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九章借得東風
作為太原王氏的聯絡處負責人,首先要做到的一點便是消息靈通。這是最基本的職業素質,長安城範圍內發生的大小消息,無論什麼性質,王然都必須第一時間知道,然後第一時間傳遞到太原王家。
所以,王然對長安城最近的立儲傳言自然也是聽說過的,而且這個消息他很早就傳回了太原王家,而太原王家內部核心成員經過再三商討後,一致得出結論,那就是魏王李泰被立儲君幾乎已是毫無懸念的事了。
全天下的人都犯了一種名叫「慣性思維」的錯誤。
他們看到的事實是,魏王李泰確實是個很爭氣的皇子,讀書特別厲害,可以與當世大儒對坐談笑講經論道,還有就是魏王相對比較低調,很少幹那些欺凌百姓的破事,李世民對這個皇子可以說寵愛到極點,為了他而單獨下過許多特旨,比如允許他不去地方赴任,他在長安城所居住的長興坊,全坊百姓商賈皆免賦稅三年,常常召他進宮奏對,君臣父子二人不僅討論聖賢經義,也聊國事朝務,當然,二人同殿飲樂,同賞歌舞更是常有的事。
加上李承干謀反事敗後,魏王已成了第一順位的嫡皇子,如此多的表象和客觀因素積累到一起,若說下一任的大唐太子不是李泰,只怕全天下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王然當然也是這麼認為的,或者說,整個太原王氏都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李世民與王家結親時,王家感激固然感激,但終究不會太興奮。因為他們很清楚,魏王李泰已是毫無懸念的太子了,那麼晉王李治當然就是毫無懸念的逍遙王爺,對王家來說,李治這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晉王這個身份,他是王家抱上天家粗壯大腿的一根紐帶而已,這根紐帶固然重要,但在王家心目中,也沒重要到太高的程度。
更何況,天家宮闈內父子兄弟相殘之事並不鮮見,李世民就是這些負能量的榜樣。多年後魏王若即位稱帝,李治作為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又是嫡皇子,身份如此敏感,很難說當上皇帝后的李泰會怎麼對待這個親弟弟,作為李治的丈家,太原王氏無疑也會被牽連拖累,擔上一定的連坐風險,所以這門親事對王家來說,實在是有利也有弊,如同雞肋一般,棄之可惜,食之又怕磕了牙。
太原王氏就是這種心態,所以李治被牽進命案,最後圈禁宗正寺,王家上下才會視而不見,甚至內部許多人都暗暗鬆了口氣,只盼望李世民能稍微有點羞恥心,將兩家的親事作廢,攀附天家可以等下一次機會,但絕不能因此而給王家埋下一顆定時炸彈。
每個大家族對未來都有著長遠的謀劃,王家也不例外,不過他們謀劃的部分裡,李治的份量並不重,一個不可能當上太子的皇子而已,哪怕是嫡出的,對王家也沒有太大的作用,相反,更多了幾分隱患。
種種安排和謀劃,在李素主動登門陳述利害之後,王然竟猶疑了。
不得不說,李素的這番話實在入情入理,而且比王家核心成員想得更深遠。
是啊,魏王李泰難道果真能當上太子麼?
王然是王家家主的次子,是名副其實的太原王氏核心子弟,無論政治敏感還是審時度勢,都是非同常人的,李素的這番話令王然無比震驚,彷彿給他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那扇大門裡,是另一番美妙的風景,風景之妙,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魏王李泰看似風光無限,可是聖心難測,誰知道當今天子心裡是怎樣想的?寵愛這個孩子難道就一定會讓他當太子嗎?更何況論起恩寵,晉王也是長孫皇后嫡出,也絲毫不遜魏王,為何所有人都只看好魏王呢?
