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88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6-13 10:41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一百七十二章 牢底坐穿


    熟悉的聲音自然是李素,他的聲音已深深鑲進了東陽的骨子裏,永遠不會忘記。

    蓄在眼眶的淚水很快被她收了回去,陰暗的監牢裏,東陽放輕了腳步,蹑手蹑腳往李素的牢房靠近。

    拐角處,東陽悄悄探頭,眼前的一幕令她又氣又想笑。

    李素穿著一身雪白幹淨幾乎不染一粒塵埃的囚衣,又醜又難看的衣裳生生被他穿出道骨仙風的味道,大理寺裏其他的監牢皆是又髒又臭,唯獨李素住的牢房內外幹幹淨淨,腳下一塵不染,顯然被人不知打掃過多少遍,而且根本聞不到任何異味。

    牢房裏面更幹淨,裏面居然用木架子搭了一個簡陋的床榻,床榻上被褥枕頭都有,旁邊還鋪著一層軟墊,軟墊上擺著一張略顯破舊的矮腳桌,桌上有書,有紙筆墨,紙堆得很厚,每張紙上亂七八糟畫了一堆憨態可掬各種形狀的豬頭。

    幾名獄卒打扮的人垂首恭敬地站在李素面前,李素則坐沒坐相地斜躺在軟墊上,懶洋洋地訓人。

    東陽被眼前這幅畫面驚得目瞪口呆。

    這裏不是大理寺監牢嗎?這家夥不是囚犯嗎?為何竟有如此一幕?這世界怎麽了?

    東陽氣得臉都紅了,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氣什麽,也許是一種小女兒心態,千辛萬苦給情郎送溫暖送愛心,費盡心機混進監牢,准備很有成就感地把情郎解救于水深火熱,結果發現這混蛋在牢裏的日子居然過得比她在公主府還滋潤……

    又氣又想笑,這個混蛋……真是在哪裏都吃不了虧啊。

    瓊鼻微皺,東陽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哼,聲音驚動了牢裏的李素和獄卒們。

    獄卒愕然回頭望去,卻見一名侍衛在前。後面跟著一名蒙著黑色面紗的女子,瞧那模樣,分明是衝這位李縣子而來。

    獄卒們彼此傳遞了一記心領神會的眼神,紛紛識趣地告退。

    監牢外,東陽緩緩揭去面紗,露出絕美的容顔。朝他抿嘴輕笑,笑容像陽光,照進這陰暗的角落裏,仿佛整個世界迎來了日出,每一個陰影都變得明媚起來。

    “你怎麽來了?”李素頗覺意外。

    東陽笑容頓斂,狠狠剜他一眼,氣道:“我怎麽不能來?還以為你在裏面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叫侍衛把吃的穿的用的都帶來了,結果你在裏面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早知我就不來了……”

    “這裏……”李素用手環指一圈,苦笑道:“這裏能叫神仙般的日子?哪個神仙這麽倒黴?”

    噗嗤一笑,東陽神情有些異樣地隔著監牢的木柵朝他招手:“餵,你過來一點,讓我好好看看你……”

    李素見她那異樣的神情便覺不妙,歎了口氣,慢慢吞吞朝她走來,邊走邊道:“雖然我早看穿你想掐我。但是……算了,你還是掐吧。”

    主動將胳膊往東陽面前一湊。東陽果然沒讓他失望,神情立馬一變,咬著牙露出惡狠狠的樣子,一雙玉蔥般的手使勁朝他胳膊上掐個不停。

    “叫你闖禍!叫你不計後果!叫你揍人!以前我怎看不出你這麽混帳?”

    掐了幾下後,東陽終于心疼地住了手,見李素龇牙咧嘴的樣子。又想笑,玉手溫柔地撫過她剛剛掐過的地方,貼心地幫他揉了揉。

    “還疼嗎?”

    “疼,這頓掐少說要賠我十貫錢,不然大理寺告你去。反正很近……”

    東陽瞪他一眼,手下動作不停,仍舊幫他揉著胳膊。

    緩緩環視他住的這間監牢,東陽忍不住問道:“你到底用了什麽邪術,讓大理寺的獄卒服服帖帖,把你侍侯得這麽周到。”

    李素不滿地哼哼:“你是見不得我日子過得太舒服還是怎地?”

    又掐了他一下:“快說!”

    “監牢裏的幹淨,還有床榻,桌子,筆墨紙什麽的,都是我拿酒換的……這次坐牢真的虧了不少錢啊,以後做人一定要善良點,不然會破財的……”李素無比蕭瑟地道。

    東陽想笑,忍住了,瞪著他道:“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你不是動辄揍人鬧事的性子,旁人不懂你,我還不知道麽?那個度支司的吳郎中跟你有仇怨?”

    “揍他以前,無仇無怨。”

    東陽動作一頓,又繼續幫他揉,淡淡地道:“真只為了火器局撥錢的事?”

    李素苦笑道:“算是吧。”

    有些事情不能跟她說,太複雜,也太陰暗了,東陽是公主,公主應該生活在城堡裏,每天只見鳥語花香,無憂無愁。

    屠龍這種體力活,還是交給騎士吧,——李世民可能不會太喜歡這種體力活……

    東陽是個聰慧的女子,李素似是而非的答案顯然糊弄不了她,揉著胳膊的玉指忽然加重了力道,狠狠又一掐……

    “又騙我!父皇對你如此器重,若火器局真要撥錢,你徑自進宮求父皇便是,何須對度支司大動幹戈?這話根本說不通!快說實話,為何要把事情鬧大,背後有什麽內幕嗎?”

    李素有些驚訝地瞧著她,以前坐在河邊發呆時不知道,東陽對這種勾心鬥角居然有如此敏感的嗅覺。

    東陽被李素的目光盯得有些羞澀,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嘴角一抿,哼道:“有什麽奇怪的?我自小在宮裏長大,宮裏那些宦官宮女們為了爭寵鬥來鬥去,見識過不知多少次,看一看就明白了。你知道嗎,每年從掖庭冷宮擡出去的宦官或宮女屍首不下一百具,都死得不明不白,只是他們的身份太卑微,上面懶得查問,也就任他們胡作非為……所以你這種小伎倆別想瞞過我。”

    見李素支支吾吾,東陽歎道:“你不願說就算了,朝堂險惡,你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成天跟那些老狐狸們處在一起,容易交到朋友。也容易得罪人,求自保也好,除政敵也好,終究都是一步一險,日後若有什麽我能幫到忙的地方你盡管告訴我,雖然我不被父皇重視。終究是他的親生女兒,多少總有個幫襯,總好過你一人獨自面對風雨……”

    李素臉上一陣發麻,被東陽感動了。

    反手握住她的手,李素歎道:“此生能遇見你,是我一生最大幸運……”

    東陽一楞,接著眼圈一紅,使勁掐了他一下,笑中帶淚:“又騙我哭!又騙我!”

    吸了吸鼻子。東陽道:“裏面的吃用我都帶來了,吃的都是你喜歡的點心,以後每日我都叫侍衛送來,還給你帶了點酒,別多喝,穿的用的都有,還有不少書……不知道你要被關多久,先用著。我這就進宮去求父皇,興許父皇一心軟。今日就把你放了……”

    李素握住她的手忽然一緊:“不行,你不能為了我的事去求陛下。”

    “你關在裏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來,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坐監嗎?”

    “你聽清楚,我犯的事自己心裏有數,算不得什麽大事,揍人的時候我把握了分寸。真正惹陛下生氣的不是揍人,而是領著幾百人衝撞官衙,這件事才是重點,但我對陛下有價值,陛下定然不會重治。頂多丟官削爵以平朝堂衆怒,但過不了多久還會起複,你若去求陛下,那我就真有危險了,不死也要流放千裏,此生不可再見。”

    東陽嚇到了,怔怔思索半晌,終于輕輕點頭,她也想通了利害,若為了李素去求父皇,她和他的事免不了會被懷疑,以父皇的性子,二人暗裏互生情愫一事,絕對比衝撞官衙要嚴重得多,龍顔大怒之下,李素的命運真說不准了。

    “李素,我要走了,還有什麽要囑咐我的嗎?”東陽看著小窗外偏西的日頭,依依不舍地道。

    “只有一件事,回去後盡量瞞住我爹,不要讓他知道我被關了,我不想讓他著急,估計再過幾日陛下的怒火消了,應該會放我出去了……”

    東陽點頭應了:“還有嗎?”

    看著東陽絕色的面容,李素舔了舔有點幹枯的嘴唇,笑道:“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

    “我們再打個賭好不好?”

    東陽呆了一下,接著回憶起上次在河灘邊跟他打的那個羞死人的賭,辛苦養了十多年的小白兔被他抓在手裏又揉又捏,那畫面……

    俏臉迅速染上一層血一般的鮮紅,胸前只覺一陣電流般麻麻酥酥的,膝蓋仿佛都軟化了一般……

    “你……你這個混帳,人都關進牢裏還惦記,惦記……”東陽羞得說不下去,狠狠剜了他一眼,扭頭便跑。

    李素不甘心地看著她的背影大聲道:“餵,只是純學術性的打賭……”

    …………

    …………

    李素的猜測很正確,李世民的反應基本沒超出他的預計。

    大理寺監牢的舒坦日子過了四五天,李世民終于下了旨,程處默,尉遲寶林,段瓒等纨绔子弟被放出監牢,罰閉門思過三個月,著令各人的老爹嚴加管教,“嚴加管教”的意思是,放回去後二話不說先抽他們一頓,抽完了在家養傷,順便閉門思過,當然,他們的老爹也不輕松,每個人被叫進太極宮狠狠挨了頓罵,罰了三月到半年不等的俸祿。

    闖了禍的纨绔們釋放了,但對李素,李世民卻毫無表示,仿佛忘記了他這個人似的。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6-13 10:4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一百七十三章 度盡劫波


    牢底坐穿的節奏。

    這次李素闖的禍有點大,雖然和上次揍楊硯一樣,都是揍朝廷命官,只不過揍的品級比以前高了一點點,楊硯那時才只是七品的監丞,而吳扶風卻是五品郎中,也算是可喜的膽大包天的進步。

    揍朝廷命官不算闖禍,所有人的眼裏,李素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誰能指望他多成熟?想罵就罵,想揍就揍,這才是少年真性情,若真跟那些混迹朝堂數十年的老油子一樣沈穩內斂,勾心鬥角,這個少年未免太妖孽了,妖到沒朋友。

    李素闖的禍在于領著數百人衝撞度支司,對李世民來說,這件事才是真正觸碰到忌諱的地方,領著人公然衝撞朝廷官衙,這是對皇權的嚴重挑釁,李世民這個皇帝當得多不容易啊,殺完哥哥殺弟弟,想想自己反正惹了一身騷,索性順便把老爹也一腳從皇位上踹了下去,讓自己騷個徹底,身體力行地告訴天下人,“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這句俗話的正確性,前瞻性……

    皇權來之不易,且做且珍惜。誰知斜刺裏忽然殺出個李素,二話不說領著幾百號人把他的官衙砸了,人也揍了,天下人都像他這麽搞,李世民這個皇帝還當不當了?

    李素犯的這樁事,若換了別人,毫無懸念的斬首示衆,大唐立國後,除了李世民他自己,在十一年前的玄武門前幹過一次出格的事外,還從沒有人敢這麽無法無天過,不殺何以服衆?

