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聖者 作者:九魚(連載中)

 
Babcorn 2016-3-10 12:52:1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389363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3:58
第五十九章 審判 完


    德蒙面色陰鬱地走出安東尼奧法師的法師塔,而白色的塔所投下的陰影就像是一把無形的巨劍,籠罩在他的周圍。

    他沒有去遮掩自己糟糕透頂的情緒,議員之一,也就是曾向他行賄的布綢行會的會長本是想要和現在的白塔執政官再多說幾句甜話,曲意承迎,討好諂媚一番,試試能不能邀請他到自己家做客——執政官已經二十四歲了,他的父親還未來得及給他定下婚約,而在他還是個法師的時候,雖然不那麼偶然地,你經常會在弗羅的神殿或是一些較為有名的娼妓那兒看到他,但他從不固定出現在某個女人的懷抱裡,也就是說,他還沒對那個女人情有獨鍾過——布綢行會會長恰好有三個女兒,要知道,他的妻子是個農戶的女兒,如果不是泥巴和營養不良也無法遮蓋住的美貌,她又怎麼可能成為他的妻子呢?更為幸運的是,他的三個女兒在長相和身材上都隨了她們的母親。

    她們的年齡分別是十九歲、十五歲和十一歲,從盛開的花兒到幼嫩的蓓蕾都有了。

    「您愛挑誰都行!」會長在心裡吶喊道,如果其中一個能夠成為執政官的妻子,是的,那是最完美的,如果不行,那麼作為一個固定的情婦也行,有權生兒育女的那種,這樣他會省下多少錢啊。

    但今天恐怕是不行了,他遺憾地想,鑑貌辨色可是商人們的基本功,他也隱約猜度到他們的新執政官為什麼如此心情不佳,但他也不準備為他說謊,畢竟安東尼奧法師還邀請了其他人——他的同伴是個罕見的有良心的傢伙,而且這件事兒牽涉的太多也太大,一個小商人,一不小心就會被拖進去絞得稀爛,所以他只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向領主與執政官行了鞠躬禮,尊敬地道了再會,安靜地貼著牆壁走開了。

    德蒙的侍從為他牽來了他的馬,一匹曾屬於他兄長的黑馬,非常高大,一步可以跨出十五尺左右,它在被拉近德蒙的時候有點不安,不斷地打著響鼻和磨蹭蹄子,施法者想也沒想,從侍從的手裡搶過鞭子,惡狠狠地抽打它的脊背,馬兒發出一聲長嘶,尖利而恐懼,它開始狂暴起來,直立起來,不顧一切地踢著那個拉扯著韁繩的侍從,德蒙走開,冷冷地看著那個給馬兒擋了幾鞭子並且一直試圖安慰它的蠢貨。

    在馬兒逐漸變得平靜以後,德蒙抬起手,做了個手勢,一柄由法術製造而成的短矛筆直地投向了那匹黑馬的頭部,貫穿了它,它向一側倒下,將那個侍從壓在沉重的身體下面,它的傷口流出了黑色的血,並在轉瞬之間就開始腐爛發臭。

    只是第一個,德蒙想,但他轉過身去的時候才有了那麼一小點懊悔——領主的馬車並未如他以為的那樣早早離開,它沐浴在絢麗的陽光下,像是在等待什麼,而安芮的貼身侍女正朝這兒走過來。

    「我應該告訴她這匹馬發狂了,」德蒙不無詼諧地想:「就像我們的民眾。」

    但出乎他意料的,安芮的侍女關心的不是那匹馬,她是被安芮派來詢問,是否需要和她一起回內城區,既然他的馬出了問題,德蒙立刻微笑起來,愉快地接收了這份邀請。

    他登上馬車的時候,安芮正以一種漫不經心地態度玩弄著胸前的掛飾,就是德蒙送給她的那個琥珀護身符,德蒙一眼就認了出來。

    「請坐,堂兄,」安芮微微側頭,用眼神示意她對面的位置:「我正想和您談談呢。」

    「我也正有此意。」德蒙說,然後關上了車門。

    ***

    正式審判的那天突然下雨了。

    「我討厭下雨。」克瑞瑪爾對凱瑞本說。「它總是帶來不好的東西。」

    凱瑞本知道克瑞瑪爾為什麼會這麼說,他和克瑞瑪爾在鷓鴣山丘遇到了暴風雨和瘋狂嗜血的兔子;第二次下雨,芬威召喚出了幾乎燒掉了整個灰嶺的負能量之火,伊爾妲被巨人砍掉了頭。

    「但你總有辦法解決它們。」

    「用火,」克瑞瑪爾說:「我真擔心你們會以為我是個縱火狂。」

    凱瑞本微露笑容:「無論那種力量都有好和壞的一面,我們要看的是它是否得到控制並是否被導往了正確的方向。」他放下手裡的書,起身打開窗戶:「譬如說,如果今天亞戴爾和其他無辜的受害者依然被判處了死刑,我允許你再次放火把他們從劊子手的大劍下拯救出來。」

    「我會放上一場讓所有人記憶深刻的大火。」克瑞瑪爾半真半假地說,走到窗前和凱瑞本一起靜心等待著。

    街道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穿著黑色的喪服,他們應鐘聲的邀請,趕往白塔的集市廣場去參與和旁觀這場前所未有的審判,形成一條黝黑寬闊的河流——關押著囚犯的囚車從他們之中經過,但沒有人向他們吐口水,拉他們的頭髮,用尖利的東西戳刺他們,或是投擲腐臭的垃圾與石頭——情況似乎還算不錯,那些代表應該已將他們得到的訊息轉達給了白塔的每一個人。

    他們的態度依然是審慎而疏遠的,但至少已經不再那麼緊繃盲目,充滿仇恨。一個很小的女孩兒自以為不那麼引人注目地靠近了囚車,將一塊捏了很久的面包塞給她的爸爸,然後又有一個老母親給她的兒子悄悄遞上了她浸濕的頭巾,好讓他喝點水,一個妻子也拉著頭巾慢慢地靠近車子,藉著一個艱難的親吻而給了她丈夫一塊糖;而他們身邊的人只當什麼都沒看見。

    羅薩達的牧師們身上也未增添更多的傷痕,雖然他們依然只能疲憊痛苦地立在狹窄的站籠裡,但還都有著清醒的神智,就連之中最為衰老虛弱的主任牧師也是如此。

    「我們也該出發了。」凱瑞本說,拿起安東尼奧法師給他們準備的黑色斗篷,當他們走下樓梯,和民眾們站在一起的時候,這件黑色斗篷果然緩和了不少犀利的目光。

    能夠容納數百個攤位的集市廣場上已經站滿了人,在中心位置搭建起了一個大約三尺高的平台,平台上是一條覆蓋著紅色絲絨的長桌和一打以上的椅子,正中兩把高度略有不同的高背椅依然屬於領主和執政官,一把屬於剛剛趕來的羅薩達的掌堂牧師,另外十二把屬於白塔的議員,在平台下方,還有大概五十張左右的普通坐凳,就像鳥兒的羽翼那樣左右展開,提供給賓客、證人和一些富有的商人或是人們一致以為的,身家清白,生性正直的平民,他們既是記錄者也是見證者。

    他們首先審判那些並未患上瘋病,卻在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中乘機打劫偷竊的人,雖然他們當中也有些辯稱自己喝過了那些會導致瘋病的水,但在施法者與羅薩達的掌堂牧師的合作下,謊言很快就被戳穿了——異界的靈魂驚訝地發覺白塔的審判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帶有一定的民主性,因為他們是否有罪是通過一個箱子裡面黑紅顏色的木珠來確定的,在傳令官宣讀過他們的罪名之後,白塔內每個自由的,成年了的男男女女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上來,往那個只有一個開口的箱子裡投入緊捏在手裡,只有豌豆大小的木珠,等所有人都投完了他/她的珠子,箱子被當眾打開,行刑官會大聲點數,如果紅色的珠子多過黑色的珠子,那麼那人就是無罪的,反之便是有罪。

    這些可惡的盜賊與劫犯當然不會得到無罪的確認,那些珠子幾乎全都是黑色的,但行刑官還是點完了它們,然後領主站了起來,依照他們的罪行給予懲罰,如果殺了人,就是絞刑,如果沒有殺人只是搶奪財物,那就是砍掉雙手。

    看得出他們已經儘量加快速度了,但輪到羅薩達的牧師和那些患了瘋病的人時,懸掛在克瑞瑪爾胸前的魔法掛墜依然走過了整整三個格子。

    羅薩達的掌堂牧師在開始投擲珠子前站了起來,他拿出了一張羊皮紙,宣讀了上面的名字,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們都被他們神祇和教派驅逐了,他們不被允許繼續穿著羅薩達牧師的衣著,吟誦他的名字,朝拜他的聖像,佩戴他的聖花,也不被允許進入任何一個羅薩達的聖所,哪怕是外聖所,更不允許借用他的名義獲得赦免或恩惠——做完了這件事,才輪到凡人們繼續他們的審判。

    這次打開的箱子裡傾倒出來的珠子紅黑交雜,肉眼看上去數量竟然差不多,行刑官謹慎地點數著,最後紅色的珠子只比黑色的珠子多出兩顆。

    最終結果一出來,罪人們快樂地大喊,努力地舉起他們的木枷,就像是要立刻掙開它們,重獲自由。

    德蒙輕輕地摩擦著自己的手掌,不知道是因為下雨還是緊張,他的手濕漉漉的——但雨水並未打到他身上,平台搭建的時候就開始下雨了,而巧手的工匠們馬上增設了一個輕巧的油布篷——那麼就是緊張?他當然緊張,他甚至偷偷地在心裡詛咒那個已經遠離此地的導師,還有那個故意給了他錯誤消息的小魔鬼,如有機會,他會捏著那個小魔鬼的翅膀把它塞進導師的嘴裡並把它們一起踢下無盡深淵……勉強可稱僥倖的是,那個被召喚出來的弗羅牧師從未在這場陰謀中見過他真實的臉並由此得知他的身份,她只知道那是個男性的施法者,從她嘴裡挖出來的東西除了給了那些令人厭憎的羅薩達牧師一個擺脫罪名的機會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和作用。

    罪人們要求行刑官給他們打開枷鎖,卻被他拒絕了:「你們只是被免除了蓄意謀殺的罪名,還有瀆神的罪名呢。」

    他拿出了第二個箱子,這次黑色的珠子多過了紅色的珠子。

    「流放十年。」領主安芮說出了她的判決,激起了一大片的哀求與哭泣,還有一些孤兒寡母衝到了平台下伸出手臂求她寬憫,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父親或丈夫,實在不能失去另一個親人和支柱了。

    「我會和行會的首領們商議,保證你們衣食無憂。」安芮說:「但十年是必須的,只有漫長的時間才能消磨去那些依然存留在他們身體裡的邪惡。」

    這句話立即引起了另一些人的共鳴,那個血腥而又混亂的夜晚讓他們心有餘悸,他們認為領主的判決很合理,或是流放終生更合適些,免得他們又會在什麼時候想要砍掉某人的頭。

    「另外,為了保證白塔之外民眾的安全,」安芮說:「他們的臉上將被烙上代表著其罪名的烙印,這個烙印將伴隨他們終生,不得痊癒和被遮蓋。」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3:58
第六十章 烙印


    在聽到流放十年的判決時,凱瑞本伸出手來按住了肩膀微動的克瑞瑪爾的手臂,十年對於人類來說,確實是段很長的時間,但亞戴爾還年輕,即便流放十年,他回到白塔時也不過三十歲,這對於他來說不能說是一種懲罰只能說是一種變相的保護,不管怎麼說,佔據了整個生命五分之一的時間足夠讓那個可怕的夜晚在某些人的記憶中淡化。

    直到他聽到這個判決的後續,遊俠驚愕地看向站在平台上宣佈判決的安芮。而年幼的半精靈回以天真溫和的詢問眼神,就像她剛才只是開了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沒人會收容面頰上帶著烙印的罪人,尤其是無法痊癒和被遮蓋的那種,這意味著其中必然有著魔力或神力的部分,人們會驅逐他們,傷害他們,殺死他們,沒有牧師會願意會他們治療,他們甚至找不到一個做奴隸的機會,是的,就連亟需消耗品的礦坑和角鬥場也不會接受他們。

    他們最好的結果是找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不和任何人接觸,孤獨地過完十年——如果沒有被疫病、飢餓、野獸或是人類的武器打倒。十年後他們或許可以回到白塔,但那個無法消除的標誌將會一再地提醒人們他們曾經做過什麼,他們永遠無法回到原有的生活中去。

    最重要的關鍵,就算是精靈,也無法讓帶著這個醜陋印記的亞戴爾成為白塔的統治者,你如何能讓人們又如何信任和服從一個必將被鄙視和排斥的罪人呢?

    一股灼熱的焦急抓住了遊俠的心臟,他無暇思索,站了起來。

    ——抓住他,別讓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曾經的不死者急促地提醒道。

    「凱瑞本!」克瑞瑪爾喊道,同時也站了起來,反手抓著凱瑞本的手臂,就像之前他對十年流放的判決心懷疑慮時凱瑞本按住他的手臂那樣。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身上,為了表示對領主與法律的尊敬,精靈拉下了斗篷的兜帽,他的金發被雨水打濕,尖長的耳朵在那些色澤華麗的絲線中露出一小塊兒。

    德蒙動作緩慢地從他的椅子上直立起自己的身體,他走向安芮,並將他的一隻手放在少女領主的腰上:「看來我們的精靈(他特意加重『精靈』兩字的讀音)遊俠對領主的判決有所異議?」

    如果說克瑞瑪爾的阻止還未能讓凱瑞本完全的清醒過來的話,那麼德蒙的問題則不亞於一盆摻雜著細碎冰塊的冷水,滾熱的血迅疾地從遊俠的臉上和腦中褪去,他再度看向安芮,安芮向他微笑,而德蒙的眼神就像是交織著劇毒與尖刺,他又看向身邊的民眾,他只看了一張張茫然無知的臉——在臉上烙印這種懲罰方式在這個世界上並不罕見,某些領主還相當熱衷於此,但之前的白塔執政官幾乎都是精靈與半精靈,他們從未使用過這種不僅摧殘**並且損傷精神的刑罰,所以白塔的民眾對此並不瞭解——或許他們從吟遊詩人那兒聽說過一點,但也只是聽說而已,甚至可以說,他們之中的大部分還是贊成的,畢竟他們的領主也是為了那些不知情的人考慮,若是一個慷慨的好心人卻因為自己的善良而失去了自己乃至親人們的性命,豈不是一件非常值得悲嘆惋惜的事情嗎?

