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大陸] 永夜之黎明之翼 作者:煙雨江南 (連載中)

 
wenguey 2016-3-7 00:09:46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 607586
wenguey 發表於 2016-3-11 22:39
《節十九》守夜人

  張伯謙最後終於說了一句報告上沒有的話,「其餘事等皆無結果,尚待後續。」

  臨江王眯了眯眼睛,微微沉吟,張伯謙言行莽直近乎粗暴無禮,實際細思之下又無可指摘。

  他想了想,收起所有迂迴和試探,直入正題,「時應來是陛下的人,他死了會有些麻煩。」臨江王顯然也不相信什麼暴亂中身亡的說法。

  張伯謙淡淡道:「死人才不會亂說話。」

  臨江王心中一動,問道:「林侯何在?」

  張伯謙道:「殿下若帶來了天機術士,即可進行卜算。」

  臨江王皺了皺眉,道:「林侯也是天機術大家,推衍只怕很難得到結果。」

  事實上,帝國不是沒有嘗試過,失蹤之事一出,帝都「天機閣」就在皓帝授意下開了最高規格的祭祀,但一無所獲。而私下裡出於各種目的,不乏勳貴驅使所供養的天機術士卜算此事,力量稍弱的人看到的全是空白。

  張伯謙道:「他之前置身於一個小世界,算不到位置也就罷了,現在他受了傷,實力跌下神將位階,那些流派大家們,總不至於連一個戰將的大致方位都找不到吧?」

  臨江王陡然一震,脊背倏然繃直,他忽然抬眼,發現張伯謙正注視著他,淡漠的神情中流露出幾分探究之色,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他隨即收斂心神道:「我這裡有人手,但需做些準備。未央宮那邊,最晚今天下午就會安排你覲見,世子恐怕沒時間親臨祭祀,我會派人將結果送來。」

  張伯謙道:「聽說林熙棠老家妻兒也出了點事情,既然已經做到這種程度,殿下是下定決心了?」

  世族是帝國基石,血親是世族根本,廟堂之爭向來罪不及孥。尤其林夫人這種情況,都算不上是林熙棠的助力,對她直接下手,顯然意味著這場政爭已無回寰餘地,到了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地步。

  臨江王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後才道:「此事是底下之人自作主張,主事人已在數日前,酒後酩酊大醉,跌入大河中淹死。那人是一名散修的天機術士,謀劃此事很大部分出於覬覦『大衍天機訣』修煉法門的私心。」

  張伯謙笑了笑,他一雙鳳目微棱四射,看人時自有一股睥睨,此刻笑起來帶出似嘲非嘲之意。他拿起瓶身燒得通紅的酒器,在兩個空茶盞中注入黏稠酒液,然後端起向臨江王虛讓示意。

  臨江王一口飲盡,告辭而去。

  張伯謙連半點起身相送的意思也沒有,戰平江倒是從旁邊房間轉了出來,不料臨江王走得極快,他追了兩步都沒趕上,索性停下來,既然臨江王本人都不計較,他也省了那表面功夫。

  戰平江摸了摸下巴上越發扎手的鬍渣,轉頭道:「世子,這位殿下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好像就問了一個問題?這是不是說,其實他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張伯謙淡淡說:「他控制不住局面了,如果他真是主謀此事的人。」

  戰平江臉色變了變,忽然省道:「如果?」

  這時,樓下奔上來一名侍衛,報告道:「未央宮來人宣召世子覲見。」


  當林熙棠的意識清醒過來時,感覺一道道涼意如水流般不僅沖刷著他的肌膚,還在沖刷著內腑血脈,就像軀體的存在虛化了似的。

  他沒有半分慌亂動搖,心神凝定,五感漸漸清晰聚練,不久恢復正常。

  林熙棠坐起來,看見自己正置身於一望無際的石灘,到處流動著如煙如霧般濛濛白芒。隨即他就發現體內原力無法運轉,這裡竟是一處禁魔之地。

  林熙棠站起身,流動的白芒沒到膝蓋處,像漲潮時漫上石灘的海水,一波一波湧動。他簡單查看一下自身,大衍天機訣觸摸到的世界規則倒是正常了,剛想到這裡,大衍天機訣就反饋過來一個詭異的信息。

  這裡每個方向都是東!

  即使以林熙棠的定力,都一時想爆粗口。

  他突然記起,落入虛空通道時,在通道口即將關閉的最後一刻,哈布斯也跳了進來,雖然兩人距離很遠,但還是清楚地看見哈布斯對他說了一句話,那口型是:遊戲開始。

  林熙棠環顧四周,視野所及之處都是波光粼粼的白芒,看得時間稍長,會有腳下一起晃動的錯覺,就像在真正的海洋中跋涉。

  林熙棠閉上眼睛,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朝一個方向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淙淙水聲,林熙棠絲毫不為所動,依然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但是走出十多步後,他不得不停了下來,此刻水聲已經大得猶如雷鳴,從四面八方撲來,幾疑置身瀑布之下。

  林熙棠緩緩睜開眼睛,被震得脹痛的耳鼓一下子輕鬆下來,水聲依然潺潺,循聲望去,不遠處煙霧裊裊白芒中有個窈窕的身影。

  那是一個曲線極美的女子在出浴,無所不在的白芒彷彿真的變成流水,隨著她手臂、腰肢舒展,在細膩嬌滑的肌膚上飛濺、彈起、滾落。

  她背對著林熙棠,微微彎腰,掬起一捧濛濛白芒,然後高舉過頭,鬆手淋下,每一根線條都在這猶如舞蹈的動作中,盡情散發出性感和誘惑。

  然後那女子驀然回首,翡翠般的眼睛驚訝地睜大,玉樣面孔一層層染上粉絲漣漪。她高舉的雙臂陡然落下,交叉在胸前,可她正是側身而立,堅挺的胸脯和纖細的蠻腰扭出一道令人屏息的弧線。

  她這時好像剛反應過來,蹲下身去,只剩滑膩的肩頭露在流動的白芒之上,然而如煙如霧中蜷縮擺動的身體若隱若現,更顯最原始的魅力。

  最讓人怦然心動的是她面上表情,看清林熙棠的面容後,翡翠色眼瞳慢慢柔和得像要滴出水來,神色驚訝中帶微微喜悅,羞澀中有些許欲拒還迎,薄嗔中無盡情思綿綿。

  彷彿一個純真少女,對驚擾了她的陌生人一見鍾情。

  伴星邊緣,幻獸森林和浮空艇航空港之間,成片連綿建築中,最醒目的是中央一座城堡,古老、恢宏。

  最頂部三層外牆帶著環形的凌空平台,欄杆上站滿形態各異的獸行雕像,每一座都散發出悠久歲月的滄桑氣息,只能從古老種族圖書館最深處的典籍中才能翻到這些虛空巨獸的記載。

  法恩領主把自己舒適地埋在寬大沙發中,手掌撫摩著趴伏在他腳下美麗少女的裸背。

  他懶洋洋的表情突然變得愉悅起來,道:「月光潮!我說我忘記了什麼,無岸石灘今天是月光潮。」

  站在落地窗前的哈布斯轉過身來。

  法恩微笑道:「他可能已經遇到守夜人了。唔,如果你們卡瑪拉議會那頭昂貴的獵物走不出無岸石灘的話,我可不會賠償哦!」
wenguey 發表於 2016-3-31 20:22
《節二十》蜃夢

  「月光潮?醒來的是空蜃?」哈布斯藍寶石般的眼睛清澈空寂。「就連文王山河鼎的小世界幻象都沒能讓他迷失,不過做一場夢而已,總會結束的。」

  法恩挑起半邊眉毛,「你終於找到辦法激活那塊碎片了?」

  「人族天機術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效果。那個小世界有一條規則,九為陽之極數,九為道之大圓滿,而林熙棠本人役使的「大衍天機訣」一共激發出九鼎,大概就是碎片的全部了。」

  哈布斯手指在空中劃出一個圓圈,裡面各種影像一一閃過,正是他在小世界中的記憶。

  法恩雙手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饒有興趣地看完,伸手拍了拍腳下少女的翹臀。少女腰肢擺動了一下,回眸一笑,湊上去親了親法恩的手腕,然後退出房間,把門合攏。

  法恩打了個響指,一道淡金色原力光芒撲向哈布斯。

  哈布斯舉起雙手,沒有反抗,任由那道光芒把他推靠在牆壁上,像一條毛巾似的從頭到腳刷了一遍,隨即彷彿真有灰垢被拭去,晦澀強大的波動從哈布斯身上散發出來。

  「唔,陛下,再鬧下去,鮮血長河就要共鳴了。」

  血族公爵以上晉階都會引起鮮血長河共鳴,意味著血之後裔的力量和傳承得到承認,同時這一共鳴會被所有公爵以上的血族強者感應到,得知他們迎來了具有並肩資格的新成員。

  法恩把淡金光芒收回去,哈布斯身上氣息恢復如前。

  「居然已經是大公爵了,當年我第一次抱你的時候,分明只有那麼小一點點。」法恩比劃了一下,像是嘆息又像感慨,「既然你專門找了一個小世界晉階,就是暫時不打算公開了。那你不想要撒克遜家主的位置嗎?」

