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聖者 作者:九魚(連載中)

 
Babcorn 2016-3-10 12:52:1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389360


【作者概要】:九魚,女,上海 - 普陀,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劍與魔法

【內容簡介】:

  「我是邪惡的,自始至終,從無更改。」

  「是咪?」

  一個邪惡而不幸的巫妖與一個無厘頭的異界靈魂不得不分享一具軀體的悲慘故事……就這樣(攤手)。

  非種馬,非耽美(BL),無後宮。

【其他作品】:《亡靈持政》、《眾僕之僕》、《羔羊》、《敖褵傳》


(關於排版問題,講真,這部小說長段落我也想分開,但是真的不知道能從哪裡斷,都是一段話一段話連個句號都沒有,要是有小夥伴有分的清楚的來源可以私聊給我,我會全部進行修改。。。。網站問題會有顛倒的章節,我貼的時候是按順序的,發出去之後會有的章節顛倒,我發的時候看到的我都修改了,肯定還有很多沒看到的,希望看到的小夥伴在下方評分,我會進行修改,但是不要再說亂貼這種話,每天貼那麼多章,希望你們能給予適量的寬容,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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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注意!18年六月份排版問題是論壇問題請發現的先私信我!刪了就不好改了!!五天一更新,等不及的可以私信我詢問幫更。章節有錯誤,麻煩在錯誤章節下扣分提示或者私信都行,我會及時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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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2:58
前奏


    收割者異乎尋常的憤怒。

    很長的一段時間以來,生於混沌海的熵之收割者——一種骨架內可以容納一個小型的巨蟾家族的不死生物一直作為這個混亂位面的首席劊子手而存在,他們免疫精神攻擊,減免大部分的法術傷害,力大無窮,動作敏捷,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在時時變化莫測的混沌海內無需鎖定力場就可以自如地出現在每一個地方……尋找任何一個適合那柄無形巨鐮的脖子,被那種混亂化的,為了擊破傷害減免而製成的武器攻擊到的任何生物都必將在混沌力量的震懾下受到不斷的痛苦折磨……直至因為無法忍受而放棄,潰散,稱為混沌微乎其微的一個部分。

    因此這些混沌海的寵兒很少會遇到那麼棘手的敵人——一個披著粗陋灰色斗篷的聖騎士,也許因為在混沌海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原因,他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碎不堪,唯一的裝備就是色澤暗淡但細密緊湊的鏈子甲,與一柄毫無裝飾的長劍,不過這並不影響他高昂的戰鬥意志與強悍的戰鬥力。顯然比外觀更加可靠的雙刃劍一次又一次毫不猶豫地迎上拖曳著灰黯閃光的鐮刀,在自身的傷口如同混沌海的變化那樣頻繁增加的同時,無所畏懼的外來者令更多數量的細小傷口在白色的骨架上累積,雖然其中一部分轉瞬間就恢復如初,但更多的裂痕連接在一起,連成一片危險的細網……慘白的骨骼發出不祥的**,收割者感到了恐懼——往往這種感覺都是他們賦予別人的。滅亡的預感讓他有了退卻的**,卻因為被混沌海強迫執行著宣判守序生物死亡的扭曲命令而猶豫,最後還是一種微弱的,奇特的,類似於哭泣的聲音為他做出了決定——熵之收割者放棄了自己的使命,發動了一天只有一次使用機會的位面傳送術,消失在過於熱情的敵人面前。

    聖騎士低吼一聲,驅散了收割者最後一次悠長而陰冷的惡毒吐息帶來的負面影響,隨後,他不得不直面在這個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位面中也算得上最為棘手的事物之一——超過五百隻巨型蟾蜍聚集的產卵石。從這種混沌海本地生物的產卵石中會產生出一股混沌流體。巨蟾能夠識別這些流體並逆流而上,聚集在產卵石的周圍產卵以及受精,而它們的意志甚至能逐漸將一顆桌面大的產卵石擴展為一個大陸。但巨蟾們如此的舉動,有時會令隨著產卵石成長的混沌流體轉化為巨大的混沌風暴,最糟糕的是,死亡的巨型蟾蜍會成為產卵石的守衛,頑固,勇猛,難以消滅的石頭守衛者會撕碎任何一個敢於傷害到風暴源頭的生物或者非生物——伴隨著狂暴的颶風,難以計數的火焰,灰燼,碎石,沙礫,冰雹,甚至能量的凝結體……從這塊基本上已經自成體系的小型大陸上以外來的守序者為目標瘋狂地噴吐,好像一場盛大的,但上下次序顛倒了的大型多物質流星雨。

    很快,狂亂的巨蟾繁育地就像真正的石頭那樣砸碎了一塊孤零零的海面後快速地離去,猶如哭聲的氣流餘波維持了一段時間後也完全消散了,它留下的只有比起這個混亂位面的其它地方顯得十分「潔淨」的龐大條型區域,雖然很快就會被填充進更多的混亂物質,不過現在看起來極其類似於佈滿灰塵的桌面上被手指抹過的一條痕跡,也正是因為如此,唯一停留其間的東西也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一個小小的,安靜的,舒適的,但是黑暗的空間。

    原本帶著微笑的面孔瞬間變得嚴肅,聖騎士周身燃燒著純淨的火焰,尤其是前額,好像有著一枚太陽儲藏在頭骨裡。

    握住他手臂的力量已經放鬆,在灰色長袍寬大的袖口重新垂落之前,聖騎士敏銳的視力已經看見了那隻慘白的手骨,它的形狀類似於人類,但很明顯的,人類的手指指骨最多只有三節,而非他現在看到的四節,這意味著眼前的不死生物是由精靈或者偏重於精靈血統的半精靈轉化而成的,這個發現即便是神祇也會驚訝,自從耐色瑞爾帝國覆滅之後,幾乎就沒再出現過精靈轉化的巫妖,即便是被魔鬼引誘而墮落變質的精靈——大巫妖,多麼陌生的名詞,相關的書面記錄大概只有大陸上最為古老與隱秘,以半停滯的時間與空間保護著的幾個圖書館裡才能找到。

    它無聲無息地退入未被光明波及的黑暗裡,微微抬起的雪白頭骨輪廓在兜帽的陰影裡顯得分外清晰,「他」凝視著光明,似乎並不像其他的不死生物那樣憎惡再也無法企及的東西……細微的,轉瞬即逝的情緒波動被聖騎士敏銳的捕捉——沒有貪婪,沒有嫉恨,沒有憤怒,沒有**,平和而柔軟,除此之外只有孩子般鮮明的好奇與幾分躍躍欲試,假如不是那幾乎可以凝結為實體的純淨負能量,被拯救者幾乎以為眼前這個腐朽而污穢的屍骨中隱藏著一個還未被罪惡污染的純潔靈魂——事實上這絕對不可能。

    「無論你為了什麼而伸出了手。」聖騎士嚴肅地說,「以泰爾的名義,我發誓你必將得到我的感謝。」

    不死者空洞的眼眶裡,細小的紅色光點跳躍了一下,聖騎士可以感覺到若有若無的愉快情緒流淌過自己的身體,這個巫妖還很稚嫩,他甚至不懂得如何隱藏自己的感情,或者說,還擁有感情,年老的戰士惋惜著他錯誤的選擇,目光更加堅定:「說出你的要求。」然後,我將以泰爾的名義,達成你的願望,然後,解放你還不曾完全墮落的靈魂。

    兜帽中的頭骨左右轉動了一下,骨架向後退了一步:「咕~~,」他不知所措地說:「要求?……呃,說聲,謝謝?」

    然後他的身體上泛出了白光,比聖騎士身上的要黯淡的多,卻更為柔和一些,突然的變故讓巫妖受到了驚嚇,狹小空間的氣流變得緊張起來,如同枷鎖一樣控制了聖騎士的行動。

    聖騎士蒼老的面容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是的,一個隱蔽的,簡單的偵測法術,只是為確保自己不被巫妖的謊言誤導或者利用,可即便是他也沒想到,真地會有一個不死生物,純粹的,不為任何目的去挽救除了自己之外的生命,這幾乎顛覆了幾千年來對於巫妖的定義,無論是九層地獄之巴托還是祝福地域之極樂境。

    湧動在聖騎士身上的白光迅速地擴大,他的身形變得更為高大,巍峨,光輝璀璨令人不敢直視,最後展現的形貌讓巫妖無法遏止地風中繚亂——公平者,戒律者的保護者,公正與正義之神泰爾的化身,他雷霆一樣的聲音從上方猶如凝固的熔岩一樣落在巫妖地頭骨上:「以神上之神的名義,你將因你無私的善舉而得到救贖!」

    骨頭架子的上下頜骨之間的距離慢慢地加大,假如他還是個人類的話,我們或許可以將之形容為「嘴巴裡可以塞進一個龍蛋」。救贖,當然,他知道「救贖」是什麼意思,而且可以完美的拼寫以及讀出它們,但這個詞和他的關係也應該到此為止了,不是嗎?

    顯然命運已經如同混沌海那樣陷入徹底的歇斯底里,巫妖的茫然與不知所措被泰爾的化身解讀為重返光明的激動與震撼導致的反應不能,他嚴肅地舉起僅存的一隻手臂,公正的戒律之神溫暖,凝重,不容違抗的力量如同傾覆的大海壓向不死者的軀體,其中蘊含的正能量咆哮著將巫妖體內所有的負能量驅逐殆盡,然後順理成章地接替了它們的工作,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寶石命匣扭曲,破碎,化為粉齏,被謹慎地藏在裡面的生命本質被迫還原到自己的軀體內——在死亡時接受過的堅韌檢定增強版在神祇的呼喚下再次喜悅地降臨,開始慢慢地蠶食巫妖地意志與精神……多難得的二次經驗,巫妖嘲諷地想。難以言喻的苦痛纏繞在數百年裡每一縷記憶與思想上,敲打,研磨,仔細地尋找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絲縫隙,無法擺脫,無法忍耐……直到所有的檢定都已完美的結束時,不死者還在竭盡全力的,用身體與靈魂發出最為悲慘的尖叫,他感覺到身邊有個聲音正在請求他停止,但是巫妖不無惡意的予以忽略,雖然他知道這過於漫長與深刻的酷刑確實已經結束了,但不管怎麼說,作為邪惡的不死生物,沒道理不為自己受到的傷害與折磨收些利息……至於對方是否應該為他的痛苦負責,嘛……這不在巫妖的考慮範圍以內。

    他睜開眼睛_——哦,他現在有了眼睛了,眼球壁、眼內腔和內容物、神經、血管,以及保護它們的眼瞼,睫毛一應俱全——巫妖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像有模糊變得清晰。

    混沌海唯一的寧靜與安全之地,瑟裡斯人的禪寺,別具特色的青灰色岩石以及佈置簡單而乾淨的房間告訴了他身處何方,空氣平緩地流動著,巫妖察覺到自己在本能地輕輕地呼吸,心臟也在有規律地跳動,血液在血管裡流動。

    有些生疏地控制著這個軀體坐起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穿著的是純白色的細麻長袍,是泰爾的牧師們最喜歡的那種,上面還殘留著微弱的神力——公正的泰爾,您或許還應該在我的前額上刻個天平或者戰錘(泰爾的聖徽是在戰錘上放置的平衡的天平),這樣才能更好地體現這個紀念品的價值——為了您誕生之前,之中,之後的漫長時間裡,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的混亂行為!?

