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89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3 22:29
第八百二十九章 清者自清

    相對於這個年代的權貴來說,李素真的算得上清心寡慾了。

    別的權貴家裡妻妾成群,有名分的正室原配,還有一大群妾室,這還不夠,隔三岔五往家裡買些歌伎舞伎,排著隊的輪番糟蹋,更有甚者,家主把女人玩膩了,於是玩起了男人,買幾個面貌俊俏的男子,做一些分桃斷袖的雅事,有時候突然有了欲.望,隨手扯過一個過路的丫鬟壓上去便辦事,辦完提上褲子就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下人沒人權沒身份,若被寵幸的女子稍有姿色,第二天往往便莫名其妙成了井裡的一具浮屍,高門大戶的後宅,成了遵循叢林法則的最原始最野蠻的獵場,有身份的妻妾為地位而爭鬥,沒身份的下人為生存而掙扎,後宅裡一片人吃人的亂象,偏偏外人看來卻一派妻賢妾弱的祥瑞畫面。

    大唐所有權貴家族裡面,李素可以拍著胸脯說,李家是最乾淨最單純的,沒有之一。

    說來也是高門大戶,長安城裡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說一句話連李世民都必須正色恭聽,可在李家的大宅裡,從來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沒有妾室,沒有歌舞伎,只有一位正室原配夫人,從來沒有把哪個丫鬟下人不當人看,無論下人犯了多大的錯,充其量抽一頓。

    能在大唐這樣的風氣下,做到這般地步,李素覺得李世民實在應該給他頒發一個「道德模範」之類的錦旗掛在門上。

    至於東陽,李素腦海裡浮現那張溫柔文靜的面龐,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這些年艱難也好,幸福也好,如今,算是圓滿了。

    *******************************************************************

    太極宮兩儀殿。

    李世民正舉宴歡飲。

    今日的客人不多,只有一個,——晉王李治。

    李世民坐在殿中,李治的桌案緊貼著他,殿內太常寺教內坊的舞伎們隨著悅耳的絲竹簫管聲翩翩起舞,婀娜妖嬈的舞姿令父子二人頻頻露出滿意的微笑。

    「雉奴即將離京,來,且與朕滿飲此杯。」李世民端杯朝李治笑道。

    李治卻渾若不覺,一雙色迷迷的眼睛仍死死盯在殿內翩翩而舞的舞伎身上。

    李世民皺了皺眉,又喚了幾聲,李治這才彷彿驚覺,急忙告罪,雙手捧起酒杯一飲而盡。

    李世民擱下酒杯,捋鬚輕笑:「雉奴自小生於深宮,未曾離開過長安,此去並州路途遙遠,並州位處北境,與當年的薛延陀頗為接近,雖說朕數年前平滅了薛延陀,將其國土納於彀中,但邊境之地並不太平,仍有許多當年忠於真珠可汗的殘臣餘孽屢屢搶掠殺戮,雉奴是朕任命的並州都督,主管並州兵事,此去赴任,腹中可有良謀以靖地方?」

    李治想了想,笑道:「兒臣這幾日拜訪了長安城裡的老將軍們,求教並州方略,綜諸位老將軍之所述,兒臣以為,並州駐紮兵馬兩萬,可撫剿並舉,薛延陀餘孽已是盜匪之流,並州兵馬可化整為零,四面出擊,以營火為一伍,分批而擊,著並州刺史頒政令,城外各村莊設狼煙烽火台,各村各莊鄉紳地主組織青壯百人以下的團衛,但有敵情便舉狼煙,則四面援圍之,同時,可另遣一良將,率數千兵馬北入大漠草原,掃蕩邊境,搜山索水,斷其根本,絕其糧源,如此,兩年之內,並州可靖矣。」

    李世民頗為意外地看著他:「這是雉奴自己想出來的?」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笑:「兒臣不敢欺瞞父皇,這些想法有的是老將軍們教的,有的是子正兄教的,兒臣不過是擇其優者而羅列……」

    李世民笑道:「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吾兒不凡矣,上位者不必躬親謀斷,有識人識事之明足矣,吾兒不負朕望,善哉。」

    端杯欣慰地滿飲了一杯,大殿內,婀娜多姿的舞伎們正跳著胡旋,妙曼的身姿如風搖柳條般快速地扭動,透出一股直擊男人心扉的致命誘惑。

    李世民見多識廣,隨意瞥了一眼便扭過頭去,可今日的李治卻如中了邪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舞伎們,喉頭不時吞嚥一下口水,模樣有些失態。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輕笑。

    赫然發覺,李治今年已十六歲,已是成年男子了,對女色自然也有欲.望了。

    李世民咳了兩聲,李治驚覺,急忙回過神,朝李世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靦腆羞澀。

    擱下酒杯,李世民眼中閃過一抹陰沉的光芒,仍笑容滿面地看著李治。

    「雉奴,最近京中傳聞,你可聽說了?」

    李治天真的眼睛眨了眨,道:「若父皇所指的是馮渡被刺一案,兒臣自然聽說了。」

    李世民悠悠道:「此案朕已交予大理寺和刑部偵審,昨日大理寺上奏,說馮渡被刺之時,你的車駕恰好經過案發地點,同時在你所居的景陽宮外,他們找到了一柄折斷的劍,初步判斷正是刺殺馮渡的凶器,也就是說,馮渡被刺一案裡,雉奴你已有了嫌疑,朕相信吾兒秉性,斷不會行此大惡,可是如今長安城卻已是滿城風雨,人人皆認為你是真兇,雉奴為何不向朕辯白?」

    唇角一勾,李世民目光複雜地看著他,道:「身陷流言蠻語之中,朕卻聽說你仍不為所動,常常出宮找李素玩耍,還有心情逛東西兩市,買了一大堆華而不實的東西,雉奴,朕實在想不通,你為何如此淡定?」

    李治愣了一下,然後一臉無辜地看著李世民,道:「父皇,兒臣知道自己被大理寺和刑部列為嫌疑,可是,……此案根本不是兒臣所為,兒臣為何不能淡定?」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如今滿城臣民都懷疑是你,你縱然沒做過,可大家都已將你當成了真兇,難道你不怕嫌疑被定性,此案被定為鐵案麼?」

    李治笑了,笑得天真爛漫:「清者自清,沒做過就是沒做過,兒臣怕什麼?父皇治下朗朗乾坤,兒臣是皇子,難道還怕被搆陷麼?」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朕的雉奴,朕一直覺得你還是當年那個受了委屈動輒哭鬧的孩子,今日遇事而不慌亂,可見雉奴果真已長大了,朕甚慰。」

    李治垂下頭,道:「父皇,您果真信我麼?」

    李世民認真地看著他,加重了語氣道:「雉奴,朕相信你,你一直是個好孩子,跟其他的皇子不同,斷然不會做出如此惡毒之事。」

    李治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展顏笑道:「兒臣不會辜負父皇的信任,想必大理寺和刑部快查出結果了,兒臣便在長安多留數日,待真相大白後再離開長安赴任並州。」

    李世民點頭:「也好,待事情查個水落石出,還我兒清白後,也教天下人慚愧一下,讓他們睜大眼睛看清楚,朕的雉奴白玉無瑕,一塵不染。」

    「謝父皇誇獎。」

    李世民回以一抹複雜的笑容,不知在想著什麼。

    殿內歌舞已快到尾聲,為首一名舞伎在大殿中央旋轉得越來越快,鼓點的節奏也愈見急促。

    李治的眼睛又緊緊盯住了那名舞伎,一眨不眨,眼中冒出幾許渴望的光芒。

    李世民看在眼裡,目光閃動了一下,忽然指著那名舞伎笑道:「雉奴,此女佳否?」

    「啊?呃,父皇……父皇恕罪,兒臣飲酒過量,醉後失態了。」李治急忙賠罪。

    李世民笑道:「今日你已是第三次走神了,莫非對此女情有獨鍾?」

    李治尷尬地笑,連連搖頭:「兒臣醉矣,御前失儀。」

    李世民飛快瞥了他一眼,見李治滿臉通紅,連眼珠都泛起了血絲,倒也分不清是醉酒還是為美色所迷。

    沉默片刻,李世民忽然大笑:「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此為常情,焉有怪罪之理?」

    長長嘆了口氣,李世民似悵然般道:「連朕的雉奴都長大了,完完全全長成男兒丈夫了,歲月果真如白駒過隙啊……」

    「兒臣眼中,父皇仍如當年一般年輕神武。」

    李世民搖搖頭,苦笑道:「騙得了別人,哪能騙得過自己?老了就是老了,朕縱然是威服四海的天子,也敵不過歲月滄桑。」

    說完李世民挺直了腰,指著大殿中央那名領舞的舞伎,揚聲道:「雉奴,朕今日將此女賜給你,稍停將她領回寢宮去吧。」

    李治露出驚喜之色,急忙伏首道:「謝父皇厚賜。」

    扭頭望向那名同樣伏首的舞伎,李治眼中頓時升起一團欲.望的火光,那是男人對女人最真實的渴求欲.望。

    李世民淡淡一笑,沉吟片刻,忽然道:「雉奴,前年朕將太原王氏賜婚予你為晉王正妃,如今你已成年,或許可以完婚了,雉奴意下如何?」

    李治愣住,眨了眨眼,訥訥道:「兒臣……兒臣全憑父皇做主。」

    李世民對李治的回答很滿意,笑道:「如此,朕明日便下旨,令太原王氏將族女送來長安,雉奴索性便等大婚之後再離京吧。」

    「是,兒臣遵旨。」

    歌舞畢,酒宴終,李治告退,領著那名舞伎恭敬地退出大殿。

    出門右拐,李治的步履不急不緩,直到離兩儀殿數十丈距離後,李治的腳步這才放緩,仰頭望天,輕輕呼出一口氣。

    …………

    兩儀殿內。

    常涂老邁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殿內。

    李世民微醺,一手支著頭,闔眼養神,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對空氣說話般淡淡地道:「加派人手,繼續嚴查馮渡被刺一案,尤其查清楚,此案究竟是不是晉王所為。」

    常涂頗為意外地抬頭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後垂下頭來,恭聲應是。

    帝王永遠不會信任任何人,哪怕是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所以,帝王是孤獨的,成功的帝王必須孤獨。

    這一刻,常涂心底裡忽然浮出一絲淡淡的悲哀。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7 00:12
第八百三十章 舅甥計議(上)

    馮渡被刺一案在長安城內漸漸發酵。

    李治作為第一嫌疑人,四面八方的流言如利劍般全部指向他,不僅是朝臣議論指摘,輿論更是蔓延到市井民間。

    李世民生了十幾個兒子,兒子們不爭氣是世人皆知的事,嫡長子李承乾謀反,下面的這個王那個王不是魚肉鄉里就是沉迷酒色,不同的是有的偽裝得比較好,比如李承乾,裝了十多年的乖寶寶,最後沒耐心了,終於撕開了偽裝的面具,搞了一出飛蛾撲火般的造反,雖然僅僅一個晚上就被滅,勉強也算顏色不一樣的煙火了。

    還有的連偽裝都懶得偽裝,索性擺出一副不講道理的臉,我就魚肉鄉里了,我就踩你莊稼了,我就喜歡美色美酒了,怎樣?你打我啊。

    十幾個不爭氣的兒子,裡面再多出一個殺人犯當然也就不足為奇,儘管晉王李治平日裡跟乖寶寶一樣可愛呆萌,可是有李承乾這個假裝的乖寶寶的反面教材在前,李治究竟是不是面善心惡,誰也不敢下定論。

    於是,馮渡被刺一案迅速開始發酵,所有的證據全部指向李治,李治便成了千夫所指。

    竊竊的議論聲越來越大,終於還是有御史在朝堂正式捅破了這層窗紙,兩日後,三名監察御史聯名上疏,請求李世民嚴查馮渡被刺案,相關嫌疑人等皆須羈押於大理寺,等候裁處審斷。

    李世民當然第一時間留中不發,沒有任何應對,對李世民的反應,朝臣們都在意料之中。

    皇嫡子嘛,而且還是平日最乖巧最聽話的嫡子,由李世民留在身邊親自撫養長大的,漫說沒有如山鐵證,就算有,李世民也能用帝王的威嚴將此事按下去,死了一個小小的御史而已,難道李世民真會拿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去抵命?別天真了,就算將此案坐實為鐵案,李治受到的懲罰頂多是圈禁一年,罰沒部分田產,以及人生從此留下一個無法抹去的污點,這輩子不可能當上太子了,處罰得再狠一點,頂多也就是削去王爵,貶為庶民,這已然算是最嚴厲的處罰了,至於讓李治給馮渡抵命,想都別想,龍子的性命哪有那麼低賤。

    所以,當御史們聯名上疏後,李世民楞是死咬著牙,將奏疏留中不發,未做任何批示,朝臣們見李世民如此態度,大多明白了李世民的心意,識趣的便不再出聲了,倒還是有幾個御史不依不饒,他們的目的不太好分辨,或許是受人指使,也或許是為了傚法逝去的魏徵,滿懷正義挑戰一下自己的生存極限。

    流言蜚語滿天飛之時,李治的表現卻非常淡定。

    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如往常般性喜嬉鬧,宮學裡隔三岔五曠個課,帶著身邊的禁衛跑到長安街上到處亂竄,大手大腳買一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興之所至便叫來兩個胡商,打聽異國番邦的風土人情和故事,聽到興奮處高興得手舞足蹈,最後盡興而歸。

    偶爾也拎著禮品親自拜訪朱雀大街上的老將軍們,從李靖李績到牛進達程咬金,該拜訪的都拜訪到了,聊的都是關於並州兵備之事,請教平靖並州的方略。

    總之,李治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馮渡被刺案的唯一嫌疑人,日子過得跟以前沒有任何不同。

    朝臣們看在眼裡,心情頓時各異。有的嘿嘿冷笑,覺得李治在演戲,在故作淡定,有的則漸漸心懷疑慮,開始懷疑李治究竟是不是真兇。

    大理寺卿孫伏伽是最鬧心的,因為李世民將這樁案子交給了他。

    李治的身份是皇子,而且是嫡皇子,與普通的犯人不同,孫伏伽數次登門約談李治,李治非常配合,關於馮渡的案子,李治有問必答,而且每句都是實話,從案發當時經過暗巷的原因,當時身邊的隨從有哪些人,到景陽宮外找到的那柄凶器等等,李治的回答非常詳細。

    孫伏伽有著多年的辦案經驗,李治的回答究竟是真是假有待進一步的驗證,但從李治不卑不亢不慌不忙的表現上來看,很顯然李治沒有別的犯罪嫌疑人那種心虛慌亂,他一直很淡定很配合,說話時眼神很鎮定,閱犯人無數的孫伏伽幾乎可以確定,李治與此案無關。

    唯一的嫌疑人如此淡定真誠,在孫伏伽的心裡,李治的嫌疑已然越來越小了,如此一來,孫伏伽便陷入了另一個困境,如果李治不是真兇,那麼,殺馮渡的人到底是誰?

