調息。赤祼的胸膛上,汗水沿著結實的胸肌緩緩流淌,纏在腰部的麻布短褲已經被汗水浸濕,洇成深色。

  過了片刻,少年突然睜開雙眼,死死的盯著面前的那棵樹,他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胸膛鼓了起來,接著,他的小腹也鼓了起來,六塊腹肌清晰可辨。

  「嘿!」少年低聲怒吼,向前邁出一步,橫肩猛撞。

  「呯!」一聲悶響,樹幹應聲折斷,深赭色的樹皮裂開,露出淡黃色的纖維。在樹冠發出響聲之前,少年向左前方橫行兩步,再次晃肩猛撞。

  「呯!」又是一棵碗口粗的樹被撞斷。

  少年返身向右前方蛇行五步,再次撞上一棵大樹。

  「轟!」又是一棵樹被攔腰撞斷。

  這時,被少年撞斷的第一棵樹的樹冠「嘩嘩」一陣亂響,轟然傾倒,向他壓了過來。少年不退反進,雙手快如閃電,接住了從空中墜落的一隻鳥巢,抽身急退,在樹枝掃中他的臉龐之前退到了安全地帶。

  三棵樹接二連三的轟然倒地,落在少年的身邊,將他圍在中間。

  少年恍若未聞,他看著手中的鳥巢,笑了起來,露出整齊而雪白的牙齒。

  鳥巢中,三隻毛茸茸的雛鳥正瞪著眼睛,驚恐的看著少年,一隻大鳥慌亂的拍打著翅膀,在他頭頂的樹林上空飛舞,長鳴。

  「別怕,我撞壞了你們的家,一定給你們安排一個更好的地方。」少年說著,一手托著鳥巢,一手拿起倚在一旁的一根丈餘長的木桿,飛身跳過橫臥在地的樹桿,向般若寺的方向飛奔而去。

  般若寺的西北角有一顆不知長了多少年的銀杏古樹,枝葉繁茂,亭亭如蓋。少年托著鳥巢,手腳並用,捷若猿猴,一直攀到樹冠頂部,找了一個合適的樹枝,將鳥巢放下,又細心的穩固好,這才伸手撥了撥雛鳥,雙手抱頭,饒有興趣的看正在漆黑的天空盤旋悲鳴的那隻大鳥。

  「再興賢弟,你又捉鳥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儒生站在樹下,仰著頭,看著少年,一臉的無奈。

  少年低下頭,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看了儒生一眼,朗聲笑了起來:「李三郎,又來見我師傅?」

  「是啊,你知道大師在哪兒嗎?」

  少年向遠處眺望了一會,笑道:「你不用等了,這老不修又不知道到哪兒去風騷了。」

  儒生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少年見了,連忙叫道:「等等。」一邊說著,他踩著樹枝飛身躍下,正好落在儒生的面前。儒生見了,卻也見怪不怪,只是苦笑道:「再興賢弟,你小心一些。」

  「沒事。」少年腳尖一挑,勾起地上木桿扛在肩上,一手攬著儒生的肩膀,拍了拍:「李三郎,真想見我師傅?」

  儒生被他摟著,看著他汗津津的身體,聞著熱哄哄的體味,有些不太習慣,正想讓開,聽到這句話,連忙一本正經的點點頭:「那當然,我是誠心來向大師請益的。」

  「那好,你先回去等著。聽到我師傅的梵唱就到這裡來,一定能見到他。」

  「真的?」儒生又驚又喜。

  少年收起笑容,嚴肅的說道:「在這山裡,除了師傅,我就只有你一個朋友,怎麼會騙你?」

  「那太好了。」儒生喜不自勝,拱了拱手,匆匆的去了。

  看著儒生消失在牆角處,少年站定了身子,嘴角微微一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四處看了一眼,沿著寺牆向東走去。走了大約百十步,便見到一個方形的石井。少年放下木桿,將衣服掛在上面,提起旁邊的井桶,打了一桶水,從頭上淋了下去。

  清涼的井水沿著他的身體,嘩嘩的淌下,沖走了他身上的汗水,也沖洗了落在他肩上的樹葉。

  少年放下井桶,坐在旁邊的石階上,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八年了,老子終於大功告成,可以出山討債了。」

  少年名叫李再興,是寺中一個掃地雜役僧收養的孤兒,從有記憶起,就在寺中長大。除了掃地僧,沒有幾個人會注意到他,當然也沒人知道在八年前那次意外摔落山崖之後,他已經不再是原先那個懵懵懂懂的沉默少年。即使有人注意到他的身體一天天的強健起來,也只會取笑說掃地僧給自己找了一個接班人,根本不會知道這個身體內藏著一顆蠢蠢欲動的心。

  李再興抬起頭,看著漆黑的天空,思緒回到了千年以後的青藏高原。

  那時候,他是一個執行巡邏任務的邊防兵,每天除了和戰友們騎著馬在空曠無人的高原上巡邏,守護著祖國的邊疆,就是苦練騎術和武功。在追蹤一個偷渡入境的敵國情報人員時,面對敵人猛烈的火力,他練習了十幾年的大槍雖然挑殺了兩個敵人,卻快不過敵人的子彈。

  當他怒吼著將大槍刺入最後一個敵人的胸膛,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肯定是壯烈犧牲了,沒想到睜開眼,他卻成了這般若寺的一個剛剛十歲的小沙彌。

  一個沒人會注意到的小沙彌。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每天只知道掃地,拾取別人的殘食裹腹,人稱懶殘僧的師傅。

  慢慢的,通過別人的隻言片語,他知道自己來到了千年前的大唐,不禁又驚又喜。前世在荒無人煙的高原上守護了一生,這一世,他不想在深山的寺院裡過一輩子。他想走出去看一看這讓後世景仰的大唐盛世,看一看前世沒有機會看的繁華人間。

  之所以沒有立即離開般若寺,只是因為他要先把一身功夫練回來。前世,他除了精通現代槍械,還擅長八極拳和大槍。他之所以能入伍,就是因為他家傳的武功。在二十一世紀,武功除了能鍛鍊人的身體和意志,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可是到了唐代就不一樣了,火器還沒有正式出現,他的這一身功夫大有用武之地。

  所以,他按捺著自己的心情,在般若寺苦練了八年,終於在今天晚上大功告成,練成了八極拳中最威猛的貼身靠,一口氣撞斷了三棵碗口粗的大樹,甚至超過了前世的境界。

  功成之日,就是下山之時。

  八年時間,他雖然絕大部分心思都在練功上,卻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事,比如那次落崖其實並不是意外,比如那個一直藏在他記憶深處的聲音是長安口音,還有那個後世耳熟能詳的名字。

  知道有人想要自己的命,李再興不僅不害怕,反而有幾分興奮。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怕事的人,前世就是因為惹事生非太多,老子才把他送進了軍營。當然了,老子對他不滿的事還有一件:他因為仰慕宋代大將楊再興,不顧老子的強烈反對,把自己的名字給改了,又放棄了本門的槍法,改學楊家槍,為此老子險些要和他決鬥。如今到了大唐,居然還有人想要他的性命,這實在太有趣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這背後的故事,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怎麼會惹上殺身之禍。

  「臭小子,你就不能跑遠一點練功,又要師傅我給你擦屁股!」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僧人拖著三棵樹從樹林裡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怒氣沖沖的埋怨著:「下次再這麼幹,我就不管你了。」

  李再興一眼就看出那三棵樹正是他不久前撞斷的。

  這個中年僧人當然就是被人稱為懶殘僧的師傅,在那個叫李泌的儒生眼中,他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僧,在李再興的眼中,他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不修。殺生茹葷就不說了,人都殺了好幾個。

  「我不用你管了。」李再興嘻嘻的笑道。

  「幹什麼?」懶殘僧濃眉一挑:「想造反?」

  「我準備明天下山。」李再興笑眯眯的看著師傅:「老不修,你是不是有些話應該對我說?」

  懶殘僧一愣,手一鬆,將三棵樹扔在地上,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這麼賣力的練功就是想下山。山下有什麼好,寺裡有吃有喝,衣食無憂,下了山,你什麼也不懂,連路都不認識……」

  李再興打斷了他的話:「所以你要給我找一個嚮導。」

  「嚮導?」懶殘僧愣了一下,隨即會過意來:「那個李泌?」

  李再興笑了,他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的看著懶殘僧。

  他雖然對唐代的歷史算不上有多熟悉,但是他對李泌卻不陌生。李泌與李靖號稱大唐雙璧,一前一後,名垂千古。李靖因為用兵如神,戰功赫赫而為人所熟知,光照初唐;李泌則少年成名,身歷四朝,四起四落,幾乎以一己之力拯救了大唐,在朝堂和山林之間進退自如,在民間傳說中,他和諸葛亮一樣,幾乎是一個半仙般的人物。

  李再興知道李泌,固然有這些民間傳說的成份,但是真正讓他神往的卻是因為李泌分化大唐的勁敵吐蕃——後世稱為西藏——的大手筆,他駐守西藏多年,對這段歷史比較熟悉,也連帶著對李泌做過一些瞭解。有這樣的一個奇才在面前,他不著意結交一下,實在是愧對穿越眾了。

  懶殘僧聳了聳肩,轉身拿起一柄斧頭,在掌心唾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手起斧落,碗口粗的樹桿應聲而斷,就像一根牙籤一樣的脆弱。懶殘僧運斧如飛,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就將三棵樹桿劈成了大小均勻的柴火。他將斧頭扔給李再興,這才說道:「你以為你的拳腳很高明?我跟你說,你還差得遠呢。」

  李再興看著大氣也不喘一下的懶殘僧,掂了掂手裡的斧頭,笑了一聲:「禪宗的和尚,偷練密宗的功夫,你有什麼好顯擺的?」

  「噗!」正在喝水的懶殘僧將一口水全噴了出來,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你怎麼知道這是密宗的功夫?」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09:44
第二章 奇才李泌 小說:新唐 作者:莊不二

  李再興前世駐守西藏多年,雖然沒有修煉過藏密,卻對密宗並不陌生。密宗又稱真言宗,以唸咒真言為特徵,般若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數百名僧人,只有懶殘僧唸咒真言時有如黃鐘大呂,和密宗的情況最接近,而且懶殘僧力大如象,也與其他僧人大相逕庭,反倒和那些修煉密宗功法的奇人有些相似,李再興壯著膽子猜一猜,居然一猜就中。

