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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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九章借得東風

    作為太原王氏的聯絡處負責人,首先要做到的一點便是消息靈通。這是最基本的職業素質,長安城範圍內發生的大小消息,無論什麼性質,王然都必須第一時間知道,然後第一時間傳遞到太原王家。

    所以,王然對長安城最近的立儲傳言自然也是聽說過的,而且這個消息他很早就傳回了太原王家,而太原王家內部核心成員經過再三商討後,一致得出結論,那就是魏王李泰被立儲君幾乎已是毫無懸念的事了。

    全天下的人都犯了一種名叫「慣性思維」的錯誤。

    他們看到的事實是,魏王李泰確實是個很爭氣的皇子,讀書特別厲害,可以與當世大儒對坐談笑講經論道,還有就是魏王相對比較低調,很少幹那些欺凌百姓的破事,李世民對這個皇子可以說寵愛到極點,為了他而單獨下過許多特旨,比如允許他不去地方赴任,他在長安城所居住的長興坊,全坊百姓商賈皆免賦稅三年,常常召他進宮奏對,君臣父子二人不僅討論聖賢經義,也聊國事朝務,當然,二人同殿飲樂,同賞歌舞更是常有的事。

    加上李承干謀反事敗後,魏王已成了第一順位的嫡皇子,如此多的表象和客觀因素積累到一起,若說下一任的大唐太子不是李泰,只怕全天下人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王然當然也是這麼認為的,或者說,整個太原王氏都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李世民與王家結親時,王家感激固然感激,但終究不會太興奮。因為他們很清楚,魏王李泰已是毫無懸念的太子了,那麼晉王李治當然就是毫無懸念的逍遙王爺,對王家來說,李治這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晉王這個身份,他是王家抱上天家粗壯大腿的一根紐帶而已,這根紐帶固然重要,但在王家心目中,也沒重要到太高的程度。

    更何況,天家宮闈內父子兄弟相殘之事並不鮮見,李世民就是這些負能量的榜樣。多年後魏王若即位稱帝,李治作為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又是嫡皇子,身份如此敏感,很難說當上皇帝后的李泰會怎麼對待這個親弟弟,作為李治的丈家,太原王氏無疑也會被牽連拖累,擔上一定的連坐風險,所以這門親事對王家來說,實在是有利也有弊,如同雞肋一般,棄之可惜,食之又怕磕了牙。

    太原王氏就是這種心態,所以李治被牽進命案,最後圈禁宗正寺,王家上下才會視而不見,甚至內部許多人都暗暗鬆了口氣,只盼望李世民能稍微有點羞恥心,將兩家的親事作廢,攀附天家可以等下一次機會,但絕不能因此而給王家埋下一顆定時炸彈。

    每個大家族對未來都有著長遠的謀劃,王家也不例外,不過他們謀劃的部分裡,李治的份量並不重,一個不可能當上太子的皇子而已,哪怕是嫡出的,對王家也沒有太大的作用,相反,更多了幾分隱患。

    種種安排和謀劃,在李素主動登門陳述利害之後,王然竟猶疑了。

    不得不說,李素的這番話實在入情入理,而且比王家核心成員想得更深遠。

    是啊,魏王李泰難道果真能當上太子麼?

    王然是王家家主的次子,是名副其實的太原王氏核心子弟,無論政治敏感還是審時度勢,都是非同常人的,李素的這番話令王然無比震驚,彷彿給他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那扇大門裡,是另一番美妙的風景,風景之妙,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魏王李泰看似風光無限,可是聖心難測,誰知道當今天子心裡是怎樣想的?寵愛這個孩子難道就一定會讓他當太子嗎?更何況論起恩寵,晉王也是長孫皇后嫡出,也絲毫不遜魏王,為何所有人都只看好魏王呢?

    話不必說透,真正的聰明人往往能夠舉一反三,王然是個聰明人,從李素的話裡,王然還聽出一些未盡的意思。

    太原王氏是山東士族之一,王然是王家的核心子弟,許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王然卻很清楚。他知道這些年李世民一直刻意拉攏山東士族的用意,更知道關隴門閥與李世民在國事和取士等諸多方面越來越多的明暗衝突。

    如果說「結黨」是魏王的取禍之道,那麼關隴門閥更是李世民的心頭刺,王然知道魏王與關隴門閥來往頗為密切,當魏王李泰只是皇子時無妨,但李世民如果要選擇立儲人選,魏王這一點無疑便犯了李世民的忌諱,所以說,未來的大唐太子究竟是不是魏王,真的很難說了。

    一番並不長的對話,王然的態度不知不覺間竟改變了。

    李素在一旁靜靜看著王然深思的臉龐,唇角不由扯起了一道微妙的弧度。

    他知道今日的目的達到了。

    「王兄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總是很省心的,現在想必王兄想明白了?」李素笑道。

    王然瞪了他一眼,悻悻一哼,顯然李素的話打動了他,但他仍未忘記李素與王家的那段恩怨。

    李素哈哈一笑,道:「王家怎樣記恨我都無所謂,但晉王可是你們王家的女婿,更何況,若晉王真有入主東宮之日,你們王家可就一飛衝天了,只不過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處,王家想得到這些,當然要付出一點代價,冒一點風險,順便也是對晉王殿下表一下忠心,不然晉王殿下即位的那一日,怎會記得王家這些年對他的傾力輔佐呢?」

    王然哼了哼,道:「話是沒錯,不過這些都是你自己的猜測而已,你別忘了,晉王如今可是階下囚,別說問鼎東宮,就連王爵能不能保住還兩說呢,王家這次若幫了晉王,最後上位的卻是魏王,那時魏王若翻出舊賬,豈不是將王家陷於絕境?」

    李素笑著嘆了口氣:「既不想挨刀,又張開嘴想吃肉,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王家若沒這個膽子,不如老老實實窩在老家學愚公移山罷了,何必來這長安凶險詭譎之地湊熱鬧?某言盡於此,聽與不聽,全看王家的選擇了。」

    說完李素站起身,隨意地拂了拂後擺,打算告辭。

    王然眼皮一跳,忽然叫住了他。

    「李縣公且慢!」

    李素轉身看著他,目光很平靜。

    王然猶豫半晌,終於咬了咬牙,道:「王家若願助晉王脫此困境,需要付出多少?」

    李素不假思索道:「全部,有多大勁使多大勁,不僅是太原王氏,我要你們整個山東士族的力量。」

    王然沉默片刻,吃力地道:「此事重大,我……須與本家長輩商議,消息來回恐要十日以上……」

    李素搖頭:「來不及了,三日內山東士族必須出手,否則,再出手已沒有意義了。」

    王然身軀一震,再次沉默。

    良久,終於狠狠一咬牙:「好,我便擅自做一回主!但是我需要知道李縣公究竟如何安排,若我覺得你的謀劃有漏洞,莫怪我繼續袖手旁觀!」

    …………

    … ………

    踏著夕陽的餘暉,李素心滿意足地走出了王家的大門。

    王然沒有送客,仍獨自坐在前堂內,看著堂外院子裡的一株桃樹發呆。

    作為世家子弟,而且是世家中的核心子弟,王然背負了太多的責任,肩上的擔子很沉重,當然,自大唐立國後,太原王氏都不太輕鬆,表面上臣服帝王,但實際上卻暗地裡與帝王爭利,爭官,爭勢力,爭地方上的聲望,百年大家族能夠長盛不衰,無非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李素今日的拜訪,無疑令王然頓悟了許多,雖然不願承認,但王然心底裡不得不說,今日他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是啊,「爭」,不如「合」,李氏的江山已越坐越穩,貞觀朝不但有了盛世的基礎,而且對外用兵也是百戰百勝,萬邦爭相來朝,這等氣象,李素說李氏能坐數百年江山,這句話王然是不得不認同的。

    一個能坐數百年江山的王朝,手握天下最精銳的兵馬,還有一年一年的士子百姓不斷歸心,大勢所趨之下,還爭什麼呢?爭則有滅門屠族之禍。

    既然不能爭,就必須要誠心歸附臣服,可臣服並不能永保家族興盛,重要的是必須與天家皇族建立起一條牢不可摧的利益紐帶,這條紐帶便是太原王氏的騰達之始,那麼,晉王李治這個人的作用便很大了。因為他就是連繫皇族和王家的這條紐帶。

    無論李治能不能當上太子,他對王家的作用都是至關重要的,有了李治的存在,王家日後才能與皇族有源源不斷的來往,一來二往,總會抓到更多的機會,讓王家和皇族的關係越來越緊密。

    李素打動王然的,並非李治能不能當太子,而是李治這個人不能有事。

    思量良久,王然忽然對著空蕩蕩的堂外長廊揚聲道:「來人。」

    一名下人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出現在堂外,肅手恭立。

    王然久闔的眼睛忽然睜開,淡淡吩咐道:「第一,八百里快馬,送消息去王家,告訴家主,必須保晉王不失。」

    「第二,以我的名義下名帖,請滎陽鄭家,博陵崔家,范陽盧家等幾位大族明日一聚,我請他們城外會獵。」

    下人一聲不吭地行禮,轉身又如鬼魅般消失。

    堂內又恢復了寂靜,王然忽然笑了,喃喃自語道:「先以理說之,然後以情動之,最後以利誘之,這個李素……真是好口才,少年成名者,果真盛名之下無虛士,晉王若得他輔佐,太子之位應該不是空中樓閣……」

    宗正寺。

    李治皺眉看著眼前這位美麗的女子。

    初見她時,李治心中是頗為驚豔的,只看她的外表,委實令人心動,然而武氏一開口,李治便心生反感了。

    沒別的原因,因為武氏鋒芒太盛。

    一個丫鬟而已,此刻卻如蓋世英雄般,在他這個嫡皇子面前慷慨激昂指點江山,品評天下英雄,這種感覺實在很糟糕,若不是李治涵養不錯,早就拂袖而去了。

    看著面前嬌豔如花的武氏,李治心中忍不住浮起一個疑問。

    府上藏著這麼一位城府心計極深的丫鬟,子正兄知道嗎?

    「山東士族能幫我?」李治淡淡問道。

    武氏見李治淡然的表情,心中暗暗一嘆。

    她知道自己已引起了李治的反感,因為她太急著表現自己了,二人今日的初識委實沒有一個好的開頭。

    可是她也很無奈,因為……她趕時間。

    這次是她私自出來見李治,不能打李素的招牌,混進宗正寺很不容易,武氏為數不多的積蓄用來打通宗正寺的關節,僅僅也只得到一炷香時辰的見面時間,若不能一鳴驚人,今日算是白來了。

    所以武氏儘管知道自己引起了李治的反感,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是,山東士族必然肯幫殿下。」

    李治挑了挑眉:「為何?」

    「因為殿下是太原王氏的女婿,也因為殿下是陛下的嫡子,太原王氏需要一條與皇族緊密連繫的紐帶,這條紐帶不容有失。」

    李治皺了皺眉,沉聲道:「這話是子正兄說的?」

    武氏輕笑道:「殿下,我剛才說過了,今日面見殿下,李公爺毫不知情。」

    李治點點頭:「那你告訴我,就算太原王氏肯幫我脫困,誰去遊說他們?用什麼理由打動他們?就憑我是那條紐帶?打動他們以後,他們用什麼辦法幫助我?」

    武氏靜靜看著李治的臉,幽幽嘆道:「殿下,您一直不相信我,教我怎麼說?」

    李治冷冷道:「你故作驚人之語,實際上什麼都沒說,教我怎麼相信你?」

    武氏抬起頭,道:「好,我便實話實說,要打動太原王氏,我 可以充當說客,打動他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殿下有爭儲的希望!」

    李治渾身一震,神色終於浮上幾許慌張,惶然地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附近無人後,這才心有餘悸地狠狠瞪著她,壓低了聲音怒道:「賤婢找死麼!這種話豈能亂說!本王素無大志,何時有爭儲之心?」。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0 07:03
第八百四十章毛遂自薦

    李治爭儲君的事在真正的大人物眼裡並不算秘密。長孫無忌,魏王李泰,李素等等,他們都知道李治有意爭太子之位,而且雙方如今正處於交火狀態。

    可是這個秘密僅限於大人物,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知道的,這是一層窗戶紙,大家明知這層窗戶紙的存在,但誰也不會主動去戳破它,這也是大人物之間玩遊戲的規則,敲鑼打鼓滿世界宣告我要當太子,死得一定很難看。

    李治的臉色現在也很難看,武氏戳破了這層窗戶紙後,李治忽然有種把她弄死滅口的心情。

    想當太子的念頭連一個丫鬟都知道了,以後我該怎麼混?誰來拯救我不安分的青春?

    見李治緊張了,武氏噗嗤一笑,道:「殿下莫驚,別忘了我可是李縣公府上的丫鬟,而且是個不太笨的丫鬟,同在一個屋簷下,李縣公所思所慮我多少知道一些……」

    李治這才放下心,神情頓時有些羞怒了。

    「你一個婦道人家,摻和男人的事做甚?子正兄沒教過你規矩麼?」

    武氏輕聲道:「我……只是想為殿下分憂。」

    李治冷冷道:「分憂自有子正兄,不敢勞姑娘費心,時辰不早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吧,今日之事我會在子正兄面前保密,僕瞞主家可不是什麼好習慣,望姑娘下不為例。」

    武氏眸光一黯,垂頭沉默,這一刻,她真的很想放棄了。

    今日的初識本就不算美好,李治對她防心很重,可以說從頭到尾都在提防著她,若不是看在李素的面子,恐怕他早就下令將自己驅趕出去了。

    大人物們的事情,一個小小的丫鬟怎有資格參與?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令六宮俯首懼顏的武才人麼?早已物是人非了。

    武氏苦笑數聲,規矩地朝李治行了一禮,然後轉身往外走。

    罷了,此生便老老實實在縣公府裡當一個丫鬟吧,這個世界終究是男人的世界。

    武氏神情淒然,一邊走一邊傷懷,越想越為自己的命運傷心,越傷心便越覺得不甘心。

    是的,她不甘心!憑什麼這個世界由男人說了算?憑什麼女人就不能治世安邦,青史留名?憑什麼自己明明擁有不遜鬚眉的謀略和魄力,卻只是因為女兒身便只能一生屈居人下為奴為婢?

    蒼天不公平,我便自己求一個公平!

    走出兩步的武氏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轉過身來,一雙美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治。

    李治被這雙頗具威勢的眼睛盯得後背發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皺眉道:「姑娘還有事?」

    武氏向前走了兩步,語氣愈發不客氣了:「殿下心懷吞吐天地之志,何故不肯納賢才,開視聽?如此狹量窄胸,談何圖謀大事?我今日費盡辛苦來見殿下,只為向殿下毛遂自薦,殿下一不問策二不奏對,僅只因我是一介婦人便將我驅離,殿下明明可以有許多選擇,卻只將賭注押在李縣公一人身上,請問殿下,此為英主之為否?」

    李治被武氏的氣勢嚇得一呆,隨即神色一凜,顯然武氏的話令他不得不重視了,因為她的這番話……三觀太正了,真的沒法拒絕。

    沉默片刻,李治忽然站起身,朝武氏行了一禮,正色道:「姑娘請恕我剛才無禮,只是……也罷,我便先聽聽姑娘的說法,這次一定認真聽,請姑娘為我指點一二。」

    武氏抿了抿唇,忍住心中驚喜,努力維持平淡的表情,道:「殿下身陷囹圄不過是小小劫難而已,我還是那句話,山東士族可助殿下脫困,殿下莫忘了,您是太原王氏的女婿,這層關係對殿下非常重要……」

    李治遲疑道:「可是……馮渡命案的嫌疑還在我身上,山東士族縱然出來為我說情,終究大不過一個『理』字,嫌疑未脫,如何令父皇赦我?」

    武氏輕笑道:「廟堂之上,哪有什麼真正的是非黑白?拼的不過是人多勢眾而已,一個小小的言官被殺算多大的事?殿下之所以身陷囹圄,只因背後有人借題發揮,將小事變成了大事,殿下的身後若有強援站出來為你請命,大事自然也就變成了小事,古往今來的朝爭黨爭,爭的從來不是事,而是人,最後都是借事除人而已。」

    李治仔細咀嚼著武氏這番話,越品越覺得頗有道理,再想到李素這兩年教他的一些道理,很多方面居然一致,於是李治眼中漸漸放出了亮光。

    「姑娘一席話,當初子正兄也教過我,呵呵,這是姑娘自己的見解,還是聽子正兄在府裡提起過?」

    武氏臉色一黯,垂頭道:「李縣公是當世奇才,我不及也,在李縣公府上兩年,受他指點頗多,道理縱有異曲同工之處亦不足為奇。」

    李治點點頭,道:「好,那你說說,山東士族如何肯幫我?」

    武氏不假思索道:「我願為殿下去遊說太原王家,殿下是皇嫡子,有資格爭奪儲君,而且希望不小,相信太原王家會為殿下賭這一次。」

    「然後呢?然後怎麼做?如何幫我脫困?」

    武氏笑道:「太原王家若願出手,說動整個山東士族已不是難事,殿下今日身陷之命案,說穿了其實是魏王和長孫宰相暗中所為,如若山東士族群起而為殿下請命,陛下極為疼愛殿下,定然順勢赦免你,而長孫宰相是久經風浪的國之重臣,當知利弊取捨,當他發現陛下有意放過你,又有山東士族齊聲請命,便知天時地利人和皆失,如此,長孫宰相斷然不會再參與其中,殿下之危可解矣。」

    一番話入情入理,李治連連點頭,對武氏的能力不由高看了一眼。

    這個女人……果真不簡單呀,難道說子正兄府上出來的人,哪怕是一個下人丫鬟都有這般本事?這也太妖孽太邪性了,改天要不要去他家裡住上一年半載沾沾仙氣?

    思緒越飄越遠,隨即很快被拉了回來,李治此刻倒是變聰明了,聞言眼睛眯了起來,淡淡道:「姑娘為我謀劃奔走,我感念在心,只不過,你為我如此付出,想得到什麼?」

    武氏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敞開心懷說實話。

    「只求殿下能將我收入麾下,我願一生為殿下出謀劃策,我知李縣公也在輔佐殿下,不過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武氏不才,或許李縣公偶有思慮不周的地方,我能拾遺補漏,聊充幕僚,以正殿下言行。」

    李治沉吟起來。

    眼前這姑娘看起來確實頗有謀略的樣子,不過鋒芒過盛,氣勢過強,隱有以臣凌主之勢,若能將她收服固然是好事,若不能收服她,日後這匹烈馬恐會越來越野……

    有利也有弊,實在難以取捨,如今的李治急需要人才輔佐,可是眼前這個女人既是人才又是一顆定時炸彈,要還是不要,委實為難。

    武氏垂著頭,心跳徒然加速,她甚至閉上了眼,彷彿在等待命運的宣判。

    短短一炷香時辰,能做的她都做了,盡了最大的努力推銷自己,李治願不願接受,全在他的一念之間了。

    若他仍不願接受自己怎麼辦?

    想到這裡,武氏縮在長袖中的纖手猛地攥緊,隨即又無力的鬆開。

    今日事若不成,此生便老老實實當好自己的丫鬟吧,但願來生能投個男兒胎,再與天下英雄共逐失鹿。

    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武氏終於聽到李治開口了。

    李治說話的聲音很慢,而且語氣帶著幾分猶豫不決,顯然他也沒拿定主意。

    「呃,武姑娘願為我麾下幕賓,我自然是歡迎的……」

    武氏狂喜,心跳愈發加快了。

    然而卻又聽到李治接著道:「……只不過,姑娘終究是子正兄府上的人,我與子正兄親如兄弟,無論大小事皆不相瞞,所以,這件事我也不能瞞他,必須要與他說清楚,若他不願姑娘投奔我,我也只好說聲抱歉了,姑娘覺得如何?」

    武氏長鬆了一口氣,嘴角已浮上一絲微笑,語氣輕柔道:「殿下但說無妨,李縣公早說過,我只是暫居李公府上,若有合適的去處,他絕不強留,若他知我投奔殿下,仍與他共奉一主,想必他會很樂意的,至少不會反對。」

    李治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對子正兄很瞭解呀,平日無事時常揣摩他麼?」

    武氏一滯,很快抬頭嫣然笑道:「揣摩上意是幕賓的本分,揣摩清楚了方能與主家進退一致,殿下覺得這樣做不好麼?」

    李治仍盯著她,目光前所未有的嚴肅,稚嫩的臉色第一次露出威嚴。

    武氏迎著他的目光,表情坦然無懼,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會,碰撞。

    良久,李治緩緩道:「子正兄向來待人和善,無論高官權貴還是販夫走卒,從無虧待欺凌,我不知道你為何不甘於待在他府上,也不想問原因,不過我要告訴你,既然你投到我麾下,當謹守規矩本分,不可三心二意,我現在確實需要人才,但相比能力本事,我更看重『忠誠』二字,武姑娘,明白我的意思嗎?」

    武氏一凜,垂頭屈膝,恭聲道:「武氏願為殿下效忠,此生不移,如有違誓,天雷殛之。」

    李治展顏一笑:「甚好,武姑娘,往後的日子,便請你傾力輔佐相助,治這裡多謝了。」

    武氏喜極,急忙回禮。

    李治和武氏這兩位歷史名人,便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認識了。

    蟄伏兩年,武氏終於靠自己的雙手抓住了機遇,而李治,也終於得到了一個不錯的人才。

    武氏喜滋滋地回去了,李治獨坐院中,神情仍有些遲疑。

    …………

    李素第二天又進了宗正寺。

    與太原王家談妥後,李素的心終於放下了一半,於是開始佈局幫李治脫困。

    見到李治時,李素吃了一驚。

    這傢伙眼眶發黑,雙目無神,坐沒坐相掩嘴打著呵欠,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李素愕然扭頭看了看門外,道:「……宗正寺的福利未免太好了吧?關在這裡也能召女子進來供你淫.樂?」

    李治正打著呵欠,聞言一愣,冗長而舒服的呵欠頓時被打斷,很不爽。

    「召什麼女子?誰淫.樂了?」

    李素打量著他:「你一晚沒睡的樣子,別告訴我你在通宵讀春秋,我會笑死的。」

    李治白了他一眼,哼道:「論勤學博聞,我其實並不輸魏王兄……」

    見李素一副準備笑死的架勢,李治悻悻道:「……只不過昨夜並非讀書,而是在想一個人……」

    李素瞭然,老司機地挑了挑眉:「想女人?」

    李治苦笑:「確實是想一個女人,不過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你怎知我想像中是怎樣的?」李素笑撫狗頭,然後感嘆道:「晉王殿下長大了,也該到懷春的年紀了,古人云『知好色而慕少艾』,想女人又不丟人,為何不承認?給你傳授個經驗,想女人時不能光想,還要配合一些書啊,圖畫啊,以及某種不雅的動作啊等等,想起來更真實……」

