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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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96
ponggan 發表於 2017-1-3 00:10
五百三十三章  思帝之亡

  有了慈寧太后的允許,景耀可以隨意、隨時訊問宮裡的任何一名奴僕。但他很謹慎,既沒有大張旗鼓,更不想打草驚蛇,他心中早有一個大致方向,順此方向慢慢摸索,最後查清的真相讓他也吃了一驚。

  景耀向慈寧太后要了個官兒——內史官,假稱要為思帝實錄提供材料,必須挨個拜訪相關人等。思帝與上官皇太妃的侍者大都被外放到城外看守園林與陵墓,對景耀的到訪有人緊張,有人不在意,還有人想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回到宮裡。

  景耀深諳問話之道,利用每個人的不同心思,給予不同的許諾,但都含糊其辭,以後不用非得負責。

  一名宮女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回憶,她並非思帝身邊的侍女,只是負責打掃寢宮,事了便立即離去,按理說,一輩子與皇帝也見不著面。

  事實上,她的確沒見過思帝,但是聽到過聲音。

  當時她正在打掃裡間,思帝卻提前回來了,坐在外間的椅子上,屏退眾人。

  宮女害怕,躲在裡間沒敢出來,更沒敢吱聲。

  沒過多久,上官太后來了,也是一個人,將侍者留在了外面。

  母子二人一見面就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思帝質問母親父皇因何而亡,上官太后嚴厲地斥責皇帝無禮,後來語氣有所緩和,對思帝說:「舊事何必再提?陛下現在位為至尊,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思帝卻更加憤怒,「朕若是連父仇都不能報,還有什麼資格自稱皇帝?」

  這場爭吵最後不歡而散,上官太后離開時讓思帝好好想一想,思帝一個人生悶心,嘴裡不停念叨:「朕就知道是這麼回事。」

  小宮女更加害怕,在裡間大氣不敢喘。

  然後楊奉來了。

  思帝對楊奉很尊敬,什麼話都對他說,連心中的懷疑也不例外,「朕已猜出父皇因何駕崩,朕該怎麼做?」

  「陛下想怎麼做?」楊奉問。

  思帝沉默。

  楊奉道:「陛下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速戰速決,但不可提起先帝之事,上官家最近頗為囂張,陛下可以此為契機,將太后貶入冷宮;另一個是隱忍不發,等陛下長大些,掌握全部權力之後,再做打算。」

  聽景耀說到這裡,韓孺子心中竟然有些嫉妒:楊奉向思帝提出了明確的建議;對自己卻總是留下疑問,從不肯一次點透。

  景耀沒看出皇帝的心事,繼續講下去。

  思帝當時被說服了,同意做長遠打算,小宮女就聽到這裡,等皇帝與楊奉離宮之後,她也迅速離開,沒敢對任何人提起此事。她如今開口,是希望景耀能將自己調回宮中。

  其他人的證詞沒這麼重要與直接,但是匯合在一起,勾勒出比較清晰的過程。

  思帝沒忍住,不久之後又與母親吵了一架,好幾個人聽到了聲音,事後,上官太后的一隻手明顯受傷。

  楊奉對思帝的作為非常不滿,幾次為此與他長談。景耀推測,楊奉發現思帝不想再忍之後,建議思帝速戰速決,甚至有可能建議下死手,藉機將帝權全部奪回。

  這部分只是景耀的一面之辭,韓孺子不是特別相信。

  不管怎樣,思帝那段時間裡心神不寧:他想為父皇報仇,卻對母親下不了狠心;他想隱忍,又沒法忘記父親的枉死。

  韓孺子從來沒想過要為父親報仇,桓帝在他的記憶裡形象模糊,甚至不如只有一面之緣的祖父武帝更深刻。在讀過完本與未完本的各代實錄之後,他對祖父的印象更深,相較之下,桓帝在位時間不長,也幾乎沒有能夠名垂青史的作為。

  思帝不一樣,他從小在父親身邊長大,被當成未來的繼承者培養,對父親感情深厚。

  楊奉督促思帝速作決定,上官太后則希望思帝徹底忘記父皇之死。

  幾個月之後,思帝平靜下來,有一次對貼身太監說:「人人都說皇帝是天下至尊,其實皇帝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力量不比別人更強、聰慧不比別人更多,唯一多的是苦惱,享受不到尋常人家的快樂。」

  這名太監同樣沒敢對任何人透露這些話,直到景耀到訪。他別無所求,願意一直為思帝守墓,只希望能夠一吐為快。

  韓孺子打斷景耀的講述,「等等,楊奉若是曾經督促思帝『速戰速決』,上官太后為什麼還會信任他?」

  景耀微笑道:「即便事隔多年,臣仍然大費周折才讓眾人開口,回到當時,根本沒人敢向上官太后透露半個字。在上官太后看來,楊奉沒準一直在幫她勸說思帝。陛下,這是所謂的燈下黑,上官太后雖曾掌管宮中,卻不是每個人都會向她說實話,何況上官太后本人尤其不願提起此事,宮人避之唯恐不及。」

  另一位太監作證,思帝曾有一次偷進過太后寢宮,時間不長,很快就出來了,在那三天之後,思帝開始出現中毒症狀。

  景耀猜測,思帝從上官太后那裡偷出了毒藥,自己吃了下去,由此證明父皇的確是被母親毒死的。

  在整個中毒期間,思帝幾乎不與母親說話,只與撫養自己長大的上官皇太妃談過幾次,每次之後上官皇太妃都會哭著離開。

  思帝顯然沒說出全部實情,因此在上官皇太妃看來,害死思帝的人就是姐姐。

  韓孺子還是感到非常難以理解,「思帝就為這個自殺?」

  景耀道:「陛下見過思帝嗎?」

  「見過吧。」雖然韓孺子對這位長兄的印象甚至比父皇桓帝更淺。

  「臣服侍過思帝,雖非近侍,但也算比較了解。思帝人很聰明,看書過目不忘,能與鴻儒辯論而不落下風,性子也很和善,對宮人比較仁慈,但思帝是天生驕子,只適應一帆風順,不適應大風大浪。」

  景耀接著開口道,「有一件事是臣親自所見:思帝還是太子的時候,身邊的兩名太監因為一點小事發生爭執,越鬧越僵,最後竟然去找太子作決斷。太子一開始興致很高,想要主持公道,可是兩人各執一詞,每個人都有道理,卻彼此矛盾,偏偏沒有外人能夠當佐證。太子越聽越怒,當時臣就在旁邊,向兩名太監使眼色,讓他們其中一人認錯,化解此事。可惜那人沒明白臣的意思,反而爭得更激烈,賭咒發誓,聲稱自己所言為真。」

  景耀嘆了口氣,顯然對當時的場景印象極深。

  「太子突然就暴發了,跳起來說『你們要逼死我嗎?』那兩名太監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謝罪,倉皇告退。兩人離開之後,太子面紅耳赤,對臣說,『我哪裡做得不對嗎?這兩人都不肯說實話。』」

  韓孺子道:「或許這兩人說的都是實話,都是他們自以為的實話。」

  景耀點頭,「陛下所言極是,依臣所見,這兩人不過是意氣之爭,思帝從一開始就沒必要參與,或者打聲哈哈,讓兩人消消氣也就算了。可思帝非要查清真相,眼裡不容沙子,偏偏又看不到真相,這讓思帝極其憤怒。最重要的是,思帝以為錯在自己,因為自己不夠聰明、不夠威嚴,所以兩名太監都不肯說出實話。後來這兩人都被派去守墓,臣這次也找過他們,兩人仍然彼此懷恨在心,而且都聲稱思帝支持過自己,若非當時就在現場,臣也會無所適從。」

  楊奉與上官太后,就像是互相爭吵的那兩人。

  楊奉對皇帝的標準很高,當然要督促思帝速作決定,結果卻令思帝更加痛苦。

  「上官太后……不知道是自己逼死了思帝嗎?」韓孺子問。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世上之事並無一定之真相,思帝至死不悟。總之在上官太后心中,思帝之死另有元兇。」

  上官太后將滿腔仇恨轉嫁到崔家,在殺死崔太妃之後,終得心安。

  「上官太后又為何自殺?」

  「聽聞敵軍將要破城,上官太后驚恐之餘,大概再也沒辦法對自己隱瞞真相,所以……」

  韓孺子深深盯著景耀,整個講述的確釐清了許多事實,但是漏洞也不少。

  尤其是上官太后自殺的原因。

  「上官太后並非遇事慌亂之人,即便敵軍真的破城,她也不會是第一個自殺之人。」

  景耀躬身行禮,「正如臣所說,世上並無一定之真相。上官太后心中有鬼,比別人更脆弱一些,聽說敵軍將要破城,就以為是已經破城,因此懸樑焚屍,自稱是不願死後受辱。臣倒以為她是無臉去見桓帝、思帝與上官皇太妃。」

  韓孺子沉默片刻,「是誰告知上官太后敵軍破城的?」

  「是臣。」

  再問下去,就知道是誰派景耀去的,韓孺子卻決定到此為止,「天下廣大,皇帝能做的事情許多,思帝卻都錯過了。」

  「思帝一開始就領略了皇帝的好處,在思帝看來,皇帝大概也就如此了。」景耀上前一步,「臣也老了,命不久矣,別無它願,只望陛下千秋萬歲、永保江山。」

  景耀掌握太多的秘密,知道自己會受到忌憚,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敗就是被上官太后貶黜,此仇一報,此生無憾。

  「等敵軍退了,你也去給思帝守墓吧,聽說敵軍對城外陵墓破壞不少,需要大修。」

  景耀跪下跪頭,明白皇帝終於免去了自己的死罪。

  「對楊奉,你的猜測不准。」韓孺子道,楊奉的妻兒就在城內,他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這名太監。

  景耀再次磕頭,無意爭辯。

  屋外已是大亮,韓孺子只睡了一個時辰,卻無意休息。奇怪的是,他想的不是思帝之死,不是楊奉,不是宮裡的任何人,而是不見蹤影的孟娥。

  回憶前晚的點點滴滴,良久之後,韓孺子忽然心中一動,大步向外走去,向外面的劉介等人招手,直奔勤政殿。

  卓如鶴等人忙碌多時,都回家休息了,只剩一名小吏在收拾東西,韓孺子進來之後問道:「城內守軍都出發了?」

  小吏急忙下跪,「是,最後一批半個時辰之前出城。」

  敵軍是撤離而不是潰散,韓孺子心中對此越來越不安。

  有些事情最好莫問太深,但有些事情卻必須弄清真相。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21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3 10:19
五百三十四章  追敵

  白橋鎮一片狼籍,敵軍如颶風一般掃平了整個鎮子,房屋都被拆得一乾二淨,材料則拿去建造高台與攻城器械,而鎮民大都已經逃入京城,剩下的少數人皆遭殺害,屍體掩埋,頭顱懸在河邊的木樁上。