話不必說透,真正的聰明人往往能夠舉一反三,王然是個聰明人,從李素的話裡,王然還聽出一些未盡的意思。
太原王氏是山東士族之一,王然是王家的核心子弟,許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王然卻很清楚。他知道這些年李世民一直刻意拉攏山東士族的用意,更知道關隴門閥與李世民在國事和取士等諸多方面越來越多的明暗衝突。
如果說「結黨」是魏王的取禍之道,那麼關隴門閥更是李世民的心頭刺,王然知道魏王與關隴門閥來往頗為密切,當魏王李泰只是皇子時無妨,但李世民如果要選擇立儲人選,魏王這一點無疑便犯了李世民的忌諱,所以說,未來的大唐太子究竟是不是魏王,真的很難說了。
一番並不長的對話,王然的態度不知不覺間竟改變了。
李素在一旁靜靜看著王然深思的臉龐,唇角不由扯起了一道微妙的弧度。
他知道今日的目的達到了。
「王兄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總是很省心的,現在想必王兄想明白了?」李素笑道。
王然瞪了他一眼,悻悻一哼,顯然李素的話打動了他,但他仍未忘記李素與王家的那段恩怨。
李素哈哈一笑,道:「王家怎樣記恨我都無所謂,但晉王可是你們王家的女婿,更何況,若晉王真有入主東宮之日,你們王家可就一飛衝天了,只不過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處,王家想得到這些,當然要付出一點代價,冒一點風險,順便也是對晉王殿下表一下忠心,不然晉王殿下即位的那一日,怎會記得王家這些年對他的傾力輔佐呢?」
王然哼了哼,道:「話是沒錯,不過這些都是你自己的猜測而已,你別忘了,晉王如今可是階下囚,別說問鼎東宮,就連王爵能不能保住還兩說呢,王家這次若幫了晉王,最後上位的卻是魏王,那時魏王若翻出舊賬,豈不是將王家陷於絕境?」
李素笑著嘆了口氣:「既不想挨刀,又張開嘴想吃肉,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王家若沒這個膽子,不如老老實實窩在老家學愚公移山罷了,何必來這長安凶險詭譎之地湊熱鬧?某言盡於此,聽與不聽,全看王家的選擇了。」
說完李素站起身,隨意地拂了拂後擺,打算告辭。
王然眼皮一跳,忽然叫住了他。
「李縣公且慢!」
李素轉身看著他,目光很平靜。
王然猶豫半晌,終於咬了咬牙,道:「王家若願助晉王脫此困境,需要付出多少?」
李素不假思索道:「全部,有多大勁使多大勁,不僅是太原王氏,我要你們整個山東士族的力量。」
王然沉默片刻,吃力地道:「此事重大,我……須與本家長輩商議,消息來回恐要十日以上……」
李素搖頭:「來不及了,三日內山東士族必須出手,否則,再出手已沒有意義了。」
王然身軀一震,再次沉默。
良久,終於狠狠一咬牙:「好,我便擅自做一回主!但是我需要知道李縣公究竟如何安排,若我覺得你的謀劃有漏洞,莫怪我繼續袖手旁觀!」
…………
… ………
踏著夕陽的餘暉,李素心滿意足地走出了王家的大門。
王然沒有送客,仍獨自坐在前堂內,看著堂外院子裡的一株桃樹發呆。
作為世家子弟,而且是世家中的核心子弟,王然背負了太多的責任,肩上的擔子很沉重,當然,自大唐立國後,太原王氏都不太輕鬆,表面上臣服帝王,但實際上卻暗地裡與帝王爭利,爭官,爭勢力,爭地方上的聲望,百年大家族能夠長盛不衰,無非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李素今日的拜訪,無疑令王然頓悟了許多,雖然不願承認,但王然心底裡不得不說,今日他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是啊,「爭」,不如「合」,李氏的江山已越坐越穩,貞觀朝不但有了盛世的基礎,而且對外用兵也是百戰百勝,萬邦爭相來朝,這等氣象,李素說李氏能坐數百年江山,這句話王然是不得不認同的。