  「你從哪兒學來的密宗功夫,為何又混跡於禪宗的寺廟中?」李再興不回答懶殘僧的問題,蠻橫的把握著話題的主動權。他早就隱約的感覺到,懶殘僧雖然是他的師傅,卻一直不以師傅自居,相反,他更像一個守護者。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像師徒,更像是主僕。

  懶殘僧再次看了李再興一眼,嘆了一口氣:「誰說習密宗法就不能居於禪宗寺廟?禪宗密宗,本來就是一宗,禪宗講心悟,密宗講修身,他們本來就是一家的,不修密法,只會坐枯禪,哪能證得法相尊嚴。」他瞟了李再興一眼,「我本想等你心性稍定,再授你禪坐之法,悟了生死,跳出輪迴,做一個自在佛,沒想到你凡心未泯,一心只想著下山。」

  李再興嘎嘎的笑了起來:「沒辦法,我塵緣未斷,還修不了佛。師傅,等我了了塵緣,超度了那些不長眼的畜生,再來隨你修佛吧。」

  懶殘僧長嘆一聲,把目光轉向別外,沉默了良久:「也罷,這是你的命,誰也強求不得。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

  「好吧,那我今天晚上把洗髓經傳給你,能不能修成,就算你自己的造化了。」

  李再興一愣,沉默了半晌:「你之前傳給我的是洗易筋經?」

  「你才知道?」懶殘僧白了他一眼,一絲得意從眼中一閃而過。「若非易筋經和我的密法加持,你能這麼快就練成金剛之體?」

  李再興的嘴角咧了咧,沒有吭聲,心中卻驚駭不已。八極拳發力剛猛,對身體素質的要求極高,而他之前的身體瘦弱得很,能用八年的時間練至八極拳的剛勁圓滿,並且摸到了化剛為柔的大門,這和師傅傳給他的那些體操一樣的導引術可能大有關係,只是他沒想到那居然就是傳說中的易筋經。

  據他所知,八極門的大神李書文之所以功夫過人,不僅和他用功有關,和他練習易筋經、洗髓經等內功也有莫大的關係。只是這兩種功夫後來已經面目全非,他雖然練過,卻沒什麼效果,而且和懶殘僧教的不一樣,所以他一直沒往那方面想。

  「這麼說,你的力氣也是因為修煉易筋經的原因?」

  懶殘僧點了點頭:「我原本力氣也不小,不過和現在不能相提並論。對了,我剛才的斧法,你看清楚了沒有?」

  李再興想了想:「看清了。」

  「那就好。」懶殘僧輕嘆一聲:「你沒有家世可言,經史詩文更是一竅不通,要想討生活,大概只有憑這一身武藝了。更何況你還想去報仇,武藝再怎麼好都是不夠。我能幫你的就這麼多,明天離寺之後,就全靠你自己了。」

  李再興聽了,也不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的說道:「那我究竟是誰,又是誰想殺我?」

  「我也不知道。」懶殘僧一邊收拾剛劈好的柴木,一邊說道:「我在此保護你,也是受人之託。待會兒我把信物給你,你自己去找仇人吧。我是出家人,就不關心這些事了。」

  「你也算出家人?」李再興鼻子有些犯酸,嘴上卻不肯服軟:「你這幾年沒少殺生吧?」

  「還不都是因為你。」懶殘僧雙手合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那你罵李泌罵得那麼難聽,也是因為我?」

  「那是他該罵。」懶殘僧一點也不臉紅:「我最看不上這些以退為進的儒生,壞了叢林的風氣,把出家歸隱當成了入仕的捷徑。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不罵他罵誰?」

  李再興一頭瀑布汗,心道李泌這位奇才在懶殘僧的眼中居然如此不堪,難怪他不肯給他好臉色。不過話也說回來,懶殘僧說得雖然難聽,大致也沒錯,現在的李泌的確功名心未退,身雖在各地廟觀中遊歷,心卻在長安徘徊,一心等著天子的召喚,說他虛偽,倒也不算污衊他。

  儒家本來就虛偽。

  「既然你看不上他,那就讓他跟我一起下山吧。」

  「好。」懶殘僧擺了擺手,抱起柴火就走。李再興拿起當作大槍用的木桿,轉身從側門進了般若寺。轉過幾道彎,來到他們師徒棲身的柴房,看著屋裡熟悉的一切,忽然有些不捨。

  他在這裡呆了八年,由一個十齡稚童變成了一個英武的少年,雖然十歲前的記憶還很零散,這幾年的光陰卻彌足珍貴,懶殘僧是師傅也罷,是守護者也罷,他們之間的關係實際上更近於父子。分別在即,聽懶殘僧的意思,他們以後也許不會再見面了,不免有些失落。

  沒有了這個放蕩不羈的臭和尚,放眼天下,就算有成千上萬的人,又有誰會關心我?

  李再興坐了一會,從角落裡拿出了一副弓箭,轉身又走了出去。弓箭不是他這些年最用心的武藝,可是這些年下來,他的箭術也不算差,至少射幾隻兔子什麼的沒什麼問題。八年來,附近的山林早就被他走遍了,熟悉得和自己的眼睛一樣,沒用多長時間,他就打了兩隻野雞,一隻野兔。

  回到般若寺外,師傅懶殘僧已經在銀杏樹下升起了一堆火,正在用乾牛糞烤芋頭。春寒料峭,夜間的山林中還是非常冷的,懶殘僧凍得鼻涕老長,一邊用袖子擦著,一邊用樹枝撥弄著火裡的芋頭。

  李再興走了過去,將野雞、野兔扔在懶殘僧身邊:「不要告訴我你不會收拾這些東西。」

  懶殘僧看了他一眼:「我雖然因為你的緣故,這些年沒少殺生,可是我自己真的早就戒了葷腥。」

  李再興二話不說,解開腰帶,衝著火裡的芋頭尿了起來。懶殘僧大驚,伸手要去搶,李再興眼睛一瞪:「你信不信我尿你一身?」懶殘僧立刻停住了,對李再興怒目而視。

  「身上髒成這樣還怕尿,我就知道你也是裝的。」李再興尿完了,抖了抖傢伙,繫起了褲子,蹲在火邊。懶殘僧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提起野雞、野兔,往東去了。李再興壞笑了一聲,心道師傅果然老不修,又拿寺裡那些僧俗最喜歡喝的泉水來洗肉了,明天那些喝水的人一定會覺得泉水非常香甜。

  正如李再興說的那樣,懶殘僧不僅會收拾這些東西,而且手腳很麻利,沒過一會兒,他就提著收拾好的野雞野兔回來了。往火上一架,沒一會兒就肉香四溢。師徒倆大塊朵頤,飽餐一頓,李再興打著飽嗝站了起來:「師傅,我先回去了。」

  「你去吧。」懶殘僧用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用樹枝把那兩顆被李再興尿過的芋頭又撥到火裡,清了清嗓子,開始哼唱起來。他唱的是梵語,李再興一句也聽不懂。不過,他聽了八年,又經懶殘僧悉心教導過,早就把每一個音符都記在心裡。他一邊跟著懶殘僧的節奏應和著,一邊走回了般若寺。

  梵唱聲越來越響,有如寺中的晨鐘,迴蕩在山巒之間,響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李再興離開不久,李泌提著衣擺,幾乎是一路小跑的來到了懶殘僧面前。他微微的喘息著,拱著手,站在不遠處,恭敬的看著懶殘僧。

  懶殘僧頭也不抬,一邊哼唱著梵音,一邊撥弄著火裡的芋頭。

  李泌一聲也不敢吭,低著頭,默默的聽著,直到懶殘僧的梵音最後一個音符在山間漸漸消失,這才上前一步:「大師,你的梵音先淒婉而後喜悅,莫非是我這個謫貶之人很快就能回朝了嗎?」

  懶殘僧眼睛一橫,唾了一口:「你不要害我,快滾!」

  李泌退了一步,低著頭,一聲不吭。

  懶殘僧破口大罵,罵得越來越難聽,李泌卻一句嘴也不回,只是靜靜的聽著,神色越來越恭敬。懶殘僧罵得累了,這才哼了一聲:「別站著了,坐吧。」

  李泌大喜,恭恭敬敬的坐了下來,用的是最恭敬的跪坐方式。

  懶殘僧用樹枝撥開火堆,挑起剛剛烤好的芋頭,也不怕燙,一掰兩半,自己拿了一半,遞給李泌一半。李泌連忙接了過來,燙得接不住,只好用袖子托著,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起來,直到將半個芋頭吃得乾乾淨淨。

  「明天下山去吧,午時前後在白龍潭等著,如果有緣,你會在那裡遇到你命中的貴人。滾吧,不要再來煩我。」

  李泌應了一聲,等了片刻,見懶殘僧沒有再理他的意思,便施了一禮,向後膝行幾步,站起身,又施了一禮,慢慢的退入山林,順著來路,向他暫住的禪房走去。他嘴裡散發著略微有些怪異的芋頭餘味,心裡卻蕩漾著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命中的貴人就要出現了,又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10:06
第三章 成由勤儉敗由奢

  李再興扛著那根陪了他八年的大桿子,挑著行李,順著後山崎嶇的山道下了山。般若寺雖然在山裡,卻名聲在外,不少達官貴人、文人雅士不辭辛苦,要跑到般若寺來尋仙訪友,談禪論道,李再興不想從前山走,選擇了從比較僻靜的後山下山。這條路雖然難走,可是對他來說卻不是什麼難事。八極拳重腳功,有神行之術,區區山路當然不在話下。

  李再興掐好了時間,在午時末刻,快要未時初刻的時候才到了白龍潭。白龍潭旁邊有巨石如象,岩下有泉如龍,進山出山的人通常會選擇在這裡暫時停一下,喝口泉水,休息休息再趕路。

  不過,初春不是尋幽訪勝的季節,中午更是遊人稀少的時候,李泌在泉邊等了兩個時辰,也沒看到一個人影。李再興從山上走來的時候,他正一邊仰頭看著太陽,一邊用手帕擦著額頭的細汗。

  李再興心知肚明,卻佯作意外:「咦,李三郎?」

  「是你啊,再興賢弟。」李泌也有些意外:「你這是……」

  「下山,去長安。」李再興一臉詫異的看看李泌:「你這是……等人?」

  「哦,沒什麼。」李泌心裡充滿了失望,大師說有緣的話,他今天將在這裡遇到他的貴人,他一大早就來了,等得頭暈眼花,根本沒看到什麼貴人。至於李再興嗎,他雖然是大師的弟子,也有一身不錯的武藝,可是學問卻僅限於認字,好像和貴人搭不上什麼關係。如此看來,他應該是沒緣見自己的貴人了,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李泌滿心失望,卻又不得不強打精神的寒暄道:「再興賢弟,怎麼突然想去長安了?」