    用於藏匿重要物品的次元袋還掛在腰側的老位置,相距不遠的小指上防護性的琥珀戒指也依然完好無損,鑲嵌著黑蛋白石的額冠好好地保持著原有的隱形狀態卡在頭上,瞥了一眼身側,一根頂端隱藏著斑點靛蒼石,黝黑無光的獨角獸角法杖靜靜地躺在主人身邊……巫妖暫時可以確定自己還未遇到任何損失……不,他陰沉地想,我失去了一件灰袍,還有晃蕩著一身骨頭到處亂走恐嚇人類的自由。

    ***

    不死者的意識之海是黑暗而又靜謐的。

    在這裡,他得以恢復到最愛的狀態——完整而光潔的骨頭架子,幾乎讓他與識海融為一體,空蕩蕩地懸浮在半空的灰袍,他的眼眶中跳躍著針尖般的緋紅小點——滿懷惡意地注視著那個卑劣無恥的入侵者、盜賊,無用的廢物與糞便。

    微微晃動了一下輪廓模糊的身體,散發著乳白與矢車菊藍光芒,努力縮減存在感卻很難成功的靈魂不安而謹慎地瞥了一眼以優雅的姿勢漂浮在黑色底紋中的骷髏——即便只有一副白森森的骨架與一條抹布色的床單也能夠營造出哥特藝術氛圍的巫妖。

    lich,大概在十幾天之前,這個名詞對於不怎麼愛好遊戲的它來說,還很陌生,唯一的印象來自於網頁的彈出廣告——身邊環繞著雷電與花瓣,據說喜歡穿裙子的骷髏人妖……沒想到會有一天和一個真正的巫妖共享一具身體。

    穿越,該死的穿越,或許有人會對這個機會垂涎三尺,但作為一個愛家人士來說,十里外的公園就已經是異世界了。靈魂苦惱地波動了一會兒……它的記憶非常凌亂,它記得父親,母親,電腦,網絡……柔軟溫暖的床鋪……柵欄裡伸出來五六朵攢在一起的大薔薇花……炸雞、啤酒、煙……**……無法計數的書籍和信息……但它遺失了自己,男性?女性?年齡?履歷?喜好?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最重要的,自己的姓名——它是誰?

    之前它幾乎無暇去思考這些,別說什麼特殊能力,額外補助了,它甚至連那些炮灰穿越者茫然或者大喜的時間都沒能拿到,轉瞬之間就發現自己變成了闖關的馬里奧(馬里奧是靠吃蘑菇成長,聞名世界的超級巨星。特徵是大鼻子、頭戴帽子、身穿背帶工作服、還留著鬍子。與他的雙胞胎兄弟路易一起,長年擔任任天堂的超牌角色,令人懷念的紅白機)……還是神上之神版本的最後一關,需要對付的也不是區區幾個恆定石化術的小動物,而是無數的颶風,暴雨,雷電,冰雹,火焰,岩石,小塊或者大塊的陸地,海洋,森林,廢墟……拯救的也不是柔弱無助的可愛公主,而是法術幾近耗盡的邪惡的不死者,而且還很暴躁,不過關於這點外來者完全可以理解,被暴力搶劫與非法佔有的受害者當然不會有什麼,呃,好心情——即使那只是一具骨架……還是一具隨時可能被摧毀的骨架——它完全沒有關於法術的記憶,哪怕有著被羈絆在識海深處的巫妖全力以赴地教導(伴隨著尖銳的斥責與痛楚的詛咒),它最後能夠使用的法術依然寥寥無幾……在此之前,巫妖可憐的三百多根骨頭已經被混沌海的變幻莫測蹂躪的慘不忍睹。

    倒不是說巫妖真願意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這個可憎的白痴支配——但他必須耗費珍貴的時間靜心冥想來換取施法的能力,他想他的法術書中應該有一條或更多條法術能夠將這個卑劣的蛆蟲從他的身體裡拖出來慢慢絞碎——如果不是那場該死的混沌風暴!

    愚蠢的竊賊!

    可惡的泰爾!

    老年痴呆的神上之神!

    巫妖再次將自己的視線轉向無盡的黑暗。

    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多的指責與懊悔也無濟於事,何況作為巫妖這麼多年,他已經不怎麼習慣說話了……他更願意重新記憶一下所有折磨靈魂的法術,讓那愚蠢的傢伙瞭解一下不死者的真正含義……假如他能。

    法則已經確認了它與這具嶄新軀體之間的密不可分,它獲得了這個位面的承認,它不再是一個能夠隨意剔除的碎片。

    來自於異界的靈魂並不知道巫妖真正的想法,它很抱歉,不過它敢用它所珍藏的那二百多個手辦(雖然它不記得它們的樣子了)發誓,這完全是下意識地……那是一個老人,它不能看著他被風暴捲走或撕碎——直到柔和的白光驅散黑暗,巫妖強行填進思想裡的相關常識才總算顯示完畢——一切都來不及了。

    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瞭解的不多,但靈魂知道,這位骨架先生對自己可以歸屬在守序界邪惡綱法師目不死生物屬巫妖種的特殊類別還是非常滿意的,救贖對於他來說或許不比被砍好多少……從泰爾的化身出現後,他就一直沉默到現在,哦,除了檢定時候的尖叫,總之,看起來很有點可憐,理想破滅不得不面對現實的頹廢少年。

    「總會有辦法的。」它安慰他說。

    「是啊,」曾經的不死者陰沉沉地回應道:「總會有辦法的。」

    ***

    瑟裡斯禪院並不是個討邪惡者喜歡的地方,巫妖很高興自己的次元袋裡還保存著一張傳送門的捲軸,在使用捲軸前,他閉上眼睛,思考著自己想要前去的,熟悉的地方。

    亞速爾的尖顎港。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2:59
第一章 風暴



    風暴席捲了大半個亞速爾島,鉛鑄般的雲層遮蔽天空,它所裹挾而來的雨水是那樣的冰冷與充沛,尖顎港的每個人,每條狗和每隻老鼠都在顫抖,喘著氣,試著以所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奔跑,好跳進任何一個有頂的建築裡面。

    鈍頭酒館的主人用力拉下黃銅門閂,將狂亂的暴風雨和其他不受歡迎的東西隔絕在厚實的橡木板以外,他的一位客人,弗羅的牧師正在爐床跳躍的火焰前面脫下滴著水的羊毛斗篷,爐床上架設著一口鐵鍋,不斷地冒出白色的蒸汽,散發著鵝與肉荳蔻的香味。

    在分享了鵝與半瓶渾濁的血紅酒之後,酒館主人和他的客人一起舒服地躺在前室的爐床邊,爐床的火焰加熱了周圍的石板,石板上鋪著新鮮的乾草,柔軟的雙臂圍繞著他的脖子,他的嘴唇沉溺在豐腴的肩膀和飽滿的胸脯裡——敢於打攪這個美妙時刻的人可真是有點罪不可恕,但站在外面的傢伙顯然十分執拗,酒館的主人憤怒而壓抑地叫喊了一聲,無可奈何地掙脫了那雙甜蜜的絞索,在爬起身去開門之前,他沒忘記撿起外套,扔給弗羅的牧師,「蓋住你自己。」他咕噥道。

    黃褐色的矛牙海狗皮外套沉甸甸的,吸足了油膩,濃重的魚腥味,嗆人的菸草,酒,還有男人身上特有的山羊臭味,肥厚而寬大,卻很短,只夠蓋住牧師臀部以上的部分,弗羅的牧師在外套下交叉雙臂托住脖子,疊起雙腿,毫不介意地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外套營造的黑暗裡安靜地側耳傾聽,來人絕不是一個對尖顎港一無所知的莽撞之人,他知道這裡的人會怎麼敲一扇不願意打開的門,並且成功地讓鈍頭酒館的主人在非自願地打開門後仍然保持可貴的沉默,而非詛咒、驅趕或一柄鋒利的匕首。

    「沒有房間了。」酒館主人說。

    通常他會建議馬廄和走廊,看來這個不速之客並不是一個手頭拮据或是粗枝大葉到能夠接受這兩個地方的人。

    錢幣相互碰撞,銅幣、銀幣還是金幣?金幣,只有金幣,能讓不滿與惡意瞬間消弭殆盡的,只有這些黃燦燦份量十足討人喜歡的好朋友。

    「您要是願意和別人一起住,那麼就還有個房間,」酒館主人和氣地說,「不過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弗羅的牧師掀開了外套,她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小塊如同海面浮冰一般白而透明的皮膚;被銀色細繩纏繞著的黑髮,深灰色的皮質斗篷,過膝的長靴——來人的背影優雅而細長,步伐輕巧,在陡峭狹窄,連一隻大點的貓經過也會吱呀作響的樓梯上走動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馬鞍棕色的旅行手杖和皮囊被提在手裡。

    酒館主人同樣無聲而迅速地從他熟悉的樓梯上溜下來時,發現弗羅的牧師正在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們消失的地方。

    「你可以在稍後去試試能不能得到比鵝更珍貴些的小禮物,」酒館主人寬容地說:「但現在——他就在你的房間裡,你得先把我的酬勞給我。」

    弗羅的牧師用舒展來的身體做了再明顯不過的回答。

    就在酒館主人與弗羅的牧師亟不可待地重新回到那些滾熱而黏膩的搖晃裡的時候,前者的新客人正在謹慎地探勘這個又高又窄的房間,整個空間看上去簡直就是一把立起來的鑿子,發黑的木樑即便三個男人踩著肩膀站起來也未必摸得到,正對著門的是一扇簡陋的木窗,木板之間的縫隙不住地灌入尖銳的冷風和雨水,水流的痕跡沿著縫隙往下延伸,潛入白泥牆壁與桌子之間。桌子,更正確點來說,一隻深褐色的松木箱子,桌面上合情合理地沒有墨水和紙張,只有一隻手藝拙劣的海獸形狀的陶土燈座和飲水罐,飲水罐裡插著深紅與小鵝黃的香豌豆花。

    ——弗羅的牧師。巫妖說。

    ——什麼?

    ——香豌豆花是弗羅的聖物。只有娼妓和弗羅的牧師才會供奉香豌豆花。

    ——那麼她也有可能是個娼妓。

    ——弗羅的牧師與娼妓之間的區別大概只在於牧師總還能省下點醫藥錢。巫妖刻薄地評論道。

    燈火發臭,裡面顯然是廉價的鯨魚油而非昂貴的鯨頭骨蠟。一張從各方面來說都乏善可陳的椅子像是僅僅作為裝飾才放在那兒的,四條腿兒固執地有著各自的長度,靠背上的雕刻少了半張臉。薄石板地上聊勝於無地散著幾枝年代久遠的薰衣草,床鋪緊挨著兩面牆,沒有枕頭,也沒有毯子,蘆葦和燈芯草有足踝到膝蓋那麼厚,只可惜無需去觸摸也能聞得出它有多潮濕,包裹著它們的羊毛氈薄得就像張干海苔,顏色倒是豐富異常,床尾的裂縫與洞隙尤其多。

    幾隻圓殼小蟲正急急忙忙地穿過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一隻有著人類手掌那麼長的蜈蚣悄無聲息地追逐在它們身後。

    新客人微妙地呃了一聲,他沒想到到了另一個世界還能看到紀實頻道里的生物記錄片。

    ——別為一兩隻蟲子大驚小怪,巫妖說,它們不會殺了你。

    ——那袋金幣最起碼有五十枚,異界的靈魂抗議道。

    ——我們都知道那不是房間的價碼。

    ——包括這個房間——你覺得有可能讓他給我們換個房間嗎?