    …………

    李泰再次來到長孫無忌府上。

    這次李泰拜訪長孫無忌,長孫無忌心裡頗為不喜。

    儘管是親舅甥,可大家的身份都比較敏感,平日能不見面儘量不要見,在這個即將決定大唐儲君的時期裡,魏王與當朝宰相來往過密可不是什麼好事,落在有心人眼裡,尤其是落在李世民眼裡,指不定會生出什麼心思。

    可李泰既然來了,長孫無忌總不能馬上將他趕走,這樣更容易惹人疑竇。於是長孫無忌只好滿腹不悅在前堂接待了李泰。

    李泰禮數做得很足,見面便行禮,以自家晚輩的姿態恭敬地站在長孫無忌面前,一臉憨厚恭順的表情。

    「魏王殿下,老夫上次與你說過,平日若非十萬緊急之事,你我儘量不要見面,莫非魏王殿下忘了老夫的話不成?」長孫無忌不滿地道。

    李泰肥臉一垮,湊近了兩步,苦著臉道:「舅父大人,今日事已緊急了,泰不得不冒著風險再次登門,求舅父大人拿個主意。」

    長孫無忌哼了一聲,道:「你說的是馮渡被刺?」

    「是。」李泰嘆了口氣,道:「泰知道,那馮渡其實是舅父大人門下,這些年隱藏得很好,馮渡上疏成年皇子離京也是出自舅父大人的指使,可是……為何好端端的便被刺了?馮渡一死,整件事可就失控了啊,泰這幾日心神不寧,寢食難安,您說,這刺死馮渡的人,究竟是……」

    長孫無忌慢條斯理地捋著須,淡淡道:「還能是誰?自然是李素的手筆,呵呵,倒是好一招先發制人,連老夫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李泰呆怔片刻,訥訥道:「真的是他?可他……為何無端端刺死馮渡?」

    「很簡單,他要攪渾長安城這潭水,便於亂中取利,保住晉王李治不離京……」長孫無忌眼中閃過一道精光,喃喃道:「出手狠辣果決,時機也拿捏得恰好,老夫倒真小瞧了這位大唐英傑,果然名下無虛,晉王李治有他輔佐,看來真是福氣……」

    斜眼朝李泰一瞥,長孫無忌搖頭嘆道:「魏王殿下,老夫很好奇,當初你為何沒能將他拉到你麾下?得此一人,遠勝千百謀臣,魏王何以錯失此子?」

    李泰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沉默片刻,緩緩道:「泰太自負了,自以為儲君之位萬無一失,遂對李素殊無敬意,故而錯失。」

    長孫無忌嘆道:「豎子無禮,不知折節屈交,何以成大事?你知不知道就算是李素在你父皇面前說一句話,你父皇亦必將衣冠周正,如待國士大賓,你有何資格對他無禮?這些年他做過的樁樁件件事蹟莫非你不知嗎?」

    李泰滿面羞愧,垂頭道:「一切皆是泰之錯,如今……悔之晚矣。」

    長孫無忌惋惜道:「好好一位經緯之才,生生被你逼成了對手,如今李素鐵了心輔佐晉王李治,未來大唐的儲君究竟是不是你魏王,老夫都有些拿不準了……」

    李泰大急:「泰知錯了,求舅父大人幫我!」

    長孫無忌哼了哼,闔目捋鬚不語,不知在想著什麼。

    良久,長孫無忌道:「從頭捋一捋此事,馮渡被刺不僅僅是意外,而且老夫可以肯定,必然是個陰謀,隨後牽扯出晉王李治有嫌疑,這一點卻令老夫有些意外,剛開始老夫懷疑是吳王李恪所為,後來覺得不太像,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李素才能幹出如此奇異之事了……」

    李泰大吃一驚,愕然道:「李素……主動將真兇嫌疑扣到李治頭上?這,這是為何?李素不是輔佐李治的謀士嗎?」

    長孫無忌嘆道:「老夫思量很久,大致明白了李素的想法,馮渡死了,朝堂呈現亂象,這是李素的目的,可是,只是馮渡的死卻不夠,李素是嫌長安城這潭水還不夠渾,所以,他主動引火燒身,是為了把這潭水攪得更亂……」

    「馮渡是在李素指使之下被刺的,可是你想想,這件事從頭到尾,與晉王李治有關係嗎?」

    李泰搖頭。

    「那麼,晉王李治就是清白無辜的,他並非真兇,大理寺和刑部繼續查下去,最後的結果必然是證明了晉王李治的清白,你再想想,你父皇素來疼愛晉王,晉王沉冤昭雪之後,你父皇是何等的疼惜晉王,那麼,為了補償晉王的委屈,他有沒有可能心軟之下,特旨下詔讓晉王長留於京城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0 00:22
第八百三十一章 舅甥計議(下)


    長孫無忌終究是輔佐李世民數十年的老狐狸,一樁不見頭不見尾的陰謀,完全沒有任何跡象的情況,他卻抽絲剝繭般一步一步將李素的想法看穿了,分析得非常準確。

    李素若知自己的圖謀已被長孫無忌看穿,實在應該衝到他府上,跟他……共奏高山流水?

    最瞭解自己的人,往往是敵人。

    因為朋友交的是心,不會如此花費心思猜測對方的性格和圖謀,但敵人不同,敵人要的不是對方的心,而是命。

    李泰和李治兩位皇子爭儲的戰爭已經拉開序幕,未來的日子裡,這場戰爭將會越來越激烈,長孫無忌可以肯定的是,李治的身邊有了李素的輔佐,那麼李泰爭奪太子的過程裡,並不見得永遠都是進攻的一方,以李素的心性和手段,他不會選擇一味的防守。

    這次刺殺馮渡,故意抹黑李治,穿了其實就是李素不甘被動的一次主動進攻,事情發展到現在,事實證明李素做得很好,他布下的這個局連長孫無忌這隻老狐狸都著了道兒。

    李泰的臉色很難看,當初得知李素舍他而選擇輔佐李治的時候,李泰也曾憤怒過,惋惜過,甚至害怕過,然而,這一次李素真正幫助李治出手,而且一出手便將他的進攻化為無形,這個事實令李泰真真正正的感到後悔和恐懼了。後悔李素這個人才居然沒能收進自己麾下,後悔當初對李素的重視程度仍然不夠,恐懼自己樹了這樣一個強敵,未來的爭儲之路已非自己想像中那般十拿九穩了。

    挨過耳光,體會過痛楚的人,對耳光的記憶往往也是刻骨銘心的。

    李泰現在便非常的刻骨銘心。

    「舅父大人,若李治果真脫此困境,被父皇特旨留京,咱們的麻煩可就大了,還請舅父大人看在逝去的母后情分上,為泰傾力謀劃一回!」李泰站起身,神情焦急地道。

    長孫無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暗暗嘆息。

    從這番話裡便可看出李泰的為人,實在是不夠成熟練達,長孫皇后雖是李泰的母后,可她同樣也是李治的母后,這個時候搬出長孫皇后,除了讓長孫無忌心中對李治癒感愧疚外,還能有什麼作用?

    「魏王既有意太子之位,日後遇事當須鎮定從容,不可自亂陣腳……」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道:「你的學問是極淵博的,以你的學問,與當今大儒對坐講經論道亦可不落下風,不過,學問是學問,與處世謀事是兩回事,在這方面,你尚欠缺許多,所謂『帝王心術』,豈止是書本上的幾行字便能通達的?縱然面對強敵,也要有強大的自信,如你父皇一般,將來你若為天下之主,就算你的強敵也不得不對你俯首稱臣,李素縱投了晉王又怎樣?未來他遲早也要臣服在你腳下,否則便是滿門屠滅之禍。」

    這番話明顯帶有教訓的意思,長孫無忌以長輩的身份出來,二人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李泰滿臉慚愧,唯唯稱是,態度非常謙遜。

    長孫無忌揉了揉額頭,沉吟片刻,緩緩道:「事到如今,你我棋差一著,不察之下竟叫那李素布成了局,晉王李治眼看便要脫困,所以,咱們必須再拿出對策,不能讓李素得逞。」

    李泰大喜,急忙躬身道:「請舅父大人賜下良策。」

    長孫無忌忽然冷笑兩聲:「既然他們用了苦肉計,你不妨將計就計,助他們一臂之力……」

    「恕泰愚鈍,將計就計的意思是……」

    「李素不是將馮渡被刺一案的嫌疑主動攬到晉王身上嗎?老夫猜想他下一步便是拿出證據澄清了,那時你父皇心中的愧疚也必然深重,如此,晉王留京大有希望,這局棋便算大功告成了,不過,若在李素拿出證據澄清之前,馮渡被刺一案忽然加快速度,被定成鐵案呢?」

    李泰一愣,接著馬上便明白了,於是大喜過望。

    「舅父大人高明,泰受教了!」

    長孫無忌面無表情,腦海中卻無端浮現出李素的臉龐。

    與這個年輕人的關係從友好一步一步變成了敵對,長孫無忌一生經歷無數背叛與被背叛,皆是利益使然,大勢使然,這一次也是如此。

    然而,心中終究有些惋惜,有些歉然。

    原本,大家可以同殿為臣,未來聯手進退,為大唐盛世一同奮鬥,可惜當走到一個岔路口時,彼此選擇了一個不同的方向,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李素一臉驚訝地站在東陽的道觀門口,像一棵剛被雷劈過的大松樹,外焦裡嫩。

    生平第一次,居然被道觀門口的禁衛擋了駕……

    「看清楚,是我!涇陽縣公李素!」李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瞪著門口一名校尉道:「你新來的?」

    校尉面無表情,瞟都沒瞟他,眼睛直視前方,語氣呆板地道:「末將奉公主之命擋駕,請李縣公莫要為難,公主了,今日不見客,任何客人都不見。」

    李素氣笑了:「我是『任何』客嗎?」

    校尉飛快瞥了他一眼,道:「是。」

    李素:「…………」

    太震驚了,東陽脾性溫順知禮,對李素更是千依百順,這個道觀對李素來幾乎已是自己的另一個家,而且是自己能夠當家作主的家,哪有自己家都不讓進的道理?

    李素上下打量了校尉一眼,點頭道:「眼熟得很,不像是新來的,在公主府當差少一年了吧?這一年裡你見過我多少次?難道還不知道我是誰?」

    校尉咧了咧嘴:「知道,但……公主了,今日不見客。」

    「是你吃錯了藥還是公主吃錯了藥?她怎麼可能不見我?」李素漸漸動了氣。

    校尉閉嘴不語,顯然是懶得與李素糾纏了。

    李素心中突然冒出一股邪火,表情不覺陰沉下來:「信不信我今日硬闖進去?」

    校尉冷冷道:「信,還是那句話,公主不見客,李縣公若要硬闖,不妨從末將的屍體上跨過去。」

    李素大怒,喝道:「五叔!召集府上弟兄,給我闖進去!」

    方老五凜然領命,轉身剛準備回府叫人,道觀的大門忽然打開了,一道纖瘦的身影閃了出來,赫然卻是東陽身邊的貼身宮女綠柳。

    綠柳臉色有些蒼白,步履飛快地跑到李素身前,然後福禮賠罪:「李公爺恕罪,下面的人不識禮數,衝撞了公爺……」

    李素冷冷道:「你家公主今日不見客?甚至連我也不見?」

    綠柳心翼翼道:「原本是不見的,不過……李公爺在門口鬧出了動靜,公主覺得不妥,現在請李公爺進觀,公主殿下在水榭涼亭裡等您。」

    李素狠狠瞪了那名校尉一眼,舉步便朝觀內走去。

    天氣炎熱,水榭內的涼亭多少還有幾分涼爽,東陽穿著單薄的綢衫,水袖滑到手肘,露出一截白藕水蔥般鮮嫩的玉臂,一雙纖細的雙手正在烹茶。

    李素走進涼亭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光景,東陽俏面含霜,眼露煞光,身前石桌上的紅爐裡沸水升騰,一樣樣不出名字的調料被有條不紊地放進茶湯裡,不時還挖一坨牛油,一把碎姜,涼亭內頓時充滿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怪味道。

    李素原本一副怒氣衝衝興師問罪的架勢,然而看到東陽的模樣比自己更怒氣衝衝後,李素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

    男人嘛,多少有點賤骨頭,尤其在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時,首先在氣勢上便弱了三分。

    與東陽認識許多年了,李素這是第一次見東陽真正生氣的模樣,很稀奇。

    連這麼溫柔的女人都對自己發脾氣,李素不由開始懷疑人生……

    「呃,今日的天氣真是不錯啊,烈陽高照,千里焦土,公主殿下還嫌熱得不夠,居然還點起爐子玩火,真是……暖人心扉呀。」李素乾巴巴地著開場白。

    東陽冷冷看他一眼,隨口道:「原來是涇陽縣公來了,請坐。」

    嘖嘖,聽聽這稱呼,怒氣值少十萬以上……

    李素很識相地坐下,然後,靜靜看東陽眼花繚亂的烹茶手藝。

    「公主殿下今日心情不好?」李素再次試圖打破眼前的僵局。

    「嗯,心情不好。」東陽面無表情地道。

    「誰得罪你了?跟我,我把他皮扒了!」李素義憤填膺。

    東陽抬眼朝他一瞥,沒理他,繼續烹茶。

    李素暗嘆口氣,看來跟自己脫不了干係,正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今日且由她性子作,不如先撤退自保,待明日她氣消了,再在她面前一展男兒丈夫王霸之氣……

    「啊呀!看到公主殿下的這個紅爐,突然想起家裡廚房還燉著湯呢,我得回去看看……」李素著便起身,胡亂行了一禮打算撤。

    「站住!敢走一步我便跳進這池塘裡!」東陽終於發話了。

    李素高興極了,女人生氣不怕,就怕生氣不話,一旦開了口,天大的怒氣也能平得乾乾淨淨。

    轉過身,李素眉開眼笑道:「殿下的提議甚好,天氣炎熱,正應泡在冷水裡涼爽一番,公主一人跳池塘太無趣,不如你我同泡個鴛鴦浴,殿下,臣先脫為敬,請了!」

    完李素果然不客氣地開始脫衣服……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2 00:15
第八百三十二章 安得雙全

    過日子免不了磕磕碰碰,這是生活裡無法避免的矛盾,與時代無關,古代的夫妻當然也吵架拌嘴,所謂「相敬如賓」,所謂「舉案齊眉」,只不過是文學修飾詞而已,誰信誰傻.真要把日子過到「相敬如賓」的地步,夫妻間的相處全被一個「禮」字束縛住了,自己性格里不好的一面死死隱瞞壓抑,表現給對方看的全是最虛假的禮貌謙讓,日子過得還有什麼勁?