    李治癒發哭笑不得:「子正兄誤會了,真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實話說吧,我昨夜除了想女人,還想男人……」

    李素大驚,神情頓時凝重起來:「這個問題有點嚴重了,你居然有這愛好?仔細說說,你想哪個男人?」

    李治手指往前一伸:「你。」

    李素沉默……

    良久,雙手忽然摀住胸,李素很認真地道:「殿下,我雖願輔佐你當太子,但是,輔佐也是有底線的!」

    「哎呀,你想哪去了!」李治有些羞怒了:「實話告訴你,昨日你府上一位丫鬟私下來找我,向我獻計之後又說要投奔我,我一晚沒睡,就是在琢磨這個丫鬟究竟是何心思,還有就是你,與這丫鬟究竟是何關係。」

    李素聞言一怔,神色終於正經起來了。

    「我府上一位丫鬟私下找你?」李素嘴角勾起一抹複雜的微笑:「殿下,這位丫鬟該不會恰好姓武吧?」

    李治看著他,平靜地道:「看來你早知是她了,說說吧,這位丫鬟究竟怎麼回事?沒頭沒腦就給我獻計,然後說投奔,她想成為我麾下的幕賓,我思來想去,覺得此事不能瞞你,否則便是我不義了。」

    李素嘆了口氣。

    武氏……終於還是走出了這一步,很早以前他便有預感,小小的李家終究留不住她的,池塘太小,不夠她折騰。

    只是李素沒想到武氏的動作居然這麼快,而且選擇的時機也非常合適,正好選在李治失意落魄,四面楚歌之時,這個時候的雪中送炭,遠比將來發達後的錦上添花份量要重得多。

    前世有句被人說爛了的俗話,「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爛歸爛,這句話實在是太有道理了,武氏終究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在這個時代奮力發出了自己微弱的光芒。

    沒有直接回答李治的問題,李素卻似有深意地反問道:「殿下覺得此女如何?」

    李治想了想,道:「棱角分明,鋒芒過盛。」

    李素笑道:「還有呢?」

    「可用,但不可重用,其才弱子正兄三分,其野心卻強子正兄十分,用之亦當防之。」

    李素眼中閃過一道古怪的目光,含笑道:「這是你對她的看法?」

    李治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治識人之明有限,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畢竟只與她接觸過一次,還談不上瞭解。」

    李素古怪地笑道:「對她的外貌呢?相貌啊,身材啊等等,這位武姑娘可是一位美女,你呢,恰好也到了發.情.交.配的年紀,難道對她沒有一點動心?」

    李治苦笑道:「子正兄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那麼難聽,什麼發.情.交.配的……此女確是一位美女,姿色頗為豔麗不俗,不過……」

    李治笑了笑,道:「治所圖者,天下也,若被美色所迷,怎值得子正兄輔佐?再說,這位武姑娘當初可是父皇身邊的才人,關係論到這裡可就說不清了,天下絕色佳人多矣,我犯不著為了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得那麼亂七八糟,而且還會被天下人唾罵恥笑,父皇若知我收她入房,恐怕也饒不過我,為了這麼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我值得冒天下之大不韙嗎?」

    李素沉默半晌,然後……開始撓頭。

    畫風不對呀,歷史上的李治可是被武氏迷得暈頭轉向,兩人不知怎的便對上眼,李世民還沒駕崩呢,李治這小屁孩就跟武氏背地裡郎情妾意,沉浸在姐弟戀的歡愉中不可自拔,後來李世民死後,武氏被發配感業寺當尼姑,李治這個小禽獸都沒放過她,經常出入寺內,二人打得火熱,甚至頂著朝臣們噴出的唾沫星子,不顧所有人反對,強行下旨令武氏還俗,接進宮中,最後小三擠掉原配,成功上位,如果「小三」這個職業有祖師爺的話,武氏便是當之無愧的開山鼻祖,足夠有資格被現代的小三們立塊牌匾,早晚供香磕頭……

    可是這一世……

    這小屁孩為何對武氏不感興趣了?到底哪個環節有了偏差?歷史的軌跡為何又走偏了方向? 本帖最後由 V123210 於 2017-7-11 07:07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1 07:08
第八百四十一章聖心難測

    真正的歷史上,李治為何被武氏迷得暈頭轉向,這是個難解之謎。可以肯定的是,兩人的性格佔了主要原因。

    李治的性格一直很矛盾,尤其是登基以後,在決斷國家大事方面很有魄力,他的形象並不似史書上抹黑他那般懦弱無能,相反,他在大唐推行「內聖外王」的政策比李世民更果斷,更徹底,對國內民生政策方面,李治對貧苦百姓讓步更大,對外用兵方面,李治對敵國的殺戮也更無情殘酷,無可否認李世民在位時給他打下了良好的盛世基礎,可是李治的治國用兵手段也是非常的厲害,這才有了後來真正的大唐盛世。

    同時,李治在對自己私人生活方面確實顯得很懦弱,尤其在女人方面,或許是武氏調.教男人的手段高明,或許李治是真的敬她懼她,對武氏的要求他總是盡力滿足,武氏的野心其實就是被他慣出來的,以至於越來越膨脹,從最初代帝批疏,到攛掇李治廢后,最後索性把整個李家都踹了下去,自己披上龍袍當皇帝,她的一生走出的每一步,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

    歷史的進程不論走到哪一步,都是有著前因後果的,當然,其中也摻雜了一部分天命和運氣成分,試想真正的歷史上如果武氏剛開始膨脹時,李治發現情況不對,狠下心抽她一頓,還有以後的大周朝嗎?光給甜棗兒不揮棒子,被人篡了江山也是活該。

    可是李素生活的這一世,卻讓他看不明白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偏差,李治為何對武氏毫無興趣,不僅沒興趣,反而對她的印像很差,對她有著深深的戒意。

    這就很不合常理了,李素撓破頭都沒想明白,心裡甚至隱隱有種惶恐。

    歷史的軌跡改變了,他唯一的優勢似乎也不復存在了,原本開著作弊器的日子過得挺美好的,不管發生或未發生的事,都在他的掌握中,有一天遊戲管理員突然告訴他,你的作弊器被沒收了,教他如何不惶恐?銷號了怎麼辦?

    「子正兄,你今日是打算跟我聊這個女人?」李治顯然不太想聊武氏這個人。

    李素笑道:「不聊女人,當然,也不想跟你聊男人,不過我還是很奇怪,那位武姑娘向你獻了什麼計?」

    李治回憶了一下,道:「她說要助我脫困,關鍵是說動太原王氏站出來聲援我,繼而帶動整個山東士族向父皇求情請命,她還說願意幫我遊說太原王氏……」

    李素的表情頓時變得很古怪,嘴唇囁嚅了幾下。

    李治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不由好奇道:「子正兄何故這般表情?那位武姑娘說錯了?」

    李素突然失笑,搖了搖頭,嘆道:「她沒錯,句句在理,不過……她晚了一步。」

    「子正兄何出此言?」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因為……我已說動了太原王氏,兩日後,朝堂上必有分曉。」

    李治呆住,接著大喜若狂:「真的?」

    「我今日來就是為了告訴你此事,嗯,這樁案子有轉機了,不出意外的話……呵呵,你在這宗正寺怕是住不了幾天了。」

    李治高興得臉孔發紅,眼中頓時有了神采:「子正兄早想到借助太原王家的力量助我脫困?」

    李素嘆道:「早在當初勸你爭太子時,我便將太原王氏算在咱們的陣營裡了,只不過當時沒想到借用他們的力量不是爭太子,而是為了自保……過程算是很艱難,幸好結果還不錯。」

    李治感激地道:「勞子正兄這些 為我奔走,治實在不知該如何謝你……」

    李素瞥了他一眼:「說這話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怎會不知道如何謝我?錢啊!給我一筆巨款就是感謝我的最好方式,我一輩子都記得你的……」

    李治苦笑:「子正兄,你這貪財的毛病……」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看,我為你奔走,救了你的小命,回過頭找你要報酬時既沒把你吊起來也沒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這就是『道』,堂堂正正的要錢,如果不給我再考慮要不要把刀架你脖子上,世上像我這樣的君子實在不多了……」

    李治兩眼發直:「君子……是這麼幹的?可我為何總覺得你說的是土匪強梁呢? 」

    李素嘆了口氣,一不小心就把天聊死了,小屁孩不再像以前那麼好糊弄了,日後若再敲詐他,恐怕得多費些心思……

    一個敲詐失敗,另一個死活不上當,二人陷入僵局,於是非常有默契地略過這個話 。

    「我在宗正寺靜候佳音,外面的事便有勞子正兄為我籌謀奔走了,還有那位武氏……」李治說著,忽然笑了笑:「那位姓武的姑娘確實聰明,可惜與子正兄比起來還是頗有不如,我剛才沒說錯,其才弱子正兄三分,野心卻勝子正兄十分,留她在身邊做幕賓,說實話,有如雞肋一般,我看索性便給她安排個閒差去處打發了吧。」

    李素目光閃動,笑道:「不必如此,你還是把她留在身邊好好用,其人有大才,亦有凌雲登天之志,勝過世間昂藏鬚眉良多,有些地方或許我都不如她,慢慢的你會發現她的優點,當年她屈居我府上時我也答應過她,要給她尋個好去處,如今她既主動投靠你,自是兩全其美……」

    李治不以為然地笑笑:「連你都這般推崇她,區區一介婦人,真有天大的本事?」

    李素神情認真地看著他:「她確是有本事的,你莫小看她,日後但凡 到大小事,不妨與她商議,不過你要記住,為英主者,善納諫,卻也要有所為有所不為,她為你謀劃的主意,取捨全在你自己的判斷,不必言聽計從,當你拿不定主意時不妨來問問我,還有……」

    李治見他停頓下來,不由好奇地道:「還有什麼?」

    李素沉吟片刻,道:「還有,若你發現她越來越膨脹,仗著你的信任得寸進尺擅專獨行時,嗯,不要管那麼多,先抽她!」

    夜深,太極宮。

    李世民坐在大殿內,神情木然地批閱著奏疏。

    桌案上一盞白燭發出微弱的淡黃色的光芒,微風吹拂過後,燭光愈見暗淡,李世民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拈起桌上的小鐵剪,剪去一段燒得發黑的燭芯,桌案周圍的光芒於是亮了一些。

    回過頭來繼續批閱奏疏時,李世民卻忽然覺得一陣心煩意亂,奏疏連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了。

    擱下筆,李世民長嘆一口氣,闔目養神許久。

    殿內一片寂靜,安靜得彷彿連自己心跳的聲音都能聽到,李世民的眉頭越皺越緊,不知想起了什麼,連氣息都有些亂了,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睜開眼,李世民從桌上一角取過一隻小金盒,打開盒子,裡面靜靜躺著一顆鴿蛋大小乳白色的丹藥,李世民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取過丹藥塞入嘴裡,和著茶水吞了下去。

    丹藥似乎有些效果,服下不到半炷香時辰,李世民的臉色漸漸變得紅潤起來,額頭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只是臉上的那片紅潤卻顯得有些詭異,透出一絲不健康的青灰色。

    服藥之後的李世民精神好了許多,甚至連久滯混沌的思路也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擰眉沉吟片刻,李世民忽然揚聲道:「常涂何在?」

    穿著絳紫色宦官服的常涂如鬼魅般出現在殿門外。

    他是一道無聲的影子,隨時隨地等待李世民的召喚。

    李世民抬眼掃過他,淡淡道:「進殿來。」

    常涂沉默著走入殿內,離李世民十步時站定。

    李世民看著他,嘴角閃過一絲笑意,輕聲道:「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與朕生死相依之人,可以離朕更近一些,不必避嫌。」

    常涂沉默著又往前走了五步,便再也不肯走近了。

    規矩永遠是規矩,五步便是君臣的規矩,再近就是踰矩了。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雉奴這兩日在宗正寺過得如何?」

    常涂恭聲道:「悠閒度日,榮辱不驚。」

    李世民露出不忍之色:「這孩子從小到大沒吃過苦頭,也不知宗正寺裡吃住如何,可有受委屈……」

    常涂垂頭道:「陛下放心,老奴的人時刻盯著宗正寺,這幾日晉王殿下一切都好,期間有涇陽縣公李素去探望過他兩次。」

    李世民一愣:「李素去探望雉奴?」

    「是。」

    李世民沉默片刻,又道:「只是探望嗎?」

    常涂輕聲道:「二人說話時摒退左右,老奴不知他們說了什麼。」

    李世民眉頭一蹙,道:「從馮渡被刺案發之前到現在,李素在長安城裡那點小勢力可有異動?」

    常涂道:「未動一兵一卒,事涉晉王,晉王與李素交好,而馮渡被刺的源頭便是促請成年皇子離京,老奴當初也懷疑馮渡被刺是否與李素有關,於是特意遣人盯住了李素和他那個同鄉王 直,並下令內應嚴密監視那股勢力的一舉一動,可是這些天過去,李素並無異常舉動,王直手下那股勢力也並無任何動靜,老奴以為,此事恐與李素無關。 」

    李世民哼了哼,臉色有些複雜。

    李素的猜測沒錯,早在李素設計破壞東陽公主與高家的聯姻這件事開始,李世民便懷疑有人搞鬼,派常涂暗中查過之後,李素和王直設在長安城市井的那股勢力便落入了李世民的視線內。

    之所以沒有選擇治罪李素,李世民的想法與李素判斷的也一樣,剛開始這股勢力並不強大,幾十百來號人,其中大部分是市井無賴痞子,再加幾個上不得檯面的遊俠兒,看在李世民這樣一位帝王眼裡,自然是嗤之一笑的,簡單的說,那時李素手下的這股勢力,李世民連收拾的心情都懶得動,根本就是不屑收拾他。

    後來,王直不斷的將勢力擴充,內部的上下等級和規矩也漸漸森嚴起來,而且在製造長安城輿論,以及打探各種消息方面頗有建樹,這種變化自然逃不過常涂的眼睛,隨著它的日漸壯大,常涂終於開始正視這股勢力了,把它當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李世民面稟,到這個時候,李世民才重視起這股勢力,也是在這個時候,由常涂親自挑選的十來名內應混進了這股勢力中。

    作為帝王,是絕對不容許眼皮子底下有這麼一股不由自己掌控的勢力存在的,按理,李世民應該第一時間將這股勢力剷除,然後將李素重重治罪,可是李世民冷靜下來之後,發現這股勢力其實並未給長安城和朝堂造成多麼大的損害,從內應細作源源不斷傳遞出來的消息,以及這股勢力種種所作所為來看,它存在的目的並非為了在長安城翻雲覆雨,而是李素自保的一件工具,除了保李素,它根本沒做過任何損害社稷威脅宮闈的事。

    這個事實終於令李世民高高舉起的屠刀輕輕放下了。

    保李素不算理由,朝堂那麼多大臣都想有自保的手段,也沒見誰喪心病狂冒著殺頭滅族的危險暗中培植出一股勢力來自保,只是李素是個例外。

    一來李世民知道李素並無野心,他培植這股勢力的初衷不是為了謀害誰,而是為了不讓別人謀害他。二來,隨著常涂派出去的內應在這股勢力內部漸漸佔據了高位,它的一舉一動實際上已在李世民的掌握之中,剷除它只是一句話的事,李世民反倒不著急了。

    最重要的原因是,李世民對這股勢力漸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數年下來,它的羽翼已漸豐滿,內部的組織結構,上下等級,各種打探消息和利用輿論的方法,以及上下垂直單線聯絡的管理方式等等,令李世民歎為觀止,很多方面甚至是常涂那幫手下都做不到的,李世民暗暗讚嘆李素委實是個人才,就連這種見不得光的東西他也能弄出一些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新花樣,這股勢力如果改頭換面,成為效忠朝廷和皇族的一部分,李世民對朝堂的掌控想必更是得心應手。

    於是李世民動起了將這股勢力收為己用的心思,這才讓李素沒心沒肺的逍遙到現在。

    「你確定李素未參與其中?」李世民冷冷問道。

    常涂靜靜地回道:「老奴不敢打包票,但十有**應該沒有參與。」

    李世民點點頭,道:「既然未參與,那麼馮渡被刺一案應該與他無關,暫時先撤回監視李素和王直的人手,給朕仔細查查雉奴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這樁案子朕越想越不簡單,裡面恐有更深的內情……」

    常涂道:「老奴也認為此案不簡單,從馮府莫名其妙冒出一個下人被滅口開始,到晉王殿下身邊一個侍衛被牽連,雖說一切皆是鐵證如山,可老奴總覺得不對勁,好像冥冥中有人刻意安排,將這些證據若隱若現的埋在淺處,只等老奴上當,與其說這些是鐵證,還不如說它們都是一個又一個圈套,老奴現在就有一種中了圈套的感覺……」

    李世民一愣,臉色立刻有些難看了:「連你也這麼想,看來不是朕的錯覺了,雉奴極有可能被冤枉了,可憐了朕的雉奴,被人冤枉卻有口難辯,還那麼懂 ,主動請命圈禁宗正寺……」

    李世民眼眶微紅,隨即敲了敲桌案,道:「既是有人故意冤枉雉奴,常涂,你有沒有想過是何人所為?」

    常涂沉默半晌,終於咬了咬牙,道:「老奴以為……此案恐與立儲有關!」

    李世民神情不變,顯然對常涂的推測並未感到意外,只是疲倦地闔上眼,聲音嘶啞道: 「立儲……立儲!他們就這般迫不及待了麼?朕還沒死呢!」

    常涂垂頭靜立,大氣也不敢出。

    良久,李世民神情複雜地問道:「按立嫡不立庶的禮制,眼下朕的皇子裡,嫡子只有青雀和雉奴二人,你的意思莫非……是青雀在搆陷雉奴? 」

    常涂輕聲道:「老奴沒查清楚前不敢妄言,也許是魏王殿下,也許是陛下那些庶出的皇子用各個擊破之法將兩位嫡子除掉後,他們也有機會問鼎東宮之位,還有一種可能,此案或許是朝臣甚至門閥世家所為,老奴實話實說,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以前,就連……就連陛下的後.宮娘娘們,也不能排除嫌疑,這件事太大,牽涉太廣,任何人都有動機幹出刺殺馮渡,嫁禍晉王的事,一旦他們達到目的,所獲必然不小。」

    李世民長吸一口氣,臉色已鐵青。

    九五至尊,天下共主,可是俯下身放眼望去,卻是一片虎視眈眈,兒子也好,朝臣也好,門閥也好,天下皆是他的敵人!

    皇帝做到被身邊人算計的地步,自己果真配得起這「天可汗」的尊號麼?

    揉了揉眉心,李世民頭疼得厲害,擰著眉閉上眼,久久沒說話。

    「叫內侍省再給朕拿一顆福壽丹來……」李世民疲倦地吩咐道。

    常涂嘴唇囁嚅幾下,終於忍不住道:「陛下,丹藥一物,多服傷身,殊為不益,老奴以為……」

    「閉嘴!朕的事輪得著你來說麼?」

    常涂嘆息一聲,只好轉身令殿外值守的宦官傳旨。

    回到李世民跟前時,李世民仍舊一副疲倦至極的模樣,沒精打采地道:「想辦法派遣或收買一些眼線,伺機混入魏王及諸皇子府上,他們的一言一行必須向朕詳稟,查清楚此案究竟是誰在背後搞鬼。」

    常涂凜然領命。

    「還有,褚遂良,房玄齡等重臣府上也安排眼線進去。」

    「是。」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隨即神色變得堅定,道:「……輔機府上也安排人進去。」

    常涂一愣,有些震驚地看著他,接著馬上垂頭,恭聲應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4 20:29
貞觀大閒人 第八百四十二章 重拿輕放

    帝王注定孤獨,注定無情.

    有情有義的帝王不是沒有,這類人通常死得比較早,要麼被人謀反改朝換代,要麼在被人不斷背叛中心塞至死。

    華夏上下五千年,李世民絕對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皇帝,或者說,他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政治家,二十四小時演技在線。

    該示弱時一定會示弱,他的兄長李建成就上了他的惡當,終於在玄武門中了埋伏,被他弄死。該忍氣吞聲時一定會忍氣吞聲,東.突厥兵臨長安,他騎馬出城,神色平靜地簽下屈辱的渭水之盟,兩年後,大唐實力突漲,他馬上翻臉不認人,手下第一大將李靖擒獲頡利可汗,當年的屈辱連本帶利討還回來。

    成功的帝王有很多副面孔,他永遠會在最合適的時機說出最合適的話,做出最合適的決定,露出最合適的表情。

    李世民無疑是成功的,今日的他再次做出了一個自認為最合適的決定。

    從馮渡被刺案發,一直到他最疼愛的兒子李治被搆陷圈禁,李世民敏感地察覺到,朝中有一股暗流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湧動,繼而翻雲覆雨,左右朝局。

    這股暗流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人在推動,但他知道這股暗流最終的目標是大唐的東宮之位。

    近日發生的一切,如果用東宮立儲的理由來解釋,以前無法解釋得通的東西頓時豁然開朗了,前後事實串聯起來,這根本就是爭儲啊!

    李世民決定不能坐視了,說來可笑,他親手幹掉了自己的兄長和弟弟,可他卻非常反感自己的兒子手足相殘,覺得這簡直是禮樂崩壞,道德淪喪的畜生行徑,當年自己幹過的事彷彿得了失憶症似的忘光光了……

    魏王李泰那張肥胖憨厚的面孔在李世民腦海中反覆閃現。

    馮渡被刺……跟他有關麼?或者,是朝堂暗中參與爭儲的重臣,又或者,是哪個世家門閥在興風作浪,意圖離間天家骨肉?

    李世民忽然覺得很累,戎馬一生,創下這煌煌偉業,天下未有敵者,揮兵可平天下,卻平不了一個家。

    不論推動這股暗流的是什麼人,李世民都必須一查到底。

    立儲是關乎大唐未來百年社稷的大事,李世民不容許任何人暗地裡操縱它,運作它,哪怕是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哪怕是身邊最倚重的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任何人都不行。

    江山姓李,江山由誰來繼承,必須只能由他說了算!