    ——對一個陌生人來說,這大概是尖顎港最好的一個房間了。

    ——陌生人?我以為你選擇這裡就是因為你熟悉它。

    ——我確實熟悉這裡,巫妖不耐煩地說,而且它是我熟悉到能夠選擇的傳送錨點裡最為薄弱與混亂的一個,鑑於我們現在的狀態,這個決定非常正確。

    ——……你最後一次出現在尖顎港大概是在幾年前?

    ——九十六年——人類的生命和記憶都太過短暫了,萬幸的是,總還有些東西被保留了下來。

    ——九十六年,異界的靈魂重複道,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嘆氣——好吧,接下來我們該幹點什麼?

    ——等待,巫妖說。

    ***

    酒館主人結束的很快,但弗羅的牧師還是表現出了熱烈而不誇張的滿足,巧妙的恭維讓她得以從那口燉過鵝的鍋子裡舀出一小盆熱水用來擦拭身體,還有加了香料的綿羊油供她滋潤皮膚,放鬆肌肉。

    她帶著乾淨但涼透了的身體和只有一根指節長的鯨蠟蠟燭踩上樓梯,拴在細皮帶上的金鈴叮噹作響,穿過陰暗的走廊,她試探著推了推門,發現門並沒有被閂上。

    牧師走進房間,看到她的同住人正坐在椅子上。

    「您為什麼不睡覺?哪怕只是到床上去,」她語調輕快地問道,「那張椅子難道能比床更好嗎?」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進蠟燭的光照範圍以內,牧師這才警覺地發現這人並不如她所想像的那樣羸弱,也不醜陋,或者該說是恰恰相反。

    「也許您需要一點酒,」牧師舉高蠟燭,讓更多的光照亮自己的臉,空著的右手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隻扁平的銀酒瓶,它小的就像是個玩具,裡面大約只有四五口的份量,「我有點蜜酒,一個走私商人給我的禮物,真正的蜜酒,不是小巷子裡那些蘋果酒和葡萄汁混合出來的假貨,沒有摻過水,也沒有加過糖——最純正的蜂蜜釀出來,窖藏了四十年的陳蜜酒,」她甜蜜蜜地勸誘道,讓人懷疑那酒有沒有她的舌頭滋味美妙:「來嘗嘗吧,」她催促道:「一小口,只要一小口,你就能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人間極樂。」

    她用拇指旋開瓶蓋,一縷濃郁的蜂蜜香氣證明她所言非虛。但令她沮喪的是,被誘惑的對象依然無動於衷,他只是帶著點探究和好奇地以一種令人不安的方式打量著她,見過第一次瞧見蝴蝶的小孩子嗎?他們會被它吸引和誘惑,而後他們會抓住它,撕碎它的翅膀。

    「看來您不喜歡蜜酒,」她說,帶著能讓鋼鐵折彎的失望之意,卻依舊輕柔得就像是拂過耳邊的微風,「那麼,」她伸出一根小手指,勾開繫著襟口的皮繩,珊瑚色的絲質品向兩側滑開,顯露出渾圓凸起的柔軟胸部,一點也不誇張地說,它們在燭光的照映下就像清晨垂掛在葉尖上的露珠那麼美。

    「我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2:59
第二章 鈍頭酒館


    當那隻被柔軟的黑色羊羔皮緊緊包裹住的手輕輕碰觸牧師的咽喉時,她只是露出一個懶洋洋的微笑,她是那麼的年輕,還從未被人拒絕過,更何況今天是屬於弗羅的,是男男女女們得以毫無顧忌地狂飲暴食,肆意放縱的日子,她抬起頭,等待著更多的撫摸和揉捏,她希望這隻手足夠有力,她喜歡被粗暴的對待。

    正如她所願,這隻手真是有力極了,它握住牧師的脖子,輕而易舉地把她提了起來,就像是在拎起一條拉出水面的深海魚,她只來得及露出半個驚駭的表情就被一股純粹的力量擲了出去,她的脊背撞在只是虛掩著的厚重房門上面,門碰在門框上的聲音大的足以震動房間裡的每件家具。

    黑褐色的雜木門被再度撞開的速度簡直和它被關上時一樣快,弗羅的牧師被猛地推向牆壁,她在沉重的木板後尖叫和痛哭,一個粗野而強壯的傢伙迷惑地站在門口,掉在地上的蠟燭仍在燃燒,光線搖晃著照亮了他的下頜。像是被短暫消化過的頭顱像野狗那樣向前伸著,他抽著肥碩的鼻子,眼睛像快要熄滅的炭火那樣在微弱的光線中閃著光,土黃色的皮膚上生滿疣子,這是食人魔的特點,但一個正常的食人魔應該有九尺到十尺,而不是七尺半,又及,這張臉還能分辨得出五官,表明他的雙親之一很有可能是個人類——多半是個不幸的女人。

    這個不折不扣的雜種先把木棒伸進房間,之後才是腦袋和身體。

    在他意識到自己踩上了什麼之前,他就已經跌倒了,他的重量令得整個酒館都在輕微的震動,木棒從他手裡滑了出去,「號號!赫!號號!」他一邊試著從那片油膩上爬起來,一邊大聲呼喚著自己的同夥。

    隱藏在門外的半身人舉起了匕首,猶豫著是否要加入到這片混亂中去。

    半食人魔暈頭轉向地站起來,「號號!赫!」他憤怒地叫道,在支離破碎的椅子裡面找到了自己的木棒,他的膝蓋很疼,而且他找不到自己的獵物了,未曾料想到的挫折與愈發強烈的殺戮**促使咆哮在他的咽喉深處翻滾,他深深地吸和吐著氣,生滿利齒的豬嘴裡發出來的惡臭簡直可以作為第二件武器來使用——他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沉重粗大的木棒在尋常人還來不及說完一整句話的時間裡就已經砸毀了所有能觸及的東西,床鋪在半食人魔跳上去時不堪重負地傾斜並塌了,燈芯草從羊毛氈下面滑出來,被燃燒著的燈油引燃,數以百計的小蟲從它們的藏身所與食堂裡驚慌失措地爬出來,在嗆人的煙霧中揮舞著觸鬚、鞘翅和節肢,它們的影子凌亂無序地覆蓋了整個牆面。

    一隻拇指大的臭蟲掉進了半食人魔的紅色眼睛裡,他抓出了那隻蟲子,放到嘴裡嚼碎,迅速地眨著眼以恢復模糊的視野,隨著燈油四處流竄的火焰突然捲上了他的腳踝,並靈巧地往上爬,在他急於撲滅腿和狗皮短褲上的火焰時,一柄從手杖中抽出的細劍破開煙霧,從他的後背刺入,貫穿那隻肥大的心臟並迅速地攪動。

    他張開嘴,想要發出一聲慘痛的嚎叫,煙霧湧進了他的喉嚨裡,於是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響動是又悶又難熬的咳嗽聲。

    半身人拚命地睜大眼睛,潮濕的燈芯草冒出了大量的煙,只有煙,沒有亮光——就在他這麼想的當兒,他看到了光,灼熱的白光,他的眼睛立刻就瞎了,一枚細小的水晶緊隨著黑暗割裂了他的氣管,他的喉嚨發出了嘶嘶的聲音,就像一個充滿氣的皮囊那樣緩慢地癟了下去,沒有派上用場的匕首落在地上。

    從酒館凹凸不平的外牆上爬上來的第三個人只看到了閃爍的白光,他用手指撥開木窗,一縷煙霧頓時傷害到了他的眼睛,他握著的鋼片弩開始發燙,並在兩個呼吸間燙到他無法緊握它。

    他無法控制地嚷了出來,鬆開手指,弩弓和他失去平衡的身體一起往下落,窗戶距離地面只有十五尺,想要平安落地實在是太容易了——如果沒有一條銀色的繩子纏繞住他的雙腳,確實如此。

    他的後腦和堅硬的碎石地面紮紮實實地親了個嘴兒。

    過了好一會兒,酒館主人才慢吞吞地爬上樓梯。火已經熄滅了,畢竟這兒沒太多可以燃燒的東西,到處都是焦黑的灰燼與殘渣,還有品種繁多的臭味,火焰燎過蛛網和灰塵的干臭味,焦黑的牆壁被烤裂的泥土臭味,海風與雨水的腥臭味,燈芯草和羊毛氈的黴臭味,燈油的熱臭味,半食人魔的血、糞便和尿混雜在一起如同在地底下埋藏了整整一年的鯊魚肉般的腐臭味……你當然可以徹底地打開木窗驅散它們,前提是你不會被凍死和淹死。

    「這下真的沒有房間了。」他搖著頭說。

    ——我們沒有房間了。

    ——這是個多麼可怕的消息啊——沒有房間了,巫妖惡毒地挖苦道,你會因此而死的,對嗎?

    ——我並不是在抱怨,異界的靈魂爭辯道,但你讓我等的就是這個?

    ——我說過我們對於尖顎港是個陌生人。

    ——你至少可以提醒我。異界的靈魂在心裡說,或許我們可以設法避免掉這場不必要的……衝突,但他忘記了在意識世界里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心裡說」。巫妖因此發出了一聲銳利的譏笑。

    ——把他們當成你遊戲裡的怪物和npc,巫妖直白地說,雖然無法復活,但他們會刷新,劣等種族唯一可稱道的大概就在於你永遠都不必擔心會缺少一雙插在你口袋裡的手或是一隻急著敲開你腦袋的棒子——尖顎港最廉價的除了海裡的砂礫就是生命,他們是,你也是,鑑於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我以為你會更珍惜它一點——切勿忘記,死亡在我們的世界並非終點,無信者會被拿去砌牆、吃掉或用來交易。而你,一個來自於另一個遙遠位面的靈魂,或許還會有著更多和更為重要的用處……

    ——從未,異界的靈魂打斷了他,我從未忘記,每一個字——所以我才能去割斷一條喉嚨或是刺穿一顆心臟。

    ——你會習慣的,巫妖平靜地說。

    ——這將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兒啊。異界的靈魂喃喃道。

    他們踏進依然有著少許煙霧繚繞的走廊,所經之處又靜又暗,就像那些房門後面壓根兒就沒住著人或都已經死了——一角珊瑚色的長袍迅速地從他們的視線範圍內消失,弗羅的牧師奇蹟般地從半食人魔的木棒與火焰下面逃得了一條性命,雖然稱不上毫髮無傷——不過她已經治好了自己歪斜的鼻子。

    ——我以為你會對她手下容情。

    ——誰?呣,我知道你在說誰了,弗羅的牧師——為了那瓶有問題的蜜酒?