    還有一些人是因為親人和愛人被殺死,滿懷仇恨卻無法獲得應有的安慰,他們並不在乎那些枷鎖縛身的傢伙是不是真的患有瘋病,他們只想看著領主下令砍掉這些惡人的腦袋,或是其他更殘忍些的刑罰也可以,他們當然願意看著凶手多遭一些罪。

    前一種和後一種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相信著德蒙的謊言,相信他們的不幸都是因為白塔的盟約城市灰嶺對他們的災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造成的。

    凱瑞本在這裡得不到支持。

    早被預備妥當的火盆被燒得通紅,一個被德蒙招募來的法師(如果你們還記得,他曾在「豬腸」的房間裡投擲了一個用於窺伺的法術),對兩塊烙鐵使用了一個簡單的戲法,讓它變化成羅薩達的聖徽,然後他看了看德蒙,在其中之一的聖徽下端描繪出一隻有著一條腿的奇怪蟲子,最後他信手一劃,將兩個圖形割裂成兩半。

    ——那個蟲子是什麼意思?異界的靈魂問道。

    ——曾經的不死者先是發出一聲尖銳的笑聲——單足蟲,在還是幼蟲的時候吞吃兄弟姐妹,在成蟲的時候吞吃父母,所以被人類視之為弒親的象徵——很顯然,那女孩的身體裡是人類的血液比較多點,看啊,她是那麼合情合法地斷絕了那個男孩的所有去路(他優雅地搖著頭)——褻瀆羅薩達固然是個很重的罪過,但落在一些人的眼裡,這或許還是個勛章,但很少會有人願意和一個將弒親者的名頭掛在臉上的人打交道。

    ——安芮?

    ——或者德蒙,巫妖說,但這兩者又有什麼區別呢?

    雨絲始終未曾斷絕,但火盆中的火焰絲毫不受影響,行刑官和他的副手輪流提起兩塊被燒得發亮的烙鐵的手柄,將它們凹凸不平的底部按上受刑人的右臉,它們灼傷皮膚的時候發出很大的嘶嘶響聲,冒煙,承受者無不歇斯底里地叫喊,一些較為體弱的還會昏厥過去——他們被幾個臨時招募來的助手拖到一邊,另一個同樣被德蒙招募來的法師向那些焦黑滲血的傷口上傾倒一種半透明的藥水,藥水散發著鮮明清晰的酸味,它倒在烙印上的那一瞬間就讓它們凝結和腫脹,又在很短的時間裡萎縮下去,深深地陷入皮膚,它造成的撕裂般的疼痛讓清醒的人昏厥,又讓昏厥的人清醒了過來。

    亞戴爾被放在最後,很難說是不是又一種難熬而又無形的折磨,當他看到自己視之如父的曾經的主任牧師平靜地仰起臉,任憑那塊帶來屈辱與痛苦的烙鐵重重地打在他的臉頰上時。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他被拖到行刑官前面的時候,他的心反而獲得了一絲平靜,烙鐵落在他的臉上,他聞到了皮肉烤焦的氣味,奇異地聯想到了他父親最喜歡的烤乳豬——如果廚子將小豬烤出了這種氣味,準會挨上一鞭子。

    他沒有昏厥過去,被拖到一邊後,為他倒上具有魔力的藥水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兄長德蒙。

    「祝你好運,」德蒙說:「我的弟弟。」

    ***

    安芮在被流放的那些人身上體現了她最大的仁慈,她給了他們一天修養的時間,還允許帶上他們可以帶上的東西。

    羅薩達的牧師們(曾經的)什麼都沒有,他們所有的東西都被放在了聖所自己的房間裡,作為瀆神者,他們只要一踏入羅薩達的聖所就會被淺金色的光芒所燒灼,痛不欲生——他們連一件用以遮蔽身體的衣服都無法拿到,原先那些穿在身上的衣袍也已經被監牢的守衛丟進了火爐。

    克瑞瑪爾脫下身上的黑色斗篷,披在年老的主任牧師身上,為他擋開冰冷的雨水與更加冰冷的人類的目光,主任牧師習慣性地想要做出祝福的手勢,卻被一陣比起方才的烙鐵也毫不遜色的劇痛打斷,他閉上眼睛,不讓眼中的沉痛與失望暴露在外。

    凱瑞本將自己的斗篷給了另一個似乎是被折斷了肋骨的牧師,他略帶一絲躊躇地觀望四周,人群已經散去,夜幕即將降臨,帶來雨水的雲層遮蔽了殘餘的光線,連接著廣場的各條街道上一片漆黑,只有兩三家酒館的燈還亮著。

    就在凱瑞本想要試著去酒館看看,是否能夠買到幾條床單時,一個突兀而嘹喨的咒罵聲突然打破了他們的平靜,克瑞瑪爾與凱瑞本轉頭看過去的時候,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從門裡丟出件寬大的袍子——還沒等袍子落在地上,她就用力地關上了門,門拍打在門框的聲音大的就像是可以震動整個廣場的地面,門裡還喋喋不休地怪罪著某個愚蠢的女僕毀了她最喜歡的一件袍子,以至於她不得不丟掉它,因為它就是一灘臭不可聞的垃圾。

    克瑞瑪爾看了凱瑞本一眼,走過去撿起那件袍子,它一點都不像它的主人所說的那樣糟糕,它是雙層厚棉布的,白色,七八成新,非常乾淨,只有胸口被澆了一大塊看上去十分新鮮的咖喱醬漬,醬漬裡還沾著幾塊細小的土豆粒,它們還是熱的。

    一個男人急匆匆地從廣場的那一頭跑過來,他頭頂著一個包裹,胳膊底下還夾著一個,吧嗒吧嗒地跑過赤身**的牧師身邊,在經過最後一個牧師的時候,他夾著的那個包裹突然掉了,而那個剛被燒灼過面頰的牧師根本沒法喊出聲音,當凱瑞本發現此事時,那傢伙早已跑的無影無蹤了。

    凱瑞本撿起包裹,那是件被緊緊捲起來的衣服,衣服裡是一小罐劣質的麥酒。

    然後一個酒館老闆突然從他的窗戶上扔出了半打被撕破了的床單——如果你非得說被匕首割裂也算是被撕破的話。

    在回到克瑞瑪爾與凱瑞本暫時借居的旅店的路上,他們撿拾到了更多被人們丟棄的「垃圾」。

    旅店裡燈火通明,身著黑色喪服的旅店老闆站在門口,兩條掃把似的眉毛不愉快地倒立著:「我可沒有房間給你們住,」他說:「只有馬棚,隨便你們。」

    說完他就走開了。

    馬棚裡被清掃過,還有一個據說是為了保證「馬匹」乾燥溫暖的火盆,一大桶給「馬」喝的清水,和另一桶給「馬」喝的,熱氣騰騰的燕麥粥。

    牧師們在遭到同伴們的傷害與殺戮時並未哭泣,在**著身體被關進牢獄時並未哭泣,在被驅逐出羅薩達的聖所時並未哭泣,在被判決流放與遭受烙刑時並未哭泣。

    現在他們哭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4:07
第六十一章 選擇



    「左肋!」凱瑞本低聲吼叫道。

    克瑞瑪爾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要聽從這個提醒——自從他踏進這個房間後就得到了太多的提醒,有些是真的,而有些是假的,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它們總會帶來疼痛,呃,就像現在——凱瑞本的彎刀側著打在了他的左肋上,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靈魂覺得就像被一輛飛快的電動車撞了,他飛了出去(如字面意義地),撞到一個雕刻精美的刀具陳列架,上面擺著的一柄有著男性整條手臂那麼長的大彎刀掉了下來,砸到了他的鼻子。

    他暫時無法顧及那可憐的鼻子,他翻滾著然後跳起來,抓住了一柄懸掛在牆壁上的細劍,朝追蹤而來的凱瑞本連續發動兩次快速的突刺,但都被凱瑞本右臂上綁著的小盾擋開了:「後腰!」他再次提醒道,而後就是一個巧妙的繞行,狠狠地戳刺克瑞瑪爾的脊背,隨之矮身用小盾的邊緣削砍他的膝彎,在克瑞瑪爾熱烈地親吻地面的時候嘖嘖作聲:「有時我真有點懷疑——在我面前的,是個喝了力量藥劑的地精呢,」他嘆息道:「還是個被施加了弱智法術的巨人?」他說,一邊再一次突擊,用帶著鞘的彎刀敲中黑髮施法者的後腦勺,一邊不可思議地搖著頭:「讚美生命之神安格瑞思,他的星光一定始終照耀著你的前路。」

    克瑞瑪爾惱火地從地上爬起來,「我曾和你並肩作戰!」他衝著凱瑞本喊道。

    凱瑞本笑著點點頭:「堅定了我的信仰——沒錯兒。」

    黑髮的施法者的心情幾乎就要和他的發色保持一致了,他站起來,開始採取攻勢。

    正如凱瑞本所說,他的力量要超過遊俠,他使用細劍,但那不過筆尖大的著力點卻能給凱瑞本帶來如同巨岩浪濤的壓力,如果木盾上不是覆蓋著龍皮,而支架不是由精金製成的話,也許它早就破裂成無數塊了,即便如此,凱瑞本依然覺得捆綁著小盾的手臂快要斷掉,並且在每一次受力的時候,他的腳步都會後移,反擊也會因此被打斷。

    但他很快便捕捉到了翻轉這個不利局勢的方法,他的盾牌始終傾斜著一個角度,引導著那股巨大的力量往他想要的地方去,並壓身向前,縮短自己與克瑞瑪爾的距離,有時簡直就是緊貼著他一側的手臂,並且輔之於更多的繞行與絆跌。

    他似乎格外喜歡克瑞瑪爾的鼻子,在被第四次還是第五次打中鼻子的時候,凱瑞本踢中他的手腕,細劍從克瑞瑪爾的手裡飛旋著擦過整個房間的地板,最終在一處陳列著各式弩弓的玻璃櫃下停住。

    克瑞瑪爾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他的鼻子很痛,後腦也痛,後背和肋骨也是如此,不過最痛的還是他的自尊心——在另一個世界裡,作為一個溫和的深宅,即便是在網絡上,他也很少與人爭執吵鬧,那些讓他不愉快的傢伙,頂多刪除好友或拖進黑名單;更沒拿過除了指甲刀、剪刀、菜刀和餐刀之外的任何刀具,包括掛在牆壁上那把從未開過刃的龍泉寶劍。但自從被扔到了這個鬼地方,他就不得不和那些只該出現在恐怖遊戲裡的怪物相互廝殺,他贏了,還曾托起一隻重達一萬磅的小虎鯨——他不覺得這些就能讓他與某個只要繞著地球逆時針旋轉幾百圈就能逼迫時間倒流的內褲外穿愛好者相提並論,也不是那麼喜歡(除了那隻肥滾滾的小虎鯨),但他覺得,他應該比普通人更強些。

    可事實是,只要凱瑞本願意,他就能痛揍他。

    ——如果以凱瑞本為基準……

    ——怎麼說?

    ——凱瑞本的年齡大概是在四百五十歲到五百五十歲之間,依照精靈的標準,他正處於最好的青年時代並可能將這個狀態保持上千年或更久——精靈們在一百五十歲時正式成年,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學習與熟練自己的武技七十年到八十年,對,就是一個人類的整個生命——如果他沒有使用藥物和法術延遲自己的衰老與死亡的話,巫妖說,那麼在凱瑞本成年之後的三百年或四百年裡他在幹什麼呢?當然,不會是躲在房間裡繁殖更多的蘑菇,他將這些時間用在了更多的學習、遊歷和戰鬥上,用你們的話來說,他殺過的地精、獸人和巨人或許比你見過的人還要多,他的武技是數百年如一日地在血和骨頭中磨練和塑造而成的,他的對戰經驗之豐富可能會超過我——請注意,我指的是武技。

    所以,被這麼個傢伙痛揍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這是件好事。

    ——……如果我弄錯了,請見諒,異界的靈魂小心翼翼地說,你是在安慰我嗎?