  「為國效力,拯救蒼生。」李再興一本正經的說道。

  李泌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掩著胸口咳嗽起來。

  「怎麼,三郎看不起我?」李再興有些不快的說道。

  「不是。」李泌強笑道:「為國效力,這可以理解,拯救蒼生卻是從何談起?如今明君在位,天下太平,有誰要你去拯救?」

  李再興無聲的笑了笑,斜著眼睛瞥了李泌一眼,想起了師傅的話。昨天晚上,懶殘僧忽悠完了李泌,回到柴房之後,對他說,我該做的做完了,李泌明天會去白龍潭等著,至於你能不能說動他做你的伴當,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要不然他肯定生疑的。那小子雖然虛偽,卻不笨。

  現在,到了他忽悠李泌的時候了,估計這也是師傅給他出的一道難題,如果無法成功的忽悠李泌,他的長安之旅自然不會順利。原因很簡單,他除了知道長安這個名字,對這個世界是兩眼一摸黑。

  「三郎,你是真不懂,還是在騙我?」李再興似笑非笑的說道,話音有些不悅。

  李泌真誠的說道:「再興賢弟,我們相識時間雖然不長,卻互相投契,我怎麼會騙你呢?」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說什麼天下太平?」李再興緩和了臉色,淡淡的說道:「眼下看起來,大唐似乎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盛世。可是盛極而衰,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你是飽讀詩書的人,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李泌愣了一下,看向李再興的眼神有些異樣。他雖然年輕,卻對長安的朝堂並不陌生,當然知道大唐現在大有問題。可是李再興只是般若寺裡的一個小沙彌,從來沒有出過天柱峰,又沒有讀過什麼書,他怎麼會知道大唐的隱患?要知道,盛極而衰四個字看起來容易,真要從盛世中看出危機,卻不是一個簡單的事,那需要超人一籌的眼光。

  難道是他的師傅懶殘大師的教誨所致?

  「莫非是大師看出了什麼,這才派賢弟下山?」

  「大師?」李再興咧嘴一笑:「你說那個老不修?他整天瘋瘋顛顛的,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又能看出什麼。對了,你昨天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李泌意興闌珊,不想和李再興說貴人的事,輕飄飄的一帶而過。他又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語的說道:「現在午時已過了吧?」

  李再興也抬頭看了看,深以為然:「應該差不多。」

  李泌嘆了一口氣,起身向般若寺方向走去。李再興一見,大聲說道:「我說,你還要尋仙問道嗎?何不與我一起下山建功立業?」

  李泌回頭看了他一眼,客氣的笑了一聲:「賢弟豪氣可嘉,我望塵莫及,不敢與賢弟為伴。賢弟還是自便吧。」

  李再興嘆了一口氣:「好吧,我自往長安去便是。可惜啊,像三郎這樣的俊傑只顧潔身自好,坐觀興亡,可見天意要亡大唐,非人力可為。不過,話雖如此,我也不能作壁上觀,少不得要到紅塵裡走一遭,且盡一分綿薄之力,聊表寸心吧。只願滿天神佛慈悲,保佑我一路順利。」

  說完,他扛著大桿子,大步向前走去。

  李泌走了兩步,品味著李再興的話,忽然覺得有些異樣。他轉過頭,看著正在大步前行的李再興,莫名的覺得一陣赧然。李再興只是一個小沙彌,連長安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都有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豪氣,自己滿腹經綸,從小就有宰執天下的豪情,明知朝廷隱憂深重,困難重重,卻在這裡等候一個虛無縹緲的貴人,實在有愧於聖人教誨。

  「唉——」李泌揚起手臂,叫了一聲:「再興賢弟。」

  「幹嘛?」李再興轉過頭,不耐煩的叫了一聲,心裡卻是如釋重負的竊喜。

  李泌奔了過來:「你去長安之後,準備如何救國救民?」

  李再興不假思索的說道:「當然是從軍。」

  「從軍?」李泌有些猶豫,李再興一身好武藝,從軍倒是不錯,可是這和救國救民有什麼關係?

  見李泌這副神情,李再興嘆了一口氣,拄著大桿子問道:「李三郎,我問你,這天下興亡的關鍵在什麼地方?」

  「賢弟以為呢?」

  「在能不能吃苦。」李再興嚴肅的說道:「俗話說得好,成由勤儉敗由奢,要想成功,就必須能吃苦,肯吃苦,不怕吃苦,才有可能成功。一旦怕吃苦,不肯吃苦,就離敗亡不遠了。以前從天子到百姓都肯吃苦,才有今天的盛世,如今天下人都貪圖安逸,怕吃苦,自然也會盛極而衰。哪裡最苦?那當然是軍營,所以嘛,我要從最苦的地方做起,自然要去從軍。」

  李再興說得很簡單,李泌卻一下聯想到了很多。成由勤儉敗由奢,沒錯,孟子說過,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當今天子之所以能開創開元盛世,就是因為他當年肯吃苦。韓休為相,勇於進諫,天子稍有過差,不待言終,韓休諫疏就到了,以至於有人說韓休為相,天子貌瘦,而天子卻說「吾貌雖瘦,天下必肥」。正是因為有這份能吃苦、肯吃苦的精神,才有今天的盛世。可是現在呢,天子已經沒有了那種吃苦的精神,他貪圖安逸,沉迷於聲色享樂之中,甚至不惜奪子婦為妃,今天的一切隱患不都是和天子的奢侈有關嗎?

  李再興的話雖然直白,卻一語中的,他說得很有道理啊。由此可見,他雖然沒什麼學識,卻不乏見識。學識可以通過學習積累,見識卻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學是學不來的。

  李泌怦然心動,這個粗鄙無文的小沙彌不是一個武夫這麼簡單,他的悟性不凡,是個值得交往的人。李泌沉吟片刻,換了一個熱情的語氣:「再興賢弟,不如隨我先到魏閣稍息,盤桓兩日,再走不遲。

  李再興心中明白,李泌有些心動,卻沒有下定決心,這是要和他做進一步的溝通呢。雖然這不是他期望的,但總比談崩了好。他看看出山的路,爽朗的一笑:「也好,我也正準備向李兄請教請教。」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向魏閣方向走去。

  ……

  在他們身後三百步外的樹林中,懶殘僧立於一塊巨石之上,看著聯袂而去的兩個年輕人,濃眉挑了挑:「想不到此子真能和李泌說到一起去,倒是有些讓我意外了。」

  在他身邊有一個隱在帷帽中的身影,在他高大的身材映襯下顯得弱不禁風。他的聲音細細的,甚至聽不出男女。

  「你和他在一起這麼多年,還會犯這種的錯誤?」

  懶殘僧轉身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頓了頓,幽幽的說道:「揣摩人心這種事本來就不是我擅長的。你要是覺得容易,以後就交給你了。」

  「臭和尚,急著撇清自己嗎?」細細的聲音說第一句話的時候還在眼前,說第二句的時候已經遠在十步之外,最後一句話順著風飄來,有些飄忽不定。「真要捨得,你就不要跟來了,我在長安等你一個月,逾期不候。」

  懶殘僧嘆了一口氣,暗自嘀咕了一句,搖了搖頭。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10:21
第四章 官迷詩仙

  魏閣在衡山南麓的集賢峰。

  南北朝時,北方戰火紛飛,江南相對安定,道教在南方興盛,衡山就是道教名山之一,山上道觀眾多,如今還餘有三十餘座,魏閣就是其中最香火鼎盛的一座。傳說東晉時,有魏夫人在此修道十六年,白日飛昇,後人尊為南嶽夫人,這座道觀也被稱之為魏閣。

  唐代以道教為國教,修道成仙是很多人的夢想,南嶽夫人的傳說激起了很多人的興趣。再加上魏閣離山下的衡州城較近,來往非常方便,就成許多半隱人士最喜歡的地方。

  李泌就借住在魏閣,到天柱峰的般若寺去小住,是為了向懶殘僧和另一位號稱石頭和尚的大德請益。

  李再興跟著李泌一起走進魏閣,在門口的時候,李泌停住了,好奇的咦了一聲,停住了腳步。李再興不解的問了一句:「怎麼了?」

  李泌伸手一指。

  李再興順著他的手看去,見遠處的拴馬樁上有兩匹駿馬,還有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馬車旁站著幾個身著錦衣小帽的年青男子。李再興雖然對唐代的服飾不是很清楚,卻也猜得出這應該是豪富之家的隨從。不過,以李泌的身份和經歷,他不至於這麼大驚小怪才對。

  「觀裡有貴客?」

  「恐怕是的。」李泌點了點頭,眼神縮了縮:「那匹黃裡透白的駿馬叫特勒驃,產自大宛,在江南極為罕見,就算是長安也是極少見的。能夠擁有這樣一匹馬的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富貴這麼簡單。」

  李再興不由得有些汗顏,李泌果然是思維縝密的人,由一匹馬能想到這麼多。他因為前世的緣故,對馬也非常喜愛,只看出這匹馬是一匹好馬,卻沒想到這匹馬會這麼名貴。

  李泌又看了一眼,領著李再興進了觀門,拐向旁邊的長廊,剛準備向自己住的客舍走去,迎面走來一個道童,滿臉帶笑:「李君可算是回來了。」

  李泌有些詫異:「你在等我?」

  「觀裡來了貴客,聞說李君在此,特讓我來請李君相會。沒想到李君一去就是大半日,連午宴都沒趕上。」

  「什麼樣的貴客?」

  「前翰林學士李謫仙。」

  「李白?」李泌皺了皺眉頭,忽然笑了一聲:「原來是他,看來他又富了。」

  一聽到李白三個字,李再興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快。提起李白,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使是他這種對詩詞無愛的人,也知道李白的大名。可以說,李白就是大唐盛世的代名詞啊。後世有幾個娃娃沒讀過李白的詩?沒想到一下山就碰到這麼一位重量級大詩人。

  不過,李再興在興奮之餘,還是敏感的注意到了李泌的不屑。他立刻收起了尚未綻放的笑容,靜靜的看著李泌。李泌沉吟了片刻:「待我回去換件衣服,再去拜會。」

  小道童迎來送往,也是一個善於察顏觀色的人,見李泌這副表情,連忙施了一禮:「那我就回覆家師和學士,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李泌應了一聲,領著李再興進了西跨院的客舍,推開門,李泌伸手示意:「賢弟稍坐。」