  哈布斯微笑,隨後有點苦惱地道:「可是前次長老會上,我沒有通過候選者資格遴選啊!」

  法恩眼神突然凌厲,閃動著鷹隼般噬人光芒,「為什麼?!你是安妮妲的兒子,尊貴的純血,就連原生種都不比你更強大。」

  「陛下見過我的父親嗎?」哈布斯的語調依然平靜和緩。

  法恩頓了頓,沒有馬上說話。

  哈布斯也沒有等他回答,「沒關係,我的資格無需任何人來認定,我會拿到我要的東西。」

  法恩看著哈布斯,流露出複雜神色,漸漸目光變得空茫,彷彿透過這個年輕身影搜尋著遺落在時光長廊中的記憶。

  無岸石灘上,月光潮汐流轉。

  林熙棠那雙星辰輝耀的眼眸,穿過煙雲,靜靜望去。

  那女子帶著一股未經世事的天真,與她赤裸的胴體和誘惑的動作形成極為強烈的反差,她張了張小嘴,分明沒有發出聲音,林熙棠卻聽見有人在他意識裡說:「來!」

  奇怪的是,分辨不出那說話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林熙棠搖頭,黑色的長髮潑墨般從兩肩流瀉而下,他穿著沒有徽記的帝國軍服,卻不顯絲毫殺伐之氣,容止清雅,端方華美。

  「為什麼?」說話的人帶上幾分委屈。

  「會迷路。」林熙棠實事求是地說。

  他已經發現,這片石灘不知是天然還是人為的極點,所有方向都是一個方向,無論從哪裡出發,只要直線行走就能達到邊緣。然而一旦中途折向,極點就會重新算起,有可能永遠走不出去。

  「那,我帶你。」說話的人又變得有幾分雀躍。

  好像只是幾縷如煙如霧的流光晃過,一雙纖纖玉手遞到林熙棠面前,掌心托捧著半邊貝殼。

  貝殼略呈扇形,邊緣如齒,表面色灰粗糙,內殼卻極為絢麗多彩,孔雀藍、粉紅、翠綠的鮮豔花紋泛著幽光,其上乳白色雲煙繚繞。

  林熙棠一低頭,四周忽然明亮起來,碧海、蒼山、青空、白雲,先民濱海而居。

  面前站著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手掌心抓著一顆比她拳頭還大的金色珍珠,笑容如同初夏的梔子花,芳香甜美。「阿哥,看,今天摸到的珍珠,一定是個好天氣!」

  先民世居空澤之濱,海陸三千里蜃氣繚繞,上接天穹雲煙,下連空山雨霧,拒陸獸海怪於樂土之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出海而食。

  每當青壯準備出海捕食,採珠女會在日出前跳進海水裡,尋找孕育最大最美麗的珍珠貝母。

  日出那一瞬間,少女托著貝母浮出水面,讓第一道陽光照耀打開的貝殼,吸取了流金之華的珍珠會變得更加絢彩奪目,得到的珍珠越美麗,預兆著這次出海的漁獲越豐富。

  時光荏苒,繁衍更迭,先民安居此土。直到某天,出海的漁隊救回一個旅人,來自沒有聽說過名字的大陸,他口中的世界光陸離奇,危險但充滿誘惑。

  旅人傷好以後,頭也不回地走向常年雨霧封路的大山,曾經和他在月下海邊竊竊私語的採珠女,藏身在他路過的大樹背後,直到秀美眼瞳中看不到背影,也沒有收回目光。

  生活恢復平靜,只是先民們偶爾會聊起那個外鄉人,而年輕的男女眺望遠方大山的時間增加。

  直到有一天,最膽大活潑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失蹤,他們留書而去的,正是旅人返鄉的方向。

  又有一天,曾經失蹤的年輕人中的一個出現了,帶回來許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他沒有停留幾天,就再次離去。

  陸續有人離去,也有人回來,雖然那個外鄉人再不曾出現過。

  先民們慢慢知道,世界大千萬倍,慢慢知道,他們用來占卜漁獲的金珍珠,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慢慢地採珠人多起來,每當第一縷陽光落在海面上,都會照亮很多很多張亮麗年輕的面孔。

  金珍珠的光耀美麗黯淡了最昂貴的寶石,無上權力的帝王,用它點綴自己的宮殿和美人,法力強大的術士,用它祈求更加深奧的力量。

  有一天,戰火席捲了海濱。毀滅和重建,只有三千里蜃氣,純白得不染絲毫血腥。

  如今,金珍珠被稱為「空蜃」,據說是大陸上最強大的術士從天機中看到了這個美麗的名字,「空蜃」的這個唯一產地每隔幾年就會輪換主人。

  有一年,黑甲鐵流的騎兵再次踏響海邊土地,列陣中央的戰車猙獰而華麗。

  正當盛年的王者站在海邊,他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征服者,青蛟圖騰的權杖令行四分之三大陸。人們都說,十年之內,他就能加冕為這片大陸的共主。

  然而他沒有等待,用名震天下玄甲軍一半傷亡的代價,在這個凌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之前,將自己的戰旗插上了大陸最南端海岸。

  王者躍入海水中,當第一縷陽光落在海面上,糙灰貝殼徐徐張開,吐出璀璨的金色光芒,又一枚「空蜃」出世。

  他走到戰車旁,將那顆陽光下愈發奪目的珠子遞進去。

  車子內部舒適就像一座行走的宮殿,最柔軟的長毛毯上端坐著一個女子,她的容貌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會目不轉睛,繼而俯身行禮。

  然而她的衣著簡單到沒有一段花紋,逶迤到腳面的長髮上沒有一件飾品,因為她久病的身體羸弱到承受不起一點點多餘的份量。

  林熙棠突然發現那個手捧「空蜃」的王者正是自己,金珍珠在掌中散發出迷幻的光芒,對面女子的雙眸溫柔得如同一聲嘆息,熟悉得名字就在嘴邊。
wenguey 發表於 2016-4-2 01:17
《節二十一》 空

  纖手輕輕搭上林熙棠手掌,指如羊脂,白得透明,尖甲暈出淡淡青紫,彷彿美夢中的一點傷痕。

  林熙棠沒有任何動作,深深看到那雙美眸的最深處,指尖和指尖相貼的地方,寒意傳來,冰涼得沒有絲毫人氣,一直刺進心頭。

  一時間分不清楚,這是王者的感受,還是他自己的。

  「抱。」那個分辨不出男女老少的聲音,又在林熙棠意識裡說話。

  林熙棠微微垂目,把捧著金珍珠的女子橫抱起來,她躺在他臂彎裡,輕盈得好像冬日來臨前最後一片花瓣。

  空氣中還有硝煙和血火的味道,大地上鐵蹄奔騰的餘波剛剛平歇,十萬玄甲軍佇立如松,沉默如石,他們的王者坐在高高礁石上,腳下碧水捲擊,亂瓊碎玉,膝上白衣逶迤,烏髮鋪地。

  「那些人問卜天時,為何有喜有悲?」

  「天時關乎生死,遇生則喜,逢死則悲。」

  「天時乃天道之序,既定之軌,生死悲喜有什麼用處?」

  林熙棠低頭看她,再美麗容色都掩蓋不住眉間灰白死氣,但是那雙眼睛純澈如懵懂孩童,即使說著這樣無情的話,也不比說起花開花落多一點點情緒。有的時候天真才最殘忍。

  這個和他說話的存在,當然不再是那個偉大王者的心上人。

  「有時候,有些事,明知無用,卻有不得不去做的理由。」

  「那些人不怨恨殺死他們的人,反而詛咒我,也是明知無用但還是要做的事情嗎?」

  林熙棠眼中星雲流轉,恍若倒映萬物,這是那個聲音第一次提到它自己。

  在空澤之濱的歲月變遷中,先民們一直以為那三千里純白蜃氣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庇佑,直到與外鄉的溝通從交易、繁榮、富饒走向侵佔、掠奪、奴役,他們哀告、祈禱、血祭。

  然而接天遮山的雲煙並不會驅逐侵略者,它恆定不變地拒凶獸海怪於陸外,庇護了任何一個站在這塊土地上的生靈,無論先民還是外鄉人。

  沒有什麼比發現自己並非天命之子,更加令人絕望。

  林熙棠失笑,「當然不,那是一個很壞的例子。他們只是承擔不起他們的選擇而已。」

  「哦,別管那個!」仰躺膝上看他的女子,忽然眼波流動,活潑起來,聲音輕巧得就像扔掉一件不合心意的玩具。

  「你看,他和她會死在今天,死在這裡。不過現在你變成了他,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你可以得到這一切。」