    ——很可惜,要讓你失望了,曾經的不死者乾巴巴地否認道,我從未學習過這一技能。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別覺得他對你有些過分嚴苛了,作為武技的教導者,近期內不會出現比凱瑞本更好的人選了。

    ——我們是施法者。

    ——在你耗盡所有法術和精神力的時候就不是了,巫妖說,所以,請認真學習,我覺得這樣的情況今後很有可能時常發生。

    ——嗨!異界的靈魂抗議道。

    「站起來吧,」凱瑞本說,向沮喪的半精靈伸出了他的手:「地板上很涼,也很硬,可不適合用來睡午覺。」

    克瑞瑪爾抓著他的手站了起來,順便在掛在牆壁上的一把寬劍上照照自己的臉,他覺得自己若是能帶著這個身體回去,說不定能直接去cos伏地魔。

    他的鼻子安然無恙,至少在表面上。

    「你的身體要比你以為的更堅韌。」凱瑞本說,而且他下手也很有分寸,他不認為那種力道能對蛇人也無法徹底撕碎的身體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傷害,要知道蛇人的爪子甚至能插入河底堅硬的岩石。

    「但還是會痛。」克瑞瑪爾抱怨道。

    「痛才能記得住。」凱瑞本說,「你所擁有的天賦超過我見過的任何人,唯一虧欠的就是缺乏經驗與磨練。」以及一點必須的冷酷之心,他在心裡說道,「好吧,這些都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他接著說:「我們從最簡單和最快捷的開始——克瑞瑪爾,我覺得你需要重新更換一下自己的武器,細劍不適合你。」

    克瑞瑪爾一踏進這個房間就被迫投入到與凱瑞本的戰鬥中,以至於他沒能看清它的全貌——陽光從廳堂鑲嵌著無色玻璃的穹頂照耀下來,照亮了足夠五對敵手在其中從容廝殺的巨大房間——在芬威引來的劫難中,這座同樣建築在樹上的廳堂雖然被負能量之火摧毀了藉以寄身的裂縫槭樹,卻異常幸運地逃過了巨人們的洗劫,重建後的它得以繼續在四壁掛滿和陳列著數以千計的武器,有精靈與半精靈們自己打造的,也有他們在遊歷中偶爾購買或撿拾到的,或是朋友與僱主慷慨贈送,還有些是他們自敵人手裡收繳的,品種繁雜,但都被仔細地擦拭與保養過,隨時可以拿出去使用。

    「施法者們一般都會在身邊攜帶匕首,」凱瑞本說:「秘銀和精金的匕首是上佳選擇,它們和魔法十分親和,施法者佩戴它們就不必去顧慮普通鐵器對魔法造成的不利影響,某些時候,它們還能成為魔法的媒介或是直接附魔,據我所知,一個赫赫有名的刺客就擁有著一把能夠吸取他人生命力並且治癒主人的邪惡匕首——當然,施法者們選擇秘銀比較多些,精金雖然堅硬程度超過秘銀,但它實在是太重了。」

    他拿起一柄精金匕首,它的手握部分被鑄造成紡錘形狀,也就是兩頭細,中間粗,表面的防滑花紋是一圈圈平行的空心圓,被人們稱之為肋骨圈的花樣;護手被做成一條s型盤曲著的毒蛇,尾尖與垂下的三角形腦袋與身軀都有著一個小小的空隙,這樣即便沒有鞘套,它也能被直接掛在腰帶或胸帶的環扣上面;比起其他匕首,它更為狹窄,厚重,像根略帶扁平的錐子,開有三條血槽,適合捅刺而不是劈砍。

    「一個盜賊的遺物。」凱瑞本說。

    克瑞瑪爾接過去試了試,發現它的重量更勝於黃金。

    「弓弩,」凱瑞本繼續說道:「可以藏在袖子的這種。」

    克瑞瑪爾放下精金匕首,這種秘銀為主要配件材料的細小弩弓與其說是袖弩倒不如說是腕弩,它是被裝在手腕上的,就像一個大而古怪的裝飾品,其長寬不會超過他的手背,凸起的部分也完全可以用寬大的袖子遮蓋住,弩箭小的就像是一根髮夾,用於發射的機簧被藏在手心裡,中指或無名指輕輕一按就能擊出弩箭。

    他試了試,發現這個玩具一般的小弩所擊發的弩箭竟然能夠擊穿一面覆蓋著牛皮的木盾,當然,在常規情況下,它不是憑藉著本身的重量與長度殺人的,弩箭是中空的,可以注入致命或不致命的藥水。

    「這兩個都是矮人的作品。」凱瑞本說。

    他向克瑞瑪爾展示曾被後者當做鏡子使用的寬劍,寬度超過一尺或更多的薄刃在陽光中閃耀著奪目的光芒,它的長度幾乎可以貫穿整個房間,劍柄約有劍身的三分之一,末端是個又長又銳利,可以刺穿野豬頭顱的矛頭。

    「也是矮人?」克瑞瑪爾問。

    「不,」凱瑞本說:「是精靈。」

    克瑞瑪爾看看那柄寬劍,估算了一下精靈的身高,還有樹木之間的空隙,不要說使用,就連背著它行走都會是件比較困難的事情。

    「不是在這裡用的。」凱瑞本說,但他沒有繼續解釋下去,而是將話題轉往另一個方向,「你之前為何選擇細劍呢?因為它可以藏進手杖裡?」

    克瑞瑪爾點點頭。

    「那麼你有想過別的嗎?無需考慮其他,只是你所想要的?」

    克瑞瑪爾猶豫了一會:「棍子?」

    凱瑞本停頓了一下,「這很罕見,」他說,「很少有人使用棍子,除了瑟裡斯的武僧們,因為他們的教義就是儘可能的避免殺生見血——雖然他們的棍子並不比斧頭或是寬劍來的安全。」

    他示意克瑞瑪爾看向他所指的地方,那兒架設著長矛和三叉戟,以及兩根長棍,棍身黝黑,克瑞瑪爾試了試,發現它們要比秘銀重,但要比精金輕。

    ——如果你真敢挑這個,巫妖陰沉沉地說,我就殺了凱瑞本,我保證我會說到做到,哪怕我無法施放法術。

    ——我們那兒有個很厲害的猴子,異界的靈魂興致勃勃地說,他用的就是棍子,一根重達一萬三千五百磅的棍子。

    ——我不在乎它有多重,給猴子或是豬用過,巫妖說,你要是敢拿根木棍到處走——就像是個地精奴隸,我就讓凱瑞本死,就這樣,沒得商量。

    異界的靈魂聳聳他並不存在的肩膀——那法杖呢?

    最後克瑞瑪爾只從那個房間裡挑走了一柄匕首,就是那柄精金匕首,盜賊的遺物。

    「哦,對了,」他問:「亞戴爾他們怎麼樣了?」

    他是為了這個才來找凱瑞本的,卻被揍了一頓,差點忘記了來找他的原因。

    「已經安定下來了,」凱瑞本說:「我給他們捉了五頭羊,三頭公的,兩隻母的,他們很快就有奶和毛可以用了。」

    在凱瑞本的記憶中,他有經過一個人跡罕至的荒地,距離灰嶺不是很遠,山嶺下有小片的樹林,溪水經過樹林,往上是貧瘠的岩石坡,生長著雜草與灌木,一個野羊群靠著這些植物為生。

    但那些被放逐的平民們並不想過與世隔絕的生活,更準確點說,他們不太相信精靈,他們決定去投靠自己的親戚和朋友,或是去碧岬堤堡和其他城市,只有羅薩達曾經的侍奉者留了下來,只是他們之前從未用自己的雙手做過奴隸和平民做的事情,一開始總有點磕磕絆絆的,但在克瑞瑪爾和凱瑞本的幫助下,他們到底學會了如何建造半地下的泥屋和搭砌灶台,如何到樹林裡撿拾作為燃料的樹葉與枯枝,分辨可食的果實和蘑菇,刮取岩鹽,以及捕魚和抓兔子。

    異界的靈魂預備過段時間去看看他們,帶點藥物和槭樹糖。

    ——在這之前,巫妖說,你最好能做完那件事情。

    ——那件?哦,你說那個……異界的靈魂說,選擇我的夥伴?

    ——是的,曾經的不死者說,每個術士都有的小夥伴,最重要的,最可信任的,遠超凱瑞本或是亞戴爾。

    ***

    ——我以為你會選擇水,巫妖說,畢竟從表面上來看,你愛死了那些精靈。

    ——異界的靈魂根本不想去和巫妖爭論他對精靈的喜愛是否止僅浮於表面——這傢伙就是只總愛搖擺著一身毒刺走來走去的豪豬,想要他不去刺些什麼簡直比讓他轉變立場還要難,不管怎麼說,這混球偶爾也會因為利益或威脅讓步,但想要這個曾經的不死者適時的閉嘴……異界的靈魂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和什麼東西又一次地戳到了他的hign點。另一個世界的租客一直深深地懷疑著,他之所以會在一次對高階法師來說不算特別危險的星界旅行時出問題,大概就是因為他總是亢奮的不是時候。

    ——火,異界的靈魂再一次肯定地說,我選擇火。

    ——精靈們討厭火。

    ——不,他們只討厭那些會摧毀他們所愛的存在,關於這一點,無論是火還是水,雷電或是風,都是一樣的。

    ——如果你引起的火燒掉了剩下的半個灰嶺,精靈們準會吃了你——別忘記辛格精靈是會烤肉的。

    ——我們可以從小小的,安全的開始。異界的靈魂說。

    進入初秋後,灰嶺乾燥的葉子、樹枝和苔蘚就多了起來,克瑞瑪爾毫不費力地撿拾了一小捧,帶著它們來到那個曾經掩埋了一隻肥水獺的滑坡處,那兒依然積累著灰色的岩石與沙子,幼苗尚未萌生——他點燃了苔蘚,苔蘚引燃了樹葉,樹葉跳躍著的橙色火焰就像數之不盡的小蛇那樣自四面八方蔓延到樹枝上面,它們產生的少許煙和火星被來自於上方的風吹響奔流不息的星光河。

    ——來吧,巫妖說,既然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來自於異界的靈魂的記憶殘破不堪,但它還記得自己曾被打火機灼傷,不是火焰,而是被火焰燒得滾燙的金屬部分,那是個相當廉價的打火機,藍色的火焰有一根手指那麼長;它還被滾燙的開水、粥燙傷過,它們帶來的痛苦也是灼熱的,伴隨著心臟一陣陣地搏動,一點點額外的熱量和觸碰都會帶來又一波深入骨髓的鈍痛,傷勢痊癒後留下了幾塊深黑色的平滑疤痕,就像是胎記,要經過很長時間才會褪得乾乾淨淨。

    它也曾在電視上、書上看到過有人從油鍋裡、滾水裡取出錢幣,或是腳踩木炭行走,但它知道這不是假的就是其中必有訣竅。

    人類的身體是脆弱的。

    克瑞瑪爾慢慢地捲起袖子,伸出雙手,比人類多出了整整十個指節的手,蒼白而纖瘦,皮膚光潔的就像是一塊被雕琢出來的雪花石,手腕上骨節凸起。

    火焰纏繞著他的雙手,燒灼著它,從指縫間伸出明亮的淺色舌頭——不要懼怕它們,也不要厭惡它們,不要退縮也不要移開眼睛,它們將是你最銳利的矛,也是你最堅實的盾,它們將是你最忠實的朋友,最可愛的孩子,最親愛的戀人——你選擇了它們,它們選擇了你,你們將為對方存在,直至一方毀滅殆盡。

    ——你有感覺到灼燙嗎?巫妖放低了聲音問道。

    ——我只感覺到了溫暖,異界的靈魂同樣以很小的聲音回答道,雖然識海內的交談永遠不會被外界聽聞,但他總覺得太大聲會嚇跑某個正在探頭探腦跑過來的小傢伙——瞧,他對巫妖說,向軀體內的另一個靈魂展示棲息在他手指頭上的一個亮點。

    ——太小了,巫妖說,雖然我有我的顧慮,但這個選擇也太小了,你打算用它來幹什麼?它連只麻雀都烤不熟。

    ——我覺得這個很適合我,異界的靈魂說,他用另一隻手的食指碰了碰那個亮點,它變得大了點,然後從白亮的軀體裡伸出漂移不定的數根觸鬚,並用其中的一根捲住了克瑞瑪爾的手指,似乎想要從原本棲身的那根手指上跳到觸摸它的那根手指上去,卻被它自己的觸鬚絆倒,它掉了下去,與克瑞瑪爾的關係僅限於那根被捲住了的手指,圓滾滾的身體懸掛在焦黑髮著紅光的樹枝上方,它以一種元素生物才有的慌張姿態左右搖晃了幾下,沿著那根觸鬚爬了上來,沒頭沒腦地四處遊逛了一會兒,最後才決定克瑞瑪爾的大拇指指甲蓋是最好的。

    ——從性格和能力上來看,和你還真是挺般配的,曾經的不死者挖苦道。

    異界的靈魂裝作沒聽到,從火裡取回雙手,小蜘蛛安安穩穩地從他的指甲蓋上爬向他的掌心,它的溫度,就克瑞瑪爾所感覺到的,大概在五十度到六十度左右,有點燙,但還能忍受,他略微調低了一點光線,讓這小傢伙變得不再那麼耀眼——才能真正地看清它的樣子,白色的甲殼,紫色的八隻圓球狀眼睛,六對步足,和真正的蜘蛛一樣,第一對足是鋒利的螯肢,有螯牙、螯牙尖端。

    它向新的主人和夥伴驕傲地抬了抬身體,敲打了幾下堅硬的螯肢(克瑞瑪爾能聽見咔嚓咔嚓的聲音),弄出比火堆更多的火星。

    克瑞瑪爾舉起手,他的原意不過是想要聚集起更多的風免得火星飄向密林,但那個有著十二條腿的蠢貨似乎誤會了他的意思,它興奮地摩擦螯肢,發出普通人完全無法聽見的嘶嘶聲——那些火星突然膨脹起來,變成了刺眼的火球,每個都有巨人的頭顱那麼大——它們燃燒時產生的熱量幾乎可以烤乾一個池塘,身在其中的克瑞瑪爾雖然能夠免疫大部分能量傷害,呼吸之間卻仍然覺得像是吐出和吞下了一團活生生的火焰。

    黑髮的施法者幾乎是處於本能地將手指的方向轉向了星光河,被投擲進平緩河水裡的火球在響亮的噼啪聲中創造出幾乎湮沒了一半河岸的濃郁霧氣,幸好初秋時分星光河裡魚類稀少,不然他肯定能嗅聞到魚湯的鮮美香味。