    但是……闖下這樁大禍的人,偏偏是李素!

    李世民頭疼了。

    “天下英才皆入吾彀中”,李世民曾經站在太極宮景陽殿前,看著當年的新科進士一個個走進宮闱。一時感慨而發。

    然而真正的“英才”,必須可堪國用的,不能為國所用的人,只能算是有點小聰明,算不得英才。李素明顯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英才”,作詩只是小道。治病也只是小道,釀酒,殺人,都搬不上台面,可是,推恩薛延陀之策,發明馬蹄鐵,發明火藥,造出震天雷。這些卻是大唐非常需要的東西,不聲不響做出這麽多事,這樣的人,怎能不配稱為“英才”?

    現在這位少年英才闖了禍,最頭疼的不是李素,也不是東陽,而是李世民。

    頭真的很疼,很想抽他……

    衝撞官衙犯了忌諱。但李世民知道李素並沒有存心挑釁皇權的意思,一個無兵無權的小子。領著一幫子纨绔,把一個五品官狠狠揍了一頓,這事怎麽也不可能是意圖不軌,任何人眼裏看來都是小孩子犯渾做的混帳事。

    李世民當然不舍得殺李素,若殺了這個人,大唐橫掃天下。將周邊鄰國盡數納入版圖的稱霸之路至少要多走二十年,少了李素,多等二十年,對李世民來說,無異失了百萬雄兵。

    李世民憤怒過後已漸漸冷靜。氣歸氣,可理智告訴他,必須放李素一馬,否則是跟自己的霸業過不去。

    然而,李世民想放過,朝臣卻不想放過。

    以魏徵,孔穎達,褚遂良等文臣為首,禦史台一幫禦史群情激憤,這幾天給李世民上了無數道奏疏,搬聖賢之言,數前因後果,甚至直接破口大罵者皆有之,大家的表達方式不一樣,但最終的意思都是相同的。

    此風不可助長,必須嚴懲,但李素必須重罰!

    李世民把程處默那幫纨绔子弟放了,除了魏徵一副唧唧歪歪趕盡殺絕的不甘模樣念叨了幾句外,其余的朝臣倒也沒說什麽,畢竟這幫家夥的老爹都是同殿為臣,臉皮撕得太破不太好,況且這幫老爹都是武力值爆表的名將,而且脾氣特別暴躁,其中尤以某程姓老流氓為首……

    纨绔們放了,李素卻不能放,如何處置李素,李世民操碎了心。

    ************************************************************

    關進大理寺十天了,李素每天大魚大肉,吃飽了睡,睡醒了吃,日子過得比豬還幸福,而且目前而言,豬圈也很幹淨,這是最賞心悅目的。

    當初只想平凡恬靜終老太平村的想法,這幾日又漸漸擡頭,不過終老的地方變了。

    其實在這間牢房裏過一輩子也挺不錯的,如果東陽和他一起住進來就更好了,如果還能允許他偶爾出去逛逛街,偶爾放他出去跟一些狐朋狗友串串門,喝喝酒,再把這塊豬圈的占地範圍擴充一下,單獨開辟一塊地方出來做室內遊泳池……

    嗯,這樣算計下來,監牢真的是享受人生的星級賓館,一切都很有創意,唯一的問題是,李世民很可能不會答應……

    …………

    李素住在監牢裏不急,但外面卻有人急壞了。

    著急的是火器局。

    監正闖了禍被逮進去了,火器局倒也談不上群龍無首,有楊硯和許敬宗兩位少監在,有沒有李素都無所謂,本來李素也從來不管這些瑣碎的事務。

    瑣事雜事少監可以管,人心不會亂,但火藥這東西,火器局上下卻沒一個人會配,李素被關進大理寺十天後,火器局開始人心動蕩了,因為……火藥用完了。

    李世民對火藥這東西看得非常重,一件足以亡國滅種的利器,以李世民霸道的性子,其核心秘密是絕不可能讓太多人知道的,連最寵愛的太子和魏王都不行,弑兄殺弟逼老爹的事,十一年前他就親自幹過,誰知道他的兒子們會不會照原樣給他來一出?

    所以全天下知道火藥真正配方的人,只有兩個。一是李世民,還有一個是李素,而且李世民根本沒打算讓第三個人知道。

    現在火器局的火藥用完了,上下一百多工匠只能停産,等待朝廷發來火藥,但是能配火藥的人現在卻被關在大理寺等候處理。

    許敬宗和楊硯沒辦法了,聯名向中書省遞了一份奏疏,態度很客氣,內容卻很麻煩。

    原火器局監正坐牢了,要殺要剮隨便,陛下開心就好,但是,火器局沒火藥了,這事大家都沒辦法,唯請陛下聖裁,開不開心都要聖裁。

    這份奏疏落在李世民的桌案上,李世民頓時龍顔大悅。

    正發愁不知如何處置李素,許敬宗和楊硯便聯手給他造了一個台階,讓他順勢而下。

    雪白的絹紙上,李世民懸筆沈吟許久,這才沈穩落筆揮就。

    原泾陽縣子,火器局監正李素年少輕狂,酗酒鬧事,衝擊官衙,毆打朝官,實罪無可赦,著即削去縣子爵位,罷去監正官職,以白衣之身入火器局,每月造火藥一千斤以將功贖罪,酌情再定起複。

    削爵,罷官,還得給朝廷白幹活。

    這就是李世民的決定。

    懲罰不算太重,李素犯下的這樁事若要認真追究起來,殺頭都不為過,最後卻換來削爵罷官的結果,而且最後還有一句“酌情再定起複”,簡直把話挑得非常明白了,意思很清楚,削爵罷官只是暫時的,起複是肯定的,只看時間長短而已,只要李素這段時間低調一點,腦子不再犯抽又去毆打朝廷命官,三五月內必然官複原職,此事風波就算過去了。

    …………

    貞觀十一年八月底,無官無爵的李素……刑滿釋放。

    大理寺沈厚的大門在一陣令人牙酸倒胃的吱呀聲中緩緩打開。

    一身單薄綢衫的李素在牢頭和獄卒們恭敬的笑容裏,意猶未盡地走出了監牢,站在監牢外,李素緩緩回首看了一眼那扇陰森的高門,歎了口氣,牢頭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他發誓自己剛才沒看錯,這家夥眼中居然露出依依不舍的目光……被關瘋了吧?

    拎著檔案袋孤獨落寞回家的淒涼畫面沒有出現,監牢外一字排開五輛大馬車,程家的,段家的,房家的,尉遲家的,還有一輛馬車很眼熟,馬車外站著的人更眼熟,東陽公主府上的一名侍衛,朝他隱秘地笑笑。

    巨靈大掌狠狠在肩頭拍落,程處默笑得很大聲,李素剛咧開嘴,段瓒,房遺愛,尉遲寶林等人紛紛圍上來。

    這一次,大家的笑容裏終于少了許多客氣虛僞的成分,比上次青樓喝酒時真誠多了,唯有房遺愛的笑容有點勉強,沒關系,李素跟這位綠帽子王的共同話題估計也不太多。

    男人四大鐵,今日這些人裏占了三樣,一起嫖過娼,這個就不說了,一起扛過槍,打架也算,一起同過窗……鐵窗。

    大家一同經曆過這些事,又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李素終于被……吸收進了纨绔圈子?

    “好兄弟,是條漢子!你這朋友俺段某今日認下了!”段瓒仰天大笑。

    程處默更是人來瘋:“走,都走,去上次那家青樓,咱們再好好喝一次!今日喝五步倒,誰先慫誰是雜碎!”

    李素當即色變。

    擡頭看看天色……

    “別拿天色說事,受夠你了,莫逼俺老程翻臉,走!”程處默很及時地將李素蹩腳的借口扼殺在搖籃中。

    李素黯然長歎,這次第,只能吟詩一句以表感慨。

    度盡劫波兄弟在,……不如自挂東南枝。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6-17 23:36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家門不幸


    被放出大理寺監牢的李素被程處默等一幫纨绔強行擄走了,實可謂剛出虎穴,又入狼窩。接下來的場面不用猜都能想象得到,很黃很暴力。

    東陽公主府派出的馬車很識趣地回去了,侍衛從頭到尾沒跟李素說一句話,默默的來,默默的走。本來東陽派出馬車接李素就是擔心他從監牢裏放出來後沒人接他回家,孤零零一人回去太傷心,現在看到門口這麽多馬車,狐朋狗友們這麽熱情,東陽的馬車自然不必再湊這個熱鬧。

    跟纨绔們第二頓酒喝下來,李素快醉死了。

    這頓酒明顯比上一頓和諧多了,這一次根本就是加深感情的酒宴,李素終于博得了纨绔們的敬重,一個有本事造出震天雷,助大唐贏得一場戰爭的少年郎,而且生活裏也不慫包,五品的郎中說揍就揍,還敢領著幾百號人冒著犯忌諱掉腦袋的風險衝撞官衙,只因這個官衙欠了他的錢……

    這種喪心病狂的神經病,大家不能不敬重,不僅要敬重,而且以後盡量別跟他借錢,後果,大家都看到了。

    一頓酒宴賓主盡歡,程處默嘴裏噴著酒氣,醉醺醺地告訴李素,他坐牢的這幾日,長安城裏到處流傳著李素的英雄事迹,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能幹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事情,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程處默接著滿懷惆怅地告訴李素,因為李素這一支突起的異軍,最近在長安城混帳榜上,雄霸榜首數十載之久的老程家最近排名下降到第二位,長安城新的混帳榜狀元,非李素莫屬。

    如李素所願,他終于如願以償成為長安城無可爭議的小混帳。名頭非常響亮。

    程處默和一群纨绔們都盯著李素,神情很惋惜。

    這年頭對名聲還是很看重的,誰幹了缺德事名聲差了,不是一時的麻煩,而是一輩子都擡不起頭的大麻煩,古人常有因做錯事而羞愧自盡的事迹。說穿了還是羞恥心太重,接受不了一輩子活在別人鄙視的目光下的事實,于是索性一橫心不活了,刪號消檔重來。

    而李素,年紀輕輕博得“長安城小混帳”的雅號,在衆纨绔眼裏,已是很差的名聲了,對將來很不利的。

    李素嘿嘿直笑,臉上卻不見任何悔恨羞愧之色。對小混帳的名號安然受之。

    唐朝人臉皮太薄了,也太低估李素的臉皮了。幹出這麽一件混帳事,李素的目的就是要博得一個小混帳的名號,它跟道士畫的護身符一樣,可以幫他躲開不少麻煩。

    再說名聲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很重要嗎?如果真因為名聲差而不活,簡直愚不可及,君不見程家老流氓活得多滋潤。多歡實,誰能從老流︶氓臉上發現一絲一毫痛不欲生想自盡的迹象?被他禍害過的人才叫真正的痛不欲生。

    大醉之後。長安小混帳回家了,程家的馬車載著他,晃晃悠悠走了一兩個時辰,終于回到了太平村的家裏。

    十來天沒進家門了,很幸運,老爹李道正似乎並不知道李素被削爵罷官了。村裏的消息畢竟閉塞,李道正從來不出村子,有些事情自然不知道。兒子十多天沒著家,他還以為火器局公務太忙,根本沒往心裏去。

    況且。那晚撞破兒子與東陽公主的私情後,李道正心裏一直不踏實,嚇得幾晚沒睡著,總覺得兒子在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現在兒子公務繁忙不回家正好,只希望兒子更忙一點,忙得讓他慢慢斷掉和公主殿下的那段孽緣……

    李素踏踏實實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黃昏時分。

    睜開眼,頭疼欲裂,恨不得把自己腦袋剁下來,修一修再裝上去……

    剛想繼續睡個回籠覺,家裏丫鬟來禀,王家老二來了。

    李素楞了一下,趕緊忍著頭痛起床穿衣。

    這些日子在火器局裏忙來忙去,每天回到家已是天黑,累得倒頭便睡,第二天又繼續騎馬去火器局……周而複始,以往悠閑的日子全然不複,與王家兄弟見面的機會更少,說來委實是自己不地道。

    來到前堂,王直不安分地坐在門檻外,新奇的目光環視周圍,對李素家的新房啧啧贊歎不已。

    見李素匆忙出來,王直起身笑著迎上。

    李素呆了一下,指了指前堂:“咋不進屋?”

