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鷓鴣山丘 (上)
凱瑞本的同伴已經先行返回密林,但他並不準備孤身上路,一個小商隊將會和他們一起同行至白塔。
這支只有不足二十人的小商隊當然很歡迎一個遊俠與法師加入他們,他們做的是染料生意,只有四個隨行的傭兵,卻有十一輛雙輪篷車,其中四輛屬於同一個人,他是這個小商隊的首領,叫做弗特——一個庸俗的名字,帶著兩個學徒和一個僕人,就像是覆蓋著塵土的棕黃色頭髮,渾身浮動的脂肪得會讓人以為他不是做染料生意而是做油脂生意的——他自己看上去就是塊上好招牌。
阿爾瓦法師曾將自己的一個學徒變成小鳥,以此來讓他領略到魔法的妙處,他在碧岬堤堡的上空肆意翱翔了一番後,告訴他的導師,他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他所居住的地方居然很像是一張奇特的人臉——四層城牆的碧岬堤堡位於鼻尖,淺灘是人中,海堤是嘴唇,兩側的山林是碧綠的面頰,一條宛如鼻樑般筆直而平緩的寬闊道路自碧岬堤堡的北門起,最終沒入連綿不斷的低矮丘陵——它在丘陵與海堤的分界線處裂變為無數條凌亂的狹窄小路,碧岬堤堡的商隊從那兒擴散至大陸的每一處。
他們沿著其中一條窄路走了整整一個白晝,在光線還很明亮時,還有那麼三四個商隊引導或尾隨著他們,但很快地,他們不是向左轉,就是向右轉,總之都走到別的路上去了。
「真奇怪,」弗特滿懷疑竇地喃喃自語道:「他們都去那兒了呢?」
「往白塔的路不止一條,」弗特的學徒嘀咕道:「他們為什麼非得和一個胖乎乎的討厭鬼擠在一塊兒呢。」他幾乎把舌頭含在了嘴裡,但還是被弗特聽到了,於是給自己換來了不輕不重的一鞭子,他無所謂地聳聳肩,跑到馬車後面,連衣服也沒能抽破的一鞭子對習慣挨打的他來說簡直就是愛撫。
弗特沒有追究的意思,他算是個寬容的人,但這條路確實是通往白塔最近和最平坦的一條,商人不是冒險者,在有老路可走的時候他們絕不會選擇新路。他將目光投向坐在篷車頂部的遊俠,希望能從後者的言行舉止中獲得一點可靠的信息。
一隻正在回巢的渡鴉給凱瑞本帶來了風暴的訊號,它從海上來,但很快就會衝擊到這裡,凱瑞本給了鳥兒一塊鹿肉乾作為酬謝,有著兩條神氣眉毛的大鳥振翅而去,他俯下身體,找到弗特的學徒:「去和你的主人說,」遊俠說:「我們需要立即搭起帳篷,風暴快來了。」
沒人會去懷疑凱瑞本的話,商隊停了下來,他們選擇了一座比同類高且寬的丘陵的北坡作為宿營地,以抵禦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篷車被拖上平緩的坡地,馬兒被解下集中在一起,弗特有一頂結實的牛皮帳篷,而其他商人有羊皮,或是防水油布,系在兩座篷車間也能起到點遮風擋雨的作用。
風愈來愈急,他們險些連篝火也無法升起,傭兵們去勘察距離他們不遠的一片水杉樹林,免得有大野獸驚擾馬匹,襲擊人類,他們在黑暗完全降臨前回來,每個人都提著和背著許多只肥大的兔子。
「沒有狼,也沒有熊,」傭兵頭兒說:「只有兔子,多得能直接跳進你的口袋裡。」他的話引發了其他人的興趣,除了行動不便的弗特,法師和遊俠,他們都去了那片樹林並同樣地滿載而歸。
既然有新鮮的兔子肉,那麼不好吃的乾糧當然可以束之高閣,他們急切地將兔子切割剝皮,肥滋滋的肉在火焰上跳動時,它們的皮正被繃在樹杈上風乾,在路上沒有鞣製皮毛的時間和用具,皮毛被粗略風乾後,刮去脂肪和污物就能像木板那樣摞起來帶走,等到了有條件的地方再設法浸泡以恢復原樣便於加工——現在正是兔子換毛的季節,皮毛禿了很多,賣不出一個好價,但他們至少可以留著自己用。
傭兵們中的大部分人看不上那些灰突突的毛皮,帶著古怪羶味的兔子肉也不是那麼盡如人意,一個年輕的傭兵抱怨著沒有野雞和鹿一邊用自己的佩劍戳刺著兔子的屍體,他們帶回來的量遠超過他們需要的,他們不想利用皮毛,也不想製作肉乾,商人們也不敢或不屑去問他們索要,大部分獵物都在血肉模糊支離破碎後被扔進了比人類膝蓋更高些的鷓鴣草叢裡,這種堅硬纖細的草覆蓋了大半個丘陵地帶,這也就是為什麼這塊地方會被人稱之為鷓鴣山丘的緣故。
戳刺著兔子腦袋並興致勃勃地想將它扔的更高的傭兵突然站了起來,他抓起了身邊的短弩。
「怎麼啦?」