  林熙棠淡淡說:「我和你為什麼要去走別人的人生?」

  那個聲音有點困惑,「什麼是別人?不都是我嗎?」

  「她是前朝公主,他是藩屬國的王。」那個聲音忽然又說。

  林熙棠目光微微一閃,這次他聽出來些許極細微的變化,聲音語調變得更傾向於女性,語氣則有點死板,像在照本宣科。

  「天下大亂之前他們就有婚約,前朝覆滅亦不是由他之手,不過宗主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而已。她身體虛弱是當年城破之時服的毒一直沒有根治,你看,她可以恢復健康,沒有任何東西被破壞,這本就是他們想要的人生。」如此亂世,難得沒有國仇家恨,全是鶼鰈之好。

  「不然的話,在他死後一年,帝國重新四分五裂,戰火燃遍大陸每一個角落,直至十室九空,最後被另外一個大陸征服。」

  絕代佳人、不世霸業、救黎民於水火,還要再加上一段情深意重的結髮,幾乎囊括了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夢想。

  林熙棠笑起來,他向來清冷,尤其那雙星辰輝耀的眼睛,把笑容映出一片冰雪之色。

  容顏一如最美好夢境中的女子,伸出手指點在林熙棠胸口,劃了一個又一個圈。只要那裡有一點點心動,一點點不捨,一點點憐惜,就能拖著這個有趣的人一起沒入更深的沉眠。可惜昭昭萬像在他心中,如映鏡面,繁華紛呈,不可企及。

  女子微微張開朱色小嘴,吐出唯一一聲真實嘆息,懷裡金珍珠流光溢彩的光暈漸漸擴大,然後淹沒了整個世界。

  伴星城堡最頂層。

  法恩一直保持著側耳傾聽的姿態,忽然說:「月光潮結束了。」他的神色十分愉悅,走到書架前,打開雪茄盒,問道:「要不要來一支?」

  哈布斯體內忽然飄出一條暗紅色鎖鏈,在空中碎成片片段段,不等落地就徹底融化在空氣中。

  法恩切雪茄的手一頓,哈哈大笑,「我就說血枷鎖鏈這種東西根本是浪費血液吧!離這麼遠都能被弄斷。」他目光驀然一凝,「嗯?這不是……」

  哈布斯道:「若非您剛才教那個虛空巨獸幼年體說那段話,他也不會這麼快又有突破。短生種沒有我們生命漫長,卻能在其他方面的時間上戰勝我們。」

  法恩不經意地揮揮手道:「沒有什麼區別,到了他們的巔峰,時間就又一樣了。」

  「虛空巨獸大多是中性,您為什麼要引導它轉化?」

  「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隻空蜃,即使後代注定血統混雜,也比完全斷絕傳承要好。況且,沒有人能左右虛空巨獸的進化,我也只是儘量讓它多看到一點這個世界。」

  法恩仔細點燃手上的雪茄,吐出一團煙霧,看著哈布斯笑道:「下一次月光潮是一百五十年之後,但如果小傢伙想用成年體醒來,那這個時間至少是一千年。」

  短生種平民的平均壽命是五十年,貴族八十年,神將一百二十年,天王不超過三百五十年。任何疾病、傷痛、意外都會縮短這個時間,而一千年,就連大部分有爵位的長生種也等不到。

  無岸石灘上,月光潮汐緩緩退落,就像不知來處般,也不知去處。

  還是幼年體的虛空巨獸空蜃,做了一個不太滿意但也不是不滿意的夢,再次陷入最深的沉眠,等待下一個夢。

  她想,她很喜歡被那雙星辰輝耀的眼睛凝視的感覺,下次再見到,她一定要摸一摸那些星光。

  世界不同角落裡的時間有快有慢。

  花都俱摩羅天還是初夏,大秦帝都天啟已經入秋。

  秋蟲的鳴叫裡,武后慢慢走在巨大空曠的宮室之間,桂花香味若隱若現。

  整座未央宮都沒有一棵桂樹,那香氣來自皇城之外,不知道翻過多少宮牆才傳到這裡,原本濃膩的甜香變得清淡,帶出幾分雅緻。

  武后走到「小瀾殿」門口,正看見一個英偉的男子邁出門檻。他比常人足足高出半頭,帝國將軍服把他的線條勾勒得格外肅殺,就像一把出鞘的鐵血長刀。

  男子走路極快,送他出來的內侍,不要說帶路了,得使勁小跑才能跟上。男子目不斜視從武后身邊走過,後面的內侍氣喘吁吁,只在跑近武后的時候才做了個看不出在行什麼禮的動作,連減速都沒有地狂奔而過。

  旁邊女官、女侍們嘰嘰喳喳一陣不滿,武后如同沒有聽見,有資格進入「小瀾殿」的大臣都是頂尖勳貴,她這幾年已經被忽略得習慣了。

  她走上台階的時候,提了提裙襬,略略一停,轉過頭去,那個身量偉岸男子的身影已經快消失在甬道盡頭。

  其實她認得這名將軍,國柱上將,丹國公世子,也是調查林侯失蹤案件的負責人,傳回帝都的消息說,那人差點屠滅了一座城市。
wenguey 發表於 2016-4-2 21:09
《節二十二》撲朔

  張伯謙沒有注意到擦肩而過的武后,他無論爵位還是軍銜都有資格列班朝會,但很少單獨面聖。

  剛才皓帝召見只有短短一刻鐘,這位至尊給他的感覺並非傳說中平庸軟弱,可也不像先帝那般果毅決斷。最令人費解的還是皓帝對林熙棠這次出事的真正態度。

  張伯謙走出宮門外,大臣的代步座駕統一停在金水橋外廣場西側。朝會已經結束了有一會兒,大部分僕役都接走了自己的主人,那邊剩餘車馬寥寥。

  戰平江早就侯在一輛越野車邊,他察言觀色,看到張伯謙的臉色就知道這趟王宮之行結果不怎麼樣,他也不多話,拉開車門後,自己飛快地轉到另一邊跳上駕駛座。

  張伯謙此行極為輕車簡從,除了戰平江沒多帶一名侍衛。

  「世子,您進宮期間,王相的大管家來過,還有幾位爵爺派人前來致意。」

  王謝廷怎會不知道張伯謙何時受召,偏偏派人這個時候來「探望」他,還真是不愧他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首相之風。

  張伯謙臉色冷漠,連問一句對方來意說辭都沒興趣。

  戰平江知道張伯謙的脾氣,也不多說,繼續道:「臨江王殿下派人送來一個坐標。」

  張伯謙這才略略動容。

  戰平江道:「屬下已經讓人覆了星圖,那個坐標位於林上將防區西音走廊的西北方向,不管在軍事地圖還是商團地圖上,那裡都不是通航地帶,也沒有成規模的聚居地。我們一直查到百年前的記錄,那邊有一條曾被列入非公開採的小行星礦帶,不過出產並不豐富也不稀奇,且最近百年虛空風暴一直未散,早就荒廢了。」

  張伯謙突然道:「去臨江王府。」

  戰平江手上微微一緊,隨即穿過兩個街口轉彎,車身一直行駛得十分平穩。他繼續報告道:「長孫驥的黑水商會從溫泉全面撤出了。」

  張伯謙點頭道:「讓他走。」

  「他讓人送來了林無的消息。」

  張伯謙眼底陡然電光大盛。

  林無在那次說不清道不明的越獄事件中銷聲匿跡,如果說,張伯謙確實在某些地方給他行了方便,以達成自己的目的,但一開始並沒打算讓這個關鍵人物脫出視野。然而,林無居然躲過去了,即使在緊接著的大搜索中都不曾被抓到蛛絲馬跡。

  戰平江從這人身上嗅到了同類的味道,隨後查林無的履歷,發現此人出身軍中刺殺營。

  這種出身等同於沒有來歷的死士,能做到林熙棠身邊侍衛隊隊長,從黑暗中走到陽光之下,顯然不僅僅只有武力。而林無擊殺時應來的判斷準、下手狠,絕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是溫泉空路封航,林無再有天大本事,也無法完全不驚動長孫驥這樣的地頭蛇悄然離開。不過換而言之,若非長孫驥已決定放棄溫泉的根基,也不見得敢向張伯謙密報透露林無行跡。

  戰平江道:「長孫驥判斷,林無應該是打算去中立之地,星路走廊。」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去處。

  如果林熙棠倒台,林無這樣的近身親信絕不會有好下場,只看張伯謙首先拿他立威就知道,林無若落到其他人手中,結局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所以他想要逃往中立之地,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林無若當真是死士出身,或許有不為人知的與主人聯繫秘法,也可能知道一些未曾說出口的秘密,那他選擇的逃亡方向上說不定有什麼驚喜。

  這時,車輛戛然而止,臨江王府黑漆油飾、金獸面環的大門歷歷在目。

  張伯謙的來訪顯然不在臨江王府上下的預期中,從門子到迎客都有些不明顯的慌亂。

  但是,上午臨江王那麼大陣仗去拜訪張伯謙的事恐怕大半個帝都都知道,現在張伯謙正式上門投帖,王府也不能把人直接攔在外面。況且這附近居民雖然寥寥,左鄰右舍卻幾乎全是宗室,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看著這裡。