    不,也不能說沒有造成任何損失,在霧氣快要散去的時候,一隻胖乎乎的褐色水獺跳出水面,怒氣衝衝地衝著克瑞瑪爾叫嚷著——它的頭頂到脊背的毛都被烤焦了,發黑,打著漂亮的小卷,爪子上還燙了兩個泡,搞丟了它最喜歡的那塊石頭——為了安撫它,克瑞瑪爾拿出了所有的槭樹糖和一小瓶從凱瑞本那兒交換來的雪蜜,還承諾了三條不短於小臂的新鮮鮭魚——不能是烤熟的。

    ——或許還不是那麼糟糕,巫妖最後評論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4:07
第六十二章 狼心 上



    「給我拿把琴來,」安芮吩咐道,「還有我正在看的那本書。」

    在她的貼身侍女之一去給她拿她的琴和書時,另一個侍女打開了窗,並在窗下的單扶手椅上鋪上柔軟厚實的白熊皮毛,再覆上一個掛墜著銀珠的深紅色提花綢薄坐墊和一個充填著天鵝絨毛的黑色繡金百合花坐墊——這把椅子很特別,它經過加高,帶有兩步階梯,非常寬大,足夠讓身材嬌小的少女領主提起雙腳徹底地捲縮在裡面——又不妨礙她觀望窗外的景色。

    屋舍被燒燬時的煙霧已然消散,血跡已經被雨水洗去,街道上人們匆匆往來不息,雖然他們依舊穿著黑色的衣服,悲慼也還未完全自眼中逝去,但死者已經被埋葬,而生者的生活還將繼續下去。

    微涼而清新的風撫過羅薩達的內聖所,帶來了隱約可聞的祈禱與吟唱——掌堂牧師既是來參加審判的,也是來挽回榮譽與信任的,他帶來了十二個強有力的牧師,他們已經為那些不幸的死者舉行了三次悼念儀式,以及對於整個聖所、至聖所內外的淨化儀式,他們將改換地方重建聖水池,並用能夠鑑別毒與邪惡之物的銀來做溝渠。

    白塔的大部分民眾依然不願接近聖所,但也有一些不幸在那個可怕夜晚裡遭到了傷害的人不得不去尋求牧師的幫助,除了一些原有的痼疾與缺少的肢體以外,他們的傷口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療與照顧,安芮雖然未曾在聖所門口觀察他們,但她知道,隨著時間流逝,記憶淡化,羅薩達的光輝必將重新回到人們的心裡——或者說,它從未離去,德蒙曾怒氣衝衝地來找她,要求她簽署一疊拘捕令,因為那些愚蠢的賤民們居然忘記了羅薩達的罪人給他們帶來的苦痛,無視領主與執政官的意旨,向他們贈送食物與衣服。

    對此安芮倒是一點兒也不吃驚,羅薩達的聖所已經自白塔矗立了近千年,而在這漫長的歲月裡,羅薩達的牧師救治過的白塔人根本無以計數,他們甚至還曾合力抵禦了兩場幾乎洗劫了鷓鴣山丘的瘟疫——如果那個最重要的罪名未曾被洗清,白塔人的怒火或許還會燃燒上一段時間,但在羅薩達曾經的侍奉者也成為了「受害者」之後,民眾的憎恨就不再那麼濃烈了——尤其是那些牧師被他們的神遺棄,被判處流放,烙印,並在黑夜的雨水中瑟瑟發抖的時候,一些承受過他們恩惠的人不免會產生些許憐憫之情,雖然他們不會因此而反對領主的判決,忘卻失去家人和朋友的痛苦,但……

    侍女的小聲呼喚打斷了安芮的思索,她拿來了琴和書,安芮只是看了一眼就叫她把琴拿下去換另一把。

    「不要西塔拉,」那是精靈的琴:「換五絃琴或是索爾特利琴。」後兩種是人類的琴——安芮環顧四周,又讓她的侍女拿走了幾樣明顯出於精靈之手的裝飾品或絲毯:「再拿那串鯨角的項鏈來。」侍女猶疑了一下,因為她知道自己的主人從不喜歡將動物屍體的一部分掛在自己的脖子或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所以德蒙走進安芮的房間時,他沒有看到任何礙眼的東西,他看到安芮坐在他特意為她定製的椅子裡,正如他所幻想的,就像一隻金色羽毛的小鳥溫順地伏在它華貴舒適的巢裡,她的脖子上還掛著他昨天送來的鯨角項鏈,那是用獨角鯨角的最光潔和雪白的一部分製作的,能夠解毒和消解暑氣。

    他愉快地俯下身,吻了吻少女的手指,而後才是她的面頰,她的面頰就像玫瑰花兒那樣柔嫩光潔:「我真希望今天就是我們結婚的日子。」他低聲道。

    「一個領主的婚禮可不能那麼輕忽,」安芮說:「能趕在查緹的聖日之前做完所有的準備工作已經很了不起了。」

    「但我真想早日讓你孕育我們的孩子,」德蒙蠻橫地說,他的手自安芮的胸部下滑,伸向她的小腹:「你要為我生下兒子,聖裡格的血脈曾在五十年前分裂,現在它們終於可以再度合二為一。」

    安芮希望德蒙沒注意到她一瞬間的僵硬,她向他伸出手臂,擁抱著他的脖子,藏起她的臉:「我說的領主並不是我,」她用嘆息般的聲音說:「是你。我親愛的堂兄。」

    「我可不是領主。」

    「有什麼區別呢,」安芮說,她的聲帶以最小的幅度震動:「我是你的妻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的,你的。」她一邊說著,一邊眨動眼睛,因為她像是看到了什麼不該出現在這兒的東西。

    「你說的很對。」德蒙對此毫無所覺,或者他的注意力全都被另一種**吸引過去了,他拉開安芮的手臂,狂熱地親吻她的嘴唇,他的嘴唇與舌頭都不適合親吻,嘴唇很薄,而舌頭佈滿了厚重的舌苔與苦澀的粘液,但安芮的嘴唇就如同初成熟的櫻桃,口中滿是蜂蜜的芳香,他起初只是親吻,但隨著慾念高漲,他的吻逐漸變成野獸般的撕咬,他的牙齒深深地嵌入安芮的雙唇,就像是要把它嚼碎吞掉,他的舌頭就像是只野狗那樣舔抿著她的喉嚨,讓她呼吸艱難。

    安芮發現自己正在被推向那把椅子,她發出一聲尖叫,她的侍女立刻衝了進來。

    德蒙幾乎可以說是狂暴地將安芮推了出去,讓她跌在那把椅子上,轉而怒視著那個竟然不遵他的命令的侍女,而那個侍女立即聰明地跪了下來,雙手緊按地面。

    安芮做了一個深呼吸:「出去吧,」她對侍女說:「沒事兒,我只是不小心坐到了我的書。」

    德蒙的手指輕輕地搓動著,他想要施放一個法術,一個有關於燒灼或是割裂的法術,但他隨即改變了主意,為了便於工作,侍女的頭髮被高高地盤起,露出了她細長而雪白的脖頸,也許有更好一些的懲罰方式,法師想,他的視線重新轉回到了安芮身上。

    安芮露出了個天真無邪,楚楚可憐的微笑:「抱歉……德蒙,」她輕輕地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被撕破了,鮮血讓她的唇色更為豔麗,「但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樣期待著一個完美無缺的新婚之夜。」

    「說抱歉的應該是我,」德蒙說,「你的過錯只在於你太美了,」他搖搖頭:「我還是應該讓他們設法提前婚期。」

    安芮背在身後的雙手抓住了椅墊,她的身體在不自覺地挪動中碰到了那本被她用來做藉口的書,那本書從椅子的縫隙間掉了下去。

    「你在看什麼書?」德蒙問,上前撿起了那本書,在看到封面時他皺起眉,「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安芮,作為我的妻子,書籍,尤其是這種品質低劣的手抄本,與你的身份完全不相符,事實上,我覺得,你今後的生活應該更為實際和平實些。」

    「這是本描述一個強大的法師的書,」安芮說,改而抓著她的絲袍,露出羞澀的神色:「一個強大的,偉大的,無以倫比的法師,最終成了一個尊榮而富有的國王……德蒙,我覺得他——很像你。」

    德蒙試圖藏住他的笑容和得意,但失敗了,他將這本書藏進自己的袖子裡,「如果只是因為這個,我會原諒你的。」他驕傲地說,靠近安芮並親吻了她的脖子。

    「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他說:「我還要回我的官邸去處理文件,他們現在把鷓鴣山丘的事情都交給我來管了,」他故作煩惱地說:「你是不是要召集一下他們,告訴他們我只是白塔的執政官。」

    「我會告訴他們你所擁有的權利。」安芮說。

    就在德蒙即將離開房間的時候,安芮突然叫住了他:「有件事情要和你說一下。」她拍了拍腦袋:「差點忘記了。」她在膝蓋上交疊雙手,坐得端端正正的:「德蒙堂兄,我有一個關於亞戴爾的消息……」

    德蒙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侍女們依然留在門外,而寂靜的房間裡突然想起了噼噼啪啪的鼓掌的聲音。

    「妙啊!妙啊!」一個聲音說。

    一個小魔鬼出現在了安芮的面前,懸浮在空中,它的翅膀向兩側伸出,就像蝙蝠那樣飛快地拍打著。

    安芮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像是沒看到,也沒聽到。

    「我知道你看到我了。」阿斯摩代歐斯說,它搧動雙翼,旋轉著重新回到與安芮兩兩相對的位置——毫無預警地,它的尾巴嘶叫著伸出身體,那根黑黝黝的尖刺,滴著毒液,以精靈也無從捕捉的速度刺向安芮的眼睛。

    安芮一動不動。

    毒刺在距離安芮的眼睛只有一張紙的厚度時停下,阿斯摩代歐斯注意到這個女性半精靈的瞳孔甚至沒有收縮。

    「值得誇獎的鎮定,」小魔鬼說:「可惜有點晚了,你和我對視了!」它翻了個觔斗,發瘋般地大笑起來:「親愛的,我看到了你,你看到了我!」

    「在你誘惑那個蠢貨的時候,」小魔鬼說:「真是絕妙啊,你恨那個亞戴爾是嗎,比德蒙更甚——雖然你身上有著一半精靈的臭烘烘的血,但你似乎什麼好處也沒能從他們那兒拿到,你想要點援助都得用自己威脅他們——他們一點也不考慮作為一個領主你雙手空空地回去會被你的民眾如何地厭惡與輕蔑,但亞戴爾呢!無盡深淵在上,他只是個人類,精靈們卻愛他愛的就像是他是他們的私生子!」為了表示這是一個極其有趣的想法,它又翻了兩個觔斗:「就算是他被剝奪了牧師的能力,權位和尊嚴,在臉上烙上瀆神與弒親的烙印,他們還是不願意放棄他——你一定恨毒了這傢伙,啊,」它感嘆道:「而德蒙,德蒙這個傻瓜,他總是被人使用的哪一個,一把發鈍的小刀子,不是他,就是你——哈!等到那個羅薩達的牧師死了,誰幹的!當然就是我們可憐的德蒙,還會有誰呢?安芮嗎?不可能,她就是個天真的小羊羔——當然,她確實沒動手,就連念頭也沒起過,她只是提醒亞戴爾的兄長別忘了給他一無所有的小弟弟送兩條毛毯,多善良可敬的好人兒啊。」

    「……你想要什麼?」

    「唔……」,阿斯摩代歐斯用前爪托著下巴:「一個智慧的主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4:08
第六十三章 狼心 中



    「有點卑鄙,」克瑞瑪爾認真地說:「我是說,你的行為……」

    沐浴著陽光的胖水獺看了他一眼,扭過身體懶洋洋地舔了舔新長出來的絨毛。

    「我給了你六塊槭樹糖,一瓶雪蜜,還有三條你要求的魚,」克瑞瑪爾屈著手指說道:「我本以為你會幫我保守這個小小的秘密。」

    水獺朝他唧唧叫了兩聲,這還是克瑞瑪爾第一次聽到水獺叫,聽起來就像是夜鶯之類的小鳴禽在唱歌——它示威般地朝天躺在它最喜歡的那塊平台狀石塊上,開始反覆地來回拋擲一塊帶著銀色條紋的卵石,從右邊的前爪到左邊的前爪,再從左邊的前爪到右邊的前爪。

    「好吧,你還丟了一塊很漂亮的石頭,但你要石頭幹什麼呢,你又不是海獺,這兒沒牡蠣給你敲。」

    那個毛茸茸的傢伙停了下來,將它新的寶貝石頭夾在腋窩下面,又朝克瑞瑪爾唧了響亮的一聲,翻身跳進水裡。

    「再也沒有槭樹糖了!小混蛋!」克瑞瑪爾喊道。

    水獺漂浮在水面上,肚皮朝上,露出頭和兩隻腳掌,它向克瑞瑪爾吐舌頭。

    ——談判不太順利?嗯,巫妖嘲諷道,你有想過能得到怎樣的賠償嗎?一條魚?