    王直局促地笑笑:“要脫鞋,腳髒,還是算咧。”

    李素皺了皺眉,這不對,以前王家兄弟對他沒這麽生分過。

    伸手拽住王直的袖子,李素連自己的鞋都沒脫,將他使勁拽進了前堂,將他的肩往下一按,二人隨便找了個地方順勢坐下。

    “以後再跟我見外,我不抽你,我讓你哥抽你。”李素嚴肅地道。

    王直笑著點頭。

    “你哥呢?現在咋樣?”

    王直臉頰抽了幾下,神情頓時有些黯淡。

    李素心一緊:“你哥咋了?”

    “我哥成家咧,婆姨是鄰村周家的……”

    “廢話,你哥成親的酒宴還是我包辦的呢。”

    王直幽幽歎了口氣:“大嫂……是個能幹人,屁股也大,爹娘都喜歡得緊,但是脾氣……”

    “你大嫂脾氣咋了?”

    “剛成親那幾天看不出,後來漸漸發覺不妙……我哥,一天被她抽三頓啊!”王直仰天悲歎。

    李素:“…………”

    “成親三天後,她跟我爹娘說,家裏以後歸她管了,這個家由她來當,爹娘非常高興,大嫂當家後,我家的日子確實比以前好多了,因為松州之戰,我哥殺了十多個吐蕃賊,兩月前官上來了人,按軍功賜下二十畝永業田,家裏的日子越過越有盼頭,但大嫂對我哥管教也越來越嚴厲了,一言不合便是一頓抽啊……”

    李素虎軀一震,環眼圓睜,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王霸之氣:“抽她啊!還反了她了!哪有婆姨管爺們的?必須拾掇之!”

    王直垂頭喪氣歎息:“打不過她……”

    李素:“…………”

    “我親眼見過她跟我哥交手,剛開始我哥肯定不服,想要管教管教她,後來一個照面,兩招過後,大嫂就把我哥放倒了,捆野豬似的把我哥四個蹄子……不,兩手兩腳綁了起來,然後……死命的抽啊!我哥被她抽得嗷嗷直叫喚,誰來都勸不住。”王直眼中露出驚怖之色,顯然大嫂給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李素的臉色有些發青,沈默半晌,緩緩地道:“王老二,我還一直沒問過,你大嫂娘家……到底什麽來頭?”

    王直歎氣:“後來我打聽過了,她爹曾是大唐府兵,而且曾是某位大將軍身邊的親衛,曾經參加過滅東突厥之戰,手下殺過的敵人一兩百,真是一刀一槍從殺陣裏掙紮出來的悍卒,後來年紀大了,退役了,大將軍為報多年護衛之恩,送了他五十畝地,就在長安城的牛頭村安了家,周家就大嫂一個女兒,從小就把一身戰陣殺敵的硬功夫傳給了大嫂,我哥那樣的漢子,她一個人可以同時撂翻五六個……”

    李素:“…………”

    大將軍身邊的親衛啊……那可是真正的精兵悍卒,危急關頭能夠以一敵十甚至敵百的變︶態存在,王樁娶了這家的閨女,余生……

    算了,王樁有沒有余生還難說呢。

    “知道她的來曆後,我哥哭得肝腸寸斷啊,說爹娘坑了他……還不敢大聲哭,被大嫂聽到又是一頓抽。”王直神情索然,仰天歎道:“想我哥也曾是大唐最精銳的陌刀手,一柄丈長陌刀舞得虎虎生風,然而對上大嫂,卻連兩招都走不過去,實在是家門不幸……”

    “你哥若過得太辛苦,要不……休了她?”李素很遲疑,毀自己的親事倒也罷了,毀別人親事可是真正損陰德的。

    王直搖頭:“大嫂雖凶悍,卻也並非一無是處,我家現在日子被她操持得很好,頓頓都有個葷腥,不知她怎麽攢下的錢,上月居然去泾陽縣騾馬市買了一頭小牛,而且還說現在開始給我攢錢娶婆姨,爹娘對她很滿意,除了對我哥凶了一點,對爹娘,我和老四都非常照顧……”

    王直的神情很複雜,想必內心很矛盾,一邊是深陷水深火熱的大哥,一邊是家人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李素也很複雜,娶這麽一位婆姨,冷暖唯人自知。

    “你哥呢?今咋沒來?”

    王直又歎氣:“昨又被抽了,臉腫了半邊,沒好意思出門……”

    “你來找我有事?”

    王直重重點頭,眼含淚光看著他:“活不成咧,家裏太嚇人咧,我每天在家擔驚受怕,生怕惹大嫂不高興,也把我每天抽三頓……李素,你最有出息,能不能幫在長安城裏找個活?幹啥都行。”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6-17 23:3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打造孟嘗


    “你家大嫂……有那麽可怕嗎?”李素眼中帶著幾分狐疑。

    關中女人凶悍,這話倒不假,從隋亂到如今,關中經曆了太多次戰亂,人口越來越少,男人在外面征戰,顧不上家裏,只能交給婆姨照顧,一個女人要撐起一個家庭,除了要付出和男人同樣的勞動去種地,去挑水,還要把性格磨練得剽悍無比,才能應付生活裏與鄰人的摩擦,幾十上百年過來,關中女人的性格代代相傳,到了如今的太平年月,女人凶悍的性格也定了型。

    然而王樁娶的這位婆姨……未免剽悍得太離譜了,如今畢竟還是男人的天下,女人不管怎麽凶悍,也不能把自己的男人一天揍三頓啊……揍兩頓也不行。

    王直一副天天住在鬼宅被嚇麻木了神情,淡淡地道:“一個女人,有了一身殺敵功夫,手下從無一合之將,還有什麽事情她不敢幹的?”

    李素想了想,終于相信了。

    “但你剛才也說過,你大嫂除了對你哥……略為凶悍以外,對你爹娘和你都不錯啊,你怕啥?”

    王直歎口氣,神情愈發木然:“她說,鄰村有個十三歲的女娃,自小與她玩到大,或許還得了大嫂她幾分真傳,前日托了扈司戶去說親,非要把她也娶到王家來,而娶她的那個人,是我……她還說,鄰村一戶人家去年生個了女娃,天賦異禀,骨骼精奇,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將來讓老四把她娶回家……”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這位大嫂……是要滅王家滿門的節奏啊。

    “所以,你要離開村子,去城裏找活幹?”李素現在非常理解王直的感受了。若換了他,現在恐怕已逃到關中以外了,王直到今天還老實待在村子裏,足見內心很強大。

    王直重重點頭,神情悲怆:“再不走,摸油活路咧……”

    李素歎了口氣:“你去長安城裏幹活。能幹什麽?論力氣,你比你哥差遠了,扛個包都能把你壓得種進土裏,進官衙當差,勉強只夠自己糊口,沒有功名的話,一輩子基本不可能升遷,做生意,你不是那塊料。進火器局的話,我一句話倒是可以讓你進去,但那地方陛下特別看重,但凡進去的人,沒個一二十年出不來,對外敢泄露半個字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太危險了,我不能害你……”

    王直越聽神情越灰暗。一臉被圍在垓下的楚霸王衰相,仰天悲歎:“天要亡我……”

    “亡個屁!”李素忍不住了。朝他後腦勺狠狠抽了一記,很爽,早想抽他了。

    “我能眼睜睜看你身陷水深火熱嗎?”

    王直眼中又恢複了幾許希望的小火苗,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李素凝眉沈吟不已,許久之後,緩緩地道:“我給你找個花錢的差事。幹不幹?”

    “花錢?不掙錢?”王直楞了。

    “我花錢,你掙錢!”李素瞪了他一眼。

    “咋個說法?”

    李素悠悠地道:“這大半年呢,我陸續掙了不少家産,你知道的,主要靠兩樣。一是印書,二是釀酒,每月大概能入帳百十貫,所以能蓋起這麽大的房子,還能請來管家,買這麽多丫鬟和雜役……”

    語聲一頓,李素斜眼瞟過王直,見他茫然地眨著眼,李素不由歎氣。

    此處該有掌聲啊……

    “家産漸漸多了,有些事情也該做了,但我一直缺少一個能幫我做這件事的人,本來你不是最好的人選,你和你哥出村少,沒見過什麽世面,也缺少與人打交道的靈醒勁,但是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本來沒拿定主意的,現在還是讓你去做吧……”

    “你們王家兄弟裏面,老四才一兩歲且不說,你和你大哥相比之下,你大哥太憨了,你比你大哥多了幾分機靈勁,而且我看得出,你和你哥一樣,也不甘心在這個小村裏平凡老死,既然想出去幹點事情,我可以成全你……”

    王直忍不住問道:“到底啥事?”

    李素四下環視一圈,聲音忽然壓得很低:“我給你一筆錢,你進長安城,買個馬馬虎虎的小屋子,然後用剩下的錢與那些混迹于長安街巷之中的地痞閑漢遊俠兒之類的人結交,前期多花錢無所謂,但是以後,你必須要在長安城的這些城狐社鼠中混出名氣來,名氣大小我不管,但必須要有,你能做到嗎?”

    王直吃驚地瞪大了眼:“這就是你給我找的活?幫你花錢,還得花出名氣來?”

    “你可以這麽理解。”

    王直看瘋子一樣看著李素:“你這麽做到底為個啥?”

    “錢多,任性。”

    王直沈默半晌,關心地看著李素:“哥,要不要我給你找個大夫看看?”

    又狠狠抽了他一記,很爽。

    “你別管我為啥,這事你按我的話一絲不苟辦好,以後我包你一世榮華,將來你肯定比你哥有出息。”

    “就只是花錢,結交那些閑漢地痞?”

    “對,這年頭人都實誠,閑漢地痞不好找,你多在東西兩市轉悠,一定有的,若遇到那種身手不凡又板著一張欠抽的酷臉以及一副高手寂寞天下無敵的衰樣尤其喜歡背對著別人說話的家夥,先抽他一頓試試他的本事,不差的話把他帶到我面前來。”

    王直瞠目結舌半晌,期期地道:“可是……花錢幹這事,目的呢?”

    “沒有目的,總之,半年之內,你在長安城痞子界的名聲必須是那種‘小孟嘗’或是‘賽孟嘗’之類的豪爽大方形象,嗯,切記不要混出個什麽‘小龍陽’或是‘賽龍陽’之類的名號,我是不歧視啦,你爹怕是受不了這個刺激……還有,跟官府的差役,巡街的武侯,各坊的坊正之類的小吏也要結好關系,誰家有病有災有難的,盡量出手幫一把,做好了這些,我再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麽做。”

    王直傻傻睜著兩眼:“…………”

    李素重重歎氣,跟人溝通怎麽這麽難呢?