  看到這樣的場景,楚軍將士無不義憤填膺。

  崔宏卻冷靜下來,停下腳步,先佔領敵軍的一座空營,打算看清形勢再作下一步打算,於是派出斥候前去追蹤敵軍,很快,皇帝派人送來旨意,也是命令他暫緩追敵,等候京城楚軍。

  入夜之後,崔宏覺得身體不太舒服,舊傷又在隱隱作痛,裹著好幾層毯子,仍覺得寒意入骨。

  「真是老了,凍一夜就成這個樣子。」崔宏嘆道。

  隨從捧著熱酒,一口一口地餵主人,笑道:「大人整晚力戰,仍能策馬追敵近百里,多少正當壯年的小伙子都做不到。」

  崔宏只是面無表情,隨從總是這麼會說話,平時他很愛聽,今天卻有點意興闌珊,搖搖頭,表示不喝了,說:「拿筆紙來,我要寫封信。」

  「大人有急事嗎?不急的話,明天再寫不遲,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崔宏確實不願意從毯子裡鑽出來,猶豫片刻,「我口述,你來寫。」

  行軍匆忙,許多東西都沒帶,隨從正要出去找軍中文吏索要筆紙,崔宏又改了主意,「等等,不用寫信了,我說幾句話,你記住就行,以後轉告給皇后和崔騰。」

  隨從面露驚訝,「大人即將凱旋,自己告訴皇后與二公子吧。」

  「別想太多,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若能平安回去,自然不用你轉告。」

  「是,大人。」

  崔宏想了一會,「告訴崔騰,老大不小了,盡快給崔家多生幾個孫子,多孝敬母親…還有,對醜王要執弟子之禮,對,一定要著力結交醜王,這是最重要的事情,比服侍陛下還重要。」

  「是……大人。」隨從感到驚訝,他跟隨太傅多年,從來不記得崔家與洛陽醜王有過交往,只是最近一段時間,崔騰被發配到馬邑城時,可能得到過醜王的一點照顧。

  「皇后……皇后很聰明,用不著多說什麼,但是有時候過於軟弱,只怕在後宮難以立足。陛下的恩寵終究不是一生的依賴,你告訴她,無論如何要生一位太子,如果不能,也要抱養其她嬪妃的皇子。」

  「是,大人。」隨從回道。

  崔宏裹緊毯子,仍然感到寒冷,沉默片刻,又道:「慈寧太后極有遠見,親自抱養慶皇子絕非寵愛長孫那麼簡單,她在給未來佈局……真擔心皇后能不能應付得了。」

  「皇后雖然平時稍顯軟弱,該強硬的時候還是能做到的。」

  崔宏緩緩點點頭,突然一扭頭,雙目圓睜,似乎剛發現帳中還有外人。

  隨從了嚇了一跳,急忙上前,「大人……」

  「關於太后,我什麼也沒說,你也沒聽到,明白嗎?」

  「是是,我只向皇后傳一句話,早生太子,或者抱養一位皇子。」

  崔宏嗯了一聲,神情緩和,「退下吧。」

  「我留下服侍大人。」

  「不必,有急事叫醒我。」

  隨從只得退下,交待門口的衛兵,一發現異常,立刻叫他。

  崔宏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不知過去多久,突然睜開雙眼,可是又等了一會才清醒過來,只覺得更加寒冷,渾身顫抖不已。

  外面響起一個聲音,「尚書大人,斥候回報。」

  崔宏強迫自己坐起來,也強迫自己開口,「進來。」

  一名滿臉冰霜的軍官走進來,帶入一股寒風。

  「尚書大人,敵軍潰散,已不成隊伍。」

  崔宏一喜,「你親眼所見?」

  「是,我親眼見到一股敵軍分崩離析,甚至互相攻擊,然後朝各個方向奔逃。我在回來的路上遇見其他斥候,大家看到的情況都差不多。」

  崔宏騰地站起來,「什麼時候了?」

  「將近五更。」

  「立刻召集眾將。」

  崔宏不冷了,恰恰相反,他感到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一聽到消息他就意識到,一件百年難逢的大功正擺在自己面前,此功能讓他重返巔峰,還能給崔家奠定更加穩定的根基。

  崔宏穿戴整齊,前往中軍帳,麾下諸將都已到齊,他們已得到消息,與尚書大人一樣興奮,都急著率兵追擊。

  崔宏迅速分派任務,敵軍原路逃走的可能最大,崔宏親率中軍一路北進,爭取與塞外楚軍匯合,將入侵之敵一舉殲滅,幾名心腹將領率左軍前往西邊的玉關門,那裡的逃兵估計也不少,其他將領就只能往東追擊散兵游勇了。

  「追亡逐敗,以快為上,多招降、少纏鬥,降後不安者,可殺。」

  軍中開飯,天亮不久,崔宏率領主力七千人首先出發,對後續到來的京城軍隊,他也都有明確安排,多數將士仍然隨他北上,少數人分到東西兩個方向。

  楚軍憋悶已久,前晚的戰鬥不清不楚,胸中的一口氣沒有全吐乾淨,這回聽說要追趕潰散敵軍,無不大喜,身上的疲憊一掃而空。

  崔宏感覺極佳,舊傷不疼,身上也不冷了,騎在馬上,只想跑得更快一些。

  當天下午,楚軍遇到第一股敵兵,這些異族士兵不認路,在附近的山中兜了一圈,竟然又繞回來了。

  不等兩軍交鋒,敵兵紛紛跪下投降,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大多數人手中連兵器都沒有。

  一千多名敵兵就這樣淪為俘虜。

  如果說斥候的報告還有幾分不可信的話,這些沒頭蒼蠅似的士兵,確鑿無疑地表明敵軍已經大亂。

  崔宏只留少數士兵看管俘虜,率軍繼續追擊,同時給後方軍隊留下命令,讓他們加快速度。

  第三天,後方的一部分軍隊追上來了,崔宏麾下已有兵近兩萬,抓獲的俘虜則已多達萬人。

  同一天,崔宏接到聖旨。

  皇帝命令兵部尚書不可急躁,要步步為營,提醒他敵軍可能是在使詐,引誘楚軍追擊。

  崔宏一笑置之,皇帝一向愛冒險,如今卻太謹慎了。也難怪,皇帝留守後方,看不到前方的形勢,敵軍亂像如此明顯,沒有必要多疑。

  崔宏繼續追擊,打算在小周城稍作整頓,補充一下軍中糧草。

  小周城已成為一片廢墟,路邊用楚人頭顱堆起一座高台。

  楚軍更怒,殺死了當天投降的數百名敵兵,一致決心繼續追擊。

  崔宏畢竟不是魯莽之人,勝算再大,也要做好準備,於是下令紮營休息,將人頭高台拆掉,就地掩埋,同時派兵四處蒐集糧草。

  數十里之內找不到倖存的楚人,只是又抓到幾批俘虜,該這些人倒霉,趕上楚兵怒意未消、大開殺戒。

  循東而去的右路軍在滿倉城找到一些剩餘的糧草,及時送給中軍。

  滿倉城已被燒毀,地下還藏有一些存糧,敵軍不知,留給了楚軍。

  當天晚上,皇帝又有聖旨追來,再次表達了對敵軍使詐的憂慮,要求崔太傅切不可大意,多審俘虜,務必要弄清敵軍的真正動向。

  崔宏此時已擁軍四萬,信心十足,將聖旨向眾將出示,眾將也都覺得敵軍是真潰散,但聖旨不可輕視,到時派人回京向皇帝詳加解釋即可。

  次日凌晨,崔宏率軍繼續北上追敵。

  這一天,楚軍迎來「大豐收」,在幾處山谷裡,接連堵住敵軍逃兵,數量多達三萬以上。

  崔宏再沒有任何懷疑,派人將這個好消息迅速送回京城,以安帝心。

  崔宏命令麾下軍吏審問俘虜,可是軍中通譯不足,敵軍又說各種語言,幾乎問不出什麼。

  楚軍加快速度,崔宏甚至有點著急,希望能趕在塞外柴悅之前奪回神雄關,甚至生擒神鬼大單于。

  崔宏心中知道,自大楚定鼎以來最偉大的功勞,現在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敵軍確實兇殘,所過之處幾乎寸草不生,楚軍只能吃隨身攜帶的糧食,草料不足,馬匹吃的與士兵一樣。

  但是大家都不著急,這畢竟是大楚地界,只要打敗敵軍,自會找到供應。

  大軍急行十幾日,終於在一天下午追上了最大的一股敵軍。

  當時正在下雪,距離敵軍很近了,前方斥候才發現敵情,根據以往的經驗,敵軍毫無鬥志,一見到楚軍就會投降,崔宏因此沒有停下整頓隊形,立即下令包圍。

  此地離神雄關不遠,人馬疲憊,糧草不足,崔宏希望最遲明日就能奪回關口,如果今天能抓獲神鬼大單于,那就功德圓滿了。

  人人都急,大軍踏雪疾馳,甫一交鋒就發現不太對勁兒,敵軍竟然發起反擊,而且攻勢極猛,完全沒有亂象。

  前頭楚軍猝不及防,被擊退回來,崔宏與眾將沒有驚駭,反而大喜,以為神鬼大單于必在敵軍之中,於是下令繼續圍攻,要以雷霆之勢壓垮敵軍士氣。

  戰鬥持續了近一個時辰,楚軍節節敗退,坐陣後方的崔宏望著滿天飛雪,終於醒悟過來。

  他上當了。

  相隔數十里,丘洪走進一頂小小的帳篷,抖掉身上的雪,向裡面的人笑道:「將計就計,你們這回知道正天子的厲害了吧?我們只是甩掉了一批不穩定的僕從軍,就將楚軍從京城引出,今天就是他們的滅亡之日。」

  東海王面無人色,「何必留我?」

  「西方的軍隊用來攻占楚國,楚國人多,正好可以分一批去守衛西方。」丘洪笑了笑,

  「而正天子需要一位聽話的皇帝。」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2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3 10:53
五百三十五章  招降

  林坤山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有翻身的機會,即使如此,送信者到來的時候,他正在盤腿打坐,一副高人氣派,心裡卻在哀嘆望氣者的一敗塗地。

  他曾經幫助楊奉剿滅雲夢澤盜匪,算是立了一小功,因此得以逃過死罪,被送到湖中島上看守船隻,出屋就能望見皇宮,卻半步不得靠近,在十幾名士兵監督下,更遑論是不能離島。

  湖面結冰,晁鯨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旋即一點不客氣地推開房門,看著打坐的林坤山,撇撇嘴,咳了一聲。