    ——一個抱抱,或許,異界的靈魂說,他站起身,往屬於自己的那棵裂縫槭樹走去。

    水獺新建了巢穴,但距離它原來的巢穴並不遠,它記得克瑞瑪爾,經常會跑過來向他索要槭樹糖和雪蜜,但它最親近的人並不是克瑞瑪爾,而是佩蘭特,它允許他撫摸它和抱它,異界的靈魂不知道這是否與佩蘭特的職業有關,還是它記得伊爾妲,佩蘭特是整個回靈中容貌最為近似前者的精靈——他覺得是後者,因為灰嶺中的德魯伊可不止佩蘭特一個,但這個長著條鏟子尾巴的混蛋不是立刻逃走就是在他們試圖接近它的時候咬他們的手指。

    它只信任佩蘭特,願意安安靜靜地捲起尾巴縮在他的手裡,如果有哪個精靈或是半精靈有意無意地招惹到了它,它還會跑去和佩蘭特告狀,有著一股不得到結果和賠償便誓不罷休的勁頭。

    正因為如此,克瑞瑪爾得到了一個帶有些許懲罰性的工作——協助侏儒們勘察星光河。

    ——精靈們準備放棄白塔,曾經的不死者一聽完此項工作的詳細內容後就確定地說,至少的,它將被剝奪掉獨一無二的位置。

    白塔之所以能夠生存並發展到現在這個程度,與灰嶺以及銀冠密林密不可分。

    星光河,除了發源地的涓流細小地無法造成什麼威懾,以及經過銀冠密林進入灰嶺之後因為樹根的糾纏與河床的陡然拓寬而變得平緩之外,漫長的一路幾乎都在高聳陡峭的山崖間行進,河道忽而狹窄忽而寬闊,其中的落差最大甚至可達數百尺,兩岸迴蕩著充沛水量帶來的巨大轟鳴聲,漩渦暗流無所不在,水面下佈滿猙獰尖銳的礁石,即便是最為堅實巨大的五桅船也會被它們絞碎撕裂。

    所以在精靈們想要選擇一個中轉點的時候,白塔自然成為了他們最好的選擇,這裡距離灰嶺不遠,星光河尚未變得過於狂暴不羈,而且支流足夠寬闊,即便張開飛翼,精靈的船也能兩兩並行於此,支流與星光河的交界處是一片平緩的坡地,而不是在星光河流域中最常見的突屼嶙峋的峭壁。

    那時白塔還只是個安謐的小村莊,靠著星光河唯一一條足夠寬闊的支流捕魚和種植穀物為生,是精靈們帶來了他們的糖蜜、方鉛丹紅、精金秘銀……消息靈通的商人們立時蜂擁而至,隨著時間流逝,固定與不固定的市場被建立起來了,除了精靈的出產,他們也開始互相做起了買賣——但就像蜜糖總是能吸引蜂群那樣,金幣也總會引來統治者們的注意。

    受大公的委託與派遣,他的兄弟之一帶著他的士兵與部分民眾遷移到這裡,帶著大公賜予他的新姓氏(即聖裡格)以及管理這片土地(白塔與鷓鴣山丘)的權利,他重新統計了領地上的人數,依照職業和住所分類,向他們徵收各種稅金,並要求他們服兵役與勞役;與之相對的,他給予他們保護,免遭流匪與盜賊的侵擾,並給他們簽署特許狀與開設書面的身份證明,以便他們能夠安全穩妥地行走在各個城市之間。

    現在,精靈們想要建造三處,或是四處三級水閘(可調節水位),以及水閘兩側的碼頭乃至城市,如果它們被建成了,那麼商人們完全可以聚集到新的城市裡來,他們的船可以在被水閘控制住的星光河上航行,當然,他們依然無法直達灰嶺,但他們能夠經過許多城鎮與村莊——如果用人和馬的腿長途跋涉可能需要好幾個月的地方,現在卻只需要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時間,而且船隻運載的貨物可比馬車多得多了。

    路澤爾大公對此表示滿意,更多的城市,更多的商人意味著更多的金幣,還能降低白塔的重要性與隱約的被威脅感(他已經接到了聖裡格最後兩條血脈所遞交的聯姻要求,如有可能,他更願意將它投入火爐),他甚至拿出了一個極其廉宜的價格,將精靈們所需的土地賣給他們——雖然那些既不能用來種植也不能用來採礦的鬼地方原來也沒什麼人會要。

    雖然水閘與城市都不會在一天之內被建造起來,但精靈們最多的就是時間,而白塔從一個村莊演化成一個城市也只用了五十年不到的時間。

    五十年,對於一個人類來說,那幾乎就是他們的一生,但對於半精靈,那只是他們生命的四分之一或是六分之一,白塔的變化將鮮明而完全地呈現在它的統治者眼前。

    ——精靈們是不是有點生氣?異界的靈魂低聲問道,雖然在識海內,他們儘管大喊大叫也不會有人察覺,但有些時候他還是會出於習慣的這麼做。

    ——一點小懲戒罷了,如果那個傻瓜半精靈對白塔就像她表現出來那麼不在意的話,巫妖不以為意地說,那麼就連這點小作用也起不到。

    ——我覺得她會在乎的,那是她父親留給她的東西,異界的靈魂說。

    ——那麼精靈們就達到他們的目的了。

    ——她之前的行為可能是因為收到了德蒙的脅迫或是引誘。

    ——也許,巫妖尖刻地說,但精靈們可看不到這個——是的,也許你強壯、睿智而敏銳,善於博聞強記並具有相當的遠見卓識,但你不會要求每個人都和你一樣,你知道他們無法做到你能做到的事情,無法跟上你的腳步,也無法看到你看到的東西和估算到你能估算到的結果——他優雅地攤了攤手,可是精靈就會那麼做,是的,他們相信你能和他們一樣強大堅定,毫無畏懼,即便你所要面對的是有史以來最為銳利的刀劍、最為致命的魔法與最為險惡的陰謀,他們期待著你能夠自行掙脫囹圄,擦乾淨身上的血和污泥,接上自己的骨頭,縫補好自己的傷口,抹消掉那些被折磨與污辱的痕跡並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你的靈魂和身軀依然純淨無暇,完好無缺,哈!——你能做到,他們才會承認你,但如果你做不到,親愛的,就像你看到的,他們就會毫不猶豫拋棄掉你,就像現在的安芮。

    異界靈魂感覺他不單單是在描述安芮,不過他只是短促而沉默地想了想,這種閃電般的思想是很難被讀取的。

    巫妖似乎也發覺自己說的太多了,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一言不發。

    ***

    勘探星光河的工作持續了整整一旬,有些艱苦,但並不單調,克瑞瑪爾和其他幾個法師最主要的任務是帶著侏儒們飛來飛去,把他們放在任何他們想要仔細觀察的地方。至於其他的工作,像是掀起和凍結整條湍流憤怒的星光河之類的事兒,只有銀冠密林派出的幾個高階法師才能做到——侏儒們在滑溜溜硬邦邦的河床上快速而膽顫心驚地架設起他們的儀器,急切地挨個測量他們所需要的每個數據,他們看上去就像是人類的小孩子,穿著精美的絲綢衣服和小巧精緻的靴子,鼓起的臉頰和手指被凍的通紅,眉毛上也掛上了白色的薄霜。

    侏儒們並不是那麼心甘情願,鑑於這筆生意利潤著實微薄,問題是灰嶺的管理者握有他們參與了一場戰爭的證據——三個巨大的懸浮平台,侏儒出產,雖然他們努力爭辯但精靈們的劍、彎刀和弓箭確實能讓任何一個種族氣短,最後他們勉為其難地以一磅秘銀的象徵性價格接收了精靈們的委託。

    異界的靈魂發現他們所測繪出來的圖紙竟然不比他在他的世界裡看到的圖紙更粗劣或是模糊,而且他們還能借助魔法的幫助讓它們變得立體,帶有真實的質感與顏色。

    測繪工作之後就是成日成夜的討論,精靈、矮人、侏儒與人類果不其然地爭執不休,幸而這個工作克瑞瑪爾無需參與,在他們激烈地辯論河閘的閘門應該上下垂直移動還是左右側移或是左右平推開啟的時候,他已經進到了亞戴爾的新居所裡。

    亞戴爾的新居所又小又黑,勉強能夠容納兩個成年男人面對面地盤膝坐在一起,失去了神恩的牧師除了還有個較為健壯的體魄之外簡直就是一無是處,他們無法建造需要基礎的房子,只能如同那些流民與奴隸那樣,在地上挖掘一個深到能夠容許他們藏在裡面的洞穴,然後用樹枝搭起頂和低矮的牆壁,樹枝上覆蓋草葉,草葉上塗抹上厚厚的泥土,只留下一個用於進出的很小的洞口。

    「如果太陽能多曬曬會比較好。」亞戴爾說,他抓了抓自己的臉,洞穴裡幾乎沒有光線,但克瑞瑪爾依然能看見他的臉上滿是疙瘩與瘡疤:「最近一直陰沉沉的。」他說,歉疚不安地垂著頭,不合尺寸的褲子被拉到膝蓋,沒有鞋子,腳和潮濕泥濘的地面幾乎是一個顏色的。

    克瑞瑪爾摸了摸地面,泥土細膩,帶著點黏性。

    「你可以出去一下嗎?」施法者說:「我想我可以把它烘乾點。」

    猛烈的火焰一下子就灼幹了洞穴中的水分,但它並沒有停止,而是繼續舔抿著這個新居所的每一部分,它的觸鬚從洞穴的出口伸出去,有十尺那麼長。

    等到火焰熄滅,整個洞窟都是通紅的,散發出來的熱量就像是顆墜落的太陽。

    他們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克瑞瑪爾再次施放了一個降低溫度的發術後,亞戴爾才能回到自己的居所裡,他觸碰牆壁和地面,不無喜悅地發現它們變得既堅硬又幹燥,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又被自己打斷了,「讚美羅薩達。」克瑞瑪爾代替他說,換來了一個平靜而悲哀的微笑。

    「是的。」他說。

    異界的靈魂在識海裡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還準備了很多法術,」克瑞瑪爾說:「與之類似的,你想看看嗎?」

    除了灼燒牧師們的洞穴以外,克瑞瑪爾的火焰還派上了很多用處,譬如燒烤兔子和烹煮魚湯,牧師們坐在溪水邊,等待著自己的屋子冷卻下來,看得出他們都很高興。

    「如果再有點漿果就好了。」克瑞瑪爾說,他轉過頭去,在樹林邊緣的灌木叢中搜索著,現在正是薄暮時分,那兒已經變得黑黝黝的,但並不妨礙他找到那些酸甜飽滿的小果子。

    他看到了兩個明亮的點。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4:08
第六十四章 狼心 下



    光點一眨眼就消失了,如果克瑞瑪爾只是個普通人,他一定會以為那只是火焰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的殘存印跡,但事實正與此相反,所以他不僅沒有被迷惑和欺騙,反而警惕地站了起來。

    「怎麼了?」

    「我看到了一隻狼。」克瑞瑪爾說。

    「啊,那是一隻孤狼,」曾經的牧師之一說:「我在打水的時候不止一次地看到過它,只有它,沒有乳**頭,是只公狼,瞎了一隻眼睛,腿還有點瘸,可能是爭奪狼群首領的位置失敗受傷後被驅逐出狼群的——它有時會在林子邊偷偷瞧瞧我們在幹嘛,但沒襲擊過人,沒那必要,林子裡有的是吃飽了草籽和漿果的兔子,」他看了看自己皮包骨頭的手臂,咧嘴一笑:「它們可比我們肥嫩得多了。」

    異界的靈魂只在電影、電視和動物園裡看見過狼,但從未看到過野生的狼與狼群,但就他看到的,這隻狼並不像是一隻孤狼——雖然它受過傷,但它的身軀依然雄壯而結實,分開草葉向後退去的速度既平穩又輕盈,悄無聲息,就像是一道飛鳥掠過地面的影子,不像是瘸腿,或者說,那條瘸腿一點都沒影響到它的行動力,脊背寬厚,灰黑色的毛皮厚軟、蓬鬆且乾淨,沒有沾著血塊或是其他污垢。

    「但它終究還是一隻野獸,」克瑞瑪爾說:「你們需要能夠保證自己安全的武器。」

    「一把小錘子如何?」牧師之二說,伴隨著苦澀的大笑:「我們可以用來敲堅果。」

    主任牧師豎立起一隻手掌,他枯瘦的面孔上同樣有著瀆神者的烙印,但在這群人中他仍舊保有些許權威,笑聲立刻消失了:「我知道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出自於善意,法師,」他平靜地搖搖頭:「但我們不能拿走更多的東西了,無論是從你那裡,還是從灰嶺,從銀冠密林那裡——不,我們並沒有那麼強烈的自尊心與過分的敏感,我們的拒絕同樣是出自於善意,年輕人,你的心純潔而正直,但你必須考慮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有什麼人在一直看著我們的話,你對我們的幫助很有可能變成灰嶺甚至銀冠密林與一群污穢的瀆神者同流合污——這是很危險的,對你,還有你的族人們,你們或許會遭到同伴與朋友的指責與懷疑。」

    「但你們也是受害者,」克瑞瑪爾說:「罪魁禍首另有其人。」

    「我們有罪與否早有定論,」主任牧師指了指臉上的烙印:「我們的神,我們的領主,他們的判決是正確而又明晰的——無知、輕信、疏忽、傲慢,我們的罪行無可辯駁。所以,法師,我們需要的不是武器,也不是藥物,而是最深刻的懺悔與贖罪。」他看著克瑞瑪爾,眼睛裡充滿了慈愛與通達:「但我同樣感謝你,你永遠也不會想到你給予我們的火焰有多麼溫暖,孩子,如果在我那如同枝頭枯葉般的生命裡能有一日重獲我神的眷顧,我會為你祈禱——照耀你的將不僅僅是魔法星河的星光,也同樣有著明朗而燦爛的晨光。」

    ——需要我為你翻譯一下嗎?巫妖說,簡單點來說,就是:「謝謝,你是個好人。」

    ——我可沒想要追求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是啊,親愛的,你只是在不斷地獻慇勤而已。

    異界的靈魂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知道了,他對巫妖,也對自己說,我有點過於急切了。

    他想起凱瑞本在碧岬堤堡外對他說的話,他不得不承認遊俠說的很對,在這裡,善行同樣需要周密的思考與謹慎的從事,比惡行更甚。

    ——我覺得你需要冷靜一段時間,曾經的不死者說,你應該發覺了,就像有些人沉溺於酒精,有些人沉溺於女人,有些人沉溺於權術那樣,你沉溺於行善,它能帶給你安寧與快感,讓你忘記一切煩憂,你無法擺脫它,也不想擺脫,但它正在毀掉你的理智與精神,蠢貨,它會讓你變成你絕對不想變成的那種人。