    重重一記抽過去,李素怒道:“你,拿著錢,去長安城找一幫看起來絕非善類的家夥,請客吃肉喝酒,會不會?會不會?”

    王直秒懂:“會!”

    “這幾天我拿錢給你,現在滾蛋,看見你就煩……”

    ***********************************************************

    在家裏住了兩天,削爵罷官的李素恢複以往懶散平靜的生活,每天在家裏的院子裏發發呆,中午吃過飯准時准點去河灘邊報到,與東陽手牽手膩歪一下午,偶爾出其不意偷襲一下她那對養了十多年的小乳鴿,在她又羞又怒又驚的尖叫聲中收獲極大的滿足……

    平靜的日子裏,煞風景的人永遠都會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跳出來,攪亂一池春水。

    李素在家剛過了兩天平靜日子,楊硯找上門了。

    他不能不來,因為火器局停産好多天了,火藥這個東西,除了皇帝陛下只有他李素一人會造,這叫技術壟斷。

    看到楊硯那張極度不滿的臉,李素才赫然發覺,李世民對他的懲罰不僅僅是削爵罷官,還有一樣,那就是每月必須親手調配一千斤火藥,給朝廷幹白工不能師出無名,于是英明的李二陛下管它叫作“將功贖罪。”

    打白工不是李素的風格,但這件事他不敢不幹,因為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

    …………

    不甘不願地隨著楊硯回到火器局,一切都跟往常一樣,路上遇到金吾衛將士,還有那些來來往往的小吏,工匠們,見到李素後一呆,然後紛紛躬身行禮,神情跟以往一樣恭敬,不,甚至比以往更恭敬,李素看得出,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重,每一禮行得畢恭畢敬,一絲不苟。

    李素表現得很謙遜,別人行禮他急忙回禮,嘴裏連連道:“不敢不敢,李某犯了錯,有負陛下聖恩,已被削爵罷官,草芥白身不敢當此禮……”

    行禮的人嚇壞了,他們怎麽當得起李素回禮,于是急忙又是躬身一禮回過去,李素又一禮回過來,大家拜堂似的在火器局院子裏行禮個沒完,好累。

    楊硯臉頰直抽抽,板著臉將李素拽了起來,踏實受了大家一禮,衆人得到了滿足,紛紛四散而去。

    “李監正你夠了!你犯錯是為火器局犯的,火器局上下誰人不知你為了給火器局請支用度,不惜痛毆度支司那個姓吳的混帳,火器局得到消息時人人拍手稱快,得知李監正你被陛下削爵罷官,人人痛哭失聲,僅憑此舉,火器局的監正以後仍然是你,從少監到工匠,我們不會再認第二個監正。”

    李素呆了片刻,老臉頓時一紅。

    毆打吳郎中的本意……其實跟火器局要錢的關系並不大,這個,實在是很慚愧。

    楊硯看著李素的目光愈發欣賞,捋須歎道:“以往只覺李監正為人懶散,不識大體,奢華無度,不堪重用……如今看來,卻是楊某走眼了,監正大人痛毆吳郎中之舉,實為大義所趨,一往而無畏,正是一條鐵铮铮的漢子,下官敬服。”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6-17 23:42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李家破財


    削了爵,丟了官,居然還能得到火器局上下的敬重,對李素來說委實是意外的收獲。

    嗯,實在是太意外了,楊硯說完後,李素呆呆看著他,半晌沒出聲。

    楊硯對李素的表現很不滿意,大家對你如此敬重,按出牌的套路,這個時候你應該開口謙虛幾句,感激幾句,甚至痛哭幾聲,都好,傻楞楞看著我是幾個意思?

    “監正大人,配火藥的工坊還是老地方,外面已有金吾衛將士把守,監正大人徑自進去即可。”

    李素點點頭,二人繼續往前走。

    走了幾步,楊硯忽然歎了口氣,道:“監正不必憂心,陛下削爵罷官不過一時之舉,只為平息朝臣衆怒,不得不說,陛下對監正還是恩寵無加的,領數百人衝撞官衙,毆打朝官,若換了旁人,必是殺頭抄家的大罪,陛下卻只削爵罷官,足可見皇恩之隆,監正數次為國立功,陛下必不會輕易重懲你,日後若監正能立身立德,好好反省過失,相信數月之後,陛下仍會起複,陛下罷監正官職之後,卻遲遲沒有委任新的火器局監正便是明證,火器局監正空懸,正是為日後起複而用,監正大人不必挂心。”

    李素笑道:“多謝楊少監提點,其實當不當官的,我並不在乎,不當官亦可為大唐獻一份心力,比如現在,我一介白身,仍來火器局配火藥,也是出自對大唐對陛下的忠心,只望我大唐雄兵能多辟疆土,陛下早日威服四海,個人得失與榮辱,卻不用放在心上。”

    楊硯一臉欣慰之色,頻頻點頭,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監正大人能這麽想,善莫大焉,我大唐之福也。”

    “啧!”

    李素龇牙,這麽好糊弄,原來博得楊硯欣賞的方式就是喊口號,表忠心,順便跳段忠字舞他可能更開心……

    相比之下,還是跟許敬宗相處更舒坦,許敬宗跟楊硯不一樣,他是無時無刻不在變著法子博取李素的欣賞,溜須拍馬無論角度還是力度,都是非常令人愉悅的,就是危難時刻人就跑沒影了。

    李素腳步慢了許多,一想到許敬宗……總覺得今天火器局裏少了點什麽。

    “啊呀!啊呀!監正大人!下官……想煞你啊!”極度驚喜的語氣伴隨著一股濃郁的馬屁味道撲鼻而來。

    許敬宗腳步匆忙,一副倒履相迎的姿態,跑到李素面前驚喜地握住他的手直搖晃。

    “監正大人受苦了,前幾日火器局正是危急關頭,下官卻不爭氣,偏偏那個時候病倒,聞知大人被削爵罷官,下官心中之痛如萬箭穿心,監正大人,您這一劫,卻是被下官所累,被罷官的應該是我才對……”

    李素笑吟吟地瞧著他,很完美的演技,看,眼角還擠出了真誠的淚水,一臉愧色站在面前,那種羞慚得直欲撞牆卻又怕疼的糾結表情生動地在臉上表現出來,而且還很有層次……

    楊硯被惡心壞了,許敬宗選在那種關頭病倒究竟是怎麽回事,大家心裏都有數,現在見許敬宗這副羞慚的馬後炮模樣,楊硯臉色鐵青,鼻孔重重發出一聲怒哼,然後朝李素點點頭,拂袖便走。

    許敬宗無所謂,混官場的人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臉皮,對楊硯的離去毫無表示,當他透明的一般。

    “莫理楊少監,他就那人,許少監繼續,剛才說到被罷官的應該是你,嗯,然後呢?”李素饒有興致地瞧著他,他對許敬宗說話的內容沒興趣,反正都是屁話,沒一個字能信,但對許敬宗臉上的表情很有興趣,這是影帝級人物在授課啊。

    許敬宗露出尴尬之色,這回是真尴尬了,李素那饒有興致的目光令他如坐針氈,有種全身被人看透的感覺。

    歎了口氣,許敬宗垂下頭,低聲道:“監正大人,下官知錯了……”

    “你病了有什麽錯?發生這種事呢,大家都不想的……”李素悠悠地道。

    許敬宗老老實實地道:“下官其實沒病……度支司太不通情理,下官接管火器局財權後進退兩難,去要錢,別人不給,想還回財權,怕監正大人訓斥,下官走投無路,只好裝病躲開了……”

    李素笑得更開心了,當初對許敬宗的猜測沒錯,這是個典型的真小人,一件壞事幹完,能瞞過去自然便瞞過去,若是被人看穿了,也非常光棍的承認,然後一副任殺任剮的樣子,教人想剁了他都不忍心……

    “總之,下官錯了,連累監正大人被削爵罷官,一切罪責,皆由下官而起……所幸陛下仁厚,罷監正大人之官留了後手,大家都知道,起複監正大人是遲早的事,從今往後,下官真正唯監正大人馬首是瞻,從此忠心不二,下官願立毒誓,求監正大人再相信下官一次。”

    許敬宗說完誠懇地注視著李素,無論表情還是眼神都很認真,一時連李素都有些分不清真假。

    “許少監啊,其實我的信任很容易得到,這樣吧,你放一千貫錢在我這裏,當作押金,從此以後我絕對毫無保留的信任你,若你日後又幹出臨陣脫逃的事情我也不怪你,一千貫押金一文不退,我全部笑納了,下次你再拿一千貫給我,我繼續信任你,你覺得怎樣?”

    “啊?”許敬宗吃驚地看著他,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如此明碼標價的信任……是不是有點貴?

    “考慮考慮?”李素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配一千斤火藥不是輕松事,李素把自己關進工坊,足足忙了三四天才把火藥配完,揉著肩膀搖搖晃晃走出工坊,許敬宗畢恭畢敬等在門外,見李素一臉疲憊之色,立馬上前殷勤地給李素揉肩,順便厲聲吆喝著小吏們將火藥擡下去稱重,嚴厲和笑臉之間來回轉換,非常自然通暢。

    “監正大人辛苦,可惜陛下有過旨意,配火藥一事只能由監正一人可為,見大人如此辛苦,下官只恨不能為您分擔……”

    李素笑吟吟地道:“想分擔沒問題啊,明日我便向陛下求旨,說許少監忠心為國,想和我一起配火藥,求陛下把火藥秘方給你,陛下一定會龍顔大悅的……”

    許敬宗渾身一顫,臉都綠了。

    誰都知道陛下對火藥非常重視,這話若真遞到陛下那裏,他許敬宗想要火藥秘方到底存了什麽心思?這豈止是作死,簡直是作大死啊。

    “監正,監正大人莫鬧……”許敬宗臉色難看,非常明智地轉移了話題,懷裏掏出一份精致的名帖:“監正大人,長孫府托人送來一張名帖,明日晚間長孫府開宴,請監正大人赴宴。”

    李素心一緊,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也懶得追究長孫家的名帖為何會出現在許敬宗的手上。

    上次領人衝撞度支司,痛毆吳郎中,曆經千辛萬苦,終于博得長安小混帳的榮譽稱號,于是東宮的酒宴沒下文了,魏王府的酒宴也沒下文了,原以為長孫家也一樣,結果罷官削爵才幾天,長孫家的名帖又不依不饒遞了過來,一副不請他李素喝一頓誓不罷休的架勢。

    手裏捧著名帖,李素苦笑數聲。

    機關算盡,瞞過了太子,瞞過了魏王,終究瞞不過老狐狸的眼睛。

    不去不行了,第一次可以推脫,第二次再請若還推脫,顯然是給臉不要臉,以長孫無忌的權勢,捏死他就如同捏死一只……那啥。

    …………

    大人物三番兩次邀請究竟存了什麽心思,李素不明白,那個級別的人所思所想不是李素能觸碰到的。

    愈是如此,李素愈有危機感。

    盡管深受李世民恩寵,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走進大唐的權力圈子,頂多算個外圍男。