    ——你稱讚過她的腿,認為它們能夠滿足絕大多數男人和少部分女人最為**的臆想。

    異界的靈魂在意識中爆出一陣沉鬱的大笑。

    ——老天……嗯,抱歉,我是說,我可從來沒想到過,那個……嗯,有點猥褻的說法還能有這種隱晦和文學化的表達方式——是的,我是稱讚過,但是……

    ——但是,活生生的東西會讓你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你更願意面對一個能夠隨時下載、複製和刪除的小玩意兒,不是嗎?

    ——……是我的錯覺嗎?你似乎很樂於看到我尷尬。

    ——也許是因為你尷尬的時候就不那麼蠢了?

    酒館的前室裡空無一人,爐床裡新加了木柴,火燒得旺旺的。

    一隻瘦弱的狗頭人畏怯地從有著貝殼閃光的石頭吧檯後面伸出半個腦袋,給他們送上了一壺熱氣騰騰的扁桃漿。肋骨從他皮毛的光禿部分**裸地凸出來,他的脖子上拴著一條帶鏈子的項圈,長鏈子的另一頭連著牆壁,他是酒館主人的奴隸,幫著他搬運酒桶,涂刷牆壁,清潔地板,在廚房裡打打下手,酒館主人因為各種原因必須離開酒館時幫他看著堆積如山的啤酒桶和紅酒桶。

    酒館主人站在酒館背面的小巷入口,罩著一件隔水的長斗篷,斗篷是鯨魚的莖皮做的,和雨水之間彷彿隔著一層空氣,他仔細端詳著那個從窗戶掉下來的人的臉,那還是個孩子,臉上的鬍鬚輕淡的就像是汗毛。

    「這個呢?」收掇屍體的小地精喊道,他的聲音又尖又細。

    「這個不行。」酒館主人說,寬平的臉上掠過一絲細微的焦慮。

    「把這個給我們,」小地精爭辯道:「太硬了,很臭!」他指著半食人魔:「太小了!」指著半身人:「我們要這個,人類,嫩,多,好吃!」他伸出灰綠色的舌頭,荊棘般的白色倒刺豎了起來,半透明的酸性唾液流到了地上,如果不是正下著下雨,地面上準又會多了許多小坑,他身邊有四五個同伴,一起發出了參差不齊的咕嚕聲表示支持與威脅。

    酒館主人掀起斗篷,展露皮帶上的長短武器。

    小地精只有普通地精的三分之一大小,一個懶於收拾實驗殘餘的紅袍法師用人類六歲孩子的大腦,深淵裡小魔怪的胃、蜥蜴的身體、蟾蜍的外皮、貓的舌頭和地精的牙齒製造了他們,後來一些有特殊嗜好的領主也會購買他們以處理城鎮裡過於氾濫的老鼠和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他們超過半打的時候,對於老人、孕婦、孩子和垂危的病人有一定的威脅性,面對一個訓練有素,強壯並配有武器的傭兵可就未必了。

    紅袍的造物退縮了,他們拖著半食人魔和半身人的屍體從積滿了黝黑臭水的小巷子離開,一路上用地精的語言熟練地咒罵著人類、雨水和溫度。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2:59
第三章 黃金夫人號


    酒館主人難得地嘆了口氣,大雨模糊了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但他有個魔法項墜,曾經屬於一個法師,他把每天分為二十四份,項墜的表面有相同數量的鏤空小格,每格里面都有一顆細小但品質上乘的星彩藍寶石,它們會在屬於自己的時刻裡微微發光。

    距離第二天還有三格。

    暴風雨很快就會過去,船長會召集他的船員,釘桅杆,吊斜桅,擦洗甲板,整理船帆,收拾纜繩,甲板兩側的排水口需要上光漆,還需要往升降口裡倒點瀝青,點檢貨物,維護武器,這點必不可免的活計可能會持續上一整天,但肯定會有船急著當晚起航,鈍頭酒館的主人對此有著十足的把握。

    尖顎港裡自然不止他一家酒館,但只有他能夠容許船員們在他這兒賒欠上一杯血紅酒或是波爾多酒,他是個好人,從不窮凶極惡的追帳,還經常幫他們解決點小困難,譬如收點來源不明的玩意兒或是介紹一兩筆盜竊和暗殺的生意,別的酒館主人也在這麼幹,但他發誓他抽取的佣金是整個尖顎港裡最公平的。

    將一個願意給出三倍價錢的客人送上船著實是件簡單至極的事情,雖然依照約定俗成的規矩,沒有可信任的介紹人,尖顎港的好老闆不該貿貿然與一個不知根底的傢伙打交道,但他在弗羅慶典中的花銷有點過了,他急於讓自己的錢袋恢復到原有的飽滿度。

    在寶石亮過十二次後,第一個船員踏進了鈍頭酒館,然後是更多的船員和他們的船長,商人,走私者,無賴,以及盜賊與惡霸,都有點兒遲鈍和心不在焉,昨天尖顎港來了整整五十個弗羅的牧師與有前者十倍數量的娼妓,為了表達對弗羅的敬意,她們每次只要一枚銀幣,這是一個伶俐點的乞丐也有可能拿出來的價錢,想要拒絕這個有誘惑根本不可能。

    之後緊張的工作又讓他們耗去了殘存的力氣,很多人一坐下來根本就不願意再走動,用來投擲匕首的靶子上空空如也,紙牌與骰子遭到了冷落,也沒人想要跳舞、唱歌或是打情罵俏一番。

    這讓煙霧繚繞的鈍頭酒館變得有些罕見的安靜,每個人都很無聊,希望有一場風波能讓他們看看熱鬧。

    他們都注意到了坐在石頭吧檯前面的陌生面孔,那個人看起來與鈍頭酒館甚至整個尖顎港格格不入,他坐的很直,衣著整齊,品味高雅,臉和手上都沒有疤痕,皮膚白皙,黑亮的頭髮柔順地垂在背後,灰色的皮質斗篷優雅地攏在左肩,一柄銀頭的旅行手杖斜靠在他的大腿上。

    酒客們饒有興趣地等待著,誰會是第一個上前挑釁的人?

    一些消息靈通的盜賊從小地精那裡獲知了準確的信息,這個人很快就走,他不會停留在尖顎港以影響到隨便哪個人的位置,他的劍業已嘗過了一個半食人魔,一個半身人和一個人類的血,他們沒必要去招惹他,而且鈍頭酒館的主人已經和他談成了生意,從他面前擺著的那杯珍貴的茴香酒就能看出來,這種酒在尖顎港就算是有錢也未必能買到。

    但每個地方都會有些又蠢又貪的人,一個男人挪動著笨重的身體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他曾經是鈍頭酒館裡最令人敬畏的痞漢,直到另一個更強壯更年輕的人把他打倒,在那場戰鬥裡他失去了四根手指和他的膽量,他不敢去招惹其他的惡棍,只能靠著找女人和弱者麻煩的方式來維持他所剩無幾的威望。

    他老早就注意到了那個陌生人的斗篷,斗篷看上去並不起眼,但你只要仔細瞧瞧,就能發現它的手工有多精緻,皮質有多細膩柔軟,下襬還用同色的絲線繡著雅緻的圖樣,用來扣住斗篷的別針上鑲嵌著一塊光滑的條紋瑪瑙,有麻雀的腦袋那麼大,黑色與灰色、淡紫紅色的條紋清晰的就像是畫出來的,就算不識貨的人也知道它必然能值大錢。

    人們給他讓出通道,坐在吧檯前面的新客人平靜地轉過頭去與之對視,痞漢發覺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裡面沒有東西,就像海洋的最深處那樣貧瘠荒涼。

    長著剛毛和利爪的蟲子爬過他的脊背,他猶疑不決,想要不著痕跡的後撤,這次卻沒人願意給他讓路了,這只過氣的可憐蟲知道如果自己不把這件事情繼續下去,從明天起,他或許連進入鈍頭酒館的資格都沒有了。

    他只好繼續前進,離得越近,就愈發的驚惶不安,他看到之前戰勝他的人正坐在一個隱蔽寬鬆的位置裡,被下屬和女人圍攏著,得意而邪惡的微笑,就像他以前那樣,他也曾經無數次地看著別人自願或被迫走上死路,這是一個有趣的節目,百看不厭,如今也輪到他了。

    一柄標誌性的鍍金三棱劍搭住了痞漢浮腫**的肩膀,他立刻站住了,心裡湧出無法用言語描寫的感激與慶幸。

    他以一種不會引起反擊和憤怒的姿態卑微地稍稍側過身體,在獲得來人的許可後,痞漢摘下骯髒的無邊帽,向後退了一步,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並借此機會逃脫了劍鋒的控制),而後可以說是不失風範地回到了圍觀的人群裡。

    取代了痞漢站在那裡的是個幾乎能與外來者一較高下的人物,他相貌端莊,戴著一頂綴有羽毛與沃金紋章的寬簷帽,褐色的燕尾胡修剪的十分漂亮,尾端略略左右翹起,眼睛清亮,嘴唇沒有因為海風與酗酒而乾裂起皮,穿著金邊貝殼紐扣的黑色絲綢襯衫,兩根閃亮的皮帶交叉過他的胸膛,匕首和長劍隱藏在紫色的細羊毛短外套和猩紅色的粗呢斗篷下面,看上去文質彬彬,和善可親。

    他身邊的護衛將三棱劍收回劍鞘,他們的主人走向吧檯,坐在黑眼睛旅者的身邊,酒館主人給他端上了一杯茴香酒,並將一小碟子加海鹽的橄欖放在兩杯酒的中間。

    「我是黃金夫人號的德雷克船長,」他率先自我介紹道,動作優美地屈起戴著寶石戒指的食指與中指抬了抬自己的帽簷:「承蒙信任,我已經安排好了您所需要的船位,」他說,「單人房間,有窗戶,床鋪整潔鬆軟,每天都有葡萄酒和新鮮水果——我們今晚出發,四天後到細尾灣,沿著黃銅海岸一路向西,繞過紅寶石海角,二十天後就能到碧岬堤堡。」他淺藍色的眼睛往角落裡掃了掃,讓自己的聲音裡多了些適度的關切,「另外,尊敬的先生,如果您願意,接下來的幾小時您可以先到我的船上休息,晚上的尖顎港有著太多喜好無事生非的混賬東西,我可不想讓那些愚蠢的傢伙驚擾到了我的好客人。」

    「商船?」

    「我做絲綢、呢絨和毛皮的生意,」德雷克船長說:「我不得不說,您真是個幸運的人,並不是每艘商船願意搭載額外的乘客的,但我不同,我總願意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助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就算在海裡遇到只抓著塊木板,渾身上下連塊布頭也沒有的倒霉鬼,我也會把他撈起來,給他酒和面包,把他送去他想去的地方,當然,」他笑著晃動一下酒杯:「沒有單人艙房。」