一個能坐數百年江山的王朝,手握天下最精銳的兵馬,還有一年一年的士子百姓不斷歸心,大勢所趨之下,還爭什麼呢?爭則有滅門屠族之禍。
既然不能爭,就必須要誠心歸附臣服,可臣服並不能永保家族興盛,重要的是必須與天家皇族建立起一條牢不可摧的利益紐帶,這條紐帶便是太原王氏的騰達之始,那麼,晉王李治這個人的作用便很大了。因為他就是連繫皇族和王家的這條紐帶。
無論李治能不能當上太子,他對王家的作用都是至關重要的,有了李治的存在,王家日後才能與皇族有源源不斷的來往,一來二往,總會抓到更多的機會,讓王家和皇族的關係越來越緊密。
李素打動王然的,並非李治能不能當太子,而是李治這個人不能有事。
思量良久,王然忽然對著空蕩蕩的堂外長廊揚聲道:「來人。」
一名下人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出現在堂外,肅手恭立。
王然久闔的眼睛忽然睜開,淡淡吩咐道:「第一,八百里快馬,送消息去王家,告訴家主,必須保晉王不失。」
「第二,以我的名義下名帖,請滎陽鄭家,博陵崔家,范陽盧家等幾位大族明日一聚,我請他們城外會獵。」
下人一聲不吭地行禮,轉身又如鬼魅般消失。
堂內又恢復了寂靜,王然忽然笑了,喃喃自語道:「先以理說之,然後以情動之,最後以利誘之,這個李素……真是好口才,少年成名者,果真盛名之下無虛士,晉王若得他輔佐,太子之位應該不是空中樓閣……」
宗正寺。
李治皺眉看著眼前這位美麗的女子。
初見她時,李治心中是頗為驚豔的,只看她的外表,委實令人心動,然而武氏一開口,李治便心生反感了。
沒別的原因,因為武氏鋒芒太盛。
一個丫鬟而已,此刻卻如蓋世英雄般,在他這個嫡皇子面前慷慨激昂指點江山,品評天下英雄,這種感覺實在很糟糕,若不是李治涵養不錯,早就拂袖而去了。
看著面前嬌豔如花的武氏,李治心中忍不住浮起一個疑問。
府上藏著這麼一位城府心計極深的丫鬟,子正兄知道嗎?
「山東士族能幫我?」李治淡淡問道。
武氏見李治淡然的表情,心中暗暗一嘆。
她知道自己已引起了李治的反感,因為她太急著表現自己了,二人今日的初識委實沒有一個好的開頭。
可是她也很無奈,因為……她趕時間。
這次是她私自出來見李治,不能打李素的招牌,混進宗正寺很不容易,武氏為數不多的積蓄用來打通宗正寺的關節,僅僅也只得到一炷香時辰的見面時間,若不能一鳴驚人,今日算是白來了。
所以武氏儘管知道自己引起了李治的反感,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是,山東士族必然肯幫殿下。」
李治挑了挑眉:「為何?」
「因為殿下是太原王氏的女婿,也因為殿下是陛下的嫡子,太原王氏需要一條與皇族緊密連繫的紐帶,這條紐帶不容有失。」
李治皺了皺眉,沉聲道:「這話是子正兄說的?」
武氏輕笑道:「殿下,我剛才說過了,今日面見殿下,李公爺毫不知情。」
李治點點頭:「那你告訴我,就算太原王氏肯幫我脫困,誰去遊說他們?用什麼理由打動他們?就憑我是那條紐帶?打動他們以後,他們用什麼辦法幫助我?」
武氏靜靜看著李治的臉,幽幽嘆道:「殿下,您一直不相信我,教我怎麼說?」
李治冷冷道:「你故作驚人之語,實際上什麼都沒說,教我怎麼相信你?」
武氏抬起頭,道:「好,我便實話實說,要打動太原王氏,我 可以充當說客,打動他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殿下有爭儲的希望!」
李治渾身一震,神色終於浮上幾許慌張,惶然地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附近無人後,這才心有餘悸地狠狠瞪著她,壓低了聲音怒道:「賤婢找死麼!這種話豈能亂說!本王素無大志,何時有爭儲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