「有東西拖走了兔子。」年輕的傭兵答道:「可能是狐狸。」
「狐狸對你沒有妨礙,」傭兵中的年長者咕噥道,他把他的兔肉浸入湯裡,想讓它變得柔軟些:「你不會想要吃狐狸肉,而且春季它也會換毛,它的毛皮又破又爛——無益於你的血是有毒的,年輕人。」
年輕的傭兵無動於衷,年長者瞎了一隻眼睛,臉上滿是風霜琢刻出來的深深溝壑,比起精力旺盛的年輕人,他行走緩慢,舉止遲鈍,裝備也不夠新,他不被年輕人所佩服和信任,不再對兔子頭感興趣的年輕人在鷓鴣草再次不合風向的擺動起來的時候射出了他的方頭箭——人們聽見了一聲尖銳的慘叫,幾乎和人類一模一樣,傭兵跑過去,「又是個兔子!」他不滿地喊道,而他的同伴則在嘲笑他,他沒有把兔子拎回來,而是拔出隨身的匕首,就地切剝起那隻還活著的兔子,兔子的尖叫聲和愈發濃郁的血腥味就連足以掀翻一個孱弱人類的狂風都無法徹底掩蓋。
***
凱瑞本正斜靠在他的行囊上,憑藉著鑲嵌在領針上的氟石所發出的的柔和白光閱讀一本寫在紙莎草上的遊記,克瑞瑪爾帶進來的氣味和聲音讓他輕微的蹙眉:「你沒吃東西。」他說,他知道他半個親族在品味美食這方面既執著又專業。
「不想吃了。」黑髮的法師乾脆地說,他在凱瑞本面前坐下,盤著腿,像個小孩子那樣前傾並將胳膊肘壓在膝蓋上。
遊俠坐起身,從他的皮囊裡拿出幾塊翠綠色的小餅,和一個絲網小袋子:「你的小球呢?」
克瑞瑪爾從腰包裡取出淨水球,把它放進商人提供的銀壺裡,裡面的水幾乎在眨眼之前就沸騰起來,精靈將絲網投入銀壺,幾次呼吸後,柑橘與玫瑰的芬芳連帶著白色的蒸汽充滿了帳篷。
而且帶著一種奇妙的熟悉感。
露水玫瑰與奶油柑橘。
「我從不認為把它們磨碎了混在菸草裡燃燒是種最好的享用方式。」凱瑞本直言不諱地說,一邊對克瑞瑪爾眨眨眼睛。克瑞瑪爾偷笑,他居住在霧淞小屋的時候,只要能看見阿爾瓦法師,他身邊總是擺放著一桿填裝好的水煙,煙霧繚繞他的時間大概僅次於魔法,他也曾向年少的法師炫耀過自己的收藏,茶、乾花與果實,而精靈凱瑞本總是邀他下棋,然後拿自己隨身攜帶的冬蜜做賭注來贏取他的各種藏品,據說法師差不多十局裡面只能贏一局,很顯然,這兩種珍貴的原料是精靈最新的戰利品。
他從銀壺裡拿出淨水球,沾在秘銀球上的水跡一瞬間就干了,他撫摸小球,感受上面的溫度與魔文的走向:「這是阿爾瓦的作品。」他把它還給克瑞瑪爾,往他們的銀杯裡倒了兩滴冬蜜——雪白的蜜糖,但克瑞瑪爾沒能嗅到蜂蜜的香味,在空中飄蕩著的氣味仍然只屬於柑橘與玫瑰,但這兩種氣味在一瞬間變得更加鮮明強烈,生機勃勃。
克瑞瑪爾試探地啜了一小口,滾燙的茶水帶來的是甜蜜而又清涼的滋味。
那股冰涼而又清透的氣息是那樣的濃郁長久,它停留在他的口裡,又穿過他的咽喉和腸胃,瀰漫進他的肺腑,他的精神正前所未有的集中起來,年輕的施法者閉上眼睛,但他能看到遠處的雲層是如何翻滾著向前推進,也能聽見線蟲如何在深達數十尺的泥土裡顫抖著蛻皮,掌心的皮膚精確地復刻出秘銀小球上的紋路、印記和寶石的形狀,他追索記憶,記憶裡的每樣東西都前所未有的清晰,就像是被暴雨沖洗過的岩石。
異界的靈魂做了個小小的鬼臉,他可算知道了,為何阿爾瓦法師會一再堅持他與凱瑞本的賭局——在無次數慘痛的失敗之後。
他們分享了那幾塊像是艾草糯米做成的小餅,有些苦,但和冬蜜柑橘玫瑰茶搭配起來只能說是天作之合。它的原料來自於生長在銀冠密林裡的一種用途廣泛的藤蔓,結著紅色的果實,產量很小,但很甜,深黑色的外皮堅韌光滑,內芯在抽出來後曬乾磨成粉後是乳白色的,蒸熟就會變成翠綠色,能量充足,手掌大的一塊能維持一個成年人類男性一天所需,是精靈們常用的點心和乾糧。
「暴雨來了。」克瑞瑪爾突然說。
「是的,」遊俠說,鳥兒掠回樹林,蟲子收起翅膀躲藏在草葉下面,母狼鼬站立著呼喚著她的孩子……空氣變得滯重,厚重的雲層遮蔽了月光與星光,篝火邊的人類已經散去,繃在分叉樹枝上的兔皮被草草刮了刮後摞在一起,和商人們一起躲在羊皮和油布營造出的侷促空間裡。只有兔子還在草叢裡噴氣與咬牙,兔子噴氣說明它在生氣,而咬牙說明它正在忍受痛楚,它們或許被人類的殘虐行為驚嚇到了,遊俠走出帳篷,考慮著有沒有辦法催促它們盡快回到洞穴裡。
但很快地,暴雨就傾瀉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