  林坤山睜眼,認得這是皇帝身邊的宿衛軍官晁鯨,淡然道:「何事?」

  晁鯨笑了幾聲,「你這一套可蒙不了我。」

  林坤山下床,笑道:「我準備好了。」

  「準備好幹嘛?」晁鯨一愣。

  「為陛下效勞。」林坤山莊重地說。

  晁鯨又是一愣,隨後笑道:「我明白你的套路了,你猜到我是皇帝派來的,也不問,跳過這件事,直接說下一件事,稍微糊塗點兒的人就會被你說暈。可我不糊塗,林坤山,你騙不了我。」

  林坤山微笑,「你在耽誤陛下的時間。」

  晁鯨收起笑容,「你既然這麼能猜,猜猜陛下要讓你做什麼吧?」

  「陛下欲用我,必然是要說服某人,至於是誰,我可猜不到。」

  「嘿嘿,果然是假神仙,有你猜不到的事情。」

  「我當然不是神仙,望氣之術人人皆可學之,並非不傳之秘。」林坤山的目光中若有期待。

  晁鯨急忙搖頭,「陛下交給你一項任務,大功告成,還你自由,沒有成效——你還好意思活在世上嗎?」

  「望氣者早看淡了生死,這是入門的第一步。」林坤山沒被嚇到。

  晁鯨四處看了看,「你這間屋子比我的還好。」

  「讓給你了。」

  「呸,我才不要,屋子再好也是監牢。咳嗯。」晁鯨盯著林坤山,最後還是他沉不住氣,首先開口,「陛下讓你去說服敵軍俘虜。」

  林坤山露出驚訝之色,只是一瞬間的事,還是被晁鯨看到,指著他大笑,「漏破綻了,裝得不像。」

  林坤山笑了笑,「早跟你說過,望氣並非仙術。陛下想讓這些俘虜投降嗎?」

  「不只投降,還要倒什麼……」

  「倒戈?」

  「對對,就是幫楚軍打仗的意思。」

  「陛下願意給他們什麼好處?」

  「好處?陛下可沒說,陛下只說讓你『順勢而為』。」

  林坤山苦笑,皇帝這是用人還不想負責。

  「你不是已經準備好了嗎?走吧。」

  「稍等。」林坤山背負雙手,在晁鯨面前來回踱步,來回三趟之後,停下腳步,「走吧。」

  俘虜都被關在城外的幾座軍營裡,地位比較高貴的將領則被安置在驛館。

  驛館也遭到敵軍的破壞,只留下十餘間屋子,大部分敵將還是要住在帳篷裡。

  敵軍來自多國,將領多是本國王公,共有百餘人被送進驛館,讓他們自己安排住處,十多名獨占一屋的人,自然就是地位最高者。

  林坤山奉命來勸說的就是這些人。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不小的挑戰,首先語言就不相通,雖有通譯,卻很難準確表達他的意思,其次風俗不同,他這一身的仙風道骨,只怕對方根本就不當回事,甚至會覺得他太老。

  林坤山在路上想出一個辦法。

  十幾名敵軍將領被叫到一間屋子裡,各自心懷忐忑,同時又彼此忌憚,看了一眼鬚髮皆白的楚使,果然誰也不將他當回事,反而都瞧向軍官打扮的晁鯨。

  林坤山也不在意,走到桌前,拿起茶壺、茶杯,隨手放置,動手緩慢,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敵將終於被這個白髮老頭兒吸引住,在通譯的示意下走過去,誰也不明白有何用意。

  林坤山擺好了,抬頭看向三名通譯,「我說,你們譯。」

  通譯們點頭。

  「這裡是大楚京城,也是你們所在的位置。」林坤山指著茶壺,等通譯說完,他移動手指,到了一隻杯子停下,「這裡是神雄關與神鬼大單于。」

  通譯分別譯說的時候,林坤山拿起一隻裝水的茶杯,由「神雄關」開始,慢慢倒水,畫出一條水線,一直到桌邊。

  「這條線是你們回家的路。」

  聽完這句話,眾敵將立刻議論紛紛,林坤山一句聽不懂,也不在意,通譯想要對他說話,他抬起手,示意不必。

  「想回家,就必須——」林坤山推倒代表神鬼大單于的茶杯。

  通譯們立刻轉譯,林坤山走到晁鯨面前,「我的任務完成了,剩下的功勞交給你了。」

  晁鯨目瞪口呆,「就這麼幾句話?」

  「順勢而為,重勢不重話,說明白即可,他們若是不在乎回家,說別的更沒用。」

  眾敵將突然全擁到林坤山和晁鯨面前,七嘴八舌地說話,通譯甚至來不及轉達。

  「停!停!」晁鯨抬起雙手,制止太多人開口,然後向通譯道:「他們在說什麼?」

  三名通譯互相看了看,一人道:「他們在問,真能放他們回家?」

  晁鯨看了一眼林坤山,老傢伙臉上掛著微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呃……可以,只要擊敗敵軍,陛下可以……別提陛下,你們就說『只要擊敗神鬼大單于,回家之路自然暢通』。」

  通譯照翻,林坤山笑道:「不錯,話別說死,讓他們自己領會即可。」

  晁鯨沉下臉,「我可沒想學你的那一套。」

  「最好的神情是沒有神情,如果做不到,等而下之的選擇是微笑,笑能掩蓋最多的情緒,一個人對你凶狠的時候,你不必在意,一個人對你無故而笑的時候,倒要小心應對。」

  「這麼麻煩幹嘛?老子想笑就笑、想兇就兇、想哭……也不在你面前哭。」

  三名通譯小聲溝通了一會,一人向晁鯨拱手道:「將軍,這些人願與神鬼大單于作戰,但有一個要求。」

  「嘿,他們還敢提要求?」

  通譯一待,晁鯨揮手道:「說說他們的要求吧。」

  「楚軍為主,他們為輔,而且楚軍得送他們回家,奪回諸國,保護他們與家人的安全。」

  「胃口還不小,他們是俘虜,是入侵之敵,居然想讓大楚送他們回家,真是白日做……」晁鯨又看一眼林坤山,望氣者臉上似笑非笑,說不清是有深意還是無所謂。

  晁鯨立刻改口,「這些話先不要說,讓我想想……啊,有了,告訴他們,大楚已經派兵去往他們的家國,而且是兩支。」

  通譯很快回道:「他們說這兩支楚軍都被消滅了。」

  晁鯨笑著搖頭,「有人親眼見到嗎?有人看到楚將的人頭嗎?神鬼大單于害怕軍心不穩,騙你們說楚軍已敗,其實他心裡最清楚,楚軍正在連戰連勝,他就要完蛋了,所以才會急著開戰,才會拋棄你們。」

  通譯說得比較細致,敵將開始不太相信,但是互相議論了一會,他們的神情發生了變化。

  期間,晁鯨一直保持微笑。

  通譯道:「他們說神鬼大單于有一段時間沒當眾露面了,而且這次潰逃,他們都沒見到神鬼大單于的本族將士,他們真可能被拋棄了,看來神鬼大單于沒打算讓他們回家,或許家中真發生了什麼。」

  晁鯨笑道:「或許?他們一無所知,大楚可不是,我們有海上的消息,神鬼大單于後院早就著火了,數十萬楚軍將他的老巢端了,等等,別說這麼誇張,還是數萬楚軍吧,就要把神鬼大單于的老巢給端了。」

  通譯一一照說,眾敵將大驚失色,全都看向大楚的「將軍」。

  晁鯨笑而不語,任他們觀看。

  通譯道:「他們詢問將軍的身份。」

  「我是陛下身邊的人。」

  不知通譯具體怎麼說的,眾敵將都露出敬畏之色,晁鯨保持微笑,不多也不少。

  林坤山問:「我什麼時候能得自由?」

  「等陛下覺得萬無一失的時候。」晁鯨笑道。

  韓孺子急需軍隊,可他眼下能調動的精銳將士只有數千人,還有近萬名剛從函谷關外徵來的新兵,難堪大用,於是他想到了這些敵軍俘虜。

  連日來,前方送回來的俘虜已達到幾萬人,中路軍不佔大頭,西路的玉門關抓回來的俘虜最多,敵軍不認路,只知道往日落的方向逃跑,根本不知道前方有沙漠攔路。

  楚軍在神雄關大敗,逃回者寥寥無幾,更多士兵不是陣亡,就是下落不明,連兵部尚書崔宏也失踪了。

  京城再度面臨威脅,群臣慌張,卓如鶴與瞿子晰都力主再度封城,準備死守,同時勸諫皇帝離京,指揮塞外軍隊盡快發起進攻。

  韓孺子不想走,也不想再度守城,「神鬼大單于擅使計謀,但是有一點確定無疑:敵軍軍心不穩,神鬼大單于急需用幾場大勝挽回軍心,楚軍此時不可再退卻。狹路相逢勇者勝,敵軍已沒有最初的實力,楚軍以精可以一戰。」

  韓孺子臨時拼湊了一支軍隊,投降的敵軍可不知道,所謂的主力楚軍大都是拿到兵器不久的新人。

  白橋鎮百里之外有一座迎風寨,地勢險要,韓孺子決定在這裡迎戰敵軍,除了招降大批敵軍,他已經想不出更多奇計。

  這將是真正的決一死戰。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33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3 11:11
五百三十六章  難解的楊奉

  韓孺子來請母親遷宮前往洛陽,慈寧太后仍不願意走,「陛下若能守住京城,我不必走;陛下若是不能,我不想走。」

  韓孺子躬身道:「朕不會守衛京城,而且不只是太后,朝中大臣也都要遷往洛陽。」

  慈寧太后臉色一變,「陛下要放棄京城,放棄……皇宮?」

  「有朝廷的地方就是京城,至於皇宮,只是皇帝的居處而已。」

  慈寧太后怒容滿面,「陛下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咱們母子付出多少努力才……我不走,就讓我與皇宮共存亡吧。」

  韓孺子知道母親有時會非常固執,早想好對策,沉默片刻,說:「若有萬一,洛陽就是新都,慶皇子將是新皇帝,他還年幼,其母惠貴妃無權無勢……」

  慈寧太后被擊中軟肋,她之前不走,是因為皇帝還在外面,如今皇帝要留下與敵軍死戰,慶皇子立時顯得無依無靠,「皇后會照顧他,她答應過我。」

  「崔太傅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經殉難,崔家只剩下崔騰做主。皇后為人賢淑,不喜權勢之爭,等她覺得自己需要照顧慶皇子的時候,只怕大勢已去,什麼都來不及了。」