  李再興將長桿子靠在門外,在院中的水井裡打了點水,洗了把臉,這才看著還在皺眉的李泌:「怎麼,三郎不想去見李詩仙?」

  李泌瞟了他一眼,略作思索,有些無奈的說道:「賢弟有所不知,這位詩仙的詩的確是好的,清秀俊逸,豪放奔邁,用典古雅,比擬新奇,的確是人所罕見。只是這人放蕩不羈,為人做事,難免有些愧對這份仙氣。幾年前,他就因為這個脾氣被賜金放歸,這幾年他四處遊歷,不停的干謁權貴,希望再入仕途,卻一無所得。聽說我在此,急著要見我,怕是也與此有關。見了面,我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李再興聽懂了。李白幾年前被賜金放歸——說白一點,就是被皇帝辭退了,回家之後還不甘寂寞,到處求官,可是他也不想想,皇帝辭退的人,有幾個當官的還敢再用?他四處碰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李白到魏閣來,也許未必就是衝著李泌,可是一旦聽說李泌在此就急著要見他,可能還是和李泌的特殊身份有關。

  別看李泌現在也是一個求官之人,可是他的前途無量,絕非李白可比。一來是因為李泌還年輕,二來是因為李泌不僅是當今天子喜歡的年輕俊傑,更是太子的好朋友。一旦太子即位,李泌肯定會青雲直上。李白在長安朝廷呆過,可能知道了這一點,所以這才不顧自己的年齡和身份,屈尊向李泌獻慇勤。

  沒想到這位詩仙還是個官迷啊。

  可是,李泌不想見李白,恐怕也不僅僅是因為李白要拉關係求官,從李泌的語氣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對這位詩仙的人品也不太感冒,放蕩不羈這四個字可不是什麼好字眼,愧對仙氣更是一個貶義詞。

  「這位李詩仙為人做事,有甚不妥之處?」

  「唉,據說他原本來自碎葉,稟性中多了幾份胡氣,動靜舉止,未免與聖人教誨不符,持身立世,也著實有些荒唐。」李泌嘆了一口氣:「縱酒誤事,無人臣之禮,於公德有虧,還可以說是詩人本性。入贅權門,貪富貴之資,這可就是私德不淑了。賢弟,你且稍坐,我去去就來。」

  李泌顯然不打算和李再興多談李白的事,他讓李再興自己坐一會兒,換了一身衣服,不情不願的去了。李再興雖然不太清楚李泌在說什麼,但是他也聽得出來,李泌豈止是對李白不感冒,根本就是很反感。縱酒誤事倒也罷了,對李白的私德,他是耿耿於懷。入贅權門,李白做過上門女婿嗎?這倒的確不是什麼好聽的事,不管是古代還是二十一世紀,上門女婿都不怎麼好聽,更何況還是貪圖人家富貴,就連李再興都覺得有些過分了。

  李白是這樣的一個人?李再興有些失望。他和李泌相處了一段時間,知道李泌很少在背後說人不是,他今天這麼說李白,大概不會冤枉李白,肯定是李白真的做了這些事。

  真相讓人絕望啊。李再興嘆了一口氣,把李白從腦海裡趕了出去,打量起四周的環境來。李泌的房間裡很簡單,一床一案,幾件坐具,一架簡樸的屏風,案上幾冊書,架上一件衣,除此之外,別無長物。

  李再興無聊,便翻起了案上的書。看了兩眼,他便覺得無趣。到這個世上八年,他看過的書屈指可數,師傅從來不看書,他從師傅那兒學到的東西都是口授。他見到的最多的文字就是寺裡的碑碣,牆壁上的詩文,沒看到什麼正兒八經的書,寺裡的藏經閣,可是他對佛經沒興趣,也從來沒有去看過。

  李泌案上的書是手抄本,豎排,繁體字,更讓李再興鬱悶的是沒有標點斷句,看起來非常彆扭。李再興這才意識到,自己雖然到這個世上八年,離融入這個世界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就算他不打算考進士做官,以後與人接觸,這書信來往是避免不了的,讀書寫字,也是必須具備的基本能力啊。

  李再興硬著頭皮,逐字逐句的看起那本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看出這是一本兵法書,好像是一個姓衛的人寫的。李再興正在看的這一段是講教練士卒的,和步兵操典什麼的很像。李再興倒是感興趣,可是以他那可憐的古文水平,能看出大意已經不簡單了,要想搞清楚甚至領悟其中精髓,無異於痴人說夢。

  好在李再興有一種韌性,雖然讀得慢,半懂不懂,卻不妨礙他堅持讀下去。不過,他沒有讀多長時間,就被外面的聲音打斷了思緒,剛剛讀的幾句話一下子飛到了九霄雲外。

  他剛剛站起來,一個身影就闖了進來。此人身高約六尺左右,即使在後世也算是大個子,頭戴軟腳幞頭,身穿青色圓領襕衫,腳上蹬著一雙烏皮靴。最讓人矚目的是他腰間繫著革帶,帶上掛著一口裝飾華麗的長劍。從劍鐔處的磨痕來看,這把劍大概不是做做擺設,而是一把殺人劍,給這身文士打扮平添了幾分威武之氣。

  來人上下打量了李再興一眼,笑了一聲:「這位莫非就是李神童唸唸不忘的般若寺尊者?」

  李再興一聽,估計眼前這位大約五十上下的長鬚老者就是那位詩仙李白。從他略帶嘲諷的語氣來看,他的心情不太好。李再興看了隨後趕來的李泌一眼,李泌無奈的攤了攤手,表示很無語。

  李再興明白了,淡淡一笑:「在下未受十戒,不算佛門中人,不過是一介武夫罷了,當不得尊者之稱。足下便是那位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詩仙李白?」

  李白愣了一下,臉色有些詫異:「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這是誰的詩,好大的氣魄。」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10:33
第五章 槍挑謫仙人

  李再興頓時有些心虛。誰的詩,不是你的詩嗎?

  「你還記得此詩中其他的詩句嗎?」李白眼神灼灼的看著李再興,一副見獵心喜的模樣。

  「呃……」李再興有些猶豫,他對唐詩瞭解非常少,除了那幾首中小學生常背的幾首詩外,幾乎沒什麼印象。這首《將進酒》他也記得不全,只記得那麼幾句,本來想和李白套個近乎,沒想到一開口就露了破綻。他不敢再裝下去,李白也許想不到那麼多,李泌可是個心思機敏的人。「我對詩文不太清楚,這一句也是偶然聽來,想是聽得差了,慚愧慚愧。」

  李白面露遺憾,不過,他隨即將這件事放在一邊,打量著李再興:「聽李神童說,你文事雖然不精,武藝卻極為高明,又有意從軍,建功立業,不知能否試試手?」

  李再興這才搞清楚李白來找他幹什麼,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比武?和李白?

  李再興略作遲疑,笑著搖搖頭:「這就不必了吧。」

  「為何?」李白眉毛一挑:「怕了?」

  李再興笑笑,心道你雖然號稱劍俠,可是在我面前,你那什麼劍俠也就是說說而已,我能怕你?

  「李謫仙,拳怕少壯,你身體雖然強健,卻已經年近半百,又在外奔波多年,我打贏了你也勝之不武,反而落得他人笑話,又何必呢?」李再興故意雲淡風輕的說道:「於我而言無所得,於君而言亦如是,既然如此,又何必較技。更何況拳槍無眼,萬一傷了你這位謫仙,我如何過意得去?」

  李白本來也沒真想和李再興比武,他只是對李泌的態度不滿意,所以故意來找茬。李再興說兩句軟話,他也就算了,沒想到李再興這話雖然說得客氣,話裡的意思卻是一點也不客氣,李白不由得來了真火。特別是聽到最後兩句,李再興一副勝劵在握的心態,更讓他無法接受。

  傷了我,你能傷了我嗎?

  李白收起了笑容,向後退了一步,緩緩的拔出腰間的長劍,迎著午後的陽光一照,寒光閃閃。李白抖腕,甩了個劍花,淡淡的笑道:「這位小友,我少年學劍,曾就教於裴將軍,也曾經會過不少遊俠,雖不敢說天下無敵手,自忖亦非庸手。有緣與小友相逢,敢不一試?」

  李泌一見李白動了真火,有些慌了,連忙說道:「謫仙師出名門,名滿天下,劍術之高明,誰人不知,又何必與一鄉野小子較量。謫仙,你這可有些以強凌弱,為老不尊了,哈哈哈……」

  李白瞥了李泌一眼,冷笑一聲:「白出沒胡夷,本來就有些為老不尊,李神童不提醒,白也是知道的。」

  李泌自知又戳中了李白的心病,只好訕訕的閉上了嘴巴。這件事本由他而起,現在不管他怎麼說,只怕李白都會往壞的方向想。他只好連給李再興使喚眼色,希望李再興不要和李白鬥氣,服個軟算了。

  李再興視若未見。在門外的時候,他就看中了李白的那匹特勒驃,當時只是喜歡,沒什麼想法,現在李白找上門來比武,他自然不肯放過機會,要從李詩仙手中奪了這匹好馬當作坐騎,也好早點開始馬上大槍的練習。

  這時候,他一心只想著激李白賭鬥,哪裡肯退縮。

  「謫仙,還是不用試了吧。」李再興搖搖頭,婉拒道:「拳是殺人拳,槍是殺人槍,寒暑苦練不輟,是希望將來在戰場上殺敵立功,可不是用來助興比試。再說了,謫仙詩名滿天下,知交也是遍天下,我萬一傷了你,將來如何立足於世?謫仙,你就不要為難我了吧。」

  李白聽了,狂氣大發,更是不肯罷休。他揮動手中長劍,非要和李再興分個高下。

  說了半天,李再興無奈的說道:「要不這樣吧,我雖然一直在山裡生活,卻也知道謫仙的大名,仰慕已久,一直希望能隨謫仙遊歷天下。今日有緣,於此相會,承蒙謫仙看得起,要和我較量一下。我勉為其難,陪謫仙走兩招,若是謫仙贏了,我從此便追隨謫仙,做個侍從,如何?」

  李泌剛才就聽出李再興的話音不對,現在聽到這句話,也猜到李再興想幹什麼了。他看看李再興,又看看李白,笑道:「謫仙意下如何?」

  「當然好。」李白撫劍長笑:「能有小友這般壯士牽馬,我是求之不得啊。」

  李泌又道:「再興賢弟以身相賭,不知謫仙又拿什麼做綵頭?」

  李白愣了一下,覺得有些為難。李再興以身作賭,他總不能和李再興一樣,輸了就做李再興的侍從吧。可是,既然是相賭,他拿出的綵頭就不能太差,否則就真成了以強凌弱,為老不尊了,這可不是他謫仙的稟性。他沉吟片刻,咬了咬牙:「你們進門的時候,看到那匹特勒驃了嗎?」