    朝堂民間這些日子來的竊竊私語,終於被正大光明的搬到了李世民的桌面上,立儲的話題李世民已無可躲避。

    **********************************************************************

    該來的終究會來。

    費盡辛苦布下這麼一局棋,隨著晉王李治的嫌疑被坐實,繼而被圈禁宗正寺,眼下也該到收網的時候了。

    皇子刺殺朝臣,當然不可能圈禁幾日便算了,大唐雖然名義上是李家的,但大唐的法律卻是天下人的,現在沒有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說法,但皇子殺了一個朝臣,也不能讓他太輕鬆,僅僅圈禁是絕對不夠的。

    案件醞釀到如今,火候正好夠了。

    第二天的朝會上,一位名叫宋甫晨的監察御史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向李世民遞上了一份奏疏,請求嚴懲凶手,給屈死的同僚馮渡一個交代,也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

    這份奏疏的末尾落款寫的不僅僅是宋甫晨一個人的名字,而是御史台四十多名御史,以及三省六部一百餘名四品以上官員的聯名,署名官員品級最高者,赫然竟是國子祭酒孔穎達。

    孔穎達是先賢孔子的嫡孫,其人本身也是很有學問的,一生皓首窮經,著書立傳,終成一世大儒。

    通常孔穎達只埋首學問之事,甚少參與國事商議,不過他在士林中的地位卻是非常超然,甚有威望。這一次因為馮渡被刺一案,孔穎達居然破天荒地在奏疏上署名,可見他對李治已失望透頂,也是憤怒至極了。

    李世民手中緊緊攥著這份奏疏,臉色非常難看,雖然沒有實證,可他心裡明白,此案所謂的凶手李治多半是被冤枉的,眼下這麼多不明真相的朝臣異口同聲請求嚴懲,李世民第一次體會到了百口莫辯的滋味。

    為愛子屈辱,為家事悲哀,恨滿殿的文武是非不分,怒暗中的敵人挑釁天威。

    一片吵吵嚷嚷中,李世民鐵青著臉,卻不得不忍住怒氣,將長孫無忌房玄齡孔穎達等重臣請去甘露殿。

    一百多人的聯名,份量太重了,饒是乾綱獨斷的李世民,也不得不屈服於朝臣的壓力下。

    …………

    甘露殿內的氣氛很凝重。

    殿內眾人神色各異,長孫無忌捋鬚微笑,房玄齡闔目不語,孔穎達滿臉憤慨,而李世民,卻面無表情。

    奏疏靜靜地攤在桌案上,上面將馮渡被刺案的前因後果說得清清楚楚,包括李治為何刺殺馮渡的動機也猜測得合情合理,案子進展到這個地步,已然是鐵證如山,無法辯駁了。

    李世民陰沉著臉,森然的目光飛快從長孫無忌,房玄齡和孔穎達臉上一掃而過,指了指面前的奏疏,冷冷道:「眾卿皆是朕的左膀右臂,被朕倚為國之柱石也,不妨說說,此事當如何處置為妥?」

    孔穎達第一個站了起來,老先生學問淵博,為人也耿直,一生提倡品學皆俱,既然李治刺殺馮渡已是鐵案,老先生失望之餘,怒其不爭,說話也帶了幾分火氣。

    「陛下,老臣以為當嚴懲晉王!」

    李世民淡淡道:「皇子犯法,是朕教子無方,刺殺朝臣罪大惡極,自當嚴懲,朕問的是,該如何嚴懲?」

    這句話問出口,一肚子火氣的孔穎達也不敢搭話了。

    如何嚴懲?

    這話誰敢說?要嚴懲的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兒子,難道當著他的面說你兒子太壞了,陛下你大義滅親把他活活掐死,然後你再節哀順變好不好?

    能混到與李世民同殿議事的位置,智商且先不說,情商一定是非常高的,這種作死的話說出來,李世民會不會採納不一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會記住你,以後你的有生之年最好活得小心點,別讓他逮住你的小辮子,稍不留意他就會活活掐死你……

    孔穎達語滯,房玄齡繼續闔目養神,渾若未聞,長孫無忌依舊拈指捋鬚,臉上的笑容那是非常的縹緲若仙,一派嗑了丹藥即將飛昇的超然。

    殿內再次陷入寂靜,君臣相顧無言。

    良久,孔穎達忍不住了,老先生資歷高,脾氣爆,眼裡不揉沙子,跟已故的魏徵關係不錯,自然也傳染了魏徵一些不要命的毛病,比如單機刷大boss,挑戰生命極限……

    「陛下,老臣以為,法不可違,律不可逆,不法而赦,諸法弗為。為大唐萬年社稷計,縱是皇子犯法,亦不可輕饒,陛下當為天下臣民做表率……」

    李世民眉眼不抬,淡淡道:「沖遠公高論,朕受教了,現在的問題是,晉王刺殺朝臣一案,大理寺和宗正寺並未結案定案,罪名未立,如何嚴懲?就算晉王的罪名成立了,按貞觀疏律,這可是斬首的大罪,沖遠公的意思,莫非是要朕殺了晉王?」

    空氣忽然凝固,一直闔目養神的房玄齡忽然睜開眼,長孫無忌臉上的微笑消失,捋鬚的動作也停下了,孔穎達眼皮跳了跳,遲疑了一下,道:「陛下誤會老臣了,皇子犯法可罪矣,但不必與庶民同罪,此案惡劣,天下人議論紛紛,不懲又損害皇威,老臣以為,可削晉王王爵,貶為庶民,謫千里,圈於州城自省其過。」

    李世民臉色愈見冷漠,唇角一勾,道:「削王爵,貶庶民,謫千里,圈州城……嗯,沖遠公倒是想得周到,既給了天下人交代,又顧及了天家血脈……」

    抬眼向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一掃,李世民道:「沖遠公此諫,二位以為然否?」

    房玄齡暗嘆了口氣。

    他是標準的老狐狸,對處理國事非常在行,但是涉及宮闈天家之事,房玄齡向來都是裝聾作啞,左顧右盼假裝看風景。

    這種事惹不得,沾不得,很要命的。

    可是李世民偏偏不放過他,已經直接點名了,房玄齡避無可避,只好苦笑道:「老臣覺得,不如等大理寺和宗正寺定罪之後再議論如何處置晉王也不遲,畢竟晉王是否真的是刺殺馮渡的凶手,現在斷定還為時過早,如果真的定罪了,那麼當然是要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只是這個交代如何給,晉王如何處置,老臣以為宜當緩議,嗯,緩議。」

    一番話說得四平八穩,看似說了一大堆,其實沒一句乾貨,全是推諉含糊,模棱兩可,偏偏說得大家都沒脾氣。

    李世民和孔穎達當即便對房玄齡投去一記鄙視的目光。

    堂堂一國宰相,又是一大把年紀,還跟牆頭草似的,你羞不羞?

    李世民哼了哼,目光隨即望向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也苦笑,下意識地捋了捋長鬚,沉吟片刻道:「老臣以為,定罪是定罪,處置歸處置,若大理寺和宗正寺定了罪,便算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了,至於處置麼……晉王犯下再大的錯,終究是陛下的嫡子,沖遠公所言削王爵,貶庶民等等,老臣以為不妥,對皇子處置太重,同樣也損了天家皇威,所以老臣建議陛下不如重拿輕放,晉王罪名可定,但處置不妨輕一些,嗯,圈禁宗正寺數月或半年即可,就算晉王真是刺殺馮渡的指使人,畢竟也只是個孩子,而且以前並無劣跡,不如薄懲為戒。」

    長孫無忌說完,孔穎達非常氣憤地怒哼一聲,李世民嘴角的笑意卻越來越深,房玄齡眉頭輕蹙,隨即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最後繼續闔目養神。

    **************************************************************

    太平村,李家。

    李素和王直坐在院子里納涼,天熱得邪性,二人各自端著一碗冰鎮酸梅湯,毫無形象地喝得稀里嘩啦,一碗下肚,仍擋不住陣陣燥熱,沒來由的心煩意亂。

    王直將碗朝身旁的桌幾上一擱,很不講究地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醜陋的大嘴吧唧有聲。

    李素也擱下了碗,嘆了口氣,道:「這該死的夏天……什麼時候才熬到頭呀。」

    扭頭朝門廊下的丫鬟揚聲吩咐再來兩碗冰鎮酸梅湯,李素這才向王直揚了揚下巴:「……你繼續說。」

    王直嗯了一聲,道:「大抵就是這麼回事,現在咱們那些手下的人我不敢動用,怕裡面有朝廷的眼線,所以這些消息都是我親自打聽來的,長孫無忌確實在陛下面前為晉王開脫,說什麼『重拿輕放』,意思是圈禁幾個月就算了……」

    撓了撓頭,王直露出萬分不解之色,道:「你們當官的那些彎彎繞繞我真的不懂,長孫無忌不是支持魏王嗎?照理說這個時候他應該果斷進諫,將晉王置於死地才是,否則後患無窮,為何他卻在陛下面前為晉王開脫?」

    李素笑道:「長孫無忌這麼幹不奇怪,換了我是他,我也會這麼幹,甚至我會建議陛下免了晉王一切處罰,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

    王直瞪大了眼睛:「為何?」

    李素嘆道:「因為長孫無忌要達到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的目的難道不是將晉王置於死地?」

    李素笑道:「晉王也是他的親外甥,沒有深仇大恨,為何要將晉王置於死地?再說,若真急著將晉王置於死地,陛下又不傻,難道不會懷疑嗎?老狐狸行事講究一個穩妥,他要達到的目的是將晉王定罪,也就是告訴天下人,晉王其實是個殺人犯,定下這個罪名已經足夠了,從今以後,晉王便徹底失去了爭奪太子之位的資格,就算陛下吃豬油蒙了心,鐵了心要晉王當太子,你覺得朝臣們會答應嗎?天下人會答應嗎?」

    「只要定下晉王的罪,便等於將晉王的名聲徹底搞臭了,一個名聲臭哄哄的皇嫡子,哪怕身份毫無爭議,也已沒有資格爭太子了,所以定罪之後,如何處罰他已經不重要,就算沒有任何處罰,晉王還是當他的王爺,他對魏王的威脅也已經完全消失,東宮太子之位除了魏王,不可能是別人了,尤其不可能是晉王。」

    王直恍然大悟,接著露出焦急之色:「若晉王真被定了罪,可就麻煩了!不僅是他倒霉,連咱們也倒霉了,怎麼辦怎麼辦!」

    李素大拇指一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看我這張英俊的臉……」

    王直一呆:「怎樣?」

    「除了最近天熱上火長了兩顆青春痘以外,你沒發現我的模樣很像那種危急時刻力挽狂瀾的英雄嗎?」

    「呃……好吧,你一定有辦法了,對嗎?」

    李素仰頭,看著從頭頂樹蔭縫隙傾灑下來的星星點點的陽光,悠悠嘆了口氣,道:「明日,我該動手了,這一出大戲,差不多也該到結束的時候了。」

    …………

    …………

    武氏邁著輕碎的腳步,從大門走進來。

    她的臉色不太好看,俏麗的臉龐上佈滿了疲憊,額前幾縷亂發隨意地搭在臉側,疲憊時的她看起來仍是那麼的嫵媚慵懶,別有一番風情。

    走進院子,武氏拐了個彎,沿著門廊朝後院走去,剛走出沒幾步,腳步忽然一頓。

    天色已黃昏,李素獨自坐在院子正中,身旁的矮桌上擱著幾個空碗,而他卻靠在長長的椅子上閉目養神,彷彿睡著了一般。

    看到李素,武氏臉上頓時閃過一絲慌亂和心虛,第一反應竟是忍不住想掉頭跑掉。

    理智阻止了她,同在一個屋簷下,而且此時此刻她還是李家的丫鬟,李素的幕僚,能跑到哪裡去?就算她投奔了晉王李治,可她很清楚,在李治的心裡,她和李素的地位是沒有可比性的,她甚至毫不懷疑,若李素說一句「殺了她」,李治就會毫不猶豫的拔刀。

    一心想跳出李家的桎梏,可惜,她仍活在李素的陰影下。

    以前沒察覺到,可今日的武氏體會尤其深刻。

    自從答應李治去遊說太原王家後,武氏離開宗正寺便馬上摺道拜訪了王家,打出晉王李治的招牌,王家家主的次子王然親自接待了她。

    然後便是冗長的遊說過程,現在回想起來,過程非常可笑。

    武氏費盡了口舌,反覆陳述營救晉王對太原王家有利無弊,對王家百年大計有著決定性的轉折等等,王然的表現很奇怪,他的表情古古怪怪的,任憑武氏滔滔不絕,而王然卻一聲不吭,說到最後,當武氏自信已經將整件事的利弊說得清清楚楚了,王然才好整以暇告訴她,她放了一記馬後炮。

    原因是早在一天前,涇陽縣公李素已經來過,不但說服了王家出手營救晉王脫困,而且還答應正式支持晉王李治爭儲……

    武氏當時呆愣在王然面前,半晌沒出聲。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是個小丑,是個笑話,心中一陣陣的羞惱,難受,待這些情緒平復下來後,武氏打從心底裡感到一陣空虛無力。

    這輩子,似乎都已經逃不過李素的陰影了,無論她想出多麼絕妙的主意,李素總能走在她前面,然後一臉笑意地看著她,那種溫和的笑容和目光,每一次都化作利箭,刺傷她的心。

    認識李素以前,武氏總覺得自己是非常優秀的,若非女兒身,她甚至能成為縱橫天下的英雄,一言興天下,一言亂天下。

    然而,認識李素以後,他成了她一輩子都翻越不過去的大山,只能仰望,不可征服。

    面對李素,她只想逃開,逃得遠遠的,最好此生不再相見,否則自己原本高傲的信心會被他一次又一次摧殘得支離破碎,武氏打定主意離開李家,想逃離李素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自己的人生好不容易見到曙光了,稍用些手段便可一步登天了,然而,今日武氏再次被李素的陰影籠罩,從王家出來後,武氏在長安城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半天,真的很懷疑人生了。

    回到李家,再次看到院子裡獨坐的李素,這一刻武氏心中五味雜陳,愛恨難已。

    整了整衣裳,順手拂起幾縷凌亂的頭髮,武氏垂頭走向院子,在李素面前屈膝行了一禮。

    「奴婢見過公爺。」

    閉目養神的李素睜開了眼,看著面前的武氏垂頭恭順的模樣,李素笑了笑,語氣卻很熱情:「武姑娘剛回家?」

    武氏咬了咬下唇:「是,奴婢剛從長安城回來。」

    李素笑著眨眨眼:「長安城熱鬧吧?武姑娘還年輕,多往外面跑跑不是壞事,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儘管從家裡賬房支錢。」

    武氏忽然抬頭,盯住李素的臉,道:「奴婢……昨日見過晉王殿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4 20:29
第八百四十三章武氏問情

    愉快聊天的前提是大家最好都別說廢話,見面互問「吃了嗎」,如果沒有真心請對方吃飯的想法,這句話就是一句毫無營養的廢話。

    當然,國人含蓄的文化和性格注定了聊天之前要有一些鋪墊,鋪墊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堆砌幾句廢話,然後話題循序漸進,漸漸引到正題上。

    像武氏這麼開門見山的聊天方式倒是不太常見,如果換了王樁王直他們,李素會很喜歡這種方式,可惜他此刻面對的是武氏。

    不得不說,李素對這個女人有著很深的忌憚。

    畢竟在真實的歷史上,她可是把整個李家江山都改朝換代了,而且以一個女人之身公然稱帝,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只有這麼一位女皇帝。可想而知,這個女人有多麼厲害。

    面對未來的女皇,李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隱藏在人性裡「惡」的一面不斷的提醒他,趁著這位女皇如今正是低谷期,索性尋個由頭把她殺了,以李素如今的地位,殺府裡一個丫鬟根本不算事,死了充其量被官府罰二百文錢而已,卻能把未來對自己不利的危險因素徹底扼殺在搖籃中,百利而無一害。

    說實話,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在腦海中閃現,每一次都被自己人性中「善」的一面生生壓了下去。

    武氏再可怕,再厲害,她終究沒做過任何對李素不利的事,至少目前為止沒做過,所以對李素來說,她就是一個無辜的女人,毫無理由的對一個無辜的女人痛下殺手,李素怎麼也過不了心裡的那道檻。

    李素是權貴,可一言而定別人生死的權貴,可他終究與別的權貴不一樣,他仍堅守著心中的善良,他不是沒有殺過人,最近的馮渡被刺就是他一手安排的,但他可以拍著胸脯說,這輩子自己殺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取死之道,他從未對無辜的人動過手。

    人生在世,終歸要活得有意義,富貴也好,貧窮也好,都是命中註定,唯有人性中的天良才能證明自己活得無愧此生。

    武氏實在應該慶幸自己遇到的不是別人,而是李素,否則現在的她早已成了荒郊野外的一捧黃土,如果命再背一點的話,說不定還有人在她墳頭蹦迪……

    此刻武氏心裡很惶恐。

    她雖被李素當成幕僚,但名義上她只是李家的一名丫鬟。

    這個年代的丫鬟是沒有人權的,主家就算毫無緣由的把她扔井裡,也不會吃上官司,武氏之所以敢當著李素的面坦承自己見過李治,其一是因為這件事根本不可能瞞住李素,索性直說,其二也是因為這兩年的相處下來,武氏多少對李素的性格有所瞭解,她相信李素不會因為此事而對她動殺心。

    饒是如此,坦承之後的武氏仍有些緊張,長吸了一口氣,閉上眼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樣,非常的悲壯。

    李素靜靜地看著她,然後噗嗤一聲笑了。

    「見就見了,你這副不想活了的樣子啥意思?」李素頓了頓,好奇道:「……晉王非禮你了?」

    「李公爺你……」武氏又羞又怒,剛才那股視死如歸的氣勢頓時全洩了。

    李素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舒服地嘆息了一聲,然後笑道:「當年你進我李家時,我曾對你說過,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儘管離開,我絕不攔你,如果沒有,不妨暫時屈居我家,待有合適的機會,我為你尋一條敞亮的前程,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你我好聚好散,無恩無怨,就此相別,恰到好處,武姑娘,你不必多想。」

    武氏露出感激之色,同時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垂頭低聲道:「奴婢不是好人……」

    李素一愣:「這年頭很難聽到別人如此客觀的評價自己了,呃,然後呢?」

    武氏面現羞愧之色:「奴婢……失了本分,我的命不好,當年選進宮時風光過一陣,一朝被貶,嘗盡炎涼,全靠李公爺將奴婢救出苦海,奴婢本應以此殘身為公爺死而後已,可是奴婢終歸還是不甘心,在宮裡時我輸得一塌糊塗,差點喪命,這輩子還長著,我總想再試一次,成也好 敗也好,死也死得瞑目了,奴婢不敢說心太高,只能說心太野了,辜負了公爺的恩情和一番好意……」

    「奴婢離開公爺還有一個原因……」武氏說著忽然抬起頭直視著李素,道:「公爺太聰明了,可謂算無遺策,這兩年奴婢跟在公爺身邊,眼見公爺遇到危難時從容淡定,輕鬆化解,奴婢自問不及公爺萬一,奴婢留在公爺府上,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毫無用處的累贅,公爺,您其實根本不需要什麼幕僚的,對不對?以您的能耐,世上應該沒有能夠難倒你的事了,奴婢甚至相信,若是公爺不那麼淡泊,想創一番功業的話……」

    武氏說著聲音忽然壓得很低:「……公爺就算立旗謀反,改朝換代,想必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對吧?」

    李素眉梢一跳,笑意頓消,陰沉著臉瞪著她:「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是想死了嗎?這種話敢隨便亂說,你想害死我?

    武氏掩嘴輕笑:「公爺其實和奴婢都是同一類人,都是有能力改天換地的人,不同的是,公爺志不在此,淡泊名利,而奴婢本事不及公爺,卻有一顆潑天的膽子……」

    李素瞪她半晌,終於嘆了口氣道:「我現在覺得把你送走真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你……是個禍害,留在我家遲早會讓我倒霉。」

    武氏笑道:「公爺慧眼,奴婢亦不及也。」

    李素闔目片刻,緩緩道:「武姑娘,你我也算一場主僕緣分,好聚好散亦算一段人間佳話,臨走我有一言相告。」

    武氏肅容襝衽:「奴婢洗耳恭聽。」

    李素睜開眼盯著她那張俏麗的臉龐,道:「從此你便是晉王殿下身邊的人了,以你的能力,令晉王對你刮目相看須臾可至,以後你將會在晉王心中佔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你我如今同為晉王效力,可以說,他就是我們的主心骨,晉王年輕,天性善良,我最看重的也 他的善良,所以才甘心情願為他效力,我只希望你在他身邊後,不要破壞了他的善良,明白我的意思嗎?」

    武氏神情一黯,低聲道:「公爺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確實算不得善良的人,公爺是怕奴婢污了晉王殿下。」

    李素笑了笑,道:「你我之間毋庸掩飾,你和我都不算善良的人,兩個不善良的人共同輔佐一個善良的人,說來確實有些可笑,但我還是希望等到晉王年老時,他的善良依然未變,也算是對你我自己的一個救贖吧,武姑娘,你覺得呢?」

    武氏垂頭道:「公爺宅心仁厚,奴婢欽佩。」

    李素接著笑道:「所以呢,以後遇到事,不管多麼危難艱困,那些陰損的缺德的害人的主意,你就不要亂出了,就算達到目的,卻也失了本心,算起來得不償失,武姑娘,這便是你我的君子協定,如何?」

    武氏點頭:「是,奴婢答應公爺,絕不出害人的主意。」

    李素眨眼:「說好了,不許反悔哦。」

    武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奴婢若不小心違誓了,公爺 如何?」

    李素笑容漸漸泛起冷意:「很簡單呀,想辦法把你弄死,那時想必晉王已成了太子,甚至是皇帝,如果你死了,知道叫什麼嗎?……叫『清君側』。」

    武氏一顫,看著李素陰冷的笑容,不由滲出一身冷汗,臉色也不由自主地蒼白起來,此時此刻,她終於發現,眼前這個人,果真不是一個善良的人,他說要弄死自己,武氏絕不能把它當作一句玩笑話,因為她相信李素的本事,只要他想,就一定有辦法弄死她。

    「是,奴婢明白了,有生之年,奴婢絕不敢教唆晉王做惡。」武氏垂頭惶恐地道。

    笑容裡陰冷的意味漸漸淡去,李素的臉上恢復了燦爛:「你看,現在多麼和諧美好,曾經的主僕緣分已盡,如今互為同僚,又是一段新的緣分,你我今生皆是有緣人,但願我們共同珍惜緣分。」

    武氏抿唇一笑,心中倍感壓力的同時,也徹底放下了心事。

    將來會怎樣,誰都說不準,但是現在,想必李素已真的不介意她投到晉王門下,如果離開李家,是否算擺脫了他的陰影,從此天下可任她籌謀縱橫?