    不同的是,古代夫妻吵架後,由於男權當道,丈夫很少肯放下身段去哄妻子,所以妻子生氣後丈夫是不屑哄的,脾氣不好的甚至直接將戰事升級,矛盾愈發激化,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最後的結果不是妻子忍氣吞聲便是丈夫一紙休書。

    所以在這個年代,妻子生丈夫的氣會付出很大的代價,縱然是風氣相對開明的大唐,男女之間終究不存在所謂的平等。

    幸好李素不是這個年代土生土長的人,哄自己的女人開心並不丟人,尤其是東陽千年難得耍一次小性子,一定要滿足她。

    男女博弈,氣勢此消彼長,男人耍起流氓來,脾氣再大的女人都不得不妥協。李素剛解開袍扣,東陽便急了,趕緊扭頭四顧,羞紅了臉嗔道:「你……還不快穿上!教人看見我還活不活了?」

    李素眨眼笑道:「你不是要跳池塘嗎?一起作個伴呀,有詩云『只羨鴛鴦不羨仙』,知道啥意思不?就是說,做神仙整天雲裡霧裡的沒啥意思,大家像野鴨子一樣一起玩水才是真的令人羨慕……」

    東陽忍不住噗嗤一聲,接著很快板起俏臉,冷冷道:「好好的詩句被你糟蹋得不像樣子,還有,明明是鴛鴦,為何成了野鴨子?」

    李素乾笑道:「詩句嘛,除了講究平仄押韻,也要講究意境高遠,『只羨鴨子不羨仙』就差了意思了……」

    東陽又想笑,於是只好飛快扭過頭去,語氣仍很冷淡:「今日你跑到我道觀門口又吵又鬧,現在又跟我胡攪蠻纏,我……我不想搭理你,你別跟我說話。」

    李素喃喃嘆道:「我表達的『鴛鴦戲水』的願望明明是善意且令人愉悅的,這個女人是不是有病,居然說我胡攪蠻纏……」

    東陽氣得不行,忍不住抬起纖細的**,踹了他一腳,然後頭扭到一邊生悶氣。

    李素哈哈一笑,道:「行了,該作也作過了,說說到底啥事生氣,官府砍頭之前也得明正典刑曆數罪狀呢,你這沒頭沒腦的耍性子,我豈不是死不瞑目?就不能讓我快樂的含笑九泉嗎?」

    東陽瞪了他一眼,怒道:「說什麼胡話呢,哪有人如此咒自己的?」

    李素嗤笑:「我還只是嘴上說幾句,你都直接跳池塘了,大家半斤八兩,誰都別說誰,……說說原因吧,快,我家廚房裡還燉著湯呢……」

    東陽俏臉一紅,這時她也覺得自己有任性了,垂頭忸怩不語。

    李素見她這模樣不由笑道:「好吧好吧,再給你半炷香時辰害羞一下,羞完再說……」

    東陽抿唇笑了,此時茶湯已沸,她細心地用木勺從釜中舀出茶湯,倒入漆黑描金的茶盞中,雙手捧給李素。

    「先飲茶……」東陽紅著臉道。

    李素皺了皺眉,飛快瞥了一眼面前這盞滿載不明液體的東東,謙讓道:「你先喝……」

    東陽不樂意了:「這是我親手為你烹的……」

    「心疼你的辛苦,所以,你先喝……」李素態度很堅決。

    「不,你喝。」

    「不行,你喝,喝了不鬧肚子我再喝。」鼻子聞到茶盞飄散出的古怪氣味,李素馬上改了主意:「不,不鬧肚子我也不喝,……我覺得你想害我,你還沒有放棄對我的打擊報復。」

    二人都不喜歡大唐傳統的烹茶,偏偏一個勁地要對方喝,推來讓去,真正將「相敬如賓」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越敬越沒節操。

    擱下茶盞,東陽悻悻瞪了他一眼,哼道:「你這人怎麼不識好歹。」

    「識好歹的人全都英年早逝了,大多是被荼毒死的。」

    李素好整以暇看著她,道:「說說吧,今日發什麼邪火呢?我招惹你了?」

    東陽臉又紅了,沉默片刻,垂頭低聲道:「你家夫人……有身孕了。」

    「嗯,確實有身孕了,你這副隔壁老王的幽怨語氣是啥意思?跟你有關係?」

    東陽氣得捶了他一記,然後憤怒地扭過頭去,氣哼哼的不說話。

    李素把頭湊過去,笑看著她:「明白了,你吃醋了?」

    東陽俏臉愈發通紅,良久,忽然噗嗤一聲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

    「我……,是我任性無理了。」東陽嘆了口氣,幽幽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剛聽到你夫人有身孕的消息時,說實話,心裡寡寡的,明知該為你高興,可胸中始終堵著一團悶氣發不出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在氣什麼,你夫人有身孕是好事,我一直在盼著這一天,你李家有了後,你和我才有將來,想法歸想法,也勸過自己要識大體,可是……」東陽說著,小嘴忽然一癟,眼眶頓時紅了,珍珠般的眼淚簌簌而下。

    「可是,我就是看不開,這團悶氣就是散不去!」東陽猛地撲到李素懷裡,不停捶打著他的胸,哭道:「……我就是看不開!憑什麼,為什麼!明明是我先認識的你,憑什麼!」

    淚如雨下的一刻,李素的心臟彷彿被狠狠撞了一下,無盡的心疼和歉疚湧上心頭。

    緊緊抱住她纖弱的肩,李素嘆息不已。

    這個女人為他受盡了委屈,為他抗爭,為他豁命,為了他甚至寧願出家,付出一生孤苦的代價,無名無分地長居在這個偏僻的村莊裡,每日誦經清修,為的僅僅只是與他長相廝守,從來沒有抱怨過半句,從來沒有讓他為難過。

    然而,東陽終究是女人,哪有女人不在乎名分?只是她太善良,一直苦苦壓抑著心中的委屈,在他面前永遠一張笑臉迎人,直到得知許明珠有了身孕,再想想自己這些年的辛酸困苦,她終於崩潰了。

    是啊,明明自己的身份並不低,明明是她先認識的他,明明是兩情相悅的一對璧人,為何落得無名無分,連見面都彷彿在偷情一般見不得人?

    再柔順的女人,心裡壓抑了這些年的委屈後,情緒都會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

    懷裡的東陽泣不成聲,李素緊緊摟著她,心中的歉疚愈發深了。

    總以為她一直在身邊便足夠,總覺得彼此能夠廝守一生便是天大的福分,可李素忘了,東陽終究是公主,她有她的驕傲,壓抑了這麼多年的委屈,直到今日才爆發出來,已然很難得了。

    世上安得雙全法。

    那些羨慕三妻四妾的男人們,總以為自己魅力無限大,覺得全世界的女人都應該無怨無悔愛著他,哪怕他娶了多少女子都不在乎,可是,真正愛著他的女人,真的願意無怨無悔與別的女人分享這個男人嗎?「愛」這個字本來便包含了獨佔和尊嚴,再優秀的男人,也不值得女人用自己的尊嚴去換取他一殘缺的寵愛。

    李素不知道別的男人是怎麼做的,他只知道自己與身邊的兩個女人相處都有些顧此失彼,兩頭難兼。

    「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這些年你受苦了。」李素語氣低沉地道。

    東陽沒出聲,閉著眼埋在他懷裡,哭泣聲漸漸化作了哽咽,最後彷彿睡著了般無聲無息了。

    猛地坐起身,東陽眼眶仍紅腫著,腮邊的淚水不知何時已拭去,此刻臉上居然露出了微笑。

    「是我任性了,你別在意,雖說你我沒有名分,可我早已將你當作我的夫君,有時候我耍耍性子,你莫怪我……」

    李素心情沉重,強笑道:「不怪,其實,你一刀殺了我都不怪。」

    「不要說什麼殺不殺的話,咱們都要好好活著,這輩子若能一直這麼廝守下去,沒名分我也認了……」東陽纖手撫上他的臉,痴痴地看著他:「紅塵萬丈,得遇良人,此生無憾,我若再抱怨什麼,便是不惜福了,老天都會罰我的,剛才的話當我沒說過,好嗎?」

    李素嘆道:「我若真當你什麼都沒說過,那也太狼心狗肺了。」

    東陽仍微笑,笑容令人心碎。

    「其實……就是剛聽到你夫人有喜時心裡有些不舒坦,與你和你夫人無關,我……不是那麼大方的女子,有時候也會鬧脾氣,發邪火,氣性過去就沒事了,真的,就這樣下去挺好,至今我沒有後悔與你認識,與你廝守,大唐那麼多權貴,你與他們都不一樣,明明是少年得志,正是春風得意之時,連程伯伯那把年紀的人還隔三岔五買兩個歌姬舞女回家,可這些年你身邊除了你夫人和我,再沒有與別的女子生過情愫,真的很難得了,老天開恩,讓我認識你這麼好的人,還有什麼不知足的?若再抱怨,會遭天罰的……」

    螓首輕輕靠在李素的肩上,東陽閉上眼,笑得很幸福,如夢囈般呢喃:「真的很知足了,我都覺得剛才那通邪火發得很可笑,郎君,夫君,你一定要忘記剛才,好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4 17:13
第八百三十三章 再生波瀾

    傾盡全力,努力想做到不辜負,可李素終究還是辜負了。

    讓心愛的女人流淚是男人的失責,李素突然發覺,安於現狀的生活不一定是好的,或許自己覺得很好,可身邊的女人不一定這麼認為,她們的歡笑只是不希望讓他為難。

    女人在一生中的某個瞬間能夠突然變得成熟,而男人的成熟過程卻往往需要一輩子,李素也無法免俗。

    在今日東陽失控哭泣之前,李素一直覺得眼下的生活是最幸福的,最安逸的,所以念出「只羨鴛鴦不羨仙」這句詩時,心裡甚至有些自鳴得意,直到東陽情緒失控後,李素彷彿突然挨了一記耳光般呆愣住。

    原來自己忽略了身邊人的幸福。

    幸福,怎可如此自私?

    東陽仍在笑,笑得很識大體,笑容令李素心碎,對她的歉疚愈發深了。

    忽然忘情地摟住她,李素直視她的眼睛,很認真地道:「能不能再給我幾年時間?」

    東陽不解地眨著美目:「你要做什麼?」

    「幾年時間,我讓你名正言順地嫁進我李家!」

    「不要!」東陽激烈地拒絕:「李素,這樣已經很好了,不要再做出任何改變,剛才是我不對,以後我不會再胡思亂想了,但你千萬不要做傻事,為你父親想想,也為你夫人想想,為了一個我,把你家弄得雞犬不寧,值得嗎?」

    「不會雞犬不寧,我爹對你很滿意,我夫人早知你我的事,她也不會反對,不分妻妾,就我們三人在一起生活,名正言順的生活……」

    東陽執拗地搖頭:「不行,家事與國事一樣,需要平衡左右內外,如今這般已是最平衡的局面了,一旦發生變化,左右內外的平衡將會打破,那時你我的未來才是真正的黯淡無光,李素,不要為了我做出任何改變,就算求你為我想想,真將我娶進李家,你夫人情何以堪,我情何以堪?」

    一瞬間,李素忽然覺得有些灰心喪氣,理智告訴他,東陽的說法是對的,目前的局面已是最平衡的局面了,一旦發生改變,將會產生許多不可測的變數甚至危機,可是感情告訴他,這些年已辜負東陽太多,接下來的餘生,一定要對她有個交代,否則便是狼心狗肺。

    「再等等,給我點時間,一定有辦法的……」李素揉了揉她的頭,笑道:「你的夫君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多少棘手的軍國大事都讓我輕而易舉解決了,小小家事豈能難住我?」

    馮渡被刺案再度發酵。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不單單是朝臣被刺這麼簡單了,隨著儲君這個無法逃避的話題漸漸明朗化,這個案子也被蒙上了越來越深的政治色彩,單從表面看,它的性質與是非對錯已沒有太大的關係,而是直接與未來立儲之事關聯起來。

    自從李承乾被廢黜後,李世民從未在任何公開的場合提過新任儲君的傾向,朝臣們大多偏向魏王李泰,都是自己的選擇,在他們看來,李泰繼位太子基本已是毫無懸念的事了,於是朝臣們站隊也站得很輕鬆,至於晉王李治,大多數人仍然只將他當成一個小屁孩而已,儘管也是嫡子,可份量無疑比李泰輕多了。

    上疏的朝臣越來越多,奏疏裡的言辭也越來越激烈。大唐貞觀是所有人公認的開明聖朝,早從李淵立國,到李世民登基,二十多年從未發生過朝臣因言獲罪之事,更別說因言而被刺死。

    性質很嚴重,就算不考慮其中立儲的政治色彩,這件事本身也給君臣之間蒙上了一層陰影。

    馮渡死了,死得不清不楚,凶手至今沒抓到,朝中的言論風向甚至已隱隱朝李世民身上引。在抓不到凶手的情況下,朝臣們只能懷疑是不是李世民暗中授意刺殺馮渡了,畢竟馮渡的奏疏內容是將所有成年皇子趕出長安,其中包括他最疼愛的嫡子,天家父子骨肉分離,無疑令李世民很不滿,馮渡的死自然便有了合理的解釋。

    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李世民暗中授意,這無疑是貞觀朝最大的政治醜聞,醜陋的程度甚至不亞於當年的玄武門之變,君臣之間和諧友好的魚水關係將不復存在。

    風向越來越不對勁,深宮裡的李世民也察覺到了,於是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馮渡的死是小事,可是若因這件事而導致君臣從此互相猜疑,朝臣對皇帝離心離德,從此不能上下一心,這可是關乎大唐國運社稷的大事。

    當有些玄奇的風向吹進了太極宮時,李世民當即便召來了常涂,仔細垂問案件發展。

    無奈鄭小樓身手太高,當初刺殺馮渡時根本沒留下任何線索,偏偏李素跟馮渡又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而且刺殺馮渡這件事由於擔心王直的手下里面有李世民的眼線,李素也根本沒有告訴過王直,精幹如常涂者,一時之間竟也沒能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面對李世民的詢問,常涂只能滿面愧色,一問三不知。

    李世民發飆了,罕見的將常涂這位他最信任的心腹罵得狗血淋頭。

    接下來怎麼辦?