  慈寧太后沉默良久,「陛下決定立慶皇子為太子?」

  「慶皇子年長,理應由他繼位,旨意已經送到皇后手中了。」

  慈寧太后長嘆一聲,「為什麼陛下不能像別的皇帝一樣,留守安全的地方,將守衛國土的事情交給朝中大臣呢?」

  韓孺子微笑道:「時勢不同,大楚需要一位進取的太祖,而不是守成的皇帝。敵軍兵多勢眾,大楚只要稍微露出一點軟弱,北方的匈奴就會趁機參戰,到時候大楚將無路可退。」

  慈寧太后再次長嘆,「咱們母子的命總是不好。」

  韓孺子上前一步,「朕選擇不了『命』,但是朕能選擇如何應對。朕看史書越多,越覺得沒有皇帝擁有『好命』,皇帝既為天下之主,就要承受天下之難題,此乃必然之理。從太祖以至武帝,列祖列宗皆是如此。若論命之好壞,朕自以為比父兄二帝都要好些。」

  桓帝中毒、思帝自殺,兩位甚至來不及展現自己的治國才能。

  慈寧太后凝視皇帝,明白自己已經徹底掌控不住兒子,「陛下若是大勝,還會改立太子嗎?」

  「請太后不要問這種事,只有朕在前線駕崩之後,皇后才會出示聖旨,朕若平安返回,則一切按規矩來。」

  規矩就是皇后生不出嫡子,慶皇子才有資格成為太子。

  「什麼時候出發?」慈寧太后問。

  「明天一早。」

  「唉,要麼是千古一帝,要麼是無知昏君,陛下這次賭的可大了。」

  「名聲都歸史書,勝敗全歸自己,朕無遺憾。」

  慈寧太后揮揮手,表示默許,韓孺子告退,命中司監劉介立刻做準備,然後前往勤政殿,正式傳旨,要求朝廷遷往洛陽。

  如何應對大臣們的反對,韓孺子已經做好準備,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從宰相卓如鶴以下,沒人提出異議。

  「城中百姓怎麼辦?」卓如鶴問。

  「隨朝廷一同遷往洛陽,年二十以上、四十以下的男子留下。」

  「百姓如散沙,倉促之間如何成軍?」瞿子晰驚訝地問。

  「人多即可,不求戰力。」韓孺子頓了一下,補充道:「塞外壓力很大,神鬼大單于也騰不出太多軍隊,至多十萬人,楚軍主力是那些投降的西方將士,可他們需要一點信心,楚軍數量越多,他們的士氣越高。」

  群臣呆若木雞。

  韓孺子又道:「戰爭進行到現在,比的就是士氣。神鬼大單于自以為擊潰了楚軍,正是驕傲之時,必然率兵急速南下,楚軍以逸待勞,勝算不小,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卓如鶴良久方道:「京城百姓數十萬,頗有老弱,怕是來不及搬遷。」

  「盡量吧,每家可留一名成年男子。」

  「是,陛下。」卓如鶴勉強回道,帶領群臣躬身領旨。

  「即刻傳旨,明晨出發。」

  韓孺子離開勤政殿,親自前往京城武庫查看,那裡貯藏的兵甲足夠裝備七八萬人,他讓劉介將宮中武庫的兵甲也都拿出來,一件不留。

  他又去太祖衣冠室,請出太祖寶劍,想起楊奉在鞘中留下的四個字——梟請收手,本不想分心,這時卻忍不住了,傳旨給不要命,讓他去找楊奉的妻兒進宮。

  傳召平民百姓進宮,往常按規矩都是很麻煩的事情,如今卻立即得到執行。

  凌雲閣裡,韓孺子正欣賞寶劍,太監通報,楊奉妻兒到了。

  侯小蛾帶著兒子羅世浮登樓,給皇帝磕頭,抬頭盯著皇帝,問道:「皇帝怎麼才見我們娘倆兒?」

  跪在旁邊的青年小聲道:「母親……」

  韓孺子露出微笑,表示不在意,仔細打量兩人。

  侯小蛾即便是在年輕時大概也不是美女,與楊奉沒有半點夫妻相,身材粗壯,看得出力氣挺大,臉上皺紋不少,卻不太顯老,尤其是那雙眼睛,竟如少女一般清澈。

  對視片刻,韓孺子突然明白楊奉為何娶此女為妻。

  楊奉心機太多太深,幾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必須與毫無心機的女子才能同床共枕。

  楊奉的兒子羅世浮很年輕,比韓孺子還要小一些,跪在地上微微低頭,與楊奉確有幾分相似。

  「你們母子二人當初為何從湖縣搬走?」韓孺子問。

  侯小蛾站起身,指著跟來的不要命,「問他。本來住得好好的,街坊鄰居都熟,他來了非要我們搬家,還不能通知任何人。」

  「是楊奉的遺命。」不要命神情稍有些尷尬,「楊奉說若是天下太平,他的妻兒永遠不要見陛下,若是有事,倒可一見,一是尋求保護,二是……給陛下一些指點。」

  侯小蛾衝皇帝揚揚頭,「皇帝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問我就好。」

  韓孺子笑了,「楊公真是個怪人。」

  「可不,他從小就挺怪,長大之後就更怪了,既要改姓,又要當太監。」

  「你與楊公自幼定親?」

  侯小蛾搖頭,「呵呵,我倆同意,老夫人也不會同意。我原是羅家老夫人身邊的丫環,老夫人死後就服侍公子。一天晚上,公子心情不好,我就說勸勸他吧,結果把自己勸給他了……」

  「母親,不用說這些。」羅世浮再次提醒,臉有些紅。

  侯小蛾愛憐地看向兒子,「小孩子靦腆。總之公子娶了我,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楊公為什麼要易姓自殘?」韓孺子最迷惑的就是這件事。

  侯小蛾長嘆一聲,「要不說公子是怪人呢。他最初本來是要進京考進士、當大官的,他們羅家在朝中有不少親戚,看他有才華,都願意提供幫助。可倒霉的是,事情剛有起色,沒等公子參與大考,羅家的一個親戚不知怎麼得罪了武帝,被滿門抄斬,老夫人受驚嚇而死,公子只好帶著我逃亡。」

  「羅家曾被滿門抄斬?」韓孺子吃了一驚,楊奉從未提起過這件事,只說自己頻繁遭到陷害,無奈之下只好選擇隱姓埋名,甚至自宮以進王府。

  「對啊,這在當時是件挺轟動的大事。」

  韓孺子回想自己看過的武帝實錄,不記得有羅姓大臣遭此慘禍。

  不要命上前道:「羅家曾有人在東宮任職,因太子一案受到牽連。」

  韓孺子有了一點印象,因太子案而被殺的官員實在太多,相較之下羅家人並不顯赫,只留名姓而已。

  他心中的疑惑沒有減少,反而更多,「可楊公從未支持過前太子遺孤。」

  侯小蛾笑道:「公子當初也不支持太子,羅家被抄斬之後,公子就開始變得多疑,總說這裡藏著什麼、哪裡藏著什麼,還說武帝被人控制了,我問他是誰,他說控制者必然不顯山不露水,非得是皇帝身邊的人才能知道。」

  「這麼說來,楊公自殘就是為了靠近皇帝?」

  「對啊,他說別人能控制皇帝,他也能,還說要證明給我看。」

  羅世浮面紅耳赤,不停地咳嗽,侯小蛾全不在意,「你老爹又沒說讓我撒謊,當然要實話實說了,何況皇帝看上去不錯,是個好人。皇帝,你被公子控制了嗎?」

  韓孺子笑了一聲,沒有回答,「楊公……難以理解。」

  「挺好理解啊,公子當太監不只是為了靠近皇帝,更是為了報仇。」

  「替羅家人報仇?」

  「羅家人、武家人、林家人,好多家人,公子說武帝以天下為玩物,根本不配當皇帝,他要給韓氏一點教訓,讓韓家人明白,皇帝並非無所不能。」

  韓孺子呆住了。

  羅世浮忙道:「陛下休聽我母親亂說,家父不是那種人……」

  「『家父』不是哪種人?你出生不久他就拋下咱們母子,你根本不記得他。我最了解公子,他很驕傲,非常驕傲,卻一直不得志,他歸咎於武帝,常說皇帝無非一獨夫,只要進入十步之內,誰都能與皇帝抗衡。」

  韓孺子一聽就知道這是楊奉的話,怪不得他不想讓皇帝找到妻兒。

  韓孺子心中最深處燒出一股上當受騙的惱火,「楊公的確進入了朕的十步之內。」

  不要命上前一步,「請陛下不要只看當年的楊奉。在雲夢澤,楊奉曾對我說,所有皇帝天生多苦,根本沒必要報復,他還說,陛下是位好皇帝,不怕陛下受不了苦,就怕陛下太得意,反而變成壞皇帝。」

  惱火燒完了韓孺子的興致,只剩下了意興闌珊的灰燼,「楊奉預見過大楚今日的危機嗎?」

  不要命搖頭,「楊奉沒這種本事,但他關於皇帝的話,也可以用在神鬼大單于身上。」

  韓孺子眉毛微挑。

  恍然間覺得楊奉似乎就站在角落裡看著自己。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37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3 11:23
五百三十七章  解惑

  楊奉的形象越來越清晰,留下的疑惑卻越來越多。

  韓孺子有點後悔,更希望回到從前,楊奉是名一心想要培養出合格皇帝的怪人,而不是藏著仇恨、要給皇帝一個「教訓」的復仇者。

  又聊了一會,韓孺子派人送走侯小蛾母子,讓他們與太后一同前往洛陽,單獨留下不要命。

  侯小蛾只了解從前的公子羅獨君,不要命卻看到了後來的權宦楊奉。

  「隨朕走一趟。」韓孺子起身,帶領眾人出宮,輕裝簡行,沒用儀衛。

  這是皇帝真正無所不能的時刻,他的行為不會受到任何阻攔。

  街上已經亂成一團,百姓要遷走,家中男子卻要留下,生離死別之際,許多人就在街上號啕大哭。

  韓孺子帶領數十人疾馳而過。

  這些天城裡城外盡是騎馬橫行的士兵,百姓們早已習慣,自覺讓路,然後繼續哭著與親人告別。

  城外人比較少,大都是前往軍營報到的壯年男子,在公差的看守下,十幾人一隊,默默前行。

  敵軍俘虜都已被調往迎風寨,看不到京城的亂象與臨時徵兵。

  韓孺子沒有進入軍營,馳上一座高地,望向左右兩座大營,鼻中呼出的白汽茫茫一團。

  「楊奉是自殺的,對不對?」韓孺子問。

  「我沒看到。」不要命回道。

  「你肯定知道一些什麼,或者說能猜到一些。」

  不要命沉默片刻,「楊奉的確說過,無所畏懼的皇帝是暴君、無所不知的皇帝是昏君,真正的皇帝應有所敬畏、有所不知。」

  「嘿。」韓孺子冷笑一聲,「楊奉想不到短短幾年之後大楚就會面臨生死危機,從皇帝以至平民百姓,全都有所畏懼、有所不知。」

  「神鬼大單于孤軍深入,沒有立即大獲全勝,卻落入兩面受敵的局面,被迫拋棄大量僕從之軍,他想必更加畏懼。」

  韓孺子笑了笑,「你是楊奉的好學生。」

  「我只是學生而已。」

  「楊奉歸還太祖寶劍時,鞘內留下四個字,『梟請收手』,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不要命點頭,「大致明白,如果我沒猜錯,這是留給太后的警告。」