    ——我以為你會對此喜聞樂見。

    ——在你想要毀掉我們的時候?不。巫妖說。

    亞戴爾擔心地望向他年輕的新朋友,他覺得他的老師所說的話太過苛刻,但他又必須承認這些話並非毫無道理。

    「嗨!」坐在主任牧師身邊的人突然喊了一聲,「我可不這麼認為,」他說,帶著點有意為之的不贊同:「至少我喜歡他帶來的藥膏。」他向人們展示他的腿,他曾是一個肥胖的人,在被監禁的那幾天他沒能吃到一點東西,因此急劇地消瘦了下來,那些皮膚就像是揉皺了的綢布一樣掛在骨頭上,上面和亞戴爾的臉那樣佈滿了鮮紅的瘡疤,「還有兔子!」他舉起他沒吃完的兔子腿。

    「而且我並不認為我有罪,」另一個人冷淡地說,「我從未任命一個不值得信任的人去執掌一個如斯重要的職位,對他的瀆職與懈怠更是從未聽聞——我不憎恨驅逐和審判我的人,但我會找到消除烙印的辦法,回到人群中做一個凡人。」他朝克瑞瑪爾點點頭,「但我還是要感謝你,法師。」

    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我要回去了,洞穴大概還熱著呢,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暖暖和和地睡過一覺了。」

    有兩三個人顯然與他抱有同樣的想法,他們離開了火堆,向克瑞瑪爾和主任牧師鞠了個躬後就沉默著離開了。

    「我很抱歉。」克瑞瑪爾說。

    「怨忿嗎?」主任牧師說:「它早已存在,」他平靜地說:「甚至早於你以為的——不過他們有句話說的很對,那就是洞穴裡一定還熱著,」他向克瑞瑪爾微微一笑:「現在不識好歹的老傢伙要走了,願眾神祝福你,孩子。」

    ***

    公狼臥在草叢裡,呼吸規律而輕淺,它的耳朵高高地豎起,傾聽著外界的動靜——兔子躍過灌木,雲雀整理著自己的羽毛,螞蟻忙碌地切割著葉片並把它們搬回巢穴,人類燃起的火堆的噼啪聲正在逐漸減弱,他們正在走動,告別,有人從小溪打來水,澆滅了餘燼,沉重的拖動聲——他們回到了他們的洞穴裡,並用一塊石頭擋住了洞穴的入口。

    它站了起來,腳步輕捷地走出樹林,仰望著沒有樹葉和枝條遮擋的天空,天空是深藍色的,就像潭水那樣深的深藍色,星辰閃耀其間,如同碎鑽,又如同珍珠,被火焰溫熱的空氣正在迅速地變涼。

    它慢吞吞地,毫無顧忌地走到人類居住的地方,這些人類不太聰明,它無需擔心陷阱或是毒餌,它垂著灰黑色的尾巴,繞著洞穴隆起的部分轉了幾圈,想要嗅嗅它們的時候被仍保留著一定溫度的矮牆燙到了,這讓它本能地嗚嗚叫了兩聲,放棄了進一步的探究。

    它用爪子抓了抓牆壁,牆壁要比前一個晚上更硬,而且裡面要更加灼燙一些,它放下爪子,無法確定這種狀態是否會持續下去。

    它最後來到那塊石頭前面,人類選擇的石頭並不小,石頭與洞口之間的縫隙連一條小蛇也鑽不進去,公狼用爪子撥撥,它紋絲不動。

    公狼轉轉耳朵,離開了人類的洞穴,穿過樹林,跑它的族群所在的荒嶺。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6-9-4 16:57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4:08
第六十五章 狼趾


    被流放者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麼好的一覺了,他們在還未成為羅薩達的侍奉者之前大多都是貴族的次子或幺子,或是富商的兒子,成為牧師後,羅薩達也並不怎麼禁止肉**體上的享受,他們習慣的是溫熱的蜜水、白面包、加了鹽和香料的烤或煮的肉,飽滿甘甜的水果,乾淨的細棉布床單,鵝絨枕頭而不是摻雜著泥土草葉的溪水,渾身長毛的小老鼠(在克瑞瑪爾來到之前他們僅能捉到這些),帶著尖刺的酸澀漿果,泥沼般的洞穴和無所不在,努力鑽進任何一個孔洞裡的各種蟲子。

    被克瑞瑪爾的火焰烤過的新居所非常乾燥,蟲子都被燒死了,牆壁與地面都帶著溫度,除了有點硬,簡直就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了。

    可惜的是這個美夢並不那麼長久,它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噩夢,一個濕漉漉,涼冰冰的噩夢。

    亞戴爾打了個寒顫,從夢中醒了過來,他貼著地面的那側臉頰冷得都有點發硬了,過大的衣服也已經濕透了,散發著泥土的臭味,洞穴裡一片漆黑,他摸索著爬起來,找到那塊堵塞洞口的石頭,把它推開,微弱的藍色的天光照亮了洞穴,他和他們的居住地。

    他和他的同伴目瞪口呆地看著像是被幾十架沉重的鐵犁反覆耕作過的地面,被強行刨出的縱橫交錯的溝渠覆蓋了這兒,而溝渠的另一端連接著被掘開的小溪,不知為何漲升起來的溪水沿著溝渠四處氾濫,灌進低於地面的洞穴,所有的人都從被毀掉的住所裡爬了出來,身上滿是污水,神情麻木而煩躁。

    預留著的炭火也被熄滅了,只剩下被燒的發黑裂開的石頭。

    亞戴爾的老師從鬆散的泥土裡撿起一個小而彎曲的東西,他用手掌擦乾淨它,它是灰黑色的,混雜在泥土里根本無法用眼睛找到,他是踩上了它才發現的,斷口是灰白色的,帶著細茬,可以說是非常新鮮。

    「是野豬嗎?」曾經是個胖子的罪人說,他是個爵士的兒子,他還未成為羅薩達的牧師之前曾他多次代替他忙於征戰的父親與兄長巡查過田莊,他就看見過被野豬蹂躪過的甜菜地和蕃薯地,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我們應該有點武器,」他咕噥道,一邊彎下腰,想要鑽回自己的洞穴裡去,他的洞穴裡還藏著一塊被綁在樹枝上的石頭,看上去像個尖頭錘。

    一個巨大的黑影就在這個時候猛地跳到了他的脊背上,他撲倒在泥水裡,牙齒撞上了一顆石頭,疼痛讓他眼前發黑,他聽到有人叫喊,聲嘶力竭的那種,比他們挨上一記烙印時還要響亮,太可笑了,他只是摔倒了——他這麼認為,直到四顆尖銳的牙齒刺入他的脖子。

    他歪著頭,他嗅到了血的氣味,他的鼻子和嘴淹沒在了他的血裡,他看見模糊與顫抖的影子,明亮的光點,很淺的那種黃色或者橙色,比兩隻更多,他想要點算清楚,但他的血正從撕裂的動脈中流走。

    他停止了思考。

    這是一個小型狼群,成年狼只有三隻,其中一隻是母狼,這也許就是為什麼沒有了一隻眼睛的公狼沒被族群驅逐的原因,他們的首領是一隻身體健壯的灰狼,整個身長,連上尾巴要超過七尺,有一百一十磅的重量,它第一個跳到了毫無防備的人類身上,咬斷了他的喉嚨;它的伴侶,一隻毛色要比其他狼更深些的母狼撲向了另一個高大的人類,而那隻身有殘疾的公狼則從黑色的草叢中靜悄悄地移動到了選定的犧牲品的身後,那同樣是個比較年輕的人類,當他被巨狼撞倒時抬起手來擋住了自己的脖子,以為這樣能夠逃過一劫,但這只即將步入老年,經驗豐富的公狼根本沒有去攻擊他的脖子,它的牙齒毫不猶豫地刺入人類柔軟的腹部,輕甩頭顱,割裂皮膚與脂肪,將它長長的吻部埋入最美味的腸子與肝臟裡。

    五隻與成年狼幾乎差不多大小的幼狼糾纏住了剩下的人,它們還沒有太多的狩獵經驗,但對於如何將驚慌失措的獵物逼回包圍圈它們還是很有心得的。

    它們只進攻那些想要逃走和想要反擊的人。

    那個堅持自己無罪的曾經的牧師終於找到機會鑽回了自己的洞穴,但他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將石頭挪過來堵住洞口,母狼敏捷地拋下對手,鑽了進去,隨之便是恐怖的嘶號與翻滾扭打的聲音。

    其他的人被狼群匯攏到一起,他們都很虛弱,年幼或是年老,雖然他們還有幾根木杖和木棒,木杖屬於主任牧師,他離開它就沒法兒走路,但至少還能站穩,木棒是那些想要捉兔子的牧師們在進入樹林撿拾蘑菇漿果時弄來的樹枝,連樹皮都沒能剝掉,還有一個天然的石頭缽盂,它就是一塊石頭,中間微微凹陷,收起它的人原本是想用它來搗碎什麼的,他把它捧在手裡,十根指頭用力到發白,就像是捧著自己的命。

    自離開洞穴時,他們完全是出自於謹慎與愛惜才把它們帶了出來,畢竟想要弄到這些東西他們都耗費了不少力氣,現在這些旁人不屑一顧的雜物成了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

    四條腿的殺手並不著急,它們之所以一開始就襲擊這個獵物群中較為強壯的一些就是因為這個,與它們尋常的狩獵方式不同,它們並不打算放過哪一個。

    半獸人狼趾舒舒服服地躺在不遠處的草叢裡,溪水從他身邊不足咫尺的地方流過,斑點蚊、蠓蟲和蜱蟲成團地在他的皮膚上鑽來鑽去,但那些累積了數十年之久今後還會繼續堆積下去的灰泥就像一套堅實的盔甲那樣阻擋著它們的進攻,它們試著尋找他的嘴、耳朵和鼻孔,但狼趾的嘴唇和耳朵都被厚實粗黑的毛髮遮蓋著,鼻孔是唯一的脆弱之處,所以狼趾會時不時地噴氣,強韌的氣流會把鼻子裡的污垢和蟲子一起沖走,然後深深地吸氣,將清冷的空氣和濃重的血腥味兒吸進自己的鼻腔。

    他豎起耳朵傾聽著那些悲慘的叫喊與可怕的咀嚼聲,他的僱主異常欣賞他的計畫,給了近一半的定金(不太符合規矩),但要求他弄來一個大族群,就是那種有著四五十隻狼的群落,狼趾表面上表示同意內心卻相當的不以為然,就連人類的僱傭兵也會在薪酬過低時主動索取更多的回報,狼也一樣,你呼喚它們,讓它們從暴風絕壁的那一邊跑到這一邊來,就得保證給它們足夠的肉,而這裡只有幾個人,又很瘦,狼趾並不想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金幣去滿足狼群的大胃口,所以最終他找到了一個小狼群,可能是分群後的新狼群,又因為意外的事故或者災禍只剩下了三頭成年狼和五隻幼狼。

    狼趾的母親是獸人的人類女奴,而他的父親是部落的祭司,他本可以藉著這個身份在同樣卑微和低賤的半獸人中獲得一個比較好的位置,但值得惋惜的是,他的部落被另一個部落侵吞了,他的父親和他所有的孩子被選中作為獻祭的祭品,如果他不是還有個漂亮又願意捨命幫著自己孩子逃走的母親,他也已經死了。

    他逃出來,身無寸縷,只有一個流動著人類和獸人血脈的強健身體,他的頭顱更靠近獸人,以至於他沒辦法混入人類的國家,他只好棲身於那些人類鮮少踏足的地方,利用他父親傳給他的能力生存,他能與狼群、熊和豹子交談,設法騙取它們的力量與恐怖的名聲,兔子、野豬、鹿,還有一些蠢到想要走捷徑或是好奇心過於旺盛的冒險者是他最為青睞的獵物。他也喜歡人類的酒、女人和其他享樂方式,所以偶爾會襲擊村莊,不久後他引起了公會的注意,他們找到了他,在宣誓效忠公會與死亡的兩選一命題中他自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在公會裡狼趾過得很不錯,至少他自己感覺是這樣,雖然他的地位只比奴隸與僕役們高一點——因為他實在是太怯懦了,他從不出現在受害人的面前,即便他要比普通人類高出近一半,寬出近一倍,爪子鋒利的就像是刀子他也不願意,他只讓他的工具們,也就是那些凶禽猛獸去完成公會交給他的任務。

    但也有很多主顧喜歡他的行事方式,因為這樣謀殺看起來就像是一起意外的事故。

    就像這一次。

    他的僱主提醒過他,這些人可能會得到精靈們的看顧,狼趾因此觀察了他們以及周圍很久——除了一隻可疑的姬鴞之外他什麼都沒發現,但今天來了一個法師,他施法為狼趾的獵物烘烤了洞穴並給了他們食物和藥品,狼趾擔心他還會給他們帶來武器,甚至捲軸。

    被火焰加固的洞穴確實有點棘手,但狼趾畢竟還有著一半是人類,他讓狼群刨開小溪,造出溝渠,讓水流入洞穴,果不其然,那些缺乏警惕心的人類自己從牢靠的保護所裡爬了出來。

    接下來,他只需要等待。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6-9-4 16:57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4:11
第六十六章 倖存 上

  
    克瑞瑪爾在黑夜的密林中孤身前行,這種行為在他還是個普通人時根本就是不可想像的,黑夜中的密林比任何一部恐怖片都要來的陰森恐怖,並且真實,許多夜行性的動物與飛禽都已經醒了,它們多半食肉並且預備好了狩獵;密林中沒有道路,一些地方樹幹與藤蔓密集的就連只小雲雀都穿不過去,不過如果你沒有一雙精靈或是野獸的眼睛,那麼你是看不到它們的,你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到——只要你伸直手臂,你就像是被丟入了一團危機重重的黑暗,到處都是絞索、刀劍與毒液。