    忐忑盡去之後,武氏的心底深處忽然浮起許多不捨,還有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情愫。

    此生未曾愛過,武氏儘管身陷低谷,但仍舊心高氣傲,世間男子極少能入她眼,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來,眼前的李素可能是唯一的一個了。

    當初甘心留在李家,除了不得已的身不由己之外,大抵還是對李素有一些好感,隨著日子的流逝,好感漸漸變成了朦朧的喜歡,很多次武氏都在想,如果李素願意接受自己,哪怕只是李家的一個妾室,她也情願在李家終老一生,世上只有一個李素能讓她做出這樣的決定。

    很可惜,李素並不願接受她,甚至一直有些提防她。

    兩年後,武氏終於死心了,在這個男人的心裡,她佔據不到一絲一毫的位置,自己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渴望和情愫,終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

    今日離別在即,武氏心中忽然有一種衝動,她很想再試一次。

    「公爺,奴婢認識你已兩年了……」武氏低聲道。

    李素笑道:「你是想感慨歲月如梭,光陰如白駒過隙什麼的?」

    武氏搖頭:「不,奴婢只是……捨不得你。」

    李素一愣,接著苦笑:「你太耿直了,叫我怎麼接話?我若說我也捨不得你,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武氏猛地抬頭,望向李素的目光裡一片灼熱:「只要公爺說一句捨不得我,我願為公爺留下,一輩子留下!」

    李素再次愣住,接著搖頭嘆道:「你我有緣,但非男女之緣……」

    武氏情緒忽然有些激動地道:「你心中但凡為我留些許方寸之地,怎會沒有男女之緣?從認識我那天起你便認定我是壞女人,我便注定只能是壞女人,所以你對我又是提防又是躲避,現在你跟我說無緣,怪我麼?怪我麼!」

    武氏眼眶泛紅,眼淚如雨而下,垂頭無力地喃喃自語:「我知道我壞,可是我能怎麼辦?誰叫這世道如此黑,我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弱女子而已,所有 不擇手段,只是為了活下去,公爺,我也是出身國公家的閨秀,你以為我願意如此麼?天不給我活路,我能怎麼辦?」

    看著哭得不能自已的武氏,李素有些感動,隨即嘆息道:「武姑娘,我從不覺得你壞,我只是……今生無法再背負第三個女人的情債了。」

    武氏頓覺心涼,她再次嘗到了被拒絕的滋味,這一次她已完全失望了。

    不論理由是真是假,武氏只知道一個事實,李素不會接受她的,他的心裡永遠不會有她的位置。

    自己的一廂情願,也該到此結束了。

    鏡花水月,果然是鏡花水月!

    武氏使勁吸了吸鼻子,激動的情緒迅速平復下來,臉上淚痕未乾,卻朝李素嫣然一笑,最後屈膝盈盈行了一禮。

    「奴婢失態了,公爺莫怪。今日就此告別公爺,公爺對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永誌不忘,定當報還。」

    武氏離開了李家。

    簡單的幾件舊衣裳,用一個包袱皮一裹,便算是對她在李家這兩年的一個交代。

    臨行前,武氏非常識禮地向李道正,許明珠,薛管家以及李家諸多相熟的部曲,丫鬟,雜役們各自道別辭行。

    還有那位從掖庭便一直陪在武氏身邊的小宮女杏兒,李素將她送給了武氏,兩個從掖庭逃生出來的女子坐上牛車,向長安城行去。

    牛車上,兩個女人互相摟著,沉默地將頭靠在一起,手裡各自拎著一個小包袱,像兩片相依為命流浪天涯的浮萍,漸行漸遠。

    李素站在門口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表情有了幾分鬆動。

    他突然很想把武氏叫回來,告訴她,好好留在李家,李家不大,但沒有外面的風急雨驟,餘生至少有一片地方遮蔽風雨。

    咬了咬牙,李素終究忍住了心裡的衝動。

    一隻纖細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許明珠在他身後幽幽地道:“夫君想留下她,為何不叫住她?”

    李素轉身看著她,笑道:“人各有志,強留不得,再說,留她在咱家,終究弊大於利,我不能留她。”

    許明珠嘆道:“妾身不是不識大體的女人,別的權貴家中都是妻妾成群,咱家卻只有我這一個正室,說出去也不好聽,夫君身邊也該多添一個知冷知熱的人服侍您了。妾身覺得這位武姑娘不錯,知書達理,優雅大方,更重要的是足智多謀,能在朝堂事上幫夫君出謀劃策,夫君身邊確實需要這麼一位女人。”

    李素笑道:“夫人想得太簡單了,過日子可不是看她能帶給我什麼好處,咱家裡還是單純些的好。”

    許明珠疑惑地道:“夫君的意思,那位武姑娘並不單純?”

    李素攙住她的胳膊往回走,邊走邊笑道:“有的女人把日子過成了事業,生活裡都遵循弱肉強食 規則,這一點不適合我,夫人當知我,我是把事業都過成了日子的人,與她恰恰相反,不能說她不單純,只是她的性情與咱家的氣氛不合,懂嗎?”

    許明珠似懂非懂地點頭。

    雙手撫上她的小腹,仍如往常般平坦,可李素知道裡面有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小生命正在努力地吸收著母親的營養,一天比一天大,想到這裡,李素心中便充斥著滿滿的幸福感。

    “夫人仔細回憶一下,你有身孕前有沒有夢過什麼奇異的事?比如天上忽然降下一條蛟龍跟你那啥啥,然後你就有了身孕,或者是鳳凰啥的……”李素嚴肅地問道。

    許明珠一愣,接著大怒,用足了力氣使勁捶了他一記:“夫君又說甚胡話!妾身怎會做那種亂七八糟的夢!”

    李素長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生怕你將來臨盆時莫名其妙生下一隻蛋,那該是多麼悲傷啊……”

    宗正寺和大理寺終於將馮渡被刺一案做出結案文書,送到了尚書省。

    意料之中的,晉王李治被定成了此案的幕後真兇,從人證到物證俱有,官面文章作得天衣無縫,任何人看過一眼便不得不相信那個曾經純樸天真的少年李治居然真的殺人兇手。

    長安朝堂的議論聲已不是竊竊私語,而是滿殿喧嘩了。

    事涉皇子,本來是件很忌諱的事,可是有人帶了頭,朝臣們頓時便一擁而上了,於是雪片似的奏疏從四面八方遞進太極宮,群臣眾口一詞,紛紛要求嚴懲晉王李治。

    李治在朝中並無人脈,所以牆倒眾人推並不出奇,只是這一次眾人推牆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局外人尚不覺得如何,覺得這是天理公道,可局內人卻覺得有些不對勁,褚遂良原本是最憤慨的一個,昨日聯名上疏時他的名字署在第一個,僅僅只過了一天,褚遂良便發覺風向不對,原本要求嚴懲晉王最積極的一個人,今日卻熄了火,一聲不吭在朝班中裝老透明。

    事情鬧大了,李世民無法再壓下去,只好當著群臣的面下旨,削晉王王爵,貶為庶民,圈禁宗正寺半年自省,以觀後效。

    這個處罰不算嚴厲也不算寬鬆,當日幾位重臣商議時的結論,李世民折其中,算是給了天下臣民一個交代。

    旨意下了,但常塗手下的人馬動作卻愈發頻繁,向來冷靜的常塗這次大反常態,估計是李世民向他下了嚴旨,定要為晉王洗脫冤名,於是常塗瘋了似的發動手下人馬四處尋找線索,意圖逆轉鐵案。

    就在朝堂熙熙攘攘之時,宗正寺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

    晉王李治服毒自盡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6 12:00
第八百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李治服毒自儘是一個任誰都沒想到的消息。

    案子剛被定性,朝臣們正是喊打喊殺之時,誰能想到這樁案子的嫌犯竟然服毒自盡了。

    消息傳來,滿殿朝臣頓時熄了火,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被定了案的凶手應該是什麼態度?痛哭流涕,悔不當初,求饒的,悔恨的,無所謂的,世間各種眾生相從殺人犯臉上可以看個清楚。

    唯有晉王李治,從被定案那一刻起,不爭辯也不哭鬧,他的表現一直很平靜,接到被削除王爵的旨意後,李治清晨獨自在宗正寺的院子裡坐了一個時辰,然後回到房裡讀了半個時辰書,甚至用午膳也非常正常,沒有任何不妥的表現。

    午膳後,李治關上房門,照常例,李治是要午睡半個時辰的,所以這段時間沒人打擾他,誰都沒想到,就是這麼一段時間裡,李治在房裡服下了毒藥。

    消息傳到太極宮,君臣震驚!

    李世民當時眼淚便控制不住地流下來,當著朝臣的面罕見的失態,厲色咆哮要太醫署馬上診治晉王,並且當庭怒喝此案另有蹊蹺,必須繼續嚴查。

    下完旨後,李世民散了朝會,輕車簡從出宮,匆匆趕往宗正寺。

    朝臣們心中忐忑,尤其是上疏力主嚴懲晉王的那些朝臣,更是惶惶無措,不僅擔心李世民將李治服毒之過遷怒到他們身上,更重要的是,隨著李治一聲不吭的服毒自盡,這些人終於察覺出不對勁了。

    李治是皇子,而且是嫡皇子,就算馮渡真是他殺的,李世民懲罰他的旨意上已經寫得很明白,只是將他削去王爵,圈禁宗正寺半年而已,刑不上士大夫,馮渡死了不必他償命,削去王爵根本算不得什麼,他畢竟是李世民最疼愛的兒子,誰知道哪天李世民龍顏大悅之後便下旨將他的王爵恢復呢?這幾乎是必然的事。

    這麼一點小小的懲罰,用得著服毒自盡嗎?哪個皇子如此想不開,用生命的代價來抗議失去王爵?

    那麼,就只剩下唯一一個解釋了,李治這是在以死明志,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自己的冤屈。

    於是,朝臣們心中的天平開始慢慢向另一個方向傾斜,隨著李治的自盡,馮渡被刺一案再次變得耐人尋味了。已經有不少朝臣認為刺殺馮渡的真兇另有其人,不是晉王李治,李治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被朝臣們的輿論所害。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朝臣們的唇槍舌劍逼得李治服毒,嚴格的說,李治是「被自盡」的。

    心神俱裂的李世民匆匆趕到宗正寺,李治獨居的院子已被禁軍層層封鎖,太醫署的劉神威領著諸多太醫正在緊急救治李治。

    面色鐵青的李世民走進院子,劉神威等人急忙迎上來。

    制止了諸人行禮,李世民冷冷道:「不必虛禮了,雉奴現在如何?」

    劉神威臉色也不好看,垂頭稟道:「晉王殿下所服之毒名叫『烏頭』,產自南詔蠻夷之地,幸好發現得早,臣等用木片壓其喉催吐,輔以參湯灌之,晉王所服之毒吐出了大半,性命應無大礙,只是仍在昏迷中……」

    李世民長鬆了口氣,神情愈發哀慟起來,流淚喃喃道:「雉奴,朕的雉奴……爾何至於斯,何至於斯啊!」

    仰頭望天,長吸口氣,李世民邁步朝屋裡走去。

    經過太醫們的緊急救治,李治已無生命危險,此刻正躺在床榻上,面色慘白,氣若游絲,縱然昏迷之時,他的眉頭仍皺得緊緊的,彷彿藏著無盡的冤屈無處可訴,乖巧可憐的樣子令李世民的心直抽痛。

    劉神威雙手捧上一物遞向李世民,恭敬地道:「臣等趕到宗正寺時,晉王已失神志,手中卻緊緊攥著此物……」

    李世民垂頭一看,卻是當年長孫皇后逝前親手送給李治的一枚玉珮,李治甚為珍愛此物,從來不離身,幼時思念母后時常常拿出來摩挲,以至玉珮上已裹了一層厚厚的包漿,握在手心尤為順滑明亮。

    這一刻李世民再也忍不住,握著李治的手大哭起來:「雉奴何必如此,朕不該疑你,不該疑你啊!乖兒且等著,朕定為你洗清冤屈,天下任何人也不能搆陷吾兒!」

    跟過來的朝臣們面面相覷,表情愈發複雜。

    這一句話,馮渡被刺一案算是要翻案了,一切偵緝查訪全部從頭開始,長安城又要亂一陣子了。

    …………

    李世民下令用自己的御鑾將李治移往太極宮,一眾禁軍圍侍著御鑾緩緩前行,李世民步行在後,後面跟著一大群茫然無措的朝臣。

    揚手召過一旁的常涂,李世民的聲音嘶啞且陰冷。

    「大理寺辦案無能,你給朕重查馮渡案,從頭到尾給朕查清楚,朝中每個大臣都查一遍,上到尚書省御史台,下到各部各衙署,全部要查!還朕皇兒一個清白,無論誰在背後指使謀策,都要把他揪出來!」李世民咬緊了牙,森然道:「……朕要將他碎屍萬段!」

    常涂凜然領命。

    案子撲朔迷離,朝堂風向詭譎。

    晉王究竟是不是殺馮渡的凶手,一時間說法各異。朝臣中也分為兩派,有的覺得李治無辜,因為李治自盡很不合常理,明知不會受到重罰卻仍置性命於不顧,說明晉王身負天大的冤屈,含冤莫白只能以死明志。另一派卻堅持認為晉王有罪,服毒自盡恰好說明他是畏罪自殺,因為嫡皇子都是很驕傲的人,案情敗露後強大的自尊心受不了,更受不了這輩子被人背後指指點點,斥其為殺人凶手,是故只能選擇一死,以避天下悠悠眾口。

    李世民盛怒的當口,朝臣們當然只能是背地裡議論,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去觸李世民的霉頭。

    風向變得很有意思,李治都選擇服毒自盡了,可朝堂裡的議論卻並沒有洗刷他的冤屈,仍有一半的朝臣覺得他是畏罪自殺,流言蜚語猛於虎,至死亦未休,這大概便是死在流言裡的人最大的悲哀了吧。

    李治服毒的第二天,依舊沒有任何新意的朝會上,殿外的宦官匆匆入殿,向李世民稟奏,太原王氏為首的山東諸士族求見。

    李世民和朝臣們頓時愣了,這可是貞觀朝的新鮮事,從沒見過整個山東士族同時進宮覲見皇帝的。

    山東士族與關隴門閥一樣,所謂「士族」和「門閥」,從外表上看,似乎他們代表了很大的勢力,其實他們真正的根基並不在官場,而是民間和士林裡。士族與門閥都是貴族,他們的「貴」,便貴在文化學派的影響力,民間鄉紳集團的公信力,最後才是官場士林裡的勢力。

    平日裡他們也只是一家家高門大戶而已,家中蓄兵不多,充其量幾百個護院侍衛,但他們在民間的號召力卻非常恐怖。所以高祖皇帝晉陽舉兵反隋時,諸門閥士族欣然景從,只需門下儒者登高一呼,強行佔據道德高點,號召百姓起而反之,瞬間便能將十萬農戶變成十萬兵馬,所以李淵反隋反得那麼輕鬆,一年之內便將隋朝推翻,立國稱帝,門閥士族登高一呼的威力可見一斑。

    今日山東士族竟然同時進宮求見,委實令君臣頗覺意外。

    李世民愣了片刻,袍袖一揮:「宣見。」

    很快,一群穿著官服的人出現在太極殿門外。

    為首一人三十來歲,身著圓領緋袍,腰配金魚袋,腳踏軟底平步靴,靜靜站在殿門外,他的身後齊刷刷站著十來名同樣身著緋袍的官員。

    眾人在殿門外整了整衣冠,為首一人長揖到地,揚聲道:「臣,通議大夫,尚書右丞王然,拜見陛下。」

    關隴門閥和山東士族不是普通老百姓,家族的核心子弟都是有正式官職的,儘管官職可能不高,更多的則是領個虛銜,比如王然的「通議大夫」,便是個四品的虛銜,所謂的「尚書右丞」,雖說名義上有實權,可實際卻只是掛個名而已,李世民本就忌憚門閥世家勢大,斷然不會再將國家權力交給這些大家族的子弟。

    隨著王然行禮,後面的山東各家士族們紛紛跟著行禮。

    李治自盡,李世民心中窩著一團火,但是面對山東士族時還是勉強擠出了笑容,揮了揮袍袖,笑道:「諸公可入殿來。」

    王然與各士族成員們再次整理衣冠,明明衣冠乾淨得很,卻也順勢撣了撣,相對朝堂君臣的隨意,門閥和士族出來的子弟尤其注重儀表和禮制,面君時該有哪些步驟,該做些什麼,他們都嚴格按照禮制執行,一絲不苟絕不敷衍,從這些細節方面就能看出門閥世家子弟與寒門新興權貴之間的區別,簡單一個動作便看得出一個人的涵養。

    撣過衣裳後,眾人魚貫入殿,離李世民三十步時站定,然後規規矩矩行面君大禮,動作整齊劃一,看得殿內一眾朝臣直咧嘴,情不自禁地跟著肅然起敬。

    李世民對山東士族的表現很滿意,由於他本人不拘小節,召見朝臣時大多都是拱拱手算是行禮,業已很久沒見過有人如此正式端正的給自己行大禮了。

    「諸卿免禮。」李世民笑道。

    王然等人謝恩,起身。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王然等人身上,都在好奇他們進宮面君的目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王然等人當然不是閒著沒事來給李世民拜壽的。

    君臣之禮行過後,李世民溫和地笑道:「山東諸士族向來與朕休戚與共,今日諸公上殿,可有事稟奏?」

    王然長揖後肅立,聲音不卑不亢道:「陛下,臣今日此來,是為晉王與太原王氏的婚事。」

    一言畢,滿殿驚訝。

    李世民都情不自禁挑了挑眉:「雉奴與太原王氏的婚事?」

    「是,半月前,陛下下旨晉王與王氏之女成親,至今卻不見禮部來人與王家商議大婚禮儀,臣特來相詢。」

    李世民皺起了眉,沉聲道:「王卿可知最近朝堂發生了許多事?」

    王然道:「臣知道,晉王殿下被無恥宵小所陷,含冤莫白,昨日竟被逼得服毒自盡以死明志,殊為悲壯。」

    此言一出,朝班內有些大臣頓時微微色變,有的甚至傳出一聲怒哼。

    區區一個士族子弟,竟公然將此案定了性,一口咬定晉王是被冤枉的,這算什麼?你太原王家承包了刑部大理寺嗎?

    李世民臉色黯然道:「吾兒身陷命案,真相至今未明,滿朝皆云懲處,王卿何以冒此不韙來提親?」

    王然道:「君子之本,『誠信』二字矣,兩家既有媒妁婚約在前,晉王與王氏女皆無痛無疾,婚事當然要照常,豈有因宵小搆陷而耽誤了婚姻大事?」

    李世民飛快掃了一眼群臣,微笑道:「王卿你左一個『搆陷』,右一個『宵小』,你如何能知晉王是被冤枉的?」

    王然果斷地道:「臣不知朝堂,但臣知晉王殿下,殿下溫潤如玉,知書達理,品行端正,德出於眾,是為皇家君子也,美玉般的謙謙君子,怎麼可能做出刺殺朝臣的惡事?晉王殿下之品行和人才,王家上下皆知,能得晉王為王家婿,是為王家百年幸事也,區區搆陷之事上不得檯面,怎能與約定的大婚相比?臣視之如無物矣。」

    這番話可算是得罪人了,殿內頓時一片憤然的議論聲,礙於李世民最近心情不好,尤其聽不得別人說他兒子的壞話,許多朝臣縱然憤怒,卻也不敢吱聲。

    王然站在殿中,耳中聽得那些忿忿的怒哼,不由冷笑。

    他知道,發出這些怒哼的人大多是關隴門閥的陣營,自大唐立國後,李世民有心削弱關隴門閥的影響力,於是大力扶持山東士族,雙方在李世民或明或暗的挑唆下早已是水火不容的趨勢,王然今日得罪關隴門閥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早已得罪過了。

    自王然等人進殿,李世民臉上的笑容一直未曾斷過,此刻見王然成功挑起了殿內某些人的憤怒,李世民臉上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王卿的意思,今日要向朕提親?」

    王然躬身道:「是,還請陛下玉成。」

    李世民嘆息道:「時窮節乃見,王家不愧是君子之家,可是……吾兒身陷命案,案情未白,朕若允兩家通婚,豈不是陷太原王家於不義?朕實不願為也。」

    王然堅決地道:「臣以太原王氏上下千餘口人的性命做擔保,晉王殿下定然無辜,太原王氏不懼流言蜚語,但求乘龍佳婿,待到案情水落石出那天,王家當為晉王殿下披紅掛綵,巡遊長安。」

    李世民眼睛眯了起來:「爾果真不懼天下悠悠眾口?」

    王然還未答話,後面十餘人突然一齊躬身道:「山東諸士族願與王然一同擔保晉王清白,吾等欣見兩家琴瑟和鳴,百年合好,求陛下玉成佳偶,流傳千古佳話!」

    殿內群臣再次色變。

    山東士族一同為晉王擔保,這個份量可大了,天下門閥士族最大的兩股勢力之一為晉王保駕護航,哪怕晉王真的殺了馮渡,在山東士族異口同聲的擔保下,這件事甚至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隨著山東士族的話音落地,殿內朝班裡齊刷刷站出一大片大臣,竟然也同時躬身道:「臣等亦願為晉王殿下擔保。」

    這些大臣有些根本就是山東士族一系,有些則是純粹相信晉王不是凶手的正直大臣,還有些則是跟風的牆頭草,總之,殿內站出來的大臣佔了絕大多數,一時間晉王竟成了萬眾所歸。

    朝班裡,長孫無忌沒有動,臉上慣有的淡定微笑消失了,捋著鬍鬚的手停頓在半空中,目光從未有過的凝重。

    一局好棋,原本佔盡了上風,只等著最後的收穫了,可是下到這一刻,情勢卻突然逆轉,自己本已鎖定了勝局,瞬間卻轉勝為敗……

    有了山東士族的擔保,加上李世民本就不願處罰李治,長孫無忌親手佈置的陰謀到此刻只能宣佈完全破產,因為李治不可能再背上殺人犯的黑鍋,更不可能被貶謫千里,他已立於不敗之地。

    捋著鬍鬚的手微微顫抖,長孫無忌努力壓下心中的震撼,讓表情變得更自然一些,可是臉上的灰敗之色卻怎麼也掩飾不了。

    李素,這便是你的反擊麼?山東士族都被你請了出來,果然英雄出少年!