    當然是嚴查。

    馮渡被刺案終於被李世民真正重視起來,他察覺到事情的背後並不簡單,不能再當作一樁尋常的兇殺案來看待了,裡面分明摻雜了許多莫以名狀的別的原因,儘管李世民並不清楚具體的原因,但他隱隱感到,刺殺案的根源並不在馮渡曾經上的那道奏疏上。

    被李世民痛罵過的常涂痛定思痛,對這樁案子也認真起來。太極宮當夜遣出無數密探,分散於長安城各處,嚴密查訪此案的線索,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放過,連馮渡生前的親眷,朋友,師生等等關係也全部翻了個底兒掉,試圖從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裡找出馮渡遇害的真正線索。

    線索當然很難查,沒有任何人將馮渡被刺與李素聯繫起來,一來因為李素平日做人低調謙遜,生了一張甜嘴,二十多歲的年紀還腆著臉叔叔伯伯一通亂叫,二來,李素與馮渡素無交集,沒有交情更沒有結仇,二人之間完全陌生,再厲害的查案高手也查不到李素頭上去,尤其是此案並沒有動用王直的手下,縱然人老成精的常涂,也沒懷疑到李素頭上,第一波篩查嫌疑人便將李素排除在外了。

    李素沒有嫌疑,但李治的嫌疑卻根本無法排除。

    兩天後,案件又有了新情況。馮渡的喪事還沒辦完,府上一片愁雲慘霧之時,馮家的一名下人莫名其妙失蹤了,而且所有的衣服細軟全都一卷而空,很顯然是有計畫的消失,馮家親眷察覺到不對勁後馬上報了官。

    這名下人的失蹤引起了各方的嚴重關注,大理寺,刑部,雍州刺史府和常涂,各方人馬毫不遲疑,馬上派出偵騎追緝。

    不僅追緝下人的下落,同時馮府也被各路人馬輪流登門查訪,仔細詢問這名失蹤的下人在馮渡出事前有什麼異常舉動或言辭等等。

    國家機器的力量是強大的,沒有任何人能逃過官府拼了死力的追緝,三天後,這名下人在晉州所轄的一片小樹林被常涂手下的偵騎發現。

    可惜的是,常涂手下的人馬發現的只是下人的屍首。

    被發現時,下人渾身赤.裸,被埋在樹林深處的黃土裡,可能覺得不會有人追到這窮鄉僻壤的小樹林裡,所以刨坑的人有點馬虎,只埋了淺淺的一層土。

    死者的致命傷是後背的一劍,劍刃刺透肋骨,從前胸心臟處穿透,和馮渡一樣,皆是一劍刺心斃命,手法非常的乾脆利落。

    常涂的手下們興奮了,前後兩起兇殺案,凶手顯然是同一人,他們甚至能推斷,這名死去的下人認識凶手,而且很熟,下人逃離馮府自然是因為刺殺案鬧大了,害怕被官府順藤摸瓜查到,於是選擇收拾細軟逃亡,而且很可能是與真正的凶手一起逃,誰知逃出了長安城後,卻被凶手在這偏僻的小樹林裡滅了口。

    下人的屍體被發現無疑是個重大的突破點,現在困擾偵緝人員的是,這名下人在馮渡被刺案裡,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可以肯定他不是凶手,那麼,有極大的可能便是凶手埋在馮渡府裡的內應。

    屍體是常涂的手下發現的,這些人是正經的大內高手,無論搏殺與偵案都比大理寺和刑部的差官高多了,發現了這具屍體,小樹林周圍便成了他們重點搜索的範圍,他們相信,在這具屍體的周圍一定還會有新的發現。

    兩天後,果然有了新發現。

    在這名被殺下人埋屍處北面兩里多的河灘邊,沙地裡埋了一個黑色布皮包袱,包袱裡除了從下人身上剝下來的衣裳外,還有兩塊銀餅以及一些散碎的銅錢,最重要的是,裡面還有一張羊皮圖,地圖有些破舊,泡過水後上面的線條有些模糊不清,不過還是大致能看得出來,上面畫的是長安城的平面佈局圖,圖上若干地方畫上了虛線和圓圈,旁邊註釋了時辰。

    地圖不難理解,從圓圈和虛線能看得出來,這是一份非常詳盡的行蹤圖,某個時辰在某個地方等等,至於是誰的行蹤,連瞎子都看得出。

    簡單的說,馮渡在遇刺前所有的路線行蹤,全部被這名下人出賣得乾乾淨淨,簡直像是在馮渡身上安裝了監控視頻一般,在這張地圖裡,馮渡的一舉一動全被虛線和圓圈劃定,凶手掌握了這份行蹤圖,對馮渡什麼時間出現在什麼地方瞭解得清清楚楚,馮渡有什麼理由不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7 23:23
第八百三十四章 自請圈禁

    隨著下人的屍體被發現,埋在沙地裡的包袱被挖出來,馮渡被刺案終於有了新的突破口。

    很顯然,這樁案子不僅僅是刺殺,而是事先規劃部署,有著充足準備,精心策劃好的謀殺,馮渡的行蹤在地圖上無所遁形,能掌握如此精細準確的行蹤,顯然便是那名被滅口的下人所為,他被凶手買通,於是將馮渡的行蹤透露給凶手,凶手選擇一個日子和一個地點,好整以暇等著馮渡經過,最後一劍穿心……

    一張羊皮地圖被常涂的手下推理一番後,很自然便得出了這個結論,結論非常合理。

    該弄清楚的都清楚了,那麼,問題來了。

    下人也好,凶手也好,他們的暴露並不代表著可以結案了,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指使刺殺馮渡的幕後主使人究竟是誰?是誰與馮渡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而必須將他置之死地?

    馮府下人的死,對整個案件來說只是新發現的一條線索,它無法幫官府查出誰是幕後指使,然而李世民下了嚴旨,此案必須深挖,一究到底,如今別說是行刺馮渡的幕後黑手,就連浮於表面的刺殺凶手也沒找到,案子當然不可能就此完結。

    死了一個內應,發現了一張羊皮地圖,除此再無其他,線索到了這裡似乎又斷掉了。

    不過常涂的手下們並沒有失望,反而越來越興奮。

    很多看似無頭懸案剛開始偵緝時大多都是這樣,有的死無對證,有的無頭無尾,似乎永遠沒可能破案。但在真正的偵緝高手眼中,每多發現一條線索,便離事實的真相更近了一步,每一條被發現的線索都是凶手留下的破綻,線索越多,破綻越多,慢慢將它們拼湊起來,案子的真相大抵便**不離十了。

    馮渡被刺案也是這樣。

    現在發現的線索其實不少,首先是案發當時晉王李治的車鑾恰好經過,李治所住的景陽宮外恰好找到了凶器,一張畫滿了馮渡行蹤的羊皮地圖,以及一個被滅了口的內應奸細……

    對偵緝高手來說,這樁案子的線索其實已經足夠多了,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繼續追查,以及將現有的線索拼湊起來,從蛛絲馬跡裡推斷出真兇。

    下人的屍體被連夜送回了長安城,連同那張羊皮地圖,天沒亮便送到了常涂的面前。

    接下來,便是更加嚴密的搜查傳召,這名被滅口的下人何時進馮府,籍貫何地,家中親眷朋友等一切社會關係,以及馮渡遇刺前怎樣的異常表現,與什麼陌生人接觸,出門常在什麼地方駐留,為何他能如此精確掌握馮渡的行蹤等等。

    嚴查的過程不算短,線索不可能擺在面前任你拿,所以剛開始的幾天,追查幾乎沒有收穫。

    不過常涂手中掌握的神秘力量終究是強大的,四天後,他們終於發現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

    這名馮府被滅口的下人在馮渡被刺案發生前的幾日,常去一家位於北城長樂坊的露天酒肆,就是那種擺在路邊價格低廉專供過路行人客商歇腳,順便花兩文錢買一碗渾濁的劣酒煞煞酒癮的酒肆。

    奇妙的是,一同偵緝此案,只是負責專攻另一個方向的大理寺也傳出了消息,他們奉旨對晉王身邊所有宦官宮女禁衛的排查,發現晉王李治身邊有一名禁衛在馮渡被刺之前的幾日,也經常藉故朝那家露天的酒肆跑。

    消息彙總到常涂手中,兩條看似毫無關聯的線索,最後奇妙地重合在一起,那家露天的酒肆成了馮渡被刺案的最後突破口。

    被收買的馮府內應,晉王身邊的禁衛,在案發前同時出現在一家不起眼的酒肆裡,這條線索能說明什麼?

    鐵證如山!

    看著手裡的文書,常涂神情複雜地嘆了口氣,他是李世民最信任的影子,可他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李治幾乎是他看著長大的,對這個孩子的喜愛,常涂從來只隱藏在心裡,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李治陷入這麼一樁命案中。

    可是,此刻握在手心裡的結果卻是那麼的殘酷。

    將文書收進懷裡,起身拂了拂衣角,常涂面無表情地朝甘露殿走去。

    夜深,一絲涼爽的夏風悄然入殿,殿內案上一盞燭火搖曳擺動,拖動著兩道身影亂晃。

    殿內只有李世民和李治二人。

    今夜殿內的氣氛很凝重,父子二人再無往日那般溫情融融,卻平添了幾分僵硬陰冷的氣息。

    李治跪坐在李世民面前,垂頭屏氣,不發一語。

    李世民目如劍鋒,陰沉如鷙,搖曳的燭光下,手中一份雪白的文書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心中的猶疑。

    良久,李世民闔上眼,將手中的文書朝李治遞去,低聲嘆道:「雉奴,你自己看看……」

    李治接過,認真看了一遍,看完後輕輕將文書放在案上,仍舊不發一語。

    李世民神情佈滿了失望,嘆道:「雉奴,你是朕最寵愛的孩子,朕到現在仍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等事,所以,朕現在願意再給你一個辯白的機會,雉奴,你告訴朕,馮渡被刺……果真是你指使的麼?」

    李治神色不變,搖頭道:「父皇,兒臣是被冤枉的。」

    李世民眼中的失望之色愈盛,盯著李治的臉看了很久,沉聲道:「今日午後,朕下令暗中拿下了你身邊那名禁衛,三個時辰後,他招了……」

    李治抬頭直視他,道:「他說是兒臣指使的?」

    李世民點頭。

    李治身軀不易察覺地輕顫了一下,眼中露出懼色,隨即很快恢復如常。

    他的表情變化豈能逃過李世民的眼睛?

    見李治這般表現,李世民愈發肯定了常涂的調查結果和自己的猜測。

    「父皇,兒臣斗膽問一句,凶手可曾拿獲?」

    李世民沉聲道:「凶手在逃,仍在追緝中,不過,案發前後的過程已然查清楚了。」

    李治仍勇敢地直視他,道:「凶手都未拿獲,父皇便認為是兒臣所為了?」

    李世民沉默片刻,緩緩道:「朕仍相信你,所以今晚才召你過來,為的便是再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拋開所謂鐵證,所謂供狀不說,朕只問你,此案究竟是不是你所為?」

    李治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兒臣若說不是,父皇便相信我嗎?」

    李世民遲疑一陣,點頭道:「信。」

    「父皇何必欺騙兒臣?您果真相信兒臣嗎?若真的相信,今晚兒臣便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李世民語滯,卻不敢看李治痛苦的眼神,扭頭望向一邊。

    父子沉默良久,李治苦澀一笑,道:「難怪父皇生疑,鐵證如山,兒臣辯無可辯,臣下費盡周折查出的證據,馮渡縱然不是兒臣所殺,便也是兒臣所殺了……」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將桌案上那份文書往下一扣,緩緩道:「雉奴,你自幼喪母,是朕親自將你養育長大,你的品性德行,朕和朝臣們都看在眼裡,此案的結果有些蹊蹺,朕亦心懷疑慮,所以……這些所謂的鐵證,朕只當從未見過,雉奴,朕……相信你。」

    李治垂下頭,低聲道:「父皇其實心中仍是懷疑的,只是照顧兒臣的心情而已,兒臣縱年少,亦知朝中風浪驟緩,明日恐怕便有朝臣上疏,請求父皇嚴懲,刺殺朝臣是大事,尤其還是鐵證如山,父皇怎敵得過朝臣們千百張利嘴相逼?若因兒臣一人而令父皇一生聲名受污,那便是兒臣的不孝了……」

    李世民擰緊了眉,沉聲道:「雉奴,你想說什麼?」

    李治仰頭看著他一笑,神情從容道:「兒臣自請宗正寺圈禁,同時請父皇繼續嚴查,若查出真正的真兇,可還兒臣清白,若最後還是沒查出來,……那麼,便當是兒臣所為吧。」

    …………

    …………

    第二天,朝中果然傳出議論聲,聽說大理寺已查證了凶手確係晉王李治指使,朝堂頓時炸了鍋。很快便有朝臣上疏請求嚴懲,這一次上疏的聲勢浩大無比,不僅數十名御史同聲上疏,就連三省六部的官員也紛紛表示刺殺臣子之風曠古未聞,此風絕不可長,應當嚴懲晉王,以為諸皇子傚尤。

    李世民端坐殿上,看著群臣義憤填膺異口同聲,心中不由悲涼萬分。

    李承乾謀反,諸皇子品行不佳,常有擾民欺民之舉,現在自己最疼愛的晉王居然指使刺殺朝臣,這一刻,李世民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父親做得好失敗。

    可是,到底為什麼失敗?

    作為父親,尤其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父親,他能給所有皇子公主世上一切最好的東西,出則扈從如雲,入則錦衣玉食,不僅是物質,精神品德上他也從來未曾鬆懈,宮學裡的師傅皆是士林中最負聲望的當世鴻儒如房玄齡,孔穎達等,給予他們最全面同時也是最嚴厲的教育。

    十多年過去,為何這些漸漸成長起來的皇子沒有一個爭氣的,就連他最疼愛的晉王李治如今都敢刺殺朝臣了,自己這個父親當得失敗,可是,到底什麼地方做錯了,李世民自己也不明白。

    看著下面的朝臣吵吵嚷嚷,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李世民心中湧起一股深深的疲憊和悲涼,臉色不知不覺也沉了下來。

    朝臣們自然都是有眼力的,見李世民龍顏即將變色,眾臣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垂頭靜立不語,幾乎一瞬間,大殿內便寂靜得落針可聞。

    沉默許久,李世民滿臉疲態地道:「朕教子無方,是朕的錯,至於處置,便不勞眾卿掛懷了,晉王治昨夜主動請求宗正寺圈禁,今日一早便已入了宗正寺了……」

    群臣愕然,面面相覷,神情複雜地搖頭,然後紛紛輕不可聞地一嘆。

    多好的孩子啊,當初幾乎是大家看著長大的,粉雕玉琢的分外討人喜歡,為何偏偏捲入了這樁命案中?