  「太后?」

  「上官太后,陛下難道忘了,上官太后曾經冒充過淳于梟。」

  韓孺子一愣,很快恍然大悟,上官太后本人沒有冒充過淳于梟,但她的確曾經派出幾名心腹太監,假裝是望氣者,引誘眾皇子皇孫參與奪位之爭。

  不要命繼續道:「上官太后對望氣之術感興趣,手裡可能還留有一些毒藥,楊奉大概就是因此留下警告,讓上官太后老實一些。」

  「孟娥估計猜出了真相,所以將紙條的內容告訴了上官太后。」韓孺子又笑一聲,孟娥總是不肯對他說出全部事實,她與楊奉倒有一點相似,喜歡製造神秘。

  疑惑消除,韓孺子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有些失望,「那本書又是怎麼回事?楊奉拿到之後為何意興闌珊,連病都不想治了?」

  「那本書,有一部分章節是楊奉親自寫的。」

  「嗯?」韓孺子又一次意外。

  「書早就有了,在武帝時曾流入過京城,楊奉那時候還年輕,與一些讀書人評論此書,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各寫一段,與此書裝訂在一起。」

  「楊奉那時候要造反?」韓孺子訝然。

  不要命笑道:「陛下以為那是造反之書?」

  「據說如此。」

  「陛下有沒有想過,教人造反就是教人做皇帝,所以造反之書也就是帝王之書。當初在京城一干讀書人眼裡,這本書與造反沒有半點關係。楊奉為何意興闌珊?因為他追尋了半生,結果源頭早在他手中,他卻沒有認出來。同樣一本書,有人以為是帝王之術,有人卻當成蠱惑人心的秘笈。最讓楊奉無法理解的是,有一部分內容就是他親自寫的,望氣者從中領悟的含義卻與他的本意背道而馳。」

  「怎麼會有這種事?」韓孺子對這本書更加好奇,可惜書已經毀掉,只剩下三頁。

  「我不愛讀書,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楊奉大概覺得世事如此,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別人眼裡卻是另一回事。楊奉一開始想教訓皇帝,後來又想培養皇帝,結果都沒有如意。」

  「楊奉……」韓孺子想問思帝的事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對楊奉,他知道得已經太多,不如留些秘密,「多謝,朕受益良多。」

  不要命嗯了一聲,扭頭看去,不遠處,數十名侍衛與衛兵都在盯著他,其中幾人手握刀柄,在他們眼裡,不要命總是個危險人物。

  「楊奉留給我的任務都已完成,他的妻兒今後也不需要我的照顧,不管陛下怎麼想,我可是終於解脫了。告辭。」

  「你要去哪?」

  「看心情,可能跟著大家一塊去關東避難,可能留在京城靜觀其變,可能回老家看看,雖說沒人能記得我,但我還記得一點東西,也有可能去刺殺個把人。」

  「那樣沒用,你為什麼不加入楚軍,與眾人一塊抗敵?」

  「陛下忘了,我加入過楚軍,和南直勁一塊去燒過滿倉城。老實說,戰場不適合我,人太多,場面太亂,我施展不開。」

  「那也沒必要白白送命。」

  不要命一愣,咧嘴笑道「呵呵,我開始理解楊奉的意思了,我之慷慨赴難,在陛下看來卻只是白白送命。同理,陛下之決一死戰,在我看來……」不要命突然不說了,大笑幾聲,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韓孺子沒動,也沒派人阻止,仍然遙望軍營,良久之後,對身後眾人說:「去軍營。」

  這是一次意外到訪,營中將士都沒有準備,尤其是新兵眾多,連兵甲都沒領齊,對軍官的命令更是茫然不解,但是一聽說皇帝來了,全都擁來,擠在道路兩邊觀看。

  一名衛兵前驅,一路大喊「陛下駕到」。

  韓孺子騎馬馳過營地,目光與眾多士兵接觸,有人心慌意亂,跪下磕頭,有人興致盎然,笑呵呵地與皇帝對視……

  韓孺子拔出太祖寶劍,高高舉起,兩邊突然響起「萬歲」的呼聲。

  到了盡頭,韓孺子調頭,收起寶劍,等衛兵再次列隊之後,他控馬緩緩前行,向兩邊的人大聲道:「大楚必勝,朕與眾將士同戰。」

  萬歲的呼聲又起,逐漸被「同戰」代替。

  韓孺子連去多座軍營,入夜才回城裡。

  函谷關的樊撞山與崔騰不召自來,尤其是崔騰,聽說父親下落不明,他一定要參戰。

  韓孺子沒有勸阻,只要不影響大局,他願意讓每個人自主選擇。

  他回寢宮坐了一會,命人叫來景耀。

  景耀還沒來得及去守墓,很快趕到。

  韓孺子身穿戎裝,手扶劍柄,站在屋地正中間,神情冰冷。

  景耀心中一驚,立刻跪下,「陛下。」

  「你好大膽啊,景耀。」

  景耀又是一驚,連磕三頭,「臣膽子不大,陛下……」

  「敵軍攻城那一晚,是你給上官太后傳信?」

  景耀抬起頭,茫然道:「是,臣對陛下說過了。」

  「嗯,你還有沒說的事情嗎?」

  景耀神情微變。

  「朕待你如何?」韓孺子問,握緊了劍柄。

  「陛下不念舊怨,將臣由卑賤處拔救出來,大恩大德,臣雖萬死不足為報。」

  「朕不要萬死,只要一句真話——上官太后藏著的東西去哪了?」

  自從得知楊奉的四字留言是給上官太后的警告,韓孺子就知道事情還沒完,殺死桓帝、思帝的毒藥肯定還在。

  景耀接連磕頭,卻不肯開口回答。

  韓孺子慢慢拔劍,劍身出鞘一尺,他停下了,「在慈寧宮?」

  景耀磕頭更緊,仍不開口,但已默認。

  韓孺子收回寶劍,「你一點沒留?」

  「臣留之無益,臣將去守墓,再沒有回皇宮的機會……」

  韓孺子相信景耀的話,大步出門,景耀癱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慈寧宮已經收拾妥當,宮裡人剩得不多,這回都要隨太后一同遷宮,只有劉介例外,「總得有人看守皇宮,我是中司監,責無旁貸。」

  韓孺子停在慈寧宮門口,與劉介聊了幾句,同樣沒有勸阻。

  夜已經很深了,慈寧太后尚未休息,站在屋子裡四處打量,「好多東西都帶不走,唉,真是捨不得。」

  「帶不走的就留下吧。」韓孺子站在門口說。

  慈寧太后看向皇帝,「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

  「母親。」

  慈寧太后露出一絲驚訝,皇帝很久沒叫她「母親」了,兩人一直以「陛下」、「太后」互稱,若在從前,她會糾正皇帝,今天卻感到親切,「陛下一定能大獲全勝。」

  「母親還記得我被楊奉接走的那個晚上嗎?」

  「當然,至死不忘。」

  「臨別之時,母親對我說,『除了你自己,別相信任何人,也別得罪任何人。』」

  「虧陛下還記得。」

  「我該相信母親嗎?」

  慈寧太后啞口無言,盯著兒子看了好一會,緩緩道:「景耀多嘴?」

  「與景耀無關,是楊奉,他留下一點線索,我今天才弄清楚。」

  「嘿,陰魂不散的太監,我一直很討厭他。」

  「上官太后毒殺先帝,本意是為思帝奪位,可在思帝眼裡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上官太后之悲,皆源於此。」

  慈寧太后轉身,走到一個箱子前,打開箱蓋,伸到最下層,摸出一個小木匣,雙手捧著,遞向皇帝。

  韓孺子走過來,接下木匣,「都在這裡?」

  「有必要分開放嗎?」慈寧太后語氣稍顯生硬。

  如果能用在神鬼大單于身上,這東西倒是不錯。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韓孺子告退,回到泰安宮,景耀已經不在,他讓太監找來一些菜油,澆在木匣上,一燒了之,從始至終沒有開匣。

  終於,他再也了無牽掛,可以放心與敵軍一戰。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40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7 01:32
五百三十八章真心話

  迎風寨內外,連同官道之上,成為一片相連的遼闊軍營。前後是楚軍,中間則是投降的敵軍,因為來自多國,語言不通,被楚人稱為「百家軍」。

  這支軍隊現在仍然只有盔甲,不佩兵器。按照原計劃,要到決戰的前一刻,才會將兵器分發下去,這些人原有的器物大都散失,雖然打掃戰場時找回來一些,數量還是遠遠不夠,需要楚軍給予補充,至於用得順不順手,完全不被考慮。

  一開始,楚軍少而百家軍多,雙方互相提防,心裡全都惴惴不安:楚軍擔心降軍暴動反抗,降軍害怕楚軍殺人除患。

  沒過多久,楚軍數量越來越多,大都部署在後方,駐軍營地成片,一眼望不到頭,雙方的警惕反而因此減少許多。

  只有楚人自己知道,這支突然冒出來的龐大軍隊裡,大都是臨時徵調的平民百姓,遠遠看去一團威風,真到了戰場上,只怕起不了多大作用,甚至能不能讓這些人聽令衝進戰場,大多數將領都沒有把握。

  唯一信心十足的人是皇帝。

  韓孺子屏退繁複的儀衛,通常只帶五十幾名衛兵在軍營裡進進出出,也不提前開路,士兵們臨時讓開即可。總之,他更像是身先士卒的將軍,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大楚天子。