  李泌點點頭,卻有些不以為然:「看到了,不過,謫仙用馬來比人?」

  李白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那是飛龍廄的御馬,天子所賜,這些年隨我行遍天下,猶如我子……」

  李再興連忙說道:「既然如此,那也當得了。」他想要的就是這匹馬,李白看起來也有些捨不得,他可不想再把話說岔了,立刻應承下來。

  兩人說定,李再興拿起倚在牆邊的大桿子,取下掛在上面的行李,走到庭中,雙手一顫,笑道:「謫仙,請指教。」

  李白有些不解的看了他一眼:「你就用這無刃白桿與我對陣?」

  李再興手中的這根大桿子其實並不符合要求,長不過丈餘,只是練習槍法用的,上面也沒有鐵製槍頭,看起來和一根普通的棍棒沒什麼區別,甚至算不上正式的兵器。唐代有槊,即後世所稱的白桿槍,步卒所用的步槊和李再興手中所持的大桿子有些相似,所以李白才有此問。

  「是比試,點到為止,又不是生死相搏,這個就夠了。」李再興笑笑,右腿向後退了半步,雙手持槍,槍頭斜斜下指,輕輕的落在地上:「謫仙,請吧。」

  李白更是惱火。在他看來,李再興用不帶鐵刃的白桿和他比武,這本身就有些看不起他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先打敗他,讓他見識一下自己的厲害再說。他不再多話,將衣服下襬掖進腰帶,握緊長劍,擺出進擊姿勢。

  所謂三尺青鋒劍,李白手中的長劍不過三尺,李再興手中的大桿子卻有一丈多,即使以前手算,他和李白之間的距離也有六尺多。李白以短搏長,自然要突破李再興的防守圈子,至少向前突進三四尺,否則他根本碰不到李再興。一旦近身格鬥,他手中的劍就便利多了。是以一出手,他就飛身直進,長劍直指李再興的面門。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這個道理李白懂,李再興也懂。如果讓李白如願的搶到他面前,他就輸定了。槍法大家吳殳有云:真槍,著著殺人,敵未有能至一丈二尺之內者。又說,身前三尺槍圈子內,蚊蠅不能入。他怎麼可能讓李白這麼一個大活人搶到他的身前。

  李白身形一動,李再興就搶先發動了進攻。前手不動,後手一壓,地上的桿頭忽然彈起,鐵牛耕地勢化作四海賓夷勢,桿頭直指李白胸膛,變勢輕盈而迅捷,有若神助,簡直和李白自己撞上來一般。

  李白神色一凜,手中長劍斜挑,身子卻驀地停了下來,生生的剎住了前衝的勢頭。

  李再興暗自讚了一聲,由李白變招的反應來看,他的劍術的確不是花哨那麼簡單,還真是實用的殺人劍。不過,他停了下來,而不是繼續搶攻,也正說明了他的劍雖然是殺人劍,也許真殺過人,卻沒有和人真正的生死相搏過,至少這樣的機會不多。否則,他就不會一遇到困難就停下來。

  三尺青鋒對丈餘的大槍,如果不能搶到身前,又怎麼能贏?

  李再興心中大定,槍尖與劍鋒輕輕一磕,隨即下沉,再化作鐵牛耕地勢,同時向前邁了半步。李白見一擊得手,心中大喜,正準備作勢前撲,兩腿膝蓋忽然一軟,已經被李再興的槍頭同時擊中。

  李再興雖然沒有全力以赴,李白依然吃痛不輕,再也無法前進。他停住了身子,手中長劍倒刺於地,拄著身體,免得摔倒在地。他抬起頭,看到了李再興笑盈盈的臉,和搖搖晃晃的白桿頭。

  「你……這是什麼槍法?」李白老臉通紅,窘迫不堪。他一心要擊敗李再興,沒想到剛剛一交手就輸了,此刻他膝蓋又酸又麻,根本無法動彈,李再興只要願意,想刺他哪兒就刺他哪兒,勝負已定。

  「桓侯八槍之百鳥朝鳳勢。」李再興說了一個很拉風的名字。沒辦法,楊家槍要到宋朝才出現,現在告訴李白,李白也不認識什麼楊家槍,只好把張飛拉出來做虎皮了。

  「蜀漢桓侯張飛的槍法?」

  「對。」李再興收回大桿子,向後退了一步,單手持槍,丈餘長的大桿子劃了一個圈,輕輕點在屋簷下的滴水瓦當上,「呯」的一聲脆響,瓦當被敲得粉碎。

  「謫仙,還要再比嗎?」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10:47
第六章 衛公兵法

  李白原本還有些不服,看到李再興有意無意的露了這一手,知道李再興剛剛手下留情了,否則一擊之下,他的兩條小腿只怕會和這塊瓦一樣被敲得粉碎,哪裡還能讓他站著說話。

  他嘆了一口氣:「小友槍法高明,我輸了。那匹特勒驃……」他不捨的咬了咬牙:「歸你了,希望你將來能騎著它上陣殺敵,不辜負了這匹良駒。」

  「多謝謫仙贈馬。」李再興雙手抱拳,鞠了一躬:「有朝一日,定不負謫仙今日美意。」

  「但願如此。」李白苦笑一聲,回頭看了李泌一眼:「有此勇士做伴,難怪你不願意與我這樣的老朽同坐。李長源,後生可畏啊。」

  一腔豪情的要比武,沒想到一交手就敗了,全無還手之力,李白臉上原本已經沒有了狂傲之色,說到「後生可畏」這四個字的時候,又多了幾分落寞。這哪裡還是那樣詩意汪洋的李謫仙,分明是一個年華將去卻一事無成的落魄人。

  李泌看在眼裡,原本的厭惡也淡了幾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安慰道:「謫仙也不要太在意,勝負乃兵家常事。謫仙年事已高,本不必在武藝上計較。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如今明主在上,天下太平,縱橫術不當其時,非謫仙之過。」

  李白眨了眨眼睛,哈哈一笑,頓時又恢復了那副自信從容。他收起長劍,晃了晃腳,有些艱難的向外走去。他的聲音從外面遠遠的傳來,中氣十足,豪氣干雲。

  「李長源,盛極而衰,明主雖在位,奸相卻當道,天下是什麼樣子,你我都清楚。且莫急,過幾年,再看看我的縱橫術有無用武之地。」

  李泌搖了搖頭,趕到小院門口,目送李白遠去。李再興卻一頭霧水,李白是縱橫家?他不是詩人嗎,怎麼又成了蘇秦、張儀那樣的縱橫家。

  等李泌回來,李再興提出了他的疑問。李泌倒也不奇怪,李再興從小在般若寺長大,懶殘僧雖然梵唱驚人,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僧,畢竟是出家人,對這些事未必就關心,李再興不瞭解也是很正常的。

  「我大唐入仕,不外出這麼幾條途徑。一是恩蔭,宗室子弟,那自然不用說了,五品官以上,其子弟可以憑恩蔭入仕。不過五品官極少,所以,大多數人還要靠其他的辦法……」

  李泌簡略的說了一下大唐的做官途徑,除了極少數人能憑父祖的官爵恩蔭入仕之外,大多數人還要憑自己的才學求官。才學出眾者,可以憑科舉入仕,可是科舉同樣不易,每年才錄取二、三十人,少的時候甚至不到十人。就算中了科舉,也未必就能有官做,還要等吏部銓選、補缺,才有可能實授。

  才學一般,無望科舉者,只能流外入流,就是從小吏做起,熬資歷,一步步的陞遷。這同樣很難,大唐的習慣是四年一考,四考合格者,才有可能陞遷。對很多人來說,這輩子都很難穿上代表五品官以上的緋袍,更別提三品以上的紫袍了。

  除此之外,還有軍功入仕。天子開邊,重賞軍功,軍功卓越者有較多的陞遷機會。不過,要想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一條血路,顯然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絕大多數自負才學,不願意熬資歷,又沒有本事去掙軍功的人,就只能選擇干謁權貴,希望能得到推薦,從而邁入仕途。李白、李泌走的就是這條路。事實上,大唐絕大多數士人都在走這條路。干謁權貴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放下身段,討好權貴,甚至不惜為其走狗,為其奔走效命。另一種就是寫詩作文,廣交朋友,揚名立萬,以過人的才華和名聲博取一份入仕的機會。李白就選擇了後者,他年輕的時候從趙蕤學縱橫術,希望能和蘇秦、張儀一樣平步青雲。可惜他忘了一件事,縱橫術能夠建功的前提是亂世,像春秋戰國那樣大國林立,征戰不休,才有縱橫術發揮的空間。如今天下一統,縱橫術就是屠龍之技,派不上用場。

  所以,李白一生蹉跎,他能夠短暫的入仕翰林院也是憑藉文才詩名,而不是他恃以自傲的縱橫術。

  聽完了李泌的介紹,李再興依然不解:「那他的文才這麼好,為什麼不去考科舉?就算縱橫術沒用,用來考科舉還是綽綽有餘吧。」

  李泌眨了眨眼睛,沉吟了片刻,突然放低了聲音:「賢弟,你這個疑惑,我也曾經有過。李白雖然有些華而不實,可是要論文采,當世罕見其匹,以他的學問考科舉,想來不是什麼大問題。可是說來也奇怪,他從來就沒有參加過科舉,你知道卻是為何?」

  李再興翻了個白眼:「究竟是什麼原因,這麼神秘?」

  「參加科舉,要填文解、家狀,其中家狀要列出父祖三代人的名諱官職……」李泌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李再興。

  李再興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李白的家世不明?」

  「對了。」李泌笑了起來:「家狀可不是自己寫了就行,還要經過籍貫所在地的官府查驗作結。李白自稱是隴西李氏,隋末因亂而入西域,神龍中方入蜀佔籍,可是入蜀之前的情況卻隱晦不明,說法不一。如果要從科舉入官,他這個家狀就沒法寫。」

  李再興恍然大悟,不過他隨即又想到了自己。照李泌這個說法,他雖然不需要像從科舉入仕那樣寫清楚三代的情況,可是只要他想做官,至少要搞清楚父母是誰。要不然他就無法入仕,只能做一個普通庶民,或者乾脆回般若寺做個和尚,終了此生。