  張伯謙很快被迎了進去,臨江王在書房門口等他,身邊陪了一名一看就知道是天機士的中年男子。

  三人坐定後,也沒說廢話,臨江王直接叫那名李姓天機士解釋了一通如何卜算得到坐標,除此外還看到什麼預兆。

  可能因為有了林熙棠的下落,於是又在謀劃什麼,臨江王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而張伯謙更是不懂天機術,也沒興趣聽那些玄而又玄的說明,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臨江王身上。

  臨江王此刻穿了一身常服,月白底色,銀藍花紋,衣料奢華,手工精美,除此外沒再戴多餘配飾,只束了一條極薄青玉磨成的腰帶,低調而貴氣。

  然而張伯謙銳利如刀鋒的氣勢即使沒有刻意流露,時間長了也會對周圍人形成壓力,那名天機士說了一會兒,開始額頭出汗。

  臨江王好像也有所感應,略皺了皺眉,抬頭正與張伯謙眼神對了個正著。張伯謙在宗王面前還不至於無緣無故放出威壓,但臨江王的表情已經有些不自然。

  戰平江侍立在張伯謙身後,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突然心中一動,隱隱感覺哪裡不對勁。

  這時,外面突然一陣喧嘩,極快地來到一門之隔的廊下,不等書房裡諸人有什麼反應,房門陡然被一股大力撞開。

  看清來人,房裡包括臨江王全都站了起來。

  海密公主面如寒霜,走進屋來彷彿帶進一股寒氣。身後小院裡,她的衛士攔住了王府侍衛,兩邊都有顧忌,不到拔劍張弩,也是面面對峙了。

  海密公主第一眼就看到比常人高出半頭的張伯謙,眼神一冷,隨即掃向臨江王,卻突然面色一愕,張了張嘴竟然沒先說話。

  一時間,書房內靜得繡針落地可聞。

  忽然,屏風後傳來一聲金玉相擊,在寂靜的房間裡,聽得格外清晰。

  臨江王淡淡道:「海密,妳且稍等片刻,我有點急事要處理。」說完,一拂袖,往後走去。

  隨即後面傳來咔咔機括聲,透過四季美人圖的繡屏隱約可見一整排書架在移動。這是大部分世家書房裡都有的靜室設計,並不算特別隱秘的機關,只是像臨江王用得這麼落落大方的也不多見。

   
wenguey 發表於 2016-4-2 23:20
《節二十三》抽身

  張伯謙突然轉頭看了戰平江一眼,揮揮手,後者會意,一言不發,繞過海密出了書房。戰平江一動,旁邊那名早就坐立不安的天機士像是終於抓到機會,立刻跟著埋頭往外走。

  海密兩道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終於開始正視張伯謙。

  這時,屏風後人影閃動,臨江王走了出來。他這一進一出,快得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

  張伯謙忽然出聲告辭,「多謝殿下給的消息,既然殿下還有事要忙,我就不繼續打擾了。」

  臨江王點點頭,客套了兩句,叫人進來送客。

  張伯謙轉身之際,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臨江王玉帶上綴著的一個掛飾,那是一塊雕成古書的玉珮,樣式別緻,手工也精緻,但以臨江王的身份來說玉石質地有些普通。

  走過海密身邊,張伯謙停了停,略略躬身行禮。海密點頭回禮,兩人都沒說話。

  庭院裡,海密的衛士還在和王府侍衛對峙,知客膽顫心驚地引著張伯謙和戰平江從邊緣走過去,所幸一直走到大門口的停車場都沒發生什麼意外。

  戰平江發動車輛引擎後,才道:「臨江王……」

  「你看到的那個是替身。」

  戰平江在張伯謙示意之下先離開書房的時候已有猜測,此刻聽到肯定答案仍是臉色變了變,大人物們有幾個替身並不奇怪,可大都只能應付下不熟悉原身的刺客殺手。

  像臨江王這種敢出來會客的替身,不知要花多少精力培養,而宗王身份特殊,雖然沒有明文律例限制他們來往各地,但宗王進帝都以及離開大秦國境,則按規定是要報告世祿宗府的。

  若非海密長公主突然到來,臨江王可能已經出了帝都,他這是想幹什麼?

  反光鏡中,張伯謙端坐著,面容平靜,若有所思。戰平江也不敢打斷他思路,一直開進「將軍坊」,小樓出現在視野裡,同時進入視線的是樓前剛停下的一輛車,車門上噴塗的家徽熟悉無比。

  戰平江左眼皮狠狠跳了幾下,無可奈何地提醒道:「世子,大公子來了。」

  張氏一門四公,這一代統一排行的話,大公子是徽國公嫡長子,張佑笙的長兄,張佑辛。


  王府書房裡只剩下臨江王和海密兩人。

  臨江王意態懶散地往椅子上一坐,語氣譏諷,「聽說妳想用黑金權益和張伯謙做交易,剛才怎麼不當面問他。」

  海密冷冷道:「我是小看他了,你不也是。」

  「誰知道王謝廷看中的刀,鋒利得會噬主,能讓那隻老狐狸看走眼,也不容易。」

  「那你還敢在他面前用替身,張伯謙剛才讓隨從先退出去,肯定已經看出端倪。」

  臨江王苦笑,「我怎麼料得到張伯謙覲見後,連個彎都不轉,就敢直接到我門上來。」

  朝堂之上有許多講究和規則,皇帝與臨江王不和,大臣們無論中立還是站隊,一般不會放在明面上。前腳邁出王宮,後腳踏進臨江王府,簡直是明晃晃地給臨江王送消息,這種事情就連與臨江王關係最緊密的盟友都不會做。

  誰又相信,臨江王對張伯謙和皇帝說了什麼壓根不感興趣,而張伯謙實際上也一個字都沒提起。

  海密看著臨江王的臉色,想及上午聽說他擺了全副宗王儀仗去找張伯謙,忽然覺得出了一口多日來壓在胸口的鬱氣。

  臨江王臉色又冷了下來,「我給妳的信裡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清楚,妳還來幹什麼?」

  海密微微一怔,轉而淡然道:「如果我不走這一趟,也不知道王叔要離開帝都。」

  臨江王聲音冷漠中帶出一份厲色,「海密,我提醒過妳別為了林侯徹底昏頭。既然我說了帝都這邊我不再插手,就是不會插手,妳不盡快收攏勢力,倒來管閒事。我這人從沒有名聲可言,也不介意出爾反爾。」

  海密臉上有些失色,花瓣似的嘴唇褪成淡粉,貝齒輕齧下才稍稍恢復顏色。

  臨江王是沒必要騙人,就算要佈局也無需留下他自己的親筆書信,不管臨江王因何突然決定抽身,海密都應該抓緊時機,在王謝廷那邊的人沒反應過來前,把自己的棋子布下去。可是她要的從來不是權勢,這次牽扯的人和事她輸不起。

  海密深吸一口氣,道:「王叔,夏定商一個國柱上將死在西音走廊,那不是文官能做到的事情。我相信你或許對一些權力利益不看重,但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這麼想要林侯死!」

  臨江王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再次開口時,語聲冷銳如刀,「夏定商有他該死的地方,至於林侯,你放心,他不會死,只是他欠我的要還給我。」

  海密不可思議地看著臨江王,半晌才道:「他欠你什麼?你不會把那個傳言當真吧?」

  臨江王嗤笑出聲,「大秦千年國祚,只有爭儲,沒有爭位,我並不準備在史書上留名。海密,妳什麼也不知道。我離開後,妳還是小心一下未央宮裡的那位,別忘了,林侯是我老師,也是他的老師。而他若當真良善仁德,皇兄絕對不會把大位傳給他。」


  此時,大秦帝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正在小瀾殿花園裡侍弄花木,皓帝給一片萱草除完雜草後直起腰,看到妻子被下午的陽光曬得臉色通紅,顆顆晶瑩汗珠從額頭鼻尖冒出來。

  還好武后的妝容一向很淡,眼線和唇膏略略暈開,非但沒有變得可怖,反而帶出幾分打破循規守矩後的風情。

  皓帝微微一笑,洗了手,又拿起一邊擺放的乾淨手巾,為武后拭去汗水。「阿悅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武后眼波柔情溫軟,臉上微微帶著笑,被皓帝親自送到殿門邊。

  她有一個無可挑剔的丈夫,無論新婚時不受重視的皇子,還是現在的帝國至尊,無論以前在身邊出現美貌侍妾,還是如今背靠權勢的宮妃,皓帝都給足她正妻的體面。即使誰都知道廢后已經勢在必行,皓帝也沒對她有絲毫怠慢。

  武后在女官和女侍們的簇擁下,踏上來路。慢慢走到看不見小瀾殿的地方,她才伸手摀住臉頰,輕輕揉了揉,同時抹去掛了快大半個小時的微笑。

  今天皓帝溫柔一如既往,但武后仍然發現了細微的反常。

  皓帝一個字都沒提起林侯,而丹國公世子剛剛覲見完畢。在林侯失蹤之後,武后從皓帝那裡聽得最多的,就是關於林侯的話題。

  實際上,順太妃和另外幾位顧命大臣都對林侯要嘛不喜,要嘛態度微妙,皓帝唯一能說說話的,也只有武后這個沒什麼娘家背景,所以也牽扯不多的髮妻。
wenguey 發表於 2016-4-13 22:49
《節二十四》無瀾