    施法者能夠看見去路,但為了避免一些生物的騷擾,他讓那隻火元素侍者,也就是那隻小蜘蛛趴在他的肩膀上,它周身燃燒著最為純正的火焰,雖然只有小指頭那麼大,但具有智慧的生物立刻就聰明地躲開了,而那些不具有智慧的,在接近克瑞瑪爾的那一瞬間就變成粉末與焦炭。

    「不要留下火星。」克瑞瑪爾提醒道。

    小蜘蛛咔噠咔噠地舉起螯牙,那些在黑暗中星星點點閃爍飄落的小亮點兒就像跟隨著媽媽的孩子那樣朝它成群結隊地飛舞了過來,而後被牢牢地吸附在了它的身上,閃著光,十二條腿的小傢伙就像是沾滿了鑽石粉末。

    「做得好。」

    小蜘蛛得意洋洋地用最後一對節肢理了理它渾圓的肚子——它放出了更多的熱量,還有光,亮的就像是一隻四十瓦的白熾燈泡,它的威脅就像光線做製造的箭矢那樣刺向了密林中的每一種生物——所以當一只拳頭大的姬鴞跌跌撞撞地向克瑞瑪爾衝來的時候,法師感到驚奇,而他的侍者則覺得自己被挑釁了。

    它敲打螯肢,發出人類無法聽見的嘶嘶聲,姬鴞的羽毛呼地一聲被點燃了,鳥兒發出淒厲刺耳的叫喊。

    「停下!」克瑞瑪爾叫道,與此同時,他敏捷地伸出手,抓住了那隻快要變成了火球的小姬鴞,他施放的法術熄滅了火焰,並且降低了姬鴞身體的溫度,一邊還不忘命令火元素侍者回到暫時給它休憩的寶石裡去。

    光和熱一下子消失了,克瑞瑪爾能感覺到侍者的怒氣衝衝,但現在他可沒心思去安慰這個性情暴烈的小傢伙。

    「哥舒拉?」他試探性地問道。

    姬鴞回應般地叫了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可真是算不上動聽。

    哥舒拉翅膀上的飛羽與復羽、絨毛都被燒掉了,光禿禿肉紅色的部分讓異界的靈魂不太厚道地想到了超市裡售賣的冰鮮雞翅膀,希望精靈們的藥能讓它們重新長回來,他想,合攏雙手,因為那隻臉就像被拍在地上過的小鳥正努力撲騰著想要跳出去,發現無法成功後它用力啄著克瑞瑪爾的手掌。

    「你現在可沒辦法飛。」克瑞瑪爾說。

    而姬鴞對他大喊大叫,正如我們之前所說的,貓頭鷹的大聲鳴叫簡直就是一個噩夢。

    「我們得回灰嶺去。「克瑞瑪爾喃喃道,而姬鴞更加激動了,它靈活地鑽出了手掌縫隙,抓住克瑞瑪爾的腰帶,用力地啄著懸掛在腰帶上的袋子——那個袋子裝著承載火元素靈僕的寶石。

    「呃,那個,」克瑞瑪爾說:「我很抱歉……」

    姬鴞顯然氣得有點發暈,它跳了下去,鑽進草叢,在克瑞瑪爾想要彎下身捉住它的時候,它又停住了,再度大叫,它叫的那麼用力,嘴角都裂開了,流出了血。

    ——它有事情要告訴你,巫妖說,用巧言術。

    ——姬鴞算是智力生物嗎?

    ——與你相比,曾經的不死者認真地說道,當然是。

    ***

    狼群將活著的人類集中起來。

    他們曾想用手裡的木杖、木棒和石頭與這些兇猛的野獸對抗,但它們很快就被奪走,或是拿著它們的手掌被咬斷,手臂被洞穿,他們在失去了僅有的武器後被巨狼的獠牙逼迫著站到了一起,幼狼們輪番衝上來,撕咬他們的手和腳,試著將其中一個人拖倒,拖進它們的包圍圈,然後玩耍般地撕開他的身體。

    「它們……它們……」一個學徒顫抖著喊道,他比亞戴爾還要小,幾乎沒受什麼傷,除了巨狼奪走木棒時木棒粗糙的外皮在他的手掌裡擦出的傷痕。

    「它們正在拿我們訓練他們的幼崽。」主任牧師沉靜地幫他補完這句話。

    學徒恐懼地哭了起來,臉色比那個已經被開膛破腹,流光了血的人還要蒼白難看。

    亞戴爾沉默地將學徒和主任牧師向自己的身後推去。

    母狼督促般地嗚嗚叫喚了一聲,幼狼們抬起滿是血污的毛臉,它們轉向剩下的人,學徒、亞戴爾與主任牧師。

    一隻尾巴捲著的幼狼向前跳了一步,這一步無需它用上全力但仍有十二尺左右,學徒歇斯底里的大叫,笨拙地揮舞腿和手,而亞戴爾能覺察到主任牧師瘦骨嶙峋的手指緊抓住他的衣服,指關節頂在他的脊背上,甚至有點疼——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當那隻幼狼躍起的時候,他推了出去,迎向帶著內臟碎片與鮮血的牙齒。

    他本能地抬起手臂,幼狼的牙齒一下子就貫穿了皮膚和肌肉,在他的骨頭上磨的咯吱作響。無法與成年狼相比,但仍有七八十磅重量的幼狼身軀將亞戴爾掀翻在地,它的爪子緊壓著年輕牧師的胸口和腹部,讓他無法喘氣,另一隻幼狼撲了上來,尋找著機會,在亞戴爾的腿上咬了一口。

    我就要死了,亞戴爾清晰地想,被狼咬死,吃掉。

    他能夠看見那隻母狼正在注視著屠場內的一切,從容而謹慎地,如果他真的還有力氣推開或是踢開某隻幼狼,它一定會馬上衝過來咬斷亞戴爾的喉嚨。

    他沒能看到的是他的老師,羅薩達曾經的主任牧師咆哮著撲了過來,錐子一樣的手指抓和刺向了幼狼的眼睛,咬著亞戴爾手臂的幼狼疼叫著,猛烈地甩動著腦袋,亞戴爾被摔向一側,它的兄弟被它驚嚇到了,它們跳了起來,跳的很高,並且躲開了。

    主任牧師想要將亞戴爾拖開,或是扶起來,但無論他想做什麼,我們都無法知道了,因為狼群的首領,那隻最大的灰狼已經攫住了他的肩膀,壓住他,從容不迫地咬穿了他的血管與氣管。

    母狼趕到幼狼身邊,安慰地叫著,舔著它的眼睛。

    在狼群陷入混亂時學徒以為自己找到了機會,他想要逃走,在轉過身去時他看見了一個亮點,只有一個亮點,那個亮點眨了眨。

    ***

    克瑞瑪爾趕到時以為自己已經晚了。

    他從寶石裡釋放了火元素侍者,鬱悶的小蜘蛛將自己的怒火完完全全地傾瀉到了那些可憐的巨狼身上。

    燃燒著的巨狼就像之前被它們狩獵的人類痛苦淒慘地哀嚎著,它們在血和污泥中翻滾,盲目地尋找著生路,但那些火焰就像是活著的,具有智慧的生命那樣形成了刀劍、長矛與圍牆,燎烤這它們皮毛身體的火焰一經熄滅就會被再次引燃,火焰會跟隨著它們鑽入洞穴,它們也無法接近溪水。

    被火焰緊緊裹住的頭狼站立著,金色的眼睛凝視著克瑞瑪爾,施法者,它想要最後一次兇猛有力地跳起,將牙齒嵌入他的頸脖,但它只是走了一步,焦脆的腿骨就折斷了。

    血腥的屠場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惡臭與深灰色的煙霧,克瑞瑪爾走進火焰,他找到了主任牧師,曾經的胖子,還有更多記憶猶新的面孔——而後他聽見了咳嗽聲。

    亞戴爾正在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

    另一個咳嗽聲來自於克瑞瑪爾的身後,伴隨著一把雪亮的斧頭。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4:12
第六十七章 倖存 下


    狼趾很少這樣冒險,但這次他必須,因為所有的死人中唯獨少了那個最該死的——他活著,那麼這個任務就是失敗的。狼趾不聰明,但公會的首領明確地告訴過他,公會對他的寬容是建立在每一樁成功的任務上的,只要他失敗了一次,那麼他的特權就會被剝奪本人也會被懲罰——狼趾見過被懲罰的公會成員,有時他和他的動物工具還是執行者,他一點也不想去親自嘗試一下它們的滋味;同時他心懷僥倖,他不是孤陋寡聞的人,他的父親就是一個祭司,他在公會以及任務裡也見過所謂的施法者,他們可不像蠢笨的平民或奴隸以為的那樣刀劍不侵,他的父親被雙刃斧砍了頭和四肢,而施法者們,他們甚至虛弱的無法抵抗一柄小小的匕首。

    他成功地將自己的行動掩藏在火焰、煙霧以及巨狼的翻騰與嚎叫中,但那些煙霧太討厭了,它們就像長毛的小手那樣不住地搔動著他的眼睛與喉嚨,在最後一步他無法遏制地咳嗽了,但幸好這個距離已經足夠他將斧頭砍過那條脆弱雪白的小脖子。

    他最喜歡的斧頭,一下子就能砍倒一棵碗口粗的椴樹,不是人類的碗,是獸人的碗。

    斧頭砍在了抬起的手臂上,狼趾疑惑的眨動眼睛,卻並不驚慌,他知道,這柄鋒利的斧頭將會砍斷那條手臂,再接著往下,砍斷脖子,說不定還會砍去半邊肩膀。

    但他想像中的血腥景象並未出現,那個穿著白袍(狼趾起初還以為他也是一個牧師)的施法者的手臂沒有斷,它安然無恙並轉過來抓住了斧頭與木柄的連接處,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它從狼趾的面前推開,隨即出現在狼趾面前的是黑髮施法者的另一隻手。

    有什麼東西從狼趾的身體裡扯走了他的力量,他沉重而筆直地倒了下去,眼睛大大的睜著,唾液從張開的嘴裡流了出來。

    他活著,仍能呼吸,能發出聲音,但不能動彈,連晃動一下小手指也不能。

    克瑞瑪爾吝於投給這個醜陋的半獸人第二眼,他踩過母狼與幼狼還在燃燒的身體,去查看亞戴爾的情況。

    亞戴爾跪在主任牧師的……身體邊,徒勞無功地想要用手指頭堵住汩汩流血的齒洞,但血還是溢出了他的手掌,主任牧師看著他,看著自己年輕的弟子,他或許是想要說些什麼的,可聲音都從破裂的氣管裡溜走了;他或許還想握住亞戴爾的手,抑是撫摸他的頭髮,但就像我們知道的,人類的力量是會隨著血液流走的,他只好看著亞戴爾,看著他,直到最後一絲生命的光輝從那雙渾濁的眼睛中消散。

    克瑞瑪爾轉過眼睛。

    他想他永遠都不可能習慣這個。

    施法者尋找著主任牧師的洞穴,他記得它就在亞戴爾的洞穴附近,克瑞瑪爾帶來的藥物都收藏在那兒,他找到了,鑽了進去,裡面又黑又濕,幸好藥粉和藥水都是裝在小瓶子裡的。

    他鑽出來的時候,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著救命,施法者驅散了聲音來源處的煙霧,不無驚喜地發現還有人活著,一個即將自男孩轉變為少年的孩子,羅薩達牧師的學徒,他的臉被撕咬的血肉模糊,身上也是,但他還活著。

    不知為何,亞戴爾看見學徒的時候眼神變得有些古怪:「還……還有人活著嗎?」他聲音嘶啞地問,眼睛紅得就像是要滴出血。

    「他,還有一個半獸人。」克瑞瑪爾說,「你。」

    亞戴爾沉默地看向學徒,學徒畏縮地垂下眼睛,呻**吟著,一方面是痛楚確實難以忍受,另一方面是出於畏懼——一個卑劣的叛徒對於被出賣者的畏懼,他知道這個總是身著白袍的黑髮施法者是亞戴爾的朋友,他也許會因為亞戴爾的要求,或是出於憤怒,拒絕為他治療,把他扔在這兒等死。

    但亞戴爾什麼都沒說,他沉默著接受了克瑞瑪爾的幫助,然後看著他給予了學徒同樣的治療。

    「半獸人是怎麼一回事?」等一切就緒後,他問。

    「突然出現並且想用斧子砍掉我的頭。」克瑞瑪爾簡單的回答,拖來一具幼狼的屍體墊在學徒的脖子下面,精靈的藥粉與藥水具有奇效,他的臉已經在逐漸痊癒了,但鼻子和嘴唇肯定回不來了,他的牙齒連同牙齦都暴露在外面。

    半獸人還躺在原地,亞戴爾看了他一會,艱難地降下膝蓋,在他身上翻找起來。

    「你在找什麼?」

    「公會的標記。」亞戴爾疲憊地說:「幫我一個忙,割開他的衣服,看看他的肩膀或是胸膛。」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冒險者。」狼趾說,「我只是偶爾好奇過來看看。」

    「然後發覺我的頭不太符合你的審美?」克瑞瑪爾譏諷道。

    「一個普通的冒險者可不會穿著呢絨的外套和絲綢的襯衫,套著蜥蜴皮的靴子,也不會掛著金鏈和帶著精鋼的斧子和匕首。」亞戴爾說,陰翳一陣陣地掠過他的眼睛。

    狼趾閉上了嘴,克瑞瑪爾割開了他的衣服,但他們除了骯髒的皮膚與腥臭的毛皮之外什麼都沒能找到。

    「一個普通的冒險者也有權利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狼趾無恥地堅持道,「也可以有那麼幾件用於自保的武器。」