  他不停地發出許諾,向將軍們許諾加官晉爵;向士兵許諾金銀布帛;向平民許諾田宅減賦……四名史官跟隨左右,皇帝隨說,他們隨記,以示這一切並非空口無憑。

  趕到軍營的第三天,韓孺子前往百家軍營地,仍然只帶五十幾名衛兵。

  異族將士對大楚皇帝更感好奇,韓孺子所到之處,眾人圍觀。

  向這些人發出許諾比較困難,最多的時候需要五名通譯合作,好在韓孺子的話很簡單,「幫助神鬼大單于,你們永無回家之日;幫助大楚,你們很快就能與家人團聚。」

  每走過一處營地,就有楚軍將兵器分發下去。

  數日間,整支軍隊士氣大振,就連事先最為悲觀的將軍,也生出幾分信心。

  韓孺子將中軍帳設在迎風寨內,寨子邊緣建了一座木製望樓,天氣晴朗的時候,能夠望見遠處的開闊之地,而那裡將是戰場。

  臘月十一,敵軍趕到,發現前方有大軍阻擋,敵軍顯然很意外,立刻在數十里外安營扎寨。

  韓孺子派使者送去戰書,內容極其簡單,只有四個字:明日決戰。

  使者當晚返營,同時帶回來十餘顆人頭,都是楚軍將領的頭顱,包括崔宏與南直勁也在其中。

  兵部尚書總算有了下落,崔騰捧頭大哭,發誓要為父親報仇,請求充當先鋒。

  韓孺子當然不能讓崔騰衝在最前面,強令他留在身邊,派出的前鋒仍是樊撞山。

  樊撞山傷勢尚未完全痊癒,但已沒有大礙,他迫切地請求參戰,一天之內連請五次,韓孺子終於同意,「將軍此戰,不為破敵陷陣,只為向百家軍顯示我大楚威風,切不可冒進。」

  韓孺子不放心,將自己的衛兵分出一半給樊撞山,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將軍的安全。

  第二撥軍隊就是百家軍了,他們將羅列陣前,按照命令逐次進入戰場。

  楚軍雖然缺少真正的將士,軍吏卻有不少,他們沒日沒夜地計算數字,然後排兵布陣,將五十幾支軍隊安排得妥妥當當,孰先孰後、孰主孰輔,看哪支旗幟、聽什麼命令,都說得清清楚楚。

  第三撥軍隊則是臨時徵調的楚軍,數量不少,韓孺子卻沒打算真派出去,這些人的作用是守住後方,給前方軍隊一點信心。

  韓孺子從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只是讓作戰計劃仍然按部就班制定出來,詳細分派下去,讓人人都知道明天要做什麼。

  韓孺子命人將楚軍將領的頭顱送上高台,面朝北方戰場,要讓他們看到明日的大勝。

  夜色漸深,韓孺子在寨內大廳裡宴請諸將,不設桌椅,所有人都站著。

  迎風寨不大,敵軍第一次經過的時候沒來得及完全拆掉,大廳仍很完整,火把照得亮如白晝,韓孺子親自執酒,連敬三杯,向楚將道:「京城已無守衛,百姓尚在東遷途中,楚軍從此ㄧ步不退,是勝是敗,全看明日一戰,望諸位努力。」

  眾將豪飲,韓孺子又向百家軍將領敬酒,「終歸是要回家,逃回去,仍會落入神鬼大單于手中;打回去,卻能與家人團聚,從此擺脫奴役。」

  異族將領的歡呼聲更加響亮。

  酒宴為時很短,幾杯酒下肚,眾人告辭,回去休息,準備大戰。

  韓孺子留在大廳裡,望著一地零亂破碎的酒杯,心中所想全是明日的戰鬥,思考每一個細節,力求不出意外。

  如果百家軍不能獲勝,後方的臨時軍隊將不得不參戰,那是最差的結果,而且即使參戰,獲勝的可能仍然微乎其微……

  有人走進大廳,韓孺子看去,是崔騰與侍衛頭目王赫。

  韓孺子坐在廳內唯一的椅子上,兩人上前,在台階下行禮,崔騰先開口,「陛下可有最後的準備?」

  「什麼是『最後的準備』?」

  崔騰與王赫互視一眼,還是崔騰開口,「明日之戰勝負難料,若有萬一,楚軍能擋一陣,陛下還可退往關東,但是需要提前安排好路線。」

  韓孺子笑了一聲,看向王赫,覺得這十有八九是他的主意,「勝負難料?大家都有這樣的想法嗎?」

  王赫被皇帝盯得臉色微紅,再不能保持沉默,「勝敗乃兵家常事,戰場從來沒有必勝之理。」

  「沒有必勝之理,卻有必勝之心。朕思考多時,以為楚軍必勝,為何?所謂盈則必虧,神鬼大單于百戰百勝,攻打京城時卻被迫退去,雖是詭計,對軍心卻是一大打擊。敵軍雖盛,其實已是強弩之末,一旦鋒銳被破,大敗無疑。百家軍受壓迫已久,又懷著回家之心,必能越戰越勇,更不用說還有楚軍殿後。」

  崔騰已經為父親哭過了,這時只在意皇帝,上前一步道:「問題就是這些百家軍真的……真的不值得相信啊!他們先是投降神鬼大單于,現在又投降大楚,保不齊明天陣前會站在哪一方。」

  「用人不疑,朕倒覺得百家軍可信。」

  崔騰無話可說,看向王赫,「還是你勸吧。」

  王赫道:「就當是以防萬一,陛下也該準備一條後路。」

  「你提醒了我,將兵部的人叫進來。」

  王赫很快叫進來七八人,京城兵部只剩這些官吏,卻是皇帝向全軍發布命令的第一層緩衝。

  韓孺子下達兩條旨意:

  一是傳令後方楚軍,關閉壁壘,門戶全部釘死,不准任何人出入;

  二是送給百家軍將領一封信,讓他們帶往西方,擇機交給鄧粹與黃普公。

  兵部官吏領旨而去,崔騰與王赫目瞪口呆。

  「我早跟你說過。」崔騰小聲道。

  王赫無可奈何,本想勸皇帝備條後路,結果皇帝卻親手將唯一的路給堵死了。

  兩人告退,韓孺子卻不允許,「留下陪朕喝幾杯。」

  酒有的是,杯子卻沒找到幾個完整的,崔騰找出兩個,給王赫一個,自己一個,用袖子仔細擦拭。

  王赫抱來酒壇,先給皇帝倒酒,次是崔騰,最後是自己。

  韓孺子笑道:「今夜此間並無君臣,你我痛飲,不必拘禮。」

  王赫客氣地飲酒,崔騰卻將皇帝的話當真,連飲幾杯,大聲道:「痛快,可惜東海王不在,也不知他是不是還活著。」

  「送回的人頭裡沒有他,他就是還活著。」

  想起父親之死,崔騰又悲又怒,再次連飲三杯,也不用王赫倒酒,自己抱著酒壇自斟自飲,有了三分醉意,直接問道:「陛下為何不派我打頭陣?」

  「因為你不是樊撞山。」韓孺子也回答得很直接。

  樊撞山威名遠揚,不只是楚軍,百家軍也都知道這一員無敵猛將,崔騰自然不如,可他不服氣,「讓我給樊將軍當跟班也行啊,免得日後有人說我膽小,有仇不報。」

  「有你出戰的時候。」韓孺子喝了兩杯,「不必總想著明日的大戰,說點別的。」

  王赫不吱聲,崔騰的醉意卻更加明顯,斜眼道:「陛下想聽我一句真心話嗎?」

  「當然。」

  崔騰沉吟片刻,「我哥哥死在軍中,但那是他自找的,與陛下無關;我父親死於敵手,但那是他自己不小心,怨不得陛下;小君妹妹深得陛下寵愛,更沒話說;崔昭是被陛下送入匈奴的,現在想來,對她可能是好事;至於削官奪爵,我都不在意。唯有一件事,我耿耿於懷,不是今天這種時候,絕不會說出來。」

  王赫連使眼色,崔騰全當沒看見,死死盯著皇帝,說:「張琴言是刺客,但她死了,我真的心痛,就是現在,心還在痛。」

  「你需要朕做什麼?」韓孺子問。

  崔騰長嘆一聲,再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說:「不用,說出來就好多了,平時在陛下面前總是小心翼翼,裝作什麼都不在意,能說真話,就是陛下最大的恩典。」

  韓孺子大笑,也拿起杯子,王赫立刻過來倒酒,「好,朕自罰一杯。」

  韓孺子正要舉杯飲下,一名兵部官吏匆匆跑進來,驚慌失措,甚至沒有下跪,「大事不好,百家軍造反了!」

  崔騰扔掉酒杯,轉身就要衝出去,韓孺子喝道:「崔騰留下。」然後向官吏道:「是全軍造反,還是一軍鬧事?」

  官吏愣了一會,「還不清楚。」

  「那有什麼可驚慌的?百家軍自有將領,等他們將消息報上來,再來見朕,下去吧。」

  官吏稍稍安心,可還是不踏實,「不用派人去查看情況嗎?」

  「該睡覺睡覺,該值夜值夜,任何人不得輕舉妄動。」韓孺子頓了一下,飲下杯中之酒,「都退下吧,朕也要休息了。」

  遠處隱隱有喊聲傳來,韓孺子卻打個哈欠,面露倦意。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4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7 01:44
五百三十九章  臨陣之賭

  韓孺子一覺睡到凌晨時分,侍衛王赫與一名太監進來將他喚醒,太監服侍皇帝穿衣,王赫道:「百家軍發生一點小騷亂,據說是有人大喊楚軍要動手,營中將領自行彈壓,已經沒事了,後半夜過來報告了情況。」

  韓孺子嗯了一聲,這不是昨晚一同飲酒的時候了,現在的他是皇帝,是一軍之主。

  王赫一向沉穩,今天卻有點沉不住氣,猶豫再三,問道:「陛下是怎麼猜到百家軍不會叛亂的?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對百家軍來說,時機已經過去了。他們若真想叛亂,就該早些動手,然後北上迎接神鬼大單于。如今敵酋已至,列陣於前,百家軍就算提著朕的人頭去邀功,還是死罪一樁。」

  韓孺子穿好了衣服與盔甲,「朕了解神鬼大單于,百家軍更了解,他們已被逼至絕境,除了與楚軍聯手,別無選擇。」

  王赫敬佩不已,躬身道:「陛下知人,我等愚鈍,想不到這麼多。」

  韓孺子微微一笑,身為皇帝,他的威信水漲船高,身邊卻再沒有可說真話之人。

  他再也不會告訴某人自己心中有多麼驚慌、雙眼緊閉卻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夢裡全是自己被殺的場景……