    「那麼說您真是一個好人。」

    「很多人都這麼說。」德雷克恬不知恥地承認道:「這並不是沒有益處的,我由此結識了許多朋友,」他喝了一大口茴香酒,「我有預感,」他說:「我們也會成為朋友的,十分友好和親密的朋友。」

    他們走出鈍頭酒館時已經入夜,德雷克船長的客人抬起頭仰望天空,只有施法者才能看見的魔法星河橫貫暗板岩藍色的穹頂,與海面平行,其璀璨耀眼非親眼得見根本無法想像。

    「有什麼問題嗎?」德雷克船長警惕地問。

    「不,」那人語調輕柔地說:「我只是驚訝於尖顎港的夜空竟然會如此美麗。」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3:00
第四章 盜賊葛蘭(上)



    盜賊葛蘭攀上位於海岬角尖的螺旋塔時,發出了與這位陌生來客相類似的感嘆,雖然他無法看見橫貫天空的魔法星河,卻看得見普通的星辰與顏色純淨的天空,一隻叼著條小魚的三趾鷗從他眼前飛快地掠過,身後緊隨著一隻體型有它兩倍之多的褐色賊鷗,它是那麼驚慌以至於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闖入了人類的領域,盜賊抖動手腕,射出一枚銀幣,銀幣擊中了灰色三趾鷗的翅膀,它在短促的尖叫與紛亂的羽毛中掙紮著急速迎上了堅硬的岩石地面——受驚的賊鷗先是「哎啊,哎啊」地喊叫著迅速飛遠,在盤旋了幾週,發現人類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後,它毫不猶豫地降落在三趾鷗的屍體邊,開始享用原定的魚和意外的美食。

    葛蘭得以繼續安靜地欣賞這片小小的領土,尖顎港是由兩個海岬組成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條張大到快要裂開的嘴,上下顎之間矗立著數百條在暗黃色的波浪忽隱忽現的木樁,外敵入侵時,這些木樁上會繞上鐵鏈,成為第一道防線。

    用來抵禦風浪的低矮海堤沿著海岸的邊緣修建,許多地方已經破損,有些是自然崩塌,有些則是走私者們的傑作,海堤的西側盡頭是一座方形的石頭建築,裡面供奉著風暴之神塔洛斯,每天給他呈上奉獻的人群絡繹不絕,要葛蘭來說,這位尊神還不如盜賊們的神祇瑪斯克來得和藹可親呢,瑪斯克會保護他麾下的盜賊,而塔洛斯除了他的牧師之外從未保護過任何人,唯一可以確保的是,那些敢於忽視他的人最好永遠別出現在與海相關的地方。

    碼頭自海堤平整地延伸出去,而船塢向內凹陷,它們看上去就像是牙床與一根根參差不齊的細長牙齒,每根牙齒都在為尖顎港永不停歇地攫取大量的資源、人力與情報——如同海潮般晝夜不息的金銀幣、各色貨物、人和其他智慧生物瘋狂地湧入和離開這裡,寬敞的碼頭懸掛起了鯨魚油燈,忙於卸貨與裝貨的工人從早幹到晚,從晚幹到早。倉庫與住宅密集而凌亂地擁簇在每一個碼頭後面,和城區裡的半木房不同,為了保證牢固結實,價格廉宜,它們大多都是由混雜著貝殼與海沙的混凝土建造而成的,表面粗糙醜陋,內裡陰寒潮濕。裡面堆積著各色各樣的貨物,居住著商人與手工業者,他們在近兩百年裡積累起來的財富幾乎能與五十頭巨龍相媲美,並且還在不斷地增加。

    所以引來了盜賊,葛蘭想到這兒,心情愉快地聳了聳肩,他所為之工作的公會是整個王國最令人恐懼與忌憚的,在尖顎港的分部也有著上百年的歷史,而他,掌控這個公會分部的人,只有二十六歲。

    他的笑容幾乎掩藏不住。

    葛蘭的視線轉向港口,那裡有條鎏金船桅的四桅帆船,船首像是位面容肅穆的尊貴女性,既不裸露,也不**,它的船長是德雷克。船帆尚未升起,在甲板上走動的水手人數不多,大概只有二十到三十名左右,他們表現的並不慌亂,甚至還有點無所事事,鍍金的武器在他們的腰裡閃著光,盜賊的目力還不足以看清太多其他的東西,但很快地,那條船的主桅頂端亮了起來,那點細小的燈火連續閃動了三下,然後又是三下,再是兩下。

    這是在告訴他事情已經辦成了。

    盜賊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輕笑,他步履輕快地下了塔,回到他在尖顎港的住所。

    他的住所,也就是公會的分部,坐落於海岬端頭一個看上去像是睡帽毛球的圓形半島,半島與陸地僅有一道狹窄的地峽相連接,曾經的地區長官在它上面建造了一座精妙而又宏偉的堡壘,公會使用了各種手段把它奪取過來之後,截斷了地峽,架設起吊橋,這樣必要的時候就能讓這座堡壘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島。

    盜賊在距離吊橋還有一百尺的地方就拉下了自己的兜頭帽,好讓兩側暗堡裡的守衛辨認出自己,有兩個機靈的傢伙眨眼間便從他們的巢穴裡跳了出來,向他們的新首領行了一個誇張的攤手鞠躬禮,榮幸地各得了一枚銀幣。

    像這樣的尊敬還有許多,看守暗門的警衛,在城塔上警戒與巡邏的士兵,在外庭忙於馬匹、蹄鐵、武器、食物的僕人與奴隸,可信任的商人和官員,在陰影中悄聲行走的外圍與內部的公會成員,後者曾是盜賊葛蘭的同夥與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有些還曾在某個行動中成為葛蘭俯首聽命的對象,可是現在,起碼在表面,他們都必須向葛蘭表示出謙恭與服從,否則盜賊就有理由分派給他們一個必死的任務,這是公會的法律,比王國的法律更能令這些無法無天的惡棍信服。

    葛蘭穿過忙碌的第一庭院,將那些卑躬屈膝和諂媚奉承拋在身後,他的房間在新堡的第三層,第一層與第二層住著其他重要成員,整個三層都是屬於他的,但葛蘭並不滿意,因為他的前任獨自居住在第二庭院的方塔裡,方塔被隱藏在兩道護城牆與新堡後面,也許它不像新堡那麼舒適,卻更加安全。

    但今年尖顎港的盜賊公會有了一個法師,真正的法師,不是學徒,葛蘭必須向他表示尊敬與容讓。不過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的,他從這個其貌不揚的矮胖子法師那兒得到了個很不錯的魔法物品,一個黑曜石的瑪斯克雕像,它懂得如何辨識人類或其他生物的真實身份,如若進入房間的人不是葛蘭,它會噴出一道令人渾身麻痺,無色無味的煙霧。葛蘭有懷疑過法師或許會藉著這只雕像來監視與偷盜,所以每次回到房間,他都會記得用一塊厚實的黑絲絨布嚴嚴實實地把它遮住,並確保法師無法進入能夠對雕像再次施加法術的範圍,盜賊曾「無意」透露過他在第三層的樓梯、走廊和門上設置的機關共有三十七道,事實上最少也有五十道,每天都有變化和增減,其中一部分是致命的。

    葛蘭的前任在方塔內外所設置的機關只有三十四道,這讓葛蘭感到十分得意。

    兩隻手持長矛的地精守在三層的入口,看見葛蘭時急切地想要向他鞠躬,搶著讓腦袋低過被粗麻布包裹著的屁股,它們的武器因此在空中碰撞和絞纏在一起,卻誰也不肯讓步,無謂的爭執中,兩個廢物扎手紮腳地摔成了一堆,並惱火地彼此毆鬥起來。

    地精並不是做守衛的好材料,葛蘭提醒自己明天就該從公會的成員中挑選出幾個強壯並有弱點,能夠被控制的傢伙作為自己的守衛,他有時會懷疑自己的刺殺行動太過倉促,但好機會總是轉瞬即逝。

    成套的小工具在盜賊靈活的手指間飛來繞去,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走上樓梯,樓梯的踏面很窄,只能容納女人的大半隻腳,高低不一,倒數第四格被安裝了一個由壓力觸發的弩箭機關,轉角處有一隻偽裝成了古怪裝飾品的穿刺裝置,牆壁上的孔洞能夠突然噴出一道或幾道炙熱的,高度與一個正常人類男性的頭顱齊平的火焰;除此之外,走道上還有兩個被陳舊褪色的地毯所掩蔽的活動翻板,不知情的人會從那兒掉進一個巨大而粘稠的柏油桶。

    第三層有很多個房間,葛蘭喜歡不定時地調換臥室,但還是可以空出幾間來作為他的後宮,下次德雷克船長會給他帶幾個合口味的女孩的——不過葛蘭多麼希望現在房間裡就有這麼一個,她會很好地撫慰盜賊疲憊的**與悲哀的靈魂——自從得知了那個讓人傷心的消息,他就沒再好好休息過。

    盜賊們喜歡在門上設置陷阱,葛蘭的陷阱卻被他安排在走廊與門後,自上而下,從左到右都有他自己設置的機關和密鎖,要解除它們需要特製的工具,並需遵循一定的順序。

    如此之多,之複雜的機關的關閉與開啟,陷阱的拆除與復原自然需要不少時間,就連葛蘭也不由得感到疲倦。盜賊的前任就要輕鬆的多了,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攜帶著一打以上的貼身侍衛——所以他死了,葛蘭惡意地想,將自己的生命託付給別人本就是一個可笑的愚行——尤其對於他們而言。葛蘭當然不會在自己身邊放置上那些能夠用金幣和恐嚇收買的傢伙,他獨自一人站在房間裡,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與衣物細微的摩擦聲,環繞著他的陷阱與機關令他安心。

    窗戶早就用石頭封死,只有一隻黃銅蜥蜴的寶石雙眼為這個封閉的房間提供光亮,這點光線雖然微弱,但也足夠盜賊看清楚所有的東西,靠背椅子、充做儲物箱的四階餐具櫃、矮床(床下只有三寸不到的縫隙)、掛衣架,壁毯緊貼著牆面……瑪斯克的雕像站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雙臂抱胸的姿勢與葛蘭離開房間時一模一樣——表示並未有人觸動暗藏在它身體裡的魔法。

    他應該放下戒備,脫掉外衣,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但一個隱晦的聲音尖叫著拒絕那樣做——葛蘭轉動足尖,一隻手搭在胯上,撫摸著匕首的皮套。

    而在他發現什麼之前,一條細繩纏住了他的腳踝。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3:00
第五章 盜賊葛蘭 (下)



    盜賊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他在空中迅速地扭轉身體,在落地後屈起膝蓋,翻滾,喊叫,同時彈出夾在手指間的指刀,插入繩索與足踝的縫隙,另一隻手竭盡全力地向他以為的敵人投出那柄銳利的匕首。

