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隊伍(完)
一個戴著鳥嘴面具的克藍沃牧師看到了從那所陰森的宅邸中走出的一行人,他深感奇怪,因為他很清楚那所宅子是這場疫病爆發時遭受災難最為嚴重的一座,他和他的兄弟從裡面搬走了不下半打屍體與一打以上的病人(雖然現在病人也已經成為了死者),他記得從昨天起,這所宅邸主人的貼身男僕也死了,只剩下了他的主人還在苟延殘喘。那位固執的前騎士堅持要死在自己的房間裡,而不是和平民那樣死在克藍沃的追隨者們為了這場疫病的死者而設立的聖堂裡,所以他們為他擦洗了身體(聊勝於無,因為在沐浴的過程中他仍然在不斷地吐血與抽搐),又為他穿上了乾淨的亞麻襯衫,裹上了灰色的蓖麻布,將他最喜愛的一柄寬劍取下來交給他握住——克藍沃的牧師估計他最晚也就是在今晚了,還做好了準備,以便能夠及時地前去迎接這個性情古怪的老人,但他同樣記得很清楚,那座宅邸裡只剩下了一個生者。
那麼這些人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走在前面,並且發出尖叫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弗羅的牧師,克藍沃的牧師看到了懸掛在她腰上的金色鈴鐺,還有絲袍,領口邊緣被親吻與噬咬後留下的青紫痕跡……而後是一個盜賊,雖然他裝扮平常,普通人可能無法辨別,但在黑暗與光明中均能自如行走的克藍沃牧師對從事盜賊這一職業的人並不陌生,而且……死亡之神在面具後危險地眯起他的眼睛,灰暗的影子在這個瘦削的年輕男人身後浮動,輪廓模糊,與生者不同,與死者也不同,克藍沃的牧師舉起手指,沒有絲毫猶疑地施放了一個神術。
葛蘭在看到代表著死亡之神的烏鴉面具時就立即想要退回浮動著腐臭氣味的宅邸內,對他來說,沒有一個。不,很多個克藍沃牧師更糟糕的了,他身上還帶著死亡之神的詛咒——但他的動作終究還是不夠快,那道淺淡的銀色光芒擊中了他。爆發出令他雙目刺痛的光芒。
施法者,施放了神術的牧師的同伴用手語說,白袍?他們看見了克瑞瑪爾身上穿著的白袍。
不是神術,先前的牧師同樣用手語說。是法術,是個法師。
而其他的克藍沃牧師聚攏過來。凱瑞本微微抬起頭,空氣中的魔法氣息不安地波動著,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出現確實有點不盡如人意——像這種大規模,就連羅薩達與伊爾摩特的牧師都深感棘手,最後只剩下死亡之神的牧師來收拾殘局的疫病不太會是自然發生的,它的背後往往隱藏著紅袍或是灰袍,可以想像,在一片哀戚的衰亡中,突然出現的。既健康又陌生的人會有多麼地令人警惕——但他也不能去責怪克瑞瑪爾,不管怎麼說,葛蘭是同伴,他們不可能看到同伴遭到攻擊卻無動無衷。
精靈遊俠向前走了幾步,越過克瑞瑪爾與葛蘭,他先是伸出自己的雙手,表示自己沒有攜帶武器與捲軸,也沒有做出施法手勢,然後緩慢地,以所有人都能清晰分辨的動作摘下了自己的兜帽——在離開「凹角」小村時。為了遮掩自己的精靈特徵,凱瑞本就像第一次與克瑞瑪爾相遇時那樣,將兩鬢的頭髮梳成辮髮,再將辮髮向後固定。這樣它們就能遮住精靈與人類最為不同的一點——那對秀麗可愛的耳尖。
現在他把它們解了下來,果不其然,緊張的氣氛略微鬆弛了一些——遊俠舉起手指,用手語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克藍沃的牧師……是不是有什麼……我是說,在他們成為牧師的時候,是不是需要做些什麼?異界的靈魂問。他已經深刻地認識到了這個位面的殘酷。如果說某個神祇要求他的牧師統統割掉舌頭的話,它是不會太過驚訝的。
——你是說他們為什麼不能說話,巫妖說,沒有,他們沒有割掉舌頭,但克藍沃的牧師只在祈禱與極其必要的時候,比如在向生者重複垂死之人的善言時才會開口說話,平常的時候他們使用寂語,也就是手語,以此向他們的神祇獻上由衷的敬意,因為死亡永遠是寂靜的。
異界的靈魂明白了——但如果恰好沒人會手語,而他們很想要喝上一杯呢?