  他再也不會說了,只將一切都藏在心裡,所有人只能看見,或聽說一個大楚皇帝,ㄧ個深謀遠慮、鎮定自若的大楚皇帝。

  外邊天還沒有亮,將士們都已起床,營地裡各種聲音交匯,鼓聲、鑼聲、號聲、吼聲、甩鞭聲……不同的軍隊用不同的方式召集士兵,分派早飯,進行一次訓令與鼓動。

  崔騰等人早已候在廳外,這時全迎上來,簇擁著皇帝登上望樓。

  樓上,十餘顆頭顱一字排開,面朝北方的開闊地帶,準備「目睹」一場大戰。

  崔騰跪在父親面前,低聲嘀咕了幾句,隨後起身,守在皇帝身邊。

  作戰計劃早就安排好了,皇帝象徵性地擊了一下樓上的鼓,兵部官吏立刻通知樓下的傳令兵,十幾名士兵背著旗,疾馳出寨,分傳聖旨。

  朝陽初升,韓孺子道:「今日天晴,正是決戰的好日子。」

  崔騰翹首遙望,笑道:「敵軍好像也不是很多。」

  敵軍數量的確不是很多,但絕不比楚軍少,而且列陣的都是神鬼大單于的本族精銳士兵,就是依靠這支軍隊,他征服了整個西方,驅使大批將士遠征大楚。

  最前線的楚軍已經列好陣勢,當先的應該是樊撞山,可是相隔太遠,望樓上的人看不清楚。

  太陽又升起一點,雙方軍隊開始互射箭矢,造成的傷亡極小,三輪之後不約而同停止浪費行為,派出第一支隊伍,開始衝鋒。

  崔騰心焦如焚,「哪個是樊將軍?一定要給敵人一個下馬威啊。」

  王赫更關心皇帝,所以第一個看出異樣,小聲道:「陛下……」

  韓孺子嚴肅地搖搖頭,也小聲道:「無事。」

  王赫看著皇帝蒼白的面色,知道這絕非「無事」,他剛才分明看到皇帝面露痛意,顯然是身體不適。

  上次京城夜戰的時候,韓孺子胸前受傷,斷了一根肋骨,事後只是由御醫草草治療一下。韓孺子禁止御醫再來醫治,更不准他向外透露消息。

  他相信自己能受得了,而且他必須受得了。在這種時候,皇帝的一點小意外都可能惹來數不盡的猜疑。

  遠方兩軍交鋒,那必定是激烈的一戰,遠遠望去卻不是那麼回事,所有馬匹跑得都太慢,嘶喊聲也聽不清楚,鮮血飛濺的場面更是見不到。

  遠觀者只能用想像來描述戰場上的慘烈。

  崔騰握緊了拳頭,半截身子探出望樓,被兩名衛兵硬拽回來,以防他掉下去。

  韓孺子望了一會,坐到樓上唯一的交椅上,向陪同的將領與官員笑道:「左右無事,大家打個賭吧,今天這一戰什麼時候會分出勝負?」

  眾人目瞪口呆,尤其是兩名百家軍將領,聽通譯小聲說完,比楚人更顯驚訝。

  「朕賭午時前後結束,押一百兩銀子,有人願意賭嗎?崔騰。」

  崔騰又向遠方的戰場望了一眼,「我賭申時結束,押……十萬兩。」

  韓孺子斥道:「亂說,每人只能押一百兩,難道你們崔家比皇室還有錢嗎?」

  崔騰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那就一百兩,申時……前後,差一刻鐘也算我贏吧?」

  「當然。」

  其他人還是沒有參與的熱情,韓孺子繼續點名,「王赫,你也猜一個時間。」

  「我希望越早越好,巳時吧。」

  「只剩不到一個時辰,王赫,你這是明擺著要送錢啊。」崔騰瞪眼說道。

  王赫笑笑,「難說,或許就是我贏呢?大家若是都不押巳時,我豈不是獨賺一大筆?」

  「嘿,大家都押一百兩,總共也沒多少……」崔騰興致上來了,催促樓上的其他人說時間下注,連衛兵和兩名異族將領也不放過。

  眾人沒辦法,紛紛下注,絕大多數人押酉時或戌時結束,那時候天色已黑,戰鬥只能結束。

  這是一場正面交鋒,沒人願意在夜裡作戰。

  一名兵部官員提筆一一記下,既感緊張,又覺好笑。

  韓孺子看向人群中最年輕的一名將領,「謝存,你還沒下注吧?」

  謝存曾經輔佐瞿子晰守衛京城並立下大功,此刻尚未封賞,京城軍隊前去支援崔宏的時候,他也沒有跟去,逃過一劫。

  「是押戰鬥結束,還是押分出勝負?」謝存問。

  「分出勝負。」

  「非得押今天嗎?」

  「不必。」韓孺子道。

  謝存又想一會,「我押後日。」

  崔騰搖頭,「只能押某個時辰,不能押一天。」

  「後日午時……不,未時前後。」謝存道。

  「都記下了嗎?」崔騰問道,兵部官員點頭。

  崔騰很興奮,搓搓雙手,「其實我也覺得今天不會分出勝負,陛下,我能再押一次嗎?」

  「不能,一人就猜一次。」

  崔騰想了想,「我替父親押一注,他也在這裡,應該算一份,對不對?」

  「好。」韓孺子同意了。

  「後日申時,比謝存晚一個時辰。」崔騰道,監督兵部官吏寫下。

  遠方鑼鼓聲突然響亮起來,崔騰比誰都急,跑到樓邊遙望,「百家軍參戰了。」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兩名異族將領也來到樓邊,踮腳觀戰,互相說些什麼。

  通譯上前,要向皇帝傳譯,韓孺子揮下手,表示不用。

  足足兩刻鐘之後,崔騰轉身,極莊重地向皇帝說:「百家軍勇猛無畏。」

  韓孺子嗯了一聲,顯得ㄧ點不在意。

  王赫第一個輸了,上午巳時已過,遠方戰事正酣,全無結束的跡象。

  「拿銀子來,一百兩。」崔騰伸手來討,對賭博,他向來認真。

  王赫拍拍身上,尷尬地說:「沒帶,等我回帳取來吧。」

  「可以嗎?」崔騰問道。

  「簽字記賬。」韓孺子道。

  「宿衛軍劍戟營副都尉王赫,欠銀一百兩,某年月日。」崔騰口授,讓兵部官吏記下,然後對王赫說:「簽字。」

  王赫無奈,提筆簽字,眾人驚訝,甚至對遠方戰鬥的關心都少了一些。

  第二個輸的是皇帝本人,午時已過,崔騰上前笑呵呵地說:「陛下輸了,陛下不會也沒帶銀子吧?」

  「等等,朕說的是午時前後,還有一刻鐘呢。」

  軍中有人專門記時,每隔一刻鐘,樓下就會傳來鑼響,崔騰側耳傾聽,甚至忘了觀戰,鑼聲一響,馬上向皇帝笑道:「到了。」

  「沒結束嗎?」韓孺子坐的地方看不到戰場。

  「沒有,打得正激烈呢,百家軍快有一半參戰了。」

  韓孺子身上還真沒有銀子,身邊的太監也沒有,「好吧,朕認輸,也記賬。」

  兵部官吏沒敢落筆,完全不知道這帳該怎麼寫。

  韓孺子招手叫來筆紙,親自寫下:朕欠銀百兩,某年月日。落款畫了一個小圓圈。

  崔騰看了一眼,笑道:「我若是贏了,不要銀子,就要陛下這幾個字,拿回去封裱起來,價值連城。」

  韓孺子哼了一聲,他的字跡不太好看。

  好在崔騰也沒贏,這一戰由早打到晚,雙方僵持不下,天黑之後也沒分出勝負,只能各自退兵。

  樊撞山活著回來了,滿身血跡,寨內早備好了酒肉,他先抓起一塊肉大嚼幾口,然後埋怨皇帝派去的衛兵,「比敵人看得還緊,根本不讓我衝鋒嘛。」

  但衛兵講述的卻是另一幅場景,樊撞山在戰場上幾進幾出,前後換了三匹馬、十幾桿長槍,挑落敵軍將士至少二十人。

  崔騰踅到樊撞山身邊,小聲道:「下一注吧。」

  「嗯,什麼注?」

  崔騰雖然輸了,賭興卻更高,出示打賭的紙張,「打賭什麼時候能分出勝負,今天大家都輸了,就謝存一個人猜是後天。」

  「……我們在前線浴血奮戰,你卻在後方拿我們的性命打賭?」

  崔騰臉上變色,急忙道:「這是陛下……明天,明天我跟你一塊上戰場,用自己的命打賭。」

  樊撞山哈哈大笑,「我押明日天黑之前。」

  「那就是酉時前後。」

  「押一萬兩。」

  崔騰讚了一聲「爽快」,隨後遺憾地搖頭,「陛下只許押一百兩。」

  「那就押一百兩,等等,我手下的士兵能不能下注?」

  崔騰扭頭看向皇帝。

  韓孺子點頭。

  「可以。」

  「死人能不能下注?」

  崔騰曾經替亡父下注,不用再問皇帝,直接道:「可以。」

  「好,那就賭,前鋒軍一千一百六十人,全押明日酋時,一人一百銀,贏了大家分,輸了我出。」

  崔騰好心提醒,「那可是十一萬多兩。」

  樊撞山沒想到這麼多,一下子含糊了。

  韓孺子開口道:「將領百兩,士兵十兩就夠了。」

  崔騰一邊寫,一邊笑道:「樊將軍不太會賭啊,你應該將一千多人分成幾次下注,賭不同時間,贏面更大。」

  樊撞山一揮手,不屑說道「要賭就賭大的,要什麼贏面?」

  賭局一下子擴大了,好幾位將軍擠過來,也要為自己和麾下將士下注,就連百家軍的將領也圍著通譯詢問賭局詳情。

  韓孺子對身邊的太監小聲說:「你也押一注吧,就賭……後日午時。」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47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7 01:55
五百四十章  書還在

  自從早晨吃過一點食物,東海王再沒有任何進食,不是他不想,而是沒人送。整整一天過去了,帳篷裡冰寒如鐵,他僵硬得似乎連血液都不流動,甚至對大戰的結果都失去了興趣。

  「肯定是把我給忘了。」東海王喃喃道,緊了緊身上的毯子,分外懷念王府中的生活。

  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東海王一喜,以為終於有人想到給他送飯了。

  帳簾掀開,進來一個人,手持蠟燭,另一隻手卻是空的,沒有食物。

  東海王立即拋開毯子,挺身站起,冷冷地打量來者,不肯做出屈服的動作。

  丘洪同樣面無表情,緩慢掃視,目光最後落在那堆毯子上。

  「沒打贏吧?」東海王想要冷笑一聲,結果臉上的肌肉卻不聽使喚,「你沒來炫耀,我就猜到了結果。」

  丘洪哼了一聲,讓開位置,帳外又進來兩名士兵,手持長槍。

  東海王心中一驚,那兩人挺槍對準的卻不是他,而是床上的毯子,戳了兩下,又在別的地方或捅或刺,發現沒有異常,退了出去。

  丘洪也要走,東海王叫道:「慢著,你在找什麼?」

  丘洪不回答,也不停留,徑直走了。

  「他們這一戰輸得肯定很慘,真納悶,陛下從哪又找出一支軍隊?」東海王心裡稍微溫暖了一些,乾脆就在地上練起拳來,空間狹小,又沒有燈光,他不敢大展拳腳,只是伸伸胳膊和腿,肚子因此更餓,但是沒那麼冷了。

  噗,東海王的一拳竟然擊中了什麼東西,更讓他汗毛倒豎的是,自己的拳頭被咬住了!