    看著滿殿大臣齊聲擔保,李世民心情愈發愉悅了。

    事情發展到現在,他也很意外,不過,事情正朝著他需要的方向發展,這就夠了。

    「既然王卿和山東諸公請命,朕自然要成人之美,哈哈……」李世民忽然站起身,大笑道:「太史局李道長早已算過,十日後的八月十二是為吉日,可婚嫁,晉王與王氏之女的大婚便定在那日吧,屆時宮內設宴,著賜晉王府宅一座,你我君臣共慶之。」

    群臣臉色複雜各異,不論願不願意,只能紛紛強笑著領旨順便祝賀。

    有了山東士族的擔保,李治的嫌疑算是被暫時壓下去了,或者可以說,李治根本已沒事了,因為山東士族齊聲擔保的份量已足夠抵消區區一個監察御史的非正常死亡,根本不用管他是怎麼死的,就算現在把它列入未解的懸案從此束之高閣,想必已沒人再敢吱聲。

    理論歸理論,李世民卻忍不下這口氣,他現在已萬分肯定李治是被冤枉的。

    自己的兒子被冤,還是堂堂的天家嫡子,李世民怎麼可能放過?此事必須繼續嚴查。

    一場大規模的清查行動毫無預兆地開始了。

    李世民這次終於被惹急了,旨意前所未有的嚴厲,常涂親自領隊,帶著一群如狼似虎的手下出了禁宮,對長安城五品以上官員進行無差別問訊,首當其衝的便是御史台,一百多名御史被分別傳訊問話,馮渡生前的關係網也被翻出來從頭到尾篩選一遍,同時馮渡的家人,朋友,門生甚至鄰居都被查了個通透。

    長安城一片人心惶惶,李世民盛怒之中下的旨意,常涂查起案來再無以往那般顧忌,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追查,任何與馮渡有關聯的人,不論官位品級高低,常涂的手下都是大搖大擺直接登門,亮出傳訊文書後提上人就走,毫無掩飾的舉動直接告訴世人何謂天子之怒。

    很久沒有如此大規模的動用國家機器,許多人大概都忘了這座江山其實姓李,理論上全天下的土地,城池和臣民性命都歸李家,李世民這次終於狠狠刷了一次存在感。

    提審問訊如火如荼,長安城五品以上的官員家中驚慌失措,有的官員被帶走後,當天夜裡就放了回來,有的卻一連幾天都不見人,也不知是不是牽扯進案子裡了,差別待遇令長安城的官場動盪不安。

    高壓政策令朝臣們諸多不滿,但是每個人只能忍氣吞聲,哪怕是最正直的孔穎達也不敢吱聲,只盼著天子趕緊將心裡這股邪火發洩完,讓朝堂恢復正常的氣氛。

    …………

    常涂的這番動作不能說沒有成效,相反,效果斐然。

    李治服毒第三天,在一眾太醫拼了老命診治的情況下,李治終於悠悠醒轉。

    與此同時,常涂那頭也傳來了新消息。

    監察御史宋甫晨在家中懸樑自盡!

    宋甫晨,就是四日前串聯一百多名朝臣聯名上疏,請求嚴懲李治的那位。

    死一個朝臣並不算大事,可以說他工作壓力大患了抑鬱症,也可以說他忽然覺得人生寂寞如雪等等,可關鍵是他死的時間太巧了,正是在常涂領著手下大殺四方時,宋甫晨突然死了,若說他跟馮渡被刺案沒有關係,鬼都不信。

    巧合的不僅僅是宋甫臣的死亡時間,而是宋甫臣死前留下了一封遺書,遺書很簡短,只有一句話,「馮渡之死,晉王之冤,皆我所為也,勿使株連旁人。」

    這封遺書被常涂第一時間遞進太極宮,李世民看完後當場便掀了桌子,仰天咆哮數聲。

    第二天朝會,李世民下令將這封遺書昭示群臣,大殿內每個朝臣都看了一眼,遺書回到李世民手上後,殿內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李世民手指輕敲桌案,環視群臣冷笑:「諸公,還要朕嚴懲晉王否?」

    群臣理虧,垂頭不語。

    李世民猛地一拍桌子:「滿殿文武異口同聲搆陷吾兒,皇族威名受污蒙羞,皆拜諸公之賜也,朕當如何處治乎?諸公誰能教朕!」

    群臣全部跪地,仍伏首無語。

    人群裡,向來淡定的長孫無忌臉色數變,扭頭望向朝班另一側的魏王李泰,卻見李泰一臉蒼白,渾身輕顫,長孫無忌頓知此事已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宋甫晨的死,是對方出的大招,重劍無鋒,直擊要害,一夜之間便將整個局勢完全扭轉過來了。

    以他多年的官場經驗,長孫無忌很理智地察覺到,自己不能再糾纏此事了,再有任何動作一定會引火燒身,敢對嫡皇子下手,再倚重的左膀右臂李世民都會毫不猶豫的剁了他。

    宋甫晨的遺書雖然只有短短一句話,可裡面的信息量太大了,稍微有點官場經驗的人一看便能看出蹊蹺。

    遺書裡說「皆我所為」,可是,宋甫晨只是一個七品的御史啊,刺殺馮渡需要事先埋伏,需要佈置路線,需要裡應外合,還需要派出凶手千里迢迢跑到外地去將馮家的下人殺人滅口,這些事難道是一個區區七品御史能辦到的嗎?

    至於說搆陷晉王,那就更可笑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一個七品官敢搆陷皇嫡子,借你一百個膽子夠不夠?就算膽子足夠了,你有那麼大的能量去陷害他嗎?晉王寢宮外故意扔凶器,故意發動朝堂和民間輿論,故意偽造證據將官府的偵緝方向朝晉王身上引等等……

    能幹出這些潑天大事,你咋不上天呢?還當什麼七品官,太極宮都容不下你這麼一尊大神了。

    咬死了一力承擔的遺書,恰恰暴露了許多,朝臣們皆在心中腹誹,這哪是什麼背黑鍋的遺書啊,分明是一封舉報信啊,只差沒有明明白白寫上有幕後指使了。

    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馮渡被刺和搆陷晉王分明背後有更深的內幕,至於那真正的幕後指使人,……大家心照不宣。

    李世民仰天長嘆,眼中含淚:「吾兒因搆陷,被逼不得不服毒自盡,多麼乖巧的孩子,竟被眾口鑠金所害,諸卿教朕於心何忍,朕……實在對不起他。」

    人群中,孔穎達第一個站出來了。

    「老臣誤聽流言,人云亦云,斥責晉王失德喪行,老臣罪該萬死!」

    說著孔穎達老淚縱橫,臉上佈滿了悔恨。

    李世民嘆了口氣,無力地揮了揮手,道:「罷了,此皆吾兒命中劫數也,怨不得別人。」

    群臣一聽,頓時紛紛站出來齊聲請罪。

    李世民著實惱恨這些朝臣,恨不得全殺掉才能解心中愧疚於萬一,可是他明白,事情的根子並不在這些朝臣身上,而是背後那個該死一萬次的指使者。

    長孫無忌站在朝班內一聲不吭,臉色已恢復了淡定。

    腦海裡卻浮現李素那張人畜無害的陽光燦爛的臉龐。

    此刻他很想嘆口氣,因為在與李素較量的這一局棋裡,他輸了,輸得很徹底。

    宋甫晨的死,想必又是李素的傑作吧?

    好手筆!從殺馮渡,殺宋甫晨,安排晉王自盡,迅速佔領了受害者的位置,從內部瓦解了僵局和劣勢,外部再請出山東士族製造聲勢和輿論,內外夾擊之下,不僅輕鬆洗脫了晉王的殺人嫌疑,而且諸多動作連番出擊,每一步皆出人意料,長孫無忌和魏王竟有些應接不暇,應對之時恐怕或多或少露出了不少破綻。

    長孫無忌迅速掃了魏王李泰一眼,暗自苦笑不已。

    從頭到尾,李素竟連面都沒露過,李世民甚至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可是這麼大一局棋下到現在,他居然成了贏家。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個少年已值得長孫無忌用平等的心態認真看待了,放眼天下,也只有李素才有資格被他正視,甚至重視。

    晉王的嫌疑直至此刻,終於完全洗清了,而魏王呢?露出了那麼多破綻,他如今在陛下的心裡還是當初那個憨厚純樸一心向學的皇子嗎?

    這個答案恐怕只有李世民自己最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接下來魏王難過的日子要來了,而長孫無忌現在要做的是撇清關係,躲得遠遠的,情勢不利,他不能再往裡面摻和了,會要命的。李世民或許不忍心殺姓李的兒子,但一定忍心殺姓長孫的大舅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7 17:50
第八百四十五章 責問訓斥

    塵埃落定,風平浪靜。

    李治的冤屈洗清了,但馮渡被刺一案還沒完,李世民下令繼續追查。

    說歸說,大家都清楚,這案子應該是查不下去了,最終也只是一樁無頭懸案,宋甫晨究竟是自盡還是被自盡,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宋甫晨死之前,相信真正的幕後凶手已將所有的痕跡清掃乾淨了,這樁案子到宋甫晨這裡為止,再往前根本毫無線索。

    李治很倒霉,不僅被冤枉,而且還嗑了毒藥,折騰得半死不活,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收穫自然不小。

    首先,他得到了李世民的愧疚,這是最大的收穫,這份愧疚心理在將來決定東宮人選時很重要,可以說是非常沉重的一個砝碼,其次,他得到了滿朝文武的愧疚或讚許,這個也很重要,因為這件案子證明了李治的清白,所以朝臣們對李治的誤會消除後,心中對他的認同感自然便增多了,將來有一天李世民如果突然宣佈李治是太子,朝臣們也不至於震驚得罵髒話。

    還有一個收穫,就是山東士族的擁護,不論山東士族為利擁護也好,為權擁護也好,終歸他們和李治已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從此李治在朝堂內再也不是勢單力薄的孤家寡人了,相反,他有著不遜於關隴門閥的後援勢力為支撐,具體點說,如果有一天李世民突然宣佈李治是太子,下面有朝臣在罵髒話時,山東士族一系的官員可以上前代李治抽他們的大耳光。

    一切結束了,李治卻仍躺在床榻上。

    這次付出的代價不小,李治幾乎拿命在博前程,冤屈洗清了,可他的身子卻仍在休養中。

    第二天,馮渡被刺案仍在長安城的街頭巷尾悄悄流傳,關於晉王的遭遇也順搭上了,傳來傳去,李治在市井民間的形象居然有了幾分傳奇色彩。

    …………

    李素拎著一個小紙盒,盒裡裝著幾塊點心,是自己親手做的核桃酥,許明珠有身孕後食量大漲,李素變著花樣給她做各種菜餚和點心,許明珠尤喜核桃酥,於是李素多做了幾份,今日順手拎了一盒出來。

    太極宮對李素不設防,亮出了腰牌,順便刷了臉,禁軍主動放行,低眉順目的宦官慇勤地領著李素往宮裡走去。

    這次李素進宮不是面君,而是探望李治。

    宦官領著李素經過兩儀殿後,朝左拐了個彎,前行半炷香時辰,終於來到李治長居的景陽宮。

    景陽宮內頗為清靜,殿門長廊下靜立著幾名宦官,李素走近後,宦官們顯然是認識他的,紛紛上前行禮,一路無阻地走進殿內。

    正殿內坐著幾名白鬍子太醫,穿著官服正交頭接耳討論藥方,殿內東邊的偏殿裡,幾名宮女分別侍立在四角,李治僅穿裡衣躺在床榻上,額上綁了一塊黃色的方巾,正在唉聲嘆氣。

    聽到腳步聲,李治扭頭,見李素正含笑站在殿門口注視著他,李治一愣,接著大喜:「子正兄終於來了!快,快進來。」

    宮女們紛紛朝李素行禮,李素揮了揮手,然後走近床榻。

    仔細端詳著李治的氣色,李素嘖嘖有聲:「似乎比以前更白胖了些,看來這毒藥真是大補之物啊,殿下以後沒事多嗑點,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呢……」

    李治揮手令殿內所有的宦官宮女都出去,然後苦笑道:「子正兄這張嘴……念在治中毒未癒,還請子正兄嘴下留情,我是病人,需要愉悅的心情養病,稍受點刺激很容易一命嗚呼……」

    李素扭頭看了一眼殿門,發現周圍無人後,湊近李治壓低了聲音道:「別裝了,你服的毒是提前被稀釋過的,要不了命……」

    李治沒好氣道:「你怎知要不了命?」

    「我當然知道,交給你之前,我拿隔壁史家的狗實驗過,狗吃了還活蹦亂跳呢,你反倒躺下了,又是催吐又是昏迷的,不夠丟人錢,難道你服毒時豪爽的一口悶了?這是毒藥啊,你以為別人敬酒?」

    李治臉都綠了:「給狗吃……你的意思是我連狗都不如?」

    李素嗔道:「我不許你這麼耿直的侮辱自己!」

    李治:「…………」

    剛見面就聊不下去了,李治很想下令送客……

    深吸一口氣,李治不斷提醒自己是病人,不要跟他計較,大家是可以共奏高山流水的知己,對知己要寬容,要體諒,不應該冒出抄刀砍死知己的罪惡念頭……

    「我昏迷醒來後聽宦官說,我的冤屈已被洗清了?」

    李素笑道:「當初我就說過,是非黑白永遠遮不住的,公平公正只是偶爾會遲到而已,放心吧,你又成了你父皇和滿朝文武眼裡的乖寶寶,殺馮渡的嫌疑已徹底昭雪了。」

    李治喜道:「這是近一個月來最好的消息了,你不知道我這一個月受了多少委屈,說真的,前天你給我的毒藥,我喝下去之前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李素笑道:「可你如今卻是一夜之間春風得意,所以說,不論多麼艱難的絕境,只要有口氣在,只要人還活著,任何事終歸還是有希望的,你看,正因為你活著,所以你恢復了名譽,還了清白,不僅收穫極大,而且還能躺在這裡聽我灌心靈雞湯,活著多麼美好啊……」

    李治嘆了口氣,道:「現在否極泰來,自是覺得美好,可今日之前,那種絕望的四面楚歌的滋味,我實在是受夠了。」

    仰頭望著李素,李治忽然動情地道:「治還沒感謝子正兄呢,這次多虧你為我運籌帷幄,治才得以逃出生天,而且收穫如此多,子正兄,多謝你了。」

    李素笑道:「別謝,你一謝我就覺得多半沒有實際的好處給我了,更何況你這聲謝實在讓我有點心虛……」

    「子正兄何出此言?」

    「你看啊,最初馮渡被刺殺,其實是我幹的,然後嫁禍給你,害你身陷命案嫌疑,後來我又主動找出證據,並且栽贓給你,搞出這麼多事我還生怕你死不了,最後我送你毒藥讓你喝下去,你被我折騰得半死不活,最後還要感謝我,這個……晉王殿下啊,咱們的友誼是不是有點虐心啊?」

    李治呆住,仔細回憶半晌,發現李素說的確實有道理,最近搞出這麼多事,自己被害成這樣還要感謝他,這不僅是友誼虐心,簡直是自己犯賤啊。

    李治咳了兩聲,不自在地道:「啊,這個……一切盡在不言中吧,反正……唉,反正沒被你弄死,我也應該感謝你。」

    「既然你的感謝如此真誠,那我就收下了。」李素鄭重地點頭。

    見李治垂頭喪氣,似乎開始懷疑人生的模樣,李素很好心的轉移了話題。

    「說說收穫吧,恭喜晉王殿下,這次你發了。」

    這個話題顯然很不錯,李治抬起頭,一臉愉悅地道:「是啊,昨日父皇散朝後來探望我,抱著我痛哭流涕,不停的說對不住我,想來父皇對我確實感到很愧疚了,還有朝臣,昨日舅父大人,房相,孔師他們都派人遞了請柬進宮,請我去他們府上赴宴,山東士族就更別說了,昨日收到的禮都堆滿了一間偏殿……」

    「子正兄,今日以前,我其實對爭奪太子之位並無太大的信心,之所以決定爭太子,大部分原因只是為了活下去,不讓魏王兄登基後害死我,可是當我昨日洗清了冤屈後,突然發現我爭太子其實還是很有希望的,現在的我與魏王兄相比,似乎差距不大了。」

    李素點頭,笑道:「殿下切記戒驕戒躁,萬莫得意忘形,這一局棋咱們算是完勝了,你既不會被削去王爵,也不會被趕出長安赴任並州,長安城裡別的皇子尚不清楚,但你和魏王是一定會被留在長安的,經過這件事後,你在朝臣心中的威望上升不少,又有山東士族做你的後援,還有一些對你頗為欣賞的朝臣,這些加起來,晉王殿下,你在朝堂內已有了屬於自己的陣營,與魏王爭太子之位也不落下風了。」

    李治喜滋滋地道:「對,明日我便下帖,請太原王氏和山東諸士族赴宴,感謝他們……」

    話沒說完,卻見李素的臉忽然沉了下來,李治頓時住嘴,神情忐忑地道:「呃,子正兄,治說錯話了?」

    李素嘆道:「剛剛還跟你說不要得意忘形,你馬上便大搖大擺宴請山東士族,殿下,你是否覺得自己的優勢來得太快,所以想敗掉一些?」

    「啥意思?」

    「忘記當初我跟你說的話了?你父皇最忌諱的是什麼?一是手足兄弟相殘,二是結黨營私,原本你最讓父皇疼愛的地方就是勢單力薄,獨來獨往,朝中沒有任何人脈勢力,你父皇看在眼裡才對你分外憐惜,現在你大明大亮宴請山東士族,傳到你父皇耳中,他會怎麼想?你這個舉動跟魏王有何區別?既然沒區別,你父皇何必選你當太子,選魏王不是更好麼?」

    李治恍然,隨即露出羞慚之色:「治果然得意忘形了,幸虧子正兄提醒,不然我便犯下大錯。」

    李素淡淡地道:「你現在要做的,首先是養病,把身子養好,其次是保持原樣,繼續你勢單力薄獨來獨往的性格,用實際行動告訴你父皇,你毫無結黨培植羽翼的心思,你仍是一個孤孤單單的皇子,孝順懂事,知書達理,宅心仁厚,留給君臣這麼一個固有的印象,那麼,你便離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懂嗎?」

    李治連連點頭。

    嗯,很好,孺子可教也。

    該說的說完了,李素拎過自己帶來的紙盒,打開盒子,裡面四塊核桃酥,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李治聳了聳鼻子,兩眼一亮:「咦?此為何物?我竟未曾見過。」

    「這叫核桃酥,嗯,相信以你睿智的目光一定發現了,這東西是用來吃的。」

    李治翻了個白眼:「我當然知道是吃的。」

    隨即臉一垮,李治哀嘆道:「我中毒未癒,太醫說我吃不了太硬的東西,子正兄你白拿了……」

    李素奇怪道:「誰說我白拿了?我說過是帶給你的嗎?」

    「那你拎來幹嘛?」

    「當著你的面,我吃給你看啊。」

    說著李素拈起一塊核桃酥,居然真的當著李治的面大吃起來。

    李治深深吸氣,不停的默念提醒自己,知己,知己,知己是用來共奏高山流水的,絕對不能一時衝動抄刀砍他。

    李素吃得歡快,李治索性懶得看他,將頭扭過一邊,問道:「昨日朝堂上情勢逆轉,那位名叫宋甫晨的御史自盡,還留下了遺書,此人……」

    李素嘴裡嚼著點心,含糊道:「也是我派人動的手。」

    李治露出惻隱之色,李素卻笑了:「不忍心對嗎?但是我告訴你,我殺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取死之道,你不濫殺無辜,我也和你一樣,遇到那些該死的,那就沒辦法了,為君者除了誅心之外,也要學會殺人,殺該殺的人,一手仁義,一手刀劍,天下方能久治。」

    李治點點頭,隨即疑惑道:「這個宋甫晨難道真的參與了馮渡被刺的案子?」

    「馮渡被刺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安排的,中間莫名其妙冒出個馮府下人和你身邊的一個侍衛,那是魏王和長孫無忌出的招,於是我便殺了一個宋甫晨,才將局勢扭轉過來,最後山東士族為你搖旗吶喊以助聲勢,這樁案子才算徹底翻轉了。」

    李治嘆道:「太複雜了,幸虧有子正兄幫我,不然這次我肯定已被貶為庶民了,朝堂爭鬥果真如此可怕麼?我日後該如何適應這種日子?」

    李素笑道:「等你當上皇帝,你便超脫於爭鬥之外了,甚至你可以決定每一場爭鬥的勝負,左右每一場爭鬥的開始和結局,為何天下那麼多人都想當皇帝?不僅僅是操縱權力和蒼生性命的快感,還包括這種站在巔峰如神靈俯視人間的超然,這種感覺是會上癮的。」

    李治似懂非懂地點頭,然後道:「此事已畢,魏王兄會不會再對我發難?」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魏王?魏王如今只怕是自身難保了,哪還顧得上你。」

    魏王李泰此刻坐在甘露殿內,心情很忐忑。

    一大早宮裡便來了人,將他宣召到甘露殿,原本以為如往常般父子敘情,奏對國事或是談論聖賢經義,可沒想到李泰進了殿後,李世民卻彷彿將他當成了一隻透明的胖子,理都沒理他,逕自垂頭批閱奏疏。

    時間慢慢過去,李泰剛開始還非常耐心非常有涵養地等待父皇批閱完奏疏再敘話,耐著性子在殿內坐了小半個時辰,李世民居然一聲不吭,完全將他忽視,李泰終於覺得有些惶恐了。

    氣氛不對勁!