    滿殿寂靜中,一名朝臣忽然站出來道:「陛下,律法之立,當一視同仁,秦時衛鞅公立新法,太子犯法亦罪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遂刑其傅,黥其師,秦人方趨其令,今日皇子犯法,豈止圈禁哉?臣以為……」

    李世民越聽越不舒服,待這位朝臣說完大半時,他已勃然變色,沒等這人說完,李世民憤然打斷了他,怒道:「爾欲置吾兒於死地乎?」

    說話的朝臣一凜,沒敢抬頭,但也聽出了李世民語氣裡的凜冽殺機,急忙住嘴不語,垂頭訥訥退下。

    朝臣人群中,長孫無忌的目光飛快一掃,與那位朝臣目光相碰,長孫無忌朝他扔了一記凶惡的眼神,朝臣愈發失色,一臉惶然地退下。

    滿殿寂靜之中,李世民忽然起身,狠狠一拂袍袖,惡狠狠掃視群臣一眼,怒道:「退朝!」

    李治被圈禁的消息傳到太平村時,已經是當日傍晚時分。

    李素正攙著許明珠的胳膊,陪她在村子裡散步。

    一步一頓,一步一頓,活像戲台上的醜角官員,這哪裡是散步,分明是作妖。

    耐著性子陪她走了小半個時辰後,李素終於忍不住了。

    他很樂意陪伴,但他有點介意村民們投來的怪異目光,好像看著兩個瘋子在招搖過市,後面還跟著一大群神情緊張的部曲……

    「夫人,差不多作夠了,……咳,差不多走夠了,咱們回府歇息吧?」李素努力擠出笑臉道。

    許明珠可憐兮兮朝他眨眼,纖手一揚,指著遠處一座距離大約數十里的大山,軟軟糯糯地道:「妾身今日精神頭不錯,想走到那裡再回轉……」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道:「取經路途迢迢,悟空,且收了神通,明日再與為師上路吧……」

    許明珠噗嗤一笑,接著垂下頭,她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妾身生平第一遭,更何況……嫁給夫君這幾年總不見肚子有動靜,如今終於懷上了,妾身……心裡暢快,總想讓村裡的鄉親們也高興高興……」

    李素嘆道:「你這哪是讓鄉親們高興,明明是擾民,沒見咱們這附近萬徑人蹤滅嗎?你一露面鄉親們都不敢出門了,全躲在家裡等蝗蟲過境。」

    許明珠捶了他一記,嗔道:「夫君說得這麼難聽作甚?妾身不過耍幾天性子罷了……」

    委屈地癟了癟嘴,許明珠低聲道:「妾身提心吊膽了幾年,夫君就不准妾身揚眉吐氣一回麼?」

    理由很強大,李素竟無言以對,只好嘆氣道:「好吧,為夫准你滿村招搖過市,挺著肚子縱橫太平村,畢竟我孩子在你肚裡當人質,你高興就好……」

    許明珠輕笑,腳步輕盈地走了片刻,終於覺得盡興了,於是夫妻二人和眾部曲打道回府。

    前後部曲離二人比較遠,許明珠環顧一圈,靠近了李素,壓低聲音道:「夫君還沒跟公主殿下……那個嗎?」

    李素愕然:「『那個』是哪個?」

    「哎呀!」許明珠捶了他一下,薄怒道:「夫君裝什麼糊塗!」

    李素懂了,哦了一聲,道:「夫人有身孕,為夫必須照顧你的心情,說吧,你喜歡什麼答案?」

    許明珠瞪他一眼,哼道:「夫君縱然不說,妾身也知道的,別忘了,公主殿下和妾身的交情也不淺。」

    李素白了她一眼:「知道你還問。」

    許明珠掩嘴一笑,道:「公主都跟妾身說了,當面承認她得知妾身有身孕時,心裡有些嫉妒的,所以對夫君發了小脾氣,火氣發過後,她向妾身賠了禮……」

    李素好奇道:「東陽她……居然當面承認嫉妒你?」

    許明珠點頭,悠然嘆道:「妾身也是女人,所以尤其清楚,讓一個女人在另一個女人面前承認自己嫉妒她,這句話說出口多麼艱難,由此也知道公主殿下胸襟何等寬廣,何等磊落坦然,只論這一點,妾身比不上她,由衷的佩服她,也更覺得此人可交心交命,夫君當年倒是好眼光,這樣的女子,值得夫君一生呵護寵愛……」

    見許明珠表情並無異色,李素知道她說的話發自內心,心中頓時有些感動,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的肩,笑道:「你也不差,你和她都值得我一生呵護寵愛,不分彼此。」

    許明珠看了他一眼,隨即迅速垂下頭,俏臉泛起兩團紅暈,低聲道:「妾身有身孕,這些日子怕是不能……侍奉夫君了,妾身聽母親說,男人久不……久不行事,恐會上火傷身,上次公主殿下只是偶發心火,如今氣頭也過了,夫君若再去見她,她……定然不會拒絕的。」

    當著自己婆姨的面談論與另外一個女人什麼時候圓房,李素實在很不習慣,突然覺得自己很禽獸很渣男,被雷劈九次都不冤枉的那種渣男……

    尷尬半晌,李素摸著鼻子乾笑:「過陣子再說吧,現在伺候夫人最重要。」

    許明珠卻根本不介意,嫁進李家之前她便知道李素和東陽的傳聞了,剛開始心裡確實有些吃味,有些嫉妒,忍不住存了幾分與東陽較勁的心思。如今已過了這些年,尤其是自己肚裡懷了李素的孩子,埋藏在心底深處時隱時現的危機感驟然釋去,還有什麼想不開呢?

    「妾身都不介意了,夫君還猶豫什麼?妾身眼裡的夫君頂天立地,殺伐果斷,為何遇到這件事便猶豫遲疑,踟躕不前了?」

    李素眨眼:「你真不介意?」

    許明珠笑了笑,笑容裡摻了幾分微妙的傲然:「夫妻這些年,妾身對夫君還是很瞭解的,夫君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風月陽春偶喜之,終究還是避不開湯飯羹茶,它們,才叫作『日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9 00:44
第八百三十五章 黨羽聚頭

    從許明珠的這番話裡,李素明白了兩個道理。

    第一,世上或許有不吃飯的女人,但絕沒有不小心眼的女人。第二,語言是門藝術,許明珠的話裡,東陽是「風月陽春」,而她卻是「湯飯羹茶」,一個是精神文明,一個是物質文明,男人吟風弄月不是必須,但一日三餐卻是必須,兩廂比較,高下立判。

    世上沒有真正豁達的女人,一旦發現自己的地位有威脅,心中終歸存著較量的心思,尤其是當兩個女人的出身天壤之別時,心裡的壓力就更大了。

    李素知道這些年許明珠活得並不輕鬆,她一直很自卑,因為她只是商戶出身,而東陽卻是正經八百的皇室公主,唯一的優勢只是成為李家的正室原配,除此再也沒有任何資本能與東陽較勁,更何況成親多年仍無所出,連村裡的鄉親背地裡都頗有些不中聽的議論。

    外有公主虎視眈眈,內則肚皮不見動靜,內憂外患之下,可想而知她的心理壓力有多大了。

    所有的壓力直到得知自己有了身孕才徒然洩去,一身輕鬆。

    對許明珠來說,李家正室原配的位置,直到今日方才完全坐穩當了,誰也動搖不了,哪怕李素另娶女人進門,也只能老老實實在李素低眉順目當個妾室。

    所以許明珠才會主動提議李素和東陽圓房,因為她有底氣,有自信,因為東陽再也無法對她構成威脅。

    許明珠的這點小算盤,李素自然非常清楚。

    活了兩輩子,人生閱歷方面當然比尋常人強得多,所以李素知道女人之間很少能夠建立起真正牢不可破的友誼,尤其是這兩個女人還同時愛著同一個男人。若說她們心中完全沒有芥蒂,姐姐妹妹相親相愛親密無間,未免太自欺欺人了,李素再如何自戀,虎軀一震兩震,全身骨頭架子震碎了,兩個女人之間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親密無間,暗地裡終究還是存在著些許的敵意,這是女人的天性,再完美的女人都無法免俗。

    許明珠和東陽能做到如今這般表面上的和諧融洽,說實話,李素已經很滿足了,唯願歲月靜好,兩個女人不要作妖出幺蛾子,一家人整整齊齊風平浪靜活到壽終正寢……

    寵溺地揉了揉許明珠的頭髮,李素笑道:「懂得過日子的女人不一定是聰明的女人,但一定是好女人,能娶夫人為妻,是我的福分。」

    許明珠柔情的目光注視著他,輕聲道:「夫君可言重了,能嫁給夫君才是妾身前世修來的福分呢,妾身前世一定做了許多善事,積下豐厚的善報,菩薩這才許我今生嫁一位稱心如意的好郎君……」

    「好了好了,互相吹捧每日淺嘗輒止足矣,吹捧多了難免有些油膩,明日咱們再繼續……」李素攙著她的胳膊,慢慢朝家門口走去。

    …………

    離家門只有百來丈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村莊的寧靜。

    李素還沒出聲,身後的方老五等部曲便馬上擋在李素夫妻二人的身前,形成一堵人牆,眾部曲手按腰側刀柄,目光警覺地注視著村口黃塵飛揚的小道。

    擺了擺手,李素笑道:「五叔不必緊張,不要覺得聽到馬蹄聲就是來殺我的,我哪有那麼招人恨……」

    說話間,馬蹄聲已越來越近,十餘騎從黃塵中現出了身形,為首三人頗為眼熟,李素等人離得遠,十餘騎眼睛只盯著李家的大門,沒有注意到另一條小道上的他,馬上的騎士們就這樣目不斜視地從李素身前掠過。

    李素看清了為首三人的模樣,然後揉了揉鼻子,苦笑著嘆了口氣。

    許明珠瞪大了眼睛,搖了搖他的胳膊,道:「夫君,他們中間有一個人似乎是……妾身的堂叔。」

    李素苦笑道:「不錯,是你的堂叔許敬宗,另外兩人一個名叫李義府,一個名叫裴行儉……」

    許明珠愕然看著他:「妾身記得夫君說過,他們三人已投靠夫君門下,今日三人同來,而且來得如此慌忙,難道……」

    李素慢吞吞地道:「可以肯定,他們不是來跟咱們村的寡婦幽會的……」

    許明珠捶了他一記,氣道:「三人同來,必有大事發生,夫君還在這裡說笑!」

    李素的表情愈發苦澀:「雖然沒見到他們的面,但我已聞到了一股令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什麼味道?」

    「麻煩的味道……」李素看著三人在自家大門前下馬停駐的身影,幽幽道:「慌慌張張跟上門報喪似的,真的很不想搭理他們啊……」

    扭頭看著許明珠,李素笑得露出一嘴白牙:「夫人尚有雅興否?不如為夫陪你在村裡再晃蕩一圈?挺著平平坦坦的肚子耀武揚威在村裡巡視外加作威作福,想想該是多麼愉悅的一件事啊……」

    被許明珠狠捶了幾記後,李素明白了一個道理,找上門來的麻煩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去的,越躲麻煩越大。

    李家前堂內熱霧繚繞,茶水的清香滿室縈繞,可堂內三位不速之客今日卻沒有任何品茶的心情,許敬宗,李義府,裴行儉三人臉色發白,跪坐在堂內心神不屬,眼神裡透出一股絕望,令李素不得不產生一種幻覺,這三個傢伙難道真是來自己家報喪的?

    「三位聯袂而來,難道長安城發生了什麼事嗎?」

    免去了開場白,李素開口便直奔主題。

    李義府神情惶急,擦了擦額頭的汗,顫聲道:「李公爺,不好了,晉王殿下已被圈禁宗正寺……」

    話剛落音,李素臉色頓時一愣,接著一寒。

    「晉王為何被圈禁?」

    李義府嘆道:「只因晉王殿下事涉馮渡被刺一案,陛下派出的人手在晉州查出了鐵證,證實馮渡被刺果然是晉王所為,今日朝會上,朝臣們群情激憤,異口同聲請求陛下嚴懲,而晉王殿下為了平息朝局,不讓陛下為難,主動請求圈禁宗正寺,晌午時分已經被禁衛帶進宗正寺了……」

    話說了一大通,驚怒的李素還是非常敏感地抓住了重點。

    「在晉州查出了鐵證?怎麼可能有鐵證?」

    李義府苦笑道:「馮渡被刺後,馮府內一名下人連夜遁逃,逃到晉州境內時,在一片小樹林裡被人滅口了,這人死便死吧,偏偏官府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張羊皮地圖,圖上詳細標註了馮渡生前的行蹤路線,此人便是埋在馮府裡的一個內應……」

    李素冷哼道:「搜出地圖又怎樣?不要告訴我地圖上面寫了晉王的名字。」

    「那倒沒有,不過官府順藤摸瓜,卻查出這名被滅口的下人生前與晉王身邊的一名禁衛有來往,原本晉王便有重大嫌疑,如今更坐實了晉王刺殺馮渡的嫌疑,可以說鐵證如山,洗都沒辦法洗了,晉王百口莫辯,只好主動提出圈禁。」

    李素眼皮直跳,陷入了長長的思索中。

    馮渡這樁案子,原本便是李素製造出來的,從頭到尾只有他和鄭小樓知情,也只有鄭小樓一人執行,從未對外露過半點風聲,鄭小樓身手高絕,殺人一劍斃命,事了飛身遠遁,現場沒留下任何痕跡,可以說,這次刺殺幾乎完美到天衣無縫了,所謂馮府的內應,所謂下人遁逃又被滅口,根本是完全不存在的事情。

    連李素這個真正的凶手都不知情的話,那麼很顯然,這是有人在製造陰謀,那些所謂的證據全部都是被有心人捏造出來的,目的就是針對李治,雖不至於到置李治於死地那麼嚴重,至少也要將他爭奪太子的可能徹底掐斷。

    那麼,到底是誰製造了這個陰謀呢?