  武后和皓帝是少年夫妻。一個是不受寵的皇子,一個是小家族的嫡女,兩人在偌大宮廷中沒有什麼存在感。

  皓帝性格溫和,從不對武后大聲說話,身邊有美貌侍妾,但愛寵也不會越過嫡妻。對於一個本分安靜的女人來說,這樁婚事似乎無可挑剔。

  那是一段十分平靜的歲月。

  有一天,先帝突然心血來潮般將皓帝招去小瀾殿讀書。大秦的皇子們上學沒有特權,都和帝都貴族子弟一樣入太初學宮。先帝不過問皇子們的學業,只常常把幾個得他喜愛的子侄帶在身邊,小瀾殿就是他閒暇看書、提點子侄的地方。

  先帝讓皓帝進小瀾殿的舉動原本應該令人側目,但在當時也沒有引起多長時間關注,年長的幾名皇子羽翼已成,儲位爭奪愈演愈烈,吸引了宗室和勳貴大多數目光。況且皓帝那幾個儲位有望的兄弟都在小瀾殿待過,就算未來儲位競爭者會多一個,起跑線也已經落後了許多。

  掖庭之亂後,有人想起前事,不由心驚先帝是否早就有所準備,但那場宮廷之禍太過慘烈,沒人敢於再猜測下去。

  武后記憶中最深刻的也不是皓帝進小瀾殿讀書後的身份提升,那天是她第一次聽到林熙棠這個名字。對丈夫的瞭解,讓她敏銳地感覺到,皓帝最高興的不是終於得到先帝重視,而是有了一名皇子侍講。

  隨後的日子裡,武后從皓帝口中越來越多地聽到林熙棠的名字,那位永遠有著一張溫和面孔的年輕皇子,在她面前變得鮮活而有生氣。

  又彷彿是很久以後,在一場宮廷夜宴結束的歸路上,武后看到了那個人,月下、銀髮、廣袖,清冷如謫仙,遙遠得無法觸摸。皓帝歡喜地叫了一聲「老師」,那人略略轉頭看過來,垂目一笑,側身行禮,剎那間彷彿沾染了紅塵。

  武后突然從回憶中驚醒,前方宮道上一行人迎面走來,對方絲毫沒有避行的意思,距離越來越近。武后微微皺眉,停下腳步,抬手向後面示意,讓出左邊通道。

  那行人從武后身側席捲而過,只有一些低位女官行了禮,順太妃更是連眼角都不向武后瞥一眼,華麗到刺眼的群裾倏忽闖入視野,又閃亮地退場。

  若按等級,順太妃的妃位也不過位同三等國公,沒有帝后給她讓路的道理。不過順太妃的跋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先帝駕崩,皓帝親政,在後宮一向低調得彷彿透明人的順太妃就突然張揚起來,就像要把這麼多年的積怨全都一口噴出來。

  順太妃從武后是皇子妃的時候就看她不順眼,如今在角逐后位的各世家追捧下,更是連臉面都不留。

  只是武后心中毫無波瀾,她的去留、悲喜、幸或不幸,從來與那個女人無關。

  身邊的女官和侍女毫不例外地又或義憤填膺,或輕慰安撫,在武后耳邊和秋日清風一起吹過。她的心思隨著桂花清渺的香氣再次飄遠,越過重重宮牆,風從鬢邊擦過,有一絲清涼,就像渭水行宮那個如火夏夜的涼意,並不寒心。

  「看看這些奏摺,后位誰屬?!呵!林卿覺得呢?」

  「后,帝之屬,陛下怎麼想才有意義。」

  「是林卿你教我的,天家無私事,你對公事都不置一詞嗎?」

  「有些事情陛下乾綱獨斷即可。」

  「老師,你當初為什麼要履那個婚約?」

  「……」

  「老師,如果我不能守約,你會對我失望嗎?」

  「陛下,臣並非帝師,不要再那樣稱呼。而且您已經親政,您的決定無人可以置疑,包括我。」

  那一刻,意外聽到密談的武后本該忐忑,她卻奇特地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安心。后的命運從來不取決於他人,惟帝君耳。而她的願望從來很小很平凡,即使沒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運,至少可以坦然接受。

  她想今後的日子其實不會很難過,脫離那些從來沒有習慣過的紛擾,不用再被家族突如其來的熱情包圍,不用再看那些無法掩飾野心的明眸,擺脫沉重的冠冕,或許她會更有勇氣想念那個人。

  然後,不久以後,武后才發現,原來能夠那麼隱秘地喜歡,也是一種幸福。


  遙遠的俱摩羅天,月光潮汐起落沒在主星上引起絲毫浪花。只有個別肩負特別任務,徘徊在幻獸森林的獵手,偶爾瞥見吞沒無岸石灘上的迷霧,沒人敢走進那片禁地。

  林熙棠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平坦如桌面的岩石上,水流般的白霧已如落潮,稀薄得蓋不住腳下的石塊。十多步外就是石灘邊緣,大片森林在夜色裡投下陰暗的輪廓。

  剛才並不僅僅是一場夢。

  林熙棠坐起來,注視著不遠處的森林,當前視野中,目力可以分辨的樹種很像常綠闊葉林,樹冠旺盛,如微波起伏,地面灌木茂密,藤木發達。

  森林裡並不很安靜,偶爾野獸和猛禽嘶鳴劃破夜空,帶著一股常常見血的暴戾。

  這點觀察到的事物能說明很多問題,但還不足以分辨身處何地,而且古怪石灘「極點」特性對大衍天機訣的干擾,即使到了邊緣地帶仍然存在。

  林熙棠並沒急著走到森林那邊去一探究竟,他檢視了一下身上,脫掉外套,將袋裡一些雜物和武器全部拿出來,然後把外套撕成碎條。

  這件外套是帝國將軍服樣式,雖然防禦力不如真正的作戰服,材質也比普通衣服堅固得多。石灘上原力受到壓制,林熙棠用軍刀花了點力氣才把它徹底撕開,埋進岩石底下。

  在溫泉中伏事出突然,他手邊什麼都沒有拿,所幸多年征戰養成良好習慣,武器和原晶時刻帶在身上,還有一些密諜常用的零碎小東西。

  林熙棠收拾完畢後,站起來。現在他上身穿著件淺色亞麻襯衫,下面是軍褲和軍靴,雖然褲子和靴子的質地也不俗,不過除非是熟悉大秦軍隊後勤的人,否則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什麼。一頭銀髮還是全黑,被他隨手攏了攏束起來,看上去年齡倒像是小了好幾歲。

  當林熙棠一步踏出石灘邊緣,還沒在黑色的土地上站穩,變故突起。

  地面一叢疏落灌木的陰影蠕動了一下,爆出一片雪白刀光,對著林熙棠攔腰掃來。

  這一次攻擊無論時間還是角度都極為刁鑽,林熙棠剛剛脫離無岸石灘影響,原力方能運轉,而刀勢攔腰而來,唯一空檔就是右後方,那裡有一塊孤零零的岩石,然而石塊表面正在活動,顯然有人埋伏。

  但是攻擊者突然發現林熙棠的身影一直在刀光之前,陡然到了自己上方,就像始終貼在刀尖上,跟著刀勢空中劃了一道弧形。下一刻攻擊者的咽喉被切開,軀體如同空袋子委頓在地,就連鮮血都沒有噴濺出來多少。

  與岩石表面同色的另一個襲擊者剛剛站起來,他根本沒想到自己同伴一個照面就被殺,眼看著原本由同伴操縱的那片雪白刀光,恍若沒有半點停頓,劃出第二個弧形,迎面飛來。
wenguey 發表於 2016-4-24 18:03
《節二十五》反殺

  森林外的中央城堡裡,有人正在興致勃勃地觀看這一幕。

  原力陣列投射出來的影像上,岩石邊的伏擊者被雪白刀光切斷了喉嚨,緩緩仆倒。

  林熙棠背對影像靜靜站著,沒有走避或覓地匿蹤,彷彿在等待什麼。過了一會兒,四下裡沒有別的動靜,他這才彎腰,開始檢視兩具屍體。

  法恩笑道:「有趣,大秦軍校還教將軍們當殺手的嗎?」

  一般人遇襲,第一反應本能地會去看襲擊者是什麼人。林熙棠非但沒有這個小動作,就連留活口的意思都沒有,乾脆俐落地把人直接殺了。對於一個正陷在迷局裡的人來說,這樣的反應不同尋常。

  而且那兩名襲擊者都是有爵位的古老種族,看他們配合及伏擊的方式,顯然經驗豐富。可林熙棠在原力流轉還不很順暢的情況下,一個照面就直取要害,殺人奪命,死者連血都流得不多,也只有最老練的殺手才具備這樣不浪費一點氣力的手法。