    於是李泰馬上開始三省吾身,開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沒有幹什麼缺德倒霉的事令父皇不悅。

    想來想去,除了差點弄死親弟弟,似乎沒幹什麼虧心事了啊……

    想來想去,李泰覺得自己沒犯什麼錯,仍如以前一樣萌萌噠,可是抬頭見李世民面無表情,李泰的心頓時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時間在父子二人的等待中漸漸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終於擱下筆,掩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李泰見狀急忙上前行禮:「父皇辛苦,兒臣只恨不能為父皇分憂,實不孝也。」

    李世民淡淡地嗯了一聲,表情仍舊不咸不淡,看在李泰眼裡,一顆心不由咯噔一下。

    越來越不對勁了,以往聽到這句話,父皇定然龍顏大悅,笑得滿臉菊花盛開,今日卻如此冷淡,李泰愈發覺得不妙。

    李世民起身,赤足踏在光滑的地面上,一邊走一邊伸展著胳膊,李泰是個非常機靈的人,急忙上前幫李世民揉按胳膊,力道不大不小,李世民眯起了眼,露出舒服的表情。

    哼哼了兩聲後,李世民頭也不回,淡淡道:「這幾日因為馮渡被刺一案,鬧得滿朝雞飛狗跳,各種魑魅魍魎都跳出來了,青雀,你如何看此事?」

    李泰愣了一下,然後笑道:「父皇,兒臣覺得雉奴皇弟天性善良純樸,從不多事,這次被牽扯進命案,實在是那些御史們捕風捉影,故意誣陷皇子貴胄,父皇,此事過後,兒臣以為應該好好整肅一下御史台了。」

    李世民點頭:「不錯,確實應該整肅了,而且該整肅的不僅僅是御史台。」

    「父皇英明,此舉不但清朝綱,正視聽,也算是給雉奴皇弟一個交代,這次他實在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兒臣看在眼裡都為他心疼……」

    李世民扭過頭,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果真心疼弟弟麼?」

    李泰一愣:「當然心疼他呀,兒臣與他可是親兄弟。」

    李世民嘆了口氣,臉色愈發郁晦,道:「最近與你舅父來往多否?」

    李泰心跳徒然加速,強笑道:「兒臣最近閉門讀書,不思窗外事,與舅父倒是生疏了些,明日兒臣便去拜望舅父大人。」

    李世民笑了,看在李泰眼裡,這笑容似乎透著一股冷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心裡有鬼。

    「青雀,朕向來最寵愛你,你也很爭氣,沒讓朕失望,所有皇子裡,你讀書是最厲害的,甚至可以與當世大儒坐而論道,朕……一直很欣慰,不過今日,朕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李泰只覺頭皮發緊,躬身道:「請父皇發問。」

    李世民背對著他,看著殿外的藍天和烈陽,緩緩道:「聖賢著經義傳世,後人學而習之,註釋其上,推行聖賢大道,可朕卻不明白,讀書究竟為了什麼?」

    李泰肥肥的臉不覺流下冷汗,仍硬著頭皮道:「兒臣以為,讀書是為明理,明德,聖賢大道是為萬世太平之基也。」

    「明理,明德?」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看不懂的笑意。

    「是,《禮記》有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此為讀書之用也。」

    李世民恍然般點頭:「哦,原來讀書是為了明理,明德,至善,嗯……青雀,你學識淵博,通讀萬卷,那麼你做到『明理,明德,至善』了嗎?」

    李泰眼皮一跳,垂頭恭謹地道:「兒臣不才,勉強算是做到了吧,不說『兼濟天下』,至少應是『獨善其身』……」

    李世民沉默片刻,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聲久久迴蕩在大殿內,傳出陣陣回音。

    隨即李世民忽然轉過身,掄圓了胳膊狠狠朝李泰的肥臉上抽去。

    啪!

    一聲脆響,李泰被扇得倒退幾步,臉上立馬浮現一個通紅的巴掌印,耳朵暫時失聰,只聽得到一片嗡嗡聲。如此重擊,李泰卻似乎忘了疼,睜大了眼驚愕地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此刻表情猙獰,一雙充血通紅的眼睛噬人般惡狠狠地盯著李泰。

    「『獨善其身』?孽子,你有臉說『獨善其身』?這些日子你做了什麼,需要朕提醒你嗎?」

    李泰嚇得撲通一聲跪下,頭伏在地上,渾身顫抖如篩糠。

    「父皇息怒,兒臣……兒臣不知何故觸怒父皇,求父皇明示。」

    李世民見他直到此刻仍在推諉裝糊塗,不由愈發憤怒,抬起腳狠狠踹在他肩上,李泰是個差不多有二百多斤重的大胖子,竟被李世民一腳踹得打了幾個滾。

    「你還敢說你不知道?青雀,你是不是以為朕老糊塗了,可以隨便糊弄了?嗯?」李世民鐵青著臉道。

    「父皇息怒,兒臣不敢。」

    李世民發洩過後,長長嘆了口氣,眉宇間已是落寞痛心之色。

    「朕,究竟哪裡沒做好,為何皇子們皆是狼心狗肺之輩!」李世民轉過身,一把揪住李泰的前襟,狠狠瞪著他道:「青雀,雉奴是你的弟弟,親弟弟!你們是一個娘胎生的,你何忍對親弟弟下此毒手!」

    李泰渾身一顫,大哭道:「父皇,兒臣怎敢行此大惡之事,父皇何以冤兒臣!」

    「朕冤枉你?」李世民大怒道:「你鬼鬼祟祟去你舅父府上兩次,以為朕不知麼?馮渡被刺與你脫不了干係吧?後來馮渡府上那個所謂的內應家僕,還有雉奴身邊那個所謂串通的侍衛,僅此一樁便將此案定為鐵案,雉奴再也翻不了身,你敢說與你毫不相干?」

    李泰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不停叩首,直呼冤枉。

    冤枉呢,確實有點冤枉,但也不算完全冤枉,李世民這番話裡,馮渡府上被滅口的家僕確實與李泰有關,這是將李治定罪的關鍵證據,恰是他和長孫無忌一手安排的,可是馮渡被刺……真的與他無關,這事根本不是他幹的。

    這就說不清楚了,真裡摻著假,假裡夾著真,李泰喊冤都喊得沒底氣,有心想發個毒誓證明自己的清白,可兩樁事一真一假又不能挑揀,發毒誓未免有點冒險,真被雷劈了怎麼辦?

    李泰短暫失神猶豫的瞬間,被李世民捕捉到了,心中愈發認定此事與李泰果然有關,李世民不由愈發失望痛心。

    「青雀,告訴朕,為何要謀害你的親弟弟?」李世民無力地問道。

    李泰仍哭泣著喊冤:「父皇,此事絕非兒臣所為,父皇為何冤我?」

    李世民沒理他,逕自嘆道:「青雀,你是朕所有皇子裡最令朕滿意的一個,朕這個父親做得不好,你的那些兄弟不是吃喝玩樂便是欺凌百姓,在朕面前一個個裝得乖巧懂事,出了宮在民間便橫行霸道,朝臣們不知向朕上疏過多少次,皆是指摘皇子跋扈張狂,所有的皇子都被參劾過,甚至包括你的兄長承乾,朕那時面對朝臣的斥責,幾乎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朕實恨自己,也恨這些皇子們不爭氣!」

    李世民說著,竟已流下淚來:「有時候朕恨不得將所有的皇子全部圈禁起來,一步也不許外出,朕親自來教他們聖賢經義,教他們為人處世,明德至善,可朕畢竟是皇帝,管著這麼大一座江山,哪裡有時間顧及親倫之情?幸好啊,幸好有你和雉奴二人,甚少被朝臣參劾,算是給朕挽回了不少顏面,後來你讀書越來越多,學問越來越高,漸漸的,朝堂上對你一片讚譽,朕那時真的很欣慰……」

    淚眼看著李泰,李世民的目光裡充滿了深深的失望:「你明明讀了那麼多書,明明知道那麼多道理,為何心腸卻如此狠毒?雉奴那麼乖巧的孩子,究竟哪裡得罪了你?作為兄長,朕不求你多疼愛他,可你為何要害他?古今那麼多聖賢,究竟是哪個聖賢教你手足相殘?」

    李泰的哭泣漸漸變成了哽咽,垂頭跪在地上一聲不吭。

    李世民抬袖擦了擦眼淚,黯然嘆道:「治國易,天下何處不平,朕令旗所指,所向披靡,兵鋒碾過,何處敢不平?可是,治一個家為何就這麼難?朕給你們請了最好的師傅,給你們最好的錦衣玉食,時時教導你們兄友弟恭,手足相親,為人父者該做的,朕自問都做了,為何你們卻越變越壞,如今竟已到了手足相殘的地步,朕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沒把你們教好?」

    李泰泣道:「父皇,兒臣真沒有做過,雉奴是兒臣的親弟弟,我與雉奴向來和睦,無緣無故兒臣為何要害他?」

    李世民冷笑數聲:「為何?世人所爭者,『權』與『利』二字矣,但凡牽扯到這兩個字,父子兄弟還算得什麼?」

    彎下腰,李世民靠近李泰的耳便,笑得很陰森,咧嘴露出兩排白牙,輕輕地道:「青雀,朕還沒死,爾竟如此迫不及待爭這太子之位了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8 17:36
第八百四十六章 故人遠來

    李世民終於把話點穿了。 .

    皇子所爭者,無非太子之位而已,天家手足兄弟相殘,從來沒有意氣之爭,爭鬥的背後都是有理由的,為權,為利,為這兩個字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拔刀,哪怕親兄弟他們也會一刀砍下去。

    十八年前的玄武門內,李世民向自己的兒子們親自示範了一遍何謂手足相殘,歷史從來都是勝利者書寫,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發動了一切他能發動的力量,拚命向世人掩飾自己殺兄弟的行為是多麼正義,多麼迫不得已,將一切罪過推到李建成李元吉身上,這才勉強壓下臣民們的斥責議論,可是後遺症直到如今也仍存在著。

    李世民最害怕的就是玄武門之變成為自己的兒子們的榜樣,也學他那樣對親兄弟悍然下毒手,所以他尤其注意兒子們的教育,給他們請最好的老師,教給他們世間所有的真善美。

    可惜,這種教育方式事實證明已經失敗了。

    最看重的太子李承乾率兵謀反,最疼愛的魏王陰謀陷害親弟弟,還有那些只知吃喝玩樂欺凌百姓踩踏農田的皇子們,他們用實際行動告訴李世民,他們確實在走他曾經走過的老路,而且走得異常熟練。

    看著跪在面前不停磕頭嚎啕大哭的李泰,李世民覺得心灰意冷,所謂皇圖霸業,所謂萬世社稷,擁有再多又能怎樣?最親近的兒子在身邊這麼多年,自己連他的心性竟都懵然無知,還對他寄予厚望。

    人心,太髒了。

    兒子都被教育成這樣,打下再大的江山又怎樣?自己百年之後,這座江山能交給誰?

    李世民對李泰徹底失望了,想想這個兒子在自己面前扮著孝子,在兄弟面前扮著兄友弟恭,內心深處的陰冷和歹毒卻如一條噬人的毒蛇,隨時準備咬人一口,李世民想到這裡不由背脊發寒。

    …………

    魏王滿面春風地入宮,出宮後卻失魂落魄,如喪考妣。

    前後的反差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李泰回到王府後便閉門謝客,連王府裡養的許多幕僚都避而不見。

    如此反常的舉動,令許多人好奇疑惑不已,誰都不知道他在宮裡時李世民對他說了什麼,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世上的聰明人還是很多的,一件事想不通,那麼就把幾件事串聯起來想,答案往往就在事與事之間若隱若現的聯繫上,比如,前日晉王李治服毒自盡,昨日朝堂上,馮渡被刺一案風向逆轉,晉王奇蹟般的洗脫了嫌疑,然後,今日魏王李泰便被宣進了太極宮,出宮後一臉絕望落寞……

    這幾件事串聯到一起,許多好事者似乎明白了什麼。

    陰謀,陷害,服毒,兄弟……

    這些關鍵詞連在一起,許多人的表情頓時精彩起來。

    儘管李世民與李泰父子二人談話的內容並未洩露出去,但很多聰明人隨意推測一番,得到的結果已經非常接近事實了。

    於是,長安城輿論四起,滿城風雨。

    這一次輿論的中心不再是李治或李素,而是魏王李泰。

    一如當初李治的遭遇,當初李治所承受的,現在一股腦全栽到李泰身上了。

    刺殺馮渡的幕後黑手,陷害親弟弟,逼親弟弟服毒自盡……禽獸啊,你藝高人膽大啊。

    好在蒼天有眼,善惡有報,陰謀最終被敗露,天子英明,將他狠狠訓斥之後,魏王只好閉門思過。

    雖然李世民沒對李泰做出任何懲罰,但朝堂民間的議論聲裡,李泰的形象一落千丈,當初在士林中樹立起來的賢名才名,一夜之間盡數崩塌,就連朝中原本已經站在魏王陣營的朝臣們,此時心裡多少都有了一些猶豫。

    對李治和李素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意外的收穫,他們沒想到李世民訓斥李泰後,會在朝堂民間產生如此大的連鎖反應,此消彼長之下,李治爭太子之位的希望似乎比想像中的更大了。

    *************************************************************

    離李治大婚只有三天,李治的身子已見好,可以如往常般活蹦亂跳上房揭瓦了,於是禮部和內侍省開始忙碌起來,太原王氏和山東諸士族的家主們也紛紛來到長安,參加李治的大婚。

    陰鬱沉悶的長安城,因為即將到來的晉王大婚,多少平添了幾分喜意,掃去了幾分陰霾。

    …………

    事成功退,深藏身名,馮渡被刺案結束了,李素默默回到家,混吃等死之外也順便照顧懷有身孕的許明珠。

    日子悠閒下來,李素頓時覺得這種消磨意志令英雄氣短的懶散日子實在是……太愜意了,但願能舒舒服服這樣過一輩子,做一個不思進取驕奢淫逸的權貴,將來有了兒子也要這樣教育他,除了掙錢必須要凶狠一點,別的東西都是浮雲,賺到金山銀山後一定要試著享受人生,就這樣四仰八叉躺在院子中間,夏天納涼,冬天曬太陽,旁邊置一壺酒,幾樣小菜,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武氏走了,李素最初有過一陣失落,心情很快便平復。

    說到底,他和武氏之間終究缺少了男女之情,三觀不合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擦出火花,武氏對他的表白或許出於情,也或許因為利,可是就算有感情,這份感情也不會那麼純粹。

    李素有潔癖,面對一份不純粹的感情,就像看到一張用過的廁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選擇接受的。

    半眯著眼,躺在前堂門廊下,八月的天氣仍熱得厲害,只有門廊下南北通透,躺椅四周再放幾塊大冰塊,隨著夏風穿堂而過,吹拂到身上的涼意終於有了幾分後世空調的意思了。

    午膳後,李素習慣要睡一覺的,這一覺要睡多久主要看狀態,有時候半途醒來,左思右想之後發現醒來也沒什麼事幹,便迷迷糊糊繼續睡過去,睡到太陽下山或是在李道正不滿的怒哼聲裡悠悠醒轉。

    反正是自己的人生,浪費了又怎樣?別人憑什麼說三道四?

    今日李素注定與午睡無緣。

    正在迷迷瞪瞪快沉入夢鄉時,薛管家的聲音將他喚醒了。

    李素迷糊地睜開眼,目光很不爽,眼前的薛管家白白胖胖很可愛的老頭形象,此刻卻看起來處處礙眼,全是敗筆。

    「啥事?」李素不耐煩地道。

    薛管家抱歉地笑笑,輕聲道:「公爺,有客來訪……」

    「帶禮品了沒?」

    薛管家一呆,頭一句不問是誰來了,而是問帶沒帶禮品,全長安的權貴也就自家公爺獨一號了。

    「呃,沒帶。」

    李素不滿地哼了哼:「薛叔你老糊塗了?空手上門的客人還用叫我嗎?哪裡來的哪裡涼快去。」

    薛管家為難地陪笑道:「可是公爺,這位客人您恐怕真得見一見,人家大老遠來的……」

    「誰?」

    「侯君集,侯大將軍。」

    李素一個激靈,立馬清醒了:「侯大將軍回長安了?」

    「是,剛回家,帶了十來名部曲,一路風塵僕僕,看他們的模樣,似乎連自己家都沒回呢,先來咱家了,公爺,您看要不要見他?」

    李素馬上道:「見!當然要見。我親自出去迎他。」

    說完李素整了整衣冠,快步朝大門走去。

    打開側門,門外一群風塵僕僕滿臉疲憊之色的軍伍漢子靜靜站在空地上,各自牽著馬,為首一人身材魁梧,滿面絡腮鬍,臉色黝黑佈滿滄桑,整個人像一柄入鞘的劍,難見鋒芒,可鋒芒仍在。

    二人目光對視,李素急忙出門走了幾步,朝他行禮:「拜見侯叔叔,恭賀侯叔叔赦歸之喜。」

    「赦歸」二字令侯君集臉頰微微一動,然後笑了笑,道:「不錯,二十多歲的年紀已然是縣公了,這輩子封王裂土怕是不難,老夫還沒賀喜你升爵呢。」

    李素謙虛了幾句,見侯君集和身後的部曲們皆是一臉疲色,李素急忙吩咐薛管家牽馬,將侯君集和眾部曲請進府中,再叫下人打水備衣清洗,大鍋的肉熱騰騰的端上來,酒菜管飽。

    李素領著侯君集進了前堂,賓主落座,李素吩咐下人設宴。

    黔南遇赦,回長安這一路上花了整整兩個月,日行夜宿,辛苦奔波,侯君集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眼里布滿了血絲,身上沾滿灰塵,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看起來像是一個落魄失所的流民。

    李素打量了他一陣,感慨道:「年餘不見,侯叔叔清減了許多啊,這一年多您受苦了。」

    侯君集苦笑:「半生戎馬,半生榮辱,此生便是如此了。」

    相見的喜悅過後,氣氛變得有點沉悶了。

    李素沉默片刻,輕聲道:「家裡……您回了麼?」

    侯君集搖頭:「尚未進城,路過涇陽縣,老夫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先來看看你,於是便折道來了,稍停便告辭回家看看。」

    有心想告訴他關於侯夫人的事,可話到嘴邊李素終究還是不忍心說出口,只能等候君集回家後,自己親自去嘗受人生的悲苦吧。

    李素沒開口,沒想到侯君集卻主動提起了。

    「半路上時,老夫聽說了家裡的事,我夫人她……」侯君集眼眶一紅,搖搖頭沒再說下去,只道:「侯家能保周全,全靠賢侄居中斡旋籌謀,此為再造大恩,說感謝已然太輕,侯某有生之年必有報答。」

    李素急忙道:「小侄根本沒做什麼,或者說,做得很不夠,真正保全了侯家的,是侯嬸。」

    侯君集搖頭道:「你盡全力了,我夫人她……也盡全力了,都該感謝。」

    臉上露出苦澀之色,侯君集嘆道:「老夫一生廝殺搏命,手握數萬兵馬,到頭來卻還得靠婦人和晚輩才能保全,思來尤覺窩囊,無地自容啊!」

    「侯叔叔,英雄在世,總有沉浮,還請侯叔叔振作精神,這次陛下赦歸侯叔叔,回到長安後必受重用,西域宵小作亂,侯叔叔有過平西域的經驗,此次率王師出征,定能大勝凱旋而歸。」

    侯君集點點頭,神情依舊抑鬱:「明日老夫便進宮面君,聽說西域戰事頗為緊急,老夫恐怕在長安待不了幾日,家中諸事還望賢侄代老夫照顧一二。」

    李素急忙應了,丫鬟這時也端上了酒菜。

    或許一路風塵確實餓了,侯君集也不客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李素陪在一旁,堂內一時無言,只聽到侯君集大口咀嚼的聲音。

    漸漸的,李素眼尖地發現,侯君集吃著吃著,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的落在菜碟中,可侯君集的表情卻毫無變化,仍舊一口一口的吃得很專心。

    李素的心不由痛了一下。

    男人無聲的眼淚最令人震撼,尤其是,這個男人曾經是手握數萬兵馬,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大將軍。

    「侯叔叔,您……節哀,只怪我當初不夠細心,竟未看出侯嬸已萌死志。」李素嘆息道。

    侯君集使勁吸了吸鼻子,搖頭道:「怎能怪你,是她……太想不開,她的性子本就剛烈,侯家遭逢大難,家道敗落,全靠她剛烈的性子才勉力撐住架子,之所以選擇自戕,是情勢所逼爾,老夫明白她的心思,她要用自己的死來換侯家的平安……」

    長長呼出一口氣,侯君集臉上露出懷念之色:「老夫這輩子能娶她為妻,生平最大之幸事也,她死得壯烈,不值的是,她不該為侯家而死,侯家的興衰如果到最後只能靠一個婦人來換取,這個家縱然保住亦沒有意義了。」

    「老夫稍停回去,將她的遺物歸置一番,她的牌位送進侯家祠堂,受後世香火,她是我侯家祠堂裡唯一的一位婦人,她足夠有資格進祠堂,被侯家後人供奉。」

    李素嘆道:「侯叔叔剛回長安,若有什麼事需要小侄效勞的儘管說。」

    侯君集搖頭:「老夫明日面君,不出意外的話,後日便該領了旨意點兵出征,時間很倉促,到時就不與你道別了,你自己保重。」

    李素點頭,隨即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侯叔叔,小侄尚有一樁小事求您幫忙。」

    「你說。」

    「小侄有位同鄉好友,名叫王樁,當年參加過收復松州之戰,也陪小侄血戰西州城,幾近戰死,生得高大魁梧,曾被選進陌刀營,身手和忠誠都不是問題,如今賦閒在家,一心想隨軍出征,戰場上撈取一份功名,侯叔叔出征西域時能否帶上他?」

    侯君集哈哈一笑,道:「丈夫功名當從馬上取,這小子是條好漢,如此良才,老夫怎能不用?叫他收拾好行裝,後天來校場找我,嗯,既然是賢侄你開口薦才,便先讓他跟在老夫身邊當個親衛吧,也好學點排兵佈陣的本事,過得一兩年下放到軍營領一偏師不成問題,只要不是太笨,老夫保他一份敞亮前程。」

    李素頓時放了心,原本擔心戰場上刀槍無眼,不過若是當侯君集的親衛倒是不擔心生命安全了,一軍主帥向來都是在大營後方的,一場戰役下來,極少會動用主帥的親衛,至於以後下放到軍營裡領軍,那應該是很遙遠的事了。

    於是李素急忙謝過侯君集。

    吃飽喝足,侯君集打算起身告辭時,身子剛欠起一半,不知想到什麼,又坐了下來,道:「這次陛下放著朝中那麼多名宿老將不用,偏遣老夫為主帥出征西域,想來陛下應該打算東征高句麗了?」

    李素點頭道:「陛下籌謀東征已多年,看來這一戰應該免不了了。」

    侯君集皺起了眉:「你呢?陛下東征會帶上你嗎?」

    李素撓了撓頭,道:「應該……會吧,侯叔叔應知,我當年弄出了震天雷後,陛下便設了火器局,大唐如今每戰或多或少都會用上火器,東征高句麗如此重要之戰,想必火器更不能少,我這個創出火器的人陛下應該會命我隨軍出征的。」

    侯君集想了想,面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沉聲道:「既然隨軍出征免不了,你要切記不可領軍出戰,朝中那麼多老不死的,他們想死便讓他們去,你個小娃子萬莫主動湊這熱鬧,明白嗎?」