    身在外圍都無法避免各種不明目的的宴請,日後若官職和爵位更進一步,他將如何自處?住在長安城外,每天長安城朝野和坊間發生了什麽事,有了什麽傳言一概不知,每次進了城就如同性命掌握在別人手裏一般,莫名其妙被人砸店,莫名其妙被人宴請,事前毫無預兆,事後毫無防備,李素越來越不滿意這樣的日子。

    不滿意就要改變它。

    所以,李素在棋盤上終于重重落下了第一顆子,——王直。

    以他目前的地位和能力,只能把影響力深入到坊間,所以需要王直按他的吩咐去結交閑漢地痞,還有一些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遊俠兒,李素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了。

    太平安逸的貞觀盛世是讓普通百姓享受的,而他既已身處朝堂,永遠不可能有太平安逸的日子,朝堂風急雨驟,不將根莖深深紮進土壤裏,遲早會被風浪掀翻。

    回家的路上,李素騎在馬上,默默將未來一到兩年內的規劃布置妥當。

    說來王直已等了他好幾天,今晚回去後從家裏庫房提點錢出來,讓他進城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李素下馬,家裏雜役上前牽過馬,李素匆匆進門,發現老爹不在,管家說老爺這幾天很高興,下田了。

    哼著小曲進了內院,庫房設在內院主廂房的內側,非常隱秘的地方。

    城裏的印書坊,還有和程家合夥的白酒買賣,李家目前主要的進項便是這兩樣,每月大約有百來貫錢左右,月初時由印書坊趙掌櫃以及程家的管事用馬車運來,李家最近沒有太多開銷,眼看著庫房裏的現錢越積越多,有種金山銀海的意思,每次李素進庫房數錢時心情總是特別好,盡管錢太多數不清,但李素好心情的來源就是這數不清的錢,哪天若能數得清了,說明錢少了,李素的心情一定很壞。

    此刻李素手裏握著鑰匙,滿臉笑容打開庫房的銅鎖,慢吞吞點亮了裏面的油燈。

    昏黃的燈光漸漸照亮了狹窄逼仄的房間,李素回過頭,臉上的笑容如同被施過冰凍術似的,瞬間僵硬了,兩眼發直看著庫房,許久無聲。

    “我錢呢?”李素嘶聲吼了起來,兩眼漲得通紅。

    沒人回答他,李素早立過規矩,庫房是禁地,不論管家雜役還是丫鬟,誰靠近打死誰,除了李家父子兩位主人。

    “我錢呢?”聲音拔高了幾許,透著無比的絕望和……絕望。

    數不清庫房裏面究竟多少錢,但有帳可查,大概兩千多貫的樣子,兩千多貫,用馬車載的話,大概需要十輛馬車左右。

    而此刻,曾經堆滿了銅錢的庫房空空蕩蕩,地上厚厚的灰塵倒印著一枚枚銅錢的印記,似乎在向主人哭訴曾經的富有。

    這麽一大堆錢,連一文都不剩了。

    “勃然大怒”已不能形容此刻李素心裏的感受,李素只覺得自己快炸了,……把偷錢的賊抓到後再炸。

    “老薛!給我滾過來!”李素跑出內院暴喝。

    薛管家臉色蒼白,連滾帶爬跑來:“少郎君有何吩咐?”

    “庫房的錢呢?”李素瞪著一雙要殺人的眼睛怒道。

    “錢?”薛管家露出疑惑的神情,李素看懂了,不是裝傻,而是一副“你怎麽可能不知道”的表情。

    門外傳來李道正熟悉的咳嗽聲。

    薛管家如釋重負,幾步迎上前道:“老爺回府了。”

    李道正心情很不錯的樣子,咧開嘴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爹,咱家庫房的錢呢?”李素漸漸明白了。

    李道正聞言笑得愈發開心:“錢?錢當然花出去咧。”

    李素頭有點暈,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天旋地轉”,比晴天霹雳差一個等級。

    “兩千多貫錢……咋花的?”李素咬著牙道。

    “泾陽周縣令前些日子來找我,說官府決定將太平村西邊的荒地開出來,召集了幾百個徭役,後來官府勘定,認為是中等田,周縣令來家裏拜訪我,問咱家有沒有興趣買下,三百畝地啊,啧!”

    李素面如土色:“所以,爹你就買下了?”

    李道正樂呵呵地點頭:“當然要買,老天送來的好運道,一共折價三千貫,家裏錢不夠,周縣令很大方,讓咱家先打個欠條,來年再還也可以,欠了差不多六百多貫吧,慫娃,快給老子賺錢還債去!……哭啥!瓜娃,是喜事,快笑一個。”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6-17 23:47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夏花絢爛


    錢花光了,李素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只傾倒在地的瓶子,全身的生機被一點點流盡……

    這回李素是真哭了。

    來到大唐大半年了,費盡心思鑽營投機,發明這個創造那個,連一首首千古絕詩都被他當成了貨物賣來賣去,為的是什麽?

    錢啊!

    有錢才能在這萬惡的封建帝國愉快的玩耍,才能讓他在這陌生的年代找到一絲安全感。

    李道正卻顯得很高興。

    不同的價值觀造就了對事物的不同悲喜。

    對農戶人家來說,土地是第一大事,土地越多越好,證明農戶人家的成功方式不是看你家庫房裏存了多少銅錢,而是看你家名下的土地有多少畝,錢是不能擺出來炫耀的,但土地可以,任何人走在路上,隨手一指這是某某家的地,他家很了不起,地有多少多少畝,無形之中便成了村子裏的成功人士,而且成功得很低調……

    李家庫房空了,名下的土地多了三百畝,李素心都碎了。

    無法責怪老爹什麽,每個人的閱曆不同,見識不同,立場也不同,站在李道正的立場上,或者說,站在太平村任何一個鄉親的立場上,有了錢用來買地是再正確不過的事了,像李素這種花錢去蓋大房子,買丫鬟,把錢放進庫房裏存著才是異端。

    李道正笑得很開心,笑容裏多了幾分睥睨的味道,俨然已是太平村第一成功老爹的派頭,渾然無視兒子心碎的眼神。

    “哭個啥嘛,錢沒了再去賺,你在城裏那個印書的買賣,還有賣酒的買賣。掙的錢都用馬車拉,你心疼個啥?過段日子存夠了錢,我再去買幾百畝……”

    李素的心碎得更徹底了:“爹。錢不是這麽花的……孩兒能不能和你談談人生?”

    “哈……啐!沒空!明去村裏雇請勞力,幾百畝地咧。還得多請些人來幫襯……”

    李道正滿臉笑容,哼著不知名的黃色小調進了屋。

    李素臉頰使勁抽了抽,歎了口氣,看著老爹的背影無奈地道:“你開心就好……”

    李家陷入嚴重的經濟危機。

    確實很嚴重,家裏庫房空了,偌大個家,有管家有雜役有丫鬟,上下加起來幾十號人。先不說發工錢,吃飯都成了問題。

    李道正顯然沒有理財概念,否則當初也不會把日子過得跟遭了災似的,庫房裏的錢給了周縣令,家裏居然一文錢都沒留。

    李素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升級失敗的遊戲主角,一切都要從頭開始,而且危機迫在眉睫。

    印書坊和程家前幾日剛送來上月的結算款,現在去要錢不合適,或許能恬著臉去借,但李素恬不下那張臉。人情這東西很珍貴,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消耗,將來遇到真正的危難時刻。人情就沒了。

    錢沒了,李素對未來的計劃被打亂,王家老二還得多在家裏過幾天受苦受難的日子,而李素,決定自救。

    …………

    李道正安逸地睡著了,興許做了個夢,夢到他用錢買下了整個太平村的土地,連公主家的封地都被財大氣粗的他買下了,在夢裏。李道正終于完成了從農戶到地主的思想蛻變。

    李素一臉悲苦,輾轉反側到天明。

    次日天剛亮。一夜未眠的李素便起床出門,身影蕭瑟地在村子裏遊來蕩去。像一只沒收到陽間紙錢的窮鬼。

    太平村裏最有出息的孩子,現在卻一臉悲淒地圍著村子漫無目的的轉圈,引來鄉親們議論紛紛。

    流言這東西很可怕,而且傳播速度非常驚人,從客觀的推測李家出了什麽事,再到或許是弄大了某家閨女的肚子,最後發展到他老爹李道正弄大了某家閨女的肚子,否則李家娃子不會這麽愁眉苦臉,說起李家,李道正曾經的婆姨活著的時候卻與鄉親們格格不入,從來不出大門一步……

    李素丟了魂似的慢慢遊走著,對鄉親們的議論聲渾然未聞,——算了,今先哀悼錢,明再抽他們的嘴,用鞋底子抽。

    李素懶得抽,有人幫他抽。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村間的田陌上時,王家兄弟身披萬道霞光,悟空和八戒似的從斜刺裏殺出,將周圍那些碎嘴的鄉親一個個用巴掌抽,用腳踹,把他們趕遠了。

    “兄弟!你咋了麽?咋了麽?”王家兄弟一臉惶急,王樁捏著李素的雙肩使勁搖晃,仍不見他回神,急忙回頭吼道:“老二快去長安城,請孫老神仙來看看,我兄弟這是咋了麽!”

    王直慌忙答應了一聲,正待拔腿便跑,卻聽李素幽幽歎了口氣:“歇了吧,我沒事。”

    “兄弟,你到底咋了?丟了魂似的,晚上回家時路過墳山衝撞了邪祟?”

    沒精打采地抽了王樁一記,李素虛弱地道:“我只衝撞官府,沒興趣衝撞邪祟,下次再小瞧我的品位,定抽不饒。”

    王樁急得跺腳:“你想急死我?到底咋回事麽?”

    李素哭喪著臉,長長歎了口氣:“活不成咧,大早上就在村裏轉悠,想找棵結實點的歪脖子樹吊死算了……”

    “傻啊,西邊山頭上不是有一棵麽……”

    王直話沒說完,被王樁狠狠一巴掌抽了個倒栽蔥。

    “抽得好!”李素情不自禁贊道,接著又恢複了無生趣的模樣,歎道:“我丟錢了……”

    王家兄弟恍然大悟,露出難怪如此的表情,然後兩兄弟當著李素的面竊竊私語。

    “丟的錢肯定不少,少于十貫都不會尋短見。”

    “可能丟了百來貫,不然不會這副沒了魂的樣子。”

    “嗯嗯,兄長高見。”

    “我丟了兩千多貫。”李素面無表情地道。

    王家兄弟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地瞪著他。

    倆兄弟的表情又給李素的心裏狠狠添了一回堵,他們的震驚不是丟錢的多少,而是丟了兩千多貫你居然還活著……

    算了,沒力氣抽他們,下次再說。

    王家兄弟嘴笨,也不知怎麽安慰李素,李素更是丟了魂似的目光無神看著遠處發呆。

    夏天快到尾聲了,天氣仍然炎熱,但晚上已經能夠感受到一絲涼意。

    陽光下,平灘荒地裏一片萬紫千紅的野花,似乎也知時日無多,用盡全身的力氣綻放著這一世最璀璨的光彩。

    花開得很絢爛,關中的土壤環境說不上好,很多田地都只是中下等田,糧食收成並不理想。但奇怪的是,野花卻開得特別豔麗,每到夏時,牡丹,杜鵑,蘭花……各種花卉爭奇鬥豔,各盡妍態,開得非常旺盛,有人說是因為關中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得關中者得天下,于是千百年來關中戰亂不斷,關中的土地裏到處埋著屍首,而花這東西在埋屍之處生命力特別強……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文青病發作的李素嘴裏喃喃念叨著這兩句。

    念著念著,眼睛卻不似方才那般無神了。

    “兄弟,你念叨個啥咧?”