    答案几乎不用再思考了,除了魏王李泰和長孫無忌這兩位,還能有誰?

    範圍再小一點,以魏王李泰的閱歷和能力,想出如此狠毒又巧妙的計策,李泰還真沒那道行,所以炮製這個陰謀的人毫無疑問便是長孫無忌了。

    老狐狸畢竟是老狐狸,輕易不出手,一出手便拿捏住了要害,既快又狠且毒辣。

    由此再推斷一下,李素當初刺殺馮渡,攪亂時局,試圖渾水摸魚保住李治的計策亦被長孫無忌看穿了,否則不會出此將計就計之策,打了李素一個措手不及。

    一個有重大殺人嫌疑,而且還被宗正寺圈禁的皇子,哪怕他是嫡皇子,也萬萬沒有任何機會爭奪太子之位了。

    情勢驟轉急下,距離勝利只有一絲一線了,李素卻突然間陷入了被動,朝堂果然處處凶險,處處危機。

    看著李素陷入久久的沉思,李義府等三人的心不由愈發懸得高高的,臉上的惶急之色更濃了。

    「李公爺,下官等聞訊後急忙趕來報信,接下來如何行止,還請李公爺拿個主意呀……」李義府擦了額頭的冷汗陪笑道。

    李素被喚回了神,淡淡瞥了三人一眼,道:「現在我有兩個辦法,一個比較消極,另一個嘛……更消極,你們想聽哪一個?」

    李義府和許敬宗老臉一苦,裴行儉倒是強自鎮定,表現比二人爭氣多了。

    一個消極,一個更消極?這……跟讓自己選一種死法有什麼區別?

    「李公爺,都什麼時候,您就直說吧。」許敬宗焦急催促道。

    李素摸了摸下巴,慢條斯理道:「第一個辦法,反正咱們都落到這步田地了,不如破罐子破摔,索性尋個機會一刀把魏王捅死,至於誰來扮演這個破罐子……」

    扭頭望向李義府,李素朝他齜牙一笑:「李少監最近有沒有覺得自己像個破罐子?」

    李義府目瞪口呆,一時竟沒回過神了,良久渾身一激靈,臉色愈發蒼白了:「李,李公爺,您……莫鬧!」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 22:47
第八百三十六章 謀盡計窮

    李治主動請求圈禁的消息實在太震驚,連遇事向來淡定的李素也被驚得腦子發懵,半晌沒反應過來.

    這個變故完全在李素的意料之外,可以說整件事已超出了他的掌控了。

    馮渡被刺既是個危機,也是個轉機,李素親手製造出這件事,為的不僅是保住李治留在長安,同時還要借此事幫李治撈取政治資本,達到與魏王李泰平等爭奪太子之位的目的。

    以李素原本的計畫,當長安城的流言喧囂塵上,愈演愈烈,眼看將要把李治淹沒之時,李素再主動拋出案件的真相,為李治洗刷冤屈,一抑一揚之間,被冤枉的李治便能得到李世民的愧疚,天子的愧疚便是李治最大的政治資本,這種愧疚的心理在將來爭奪太子之位時至關重要,它甚至能左右李世民心中的天平傾向。

    可惜的是,李素終究還是小瞧了長孫無忌。

    天下英雄皆是久經風浪之輩,豈能被李素玩弄於股掌之中?老狐狸畢竟是老狐狸,不僅一眼看穿了李素的圖謀,而且很快拿出對策進行反擊,一擊則直接命中李素的軟肋。

    李治進了宗正寺,麻煩可就大了。

    宗正寺是專門處置違了大唐律法的皇族子弟的地方,也就是明清之時的宗人府的前身,宗正寺卿屬九卿之一,向來由德高望重的皇族長輩擔任,這個地方好進不好出,一旦被圈禁進去,折磨受刑或許不至於,但想要出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尤其是當李世民認定了李治是殺馮渡的凶手,李治便完全斷絕了爭奪太子的希望。

    布下一局好棋,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陷入了劣勢,李素此刻的心情約等於被一萬頭*****呼嘯奔騰而過,被踩得體無完膚。

    相比之下,李義府此刻也在被一萬頭*****來回奔騰碾壓。

    「李公爺,都這時候了,您莫鬧,求您認真拿個主意……」李義府擦著額頭的汗苦笑道。

    功利心越重,得失心也越重,既然投奔了李素,對李義府來說算是選擇了站隊,大家的共同目標便是輔佐李治,助他登上太子之位,乃至最後成功順利的登上皇位,那時的他,便是天子潛邸之時的從龍功臣,未來榮華富貴不可限量。

    然而天不從人願,李治莫名陷入命案,被圈禁在宗正寺,剛剛站好了隊,隊長卻沒了,實在令李義府心驚膽顫渾身發寒。

    這不僅關乎前程,而且還要命啊。

    相比之下,李素倒沒那麼驚慌,事情發生得突然,他確實懵了一陣,現在已漸漸恢復了冷靜。

    李義府許敬宗和裴行儉三人臉色難看,李素卻仍是一臉平靜,遇危不亂的表情無形中倒是令三人莫名安定下來。

    「李公爺,您剛說有兩個辦法,一是讓下官去捅死魏王,這個……」李義府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道:「這個……下官以為,呃,不大妥當吧?不知李公爺的第二個法子是什麼?」

    李素精神一振,欣然笑道:「第二個法子雖然很消極,但很有用……」

    迎著三人期盼的目光,李素滿懷激.情地道:「……我們散夥吧!」

    三人目瞪口呆:「…………」

    「……你們回你們的高老莊,我回我的花果山,從此逍遙度日,快活無拘,豈不美哉?」

    三人:「…………」

    要不是眼前這傢伙爵位太高,三人暴起身形揍他個半身不遂該是多麼美哉啊!

    一陣尷尬的寂靜之後,李義府眼珠充血,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李公爺,求您了,真的莫鬧了!」

    李素見三人神色不對,不由失望地嘆了口氣。

    知音難覓啊……

    「好吧,說正經的,不開玩笑了。」李素有氣無力地道。

    三人頓時挺直了身子,洗耳恭聽狀。

    李素沉吟片刻,忽然頹喪地嘆了口氣:「對不起,此時此刻,我實在不知道有什麼正經話能說了……晉王被圈禁宗正寺情況不明,馮渡被刺案無端冒出來一個被滅了口的下人,又冒出來一個莫名其妙跟他接頭的晉王侍衛,分明是有人背後捏造證據,妄圖將晉王的嫌疑坐實,將此案定為鐵案,現在晉王被圈禁,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如今朝堂群情激憤,朝臣不斷上疏,請求陛下嚴懲晉王,恐怕過不了幾日,陛下就不得不下旨將晉王削爵貶為庶民,晉王冤屈難洗,你我如何自處?」

    李義府臉色愈發難看,沉聲道:「是非黑白,終有水落石出之日,就算眼下晉王難以自辯,將來總會沉冤昭雪的。」

    李素嘆道:「李少監也是久經風浪之輩,難道你不知其中凶險麼?魏王意欲東宮之位,視晉王為心腹大敵,怎會容許晉王洗清冤屈?這樁案子發展到如今,已然是無頭無尾,死無對證,唯一活著的那名所謂與馮府下人接頭的侍衛,恐怕早已是對方埋在晉王身邊的棋子,而且幾乎相當於是對方的死士,不可能從他嘴裡撬出任何東西,若欲洗清晉王冤屈談何容易。」

    李義府頹然嘆氣:「難道就這麼放棄了不成?」

    李素垂頭思索片刻,道:「不論如何,我必須先見晉王一面,有些事情要與他當面聊聊,聊透了才能再想辦法為他洗冤。」

    抬頭望向三人,李素道:「宗正寺是圈禁皇族子弟的禁地,尋常官員難以進入,各位誰有辦法讓我進宗正寺見晉王?」

    三人面面相覷,許敬宗沉思半晌,忽然遲疑地道:「老夫昔年任給事中時有一同僚,與老夫交情甚佳,後來老夫遷職火器局,那位同僚平調至宗正寺任寺丞,可惜這些年與老夫來往漸疏,不知……」

    李素大喜,忙道:「有交情就好,疏淡一亦無妨,便有勞叔父大人奔走一番了。」

    許敬宗苦笑道:「也不知那位同僚還念不念當年舊情……」

    李素胸有成竹地笑道:「舊情是舊情,該有的表示也不能少,叔父大人送幾千貫的禮物過去,想必看在禮物的面子上他也不會拒絕的,說來只是求他讓我跟晉王見一面,算不得什麼大事,叔父大人您說呢?」

    許敬宗頭:「倒也是這個道理,那麼,老夫稍停走的時候便將錢帶走,明日便買幾件豪奢的禮物登門拜訪他吧……」

    李素笑容忽然有僵硬:「……把錢帶走?誰的錢?」

    許敬宗愕然:「當然是你的。」

    李素臉色數變,然後強笑道:「……最近手頭不大方便呀,危難關頭,叔父大人還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作甚?這錢叔父大人先幫我墊上,待晉王脫困後定當奉還。」

    許敬宗臉頰一抽:「……你真會奉還?」

    「叔父大人看我真誠的目光,看到了嗎?眼神裡滿滿的誠信啊!」

    ************************************************************

    許敬宗辦事還是很靠譜的,當日便登門拜訪了那位同僚,幾千貫的賄賂很有效,拿錢砸開了這位宗正寺丞的金口,李素第二天便來到宗正寺的門口,那位收了禮的寺丞在門口等著他,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宗正寺佔地並不大,只是一套五進的大宅院,前庭是宗正寺諸官辦公的地方,後面第三進往裡走,便是圈禁皇族子弟的廂房。

    這個從邏輯上來說也說得過去,畢竟李世民也是要面子的,天家皇族的身份何等高貴,宗正寺這種專門與皇族子弟過不去的地方,若弄一塊比太極宮還大的監牢,難不成皇族子弟全都是作姦犯科之輩?

    說是圈禁之地,其實宗正寺內的環境還是很不錯的,守衛也並不森嚴,大抵是因為被圈禁的皇族子弟沒人敢逃跑吧。

    前庭兩進是署衙辦公之地,與大唐別的署衙沒什麼兩樣,屋瓦紅牆頗為破舊,進了第三進院子,風景便大不一樣了。院子拱門前有兩隊禁衛值守,李素拿著腰牌跨進拱門後,迎面便是一片茂密的庭院小林,中間一條狹窄曲折的小徑,陰涼通幽,時有微風拂面,伴隨著陣陣蟬鳴蟲叫。院中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六角涼亭,穿過假山旁的小路,便是左右兩排廂房。

    那位收了重禮的寺丞親自領路,將李素領到右邊第三間廂房門口,無聲地朝門口指了指,然後朝他一笑,行了一禮後便識趣地退下。

    被圈禁的李治便住在這間廂房裡。

    李素推門而入,見李治獨自盤腿坐在席上,一臉的頹廢憂傷,平日周正的衣冠此刻卻凌亂地披掛在身上,露出一小片並不太強壯的胸脯。

    門口光線一暗,李治皺眉抬起頭,見李素站在門口,李治不由一呆,接著驚喜地站起身來。

    「子正兄!你怎麼來了?難道你也被父皇……」

    李素白了他一眼,哼道:「盼我好啊,你倒霉難道還想拖我墊背?再說,就算你父皇要處罰我,我也沒資格住這裡呀……」

    李治癒發高興了:「所以,子正兄是來探望我的?」

    李素這次根本懶得回答他了,扭頭環顧房間四周。

    房間頗為簡陋,但並不寒酸,矮腳桌案和櫃子都是新的,也沒什麼怪味道,看來皇嫡子的待遇果然不一樣,連坐牢都坐得如此享受。

    桌案上有幾本書和一個燭台,其中一本書攤開來,已讀了多半,卻是貞觀初年由魏徵和虞世南等諫官奉旨編撰的《群書治要》,桌上這一冊恰好讀到晉書部分。

    李素拿眼飛快一掃,然後笑了笑。

    「被圈禁了仍不忘讀書,你以前讀書可沒這麼勤奮,三天兩頭曠學,褚遂良都恨不得把你吊起來抽死。」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沒人關我,天下之大,那麼多好吃的東西,好玩的地方,哪裡靜得下心讀書?現在好了,每天被圈禁在這方寸之地,寸步不能移,除了讀書,我還能做什麼呢?」

    李素讚許地笑了,然後指了指那本攤開的書,道:「讀書是好事,不過《群書治要》是關於治世治政一類的書,東宮之位未定之前,你讀這個不合適,容易授人以柄,讓敵人提高警惕,也容易讓你父皇生猜疑之心。」

    李治呆怔片刻,然後恍然,一臉慚愧道:「若非子正兄提醒,治差又犯了錯……」

    頹敗地嘆了口氣,李治小臉擰成一團,意氣蕭然道:「東宮之位爭得凶險,事情剛起了個頭,我便落入別人的算計,如今就算讀什麼書都暗藏殺機,而我卻懵然不覺,看來我果真不是當太子的料……」

    說完李治抬頭看著李素,可憐巴巴的眼神招人心疼。

    按說這個時候李素應該馬上送上生鮮可口又營養的雞湯,安撫一下可憐的小皇子那顆破碎的玻璃心。

    誰知李素聞言卻精神一振,大喜道:「這話我早想跟你說了,一直沒好意思開口,既然你想通了那就再好不過,咱們散夥吧,你當你的逍遙王爺,我繼續混吃等死,爭什麼太子,那個位置既不好吃又不好玩,遠沒有在家數錢那麼愉悅,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告辭告辭,你在這裡好好改造,我在外面等你刑滿釋放重新做人……」

    說完李素起身,拍拍屁股便往外走。

    李治呆住了,木然的表情漸漸化作悲憤,傻傻看著李素的背影。

    說好的雞湯呢?說好做彼此的天使呢?現在這算怎麼回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6 07:09
第八百三十七章 意外來客

    對矯情的人,自有對付他的辦法,李素不慣他這毛病。

    說走就走,李素的腳步沒有一絲停頓,李治呆呆看著他的背影,直到李素快走出房門了才反應過來。

    「子正兄且慢!治知錯了!」李治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一臉可憐巴巴的模樣。

    「子正兄若棄我,天下皆棄我也!」

    李素回頭眨巴著眼:「你自己都說不是當太子的料,咱們繼續一條道走到黑我看沒這必要了吧?」

    「有必要,非常有必要!」李治無比堅定地點頭:「治若不當太子,遲早性命不保,爭太子不為權力富貴,只為給自己保命。」

    李素哼哼:「不傻呀,心裡什麼都明白,那你剛才還跟我說什麼……」

    「屁!」李治果斷開啟自黑模式,而且下手非常狠,對自己一點也不客氣:「……治剛才說的全都是屁話,如一股茅房裡吹出來的風,嗯,不僅臭不可聞,而且余臭繞樑三日而不絕。」