  這麼一說,他更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世了。

  李再興一時有些傷腦筋。昨天晚上,師傅懶殘僧給了他信物,可是從這個信物,他根本看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只能知道那個委託懶殘僧保護他的人在長安,可能還是一個有點身份的人。具體什麼情況,需要他自己到長安去尋找線索。

  這個任務還真是艱巨。他對長安一竅不通,到了長安,人生地不熟,僅憑一件來路不明的信物,他要怎麼下手?正因為如此,他才想盡一切辦法都要拉著李泌這個奇才同行,一方面借重他的聰明才智,另一方面借重他的人脈。李泌是長安人,又出入宮廷,與天子、太子都有來往,有這樣一個人一起去長安,能幫他解決很多問題。必要的時候,他的人脈也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至於什麼從軍入仕,那不過是一個藉口罷了,就算真要從軍入仕,也要等這個問題解決了再說,否則他就是一個混跡在大唐的盲流,連身份都沒有,根本做不了官。

  要想說服李泌陪他一起去長安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現在師傅懶殘僧也幫不上忙,一切只能靠他自己。而李泌又是一個聰明得近乎妖孽的神童,要想在這樣的人面前耍心眼,李再興表示壓力很大。

  他唯一的優勢大概就是李泌摸不清他的底細,他卻多少瞭解一些李泌的事。這也是僅目前而言,憑李泌的觀察能力,他可不敢保證自己永遠不會露出破綻。

  「你把李白的特勒驃贏過來,是真想從軍?」李泌笑問道。

  「我想不出除了從軍,還有什麼出路可言。」李再興苦笑一聲:「論家世,我是一個和尚撿來的孤兒,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清楚。論才學,寫詩作文,我都一竅不通,科舉是根本沒指望。除了從軍,還有什麼辦法?」

  「這倒也是,就算是考武舉,你也要填家狀的。」李泌贊同的點點頭:「可是,要想以軍功入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不說戰場凶險,生死難卜,就算你立了不世之功,要想出將入相也不可能了。」

  「我倒沒想過出將入相,就是想生活得滋潤一些。」李再興哈哈一笑:「對了,你能不能教我讀兵法?」

  「你看了衛公兵法?」李泌已經注意到案上的書被人動過了,一聽李再興的話,就知道是他。

  「看了一點,沒看懂。」李再興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這個衛公是誰?」

  李泌詫異的盯著李再興,看得李再興心裡直發毛,暗叫糟糕,不知道又說漏了什麼。

  「你連李衛公都不知道,還想從軍?」

  「李……衛公?」李再興想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滿臉通紅。原來這個衛公不是姓衛的人,而是爵位啊。李衛公,那我能不知道嗎,大唐軍神李靖啊,和眼前這位李泌並稱大唐雙璧的神人。

  不過,李再興心中的慚愧隨即被一陣狂喜淹沒了:「這是李衛公的兵法?」

  「當然。」李泌得意的笑了笑:「這是我在宮裡的時候請旨抄來的。」

  李再興仰起頭,向滿天的神佛表示感謝。李靖這位大唐軍神不僅立下了赫赫戰功,還留下了兵法。學過他兵法的人,據說都成了大唐的名將。李泌後來能建功立業,也許和他讀過李靖的兵法也有關係。不過李靖的兵法到了宋代就已經散佚了,後來所謂的李靖兵法,要嗎是假貨,要嗎只是一些殘篇。

  沒想到在李泌這兒看到了完整的版本,這大概算是老天爺給他的一份福利吧。

  不管花多少心血,都不能放過這個學習機會。李再興暗暗下了決心。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11:04
第七章 一語驚人

  沒過多久,李白就把特勒驃送了過來。他將韁繩塞到李再興的手中,撫著特勒驃的脖頸,依依不捨。

  「小友,這是當年我作《清平調》三首時,陛下所賜西域名馬,這些年來一直伴隨左右,須臾不離……」

  李再興笑了笑:「謫仙若是捨不得,牽回去也無妨。」

  李白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我只是愛惜寶馬,一時有些不捨而已,豈是食言自肥之人?想當年我出川東下,不到一年,散金三十餘萬,接濟過的人不計其數,焉能因為一匹馬壞了名聲?再者,我見小友武藝超群,將來也許能縱橫沙場,建功立業,這匹馬若能助小友一臂之力,也是它的福份,總比跟著我閒散江湖的好,這才贈與小友。小友卻如此看我,未免太令人失望了。」

  李再興就是怕他要回去,這才故意出言相激,聽了這話,連忙拱手致歉:「謫仙乃是輕財重諾之人,小子出言不遜,還請謫仙莫怪。」

  李白撫鬚哈哈一笑:「讀過我的《俠客行》嗎,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區區一馬,何足道哉。小友,莫負此馬,莫負我意。」

  李再興笑笑,接過馬韁,撫了撫特勒驃光滑的皮毛,滿意之極。他興致大起,朗聲道:「李謫仙,可有興趣驅馳一番?」

  李白眉毛一掀,慨然應諾:「甚善。李長源,一起來嗎?」

  李泌笑著搖搖頭:「你們一見如故,我就不去了,在這裡等二位歸來便是。」

  李白大笑,一揮手,對牽馬來的隨從道:「備馬,我要和這位小友比比騎術。」隨從應了,轉身出去。李白隨後大步跟上,李再興牽著特勒驃,給李泌使了個眼色,也跟著走了出去。

  出了觀門,李白已經翻身上馬,一手挽著馬韁,一手掐著腰,顧盼自雄,精神抖擻。見李再興跟了出來,朗聲一笑,一揮馬鞭,奔馳而去。李再興也不再謙虛,翻身上馬,特勒驃一聲輕嘶,邁蹄如風,緊緊的跟了過去。不愧是宮裡的御馬,不僅跑起來耳邊帶風,也不見如何顛箥,別說李再興前世騎術精湛,這一世也經常騎馬,就算是騎術不精,就憑這匹特勒驃的平穩,他也可以穩坐鞍橋。

  他很快就追上了李白,李白聽到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回頭看了一眼,讚道:「小友好俊的騎術,經常騎馬嗎?」

  「不經常騎。」李再興半真半假的說道:「是馬好。」

  李白哈哈大笑:「馬固然是好馬,小友的騎術也不弱,想來是天生的將才,假以數年,我大唐軍中必然有小友的名號。」

  「若果能如謫仙所言,定不忘謫仙今日提攜之恩。」

  這句話可謂是戳到了李白的癢癢肉,他忍不住放聲大笑,暢快之極,輸馬的鬱悶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兩人並肩而馳,很快就來到了山下的衡州城。李白風流倜儻,李再興少年英俊,胯下的特勒驃更是難得一見的駿馬,頓時引起了路邊行人的一片豔羨。不僅有男子高聲叫好,婦人女子亦不吝誇讚,一時間鶯聲燕語,秋波柳眉,風氣之開放,就連二十一世紀來的李再興都有些吃不消。

  李白更是意氣風發,搶在李再興前面打馬狂奔。他們沿著護城河縱馬奔馳,不過頓飯功夫,就繞著衡州城跑了一圈。

  李白有些氣喘,勒住了馬,舉手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嘆了一口氣:「老了,不復當年。」

  李再興輕催特勒驃,落後半步,聽了這句話,卻莫名的有些傷感。他知道李白的下場不妙。再過幾年,安史之亂爆發,他好像跟著一個什麼王造反,最後被流放夜郎。一生蹉跎也就罷了,最後還要成為一個罪犯,上蒼實在是太捉弄人了。

  他思索片刻,輕嘆一聲:「李謫仙,適才在觀中,你說過天下即將大亂。」

  李白沉吟了片刻,斜睨了他一眼:「你是不以為然,還是想勸我慎言慎行?」

  李再興忍不住笑了一聲,這老劍俠鬥志昂揚啊,處處不肯服軟。他搖搖頭:「我深以為然,也不想勸謫仙出言謹慎。你一輩子以俠義自重,想來是不肯為一已之安全而置天下於不顧的。」

  李白眼神一亮,臉色緩和了些,顯然對李再興的話頗以為然。

  「不過,謫仙可曾想過,大亂之時,你當如何自處,是從軍殺敵,還是參謀軍事?」

  李白眉頭微蹙,有些遲疑。他一直說天下將亂,但是他還真沒有細細的考慮過天下如果真的亂了,他應該如何。他只想著建功立業,扶大廈於將傾,卻沒有想過具體怎麼做。從軍殺敵,他好像沒這體力了。參謀軍事,他倒是願意,可是沒人願意請他。

  李再興也不著急,靜靜的等著。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變李白的悲劇命運,但是他願意試一試。李白是個浪漫主義詩人,這樣的人很敏感,也很脆弱,如果說得太直接,反而會弄巧成拙。他本來不適合做一個說客,這樣的事讓李泌來做也許更好,只可惜李泌對李白沒什麼好印象,未必願意多這個事。

  李白想了一會,也沒理出個頭緒,他轉身道:「小友可有什麼好建議?」

  李再興微微一笑,他就是等李白發問。

  「謫仙覺得,大唐之憂在何處?」

  李白脫口而出:「那還用問,當然是在東北。」

  李再興搖了搖頭:「東北當然有憂,可是我卻覺得,最大的問題不在東北,而在西北。」

  李白「哈」的笑了一聲,連連搖頭:「小友,此言差矣。西北雖然戰事頗多,可是大唐之憂卻不在西北,而在東北。安祿山一人獨掌范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帳下精兵近二十萬,近邊兵之半,一動可傾天下,西北哪有這樣的危險。」

  李再興再次搖了搖頭:「安祿山也許的確是個威脅,不過,那只是暫時的威脅,不妨可以看作大唐的一次大病,雖然嚴重,卻不至於致命。謫仙以為如何?」

  李白難得的點了點頭:「不錯,大唐立國百餘年,區區安祿山一個雜種胡還傾覆不了。」

  「可是西北則不同。」李再興接著說道:「謫仙滿腹經綸,經史純熟,想必知道我中原王朝的心腹之患歷來出自西北。漢有匈奴,唐有突厥,都是來自西北。他們不僅有動搖國本的實力,還有傾覆我中華的可能。五胡亂華,數百年間民不聊生,泱泱文明幾乎毀於一旦,謫仙莫非都忘了嗎?」

  「咦——」李白詫異的看著李再興:「想不到你一個長於佛寺的小子,居然也有這樣的見識,著實難得。看來你師傅的確不是凡人,我倒應該去拜訪拜訪。」

  李再興暗笑,心道有個牛逼的師傅果然不一樣,好多事都可以往他身上推。他卻不知道,唐代的和尚多有博學多才之人,他們出家真是被佛教的哲學所吸引,並不是為了安逸,或者當成謀生的手段,更不像後世的和尚一樣以坑蒙拐騙為宗旨,所以文人才喜歡和高僧交往。