    李素忽然笑了,神情輕松了許多,還有心情拍著王樁的肩調侃道:“王樁,據說你成親後每天被夫人揍三頓,而且每次挨揍都有新花樣,不錯,當初陌刀手沒白當,扛揍功夫算是練到家了……”

    王樁的表情很精彩,先紅,再綠,後白,跟荒地上的野花似的。

    “放屁!哪個雜碎在老子背後嚼舌根呢?老子抽死他!”男人的尊嚴令王樁跳了起來,脖子青筋暴跳,說著“雜碎”二字,不善的目光卻盯住王直。

    王直望著天,一副看透世情不染凡塵且關我毛事的超脫模樣。

    李素眨眨眼:“難道你沒挨夫人的揍?”

    王樁漲紅了臉,怒道:“挨了!咋地?誰他娘的亂說我一天挨三頓?明明只有兩頓!”

    李素肅然起敬:“原來只有兩頓,確實很了不起,三頓未免太丟面子了……”

    王直臉色很紅,扭過頭,肩膀一聳一聳的,很辛苦。

    王樁一見老二的模樣,頓時惡向膽邊伸,一巴掌乎過去,王直哎呀一聲被扇得臉著地。

    然後王樁和李素臉上同時露出很爽的表情……

    “好了,說正事。”李素坐直了身子:“你們兄弟倆幫我一個忙。”

    “盡管說。”

    指了指荒地上那片萬紫千紅的野花,李素道:“幫我采花,采下來的每種花歸為一類,不可錯亂,選那些香氣濃郁的,聞著沒味道的不要。”

    “你要做啥?”

    李素眨眨眼:“給你做個好東西,拿回去送給婆姨,保證她一天只揍你一頓。”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6-17 23:5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一百七十八章 馨香滿院


    “窮極則思變”的意思是,窮到快當底褲的時候,一定要挖空心思賺錢,否則就沒有底褲穿了。

    李素現在很窮,所以他在想辦法。

    賺錢的法子很多,比如賣詩,腦子裏記了不少絕世好詩,隨便找個沒節操的讀書人賣出去,不多不少也是一筆收入,可是以前那幾首詩拿出來後引發了不小的轟動,這種事能瞞過百姓,卻瞞不過朝野君臣,現在的李素俨然已被朝堂君臣當成小才子了。

    賣詩動靜太大,若想這輩子活得安穩一點就必須低調,頂著才子的名頭招搖過市,下場通常不會太好,出頭鳥永遠是獵人的第一個目標。

    李素只好斷了賣詩的心思。

    幸好除了賣詩,李素還懂得許多別的賺錢門徑。

    比如……香水。

    王家兄弟很賣力,而且很煞風景,荒地上的野花被他們糟蹋得不成樣子,兩個時辰不到,漫山遍野萬紫千紅的野花被他們采得幹幹淨淨,荒地上沒有了野花的遮蓋,露出一塊塊被掀翻的地皮,跟被狗啃過似的。還有一兩朵奄奄一息的小花兒耷拉著頭,零星點綴著這塊倒黴的地方。

    一捆捆的野花被集中起來,分類擺放在釀酒作坊外。

    太平村的釀酒作坊一直都在,作坊是程家蓋的,原本程咬金打定主意要把作坊搬到他自己的莊子裏,談判過程中被李素斷然否決,原因很簡單,他懶得來回跑。

    技術和知識産權壟斷的好處很快體現出來了,作為高度酒的發明者,李素已成了這個産業鏈條裏最高級別的存在,整個高度酒産業必須緊緊團結在以李素為中心的發明者周圍。

    對李素的堅持。程家也沒辦法,程咬金很痛快地將釀酒作坊建在太平村裏,程家的馬車每天來往不絕,將釀好的一壇壇美酒運進城裏發賣。

    作坊有程家的管事打理,李素要做的事情並不多,今日見李素和王家兄弟抱著一大堆又紫又紅的野花過來。程家管事不由有些詫異。

    李素讓王家兄弟把野花均勻地攤在作坊前的空地上,然後進作坊找酒。

    制造香水很簡單,無非是花和酒精的融合物,酒精很重要,而且需要高度酒精。

    作坊裏的酒一般都只蒸過兩次,李素嘗了一口,覺得不大滿意,于是讓管事派兩名釀酒的工匠過來,空出一口蒸鍋。搬了幾壇成品酒重新蒸。

    管事悶不出聲,默默配合李素,被派到作坊前,程咬金早有過交代,無論李家娃子要做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只管配合,不要東問西問。

    所以程家管事便一直默默的配合,同時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李素所有的舉動。

    李素沒理會他。派到作坊的這位管事是程家的遠親,能夠信任。況且香水這東西的制作雖然簡單,但就算讓他眼睛一直盯著,他也學不到制作技術的關鍵處。

    制造香水最麻煩的地方在于提取香精油,李素依稀記得一些步驟,只是唐朝物質太匮乏,許多東西找不到。只能用別的來代替。

    高度酒反複蒸了好幾遍後,李素又嘗了一小口,嗯,味道很烈,很好喝的樣子……再嘗一口。頓覺一陣頭暈目眩,臉上迅速浮起一層酡紅,很好,酒精度達到了,而且自己似乎……醉了?

    叫王樁從村子裏弄了塊豬油,將它均勻塗抹在平滑的瓷片上,然後把花放置在瓷片上讓太陽暴曬,布置好了一切後,李素紅著臉搖搖晃晃起身,還打了個酒嗝兒,朝管事和王家兄弟揮了揮手,在管事和王家兄弟呆滯的目光裏,李素腳步踉跄回家睡覺去了。

    …………

    一天後,李素終于從瓷片上提取了一點點香精油,再叫王家兄弟去采花,然後帶著提取出來的精油和酒精回到了自己家,接下來的步驟就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了。

    李家院子堆滿了野花,各自分類,月季和栀子的香味最濃,將酒精和少許蒸餾水倒入一個罐子裏,小心地滴入一點點香精油,最後將與香精油相匹配的花瓣也扔進罐子裏,捧著罐子朝王家兄弟二人打量了一下,然後將罐子遞給王樁。

    “搖。”李素簡潔明了地道。

    “啥?”王樁一臉茫然。

    “抱著罐罐,使勁搖,抽風似的搖,咱三人裏你力氣最大,這活就你能幹。”

    王樁咧嘴一笑,然後大喝一聲“走起!”

    于是李家院內,王樁抱著個大罐罐,抽了風似的搖晃,畫面很詭異。

    “我幹點啥咧?”王直湊過來問道,目光不時羨慕地朝兄長望去,他覺得兄長的動作很吸引眼球,風頭都讓他出了。

    李素撓撓頭,王直不好安排,其實這事王樁一個人足夠了,根本用不到王直,于是只好道:“你好好活著,切記呼吸不要停止。”

    王直:“…………”

    “……好吧,你去村子裏找一面鼓來,當著你哥的面敲,記得一定要有節奏感。”

    王直領命,喜滋滋找鼓去了。

    李家院子鬧出的動靜不小,鼓聲咚咚的節奏聲裏,王樁愈發來勁,抱著罐子配合著鼓聲節奏,一個人站在院子正中搖得很嗨。

    李家的管家雜役和丫鬟們紛紛從門後,廊柱下探出頭來,驚訝地看著王樁抱著罐子不停抽抽……

    注意到自己正被李家的丫鬟注視著,王樁愈發來勁,打了雞血似的抽抽得更厲害了,根本停不下來。

    搖晃了一柱香時辰,李素估摸差不多了,再說王樁抽抽的動作他也看夠了,于是叫王樁停下來。

    王樁不答應,繼續抽抽。

    李素上前一腳踹上他屁股,終于不甘不願地消停了。

    揭開蓋子,仿佛從裏面跑出來一個跳躍的精靈,濃郁的香味眨眼間彌漫在院子四周,連離得老遠的管家和丫鬟們都情不自禁地抽鼻子,濃烈的花香味令年輕的小丫鬟們兩眼發亮,透著一股想將它擁有的狂熱,

    不經意看到丫鬟們的眼神,李素笑了笑,他對香水的未來市場愈發有把握了。

    “咦呀!香!太香了!”王家兄弟盯著罐罐,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擡頭望向李素時,目光滿是神奇和崇拜。

    李素伸出一根手指探進罐內,沾了一滴香水出來,湊在鼻端細細聞了一下。

    嗯,效果不錯,最後還得加一點點麝香作為香水的穩定劑,讓酒精和香味不那麽容易揮發。

    大功告成!

    ***********************************************************

    李家終于又多了一條財路,解決經濟危機沒問題了。賺錢兒子敗家爹,很心塞的組合。

    接下來要考慮的是怎樣把香水的名聲打出去,讓它在長安的宮闱,權貴和中産階級婦人圈子裏迅速風靡起來,賺盡女人錢。

    王樁按李素的吩咐進了一趟長安城,找到一家瓷器店訂制了一大批精致雕花的小瓶子,半兩或是一兩裝的,每個瓶子上雕刻的花朵形狀恰好對應瓶子裏的香水味道,可謂用心良苦。

    瓶子送進李家後,李素迫不及待先裝了三小瓶香水,揣進懷裏匆匆出門了。

    河灘邊,東陽仍舊早早坐在石頭上發呆,安靜地等著李素。

    牽手襲胸之後,二人的關系愈發親密,經常躲在侍衛們看不到的地方摸摸抓抓,東陽羞不可抑的半推半就,時而因強烈的羞恥心而抗拒,時而怕情郎不高興又忍住羞恥心而迎合,來來往往小半月裏,李素不知不覺進展神速,已然到了將不規矩的手伸進她衣襟內尋幽探秘的程度了。

    今日李素來到河灘時神情很高興,嘴角的弧線高高揚起,顯示心情非常不錯。

    東陽看他那高興的模樣,不由想起前幾日這混帳輕薄她的樣子,那雙不規矩的大手在她胸前摸個沒停,一想到那幅畫面,東陽頓時覺得手腳都軟了,胸前一對蓓蕾更是麻麻酥酥的,仿佛一股電流穿過,這家夥今日笑得如此開心,不知等會兒又會做出什麽羞人的事情……想到這裏,東陽臉紅如霞,有種拔腿便跑的衝動。

    “呸!笑得那麽難看,一定又在打我的壞主意,告訴你,今日絕不准你碰我一下,不然我,我……咬你!”東陽羞紅著臉道。

    “說什麽呢?完全聽不懂……”李素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在她身邊坐下。

    看著嬌豔如花的東陽,目光順便在她凸出的胸脯上掃過,嗯,發育得越來越好了……

    “來,把眼睛閉上,送你個禮物……”李素笑眯眯地道。

    “不閉,你用這一招騙了我多少次了,每次我一閉眼你就,你就……”東陽羞得垂下頭,說不下去了。

    “這次是真的,相信我!”