  哈布斯和林熙棠交過手,也看過這位帝國上將在大戰場上的影像,當然也發現了法恩所說的問題。他沉思著,一時沒有說話。

  法恩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哈布斯抬起頭,影像中的林熙棠好像已經收拾完戰場,手中多了一個包裹,應該是從兩名襲擊者身上搜到的戰利品。

  那個修長的身影突然回過頭,一雙星雲流轉般的沉靜眼睛準確無誤地直直望過來。

  「被發現了哦。」法恩笑出聲。

  監控型的原力陣列比定向空間傳送法陣還要稀罕,每次運行的花費都是一個天文數字,一般只用於大型戰場和軍事要害,俱摩羅天的伴星和飛地上,除了航空港外,僅此一處有監控,最初用意是為了防範無岸石灘裡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這個監控只有歷代領主偶爾使用,而需要一名黑暗大君才能開啟的原力陣列,按理說根本不該被發現。

  林熙棠並沒有進一步行動,那雙彷彿倒映萬物,又始終無波無瀾的眼睛在影像中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回轉頭向森林走去。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濛濛發白,森林青黑色的陰影也隨之變淡,與晨間的霧氣交織在一起,變成髒兮兮的灰。那是整個「星路走廊」沿線最大、保留最完整的原始森林,擁有種類最多、等級最高的魔獸,也是最為著名的法外狩獵之地。

  在這裡,被狩獵的不僅僅是獸。

  無岸石灘到森林邊緣的緩衝帶很窄,林熙棠很快就走入林間晨霧,法恩看著原力陣列影像中那個越來越淡的輪廓,道:「他再深入幻獸森林,就連我也很難迅速定位了,你沒改變主意?」

  哈布斯淡淡說:「哦,那本來就是計畫的一部分,既然狩獵隊前哨已經到了,主力也就在這兩天了吧。」他話音未落,突然抬頭看向原力陣列影像一角。

  整個影像大半都是平靜的晨間森林,右上角即將脫離視野的地方有微弱波動。

  法恩伸指虛點,畫面放大到極限,可以看見一雙站立的穿著軍靴的腳,腳下倒著至少兩具軀體,以法恩和哈布斯的眼力,立時判斷出躺倒的軀體肯定已是屍體。

  站立的人彎下腰,黑色髮梢從畫面上掃過,在屍體上翻檢了一番,又拿走了什麼,然後那雙軍靴徹底離開影像範圍。

  這時,沒有了遮擋的影像上能更清楚看到躺在地上的屍體,雖然各有頭腳在畫面之外,不過能夠清楚地分辨出,這次死的是三個人。

  哈布斯首先挑了挑眉,道:「前哨,全軍覆沒了。」

  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常規作戰編隊方法,撒克遜家族的慣例就是主力戰隊一個小隊十人,前哨和斥候則是一個小隊五人。

  平心而論,這次派出來的前哨其實不弱,五人都是有爵位的強者,並且在第一組兩人突襲失利後,其餘人沒有暴露行蹤。

  要知道衝過開闊地帶進攻,容易被獵物脫離,不如在林中設伏守株待兔來得有利。他們一直等到林熙棠自己走過緩衝帶,才發起攻擊,不料正確的戰略,仍然沒有得到勝利的結果。

  林熙棠的這次反殺,依然狠、準、不留活口。

  然而法恩剛才看的分明,林熙棠不留活口的做法並非對襲擊者的身份不感興趣,在搜撿屍體上物品時,林熙棠著重查看的是那些能夠追蹤身份的特殊武器、原力陣列、帶徽記的標識飾品、以及黑暗世界特有的一些物品。

  法恩笑道:「這位大秦將軍的風格讓我想起那些殺手公會的名言: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謊。哈布斯,你和他在戰場上正面交手過嗎?」

  哈布斯搖了搖頭,他和林熙棠幾次短兵相接,都不是在正式的戰場上,雙方最多各有幾個輔助,沒有成建制軍隊。不過林熙棠是大秦有名的將領之一,卡瑪拉議會有他作戰影像和戰術分析,林熙棠以謀略著名,用兵風格如天馬行空,無法預測,每每佔據先手。

  如果說到殺戮,大秦最出名的是張伯謙,卡瑪拉議會統計過,遇到張伯謙領軍,己方陣亡率比常規至少高一半。

  誰知道林熙棠原力被壓制後,戰鬥風格竟然會變得如同兩人。

  法恩道:「你打算收他做後裔的想法,如果不僅僅是糊弄卡瑪拉議會的話,我勸你重新考慮。你們血族的血契並非萬無一失,黑翼安度亞的那個學生就是個最近的例子。」

  哈布斯道:「恐怕血契都很難達成,我用文王山河鼎小世界碎片的力量,才成功將源血打入他血脈,可他的反應只是受傷,沒有半點同化跡象。既然連公爵級源血都不行,那剩下最後一條路就是古老血池了。」

  法恩露出驚訝之色,倒不是因為林熙棠沒有同化反應,人族這個種族起於微賤,發展到出現越來越多長生種都無法理解的現象。「你用掉一顆公爵級源血,居然還能晉階大公爵?哈,撒克遜家那幾個老頭子如果知道了,會直接被氣死吧?既然如此,你還和他們玩什麼,老老實實去沉眠,親王以後再出來。」

  哈布斯微笑道:「那樣的生活多麼無趣。」

  法恩失笑,順手關掉原力陣列影像,道:「這兩天貴客們就會陸續上門,你自己招來的,就自己去接待吧!」

  ※※※

  帝都,將軍坊。

  張伯謙在底樓陳設簡單的客廳裡接待張佑辛。

  久未見面的兄弟兩人互相寒暄了兩句,張佑辛喝了口茶,剛想說明來意,就聽見張伯謙道:「大哥來得正好,我準備承襲丹國公爵位。」

  張佑辛嘴裡剩下的半口茶直接噴了出來,這位在帝國世家中被譽為有君子之風的貴胄子弟,在如此驚人消息突襲下,連半點風度都沒能保住。

  這個時候承襲丹國公爵位,意味著張伯謙放棄了對張氏下任家主的角逐。
wenguey 發表於 2016-5-12 23:05
《節二十六》前路

  張佑辛道:「我不同意。」

  張佑辛幾乎是無意識地說出這句話,他此刻心情極為複雜,沒有方向的茫然,不知該沖誰發洩的憤怒,多年來與眼前這名天才堂弟爭鋒所積累起來的苦澀,種種情緒淤積在胸口,唯獨沒有大敵將去的輕鬆。

  張伯謙微微一怔,沒有料到第一個表示反對的會是張佑辛。

  張佑辛瞪著他,重複了一遍道:「我不同意。」當這四個字被再次清晰吐出,張佑辛忽然鬆了一大口氣,有點扭曲的臉色恢復正常,儼然又找回張氏這一代嫡長子的穩重溫厚風範。

  張伯謙面色如常,想了想,道:「大哥,如果張氏能出一名元帥,會更符合家族利益。」

  張佑辛眼神微動,聽張伯謙的意思,放棄繼承人位置是對帝國元帥之位有野心。

  元帥是大秦最高軍職,有裂土封疆之實,因此如張氏這樣五姓世家家主向來不能同時擔任元帥職務。而張伯謙年紀輕輕就是國柱上將,戰力名列前茅,以他往常攫取軍功的速度,張氏及其母家王氏雄厚背景,擁有在軍方登頂的絕佳條件。

  難道他就此做出了在元帥之位和世家家主之間的取捨?

  張佑辛此刻頭腦已經能夠清晰運轉,他並未被這個理由說服。事實上,以這個堂弟一貫桀驁的行事風格和脾性,居然老老實實坐在對面,拋出一個符合家族利益的解釋,他唯一的感覺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張氏這一代,真正能夠威脅到張佑辛繼承人地位的只有張伯謙。

  即使很多人都認為張伯謙的性格並不適合成為一家之主,但是張氏榮耀千年的家規放在那裡,繼承人篩選的規則放在那裡,張伯謙的強大在於,只憑武力拿到的積分就彌補了所有短板,與張佑辛並駕齊驅,把其他候選者遠遠拋在身後。

  不管其他人是否服氣,張佑辛本人對張伯謙造成的局面,並沒有嫉恨不忿,哪怕他從小的辛苦和努力,很大可能由於這個堂弟而付諸東流。因為他知道這種風光背後是多麼沉重的代價。

  張氏的繼承方式在帝國世家中獨樹一幟,一門四公實行「借襲」之制。就像張氏家主無論出身哪一系,都會得到徽國公的爵位,另外三公也是一樣,並非僅國公本人親子可繼承,凡此系嫡出子女皆有爭一爭的機會。

  「借襲」之制的優劣同樣突出,張氏屹立千年,無論五姓世家之間排名如何變化,其隱為第一的時間遠超其餘四家,然而張氏也是唯一曾經大規模分宗的上品世家。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非但張氏沒有降等,就連分出去的昊北張氏用了短短百年也躋身上品。