  「這麼說,謫仙以為我說得有理了?」

  「雖不能說全然在理,至少也值得一思。」李白微微頜首:「小友的意思,是覺得我應該致力西北?」

  「謫仙以為,一姓之天下,與我華夏之文明,孰輕孰重?」

  李白沉吟片刻,微微頜首:「我懂你的意思了,容我細細思量一番。」

  李再興可不敢指望能舌燦蓮花,說得詩仙頓首,李白既然學的是縱橫家,辯才自然沒話說,又豈是自己這樣的半吊子能說得過的。能讓李白願意花心思去想一想,他覺得已經不容易了。

  「這是自然。」李再興微微一笑:「謫仙,以你的才華本當出將入相,大放異彩,如今依然遊走於江湖之間,我總覺得你的方向有些不對。謫仙大才,本不需我來多嘴,不過智者千慮,難免會有一失,承蒙謫仙看重,贈馬激勵,我也就不怕獻醜,胡說幾句,還請謫仙不要見笑。」

  「你說得雖然淺白,卻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李白樂了,輕催坐騎,向前馳去。「我會考慮的,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西北相見。」

  李再興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管最後李白會不會去西北,能不能逃脫那個悲劇命運,他反正已經盡到力了。

  他輕踢馬腹,跟了上去。

  兩人回到魏閣,李白立刻被觀主迎了進去,李再興卻沒人招呼,只好自己牽著馬,來到了李泌所住的小院。李泌很意外於李再興去了這麼久,一見面就問道:「你和李白說了些什麼?」

  李再興把他們說的大致說了一遍,李泌聽了,略作思索:「你建議他去西北,雖然不是什麼萬全之策,卻也不失是一個選擇。他如果肯入幕安西或者河西節度使幕府,做個掌書記,還是綽綽有餘的。」

  「那你覺得我的看法有道理嗎?」

  李泌笑了笑,反問道:「你把我當李白那樣的迂闊之輩嗎?」

  李再興嘆了一口氣,搖頭道:「看來你雖然讀了李衛公兵法,卻沒有明白李衛公真正的精髓。」

  李泌似笑非笑的說道:「敢請教。」

  「以三郎之見,若李衛公在世,當以何方為意?」

  李泌眉頭微皺:「突厥已亡多時,突騎施雖然猖獗一時,也不過是疥癬小疾,他如果在世,只怕會擔心東北吧。」

  「非也。」李再興舉起手,指了指西方:「我恐大唐之憂不在東北,而在西南。」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11:31
第八章 莫逆之交

  李再興說這句話當然是故作驚人之語,要讓李泌覺得他與眾不同,值得交往。不過,他絕不是信口開河——在李泌面前信口開河,胡扯一氣,顯然不是什麼聰明的做法。他這麼說,是因為他曾經駐守西藏多年,對青藏高原的重要性知之甚深,有千餘年的歷史作底蘊,即使是面對李泌這樣的戰略家、政治家,他的見解也有足夠的高度,足以引起李泌的興趣,從而得到他的尊重。

  李泌彷彿看穿了李再興的心思,笑著搖了搖頭:「吐蕃的確強悍,卻不足以成為我大唐的心腹之患。賢弟,你有些過慮了。」

  李再興斜睨著李泌,嘴角一挑,似笑非笑:「李三郎,你大概是想說我言過其實,誇誇其談吧?」

  李泌笑著擺擺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李再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思索了片刻,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他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多了幾分嚴肅,彷彿他要說的是一件很重大的事。見他如此嚴肅,李泌也有些莫名的嚴肅起來。

  「三郎,兩國作戰,就像是兩個人比武較技,雙方互有攻守,誰勝誰敗,就看攻得夠不夠強,守得夠不夠嚴。如果有一方處於守勢,只能被動的應戰,另一方卻可以隨時出擊,而且有可能一擊必殺,你說,雙方還能勢均力敵嗎?」

  李泌眼神一緊,欲言又止。李再興的話說得很含糊,但是李泌卻足夠聰明,他已經明白了李再興的意思。中原和草原上的突厥作戰也好,和吐蕃作戰也罷,都處於被動的局面,就是因為胡人可以輕易的出入中原,而中原的大軍卻很難輕易的出入草原或者高原。大唐之所以能解除突厥的威脅,就是因為李靖等人抓住戰機,幾次深入草原,重創突厥主力,這才使強大一時的突厥分崩離析。

  草原上的胡人一直就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先有匈奴,後有鮮卑,再有突厥,以後天知道還會有什麼。中原王朝一直處於守勢,只有在某些機緣下,有強悍的國力支撐,有天才般的名將指揮,深入草原,予以重創,這才可能取得一時的安寧,其他的時候基本上都是被動防守的局面。

  不過,大唐既然能深入草原,重創突厥,為什麼不能深入吐蕃,主動尋求決戰?

  面對李泌的疑問,李再興點點頭:「當然。高原與草原有相似之處,卻又大有不同。我大唐鐵騎可以深入草原決戰,卻無法深入高原決戰,這就決定了我軍只能被動防守。」

  「高原與草原有什麼不同?」李泌有些不以為然:「不都是地廣人稀,行軍不便嗎?」

  李再興詫異的看著李泌,眼神有些怪異,似乎覺得李泌這句話說得很不應該。看得李泌也有些不安起來,意識自己可能說錯了什麼。

  李再興頓了頓,問道:「你登過山嗎?」

  李泌點點頭,卻不知道李再興怎麼突然提到這個話題。

  「登山登到最高處,是不是有些氣喘?」

  李泌再次點頭,隨即又反駁道:「登山力竭,自然氣喘,這與吐蕃有何關聯?」

  「不然。」李再興搖了搖頭,嘴角噙著壞笑,他知道自己找到李泌的不足之處了。他夠聰明,書讀得也多,但是限於時代,限於閱歷,有些東西他並不太清楚。「如果是一座高山,只要足夠高,你就是在上面一動不動,也會有氣喘的感覺。」

  李泌搖了搖頭,他沒有這樣的經歷:「嵩山也很高啊,我怎麼沒有這樣的感覺?」

  李再興搖了搖頭。別說嵩山,所謂的五嶽都不過一、兩千米,和青藏高原的高海拔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世界屋脊是浪得虛名的嗎?他沒有和李泌再說下去,決定保持一份神秘。「將來有機會,你到吐蕃去一趟,就知道區別有多大了。現在紙上談兵,你也沒什麼印象。」

  李泌大受打擊,知道自己被李再興鄙視了。他自幼聰穎,被稱為神童,所到之處,還沒有幾個人能在學問上對他如此輕視,偏偏李再興師徒倆對他都看不上眼,實在是令人憋屈。他決定不問李再興了,找機會自己去瞭解一下。看李再興的神情,他相信李再興知道一些他不瞭解的東西,而李再興從小在山裡長大,根本談不上什麼閱歷,他的這些見識大概還是來自於神秘的懶殘僧。

  有一個好師傅果然是難得的機緣啊。自己費了那麼多心思才和懶殘僧說了幾句話,最後還是空歡喜一場,李再興卻和懶殘僧一起生活了十多年,這樣的機緣又豈是自己能夠奢望的。

  李泌心裡暗自羨慕,臉上卻不好表現出來,依然那麼淡淡的。

  「你準備什麼時候起程?」

  「當然是越快越好。」李再興仰頭看天,憂國憂民的長嘆一聲:「時不我待啊。天下不安,我哪裡有心思在這裡遊山玩水,求仙問道。」

  李泌臉上發燒。李再興這句話明顯是針對他的。年近三十,本當成家立業的時候,求仙訪道又豈是他的本意。何況他深受天子賞識,太子器重,怎麼能眼看著天下隱患深重,大亂將起,卻逍遙於山水之間。李再興雖然讀的書不多,可是他有那麼一個神奇的師傅,練就一身高強的武藝,又有著超乎常人的直覺悟性,如果機緣湊巧,他有可能成為一員安邦定國名將。這樣的人才如果能推薦給天子或者太子,不管是對李再興本人或者是對國家,都是一件好事。

  「我和你一起回長安吧。」李泌主動說道。

  「好啊!」李再興微微一笑,點頭應道,暗自鬆了一口氣。

  ……

  事實證明,對李再興的長安之旅來說,拉著李泌同行是一個極其英明的決定,他不僅有了一個帶路的嚮導,而且有了在驛舍混吃混喝的機會。驛舍是公家辦的旅館兼郵局,有點後世招待所的意思,官員入住驛舍,不僅可以白吃白住,還可以用驛舍的驛馬代步。可是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驛舍就不是他們能走進去的地方了,有錢也不行,這是身份決定的。

  何況李再興也沒什麼錢。

  下了山,李再興才體會到在般若寺做一個編外小沙彌是多麼的舒心,雖然伙食差一點,也不能隨便喝酒吃肉——不過有老不修師傅罩著,他的伙食其實一直很不錯——關鍵是不用花一個錢。下了山,才知道有錢行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的道理。他隨身只帶了兩件換洗衣衫和一根大桿子,一個銅錢也沒有。那匹價值不菲的特勒驃是剛剛從李白手裡贏來的,當然不能賣了換路費。沒有李泌,他大概連衡州都出不去。

  有了李泌,情況大大不同。李泌沒有官身,可是他有名,年幼的時候接受罷相後任荊州長史的張九齡邀請,在荊州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聽說是李神童,幾乎每一個驛舍都衝他打開大門,熱情招待。何況李泌自己也有錢,隨身帶了兩頭健驢代步,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小僮陸護服侍日常起居,是正兒八經出來遊歷的士子,日子過得很舒心。

  騎驢是窮人幹的事,可李泌騎驢卻不是因為窮,而是因為體弱,騎不得馬。騎著驢與騎著特勒驃的李再興同行,李泌越發覺得自慚形穢。他和李再興交往多日,知道李再興以前的身體也不怎麼好,現在之所以壯實得像頭公牛,全是多年來苦練出來的。這驗證了李再興的那句話:能吃苦,方是英雄。如果連能鍛鍊身體的苦都吃不了,要想做點事業出來,談何容易。

  沿途沒什麼事,李再興就請李泌給他口授兵法。兵法分三大部分:一是行軍的常識,如紮營佈陣;二是攻守戰具,就是這個時代的攻防裝備;三是兵謀將略,主要就是指用兵的思路謀略。

  李泌主要給李再興講兵謀將略,對於其他兩項,他也是紙上談兵,其實並沒有什麼獨到的見解,反倒是李再興理解起來容易一點。李泌不知道李再興有多年現代軍事的生活體驗,只當是李再興天生將才,更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但凡李再興有問,他都竭盡全力的指導。

  當然,其中避免不了夾雜一些私貨,比如仁者無敵之類的儒家思想。李再興對儒家學問一竅不通,僅限於會背幾句「不亦樂乎」,但是這不妨礙他接受仁者愛人的思想。對他來說,軍人保護百姓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還要教嗎?