    東陽心虛地回頭,朝侍衛們待的地方偷瞟了一眼,猶豫掙紮半晌,終于認命地閉上眼睛。

    不知輕薄過自己多少回了,現在拒絕還有什麽意義?想輕薄便隨他吧。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5-6-17 23:57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5-6-18 11:33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一百七十九章 長孫夜宴


    意料中的輕薄並沒有發生,那雙不規矩的大手也沒有落在東陽身軀的任何地方,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飄散在空中,隨即香味越來越濃烈,很素雅的栀子花香。

    東陽小巧可愛的瓊鼻不由自主地皺了皺,有些貪婪地聞著這股清新的花香味。

    “閉著眼別睜開,往前一點,香味更濃哦,對,往前,一直往前……”李素略帶幾分壞壞的聲音傳來。

    東陽依言閉著眼,將臉往前湊去……

    直到紅豔的嘴唇仿佛碰到一個溫熱軟軟的東西,東陽睜開眼,赫然發現自己的嘴唇和他的嘴唇碰在一起,浮現在眼前的,是他那張壞壞的放大的笑臉。

    “呀!”

    東陽大羞,急忙往後縮,恨恨捶了他幾記粉拳:“又騙我!你又騙我!”

    李素哈哈大笑,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瓷瓶遞到她面前。

    “我哪裏騙你了?說了要送你禮物的嘛。”

    “這是什麽?是我剛才聞到的香味麽?”

    “嗯,打開聞聞,看看喜不喜歡,我這裏有三種花香味的,你自己選。”

    東陽小心揭開小瓷瓶的木塞子,然後她便聞到一股濃烈的栀子花香味,濃香漸漸彌漫在空氣裏,東陽兩眼大亮,深深吸了口氣,頓覺整個世界都美好起來。

    李素看著她極度驚喜的模樣,嘴角勾起淡淡淺笑。

    果然,女人對香水的著迷,從古代到現代,一點都沒改變過。

    “好香啊!真是送我的嗎?”東陽的聲音洋溢著和香水一樣濃郁的歡喜。

    “第一次送你,第二次要收錢了。十貫錢一瓶,嗯嗯,謝絕還價。”

    被李素敲詐勒索太多次了,東陽對錢的話題自動無視,喜滋滋地聞著瓶裏的香味,擡起頭時露出和王家兄弟一樣的崇拜和贊歎之色。

    “這東西你是怎麽做出來的?好厲害。就像,就像施了仙法一般,把人間最美的花香永遠留住了……”

    李素摸著鼻子,慢吞吞地道:“理論上,世間任何味道都能永遠留住,你若口味重一點的話,我還有辦法讓你聞到年份久遠的屁味兒……”

    東陽歡悅的臉色一僵,垂頭猶豫地看了看手裏的小瓶,小心翼翼將它擱在一邊。然後猛地轉身,小粉拳鋪天蓋地捶在李素的胸膛和肩膀上。

    “混帳,混帳!什麽話到你嘴裏都煞了風景,老天真是瞎了眼,什麽稀奇古怪的本事都給了你,還給你安了一張鬼見鬼愁的破嘴……”

    …………

    笑鬧之後,東陽的螓首靠在李素的肩上,盯著小瓷瓶的杏眼仍發著光。眼裏露出極度的喜愛之色,不停地把玩著小瓶子。瓶上每個小細節都被她的蔥白手指細細撫摸過。

    “餵,這東西到底怎麽造出來的?你腦子還存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本事?作詩啊,獻策啊,造震天雷啊,你肚裏好像有個百寶箱子,隨便一掏都能掏出驚駭世人的好東西……”

    李素笑道:“這個東西叫香水。是我無聊之時琢磨出來的,嗯,婦人應該都喜歡,是吧?你也喜歡吧?”

    東陽笑著點點頭,輕輕撫摸著光滑的瓷瓶:“香水……確是名副其實的好東西。”

    李素將她摟在懷裏。在她耳邊悄聲笑道:“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香水,如同女人的春心,任何時候都是那麽的濃馥,香甜,沁人心脾……所以每個女人都無法拒絕它。”

    東陽整張俏臉仿佛在發光,依偎在他懷裏,嘴裏喃喃念叨了幾句,滿足地歎了口氣:“你呀,就喜歡拿這些新奇的小物事,再加幾句這樣的小句子勾人呢……”

    眼波斜斜飛掃,平日端莊的東陽此刻竟有了幾分媚眼如絲的妩媚風情,李素不禁癡醉了……

    啪!

    “手!手!手往哪摸呢?”東陽又羞又惱地拍開他的手,氣道:“好好的說著話,每次都是你煞風景!”

    **************************************************************

    下午時分,李素在家中收拾了一番,穿上月白色的新衣裳,懷裏揣著一瓶香水,登上了進城的馬車。

    長孫府上開夜宴,長孫無忌已請過他兩次了,再不去就是給臉不要臉了,對這位橫霸三朝,權勢極隆的宰相,李素不敢再擺架子。

    躲不過去只能選擇直面。

    李家的馬車經過了修改,自李素被削爵罷官後,縣子的相應儀仗也要改一改了,李素已失去了縣子儀仗的資格,沒資格用雙馬,只能改單馬,真是個心酸的事實。

    晃晃悠悠一個多時辰,馬車進了長安城,進城後拐了個彎兒,徑自上了朱雀大街。

    長孫府就位于朱雀大街上。

    天還沒黑,長孫府上張燈結彩,門口挂上了紅色的燈籠,隔著老遠都能聽到府裏幽幽傳來絲竹笙箫之聲,裏面熱鬧非凡。

    李素下了馬車,從懷裏掏出名帖往一名家仆面前遞去。

    家仆好奇地看了李素一眼,遲疑著接過名帖。

    李素暗暗歎了口氣,他多麽希望能夠遇到那種家仆有眼不識泰山,把他這位尊貴的客人當成叫花子趕遠啊,正好遂了李素的意,哪怕長孫無忌反應過來,他也完全可以像瓊奶奶的言情主角一樣捂著耳朵大叫“我不聽不聽不聽……”,然後一臉悲傷的跑遠……

    可惜,長孫家的家仆太有素質了,展開名帖確認了一下,臉色立馬變得非常恭敬,躬身朝李素行了一禮後,殷勤地領著他往府裏走去。

    走進長孫府前堂,只聽得一聲長笑,長孫無忌穿著華貴的綢衫,從裏面走出來。

    “李家娃子,老夫請你一回可著實不易啊,今日還得多謝你賞臉了。”
alterlan 發表於 2015-6-22 10:37
第一百八十章 文武有別

 長孫無忌笑聲很豪邁,有武將之風,雖是文人出身,當年追隨李世民的時候也曾馬上征戰過,大唐的這些開國功臣裡,文官基本都有征戰的經歷,據說當初羅藝謀反,長孫無忌還被任為行軍總管,親自掛帥出征過。

 一身黑色綾綢長衫,腰間繫著一根碧綠玉帶,頭髮挽得很隨意,鬆鬆散散的用一根碧玉簪固定住,足上的足衣已然褪去,赤腳踩著一雙木屐,喀啦喀啦地迎出來,此時的治世名臣從裡到外透著放蕩不羈的味道,頗得魏晉狂士之形神。

 先聲奪人,長孫無忌第一句話就讓李素的笑臉僵住了。

 “小子李素,拜見趙國公,小子年幼無知,不識禮數,還請……”李素趕緊行禮,口中稱謂亂七八糟,客氣就夠了,叫什麼無所謂,要的就是這個態度。

 長孫無忌一巴掌拍在李素肩上,笑罵道:“小子倒是實話實說,果真不識禮數,跟程知節那幫老貨伯伯前叔叔後,到了老夫這裡就只剩個趙國公,咋地?覺得老夫不配被你叫聲伯伯?”

 這話有點重了,從見面到現在,長孫無忌的話裡總透著一股子綿裡藏針的味道,也不知他是確實意有所指,還是平日說話就這種欠抽的習慣。

 李素不知不覺冒了一層冷汗,急忙躬身改口:“小子拜見長孫伯伯。”

 長孫無忌哈哈一笑:“這才對嘛!小娃子莫怕,剛才老夫只是與你說笑,不過說來確是你不對,且不說老夫爵位官職,就說老夫的年紀。比你爹都大了不少吧?好說也能算你的長輩了,長輩連番請了你兩次都請不動,你說是何道理?”

 李素惶恐道:“長孫伯伯恕罪。確是小子失禮了,能被長孫伯伯邀宴是小子的榮幸。小子怎敢推脫?委實是……委實是小子不爭氣,前些日子酒後喪德,做了件混帳事,被陛下削爵罷官,小子有負聖恩,無顏見朝中諸位長輩……”

 長孫無忌笑得越發開心了:“不錯,小娃子是個人才,假癡不癲的路數。老夫當年追隨陛下南征北戰時已玩過不知多少次了,小娃子既對老夫生了畏懼心,往後老夫邀宴徑自派人直截了當說聲不來即可,這種爛藉口以後莫拿來糊弄老夫。”

 李素的笑容越來越僵硬,果然,長孫無忌已看穿了他的伎倆,神煩啊,這幫人的腦袋都是怎麼長的?

 長孫無忌看出了李素的窘態,拍著他的肩笑道:“罷了,老夫只是隨口一說。小娃子莫往心裡去,你為陛下的大唐社稷立過不少功勞,有些功勞可堪稱開疆闢土之功。難得的是小小年紀不驕不妄,深藏功名,頗識進退,如此人才,老夫不能不提點一二,你啊,少跟程知節那老貨學這種歪本事,自以為得計,實則毫無用處。老夫觀你本是心正之人,而且要文才有文才。隨手作詩便是千古佳作,又深得陛下恩寵。往後多跟我們文官親近才是正理,整日跟那幫子老殺才廝混一處是何道理?”

 李素呆了半晌,終於聽懂了。

 原來長孫無忌是想把他拉進文官陣營啊。

 很傷腦筋的選擇。

 大唐如今正迎來事業上升期,自從貞觀四年滅了東突厥後,大唐君臣的心氣高了,李世民揮舞著大棒滿世界找敵人,專治各種不服,一致對外開疆闢土的大環境裡,朝堂的文官和武將也難得出現了一團和氣的局面,本來大唐以武立國,朝中武將多是當年跟隨李世民打江山的部將,大一統朝代裡慣有的文尊武卑的風氣暫時並未出現。

 然而文人的骨子裡終究是崇文鄙武的,這是無法改變的天性,長孫無忌也不例外,所以今日他才當著李素的面說出這番話。

 李素摸著鼻子苦笑,直到今日才知道,原來自己居然是文人那一邊的……

 長孫府前堂的絲竹笙簫之樂在笑鬧聲中依然悅耳動聽,長孫無忌該說的話都說了,執手拽住李素的手腕往裡面走,邊走邊笑道:“小娃子莫多想,今日老夫邀宴沒有別的意思,僅只讓你認個門,往後有什麼好的詩作,或是做出什麼好玩的新奇物事儘管拿來,好好的東西讓給程知節那老匹夫,實是暴殄天物,糟踐了。來,堂上飲酒。”

 李素被長孫無忌拽著手腕拉到前堂,堂內玄關處脫了鞋,李素穿著足衣小心入內。

 長孫府的前堂建得很精緻,處處雕刻著各種稀奇古怪說不上出處的圖騰祥獸,偌大的前堂僅比李世民的宮殿略小一些,按說作為臣子,建這麼大的殿堂已是逾了制,只不過長孫府的前堂是李世民下旨特許的,一來為了給這位幫助他登基稱帝而殫精竭慮的臣子彰功,二來,多半也跟逝去的長孫皇后沾了點關係。