  至於張伯謙成為遺腹子,也可以說是「借襲」之制的犧牲品。比起其他族系,丹國公一脈人丁有些單薄,張伯謙的父親是獨子,夫妻感情極好,沒有子女也不願納妾,直到中年,夫人才剛剛懷孕。於是一些等不及的心術不正者就在背後動了手腳。

  事發後,張氏長老會很清醒地知道此風不可長,同時為了安撫丹國公夫人王氏的家族,於是打破常規,為剛剛出生的張伯謙直接請封世子之位。

  但這樣的警告也就是一個警告而已,張氏的內部清洗也只誅首惡,懲從犯,不可能真正絕戶滅門。

  生而尊貴,對張伯謙來說,難言禍福。比如他八歲那年怎麼去的黃泉訓練營,至今是張、王兩家的一個心結。所幸張伯謙天資過人,成長得比所有人預想的更快。

  可是太過驚人的天資,加上桀驁不馴的性格,以及那些說不出口的往事,如今已慢慢成為張氏一份隱憂,有不少長老擔心,這樣的張伯謙終有一日會引起張氏第二次分宗。

  如果張伯謙轉而謀取元帥之位,自動放棄家主角逐,幾乎所有人都會彈冠相慶,這彷彿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結局。

  大概只有張佑辛不能接受,他寧可輸得明明白白,也不願意贏得糊裡糊塗。況且作為多年的競爭對手,他是極少數認為張伯謙不見得不適合張氏家主之位的人。

  世人總喜歡拿張伯謙和另一名帝國雙璧比,從而得出「勇力有餘,而少謀」的結論,可是人們不曾發現,除了林熙棠,張伯謙不曾輸給過任何人。

  首先出聲打破僵持的人居然是張伯謙,他平平淡淡地道:「大哥,我需要你的支持。」

  張佑辛苦笑,支持這兩個字未免沉重,也太看得起他了,張伯謙只要把這個決定傳回本家,長老們肯定會在最短時間內促成。「你的決定,堂嬸知道嗎?」

  張伯謙淡笑,「母親應該會高興地看著我承襲丹國公,她從來沒有很高遠的期望。」

  張佑辛澀然道:「那你跟我回去,這麼大的事情,總要對嬸嬸當面交代吧?」

  張伯謙道:「大哥,我今天下午覲見陛下的時候已經提出申請,並得到許可,正式封爵這兩日就會頒下。而我今晚就要啟程去一個地方,這期間,我希望你替我節制丹國公名下軍隊,那支隊伍會在三天之內到達西音走廊西北坐標。」

  張佑辛乍然聽到張伯謙竟然已經不聲不響襲爵,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而帝君連國公兵符都給了他,此事既成定局,再沒有絲毫回寰餘地。

  此時張佑辛突然意識到張伯謙之前所說的支持,並非繼承權亦非謀取軍權,而是節制軍隊,張伯謙顯然早就謀劃好了什麼。

  張佑辛心頭狂跳,沉聲道:「王謝廷許諾了你什麼?值得你用繼承權去賭?」說到這裡,忍不住怒意外露,他這次匆匆趕來,就是提醒張伯謙離王謝廷遠點,不料張伯謙捲入的比他想像的深得多。

  張伯謙微微垂目,道:「給我西北坐標的是臨江王,據他說天機士最新卜算到林熙棠行蹤在那個位置,不過我覺得他們搞錯了。雖然我打算去別的地方看看,但是那個坐標上說不定也有什麼驚喜。」

  張佑辛陡然握掌成拳,手心一片汗濕。他的母族也是王氏,比起張伯謙與王謝廷那邊血統更近,這次西音走廊的破事,他知道得還真不少,正因如此,隱約猜到張伯謙想幹什麼。

  張伯謙淡淡道:「大哥,你知道西音走廊發生了什麼事,對嗎?」
wenguey 發表於 2016-5-12 23:05
《節二十七》晦朔

  「西音走廊邊緣一片空域常年颳著虛空風暴,那裡百年前有一條小行星礦脈,在記錄上是個黑晶伴生水晶的貧礦,當初虛空風暴來臨前,就已經差不多枯竭了。近些年,冒險者發現虛空風暴有減弱的趨勢,或許再過幾年就會徹底平息。」

  說到這裡,張佑辛頓了頓,聲音一沉,道:「他們在邊緣發現了『晦朔』顆粒。」

  「晦朔」!

  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中立屬性礦石,能夠完美傳導各種永夜和黎明原力,通常用於虛空要塞級別的武器和防禦系統上。如果那條礦脈出產晦朔,就算只有幾百公斤,也是一筆無法純用金錢來衡量的財富。

  「夏定商是知道的吧?」張伯謙忽然問,他說的是不久前戰死在西音走廊的前國柱上將。

  張佑辛皺皺眉,他聽出張伯謙的言外之意,想了想,說:「此事之前當然隱秘無比,到了現在,至少帝室和五姓世家都多多少少聽見風聲。」

  區別只在於,發現了局中之物後,有人斷然抽身,有人反而插足。巨大的利益背後是同樣巨大的風險,而利益又會聚集起各種目的的盟友。

  張伯謙突然笑了笑,道:「如果真有『晦朔』礦脈,發起一場戰爭都是值得的,何況一個、兩個國柱上將的性命,我記得那個方向一百公里空域外就和黑暗國度交界了,卡瑪拉議會沒有過來分一杯羹嗎?」

  張佑辛臉色立時變得十分難看。張伯謙明指帝國有人和卡瑪拉議會勾結,那勾結的人當然不是正被陷入局中的林熙棠,而他此刻也終於猜到了張伯謙的真正立場。

  張伯謙抬眼看了看旁邊的原力鐘,道:「還請大哥幫我。我已經傳令,到達後無須做任何動作,受到攻擊即撤退。」

  張佑辛苦笑,這支軍隊擺明了就是用來遮掩行蹤的。而若遇各方試探,也只有熟知帝國上層形勢,又身份足夠貴重的張佑辛才能隨機應變,鎮壓局面。

  縱然還有滿腹話語,張佑辛卻一句也說不出口,沉默了一會兒,才問:「如果我沒來找你,你打算怎麼辦?」

  張伯謙道:「我會派人把兵符送給大哥。」

  張佑辛覺得一陣無力感襲上心頭,早該知道張伯謙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不管旁人支持與否,無論佈局是否完美,他都會朝著自己的目標,一往無前。

  然而張佑辛聲音冷了下來,「原來這就是你的打算,用繼承權換我這點支持?伯謙,你不覺得代價太大了?」

  張伯謙稍稍沉默了一下,緩緩道:「大哥,我只是決定走自己的武道之路。」

  張佑辛看著堂弟凌厲傲然的眉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一個春日早晨。

  小堂叔把年幼的他高高舉起,讓他趴上內院牆頭看小嬸嬸出來了沒有。精緻小樓前台階上,剛剛懷孕的小嬸嬸小心翼翼地拎起裙角,至今他還記得那輕盈粉紅比枝頭春花的顏色更明麗。

  又過三天還是五天,小堂叔出征了,之後再也沒有人帶他爬過牆頭。而那個曾被小堂叔無比殷殷期盼,卻無緣得見的孩子,終於長成了和他父親一樣的軒昂男兒。


  遙遠星路走廊的另一端,第一縷陽光透過茂密枝葉投向地面,在空中拉出一道美麗虛幻的金線,隨即更多陽光爭先恐後地垂落,喚醒幻獸森林中的生靈。

  當其中一個光斑跳上少女長長的睫毛,瞬間點亮了一雙翡翠般晶瑩的眼瞳,純粹、剔透,彷彿有細碎的光芒飛濺出來。

  隨即一聲尖叫劃破靜謐的早晨,少女纖白細膩的手以雷霆萬鈞之勢扔出一枚石子,正中數米外大樹根下半躺半坐的少年額頭。

  「卓爾大笨蛋!你又在守夜的時候睡著了!你是想讓我們都餵幻獸嗎!」

  少年凌亂微捲的褐髮完全遮住了左眼,不過另外一隻眼睛也沒有睜開就是了,他伸手胡亂揉了揉額頭,嘟噥著:「艾薇婆娘早啊!今天妳還是那麼美麗有活力,幻獸在哪裡?在哪裡?加個餐吧!兩天沒肉吃了,有無在呢有什麼好擔心的呀!」