——死亡之神的牧師不喝酒,巫妖說,他們只喝清水,吃麥餅,誰都知道,沒人會給克藍沃的牧師一杯蜜酒,這是違反死亡之神的教義的——因為所有死亡之神的追隨者都是經歷過一次死亡,或是曾看著最親近的人死去,心灰意冷,對生者的國度不再有一絲眷戀的人,在成為死亡之神的侍者後,他們認為自己已經被列入了遊魂的名單,只是尚未踏入哀悼荒原而已,所以他們不會貪圖任何屬於生者的享受。
就巫妖來說,死亡之神克藍沃的牧師對死亡的態度堪稱虔誠純潔,甚至遠超過一些不死者——不死者們在最初的幾十年裡,會恐懼於自己腐爛的身軀,他們往往會用法術來喬裝自己還活著,他們會啜飲美酒,品嚐佳餚,穿戴奢侈的珠寶與昂貴的絲綢(雖然它們很快就會被負能量侵蝕到破破爛爛),繼續擁有美貌的情人,眾多的僕人,直到再也無法偽裝下去,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
不過不死者的觀感可影響不到死亡之神的追隨者們,他們和其他牧師一樣,一旦見到不死者就會想法設法地毀滅他們,這方面他們做的比任何一個白袍都要來得好,真是活見鬼(這點倒是不折不扣的),巫妖曾經探查過其中一個傢伙的腦子,簡單地來說,他們對不死者就是羨慕嫉妒恨——因為後者早就能死了卻不肯乖乖去死,而他們卻必須活著——巫妖一點也不懷疑,如果不是死亡之神憎惡那些虛擲自己生命的怯懦之人,他們大概早就相互殘殺而死了。
——他們不懼死亡,曾經的不死者興味索然地補充說道,這座城市裡大概只剩下死者、病人與他們了。
在巫妖與異界的靈魂於死亡之神克藍沃的追隨者做了一番不那麼深刻的小小探討之後,凱瑞本已經向為首的克藍沃牧師說明了他們的情況——寂語也是精靈們的必修課之一,當然,伯德溫的身份被巧妙地模糊了,精靈告訴克藍沃的牧師。他們是在冒險路途中無意觸碰了一個設置了傳送類法術的魔法器具而被傳送過來的。
那個魔法器具呢?克藍沃的牧師「問」。
它並沒有隨著我們過來。精靈「回答」說。
你們的法師是否記憶了傳送類的法術?
凱瑞本看了看克瑞瑪爾,詢問了他,而克瑞瑪爾搖了搖頭。
如果有,克藍沃的牧師「說」。也請您們暫時不要使用,我知道,他「說」,這個要求非常地不合理,但我信任您。他對精靈鞠了一個躬,我們還沒能找出這種疫病是怎樣從一個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的,我很擔心,您明白的,如果您們使用傳送術或是採用別的方法離開,你們可能會將這種致命的疫病傳播到其他地方。
凱瑞本沉默了一會,他回身看向身後的人,作為精靈,他免疫大多數人類的疾病,這種疫病或許不會影響到他。還有盜賊葛蘭,他在某些方面可以說是「不死的」,就這樣看,他還真不知道死亡之神所賜予這個盜賊的究竟是祝福還是詛咒;至於克瑞瑪爾,他的體內精靈的血脈顯然佔據了大部分,而剩下的那部分,也可能不屬於人類,這點在白塔遊俠就知道了,像那種在普通人類身上可能會造成死亡與終身殘疾的重創對於黑髮的施法者來說,只是兩到三天的不便而已;在他們之中。最為危險的莫過於梅蜜與伯德溫,前者最少還是個牧師,而伯德溫,他只是個虛弱的人類。
梅蜜一直緊密地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她沒有遇到過席捲了一整個城市的疫病,但她能從她的情人們那兒獲得極其直觀的描述,他們之中有冒險者,有牧師,也有執政官,還有爵爺與領主。他們其中有不少人曾經看見與經歷過疫病,而後三者則經常簽下焚燬一個定居點與村莊的命令,只因為那兒出了能夠導致死亡的疫病。有些疫病並不是無法治癒的,但時間太長,又或是費用太高,更重要的是可能是距離城市與堡壘太近了,為了以防萬一,最好還是用火焰將所有的一切完全地淨化銷毀。
「他們在說什麼?」她撲上去,抓住了伯德溫,就像是躲在了一面堅實的盾牌後面,「你們在說什麼!?」她尖聲叫道:「我們為什麼不離開?」
精靈轉而凝視著她,那雙如同碧空般的眼睛有多麼的美,就有多麼的冷酷:「我們必須留在這裡,梅蜜。」他無情地宣判道。