    李素呆了半晌,然後立馬改了口風:「好,我決定繼續幫你了。」

    這下換李治發呆了:「呃,子正兄改變主意為何如此快?」

    李素嘆道:「罵自己都罵得如此惡毒的人,一定是條不可多見的漢子,這種人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我突然對你有信心了。」

    李治不由大喜,神情甚至有些得意:「是嗎?我真能成就一番……」

    話沒說完,李治忽然覺得不大對勁,馬上換了一副幽怨的表情,很譴責地看著他:「……你又拐著彎的罵我。」

    李素一臉正色道:「胡說,我明明在誇你,這都聽不出來嗎?」

    李治又懵了:「是……是在誇我嗎?」

    李素暗嘆這孩子沒救了,表情卻一本正經地道:「當然,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三國演義吧?那個戰亂的年代裡,但凡能被稱為『英雄』的,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本事,比如曹操,他的本事就是不要臉,在潼關被馬超打敗追擊時,又是割須又是棄袍,身為一軍主帥,失敗時為了保命什麼尊嚴體面都不要了,因為他知道只有保住命他才能翻盤的機會,至於尊嚴體面什麼的,全都是浮雲……」

    李治一臉受教地連連點頭。

    「知道劉備吧?他的本事也是不要臉,跟東吳借了荊州,借了便不打算還了,孫權三番五次去催,劉備就想方設法賴賬,催了一次又一次,為了賴賬關二哥甚至都敢單刀赴會了,可見賴賬的精神早已刻進桃園三兄弟的骨子裡了……」

    說著李素臉上泛起嚮往之色:「……一塊那麼大的地盤,居然讓他們賴了幾十年,我若有這種本事該多好。」

    李治懵懂地道:「子正兄的意思……我也有不要臉的本事,所以能成就一番大功業?」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道:「你又在罵自己了,我的意思是你和他們不同,你平時的表現很慫,但我知道你只是被套上了韁繩而已,一旦掙脫韁繩,你瘋起來連自己都咬,這個本事很獨特,好好保持下去。」

    李治:「…………」

    跟這種人怎麼聊天?誰來教教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容漸漸斂起,道:「李治,我一直認定你是大唐未來的太子,我也一直堅信你當上皇帝后會創下一番不遜於你父皇的文治武功,所以在你樣樣不如魏王的時候,我能毫不猶豫地輔佐你,幫助你,我一個外人都能如此相信你,願意為你賭上全家性命,你為何卻如此不自信?」

    「若連你都踟躕猶豫,你身邊的人如何肯傾力幫你?原本對你有著極大的信心,可你的消極態度卻會一步一步將我們的信心削弱,最後摧毀,到了那一步,你就真的不適合爭太子了,若不想被下一任帝王賜毒酒,還不如現在收拾了行李遠渡重洋,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治聞言頓時動容,直起身朝李素端正行了一禮,感激地道:「子正兄實乃治的良師益友,聞君一言,如悟大道,治受教了。」

    李素笑著扶起了他。

    類似的「受教」場面,已經有很多次了。李素不是囉嗦的人,可李治身上的缺點和不足實在太多,這樣的性格和能力,是不足以當太子的,如果不改一改,將來他當了下一任的皇帝,對百姓可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李素只能盡自己的能力教他,為人處世也好,帝王心術也好,自己知道的,絕不會私藏半點。

    李素喜歡這個年代,越來越喜歡。所以他希望大唐能夠越來越好,皇帝一代比一代強,大唐維持數百年的盛世不衰,自己的逍遙日子才能越過越舒坦,自己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的日子也不會差。

    所以,「家」與「國」從來都是有關聯的,國若孱弱,家業再怎樣興盛,富貴不過三代。國若強盛,家業再艱難,終歸有條活路。

    「那麼,子正兄,現在治已身陷絕境,該如何脫此困境?」李治終於問到正題上。

    「你問我,我問誰?」李素白了他一眼:「反正我沒辦法,要不你乾脆伏首認罪,就算被削爵貶為庶民,也不耽誤咱們喝酒吃肉捉魚打鳥,你覺得咋樣?」

    李治:「…………」

    剛剛給我灌了那麼大一口雞湯,我好不容易提起了精氣神,結果你又給我洩了氣。

    ……你是仇家派來氣死我的嗎?

    可憐巴巴地看著李素,李治表情很痛苦:「子正兄,……莫鬧了,我現在很焦慮呀,馮渡被刺一案裡,原本我的嫌疑是子正兄安排的,可是現在,不知從哪裡冒出個被滅了口的馮府下人,我身邊那個侍衛也莫名其妙變成了幫凶之一,原本我只是有嫌疑,現在倒坐實了鐵案,我如今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李素尷尬地干咳了兩聲。

    這事歸根結底是自己辦砸了,是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猝不及防下被長孫無忌來了個將計就計,打了個漂亮的反擊,僅此一招便將自己和李治陷入了被動。

    下一步怎麼辦?李素確實沒想明白,古代人沒自己想像的那麼蠢,自己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聰明,活了兩輩子的人,在那些老狐狸眼裡還只是個生瓜蛋子,自己想要算計他們得費盡心思,而他們想要算計自己,只需要轉個念頭。

    這就是差距,跟活了幾輩子沒任何關係,他們的城府算計都是腥風血雨裡錘煉出來的,說是人生智慧也好,說是老謀深算也好,總之,經歷過風浪的人,才不會怕風浪,相比之下,李素經歷的風浪還不夠,兩輩子都不夠。

    沉吟許久,李素看著李治,很嚴肅地道:「首先,你絕不能認罪,但也絕不能扯著嗓子喊冤,你越喊冤,你父皇就越會認定你是凶手,還是當初的計畫,你就沉默,那種沉冤難雪的沉默,懂嗎?」

    李治使勁點頭,這條演技二人上次練過,很熟。而且這一次根本不用演,李治現在本比竇家的鵝還冤,使勁擰一把,往外滴的全是苦水。

    見李治一臉門清的點頭,李素稍微放了心。

    沉默片刻,李治忽然道:「那個所謂的馮府下人,還有我身邊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侍衛,他們都是……魏王兄和舅父安排的?」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吱聲。

    李治秒懂,神情忽然浮起幾分悲傷,眼眶有些發紅了。

    「我……我也是長孫皇后所出呀,從小到大,我從未失過禮數,舅父大人他為何,為何……」

    語聲漸漸哽咽,李治越說聲音越小,可那股悲傷的氣息卻愈發濃郁,沉重。

    李素抿了抿唇,拍著他的肩,道:「親情在權力和利益面前,算得什麼?同是舅甥,長孫相輔佐魏王而加害你,說到底,還是因為利益牽扯,魏王親關隴門閥,而你,則被你父皇賜婚山東士族,你們的路不同。」

    李治使勁吸了吸鼻子,道:「我明白。」

    李素嘆道:「這件事裡,沒有所謂的正與邪,只是二嫡之爭而已,不論誰贏誰輸,最終的結果都無法證明誰是正義誰是邪惡,你的舅父同樣也是如此,幫誰不幫誰,他都是出於利益的考慮,他的任何決定與親情無關,李治,男人越長大,越要明白這一點,感情和利益要分開,未來你若變成了你舅父那樣的人,我也不會奇怪,那說明你真的長大成熟了,只是,當一個人眼裡只看得到利益的時候,他的人生裡也就只剩下利益了,活著未免太可悲,從內心來說,我實在不希望你變成這樣的人。」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變成了這種人,我仍祝你一生如願如意,只是我已不敢再離你太近。」

    李治頓覺驚訝,愕然道:「子正兄為何突然說起這個?而且,我怎會變成舅父那種人!」

    李素微笑道:「男人長大後,總會變成自己少年時討厭的那種人,因為老天會掐著你的脖子逼你不得不成為那樣的人,當然,也有不願妥協的,這種人最笨,也最難得,呵呵,最難得的笨……」

    見李治的表情越來越茫然,李素笑著拍了拍他的肩,不再往下說了。

    純真的東西,在漫長的生命裡只是一閃而過,每個人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更好一點,為了掌握更多的權力和利益,終歸都會變成純真年代時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種人。

    感情和利益,本就是勢不兩立的兩樣東西,怎麼可能做到兩全其美?

    天已近黃昏,李素扭頭看了一眼屋外金黃色的斜陽,回過頭來笑道:「委屈只是暫時的,只要腦袋還長在脖子上,就不存在『絕境』,任何所謂的『絕境』,其實都有一線生機的,有些人情急惶然之中失了方寸,所以沒有發現這一線生機,到最後,絕境就變成了真正的絕境,現在最重要的是穩住心神,不能慌亂,外面的一切都交給我,當然,你也得配合做一件事……」

    李治神情一振,急忙問道:「需要我做什麼?」

    李素笑得神秘莫測:「死一次咋樣?」

    李素回去了,李治眼巴巴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外,不知為何,李治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而且心中無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底氣,說不出為什麼,可他就是知道,這一次困境自己一定能平安度過,而且收穫會非常大。

    沒別的原因,就是相信李素,盲目的,沒有任何猶豫的相信他,彷彿背後靠著一座雄偉堅固的大山一般踏實。

    李治不知道李素回去會做何安排,李素給他的感覺總是很神秘。總之,老老實實按李素的計畫去做,最後的結果一定不會讓自己失望。

    第二天,李治起得很早,而且心情很不錯,圈禁數日,李治第一次有心情在宗正寺後院的園子裡閒逛,嘴上還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心情可謂愉悅之極。

    宗正寺裡的官員小吏不少,也有許多手執長戟的禁衛來回巡弋,見李治到處閒晃,官員小吏們紛紛恭敬地朝他行禮,規規矩矩肅手避到一旁,等李治經過後才抬起頭。

    一個囚犯能有如此待遇,當然是不合情理的。但放在李治身上就解釋得通了。

    歸根結底,人家投胎的技術好,當今天子的嫡出皇子,而且從小便被天子帶在身邊親自撫育,這份恩寵誰敢比?哪怕如今事涉命案被圈禁,被圈禁的皇嫡子那也是皇嫡子,今日是階下囚,誰知道明日陛下心一軟會不會特旨恩赦了他呢?

    所以但凡有點遠見的官員小吏,面對階下囚身份的李治也不敢有半分不敬,今日我對你愛搭不理,明日可就不止是高攀不起那麼簡單了,而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滿地人頭滾滾向東流了……

    旁若無人地在院子閒晃了幾圈,老實說,在見多識廣的李治眼裡,宗正寺裡的這點小風景實在上不得檯面,院子不大,一炷香時辰便逛了個遍,然後……李治開始無聊了。

    昨日聽了李素的提醒,他才發覺原來看書打發時間都是一件很危險的事,看的書不對說不定也能成為自己日後的罪名之一,所以,在這個烈陽高照的夏日上午,被圈禁的李治無所事事坐在院子陰涼的樹蔭下,打了個無聊的呵欠,然後伸展著閒出鳥來的懶腰。

    快要在樹蔭下睡著時,一名小吏躡手躡腳走上前,鬼鬼祟祟跟做賊似的,不時的左右偷望,生怕有人看見。

    李治一直醒著,然後靜靜看著這名可能入錯行的小吏穿著官服,舉手投足一副典型的賊模樣,悄悄向自己靠近。

    走到李治跟前,小吏行了一禮,壓低了聲音諂笑道:「晉王殿下,有一位客人來訪,不知殿下可願見?」

    李治皺起了眉,年輕稚嫩的臉上很快端起了王爺的架子:「何人?」

    「呃,據說是涇陽縣公府上的一位下人……」

    李治神情一振,努力抑住心中的喜意,板著臉道:「請進來吧。」

    小吏急忙行禮退下,未多時,院外拱門內竟出現一位身材裊娜多姿的女子身影,女子走得不急不徐,她穿著素色的裙釵,梳著大唐女子很常見的宮髻,待走得近了,李治赫然睜大了眼。

    這女子……好生標緻!而且,似乎有幾分面熟。

    她是李素府上的……下人?

    李治撇了撇嘴,看不出李素這傢伙道貌岸然,家裡連個歌舞伎都不肯買,說什麼怕鬧得家宅不寧,傷了夫妻感情,誰知家裡竟藏著這麼一位國色天香的女子,嘖嘖,太虛偽了!

    很快,女子已走到李治身前,垂頭朝李治屈膝襝衽一福。

    李治雖然年輕,卻也是富貴皇子,大門閥大家族的規矩自然懂。他很清楚,但凡從權貴家族裡走出來的女子,越美麗就越是名花有主,從無例外,眼前這位女子既然是李素府上的,那麼肯定跟李素有了某種深度的不可告人不可描述的超主僕關係。

    換句話說,眼前這個女人名義上是李素府上的下人,但她肯定是李素的女人,就算沒名沒分,李治也不能失禮。

    於是李治難得客氣的伸手虛扶了一下,然後道:「這位姑娘不必多禮,呃,你是子正兄府上的……」

    女子神情平靜,道:「奴婢是涇陽縣公府上的丫鬟。」

    李治好奇道:「是來傳話麼?奇怪了,子正兄為何派個女子來傳話……」

    女子赫然抬頭,直勾勾的盯著李治,目光平靜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勢,李治被盯得渾身發毛,隨即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最後沉下臉來。

    他和李素是朋友,二人之間相處怎樣都好,可眼前這位姑娘只是個下人,這個下人就算是李素府上的,就算跟李素有關係,在他面前也不能如此無禮,尤其是,這種無禮還表現在對陌生男子毫不避諱的直視,讓李治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子正兄派你來究竟傳什麼話,快點說吧。」李治的聲音頓時冷了下來,頭也扭到一邊。

    女子毫不畏懼,反而展顏一笑,接著忽然屈膝,朝李治再次行了一禮。

    「奴婢想重新介紹一下自己,奴婢姓武,是並州應國公武士彟之次女,奴婢進過太極宮,當過才人,也被打入過掖庭,性命差點不保,奴婢還當過道姑,現在奴婢又是涇陽縣公府上的丫鬟……」武氏說著,俏臉忽然浮起一絲苦澀的笑,接著道:「或許很快,奴婢的身份又要換一個了,晉王殿下,奴婢如此介紹,不知殿下可聽懂了?」

    面對武氏自我介紹,李治不由愕然,心中愈發驚疑。

    沒頭沒腦的,一個陌生女子找上門來,做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紹,……她到底想幹嘛?