    李素聽出話中意有所指,不由道:「侯叔叔的意思……陛下東征之戰莫非勝負難料?」

    侯君集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嘆道:「豈止是難料,簡直是凶險。」

    李素表情不變,侯君集的結論其實他所料想的一樣,李素對這次東征的結果也不樂觀。

    「願聞侯叔叔高論。」

    侯君集嘆了口氣,道:「剛征完薛延陀,偌大的草原還沒消化下去,打薛延陀用了近一年,十萬大軍人吃馬嚼的,糧草全靠百姓供應,那一年耗費了國庫官倉和民間百姓多少糧草?現在休息了不到三年,又要東征高句麗,民間的元氣還沒恢復,糧草如何供應得上?朝中那幾位宰相誰算過這筆賬?一旦大軍斷了糧,不需敵人來攻,咱們自己的府兵就會嘩變。」

    「還有遼東的氣候,地理,水土,以及長遠跋涉對府兵士氣的影響等等,我王師千里疲師,高句麗以逸待勞,又是本土固守,熟悉自己的地理人文,更有隨時能補充的本國兵源……」

    侯君集搖搖頭,道:「此戰弊端太多,絕非以往大唐征伐能比,高句麗亦是好戰之國,國中名將悍卒眾多,當年的隋朝三征高句麗皆大敗而歸,便可看出欲平高句麗沒那麼簡單。」

    李素嘆道:「陛下一意孤行,朝中文武皆欲借此戰報還隋朝時的恥辱,最重要的是,陛下要借此立威,平高句麗後迎回隋朝將士的骸骨,以使天下臣民振奮鼓舞,從而天下歸心,此戰的意義太重大,陛下必伐之,此戰恐怕已免不了了。」

    侯君集冷笑:「如果失敗了呢?大唐立國近三十年,好不容易樹立起的威望一朝喪盡,談何天下歸心?」

    「問題是,現在滿朝上下,君臣都不覺得此戰會失敗啊……」

    侯君集嘆道:「大唐這些年太順了,朝中君臣也漸漸開始膨脹了,總覺得王師天下無敵,戰無不勝,視天下英雄為土雞瓦狗,可是高句麗……不一樣啊。」

    李素想了想,道:「或許會敗,但應該不會是大敗,陛下和諸位老將皆是身經百戰之人,對戰場的形勢估判還是不會失準的,不過若想完全平了高句麗很難,百濟和新羅也不是軟柿子,雖說現在高句麗,百濟和新羅之間內戰頻繁,一旦我大唐出征,他們三國很可能會罷戰聯手,共同對外,更何況,離三國不遠還有一個倭國,這個國家向來卑鄙無恥,很難說他們會不會從中橫插一手,總之,遼東這一局棋太亂,太複雜了,若未將整個半島的全局瞭解透徹,實在不宜對它們妄動刀兵……」

    侯君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倭國?賢侄對這個國家是不是有些誤解?據老夫所知,此國最是謙卑,他們的文字和禮法皆效我大唐而設,無論國王臣子還是百姓,皆崇尚我大唐風土,以習我大唐文字,擁我大唐物產而自豪,近年倭國國主更遣使者朝賀,請求陛下允許其國送遣唐使來大唐,深入學習大唐的文化和佛法,以及建築,造橋等等,此國的表現來看,似乎並無你所說的那般卑鄙無恥呀。」

    李素苦笑,這個國家的壞,如今還沒顯露出來,尤其是如今的大唐無論君臣還是百姓,眼睛都長在頭頂,把那麼多國家打服了,一個小小的倭國怎會看在眼裡?誰都不知道自己的臥榻之側睡著一頭吃人的狼。

    現在沒法解釋,解釋也沒人信,只能靠自己有生之年想個法子禍害一下它了。

    二人坐在前堂討論東征之事,說來說去,態度都是一樣的悲觀,越說越沉悶。

    侯君集沉默坐了一陣後便告辭了。

    李素將他送到門口,看著十餘騎飛馳而去,心中不由暗自祈禱,但願李世民腦子不要抽風,給大唐多留點時間出來,讓百姓多喘口氣,也讓朝廷的準備更充分一些。

    真正的歷史上,李世民東征小敗,原因有很多,其中「好大喜功,倉促而戰」絕對算是很重要的一個。

    ******************************************************************

    侯君集回長安的消息在朝堂裡不大不小鬧出點動靜。

    當初侯夫人為保侯家老少婦孺當眾自戕的事,大家仍記憶猶新,後來因為侯夫人的死,侯家終於恢復了爵位,而且眼看侯君集又將得到重用,率軍出征西域,侯家的風光漸漸回來了。

    看在許多人眼裡,不由唏噓不已,時也,命也,侯家此番沉浮,冥冥中似乎縈繫著某種善惡循環的報應,侯君集參與謀反,最後夫人用生命為他抵償了惡因,這一樁因果算是到此為止了。

    侯君集回家很低調,而且回到家便閉門謝客,任何同僚都不見,家中一眾侯家老少婦孺迎上來,侯君集也沒理會,獨自捧著侯夫人的牌位坐在侯家祠堂裡,整整坐了一夜。

    這一晚,許多人聽到侯家祠堂裡傳出如野獸受傷般的嗚咽哭泣聲,天剛亮,祠堂的門打開,侯君集一身紫袍官服出現在眾人面前,面無表情地整理了衣冠後,朝太極宮走去。

    昨夜以及昨夜以前的一切,恰如一頁風雲翻過,不留痕跡,心底裡有沒有留下永久的傷,只有他自己清楚。

    太極宮門外,侯君集獨自站在門前的大廣場上,等待散朝。仰頭看著正陽門上高聳巍峨的城樓,侯君集表情平靜,無悲無喜。

    門外的禁軍好奇地看著他,他們自然都認識侯君集的,只是大家都沒想到,當年意氣風發的侯大將軍被陛下從黔南召還之後,樣貌更多了幾分滄桑,也變得更沉默了。不知道這一年多里,他究竟有過怎樣的經歷。

    沒過多久,城樓上傳來悠揚的鐘聲,散朝了,文武朝臣三三兩兩從宮門內走出來,見到獨自站在宮門外的侯君集,朝臣們皆愣了一下,然後有的上前主動打招呼,有的則默默地繞開,視若未見般朝外走。

    程咬金李績牛進達等老將並肩走出宮門,見到侯君集後紛紛上前,大笑著拍他的肩,圍在一起寒暄起來。

    武將們到底都是直腸子,儘管侯君集以前與大家的關係並不太和睦,可畢竟大家都是一同為陛下打過江山的袍澤,以往的恩怨也不算什麼深仇大恨,哈哈一笑彼此便揭過去了。

    程咬金甚至還拍著他的肩,邀請侯君集去他府上飲宴接風,李績在一旁很熟練地拆程咬金的台,程咬金大怒,叫囂著要與李績單挑,旁邊的牛進達也不拉架,反而哈哈大笑……

    仍是熟悉的袍澤,熟悉的味道,侯君集謙遜地笑著,相比當年的目空一切,如今的他更溫和更懂禮數了,不停笑鬧的程咬金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顯然侯君集如今的變化令大家很吃驚。

    宮門內緩緩走出一位身著絳袍的宦官,揚著手中的拂塵,朝侯君集笑了笑,尖著嗓子揚聲道:「陛下有旨,宣侯君集甘露殿覲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0 07:05
第八百四十七章 子夜良緣

    李承乾謀反事敗,侯君集參與謀反,時隔一年多,李世民與侯君集再次相見。

    沒人知道這次君臣會面究竟說了什麼,李世民殿內揮退左右,君臣二人相對而坐,兩個時辰後,侯君集才從甘露殿出來,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帶著微笑,面頰上卻淚痕未乾。

    當天下午,太極宮傳出旨意,著令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領軍三萬征伐西域焉耆王龍突騎支。

    這道旨意是朝臣們早在意料之中的,李世民當初赦免侯君集之罪,恢復其爵位官職,侯夫人壯烈自戕是一個原因,不過不能算主因,主因是李世民需要一個能蕩平西域的大將,侯君集是最合適的人選,再加上當初侯君集參與前太子李承乾謀反,關鍵時刻臨陣倒戈,也算是懸崖勒馬,並未給長安城造成任何實際損失,這也是李世民能夠赦免他的一個原因。

    出了宮後,侯君集馬上直奔長安城西大營點兵,這次出征皆選關中子弟,雖說人數隻有三萬,可挑選的都是精兵悍將,關中子弟善戰之名天下皆聞,三萬人馬看似不多,但足夠蕩平整個西域了。

    …………

    太平村,村口。

    王樁收拾好了行李,一身戎裝打扮,手上拎了個小包袱,像打算下山搶壓寨夫人的土匪似的一臉喜氣洋洋。

    王樁的父母,弟弟王直,還有他的夫人周氏卻愁眉不展,平日剽悍的周氏此刻哭得梨花帶雨,一邊依依不捨,一邊恨恨的掐他,王樁笑著齜牙咧嘴。

    李素也來送他,他的心情不算太好。

    總覺得自己把兄弟推入了火坑,雖然是人家自己強烈要求入火坑,可李素還是很不忍心,尤其是看到王家父母那般失落傷心的模樣,李素更覺得自己是個混賬了。

    上前拍了拍王樁的肩,李素沉聲道:「既然決定博個功名,那就好好幹,不然對不起你父母和婆姨,家裡的事你不要操心,讓你家老二盡孝,你負責保重好自己……」

    飛快瞥了周氏一眼,李素愈發覺得心氣不順,語氣也變得有些差了:「……你說你好好的為何喜歡幹這種玩命的勾當?跟婆姨成親這些年了,就算要走好歹也該給王家留個後吧?」

    王樁咧嘴笑道:「三兩年就回來了,不耽誤生娃,趁著年輕還能動彈,總歸給家裡掙點軍功,運氣好說不定封個爵啥的,子孫後代也算是權貴了。」

    李素嘆了口氣,這傢伙看似憨厚,其實心眼特別實,認準的事誰勸都沒用,以他的性子若上了戰場,說不定就是那種一門心思闖營拔寨朝敵軍主帥狠揍的缺心眼,當然,命好的話也許會有一番大造化。

    「侯大將軍那裡我打好了招呼,你先在他身邊當親衛,表現好一點,讓他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領軍上陣就有機會了,上了戰場多保重自己,別死心眼的往前衝,接敵之前多用腦子想想,尤其不要中了敵人的圈套,發現不對勁掉頭就跑,先保住命再說,你是王家的長子,可不敢讓白髮人送黑髮人,知道嗎?」

    王樁咧著嘴傻呵呵的點頭。

    李素左右掃了一眼,上前壓低了聲音道:「跟著侯大將軍好好幹,不出意外的話,一年之內西域可平,接下來朝廷要駐軍安西都護府,你爭取留下駐軍,一年後我派人將你婆姨送到西州去,兩口子好好過日子,少跟那些胡女夾纏,身上一股怪味也不嫌羶……」

    王樁眨了眨眼:「放心,我懂。」

    「你懂個屁。」李素罵了一句,臉色忽然變得凝重,低聲道:「平定西域後,我在長安這邊使點勁,爭取給你弄個都尉,你也多籠絡一些軍中的袍澤,重要的是……牢牢掌握住兵權,將來若晉王被立為太子或者登基稱帝,我的權力也大了,那時我定給你謀個大將軍之職,你也爭口氣,我的目標是,十年內由你獨掌安西都護府。」

    王樁一驚,瞪大了眼睛:「我獨掌安西都護府?這個……我就是個耍陌刀的,哪有那本事,你要我掌這麼大的軍權為啥?」

    李素笑道:「為了給咱們自己留條路,你把我的話帶給侯大將軍,他自會明白我的用意,而且會全力配合你的。」

    王樁愕然道:「有啥用意不能跟我說?」

    「因為以你的智商,我大約要跟你解釋一個時辰左右,嘴累是小事,主要是心太累,回頭你去問侯大將軍吧,他比你靈醒。」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笑道:「去吧,丈夫功名富貴當從馬上取,既然決定上沙場,一定混個人樣出來。」

    王樁點頭:「你也保重,人在朝堂,凶險不比沙場小,凡事小心謹慎。」

    與李素和父母弟弟妻子道別後,王樁轉過身,大步走向遠方。

    李素仍站在村口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王樁快要消失的背影。

    離愁別緒,直到此刻方才漸漸湧上心頭。

    相比自己在危機四伏的長安城殫心竭慮,王樁其實活得比自己更瀟灑更單純,想要博一份軍功,拎起行李說走就走,除了家人朋友的擔心,他的身上沒有任何負擔。

    王直的神情有些低落,兄長的離開令他黯然神傷,也令他多了幾分感悟。

    各有各的前程,明刀明槍在戰場上廝殺,大隱於市如影如魅勾心鬥角,都是各自選擇的路,大家走的路不同,多年以後,能否在同一個終點相遇?

    貞觀十八年八月十二日,李治大婚。

    長安滿城歡騰雀躍,只因李世民下了特旨,今夜長安可放開宵禁。

    權貴的婚禮與百姓們並無太大關係,不過放開宵禁可就實實在在撓中了長安城百姓們的癢處。在長安開宵禁可不多見,每年也就上元夜和中秋節才有,今日晉王大婚,沒想到陛下竟也開了禁。

    李世民這道旨意當然不完全是普天同樂的目的,前些日李治蒙冤,差點把小命搭進去,李世民愧疚得不行,這些天想方設法補償他,為他的大婚開一次宵禁算不得什麼,其次就是做給山東士族看,讓他們知道朝廷與山東士族的聯姻是何等的重視,何等的欣見其成。

    山東士族果然很受用,長安開宵禁可謂是皇帝陛下給的天大的面子,絕對要用臉兜著,當然,山東士族的諸位家主們也沒讓李世民丟臉,一大早崇文門外便排滿了牛車馬車,車上滿載各家送來的禮品,每家的禮品皆有上百輛車,作為主角的太原王氏更是一口氣載了三百輛牛車,各家禮車接踵並肩,首尾相連,浩浩蕩蕩連綿數十里。

    緊靠皇城太極宮的開化坊內,一座嶄新的富麗堂皇的大宅院披紅掛綵,大門內外無數宦官宮女來往穿梭忙碌,每個人皆是一臉喜氣洋洋。

    這座府邸便是李世民賞賜給晉王李治的王府,從今日起,李治將從太極宮搬出來,他終於有了自己的王府,也有了自己的產業和收項,不再是李素眼裡的啃老族了。

    上午辰時開始,禮部的官員們便陸續來到王府,開始籌措大婚的一應禮節和佈置,按禮制,晉王是要迎親的,太原王氏之女早早便從晉陽接過來,安置在王家位於長安的別院裡。

    李素很早便來了,假模假樣說要幫忙,一到王府便去後院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睡回籠覺,完全不見任何幫忙的表現,對此李素表示很淡定,他的解釋是,作為必須出席的觀禮嘉賓,自己沒有遲到,沒有給任何人添麻煩便算是幫忙了。

    「子正兄,多少做出點幫忙的樣子啊,哪怕去前院來回轉悠兩圈呢……」李治不知何時找到了他,對這麼一號懶得出奇的人,李治感到很心塞。

    李素打著呵欠道:「前院人手不夠?」

    「人手當然夠,不過你可是我的儐相,要陪我迎親的,總該出去露個面吧?」

    「不去,我性格比較內向,怕見生人……」

    李治:「…………」

    為了偷懶也真是拼了……

    李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愁容不展地嘆了口氣,道:「其實當你儐相這事我都打算推了,你知道當年咱們晉陽平亂時,我把太原王家坑得多慘,王家的人恨不得將我扒皮抽筋,我若陪你迎親,恐怕真不會讓你進門了,催妝詩一首接一首,唸得你口吐白沫,棒打儐相那個環節就更可怕了,別人成親都是對方女賓隨意打幾下走個過場,我若去的話,人家恐怕會上狼牙棒,以後每年你的結婚紀念日就是我的忌日,晉王殿下你覺得合適嗎?」

    李治目瞪口呆,傻傻地看著他。

    李素兩手一攤,道:「你看,你就沒想到這一點吧?不怕喜事釀成慘案嗎?所以,男儐相我還是婉拒吧,你找別人去更合適。」

    李治若有所思地點頭:「子正兄所言有理……」

    「你答應了?」

    「不,沒商量,今我大婚,打死也要撐出場面……」李治看了他一眼,道:「……大不了讓你披一身銀光鎧怎樣?」

    李素眨眼:「允許我帶一柄陌刀嗎?誰敢打我,我必取他項上首級……」

    「不行!你真打算把我的大婚弄成慘案?」

    「你真打算讓你的結婚紀念日變成我的忌日?」

    二人大眼瞪小眼,聊天陷入僵局。

    良久,二人很有默契地轉移了話題。

    「那個,子正兄,有件事我……」李治忽然臉紅了,神情扭扭妮妮像個弱受,李素看得渾身發毛。

    「有話好好說,正常點說!」

    李治臉仍有些紅,聲音也放低了許多:「那啥,大婚禮儀是小事,反正都有禮部那幫老頭子照應,他們怎麼說我便怎麼做,重要的是洞房……呃,我有點不太明白……」

    李素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愕然道:「宮裡難道沒人教你?不應該呀。」

    李治臉更紅了:「昨夜內侍省派來四個老宮女,說是教我行周公之禮,可她們也只是給了我一冊春.宮圖,上面畫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女.脫.光了黏成一團,關鍵部位還畫得模模糊糊,我一生氣就把畫冊撕了……」

    李素仍愕然道:「宮裡或太原王家都應該會派一兩個女子手把手教你吧?難道沒有?」

    如今的大戶人家成親,通常會由女方派一名丫鬟過來,在成親之前與新姑爺那啥啥一下,這是規矩,原因不僅僅是教男方周公之禮,更重要的是,這也是女方「試貨」的一種方式,丫鬟試過之後要回女方家稟報的,詳細匯報新姑爺那方面行不行,如何行等等。

    民間大戶人家都如此,更不說堂堂天家皇子的大婚了。

    李治的表情頓時變得很奇怪,紅著臉訥訥道:「宮裡確實派了個宮女,王家也送來了一個陪嫁的丫鬟,昨夜送進宮來,但我拒絕了……」

    李素愈發不懂:「為啥拒絕?你害羞啊?」

    李治嘆道:「嚴格的說,不是我拒絕了,而是太醫幫我拒絕了……」

    李素驚訝道:「……太醫垂涎你的美色,不想讓別的女子染指你?」

    「說哪裡去了!因為我體內餘毒未淨,正在調養身體,太醫說……兩個月之內戒色。」

    李治說著露出悲憤的表情,恨恨地瞪著他:「子正兄,你說說,當初你說要我自盡便自盡,為何偏偏選服毒?懸樑不好嗎?投井不好嗎?自刎亦別有一番悲壯好不好?為何偏偏要服毒?」

    李素語滯,然後陷入深思,良久,緩緩道:「……我只是想讓你死的姿勢儘量美觀一點,當時真沒想過你洞房的事,對不住了。」

    李治抑鬱地嘆口氣:「算了,我忍忍吧。」

    李素同情地看著他:「那你今晚洞房怎麼辦?」

    李治臉頰抽了抽,齒縫裡迸出幾個字:「……她也給我忍著!」

    …………

    以李素的聰明,斷然不會幹那種損己利人的事,大唐的婚禮有個女方女眷棒打男方儐相的惡俗,別人棒打也就罷了,可李治要迎娶的是太原王氏之女,太原王氏與李素雖說因為聯手救李治脫困一事,目前關係有所緩和,不過李素仍不敢冒險。

    「盟友」這個東西是有保質期的,因利而合,因利而散,隨著李治成功脫困,李素和太原王氏的蜜月期便宣告結束,接下來仍是互相敵對的關係,畢竟當年李素坑王家坑得不輕,這段仇怨不可能說消就消,大抵得被王家記一輩子。

    所以李素絕不能冒險當什麼儐相,棒打那個環節很要命,以王家家主的脾氣,狼牙棒招呼的可能性很大。

    下午過後,李治整裝出發,領著禮部官員和宦官宮女們浩浩蕩蕩前往王家迎親,同行的還有男方長輩的代表江夏王李道宗。

    李素早早便躲遠了,他沒參與迎親,直到傍晚時分,在一眾鼓樂手吹吹打打的喧囂聲中,李素終於迎回了他的新娘子,太原王氏之女,也就是多年以後的王皇后。

    當晚晉王府大宴賓客,朝中文武大臣盡皆上門恭賀,酒宴正酣之時,李世民親臨晉王府,接受眾臣的賀喜,熙熙攘攘中,李世民咧開大嘴笑得分外豪邁。

    當著朝臣們的面,李世民示意宦官宣旨,其一,劃長安北郊上等良田一千畝賜予晉王,實食邑五百戶,其二,賜黃金千兩,絲綢錦帛萬匹,禁宮各色珠寶美玉盈斗,其三,賜長安城內曲江池芙蓉園予晉王。

    三道封賜旨意,朝臣們大為驚訝。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皇恩浩蕩,蕩得不能再蕩了,別的且不說,長安城內的芙蓉園可是李世民最鍾愛的避暑之地,真正有山有水風景宜人的皇家園林了,佔地近八百餘畝,簡直是大唐都城裡的世外桃源。

    然後,問題來了……

    朝野傳聞猜測,馮渡被刺一案,魏王李泰或許因為陷害皇弟敗露,失了聖眷,事實上今日晉王大婚,魏王府只派了王府長史送來禮品,魏王本人並未親來,這也更證實了傳聞的真實性。再看李世民今日封賞晉王之重,那麼,聯想到越來越無法逃避的立儲問題,兩位都是嫡皇子,李世民會選擇誰?