  這一點讓李泌非常感慨,心裡也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就怕自己教出一個安祿山式的將軍,殘暴不仁,只知道立功邀賞,學了一身好本事,最後卻成了禍害。見李再興天性善良,他當然求之不得,更可以放心大膽的將衛公兵法傳授給李再興了。

  他們談得投機,走路的時候並肩而行、談古論今,睡覺的時候同床而眠、互相揣摩,經常一談就是大半夜,直到李泌撐不住才結束。不管睡得多晚,李再興都會早早起床習武,這份堅持讓李泌汗顏不已,自愧不如。

  一個月後,當他們看到長安城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一點,讓李泌的小書僮陸護很不高興。
wenguey 發表於 2014-7-23 12:06
第九章 天子腳下有劫匪

  陸護是李泌的家生奴,七、八歲起就跟著李泌端茶倒水。李泌生性溫和,和陸護名為主僕,實際上親如兄弟,對陸護非常愛護,不僅教他讀書寫字,還培養他接人待物的禮儀。陸護跟著李泌出行,除了穿的是奴婢的青衣之外,吃用都和李泌一樣,也養成了他遊山玩水、品茶閒談的名士風度。配上他那副清秀的相貌,如果再換上一身士子的春衫,誰也看不出他是一個小奴。

  這樣一個有點小傲嬌的書僮,伺候李泌這個正牌主人當然沒問題,要他一起伺候李再興這個粗人,難免讓他難以接受。更何況李再興窮得叮噹響,除了胯下那匹馬值錢之外,全身上下沒一個錢,白吃白喝不算,還要使喚人。最讓陸護鬱悶的是李泌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居然甘之如飴,心甘情願,生怕李再興不願意似的。

  不過,陸護畢竟是李泌教導出來的,就算心裡有想法,也不會表現在臉上。一路走來,他都沒有對李再興有任何不敬之處,所有的不滿都深藏在心裡。如今長安城在望,這一段行程眼看著就要結束,陸護也鬆了一口氣。

  他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希望李泌不要再邀請李再興回家。李再興第一次來長安,人生地不熟,如果李泌開口相邀,估計這個無賴肯定會求之不得,一口答應。那樣一來,他的苦難就沒有盡頭了。

  在陸護的擔憂中,李泌挽住了驢,輕輕的吐了一口氣:「賢弟,長安城到了,你準備去哪兒?如果沒什麼事,不妨隨我回家,盤桓兩日。」

  一聽這話,陸護的心頓時提了起來。他屏住呼吸,偷眼看向李再興。

  李再興感受到了陸護的偷窺,他回頭瞟了陸護一眼,呲牙一笑:「不了,我還有些事要辦,就不去貴府打擾了。」

  陸護長出一口氣,沒等他把這口氣吐完,李再興又道:「不過,我對長安不熟,你能不能讓陸護陪我一段時間?」

  陸護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憋得眼前直冒金星。他恨恨的看向李再興,卻迎上李再興促狹的眼神,連忙把臉上的怒氣強行化作笑臉,免得失態,給李泌丟臉。

  對李再興的提議,李泌深以為然。「我也正有此意,阿護做事細心,對長安又熟悉,讓他陪著你,我就放心多了。阿護,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李郎,小心伺候著,不可大意。」

  「是,主君。」陸護心一沉,雖然不願意,卻也只得連忙應允。

  「走吧,我們進城。」李泌看了陸護一眼,輕輕的敲了一下驢臀。陸護翻身下了驢,走到李再興面前,伸出手。李再興莫名其妙:「幹什麼?」

  陸護拱手道:「請將馬韁給我,我為主君牽馬。」

  李再興不由得笑了一聲:「我自己會騎,不用你牽……」

  李泌打斷了李再興:「賢弟,城中不比野外,要有些體面。沒有人牽馬,會被人嗤笑的。」

  聽了李泌的解釋,李再興不由得翻了個白眼。長安城果然是帝京啊,捧場就是大,不僅騎驢被人笑,騎馬沒有馬僮也要被人笑,自己策馬而行是不行的,還非得有人牽馬。這就跟後世的大老闆自己不開車,一定要找個穿著制服的司機一樣,純屬擺譜。這麼說來,就是自己不開口討要陸護,只怕李泌也會將陸護送給他。

  李再興雖然不習慣做主人,卻也只能入鄉隨俗,將馬韁交給了陸護。

  李泌與他並肩而行,接著說道:「城中行走,多有規矩,你初來乍到,不太熟悉,怕是會動則得咎。有陸護在旁提醒你,我才能放心。」

  「多謝三郎。」李再興誠懇的拱了拱手。他是真沒想過這些,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長安城可不僅僅和後世的北京一樣是首都,更是無數達官貴人所住的地方。唐朝雖然開放,畢竟是萬惡的封建社會,尊卑貴賤是非常講究的,可不是領導出行戒嚴那麼簡單,恐怕還有更多規矩要遵守。他對這些規矩一竅不通,天知道什麼時候就犯了法。由陸護這樣一個熟悉長安城的小僮在一旁照應是再好不過的安排了。

  李再興一邊走,一邊向李泌討教一些常見的規矩。長安城看起來就在眼前,可是走了半天,他們依然離城門有一段距離,只是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雄偉,宛如天邊伏臥的一頭雄獅,雖然安靜,卻讓人心生敬畏。

  這就是天下最雄偉的城池,這就是大唐盛世的象徵。

  也許是前世見慣了高樓林立的大都市,也許是對李泌講的那些規矩有些不爽,看著天邊越來越大的長安城,李再興卻沒有了那分意想中的激動。雄城又如何,天下最大又如何,和我一個普通老百姓有什麼關係?我是來找幕後主使的,找到這個人,搞清楚我究竟是誰,然後就遠走高飛,管他什麼規矩,與我無關。

  李再興正想著,突然頸後生起一陣寒意。他下意識的拿起掛在馬鞍橋上的大桿子,順手揮出。

  「啪」的一聲輕響,一枝羽箭被桿頭打落在地。

  李再興轉頭一看,這才發現形勢不對,後面有數騎正在追來,其中一個少年手持雕弓,一臉的驚愕,想來是對李再興順手一撥就能擊落他射出的箭感到驚奇。

  馬蹄特特,剛剛從李再興身邊馳過的幾匹馬也撥轉馬頭,慢慢的圍了過來。一看形勢不對,路邊的行人立刻躲開了,看著李再興等人被十餘騎圍在中間。

  李再興看了李泌一眼,咧嘴一笑:「怎麼,光天化日,天子腳下,居然會有人攔路打劫,謀財害命?」

  李泌眉頭緊皺,勒住了韁繩,四面看了一眼,下了驢背,向持弓的少年走了過去。

  「韋三,你想幹什麼?」

  持弓少年嘻嘻一笑,收起了雕弓:「原來是李神仙啊,剛回來的?」

  李泌點了點頭,伸手一指李再興:「這是我的朋友,南嶽般若寺的高人,一身武藝超凡脫俗,你不要和他為難。」

  「是嗎?」持弓少年打量了李再興一眼,一手掐著腰,一手挽著韁,輕踢馬腹,向李再興走了過來。他看了看李再興手中的大桿子,忍不住噗哧笑了一聲,頗有些不屑:「這就是你的兵器?」

  李再興四處看了看鮮衣怒馬的少年及其僕從,心裡有了底,這大概就是長安城的官二代、官三代之類的紈褲子弟,從他們的眼神來看,他們眼裡大概沒有他這個人,只有他胯下的這匹特勒驃。只要能奪走這匹馬,殺不殺人的並不重要。剛才那少年的一箭直奔他的後心,如果不是他反應敏捷,此刻只怕已經橫屍大路了。

  這讓李再興很不爽。

  他低著頭,看著手裡的大桿子,慢慢地直起了腰,左手挽韁,右手持桿,桿頭顫顫悠悠,直指少年的心窩。他挑了挑眉頭,沒有回答少年的話,反問道:「閣下攔路,是想打劫,還是想較技?」

  少年眉毛一挑:「打劫又如何,較技又如何?實話對你說吧,小爺對你沒什麼興趣,倒是對你這匹馬頗有些疑問。看你布衣短衫,想必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卻騎得如此好馬,實在令人不解。老實說吧,從哪兒偷來的?」

  李再興笑了笑:「我的馬怎麼來的,與你何關?」

  少年沉下臉,怒喝一聲:「看你面目可憎,就知道絕非良善人家。穿惡衣,騎善馬,非盜即劫,既然被小爺看到了,豈能容你逍遙?休要多言,立刻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李再興歪了歪嘴角,心道果然不差,明明是他想搶馬,卻倒打一耙。

  偷來的,就憑你一句話?

  「閣下是二師兄的弟子吧?」

  少年一愣:「二師兄?誰是二師兄?小爺不認識什麼二師兄。惡賊,休想和小爺套近乎,這件事,今天小爺是管定了,就算京兆尹來了,也救不得你。」

  李再興微微一笑:「既然不是二師兄的弟子,你怎麼就這麼橫呢?不就是想奪這匹馬嗎,有本事,就來拿吧。」

  少年看了看李再興,有些不解。李泌卻急了,他聽出了李再興言語的殺氣,連忙轉身喝道:「賢弟,不得無禮,這位是城南韋家的韋三郎。」

  李再興眉尖一跳,卻沒有理睬李泌。城南韋家,他聽李泌說過,是一個很牛逼的家族。長安有一句俗話,叫「城南韋杜,離天尺五」。也就是說,韋家、杜家勢力很大,和皇家走得很近。他當時只是聽聽,卻沒想到自己還沒進長安城,先惹上這麼一位牛逼人物。

  不過,別說離天還有尺五的韋杜,就算是天來了,他也不可能把這匹特勒驃雙手奉上。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韋三郎。」李再興的笑意更濃,他將韁繩纏到馬鞍上,雙手握桿,桿頭微微上挑,直指少年的面前。「那我就不能大意了,須得全力以赴才行。韋三郎,你是準備單挑呢,還是準備群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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