    匕首穿過空氣,擊中了瑪斯克的雕像,雕像的脖子斷了,滾落下來的腦袋敲碎了它的手掌,或許就是這一點激怒了正在注視此處的瑪斯克,鋼製指刀對葛蘭的自由沒能起到一點作用——突襲者完好無損,它忠實而盡職地履行著主人的命令,蛇一般敏捷而靈活地繞行和收緊,葛蘭狼狽不堪,他的左手被夾在兩隻足踝中間,右手被強迫按著左肩,膝蓋抵著胸口,閃爍著銀色微光的繩索深深地勒進他的皮膚和肌肉裡,他看上去就像是只誤入漁網的水獺。

    那條繩子沒有被握在一雙手掌裡,它是活的。當這個認知如同雷電一般劈進盜賊的腦子裡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喊叫聲就像蚊蟲震動翅膀那樣微弱。

    一個法師,他在心裡**,他面對著一個施法者。

    隨後蠟燭被悄無聲息地點亮了,有人坐在葛蘭最喜歡的椅子上,腿上放著一本法術書,那是葛蘭從一個粗心大意的法師那兒偷來的,法術書對他沒有用,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保留著,預備在緊要時刻做交換用。

    他看見了灰色的皮斗篷,還有黑色的頭髮。

    如果說葛蘭剛才還能**得出來,那麼現在這聲**已經結成了冰塊,一路往下沉,拉扯著他所有的內臟。鈍頭酒館的主人有向他描述過這個人,葛蘭還透過窺視孔看過他的臉——就在他和德雷克船長走出酒館時。

    他之前有考慮過是不是公會的法師被其他人誘惑而來對付他,現在他不知道那個更糟些。

    「這是個陰謀!」盜賊喊道:「這是個針對我們的陰謀!」

    巫妖的視線從書本轉移到了葛蘭身上。

    「襲擊你的人,」盜賊繼續「大聲」說道,「其中之一是我的外甥。」

    巫妖點了點頭。

    「但他原本不該出現在那兒,他是我姐姐的孩子,我不想讓他成為一個盜賊,所以我給了她一筆錢,讓她的兒子去學讀寫和算術——他沒有被訓練過,也沒被教導過,頂多在巷子裡和其他的孩子們戲耍般地偷騙過幾個面包——而且像那種試探陌生人的工作也不該由他去做,他被教唆了,而我被隱瞞著,我對此一無所知,我毫無防備,在我得知那個不幸的消息時,我以為他是無辜的!」

    「但你後來知道了。」

    「我正準備聯繫德雷克,盜賊之神在上,我發誓!就算在最初的時候我也沒讓他殺了您啊。」

    「那大概是因為你有更好的辦法消解你的怨憤。」施法者微微向後一靠:「那位可敬的德雷克船長確實是個商人,不過他買賣的顯然不止絲綢、呢絨和皮毛,除了他自己的性命,他什麼都賣——也包括你。」

    「他一定把我賣的非常乾淨。」盜賊滿懷怨恨地說。

    「正確。」巫妖說。

    若不是德雷克船長和他的船如此有名,法師或許就無需更換一條船了,但事實上,德雷克船長的船根本無法進入碧岬堤堡,他也不會去自投羅網——他的貨物清單中赫然還有著一個精靈,法師覺得自己必須為這位船長的勇氣鼓掌——在另一個位面裡,精靈常會被描繪成一群性情溫和,優雅美麗,徒有漫長的壽命與卓越的體質,卻鮮少有意識和勇氣保護自己的小可憐蟲,他們所做的似乎只有終日唱歌跳舞,飲用泉水,編織花環,期待著被一個男人或女人(一個人類!)拯救——巫妖無法理解其設定的自相矛盾,但至少在這裡,絕大多數有智慧的生物都會明智地不去面對一個充滿敵意的精靈。

    那是一個壽命幾乎可以與巨龍相抗衡的種族,頭腦聰明,目光敏銳,肢體有力,反應快捷,記性好的不可思議,還有長達一百年到一百五十年的成長期,以保證他們能耗費相當於一個人類自出生到死亡的兩倍時間來積累知識、經驗、閱歷與作戰技巧。

    固然,他們沒有國家,但有王和軍隊;他們與周邊城邦組成鬆散但可靠的聯盟,他們和人類做交易,也和侏儒、矮人有來往(雖然他們和矮人彼此討厭);他們驅逐地精,趕走食人魔、巨人,和獸人作戰;追捕盜賊、走私者,殺死不懷好意的商人和法師,還會往骷髏的髖骨上射箭……

    ——你?

    ——當然不,巫妖惱火地否認道,雖然他驚訝於這個比地精好不到哪去的傢伙居然能分辨出髖骨的位置(沒錯兒,就是屁股)——那是我導師的一個僕役,他把自己傳送回到塔裡之後,導師差點笑散了全身的骨頭——他津津有味地描述道,那是支精緻的魔法箭,發著嬰兒粉色的光,秘銀箭頭,乳白色箭桿上描畫著金色的魔法符文,尾羽是從鸛嘴翠鳥那兒剪來的。

    ——可以想像,異界的靈魂說,然後他就找了個地方狂笑去了。

    如果有人真的弄到了一個精靈,就像我們的德雷克船長,巫妖接著想到——只能說一萬個聰明人裡也會生出那麼一兩個傻瓜。一隻呱呱亂叫的黑頭髮小雛鳥,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被一杯加了催眠藥水的梨子酒給輕易放倒了。

    沒有法師的話,她會被德雷克船長直接賣給某個灰袍,紅袍,抑是一個獸人的祭司,她會被長久的折磨,淒慘的死去,靈魂也無法獲得解脫。

    在這之後德雷克船長與黃金夫人號需要盡快地改名換面並偃旗息鼓一段時間,但考慮到令人咂舌的可觀收益(不僅僅是金幣),這還是非常值得的。

    而現在,他可以說是血本無歸,還得拿出更多的金幣來保證自己能夠得到強而有力的庇護——那隻黑髮小雛鳥的怒火簡直能夠燒掉整個尖顎港,而盜賊也不是個慷慨大度到會讓一個出賣了自己的傢伙依然能夠逍遙度日的慈悲之人。

    是的,他將會容許盜賊活著,就像他容許德雷克船長活著,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無需付出代價。

    他將一個邪惡的輕笑展示給盜賊。

    葛蘭確實有些也許能讓他擺脫目前困境的想法,但還沒等他將其付諸於實施,細長的銀繩就勒住了他的脖子,巫妖讓他反覆窒息了好幾次,才容許他從絕望的黑暗與恐懼中掙脫出來。

    「你也許還不明白一件事,」巫妖說:「我有很多選擇,而你,只有兩個選擇,應諾我的要求,或者死。」

    「但你要我做的事同樣會讓我死。」盜賊嘶聲喊道,他眼前發黑,喉嚨就像是被塞進了一把刀子,脊背和四肢疼痛難忍,浸透了他整條褲子的黏膩水跡散發出冰冷的惡臭。

    「一個是有可能,一個是必然,」巫妖心平氣和地說:「我覺得這個選擇題並不難做。」

    盜賊考慮著,他不敢向他的同夥和公會的法師尋求幫助,他外甥不是公會的成員,德雷克卻是公會的「朋友」,他不能揮霍公會的資源,只為自己復仇,他沒有這個權利。

    施法者所要求的數目將會在公會的賬目上開出一個不容忽視的漏洞,但正如他所說,這個缺口並不是沒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彌平的——葛蘭外甥的死牽涉到了好幾個人,他可以威脅他們,要求他們給出賠償與賄賂,否則他們將被迫領取一個或幾個最為危險的任務;還有鈍頭酒館的主人,單就告密和出賣是無法抵充他全部的罪責的,畢竟葛蘭姐姐心愛的兒子在他的酒館裡喪了命,他得拿出更多更昂貴的東西來祈求盜賊的寬恕。又及,葛蘭知道德雷克在尖顎港有一個固定的住處,內裡的裝飾與用具極盡奢華,還有著超過半打的奴隸,其中一些相當的年輕漂亮。

    至於一條能夠並願意盡快離開尖顎港,前往碧岬堤堡的船總是能找到的。

    銀色的細繩一刻也不曾離開盜賊的脖子,在死亡的威脅下,無論是誰做事的效率都會變得很快,在黎明前的黑暗尚未離去時,巫妖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和他的船。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3:00
第六章 小雀號



    那是一艘被人們稱之為「小雀」的雙桅縱橫帆船,在舒適與美觀方面遠比不上德雷克船長的黃金夫人號,但它是艘有十張帆的新船,在有風的時候,跑起來不會比後者慢到哪兒去——它的船長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肩膀寬闊,焦茶色的面孔很容易就能讓人聯想到一枚使用了很久的銅幣,深褐色的斗篷上佩戴著一枚沃金象征的銀章,他有些疑慮和防備,他不能拒絕尖顎港盜賊公會首領的要求,但他真不喜歡有這麼一個麻煩人物停留在他的船上。

    不等第一縷陽光投射到主桅頂端,一個被船長給予信任的老水手就叫起了其他的人,他們在起錨用的豎式絞盤前各就各位。

    「要唱首歌嗎?」一個水手問。

    「為什麼不唱呢?」他的同伴說:「我們的客人會喜歡的。」

    於是一個黃眼睛的水手惡狠狠地敲打了一下腳下的木板,起了個洪亮的頭兒。

    「拉纜索吧!真嚇人呀!呵!」?

    「呵!」水手們應和道,同時將自己的身體壓向插進絞盤頭部的絞盤棒,「呵!長長的纜繩!你真沒用!」

    「棒小夥子們!抓住繩頭!呵!」

    「肉——撕爛啦!上衣——破啦!背上佈滿傷疤!真糟糕!辮子是棕紅色的!背再低一點!快動手吧,好小夥子們,只剩最後一圈了!老老少少一起上呀!無一例外!拉吧!拉緊!叫得應天響吧~」(註:該詩歌取自於網絡)

    他們步伐一致地兜著圈子,絞盤吱吱嘎嘎地轉動著,錨索叮叮噹噹,鐵錨濕漉漉地被拖上了甲板,掛在船頭,漿手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揮動船槳,在領港人精準的指揮下,帆船緊擦著其他船隻的纜繩與帆索緩慢而從容地退出碼頭,在空曠的水面上轉了四分之一個彎,張起了帆,駛向既定的航線。

    陽光開始變得灼熱,而海風則努力將這種灼熱轉化為濕冷,小雀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歡快地飛馳,尖顎港很快就被拋在了後面。

    「先生。」

    計畫之外的客人收回投向遠處的視線,他正以一种放松和隨意的姿態斜倚著船舷,斗篷撩在肩後,身上的白袍在明亮的光線下耀眼的就像是一捧冰雪,但那雙黑色的眼睛卻要比離港前更加的平和寧靜,船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但這很真實,他更願意和這個人而非那個人說話。

    「先生,」船長重複道:「你想在哪兒用餐,您的房間?還是我的房間?」他微微俯身,向他的乘客鞠了一躬,雙手藏在短斗篷下面。

    船長的房間是整條船上最大的,除了他的臥室,外面還有一個起居室,用來召開會議與供所有的船員用餐;法師的單人艙房原本屬於大副,有窗戶,好好收拾一下後也能說是整潔舒適,但它窄小的幾乎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僅能放下兩條手臂的翻桌,如果他想要在自己的房間裡用餐,他就得善加利用自己的膝蓋了。