 前堂太大,顯得略為冷清,有種置身於宮闈禁內的拘謹,跟程咬金府上不同的是,長孫家的前堂無論裝飾還是格局,都比程府的高了不止一個檔次,程家粗糙,長孫家精緻,文武之別,一目了然。

 今日長孫府​​邀宴的客人不止李素一個,走進前堂後,李素發現堂內的方榻上還坐著幾個人,有的比較面熟,有的沒見過。

 前堂中央,十餘名穿著華麗宮裝的舞伎翩翩起舞,旋轉的身姿,飛揚的裙裾,還有令人迷醉的絕色笑顏,堂內幾位客人紛紛捋鬚微笑,陶醉在她們的舞姿中。

 長孫無忌拉著李素進了前堂,拍了拍手,眾舞伎停舞,躬身施禮後退下。

 “哈哈,來,老夫引介一下,身旁這個小娃子想必大家不陌生,正是為陛下立功無數,我大唐的少年英傑,涇陽縣子,火器局監正李素……”

 李素急忙道:“長孫伯伯,小子已是一介白身,前日闖了禍,陛下已將小子削爵罷官了……”

 長孫無忌笑道:“小娃子莫裝佯了,大家都知道削爵罷官是怎麼回事,該你的總該是你的。”

 說完拉著李素走到左側一位長鬚鶴顏的老者面前,笑道:“這位是國子監司業孔穎達,來,這邊,這位是門下省起居郎褚遂良,啊,這位你應該見過,尚書省侍中,魏徵……”

 李素聽得眼皮子直跳,都是牛人啊,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治世名臣,諫臣,直臣……

 年紀最小,身份也最小,李素只好不停給這些牛人躬身施禮,一通伯伯叔叔喊下來,算是混了個臉熟。

 孔穎達和魏徵不苟言笑,而且頗為在意禮數,見李素行禮,二人一掃方才賞舞時的狂放不羈之態,端起長輩架子坦然受了李素的禮,褚遂良相比之下比較隨和,笑呵呵地親手扶起李素,拍著他的肩寒暄了幾句,然後話題很快轉到李素的書法上,聽說李素現在練飛白體,要求李素明日把自己的書法拿給他鑑賞一下。

 這個話題很快讓李素喪失了對他的好感,然後不想搭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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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相府的夜宴比程家高檔許多,無論歌伎舞伎的姿色,還是食物的精美,或是宴會客人優雅的談吐,都非常令人賞心悅目,彷彿置身於前世某個上流社會的酒宴一般,相比之下,程家的酒宴簡直跟逛青樓沒啥區別,從主人到歌舞伎都是瘋瘋癲癲,喝多了就摟摟抱抱,非常的。

 然而,不知怎麼回事,李素此刻坐在長孫家的前堂裡,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忽然有點懷念程家的酒宴……

 心驚於這種不合時宜的情緒,李素怎麼都不覺得自己是個沒有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啊。

 賓主都熟悉了,長孫無忌拍拍手,歌伎舞伎再次登場,悅耳且優雅的絲竹笙簫之聲響起,姿色絕佳的舞伎在樂聲中翩翩起舞。

 既是酒宴,自然有酒有宴,酒正酣處,該上主菜了。

 未多時,前堂外一名庖丁牽來一頭羊,站在堂外廊下朝賓主行禮,長孫無忌點點頭,庖丁當著賓客的面從腰後掏出一柄尖刀,手法熟練地插入活羊的脖頸,殺羊放血剝皮,一切程序做得有條不紊。

 待到這隻羊的內外清理妥當後,長孫無忌請眾人下堂,走到那隻羊面前,然後由孔穎達先選,指了指羊腹部的一塊嫩肉,旁邊的庖丁​​會意,將那塊嫩肉切下放在一邊的木盤裡,下人將孔穎達選定的那塊肉系上紅色的彩巾,接著褚遂良選肉,魏徵選肉,最後輪到李素……

 每人在羊身上選一塊自己最滿意的肉,下人分別繫上不同的彩巾以示區別,未多時,一整隻羊身上好吃的部位全讓賓主瓜分得差不多了。

 眾人回堂後又賞了一陣歌舞,小半個時辰過去,方才選好的羊肉已烤好,下人們端著木盤上堂,放在賓客面前,羊肉上灑滿細細的胡椒,配上大唐特製的杏醬,這便是大唐權貴家中最有名的一道主菜,名曰“過廳羊”。


 ps:還有一更,呃,不過時間還是沒把握好,可能要零點以後。  。  。  (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5-6-22 10:43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5-6-22 10:47
第一百八十一章 風雅妙物

 長孫府上的宴會給李素一種很強烈的感受,那就是很講究,酒食歌舞樣樣講究,每一道菜,每一盞酒,每一支舞,和每一句話,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彷彿為了這次酒宴長孫府上下事先排演了很多次似的。

 當然,這種講究被很好地掩飾在賓主之間開懷不羈的笑語聲中,不容易察覺到,可對李素這種第一次參加文人酒宴的人來說,卻無端多了幾分不自在的​​拘謹感。

 褚遂良,魏徵,孔穎達等人卻不覺得拘謹,反而顯得很開心,似乎如此講究的酒宴才能讓他們嗨起來,所以宴會氣氛非常融洽,各自其樂陶陶。

 歌舞罷,賓主之間還是有互動的,歌舞伎退下後,長孫無忌發起擲壺的遊戲,賓主每人發九隻箭矢,五步外設一個窄口的銅壺,眾人之中還要選一位裁判,裁判有個說法叫“司射”,然後賓主赤手分別朝壺口投擲箭矢,每輪以投入壺中箭矢多者為勝,輸者罰酒。

 太文雅了,從喝酒到說話,連玩遊戲都透著一股深深的學術味道,李素很不習慣。

 見多了程家酒宴時大開大闔的路數,老流氓灌了幾口酒就大喝“拿斧子來”,然後風捲殘雲般在院子裡開練,練到汗流浹背,酒勁散發之後,回到堂內繼續喝,喝多了繼續練……李素覺得這才是純爺們該有的酒宴,至於長孫府上這種軟不拉嘰的遊戲,李素真沒興趣玩,況且……這個​​遊戲似乎有點危險,主要是別人比較危險。

 當李素的第三支箭矢離壺口十萬八千里遠,反而不小心插到孔穎達的髮髻上後,一屋子長輩鐵青著臉。

 不約而同提議結束這個無聊的遊戲………………臉色赧然的李素坐回榻上,一臉歉意地朝孔穎達拱手,孔穎達哼哼兩聲。懶得跟他計較,長孫無忌卻笑得很開心。一雙狹細的雙眼不停在李素身上打量,看得李素渾身發毛。

 李素參加長孫家的酒宴自然也不是為了吃喝,他也有自己的目的。酒宴進行到一半,賓主皆有幾分醉意了,孔穎達站在前堂正中,以極度誇張的動作和語調,大聲吟哦著屈原的《天問》,褚遂良迷迷糊糊耷拉著腦袋。 手指不停在矮腳桌上虛畫著什麼。

 長孫無忌和魏徵最清醒,二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知討論什麼軍國大事。 忽然,長孫無忌抬起頭,猛地吸了吸鼻子。

 “咦?啥味道?好濃的花香味……月季?”

 魏徵也抽了抽鼻子,點點頭:“不錯,月季香味,你家歌舞伎身上的味道?”

 長孫無忌搖頭:“歌舞伎已退下,況且,就算她們在堂內。身上也沒有如此濃郁的香味……”

 二人面面相覷,滿臉疑惑。正在酸溜溜吟頌詩句的孔穎達,七八分醉意的褚遂良也聞到了味道。四人不約而同抽吸著鼻子,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循著味道直往李素桌案前而來。

 很誇張的畫面,李素瞬間只覺得被四隻搜爆犬包圍了,渾身有種被狗視眈眈的驚悚感……最後,四雙疑惑的目光同時盯住忸怩不已的李素。

 李素很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往桌案上一放。  

 “四位伯伯莫聞了,芳香由它而來。”

 長孫無忌挑了挑眉。 率先將瓷瓶握在手裡,瓶口的木塞已揭開。

 一股濃郁的月季香味從瓶口幽幽而散,未多時,整個前堂都瀰漫著花香味。

 前堂外恭敬候著的樂師,歌伎,舞伎等美女眼睛紛紛放光,貪婪地註視著長孫無忌手上的瓷瓶。

 “李家娃子,此為何物?”長孫無忌捋鬚問道。

 李素深沉地回道:“此物名曰香水,它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溫柔歲月'……”

 四隻搜爆犬同時皺起了眉,一副被噁心到了的嫌棄表情,然後四人沒再搭理李素,端詳著瓷瓶,各自竊竊私語。

 “是個好東西,太香了……”

 “就是名字難聽了,哪個慫貨取的'溫柔歲月',該被吊打……”

 “嗯嗯,還不如直接叫香水。”

 “行,此物就叫香水了。”

 “…………”李素忽然感覺好心塞……如此有詩意的名字,為何一次兩次就是用不出去呢? 我也是大唐小才子來的。

 良久,長孫無忌在眾人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忽然將瓷瓶收入自己懷中,此舉迎來一片懊悔又嫉妒的嘆氣聲。

 “李家娃子,此物……又是你造出來的?”長孫無忌和顏悅色問道。

 “是,小子無聊戲作,長孫伯伯見笑了。”

 “每月所產幾何?”長孫無忌捋鬚,眼中閃爍著精光。 李素眨眼,二人目光對視,有種老狐狸惜小狐狸的惺惺之色。

 “建作坊不難,只是需要大量的花,每月大約可產千百斤,若是花能多一些,產量還可以更高。”

 長孫無忌眼中精光愈盛,捋鬚沉吟不語。李素面露難色,朝長孫無忌伸出手道:“長孫伯伯,適才小子不小心把塞子打開了,此物長孫伯伯能否還給小子?小子散宴後還想拜訪一下程伯伯……”

 四人臉色齊變,同時發出一聲怒哼。很好,看來老流氓平日裡把他們噁心得不輕。

 “如此風雅妙物,找程知節那老貨,豈不是牛嚼牡丹,大煞風景?那老貨接在手裡怕是仰頭就喝下去了,這樣吧,香水由老夫與小娃子合夥幹了,建作坊我來,城內商舖亦由我來,五五分帳便是。”褚遂良拂袖大聲道。

 長孫無忌滿臉帶笑伸手一攔:“登善賢弟且慢,此物既出現在長孫府,老夫斷沒有讓它落入旁人之手的道理,香水一物,老夫與李家娃子合伙了。 ”

 孔穎達和魏徵的神情也頗為心動,可惜他們一個是孔子的嫡系子孫,一個是名滿天下的清廉忠直諫臣,做買賣這種事傳出去對名聲不利,只好強忍不捨作壁上觀。

 褚遂良急了,漲紅了臉與長孫無忌爭執起來,前堂內的融洽氣氛頓時一掃而空,二人臉紅脖子粗地吵了起來。 孔穎達和魏徵捋鬚微笑,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許久之後,李素忽然清咳幾聲,神情靦腆地道:“二位伯伯,小子沒說過要跟你們合夥呀……你們吵來吵去意義何在?”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呆住了,對視片刻,很有默契地同時彎下腰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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