  「叫我名字的時候,不准說那兩個字!」少女從高高的樹椏上跳下,去勢快得猶如一道白影,下一刻一腳踹上少年肩膀。

  噗通悶響聲中,少年身體向後一仰撞上樹幹。大樹連根晃了晃,需要兩人合抱的樹身開始連綿不斷地出現裂縫。

  少年若無其事地抬起手臂,扭動著肩膀,左右晃動一下腦袋。這時他那隻沒有被頭髮遮住的右眼終於清醒地完全睜開,現出一片湛如寧靜深海的藍意。「哦!婆娘……」

  「卓爾!!!不准說那兩個字!」

  艾薇的聲音如驚雷緊貼著卓爾的耳朵炸開,這記攻擊就連懶散的少年都好像有點受不了了,一個側跳,躥到幾十米外。

  卓爾掏了掏耳朵,「艾薇,妳吵到阿無了。」他一指自己先前依靠的大樹茂密樹冠,「無還沒起床呢!」隨即少年的手指僵住。

  樹身上裂縫一直在不斷增加,此時已經開始整片整片地碎裂,崩潰在下一刻襲來,大樹倒塌,無數枝幹葉條轟然砸向地面,激起一人高的塵埃。

  卓爾眼睛陡然睜大,急促呼吸把遮住左眼的頭髮掀起,露出一隻幽如暗夜的黑色眼瞳。

  艾薇已在大樹倒下的前一刻逃出險地,仍被塵土嗆到,拚命咳嗽了好幾聲,看清眼前景象,也嚇住了,「無!」

  「你們在找我嗎?」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上方響起,卓爾和艾薇抬頭,看到旁邊一棵大樹最靠近樹冠頂端的橫枝上站著一個黑髮黑眼的少年。

  不,對於短生種來說,那應該已經是一名成年男子。他有一雙星辰輝耀般的眼睛,當被它們靜靜凝視,彷彿倒映出的是整個世界。

  艾薇一喜立刻又是一驚,用力揮手,「無,下來!快下來!」

  幻獸森林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地方,與潛伏在廣袤無垠林地間種類繁多的陸行獸相比,更致命的威脅來自空中。猛禽的視野幾乎無限,它們能在遙遠之處發現活物,然後以迅捷超越戰艦的速度衝過來捕食。

  林熙棠忽然現出側耳傾聽的表情,同時向著地面上和他臨時組隊只有兩天的冒險者們做了個手勢。

  卓爾和艾薇幾乎立刻本能地進入戰鬥狀態,艾薇伏進草叢,輕巧得就像一片樹葉,卓爾縮入樹後,彷彿和樹身合為一體,瞬間兩人連呼吸都好像融入風中,變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6-5-12 23:26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6-5-13 00:04
《節二十八》獵物

  風越來越大,漸漸帶起「嗚嗚」響聲,彷彿不知名遠古凶獸的呼吸,方圓百米樹冠都開始凌亂地大幅度抖動。

  一大片陰影自西而來,森林像是瞬間進入黑夜。林熙棠做了個引體向上的動作,倏然沒入陰影裡。

  幾聲禽類的尖戾嘯叫穿透雲霄,遮天蔽日的陰影驀然扭曲、攪動、旋轉。

  原地出現一個恐怖的黑色漩渦,在林間橫衝直撞,噼噼啪啪之聲不絕於耳,一個個高大茂密的樹冠被絞成片枝碎葉,如傾盆大雨般密集掉落,期間夾雜著無數黑得發亮的羽毛。

  漩渦中央有什麼東西在激烈地碰撞,不時爆出蛇形刺目白光,就像暴風雨中撕開天穹的雷霆。

  那片陰影終於現出全貌,竟是一頭身長近十米的魔禽,雙翅平展開來,幾乎和小型浮空艇等長。

  此刻,魔禽在樹頂空中不斷翻滾、飛撲,但是看不見它的獵物,白光仍在間歇爆裂,陰影中央也即是魔禽的胸腹部位。

  無論何種獸、禽,胸腹都是要害,然而這頭魔禽卻像是根本無法把獵物驅離那個要命的地方。

  這場特殊的小型風暴持續了不到一刻鐘,方圓數百米內的樹冠幾乎被一掃而空,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幾根稍微細點的樹木甚至整棵折斷,空中已經沒有什麼枝葉落下。

  忽然墜物落地聲又變得大起來,砸進泥土噗噗作響,就像暴雨來臨,隨即空氣中瀰漫起極濃的血腥味道。

  這是一場血雨!

  魔禽那巨大的身軀驀然在空中一個停頓,引頸長鳴,尖利得像要刺破耳膜。

  林熙棠的身影出現在魔禽脊背上。

  激烈的戰鬥只停止了剎那,下一刻魔禽的動作變得更加瘋狂、激烈,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再次形成漩渦,恍若要撕裂虛空。

  然而那一個剎那的停頓,足夠觀戰者找到突破口。

  一道藍光和一道綠光從地面激射而起,不分先後突入陰影中,劇烈的原力爆炸拉出蛛網般的光芒,把陰影切割得七零八落。

  卓爾和艾薇的身影首先從陰影中倒飛出來,落回地面,大口大口喘息。

  先前魔禽翻滾撲擊,方圓百米內猶如掀起一場狂暴的小型龍捲風,他們兩個居然不但在原地藏住了身,最後還抓住一閃即逝的空隙,成功突襲。

  陰影徹底消散,魔禽龐大身軀如一片黑雲轟然壓下,地面上倖存的樹木紛紛折斷。

  林熙棠自空中徐徐落下,腳下虛踏著魔禽黑亮羽背。

  「啪啪啪」一陣掌聲傳來,在這混亂還沒有平息的區域中顯得極為突兀。

  古怪的是,那掌聲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一片樹木斷裂,重物落地,紛雜摩擦聲裡,依然清晰無比地傳入耳中。

  林熙棠微微轉頭看過去,他的呼吸尚未平復,臉色有些反常潮紅,顯然剛才的戰鬥消耗了他不少體力。

  此刻原力風暴和空間亂流還沒平息,他黑色的長髮猶在身後飛舞,恍若大團海藻舒展水中,莫名給他清俊的面容渲染上一層妖異。

  不遠處站著一個髮色淡金的高大青年,雙手抱在胸前,漫不經心的神態中流露出一絲與生俱來的傲慢。

  更遠處,重重密林中,隱約還有人聲,雖然那些人沒有靠近的意思,但依然能夠感覺到屬於強者的威壓。

  「一個人族,還有兩個雪特……人。」青年說。

  說到「雪特」兩個字,青年的口氣明顯有點變化,頓了頓才加上最後一個名詞。

  旁邊卓爾和艾薇的臉色全都變了變,艾薇握起了小拳頭,但是脾氣火爆的女孩卻抿住嘴唇沒有出聲。

  那名青年雖然身上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徽記,但是他的衣著配飾,長短武器,都表明對方非但是一名永夜貴族,還是魔裔名門。這在卡瑪拉議會中,乃至整個黑暗種族,都是貴族中的貴族。

  而「雪特」並非一個種族,這個詞本身帶著侮辱的含義,那是血脈混雜的意思,而且是超過三種以上不同的永夜和黎明血脈混合。

  在黑暗國度,永夜和黎明的混血兒毫無立足之地,他們是各種意外的產物,最終不是逃到中立之地,就是在成年過程中,體內一種血脈徹底吞噬掉另外一種。

  但是中立之地也並非樂土,環境更艱苦,生存更殘酷,經年累月之後,出現這樣一個群體,他們非但沒有國家,也沒有種族,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被人們輕蔑地稱為「雪特」。這個群體的風評極差,他們是小偷、騙子、強盜、出賣者的代名詞。

  林熙棠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一雙恍若星辰流轉般的眼睛注視著淡金髮色青年,彷彿在等待後話。

  青年忽然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人類,你的身手很漂亮,不過你搶了我的獵物,該怎麼辦呢?」

  林熙棠低頭看了看腳下的魔禽,這是一頭十八級的羽烈鳥,是幻獸森林已知最高等級魔禽,當之無愧的空中王者,一身黑亮羽翼防禦力等同於小型炮艇,還擁有天生的風暴領域。

  他剛才在戰鬥的時候已經發現這頭魔禽受過傷,否則以他現在的力量,很難用一點外傷的代價就完成斬殺。

  而且林熙棠還想起,剛才卓爾和艾薇兩人起床動靜那麼大,如果是前兩天,早就引來野獸,實現卓爾加餐的願望。他本以為是羽烈鳥在附近出現的氣息,威懾了所有走獸飛禽,現在看來,與這名青年圍獵清場不無關係。

  如此說來,青年說自己獵物被搶,也不全是訛詐。

  「那獵物就歸你!」一陣強風吹過,卓爾突然衝到林熙棠身前,搶著回答,然後一把抓住林熙棠的手,「無!我們走!」

  林熙棠垂了垂眼,清冷的眸中暗光一閃,他沒有阻止,任由少年把自己拉走。

  放棄獵物是極為示弱的表示,不過在這裡又不算什麼。

  法外之地的俱摩羅天,合法狩獵的幻獸森林,進入這裡的活物只有兩個分類,獵人和獵物,劃分的唯一標準就是力量。不是權力,不是血統,不是其他附著物,而是純粹的力量。

  青年仍站在原地,沒有攔阻的意思,只是話語中依然充滿惡意,「雪特識時務得讓人厭煩,不過能不沾那些骯髒的血,倒也說不上好不好……」

  卓爾少年抓著林熙棠的手十分穩定,就連掌心也依然溫暖,彷彿根本沒有被青年說的話影響。

  這時,林熙棠突然轉過頭,正對上青年的眼睛,後者綻開一個爽朗笑容,意味深長地說出了後半句話,「只是在這個鬼地方,竟然有雪特認得我,還真是一個意外驚喜。人類,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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