    「您的房間吧。」他拿出曾經屬於鈍頭酒館主人的魔法項墜(它被盜賊拿來抵充一部分欠款),微微的亮光在陽光下並不突出,但第十一格的寶石因為這個由深海藍變成了矢車菊藍。對於午餐來說,這個時間略微有點早,但法師旋即想到,這可能正是船長的用意,讓這個不速之客能夠安安靜靜地一個人用餐,無論對他來說,還是船長和船員們來說,都是件好事。

    就在船長和施法者走在顛簸不定的甲板上時,首桅桅樓上的瞭望者突然大聲喊道:「東北微北,鯨魚,兩條!」

    然後他的同僚也緊跟著喊道:「東北,三條,虎鯨!」

    「北微東,一條,虎鯨!」

    「東微南,虎鯨,四條!」

    「請原諒。」船長說,他戴上帽子,從口袋裡摸出了單筒望遠鏡,走到船舷邊觀察後方的情況。

    「恕我直言,」他的乘客說:「鯨魚的獵食名單上似乎並不包括人類呢。」

    「是的,」船長說:「但它們會玩兒啊,追逐,撞擊或是掀翻都是它們的拿手好戲——尤其在鯨群裡大多都是公鯨的時候,就像人類的孩子們在街道上奔跑那樣,它們會沒日沒夜地,無所顧忌,瘋瘋癲癲地一個追著一個,又叫又跳,根本不在意碰到什麼或被什麼撞到——它們能一下子壓垮或撕碎整條小艇或是單桅船。」

    「大船呢?」

    「……三桅和四桅船或許不會被掀翻,但仍會被撞出裂縫,」船長說:「它們連鉛板都能撞穿。而且它們既大且重,就算是四百尺長的五桅船,也就是十條虎鯨的長度而已,就別提獨角鯨、鬚鯨和藍鯨了,」他搖搖頭,「對這些大傢伙必須心懷敬意和審慎。」

    說完,他將指尖靠近額角,再度表示歉意後才離開。

    ——我想他還是有點喜歡我的。

    ——每個活著的生物都會願意接近你的,巫妖說,當然,重塑這具身體的正能量從未離開過,它依然湧動在你的血液和骨髓裡,溫暖明亮得令人作嘔。

    ——那尖顎港的襲擊又怎麼說?

    ——巫妖發出一聲響亮的嘲笑,我覺得他們已經對你很溫柔了,他說,要知道,你身上的那股子臭烘烘的氣味簡直就和那些愛多管閒事的白袍牧師和聖騎士一模一樣。

    ——也和你一樣嗎?異界的靈魂微笑著說,他也不是那種只會承受不懂反擊的笨蛋,他知道這句話能讓巫妖安靜好久。

    巫妖果然沉默了下來,他丟下一個尖酸的冷笑,沉入到意識深處。

    在法師的魔法項墜還沒能走過兩個格子之前,虎鯨與鯨魚已經追上了「小雀號」,想要分辨它們很容易,鯨魚噴出的水柱很高,只有一束,而虎鯨的水柱要低的多並向四周散開,另外相比起那隻沉穩踏實的灰色鯨魚來,黑白兩色的虎鯨要活潑的多。它們在波谷浪峰間飛躍,滑翔,喋喋不休地發出圪垯圪垯,啾啾和呼哧呼哧的叫聲,相互撞擊身體,親吻對方,在空中翻觔斗,用尾巴敲擊出巨大的浪花,轉圈,碰鼻子,總之只要人類想得出想不出的把戲它們都會玩。

    異界的靈魂幾乎是入迷地著眼前的一切,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只有專業人士與富豪才能有幸在如此之近的距離裡觀察到自由且野性十足的虎鯨——有幾頭虎鯨可以說正在緊靠著「小雀號」的船體游動,船槳距離他們僅有咫尺之遙;它們的同伴在距離不遠的地方跳出水面又落回,激起的海浪讓船隻像只快要傾倒的陀螺那樣劇烈的來回擺動。

    水手們驚訝地發現他也能和他們一樣泰然自若地在傾斜搖晃的甲板上輕鬆地走動,一隻裝滿了蘋果的大木桶從繩索中掙脫了出來,它在甲板上蹦跳,蓋子碎裂,蘋果滾得到處都是——直到小雀號的客人準確地抓住了焊在桶箍上面的鐵環。

    黃眼睛的水手奔上去幫著他把那隻沉重的木桶扶起和固定,他們面對面的時候,法師不解地在那雙黃眼睛裡看到了恐懼,水手們齊聲大叫。

    沒人能弄明白他們的乘客是何時轉過身去的,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一眨眼間——一隻接近成年的小虎鯨跳出水面,而另一隻,體型有它兩倍之多的虎鯨則緊隨著它起跳,在小虎鯨跳躍到最高點,即將落下的時候,成年虎鯨準確地頂上了它的肚子,小虎鯨第二次跳了起來,在空中,直接衝向了小雀號。

    它沒有留給法師太多思索的時間,他所能依靠的只有這具身體近百年來積存下來的經驗與條件反射。

    奇妙至極,他像是脫離了軀體的束縛,卻仍能感受到一切細微之處,他能深深地看進那張微微張著的嘴,欣賞那條淺灰紅色的舌頭和點數牙齒的數量,能嗅到鮪魚和章魚的氣味,在黑色的前鰭上找到一條寬葉藻,他能感覺得出自己的身體正在沿著虎鯨撲來的線路向後傾倒,他抬起手臂,十根手指深深地陷入了它上腹部厚厚的脂肪裡,他平靜地呼吸著——在將近一萬磅的重量所帶來的可怕壓力下,它甚至讓整條船完全地往左傾,左邊的船舷沒入了海水,他知道自己在推動這條龐然大物,藉著它飛躍的力量讓它避開最重要的主桅和帆。

    虎鯨從主桅與船頭斜桅之間穿過,撕裂了半張前三角帆,帶走了兩桅之間的信號張索與幾條帆腳索,尾巴掃飛了一個躲閃不及的水手,讓他斷了四根肋骨,但和它原來可能帶來的災禍相比,這點小損失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其他人都在忙於抓住隨便什麼可以抓住的東西,小雀號的每一次搖擺都將會讓一側的船舷貼近水面。能將整件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的大概只有那個黃眼睛的水手,他目瞪口呆的瞧著法師,而法師只是抓住他,把他和固定好的蘋果桶綁在一起,免得他在神志恍惚的時候掉進大海,然後朝他晃了晃手指,走向尾舷。

    ——看,它喜歡你,巫妖幸災樂禍地說道。

    ——你特意爬上來就為了說這個?

    ——沒錯。巫妖說,以及,我沒‧有‧爬‧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3:02
第七章 獨角鯨



    「正北,鯨魚!」盡忠職守的瞭望者喊道。

      一塊如同陰影般的藍灰色脊背正從水下徐徐升起,上面密佈白點,一支如同長矛般的獨角刺向天空,這是水手們有史以來看到過最大的獨角鯨,它在距離小雀號還有數百尺的地方向右游去,同時發出一聲悠長嘹喨的鳴叫。

      伴隨著這聲鳴叫,虎鯨與鯨魚離開了被它們折騰得心驚膽顫的船員與小雀號,向東南偏西的方向游去。

      「你覺得它們是想吃了那頭獨角鯨嗎?」在逐漸平息的搖晃中,一個船員問道。

      「我覺得是那頭獨角鯨召喚了它們。」他詢問的對象肯定地說。

      鯨魚與虎鯨很快地越過了那頭孤單的獨角鯨,但那隻險些毀了主桅杆的小虎鯨還在小雀號周圍盤旋(它兩頰的白色斑塊圓的就像是南邊貴婦點在面頰兩側的人工黑痣),它找到了一樣有趣的新鮮玩意兒——法師的灰色皮斗篷掉進了海裡,它用鼻子頂它,用胸鰭撥弄它,在它想要咬上一口的時候,獨角鯨向它游過來,吹口哨般地的呼喚著。

      小虎鯨很快放棄了皮斗篷,鑽到它色彩斑駁的肚皮下面,獨角鯨往下潛去,等它再次浮上水面,它和小雀號肩並肩地游在了一起,那根螺旋紋路的,有房屋的支撐柱那麼長的灰白色長角尖端正挑著那件浸透了水的皮斗篷。

      「沃金保佑,」水手長情不自禁地說道:「這根長角能製作多少酒杯啊。」

      「別蠢了,」船長說:「很明顯,那是個德魯伊。」

      一個擅長套索的船員幫法師取回了那件皮斗篷,獨角鯨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小雀號,帶著吧嗒吧嗒講個不停的小虎鯨向外游去。

      「它召集這些鯨魚乾什麼呢?」先前的船員又繼續問道。

      「聚餐?」他的同伴猜道,剛才的突發事件可耗費了他們不少力氣,他想念廚子的醋甘藍和醃肉蛋。

      「用它自己?」

      他同伴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古怪。

      幸好這個誤會很快就解開了,小雀號的瞭望者在五十里外的海面上發現了黃金夫人號。

      那艘漂亮的四桅大船艱難地前行著,周圍包裹著一層又一層的鯊魚、海豚和鯨魚,它們輪番撞擊,掀起波浪,托起船體,啃咬尾舵,干擾船隻的航行,表現的非常有秩序,有禮貌,小心地不讓人類的投槍和石彈擊中自己——有條海豚被折斷的船槳刺傷,它立刻游開,一頭二十尺長的長尾鯊立刻補上,並且在船槳擊來的時候把它咬成碎片。

      裡面也有好幾條獨角鯨,但最大的還是他們看到過的那條,應該是,它正在用那隻巨大銳利的角戳刺船隻沒在海面以下的部分。

      「喔噢,」船長搖著腦袋:「真糟糕,獨角鯨的角連冰塊都能戳穿。」

      「真奇怪,」他又說:「德雷克的法師呢?」

      在尖顎港的海底長眠呢,船長的乘客在心裡說,一邊若無其事地走過。

      「要放慢速度嗎?船長?」大副猶猶豫豫地詢問道。

      「我覺得他們應該還能堅持一會兒,」小雀號的船長嚴肅地說,但還是遲疑了一下,:「放慢一節?」他舉起黃銅望遠鏡,朝四周看了看,在看到一艘船體漆黑,主桅杆和風帆都涂刷成白色的三桅船遠遠駛來的時候,他立刻變得輕鬆起來,「是海魔號,德雷克的老相識。行啦,我們可以走了。」

      至於德雷克是不是想被海魔號那個無論在床上還是在船上都同樣地貪得無厭的可怕女人……嗯,救援……,就不是小雀號上的任何人能夠和願意關心的事兒了。

      鯨群和鯊魚悄無聲息地潛下水去,消失無蹤,除了黃金夫人號傷痕纍纍的船體,沒什麼能證明它們曾經出現過。

      「那條獨角鯨還在。」小雀號的大副悄聲說:「太危險了,海魔號上有三架金屬棘輪的弩炮,它會被打穿的。」

      「等著瞧吧。」船長說,他密切地關注著人和魚的一舉一動。

      烈日下的海水呈現出純正無暇的祖母綠色,波浪透明的就像是水晶或是空氣,一道不斷變換顏色與形狀的陰影如鳥兒般輕盈而快捷地上浮,五對滿是吸盤的腕足攀上了黃金夫人號的龍骨,龍骨上碎剃刀般的貝殼與木刺沒對它造成一點影響,它是那麼柔軟,又是那麼的堅韌,那麼的巨大,單單一根腕足就能覆蓋住那位典雅華貴的美麗夫人——黃金夫人號上的船員絲毫沒有察覺真正的災禍正在降臨——一隻只有人類手臂長度的烏賊就能輕鬆自若地咬碎螃蟹的螯鉗,這只幾乎有著黃金夫人號一半長度的紅棘大王烏賊的喙又會有多可怕呢?