梅蜜看著他,而後驚恐萬分地看著伯德溫,伯德溫面色灰白,但他十分鎮定,作為一個曾經的領主,他很清楚自己將會面臨一個怎樣的局面,「我們留下。」他沉穩地說。
伯德溫並不意外地看到弗羅的牧師放開了他的手臂,她面孔扭曲,用牙齒咬著嘴唇,忽然向盜賊轉過頭去,力度之大就像是要折斷自己的頸骨:「你呢?葛蘭,你想要死在這裡嗎?」
盜賊笑了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我不想。」他故意說,在梅蜜露出一絲希望時:「但我不會和你一起走。」他惡毒地揮動自己的小手指:「滾你自己的去吧,可愛的小娼婦,只要你能,」
一直與精靈遊俠「交談」的牧師隨之打出一個手勢,幾個牧師包圍了過來,他們的職責之一就是不讓這種致命的疫病擴散——但一個巨大的聲音在他們身周轟響,伴隨著灼眼的光亮,在它們消失之後,梅蜜也跟著不見了。
怎麼樣?一個克藍沃的牧師問,需要追蹤嗎?
不用了,為首的牧師回答,城門都已經用石塊封堵了,沒有同伴的幫助,她是無法離開這座城市的——我們會找到她的,在她死去之後。
街道上十分污濁,他轉而對凱瑞本說,或許你們願意進到公平的克藍沃的聖堂裡來,我們為殘存的生者建造了一個潔淨的房間,疫病尚且無法侵入那裡。
非常感謝,精靈說,我,以及我的同伴們。
在離開前,盜賊葛蘭若有所感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陰暗小巷,但他什麼都沒說。
克藍沃的聖堂原本是執政官的官邸,無數的烏鴉棲落在屋簷、塔尖與用於排水的石像鬼身上,它們注視著精靈一行人,一聲不出,紅色的眼睛就像是在烏黑的炭火中閃灼的餘燼。
在進入唯一的庇護所之前,所有人都需要經過兩個伊爾摩特牧師的神術檢測,並且滴下自己的血在一個盛滿了清澈泉水的銀杯裡,凱瑞本是第一個,葛蘭緊隨其後,克瑞瑪爾自行拿過小針,輕輕地刺了自己一下,滴下的血液根本不成形,少得可憐。
「我怕疼。」異界的靈魂一本正經地說。
最後才是伯德溫,他的血一滴到杯子裡,杯子的水立即變得渾濁了。
伊爾摩特的牧師看了一眼杯子,再抬起眼睛的時候裡面充滿了憐憫:「願仁善的伊爾摩特祝福您,陌生人,」他說:「您不能進入這個房間——您已經得上了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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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過去!」李奧娜大喊道:「你正在阻擋一個貴族的去路!」
「正因為如此,」那個士兵用更大的聲音喊道:「尊敬的大人,您不能再往前了,多靈爆發了疫病,那兒的人都死了!」
李奧娜注視前方,在道路的末端,是一座灰黃色的小城,拂曉時分,晨光照耀大地,已經到了必須開啟城門的時間,而她卻看不到進入這個城市與離開這個城市的人,它卻是那麼地安靜,安靜的就像是死去了。
她知道士兵說的話是對的。
「我想我必須謝謝你,」李奧娜低下頭,和善地從皮囊裡隨手抓出一把金幣,好笑地看到那個士兵的眼睛頓時如同晨光下的湖水那樣閃閃發亮。
「但抱歉,我有必須前往那兒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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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到正午,伯德溫就發病了。
他得到了特殊對待,得到了一個單獨的房間,能讓人發瘋的疼痛折磨著他,他喊叫著,如所有的病人一樣陷入了絕望與憎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