    「你相信他嗎?」亞戴爾問克瑞瑪爾。

    克瑞瑪爾搖搖頭。

    亞戴爾拔出原屬於狼趾的匕首,喘息著,將它冰涼的鋒刃放在他的眼皮上面:「我也不信。」

    ***

    克瑞瑪爾回到灰嶺時,淺淡的晨光正在變得明亮與鮮明,星光河泛起金色的漣漪,水獺坐在水邊的木墩上梳理自己的毛皮,見到他唧地叫了一聲。

    重新掌握身體的巫妖在距離自己的居所還有近百尺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正有人等著他,但他沒想到那人居然會是凱瑞本。

    「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巫妖直截了當地說。

    「我也有一個……不怎麼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凱瑞本說。

    克瑞瑪爾從自己的懷裡掏出那只差不多被燎光了羽毛的姬鴞遞給他:「抱歉,」巫妖不甚真誠地說:「無心之失。」

    哥舒拉看到凱瑞本的時候又一次地大叫了起來,不過這次不是惶急而是忿怒。

    「你說的壞消息就是這個?」凱瑞本把哥舒拉捧在手裡。

    「很可惜,」巫妖說:「不是。凱瑞本——是羅薩達的牧師們,曾經的牧師,」他補充道:「他們遭到了一群巨狼的襲擊。」

    他注視著精靈碧藍的眼睛:「只有兩個人活了下來,亞戴爾,還有一個學徒,其他人都死了。」

    「意外?」

    「不。」巫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手指,上面濃密的黑毛已經被刮除乾淨,灰藍色的刺青痕跡赫然可見——一道道密集的斜線交錯而成的格子。

    「一個叫做『細網』的盜賊工會,他們接受了一筆酬勞豐厚的委託,那些巨狼是他們派出的一個盜賊自風暴絕壁的北面誘惑而來的,他是一個擁有祭司血脈的半獸人,是它們的首領,也是它們的頭腦。」

    「誰的委託?」

    「一個小卒子沒權利知道的人。」巫妖說:「但亞戴爾知道。」

    凱瑞本抬起頭,他從克瑞瑪爾的黑眼睛裡讀到了那個名字。

    「他們已不會再對任何一個人造成威脅。」

    「有些人活著就是威脅。」巫妖說。

    「……那個盜賊呢?」

    「被亞戴爾殺死了。」漫長的,痛苦的。

    哥舒拉嘎哈嘎哈地叫著,有那麼一會兒,它是兩者之間僅存的聲音。

    「死去的人……」

    「他們已經獲得安息。」羅薩達曾經的侍奉者們給自己挖掘的藏身之處成了他們的墓穴,收斂和清洗他們耗費了克瑞瑪爾和亞戴爾很長的時間與不少力氣。

    「還有,」巫妖說:「亞戴爾托我向您和佩蘭特致謝,並表示歉意,因為他不得不辜負您們的好意了——他要離開這裡。」

    「離開?那他能到哪兒去呢?」

    「北方,也許,」巫妖說:「我想,總會有那麼一個善意與惡意都無法找尋得的地方吧。」

    「哦,對了,」曾經的不死者好奇地問道:「你那個不怎麼好的消息是什麼?」

    凱瑞本停頓了一下,他從身側抽出一個由白銀圓筒裝著的捲軸:「白塔與鷓鴣山丘的領主派遣的使者送來的消息。」

    「安芮與德蒙即將締結婚約,成為夫妻,我們被邀請前往白塔觀禮與見證。」
Babcorn 發表於 2016-3-10 14:20
第六十八章 婚禮 上



    克瑞瑪爾從未認真的看過白塔。

    他第一次來到白塔是為了繼承比維斯的遺產,在此期間,他一直住在羅薩達的聖所裡,為了避免那些新生的,脆弱的肌肉、血管與肌腱不會受到第二次傷害,他行動的次數與範圍被縮減至了最少和最小,在獲得遺產後,他和凱瑞本一起返回灰嶺,沒有在白塔過多地停留;而第二次,他和凱瑞本來到這兒,是為了保證亞戴爾以及其他的無辜的人能夠獲得一個公正的判決——由於德蒙的謊言,那時的白塔居民對精靈的觀感已經降低到了有史以來最低的一次,城裡又死去了太多的人,大部分店舖都被迫關閉了,在街道上走來走去的全是些沉溺於悲慟與茫然之間,身著黑衣的可憐的未亡人,克瑞瑪爾當然不會有心情去觀賞與領略這座城市的美麗與奇妙之處,他和凱瑞本在安東尼奧法師的一個老朋友開設的旅店中休憩,除非必要,否則他們只會呆在自己的房間裡。

    白塔留給他的印象就像是一團灰色的迷霧,所有的東西都是模糊不清的,除了比維斯的住宅,三座白塔——領主城堡的主塔,安東尼奧法師的法師塔與羅薩達的至聖所,哦,對了,還有弗羅的神殿。

    如今的白塔完全推翻了他印象中的那一個——它不像尖顎港的城市那樣陰暗潮濕,由歪斜不規整的房屋與狹窄的巷道佔據最大的地盤;它也不怎麼像碧岬堤堡,碧岬堤堡固然潔淨、富有、生機勃勃,但作為一個自由港口,它也有著獨屬於自己的鬆散與複雜,譬如過多的酒館、旅店,紛亂的店舖,集市上固定與不固定的商人,城區外的流民……等等等等。

    白塔曾經的執政官卻是個孤獨而又刻板的人,他不喜歡有什麼東西超脫自己所認可的那個範圍,所以在白塔,每樣東西,不管是什麼,都必須是井井有條,一目瞭然的——所有的街道都是筆直,交叉處不是直角就是直角的二分之一,路面鋪設著三寸見方的灰色方形石塊,寬度分為六尺、十二尺與四尺,兩棟房屋之間最窄不得低於兩尺,且都有排水設施;與碧岬堤堡不同,白塔雖然也是一個以商業為主的城市,但酒館、旅店以及其他類型的店舖都必須按照執政官的意志分區開設,也就是說,你要喝酒,就必須到酒館區去;想要住宿,那麼就得去旅店區;想要買點東西——綢布有綢布區,亞麻有亞麻區;鐵匠不會和金匠攪合在一起,你也別指望能在做鞋子的對面找到一家賣帽子的。

    除了這些,就連各個住宅的門楣、門廊與廊柱也受到了限制,從伸展出去的長度到柱子的個數都有要求,顏色也是,它們都是灰色的,牆壁由灰色的大塊石磚砌築而成,柱子用的是一種鉛灰色的砂岩,有些人家會鏤空它(每戶的圖案都不盡相同),然後在裡面點上油燈,燈光從柱子的內部透射出來,形成了一種難以模仿的獨特符號。

    在外城區你很少能夠看得到高大的樹木,人們僅在門前與屋後這兩小塊地方種上一點只能說是聊以**的灌木與草花,如果你能自上而下的俯瞰,那麼你會發現只有三個地方才能找到大片的綠色,羅薩達的聖所與弗羅的神殿,還有流經了整個白塔的內河兩側。

    克瑞瑪爾和凱瑞本走在內河河畔的一側,梧桐與橡樹向略顯渾濁的內河伸出寬大翠綠的枝葉,它們的陰影覆蓋了整條青灰色澤的木棧道,深褐色的橡樹果實星辰般地點綴著棧道和棧道下方的草坡,孩子們在湍急的人流中鑽來鑽去,在它們還未被堅硬的靴子和木鞋踩碎前撿拾起來放進自己的衣兜——能在白塔定居的人都能買得起麥子與麵粉,但這些像是戴著一頂小帽子的果實只要放進火裡烤烤也能算是一種不錯的小零嘴兒。

    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靈魂觀察著身邊的人群——他們之中有白塔的居民,也有自其他地方趕過來目睹且參與這一盛事的商人、騎士、吟遊詩人與手工藝人,但你很難找尋得出之中的區別——那些就在不久前才失去了父母、兄弟姐妹與配偶子女的人們似乎已經徹底擺脫了死亡籠罩在他們頭上的陰靄,他們脫下了黑色的喪服,換上鮮豔的絲綢或絲絨的衣服,戴著金、銅與木頭的項鏈,面色紅潤,步伐輕快,他們發笑,他們大聲說話,年輕人就如同小鳥一般愉快地互相追逐與唱歌。

    ——在我們這兒,曾經的不死者說,死亡可是不要受歡迎又是最為常見的客人,一般而言,長久的哀悼只屬於國王、貴族、施法者與那些與之地位相當的人,凡人的死亡有時反而是種解脫,他們的親人並不會為之哀傷太久,他們需要忙忙碌碌,勞作奔忙,以保證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被哀悼的人。

    ——只是有點難以想像,異界的靈魂說,我上一次來的時候這裡還充斥著怒火與眼淚。

    ——能吃著蜜糖的時候就別去想著苦藥,巫妖說,及時行樂才是人生真諦——畢竟人類的生命是那樣的短暫與不可測,更何況——他輕輕晃動手指,無情地譏諷道,正義業已得到伸張,罪人也受到了懲罰,我想他們已經心滿意足了。

    但也不是沒有變化的,異界的靈魂注意到,相比起以往,白塔的人們已經不再那麼熱衷於佩戴羅薩達的標誌和聖徽了,更準確點說,只有寥寥那麼幾個人,而且他們很快就將它摘下或是藏進了外套裡,而後輕鬆愉快地融入到了那股幸福的河流中去。

    他們吃喝、跳舞、聽和說著有關於下半身的淫**蕩笑話,成群結隊地去看騎士比武。

    按照常規,一個領主或是執政官的婚禮之前,必定是要有持續一段時間的騎士比武大賽的,主人要負責通知、召集那些勇猛無畏的騎士並負責他們的食宿,還要提供比賽的綵頭,一些較為慷慨的領主還會向他喜愛的騎士贈送鎧甲、刀劍、馬匹或是代為支付他的贖金。

    這種大賽通常會持續兩輪,最多可達六輪,也就是半年有餘,聚攏來的騎士數量要看主人提供的綵頭如何——領主會提供自己領地上的一頭野牛,抑是部分鎧甲,一柄銳利的寬劍,或是著名的娼妓,當然,還有可能是某個不怎麼討他喜歡,以至於不想提供嫁妝的女兒的婚事……不過有時候,他們也會為了一些聲名顯赫的對手而來,因為一旦擊敗了後者,他們就能同時獲得威名與精美昂貴的裝備。

    譬如那一位。

    他已經裝束停當,只從頭盔後露出一點捲曲的深灰色頭髮。他的鎧甲並不像其他騎士那樣華麗繁瑣,頭盔頂上沒有鍍金的聖徽,魔鬼般的角或是羽毛、毛皮製作而成的盔纓,面盔也沒有打造成譁眾取寵的鷹嘴或是犬嘴,只是最為普遍採用的豬嘴,胸甲上沒有細密精緻的花紋與曲線,也未在臂甲上留下讚美女性的詩詞,只在心臟位置敲有一架安置在錘子上的天平——表示他是隸屬於公平者,戒律者的保護者,公正與正義之神泰爾的騎士。

    但這具鎧甲的價值甚至要高過那些鍍金或是鑲嵌寶石的同類,不單單是因為它是全鋼的並用精金做鉚釘,還在於它巧妙而實用的構思——鎧甲的腿甲與臂甲都敲有棱條,既能減輕重量又能加強保護效果;胸甲由三塊甲片組成,中間格外細窄的一塊僅作為連接件而存在,以保證穿著者不至於因為無法活動的龐大胸甲而變得笨拙遲緩;手甲分作五個部分,分別覆蓋在每根手指上,關節處均能自如屈伸,最值得一提的是,它還配備了帶有護顎的大型護頸,以便護住脆弱的頸脖。

    他還有一匹漂亮的馬,皮毛烏黑髮亮,大約有一千二百磅那麼重,細窄的前額至鼻尖都是白色的,人們通常稱之為「細流星」的那種,馬蹄是藍灰色的,性情沉穩,既不會刨蹄子也不會老是想要嚼點什麼。

    當凱瑞本和克瑞瑪爾來到他們受邀請的那個位置上時,兩兩對戰的第一部分——長矛對刺已經結束了。泰爾的騎士相當公平地沒有去刺擊敵人僅以鏈甲保護的脖頸,而是準確地擊中了其持有的盾牌面上四顆釘子中的一個,那是固定帶與盾牌鉚接的部分,十分脆弱,長矛在擊碎了盾牌後甚至殃及了盾牌後的手臂,他的敵人猛地滾落在地上,頭盔跌落一旁。

    勝利者的隨從一擁而上,想要將主人的手下敗將拖走,但他們的主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他等待著他的敵人站起來,拔出寬劍,將整個比賽帶向第二部分。

    他也從馬上跳了下來,同樣脫掉頭盔,護頸,拔出他的劍。

    這一回合要比長矛刺擊來的略久些,但也只是略久,失敗者的手臂再一次被打中了,他失去了他的武器和抵抗的能力——至少觀眾是這麼認為的,當後者赤手空拳地撲向泰爾的騎士時,即便比武大賽中確實有著名為徒手摔跤的第三部分,觀眾們還是止不住地哈哈大笑並大聲地喝起了倒彩。

    泰爾的騎士可以說是帶著點無奈與不耐煩地掀翻了這個死皮賴臉的傢伙,他的侍從亟不可待地撲了上來,將這個堅決不認輸的傢伙拖回了他們的「營地」,即休息與暫時用於安置人質的地方——鑑於他之前的表現,他們用釘著鐵箍的木棒狠狠地敲打了他的腿和背,好讓他老實點。

    深灰色頭髮的騎士婉拒了下一個挑戰,他朝裝飾著錦緞的看台走了過來,觀眾們激動地歡呼了起來,貴婦與少女們投擲出的鮮花在他的腳下形成了一條馥郁的光榮之路,但他完全沒去在意,他走到克瑞瑪爾與凱瑞本的座位下方,向他們,準確點來說,向凱瑞本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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