      黃金夫人號的價值不僅僅體現在它的船首像上,為了防止暗礁和魚類的撞擊,也是為了防止貝殼與海水的侵蝕,它在吃水線以下的外殼都包了一層鉛板,鉛板與木板之間還有一層塗了柏油的帆布,但它們在紅棘大王烏賊一尺長的喙下不比蛋殼更堅固一點。

      小雀號的人是無法看見海水是怎樣瘋狂地湧入船艙,撕裂船肋骨和隔艙板的,也聽不見被腳鐐固定在座位上的槳手是如何絕望地嚎叫與求救,但他們能夠看見烏賊的腕足伸入船隻的內部,從裡面抓出它的食物,就像是孩子從糖果罐裡掏零食總是會把拳頭塞得滿滿的那樣,每條密佈赤色荊刺的腕足上都有一個人,其中有被強行從腳鐐上扯下來,兩腳血肉模糊,渾身**的槳手,也有揮舞著武器的士兵——鍍金的三棱劍能夠輕易刺穿鏈環甲和它保護著的**,卻沒辦法對章魚堅韌光滑的觸手產生有效的傷害。

      聰明的紅棘大王烏賊沒有太過留戀這只裝滿了小肉塊的木箱子,它一捉夠了數,也就是十個人,就放鬆肌肉,從黃金夫人號上滑落下來,潛回它熟悉的深海。

      而那隻獨角鯨早就不見蹤影了。

      這時候,海魔號距離黃金夫人號還沒小雀號來得近,一個紫色的小點突兀地出現在了黃金夫人號的甲板上,短促的魔法閃光後,他消失了。

      「德雷克逃掉了。」小雀號的船長忍俊不禁地說:「會有人很失望的。」

      「海魔號會擄光他的船員。」大副說。

      「是個問題,但德雷克會想法解決的。」船長說:「我們終於可以吃飯了。」

      鯨魚給小雀號帶來的麻煩也不小,船長與船員都沒心思坐下來吃飯,就連他們的客人也只要了一份加黃油、臘肉丁的烤土豆。

      烤土豆很簡單,但土豆是剛從尖顎港採買的,廚子又加了很多的黃油和臘肉,還慷慨地摻進了一點蜜酒,水手們的那份就沒那麼多配料,但他們吃的也挺高興的,法師走在他們中間,愉快地發現曾經盤桓在他們之間,隱約的緊張氣氛已經消失了。

      除了黃眼睛船員,似乎沒人知道他托起過一頭差點撞折了前桅的虎鯨,但很多人都看到他是怎麼抓住黃眼睛,並且把他捆在一隻蘋果桶上的,他們感謝他救了他們的朋友,並將這份感激轉化成了和善的笑容。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3:02
第八章 小雀號上的晚餐



    入夜時分小雀號的廚子大展身手,他宰了一頭肥羊,兩隻雞,做了烤羊排、燉雞、羊雜、炸魚肉球、捲心菜湯,烤麵餅與蒸麵餅,開胃菜是醋甘藍和甜姜,甜品是糖包蘋果和羊奶奶酪,甜姜和糖包蘋果只有很少的份量,大概只夠頭一批用餐的人——船長,大副,水手長、醫生和他們的客人取用,其他人得看自己的運氣如何。

    船長拿出了一瓶珍貴的腐白酒,它是由感染了貴腐菌的葡萄釀造而成的,嘗起來就像是在喝榛子和新鮮奶油。

    按例船長是第一個取用食物的人,他是整條船的主人,總督和國王,今天他把這個權利轉讓給了他們的客人——金黃的羊肉滋滋作響,肉質肥厚,撒著一層磨得很細的黑胡椒粉,摻雜著少量的紅辣椒。

    「這真是一場盛宴。」他們的客人稱讚道。

    「只是從我的貨物裡拿出一小部分而已,」船長說,給客人倒了滿滿一杯酒:「我想我必須謝謝您,為了我的水手,還有我的前桅。」

    法師抬起頭來,略有點兒吃驚,一般人只看到了虎鯨掠衝過甲板,或是看到他敏捷地躲過了那一劫。

    「船長無所不知。」水手長玩笑般地恭維道。

    「所以呀,」船長語氣和緩地說:「我知道這很冒昧,也很無禮,不過一個疑問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折磨了我很長一段時間,如果得不到回答,它還將繼續下去——您應該是個品行高尚,值得尊敬的人,」他放下酒杯,從燉雞和羊雜之間注視他的客人:「但您和尖顎港的盜賊工會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呢?」

    法師回想了一會兒,之前的事情他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除了一些較為關鍵的部分:「一段由卑劣的偷襲起頭,陰謀居中,暴力收尾的短暫關係——起初只是個小意外,一個錯誤的傳送門,」他說,「我想要去碧岬堤堡,結果卻被丟進了尖顎港的海水裡,呃,那地方似乎不怎麼適合我,我的一個朋友推薦了鈍頭,他告訴我那兒有人能幫我找到一條去碧岬堤堡的船。」

    「那條狡猾的老海狗,」水手長說:「他可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傢伙。你和你的朋友相處的怎麼樣?我是說,你沒往他身上捅過刀子吧?」

    「嘿!」船長警告道。

    法師舉起手表示自己並不在意:「他和我說是一個人也不為過,」他誠實地說:「他只是有點觀念性的錯誤——有關於那條……老海狗,或許他確實是有想給我找條船,但那晚我被三個人襲擊了,其中一個是尖顎港盜賊工會首領的外甥,他死了,我想酒館主人認出了他,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他去告了密,而後在那個首領的授意下,把我送上了德雷克船長的黃金夫人號。」

    「德雷克最喜歡和最擅長的是奴隸買賣,」船長再度將自己的下巴皺成了一個核桃:「雖然他一直宣稱自己做的是絲綢和呢絨生意,但那只是他的偽裝——他熱衷於誘拐那些不諳世事但出身良好,容貌美麗的幼崽,次數並不是那麼頻繁,因為他厚顏無恥的宣稱過自己只做『珍品買賣』,尋常貨色不在他的狩獵範圍內,或是說,不受他顧客的青睞——普通人類、地精和侏儒很難滿足他們貪婪歹毒的胃口;而德雷克,你見過德雷克,他的外表就像他的船那樣富麗堂皇,說起話來又是那樣的體貼動聽,以至於很多人都曾經被他欺騙過——何況他還有著一群樂於助紂為虐的水手和一個品行敗壞的法師,他向那些非人的存在提供他們想要的商品,換取那些堪稱有價無市的捲軸和藥水。」

    「如果有人前來詢問朋友或親人的去向,德雷克會告訴他已經把他們送到了要去的地方,他們走了,離開了他的船,他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若不是有個附肢魔被召喚,而召喚它的人驚駭地在附肢魔的胸膛上看見了他弟弟尚未腐爛的面孔,並且設法召喚了他的靈魂的話,毀在那惡棍手裡的人會更多,即便如此,還是會有些沒聽說過他或是有意被隱瞞的人成為了可憐的犧牲品。」

    「他是整個尖顎港裡最該被絞死的人之一。」船醫說。

    「他被亞速爾的克拉蘇女大公庇護著,」水手長說:「傳說他是克拉蘇女大公的情人或是私生子——而且沒人能拿到確鑿的證據來證明他的確有做過那些罪惡的交易。」

    「總之能看到您好端端地和我們坐在一塊兒用晚餐只是太令人欣慰了。」大副對他們的客人說。

    「我設法和德雷克船長單獨談了談,」他們的客人說:「以某種角度來說,他是個理智而又豁達的人。」這句話得到了餐桌上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竊笑。

    「因為黃金夫人號根本無法靠近碧岬堤堡,」法師繼續說:「所以我只有去再去和盜賊們的首領談談,幸好……」

    「幸好他也是個理智而又豁達的人。」廚子接道,他端著剛出鍋的糖包蘋果站在旁邊已經好一會兒了。

    法師微笑,而其他人(除了廚子)都拍打著桌子痛快地大笑起來。

    接下來的氣氛要比開始時好得不止一點,所有人都胃口大開,廚子忙碌的不可開交。

    他們還在晚餐結束後開了一個小型的演唱會,每個水手都是傑出的吟遊詩人,黃眼睛在匆匆吃完自己那份後趕了過來,特意為法師唱了一首很長的歌謠,有關於一艘被鯨魚咬壞了的大船——法師覺得他是在嘲諷被章魚啃出個大窟窿的黃金夫人號。

    但這真的很好笑,異界的靈魂想,這大概是他迄今為止最快樂的一天了。

    ——你可以停停嗎?巫妖忍無可忍地說。

    ——什麼?

    ——歡脫的就像只嗅到了同類氣味的狗。

    ——如果能和他們成為同類,異界的靈魂溫和地說,我會很榮幸的。

    ——那麼你得時刻祈求這具身體的真實身份不要被揭穿,巫妖說,若是真有那麼一天,蠢貨,你的同類會比我的同類更加惡毒和殘忍。

    這次輪到異界靈魂默然不語,不過這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巫妖自己都有點意興闌珊。

    ——……明天他們也許會更熱情一點,希望你別太受寵若驚。

    ——怎麼說?

    ——船長的斗篷裡側繡有蘇綸的聖徽,巫妖說,他是個商人,也是個探子,他會核實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巫妖厭倦地說,而你之前所做的事會讓他們想要吻你的。

    ——假如只有明天一天,異界的靈魂愉快地說,我倒是不介意——不管怎麼說,明天掌握這具身體的是你。

    ……

    ——解決這件事,馬上,巫妖說。

    異界的靈魂在他們必須互換裡表之前找到了船長。

    「有幾天需要待在船艙裡?」船長疑惑地問:「您是有什麼地方感覺不舒服嗎?」

    「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功課沒做,」法師說:「您知道的,背點什麼,再抄寫點什麼——至於食物,請廚子給我點面包、鹽,一罐子清水就行了,反正隔天我會和您們一起用餐的。」

    船長盯著他瞧了會:「好吧,」他的語氣中帶著一點憐憫和笑意,「如果你需要紙張和墨水,和我說,我這裡還有。」

    ——「讀書做作業不容打攪。」這條真理還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異界的靈魂嘀咕道。

    一個適當並且不算完全的謊言,巫妖想,雖然按照導師的要求抄寫點什麼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他確實需要給自己準備一本法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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