    呆怔半晌,李治才回過神來,表情依舊冷漠道:「你說的這些,與本王何干?」

    武氏嫣然一笑,道:「此前或許無干,今日以後,相信晉王殿下會記住我的。」

    李治皺眉:「為何?」

    武氏仍直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因為我可助殿下度此危厄。」

    李治驚愕地看著她,隨即嘴一撇,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

    「我有匡扶天下之志,亦有管仲樂毅之才,殿下得我,如添十萬兵馬。」武氏平靜地道。

    李治繼續冷笑,揮了揮手,冷冷道:「世人只聞狂夫,未嘗聞狂女,今日始聞矣。本王今日給子正兄面子,你快回去吧,本王沒興趣浪費光陰在你身上。」

    武氏也不失望,仍直視著李治的眼睛,忽然道:「殿下身陷命案,王爵岌岌可危,除了李縣公,殿下可以說是舉目無援,但殿下似乎忘了,您還有一大援助,只要您一句話,這股援助可以毫無保留的引為己用,助殿下脫此困境。殿下眼睛只盯著李縣公,孤注一擲何其可惜。」

    不得不說,武氏的這番話很勾人,李治對她再是反感,事涉自己的王爵和性命,也終於被這番話吸引了注意。

    武氏剛說完,李治便情不自禁地問道:「還有什麼人願意助我?」

    武氏眼睛盯著他,一字一字緩緩道:「殿下的丈家,太原王氏,以及……整個山東士族。」

    長安城,長樂坊一家豪宅內。

    李素正在拜訪一個人,這個人姓王,名然。

    名字不出奇,可身份卻了不得。

    他是太原王氏當代家主的次子。

    大唐門閥林立,士族眾多,勢力之大,甚至對皇權都隱隱產生了幾分威脅。這也是李世民有心解決這個內患的根源之一,可惜縱然李世民雄才偉略,在削除門閥影響這方面仍不敢輕舉妄動,只可徐徐圖之。他能做的頂多只是扶持山東士族和跟隨他一同打天下的新興權貴,來對抗和平衡樹大根深的關隴門閥,在削弱門閥這條路上,李世民走得實在很艱難。

    太原王氏就是山東士族之一,是李世民刻意扶持的士族。無論關隴門閥還是山東士族,在國都長安城裡都有別院和商舖,並且通常都是家中核心的子侄在長安坐鎮,說是別院,按現代的話來說,其實就是一個聯絡處,這個聯絡處並不在乎自家的買賣好壞,他們的眼睛只盯著皇帝,盯著李世民,但凡長安城有什麼風吹草動,或是朝堂裡的君臣搞出什麼幺蛾子,各家便會遣出一匹快馬,飛速出城向本家報信。

    王然就是太原王氏安排在長安坐鎮的負責人。

    王然是王家當代家主的次子,年紀已三十多了,此刻坐在自家前堂裡,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個不告而登門的惡客。

    惡客絲毫沒有被主人嫌棄的覺悟,反倒是笑得很甜很開心。

    「李縣公親臨寒舍,王家蓬蓽生輝,未曾出門遠迎,是王某失禮了。」

    大家族自有大家族的氣度和教養,雖然不喜歡這位惡客,王然還是把禮數做足了。

    李素毫無芥蒂地微笑,一邊笑一邊打量著王家前堂的擺設,嘖嘖有聲。

    「白玉為堂金作馬,王家果然好氣派,若是這些擺設放在我家該……啊,咳咳,失禮,失禮了。」

    王然皺眉,目光露出警惕之色:「李縣公與我王家素無往來,不知今日登門……」

    李素嘆了口氣,朝他扔了一記嗔怪的眼神。

    「當年在晉陽時我確實與王家有過一些不愉快,這都過多久了,王兄為何還沒忘懷,真是小氣。」
V123210 發表於 2017-7-8 01:07
第八百三十八章曉以情理

    李素與太原王氏的恩怨不小,當年晉陽平亂時,李素狠狠坑了王家一次,王家家主被坑得不輕,被李素逼得生生倒戈,不得不果斷出賣盟友,倒向朝廷。

    作為家主的次子,王然當年也是從頭看到尾的,包括李績為了配合李素演戲,派遣大軍駐紮在王家的大門口,擺出一副滅人滿門的架勢,將王家一眾老小嚇得不輕,這也是促成王家家主不得不倒向朝廷的原因之一。

    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真正視死如歸的人是極少的,更多的是向刀口妥協屈服,王然當時也在王家的人群裡,那一次他也嚇壞了,於是極力主張出賣盟友以求自保。

    後來王家果然做出了最聰明的選擇,李素也順利完成了晉陽平亂的任務。

    再次回到朝廷溫暖的懷抱,與李世民手牽著手,心連著心,最初的恐懼過後,心裡湧出的便是無盡的憤怒,對製造恐懼的始作俑者李素,王家上下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無奈李素更聰明,早早將這口黑鍋扔給了李世民。

    雖然王家上下心裡都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報復的念頭卻不得不放棄。

    因為李素在長安城羽翼漸豐,他不僅有皇帝的聖眷,還有一張無比強大堅韌的人脈網,這張網裡囊括了諸多當朝宰相名將以及皇子公主,可以說,在長安城的範圍內,只要李素自己不作死,尋常人還真沒辦法對付他。

    放棄報復是一回事,但仇恨又是另一回事,王家雖然拿李素無可奈何,但並不影響一大家子對他恨得刻骨銘心,提起他的名字往往順帶著便將李素的祖宗十八代都拿出來虐一遍。

    李素選在這個時候登王家的門,而王然居然願意見他,尤其是見面後居然沒指著李素的鼻子罵髒話,由此可見大門閥的教養是何等的高明,李世民實在應該給王家發一塊「構建封建社會文明五好家庭」之類的牌匾以茲鼓勵。

    對於李素的貿然登門,王然是打心底裡不歡迎的,這種不告登門的惡客,就像穿了一雙新鞋在門口卻踩了一泡臭狗屎,感覺別提多彆扭了。

    李素絲毫不覺得自己討嫌,反而很自來熟的開始跟王然稱兄道弟。

    「啊,王兄……」李素拱拱手。

    這個稱呼令王然臉頰狠狠抽搐了一下,囁嚅著嘴唇,還是選擇沉默。

    「王兄,往事已已,恩怨休懷,為何不放下?當年的事愚弟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且……」李素頓了頓,再次把李世民拉出來背黑鍋,壓低了聲音道:「而且,愚弟所為皆是陛下授意,我食君之祿,身不由己呀。」

    王然怒哼一聲,接著冷笑:「當年在晉陽究竟怎麼回事,你我心知肚明,莫牽扯陛下,陛下一代英主,可想不出如此陰損的主意。廢話不必多說,李縣公今日登門到底有何事,說完還是請你離開吧,王家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李素嘖了一聲。

    太小心眼了,一點小恩怨現在都放不下,胸襟氣度如此狹窄,家業如何振興?企業如何跨國?古代人的侷限性啊!

    「那愚弟就開門見山了……」李素收起了笑容,直視著王然,緩緩道:「晉王被圈禁的消息,想必王兄知道吧?」

    王然有些驚訝,隨即繼續板著臉道:「那又如何?與我王家何干?」

    李素逕自道:「晉王今年十七歲,是諸皇子中品行最端正,為人最善良的,他是個好孩子,這次的命案他是被人陷害的,王家是百年大族,王兄在長安城久居,當知天子腳下之凶險,晉王這次無端被陷,說來亦是因此,可謂飛來橫禍,值此交困之際,太原王家難道不想做點什麼嗎?」

    王然冷冷道:「李縣公有話直說,沒必要繞圈子,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素直起身子,盯著王然的臉,肅然道:「我想請王家保住晉王。」

    王然呆住,半晌之後忽然冷笑:「晉王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子,如今事涉命案,連陛下都保不住他,我王家有什麼能力保晉王?再說,天家宮闈之事何等兇 ,王家有什麼資格參與?李縣公攛掇王家保晉王究竟是何居心?你還嫌害王家害得不夠嗎?」

    「不夠……」李素脫口而出,見王然一副要瘋了的模樣,李素自知失言,急忙道:「我的意思是說,王家做得很不夠!」

    「什麼意思?」王然語氣已經很不耐煩,眼看要下逐客令了。

    李素嘆道:「王兄莫忘了,晉王李治可是與太原王氏有婚約的,而且馬上要大婚了,認真說來,晉王如今可是你們王家的女婿,女婿有難,丈家卻見死不救,從此以後,不知天下人怎樣看太原王氏?」

    「你!」王然勃然大怒,長身而起,指著李素惡聲道:「李素你欺人太甚!皇子事涉命案,與聯姻有何關係?聯姻是陛下的旨意,圈禁晉王也是陛下的旨意,你覺得王家該遵哪條旨意,違哪條旨意?」

    李素冷冷道:「若晉王的王爵被削被貶為庶民,與王家的婚約也取消,不知太原王家如何自處?」

    怒極的王然聞言一怔,接著睜大了眼睛陷入了沉默。

    看著王然呆怔的臉,李素嘆道:「不容置疑的是,李氏已坐穩了大唐江山,貞觀朝近二十年,朝堂君聖臣賢,民間百姓樸實,對內施仁政,對外行王道,已然是四海歸心的氣象,不出意外的話,大唐坐享數百年國運應是意料之中的事,江山姓李,當今天子主動與太原王氏結親,這樁親事對太原王氏有多重要,需要我跟你細說嗎?」

    李素說著忽然冷笑起來:「你們王家倒是聰明,沒出事便削尖了腦袋往裡鑽,出了事便馬上縮起腦袋裝聾作啞,這種行徑別說看在天下人眼裡,就算是只看在陛下眼裡,你覺得陛下對王家會是怎樣的評價?更別說晉王如今還沒被定罪,只是為證清白主動請求圈禁而已……」

    「就算那個馮渡確實是被晉王殺的,就算宗正寺定了晉王的罪,就算陛下將晉王削去了王爵,你以為晉王這輩子果真就只是庶民了麼?別忘了,晉王是長 孫皇后嫡出的皇子,也是唯一一個被陛下帶在身邊親自撫育的皇子,可見他的份量在陛下心裡多麼重要,殺一個御史而已,算得多大事?一兩年以後待此案風聲過去,以陛下對他的寵愛,難道不會隨便找個由頭將他召回長安恢復他的王爵?」

    「那時的李治,又成了晉王,可那時的太原王氏是什麼?你們王家在晉王最需要援助的時候無情無義袖手旁觀,王家的女兒嫁過去了,你覺得晉王會給她好臉色?會給你們王家好臉色?可是反過來說,如果這個時候你們王家聯同山東士族一起站出來聲援晉王,為晉王請命,不論成與不成,晉王都將永遠記在心裡,未來你們王家將會收穫到什麼,相信也不必我來說,你自己最清楚。」

    「我……」王然神情微動,欲言又止。

    李素嘆了口氣,道:「今日我來找你,並非害王家,相反,因為當年的恩怨我有愧於心,這一次我是來補償王家的,幫你們王家謀一份豐厚的資本,這份資本或許眼前看不到實際的好處,頂多一年兩年,王家便知這份資本有多雄厚了。」

    王然哼了一聲,一肚子的怒火發不出來。

    眼前這傢伙真是好一張利口,黑的能說成白的,明明是上門來求助,現在說得好像主動給王家送一份天大的好處,王家上趕著幫了晉王的忙,還得對晉王感恩戴德……

    在這孽畜的眼裡,王家到底有多賤?

    嗯?等等……他剛才說「豐厚的資本」?這話……

    王然忽然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李……李縣公此言,莫非另有深意?」

    李素眨眼:「你覺得有深意?」

    王然:「……… …」

    這人果然很討厭,這兩年來王家一直想弄死他的心情是正確且偉大的。

    現在最適合做的便是掀桌子翻臉,不過李素剛才最後一句話太嚴重,王然隱隱察覺不同尋常,只好努力忍住把他扔出去的衝動,表情也儘量放得更隨和一些。

    「事關重大,還請李縣公明言,誤了大事,想必對李縣公也無甚好處。」王然努力保持客氣的語氣道。

    李素笑了笑,左右環視一圈,然後壓低了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地道:「王兄,陛下如今……只有兩位嫡子了。」

    簡單一句話,聽在王然卻如同晴空一聲霹靂,炸得他整個人頓時精神了。

    話沒說透,但王然不是傻子,更何況這句話裡的信息量很大……

    「李縣公莫非意指……」王然頓了頓,吞了口口水,艱難地吐出那兩個要命的字眼:「……東宮?」

    李素眨眨眼,笑道:「恐怕如今世人都覺得魏王會是未來的太子吧?」

    王然緊抿著唇,沒吱聲,神情仍有些戒備。

    李素接著道:「按說呢,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是禮制,不過咱們的大唐可不太一樣,你別忘了,當今陛下……亦非嫡長子,更何況前太子李承乾謀反事敗被廢以後,如今的大唐已經沒有嫡長子了,剩下的兩位嫡子只有魏王和晉王,為何世人都認為魏王是未來的太子,卻從來不覺得晉王能當上太子呢?論聖眷恩寵,晉王可從來不差魏王半分,他可是陛下親自撫育長大的……」

    王然眼皮直抽,沉默半晌,道:「魏王在朝堂中有根基有聲望,朝臣皆以太子事之,晉王有什麼?」

    李素冷笑:「朝堂有根基有聲望,王兄你覺得這是魏王的優勢?」

    「難道不是?」

    「在朝臣和百姓眼裡,這自然是優勢,可你有沒有想過陛下如何看魏王?從古至今,但凡英明的帝王,哪個願意看到下面的臣子勢大自重?哪怕是親兒子也不行!朝臣的眼裡看到的只能是皇帝,能是別人,你們眼裡的『眾望所歸』,恰恰是陛下的大忌!像晉王這種性情溫和,孝順而孤立的皇子,卻極易得到陛下的歡心,而魏王這樣的,你知道叫什麼嗎?」

    王然呆怔,木然搖頭。

    李素停頓片刻,盯著他一字一字道:「魏王這樣的,叫『結黨』,取禍之道也!」

    王然身軀一震,怔怔地看著李素。

    李素悠悠嘆了口氣,笑道:「東宮太子,大唐的儲君,這個位置何其重要,它到底屬於誰,你我說了不算,朝臣甚至天下人說了都不算,陛下覺得誰更合適當太子,他才是太子。現在,王兄你還覺得晉王毫無勝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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