    這個問題很耐人尋味,未來立儲的結果平添了一層詭譎莫測的迷霧。

    李世民的大手筆令無數人震驚,連躲在角落裡的李素都眼紅嫉妒不已,恨不得突然充滿豪情壯志造李家的反才解恨……

    封賞完畢,李世民與朝臣們一起飲酒作樂,直至快子時,在一眾為老不尊的朝臣們的起鬨聲裡,李治紅著臉扭扭妮妮,以一種非常矯情的姿態進了洞房。

    別人尚不知道,但李素比誰都清楚,這傢伙裝得那麼羞澀,其實今晚沒卵用……

    李治如何洞房不關李素的事,前因或許有點關係,但結果一定與他無關。

    李素關心的是自己的洞房。

    趁著晉王府裡君臣酣暢通飲,李素悄悄溜出了城,一眾部曲護侍下飛快朝太平村奔去。

    夜晚漆黑,道路難走,到太平村時已是深夜。

    方老五等人正打算撥轉馬頭朝李家行去時,李素忽然勒住了馬。眾部曲頓時露出不解之色。

    「呃,我今晚不回去了,叫薛管家派丫鬟跟夫人說一聲。」

    方老五愕然:「公爺,都到家門口了,您不回家打算上哪?」

    李素恨恨瞪了他一眼:「我上哪你管得著嗎?」

    眾人驚愕,方老五畢竟娶了兩房寡婦,算是過來人,很快便反應過來了,然後露出了然的微笑。

    「明白了,公爺,咱們先送您去道觀,親眼見您進去了咱們才放心呀。」

    李素這時終於有些理解李治為何一副扭扭妮妮的矯情模樣了,自己遇到這事同樣也想矯情一下。

    幸好天黑看不出他臉紅,李素端著架子嗯了一聲,眾人便換了個方向朝東陽的道觀行去。

    道觀門口的禁軍自然是認識他的,就算不認識他,等候在門裡的綠柳更熟悉,見李素行來,正在門房裡打瞌睡的綠柳馬上醒了,急忙出門迎了上來。

    許是綠柳早與禁軍們打過招呼,李素這大半夜跑過來居然沒攔他,視而不見地任李素進門了。

    方老五等人果真實誠的等李素進門後方才往李家走。

    綠柳將李素接進門,打著黃皮燈籠在前面引路,一邊打著呵欠一邊道:「公爺您來得真晚,公主殿下等您等到子時呢,現在估摸都睡著了,您小心著路,奴婢領您去公主寢殿……」

    語氣一頓,綠柳忽然不解地道:「奴婢很想問,公爺您為何今晚睡這裡?奴婢問了公主,公主把奴婢趕出去了……」

    李素笑了:「綠柳啊,還沒嫁人吧?」

    綠柳臉一紅:「公爺問這個作甚?」

    李素正色道:「既然沒嫁人,那我只能這麼告訴你,你家公主最近的人生過得很迷茫,沒有方向感,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今晚便是特意來跟公主殿下聊聊人生的。」

    綠柳愣了:「這,這大半夜的……聊人生?」

    「半夜子時過後,正是去蕪存菁紫氣東來之時,這個時候聊人生特別通透,隨時能感悟到天地大道,羽化飛昇……」

    「飛,飛……升?」綠柳睜著蠢萌的大眼,天真地道:「公爺能帶奴婢一起飛昇嗎?」

    「咳咳咳……」李素有些尷尬了,這話不好接,要看體力,也要看公主殿下答不答應。

    漆黑的夜色裡,忽然傳來一道嗔怒的聲音:「綠柳,別聽李公爺瞎扯,他糊弄你呢,行了,你就領到這裡吧,我帶他進去。」

    李素藉著昏黃的燈光一看,卻見東陽一身薄薄的紗質宮裝,露出一雙白藕般的玉臂,眉心中間貼了一個菱形花鈿,嘴唇塗了一層紅豔的嫣紅,整個人明顯精心打扮過的。

    李素笑了,女為悅己者容,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綠柳吐了吐舌,行禮後識趣地退下。

    東陽盈盈上前,伸出纖長的手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滿嘴胡說八道,什麼聊人生,什麼羽化飛昇,大半夜的騙個小姑娘,你想對她作甚?」

    薄怒輕嗔亦是風情,李素看呆了,然後笑道:「綠柳今年都十八歲了吧?還不趕緊把她嫁出去,留來留去留成仇,再不給她尋個如意郎君,不怕她背地裡畫圈圈咒你?」

    東陽哼道:「早跟她說過了,為她尋一良人,給她一筆豐厚的嫁妝,可這丫頭死心眼,說什麼也不肯嫁,非要留在道觀服侍我,我能怎麼辦?」

    「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不嫁人就殺了她,你看她還不歡天喜地從了。」

    東陽白了他一眼:「哪有逼人成親的道理!你對你家丫鬟也這樣嗎?」

    「我家丫鬟用不著逼她們,到了年歲馬上就走,跑得比兔子還快,想留都留不住。」

    二人往寢殿方向慢慢走,東陽奇怪地扭頭看著他:「誰呀?把你家當龍潭虎穴了,難不成你禍害了很多丫鬟?」

    李素淡淡一笑:「有一個你認識,那位從你道觀出來的姓武的姑娘,前些日她投奔晉王去了。」

    東陽呆了呆,接著柳眉倒豎,怒道:「反了她了!簡直是吃裡扒外,這種下人你為何不嚴懲?天底下哪有下人瞞著主家投奔另一個主家的道理!」

    平日裡東陽脾氣很溫和,可一旦涉及李素的事,她就有點暴脾氣了,關心則亂。

    李素笑道:「你消消氣,武姑娘向我辭過行,我答應了。」

    東陽一滯,恨恨剜了他一眼:「到底是護短的李公爺,人家都攀高枝了你還護著她。」

    「她有她的選擇,當初接她進府時我便跟她有過約定,日後若尋著更好的去處,我絕不阻攔。」

    東陽眨眼:「這個女子究竟有什麼出奇之處,令你對她如此看重?」

    李素苦笑道:「與其說看重,不如說是忌憚,這個女子的本事現在看不出來,三五年後約莫便能現出崢嶸了。」

    東陽沉默片刻,道:「既然忌憚她,為何放她離開?我知道你並不是什麼大善人,真要心狠手辣起來,她絕對活不長久。」

    李素驚奇地道:「咦?你是出家人啊,為何好像鼓勵我殺了她似的?」

    東陽氣道:「還不是因為你!我是出家人不錯,可我也是大唐公主,宮裡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我經歷過的不比你少,就算你心存善念不殺她,也該將她死死摁在你府上哪裡也別想去,放虎歸山留後患的道理你難道不懂?你若真這麼忌憚她,便應該拿出手段將禍患消弭於未起之時。」

    李素笑嘆道:「她離開對我也有好處,利弊權衡之後我才決定放她走的,接下來怎樣,不妨拭目以待,就算她以後得了勢,我終歸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東陽笑嗔著白了他一眼,道:「你呀,明明是個善良的好人,心存一絲仁念放過了她,偏偏還嘴硬……」

    李素苦笑道:「行了行了,娘子,今晚可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你這喊打喊殺的不覺得太煞風景了麼?」

    提到這個東陽頓時羞不可抑,俏臉紅得像一隻煮熟的大蝦,扭過頭快走幾步,羞道:「你……說什麼胡話!我只是,只是……與你聊聊人生,你想到哪裡去了?」

    李素笑道:「你才是說胡話,而且說的還是我剛剛說過的胡話,聊人生這麼爛的理由也敢說,當我是你家那傻丫頭綠柳?都老夫老妻了,羞啥?」

    東陽愈發羞得不行,腳步也越來越快,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匆匆領著李素進了寢殿。

    …………

    事前的準備做得很足,東陽早已將侍候的宮女支開,偌大的寢殿內只剩了李素和她二人。

    殿內被重新佈置了一遍,正中的桌案上擺著一雙燭台,紅彤彤的蠟燭已燒了一半,昏黃的燭光隨風微擺,襯映出一雙好事多磨的人影。

    燭台中間擺上了三色供品,還有一罈酒,兩隻酒盞,桌案下兩隻蒲團上蒙罩了一層通紅的綢布。

    東陽牽著他的手,悄悄走進了殿內,臉蛋被燭光襯照得紅豔豔的。

    李素有些驚呆了,看著這殿內的佈置,訥訥道:「你這是……」

    東陽垂著頭,眼眶微紅,輕聲道:「今夜起,你便是我實實在在的夫君了,咱們身份不差,可是尋常百姓家都能有的大婚之禮,你我偏偏求而不可得,這些……是我白天裡獨自悄悄佈置的,連綠柳都不知道,簡陋了一點,好歹也算是夫妻之禮了吧。」

    李素無言,牽著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東陽眼眶越來越紅,拉著他走向蒲團,二人雙雙面向桌案跪下。

    取過桌案上的兩盞酒,東陽遞一盞給李素,自己舉起另一盞,朝他敬了一下,含淚笑道:「妾身自小喪母,宮裡時活得孤獨,許多嫁人的規矩也不懂,都是想當然弄的,或許有些地方弄得四不像,夫君莫嫌棄,今晚行過夫妻之禮,妾身便真正是李家的人了,從此禍福與共,不離不棄,縱然夫君負我,我亦不負夫君。」

    李素眼眶發熱,慨然嘆道:「你不要這麼說,……是我負了你。」

    東陽眼淚撲簌而下,卻仍笑道:「誰都不負誰,你我夫妻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都是豁出命才掙來的,日後亦當互相扶持走下去,夫君,且與妾身滿飲此盞。」

    說完東陽仰脖一飲而盡。

    李素也隨之飲盡,酒是非常溫和的葡萄釀,他的喜好東陽一直都記得的。

    重新滿上一盞,東陽接著道:「這第二盞,敬夫君的高堂父母和我的父皇母妃,你我的母親都逝世了,父親都還健在,可今夜的大禮,卻沒辦法請他們來,說來是我這個媳婦的不孝,終究亦是被世情所誤,願兩位父親不要怪我們。」

    梨花帶雨卻朝李素嫣然一笑,東陽笑道:「夫君,且與妾身滿飲此盞。」

    李素沉默著一口飲盡。

    東陽顫巍巍地滿上第三盞,遞給李素。

    「這第三盞,敬咱們今世的緣分,夫君,當年在涇水河邊認識你,是我生平最大的幸事,恨只恨我生在帝王家,讓咱們的這段美好姻緣多了許多波折,往後的日子,還望夫君多包容妾身,妾身性子不壞,卻也有許多不懂事的地方,有時候跟夫君置氣了,鬧騰了,哭了,笑了,夫君且為妾身多一些耐心,當然,為了咱們李家的世代興旺,需要妾身全力以赴的地方,夫君也萬莫與妾身客氣,『禍福與共』四個字,不能只是掛在嘴上說的。」

    「夫君,來,滿飲此盞。」

    二人飲盡,李素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軟,也很涼。

    二人相視一笑,然後面向桌案上的紅燭,緩緩拜了下去。

    三拜,禮成,二人站起身,東陽忽然忘情地撲進他懷裡痛苦失聲。

    夜風入室,紅燭的火光翩翩搖曳,忽然一聲輕炸,紅燭迸出一朵並蒂燈花……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1 07:07
第八百四十八章 英雄遲暮

    紅燭暖帳,春.宵苦短,一夜過去,各種不可描述。

    清早醒來,東陽雲鬢散亂,仍躺在李素身邊睡得很深沉,昨夜的破瓜之痛,還有不知足征伐把她累壞了,也痛壞了,折騰到快天亮才睡去。

    李素看著薄毯外露出光滑白皙如雪的香肩,忍不住愛憐地俯身親了她一下,然後自己起床穿衣。

    驕奢淫逸的日子過久了,在家穿衣都是丫鬟或許明珠代勞,現在讓他自己穿實在有些不習慣,手忙腳亂半天才勉強穿整齊。

    伸著懶腰走出偏殿,迎面正見到綠柳和幾名宮女端著洗漱用品靜靜站在門廊下,大約是在等東陽醒來。

    見李素從裡面走出來,綠柳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地道:「啊,你……李公爺你怎麼……」

    李素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現在的模樣特像一個騙女神上.床得逞後的極品渣男。

    「我怎麼了?昨晚不是說了嗎,我跟公主殿下聊人生。」

    綠柳呆呆地道:「聊……人生?可,這是公主殿下的寢殿呀。」

    「寢殿就不能聊人生了?你這個小女娃思想太保守,快,把水端來,侍候我洗漱,公主殿下估摸暫時不會醒。」

    「啊,呃……是,公爺。」綠柳紅著臉道。

    再怎麼天真爛漫,綠柳終究還是隱約明白昨晚公主殿下和李公爺是怎麼聊人生了,十八歲的大姑娘頓時羞得不可自抑,垂頭領著宮女們上前服侍李素洗漱。

    一邊服侍,綠柳的眼睛一邊偷偷朝殿內張望,看來很想知道被聊了一晚人生的公主殿下現在啥模樣。

    李素笑道:「想看就進去看,你家公主殿下還沒醒,你腳步輕一點。」

    綠柳紅著臉搖頭,抿唇偷偷的笑。

    沒等到東陽醒來,李素卻意外地等來了道觀門口的禁軍。

    禁軍進來稟報,門外有宦官,陛下召見涇陽縣公。

    李素吃了一驚,隨即苦笑起來。

    果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昨晚與東陽洞了房,今早李世民便直接派人來道觀召見他,天底下的事根本瞞不過他。

    既然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李素便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問罪也好,責罵也好,總之,東陽已是自己的妻子,這個事實縱然是皇帝也無法改變。

    整了整衣裳,派人從家裡將方老五等部曲叫來,一行人騎著馬匆匆上路,直奔長安。

    路上,方老五看了看前方神情淡漠的宦官,撥轉馬頭湊近李素身邊,擔憂地道:「公爺,宦官今早從道觀叫的您,難道陛下這麼快便知道……」

    以前方老五是個單純的軍伍漢子,不過跟在李素身邊這麼久,多少明白了幾分朝堂的凶險,比如眼下的情勢,他便覺出不對了。

    李素笑道:「陛下早就知道了,差別只是那一層窗戶紙罷了,大家心知肚明,都沒有捅破它。」

    方老五訥訥道:「那,今日若陛下捅破了呢?」

    李素無所謂道:「那就捅破啊,我能怎麼辦?」

    方老五沉默片刻,又想起一事,道:「公爺,侯大將軍今早北大營點兵,現在大軍約莫已經開拔了,您要不要去送送?」

    李素嘆道:「不送了,這次侯大將軍蕩平西域沒什麼難度,一年半載便可見到捷報,送不送的,沒什麼意義。」

    方老五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了。

    太極宮。

    有段日子沒見李世民了,主要是李素心虛,最近一直儘量躲著他。

    心虛的原因自然是王直手下的那股勢力,嗯,這件事其實也是一層窗戶紙,而且李素明白,它是一層遲早要捅破的窗戶紙。

    甘露殿內,李世民跪坐在殿中央,臉色不善地盯著李素。

    李素吞了口口水,慢慢跨過殿內,朝李世民行禮。

    「臣李素,拜見陛下。」

    李世民哼了哼:「免了,坐吧。」

    李素找了個稍遠點的位置坐下,安全距離,李世民就算扔個瓶子砸個罐子什麼的,動能勢能減去空氣阻力乘地心引力,大抵傷害不到自己。

    「坐近點!怕朕吃了你嗎?」

    李素嘆了口氣,只好離李世民更近了些,剛才的公式白算了,現在的自己已經完全籠罩在對方的攻擊範圍之內。

    空氣有些凝固,李素耷拉著眉眼,尷尬地坐在李世民面前,李世民面無表情,目光冰冷地看著他。

    良久,李素覺得應該打破沉默了,此刻的氣氛太令人難受。

    「呃,陛下,……吃了嗎?」

    李世民怒哼:「李子正,昨晚睡得可好?」

    李素眨眼,腦子裡在飛快分析,這個「睡」字,究竟是指動詞呢,還是指……動詞呢?

    「呃,還好,多謝陛下關心。」

    李世民臉色愈發不善:「你與吾兒雉奴一樣,昨夜都做了新郎,朕是不是該恭喜你?」

    李素咧了咧嘴。

    很想說聲「同喜」,又怕李世民真會親自抄刀剁了他。

    好吧,這層窗戶紙終究還是捅破了。

    話說透了,李素反而放開了,索性抬起頭直視李世民:「是,臣與東陽公主已有了夫妻之實。」

    李素突然轉變態度,倒令李世民頗覺意外,二人互相怒視,良久,李世民終於嘆了口氣,氣勢徒然頹了下去。

    「罷了,你與東陽……就這樣吧,當年是朕對不住你們,壞了你們這樁良玉姻緣,也讓你們吃了太多苦,既然已有了夫妻之實,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李素大喜,這是李世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認了他與東陽的關係。

    「臣,多謝陛下成全。」

    李世民哼了哼:「往後好好待東陽,切莫讓她受半點委屈,若然哪天教朕知道你對她不好,朕可不在乎你是什麼英才,一刀砍了給東陽解氣。明白嗎?」

    「是。臣謹記。」

    「還有,你和她的事,不許四處張揚,後果你也清楚,傳出去終究不是什麼體面的事。若真鬧到滿城風雨,為了東陽的名節,朕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那時你莫怪朕。」

    「是。」

    不得不說,東陽當初的堅持還是很有遠見的。

    認識這些年一直不肯圓房,等到許明珠有了身孕她才答應,她也算準了李世民的性格,若是許明珠仍無所出,而他與東陽又有了夫妻之實,今日的場面可就沒那麼愉快了,多半要鬧到家破人亡。

    現在許明珠有了身孕,她又是李世民欽封的誥命夫人,若再逼李素休妻娶東陽,怎麼都說不過去了,傳到朝堂民間也會招來一片罵聲,正因為有此顧慮,李世民才輕輕揭過此事,不得不默認了他和東陽現在無名無分的關係。

    接受歸接受,李世民大概也不太想提起這事了,如他所言,對天家來說,此事終究不太體面。

    於是李世民很快換了個話題。

    「侯君集前日回長安了,你應該知道吧?」

    李素老老實實道:「是,侯大將軍來過臣的家中。」

    李世民淡淡道:「當初侯君集參與謀反,是你令他懸崖勒馬,後來侯君集待罪之身,亦因你而赦,掌征伐西域之帥印也因你而薦,甚至當初侯家蒙難,也是你出面向朕一力陳說,你對侯家可真是盡仁盡義呀。」

    李素笑道:「臣只是對大唐之棟樑柱石盡仁盡義。」

    李世民讚許道:「說得好,子正一片體國之心,佳也。當初你也曾在西州為官,也參與過守西州之戰,對西域諸國應該熟悉,此次侯君集率部平西域焉耆王龍突騎支,你如何看?」

    李素想了想,道:「臣以為,若咱們大唐的敵人只有焉耆王龍突騎支的話,侯大將軍一年內可平之,毫無懸念。」

    李世民笑了:「話裡有話呀,若咱們的敵人不止焉耆王呢?」

    李素嘆道:「焉耆王龍突騎支與西突厥可汗聯姻,對大唐漸生反心,如今已徹底倒向西突厥了,所以焉耆王反大唐其實是在西突厥的慫恿攛掇之下才敢幹的,陛下,在西域,大唐真正的敵人不是焉耆王,而是西突厥。」

    李世民點頭:「不錯,若敵人只是焉耆王,朕倒安心了,大軍碾過,所向披靡,可是焉耆的背後有西突厥支持,朕才不得不擔心。」

    「陛下勿憂,就算有西突厥的支持,此戰至多也是僵持之態,以侯大將軍的本事,我王師不會敗的。」

    「朕知道侯君集不會敗,可是若西突厥也出兵的話,短短數年內,侯君集也勝不了,朕怕的就是兩軍僵持膠著,耗日持久。」

    李世民苦笑道:「原本,朕打算今年冬天出兵,東征高句麗的,若西域不能快速平定,反而呈現僵持之狀,朝廷的援兵和糧草軍械等,都將源源不斷送往西域,徒耗國本。」

    李素頓時也無語了。

    無論古今,打仗打的就是錢財糧草,拼的是國本經濟,誰的底子厚,誰的勝算就大,國與國之間戰爭的實質便是大魚吃小魚。可是李素知道,現在的大唐耗不起,西域不平的話,大唐根本騰不出手東征,不僅是兵馬數量的問題,而是糧草供應不上,原本東征高句麗的準備工作就不充分,現在西域那邊打焉耆王,侯君集所部三萬大軍也需要源源不斷的糧草,大唐的國庫太薄弱,哪裡經得起同時支應東西兩場戰爭?

    李素終於明白李世民今日把自己叫來的目的了,興師問罪是一個原因,重要的是想問問自己平西域的方略,希望自己能拿出個好辦法來。

    可是,李素哪裡有什麼好辦法?東征高句麗本是倉促而戰,李素打從心底裡就不贊同,現在李世民決心堅定,非要東征,絲毫不考慮此戰過後,大唐的經濟和人口將會倒退多少年。

    這根本是個無解的題,李素做不出來。

    「臣……實在沒有好辦法。」李素苦笑。

    李世民也不意外,微笑道:「向來最有辦法的李子正也無計可施了麼?」

    李素猶豫了一下,道:「唯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

    李世民眼睛一亮:「朕願聞其詳。」

    李素緩緩道:「唯一的辦法是,請陛下暫息東征之心。」

    李世民臉色一變:「暫息東征之心?」

    李素嘆道:「大唐的國力,陛下應該比臣更清楚,不可能同時支應得起兩場戰爭,焉耆王已反,絲綢之路被切斷,侯君集的大軍已開拔,此戰刻不容緩,可是高句麗目前並無異動,相比之下,東征高句麗其實並不是那麼迫切,陛下何不暫時放下東征之心,全力將西域蕩平,此戰若勝,大唐西面少說能保持二十年的和平,絲綢之路暢通無阻的話,對積攢大唐國力也是極大的臂助,待三五年後,大唐國庫殷實,軍械齊備,那時再東征,勝算也將大得多了。」

    李世民臉色陰晴不定,沉默半晌,搖頭苦笑道:「子正之言,實為老成謀國之論,可是東征之心……不可息。」

    李素道:「陛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不智也。大唐國庫支應不起,若強行啟戰,則勝負難料,如果東徵兵敗,大唐這些年戰無不勝的威望一朝盡喪,引起諸國蠢蠢欲動,大唐好不容易開創的大好局面將不保啊。」

    李世民嘆道:「你說的這些,朕都清楚,可朕卻有必須東征的理由,東征刻不容緩。」

    李素愣了半晌,苦笑道:「臣愚鈍,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非要今年東征不可,再等三五年照樣能平了高句麗,而且那時勝算更大,陛下何必急於這一時?」

    李世民神情忽然寥落起來,垂頭看著面前的桌案發呆,良久,抬頭看著他,緩緩道:「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是等不了三五年了。」

    李素一驚,愕然盯著他。

    李世民苦澀一笑:「你不相信麼?」

    「臣……見陛下龍精虎猛,精神矍鑠,正是春秋鼎盛之年,怎麼可能等不了三五年?」

    李世民嘆道:「那是你們看到的表象,今年開春以後,朕便覺得身子一日比一日虛弱,經常胸悶頭痛,食量大不如前,有時甚至連馬都騎不上了,太醫給朕診斷,說是風疾陰邪附體,當靜心休養,所以朕希望今年內發起東征,此戰對大唐至關重要,朕必須御駕親征,若等上三五年,朕連馬都騎不了,談何『親征』?躺在床榻上被人抬到戰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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