  異族軍營、冰寒之夜、伸手不見五指……隨意伸出的手卻被一口咬住,東海王魂飛魄散,不由自主地張嘴就要尖叫。

  胳膊一彎,咬手者靠近,又有東西堵住嘴巴,隨後是一個低低的聲音:「別叫。」

  原來「咬」住拳頭的不是血盆大口,而是另一隻手。

  東海王還是驚恐萬分,但對方既然是人,會說楚語,他放心許多,點點頭。

  「我是楚人。」

  東海王又點點頭。

  「是來刺殺敵酋的。」

  東海王終於緩過勁兒來,用力點點頭,那人鬆手。

  「神鬼大單于不在這裡。」東海王極小聲地說,「他很小心,除了極少數人,沒人知道他住在哪頂帳篷裡。」

  「我就是那極少數人。」對面說。

  「原來丘洪要找的人是你。」

  「嗯,我故意讓他們有所察覺,從而暴露敵酋所在。」

  「聰明。」東海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新的希望,「你能把我救走?」

  「不能。」對面的回答乾淨利索。

  東海王大失所望,「找我幹嘛?刺殺的話,我可幫不了你。」

  「以後你有機會返回楚軍。」

  「你知道什麼?被殺死已經是我最好的結果,更慘的是被敵人帶到極西方去,我……唉。」對方不能救他脫離苦海,東海王言語間也不那麼客氣了。

  對面的人卻不聽他的抱怨,繼續道:「告訴皇帝,那本書還在。」

  「什麼書?」東海王莫名其妙。

  「記住這句話,它對皇帝很重要。」

  「你究竟是誰?」

  握著拳頭的手一鬆,東海王退後一步,稍稍提高聲音,「你不表明身份,我可不會替你傳話。」

  無人回答,東海王慢慢伸出手臂,到處摸索,帳篷裡除了他以外,再無別人。東海王心慌意亂,使勁兒揉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個夢。

  身上還是那麼冷,肚子裡也還是那麼餓,東海王重新裹起毯子,毫無睡意。

  外面突然響起一片嘈雜,許多人在大喊大叫,像是在下命令。

  東海王精神一振,如果那人真能刺殺神鬼大單于,敵軍必潰,楚軍必勝,至於楚使必……他不敢想下去了。

  叫喊聲持續了很長時間,隱隱還有兵器相撞的聲音,東海王走到帳邊側耳傾聽,心中患得患失。

  丘洪又闖進來,一手握著蠟燭,另一手提著彎刀,看向東海王,「你在做什麼?」

  東海王挺直身子,「聽聽你們在做什麼,楚軍攻進來了?」

  「嘿,幾名大膽的刺客而已,楚軍無能,自知必敗,連這種招數都用上了。」

  東海王心裡一顫,臉上卻能擠出一點微笑了,「你的樣子不夠悲傷,想必神鬼大單于還活著。」

  「小小刺客,連正天子的邊兒都碰不著,他們都被殺死了。」

  東海王搖頭,「不對,你的樣子也不夠得意,所以刺客跑了,你們沒抓住。小心,沒準刺客還會回來。」

  丘洪上前兩步,舉刀對著東海王,「小心說話,我們可以選擇任何人當降軍的皇帝,不一定非得是你。」

  「看眼下的趨勢,投降的是你們吧?我倒是能為你們傳話,大楚天子一向寬宏大量,或許會饒你們不死。」

  丘洪手中的刀架在東海王脖子上,刀身冰冷,東海王打了一個寒顫,卻沒有躲避,反而露出更多笑容,但不敢再做更多挑釁。

  丘洪盯著東海王,最終沒有動手,「楚國皇帝無恥,竟然招降正天子麾下僕從之軍與我們作戰,可這一招注定……」

  東海王大笑,放聲大笑,連脖子上的刀都不在意了,丘洪反而要將刀稍稍挪開,一臉的不明所以。

  「陛下果然擅出奇招!竟然以敵之兵攻敵不備,哈哈!你們今天沒能打贏,就意味著降軍很賣力。」東海王一下子明白許多事情,又忍不住笑了幾聲,身體由裡到外都燙了起來,「大楚天子就是有這個本事,神鬼大單于丟掉的士兵,大楚天子卻能拿去為其所用,而且還很應手,哈哈!」

  丘洪臉色難看,「別高興,明天正天子一聲令下……」

  「一聲令下?丘洪,你心裡也不信吧,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們的勝算可是越來越少了,僕從國士兵因為懼怕才替神鬼大單于賣命,今日一戰,他們發現你們沒有那麼厲害,還會再聽神鬼大單于的『一聲令下』?等到下一戰,他們必定士氣大振。」

  丘洪大怒,「你以為正天子第一次遇到反叛嗎?叛軍必敗、楚軍必敗。」

  「不同不同,從前有哪支叛軍與能神鬼大單于的軍隊正面抗衡?想必沒有,丘洪,究竟發生了什麼,竟讓你們的士兵大不如從前?哦,對手不一樣了,你們現在的對手是大楚天子,你們以為他會退卻,他卻迎戰;你們以為他會驚恐,他卻無畏;你們以為他麾下無兵,他卻派出一支大軍,你們以為……」

  丘洪手上用力,刀刃入膚,東海王不敢再說了,心情卻是越來越好。

  「刺客假意刺殺,其實是來救你吧?」丘洪問。

  東海王這才明白丘洪為何半夜跑到自己這邊來,本想否認,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或許吧,以眼下的形勢,楚軍沒必要派出刺客,在戰場上就能將你們打敗,可大楚天子很在意我這個弟弟……」

  丘洪舉起彎刀,「那我們就用你的人頭向楚軍示威。」

  「好啊,這樣一來,大楚天子就不必對你們再存寬容之心了。」東海王心中忐忑,卻揚起脖子,露出一副無懼神情。

  丘洪沒有動手,停頓片刻,收起彎刀,「刺客敢來,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東海王不屑地撇撇嘴,心裡卻有一點失望,刺客神出鬼沒的,可還是沒能殺死神鬼大單于。

  丘洪做勢要走,卻又轉回身,將彎刀收起,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東海王湊近些,藉著燭光看了一眼,「『淳于子曰:強者因強而弱,弱者因弱而強,皇帝至強,一朝隕落,家國難繼,皇帝至弱,或生或死,與國無礙……』這是書中一頁,淳于子,淳于梟……你怎麼會有這東西?」

  「這是什麼書?」

  「是……算命的書。」東海王道,心裡明白,這是刺客留下來的,卻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丘洪一臉困惑,不相信,卻沒有再問,轉身向外走去。

  「你在哪發現的?肯定是神鬼大單于的床頭,刺客用這種方式告訴你們,他能殺死神鬼大單于,可大楚不需要……」

  「它放在了我的床頭。」丘洪大步離去,帳篷裡又是一片黑暗。

  東海王心中喜悅,看樣子楚軍還有勝算,而且是很大的勝算。至於那頁書,則是刺客留下的,可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呢?丘洪疑惑,東海王同樣疑惑。

  「那本書還在。」東海王小聲重複刺客的話,原本沒太當回事,現在卻決定,若是真有機會,一定要向皇帝傳達,只有皇帝能明白其中的確切含義。

  這一夜,東海王一會睡一會醒,次日天還沒亮,終於有士兵送來一盤冷肉和一壺涼奶,東海王狼吞虎咽吞下去,肚中有食,人也變得耳聰目明,聽到外面鑼聲、號聲不斷,知道又要開戰了。

  丘洪又來了,臉上沒有半點疑惑,恢復了從前的得意洋洋,「吃飽了嗎?可願意隨我觀戰嗎?」

  東海王當然願意,總比在帳篷裡一無所知強,「這種食物真不知道你們怎麼吃得慣。」

  「那是你不懂美味。」

  「你這麼高興,是因為神鬼大單于沒在一怒之下砍掉你的腦袋吧。」

  「不用套我的話,東海王,今天你將看到什麼叫作『臨陣倒戈』,好好見識一下正天子和楚國皇帝誰才是那些僕從軍隊的真正主人。」

  東海王不喜歡丘洪的得意勁兒。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51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8 23:49
五百四十一章  皇帝來了

  太陽逐漸升高,雙方軍隊嚴陣以待,卻都沒有發起進攻。

  一名軍官騎馬匆匆回到迎風寨內,向皇帝報告一個意外的消息,「敵軍押出西方七王,聲稱將在陣前祭軍,以此要挾百家軍反戈。」

  望樓之上眾人大驚,崔騰第一個跳起來,「我就知道異族人不可信,反覆無常,又要陣前倒戈。」

  楚人看向樓上僅有的兩名百家軍將領,兩人惶惑,聽通譯說完,立刻跪下,激動地解釋了一通。

  幾名通譯互相確認了一下,其中一人上前道:「陛下,這兩人說事已至此,百家軍絕不會再度投降神鬼大單于,請陛下允許他們去往前線,督促諸軍發起進攻。」

  「陛下別信他們,這兩人分明是想與百家軍匯合,一同倒戈。」崔騰大聲提醒。

  韓孺子擺下手,示意崔騰閉嘴,然後道:「問問他們,七王是怎麼回事?」

  通譯詢問,兩將回答,說得頗多,通譯再向皇帝傳達時卻比較簡單:「極西方國家眾多,但是各家王族皆有親緣關係,所謂七王,是他們共認的嫡系王族,類似於咱們大楚的長房,備受尊崇。自從戰敗之後,就被神鬼大單于留在身邊。其中一王,就是這位拉赫斯將軍的父親。」

  拉赫斯大概聽懂了自己的名字,再次向皇帝磕頭,急促地說了幾句。

  通譯道:「他說自己了解神鬼大單于,就算全軍投降,七王也未必能得到寬赦,一鼓作氣將神鬼大單于擊敗,反而可能救下七王,就算不能,也無遺憾。為此,他願意去前線勸說諸軍。」

  崔騰一個勁兒向皇帝搖頭,其他人也都覺得不可放人,但是沒有任何人開口勸說,他們已經習慣了在這種時刻由皇帝拿主意。

  韓孺子思忖片刻,「讓他們去。」

  不等通譯開口,崔騰急道:「陛下……派一個人去,留一個也好,就留這個拉什麼斯。」

  「不必。崔騰,你不是想參戰為父報仇嗎?今日許你參戰。」

  崔騰渴望參戰,卻不是這個時候,聞令不由得一愣,「陛下……」

  韓孺子指著望樓邊上一字排開的十餘顆頭顱,「讓百家軍明白,敗給神鬼大單于,只有這樣的下場。」

  崔騰終於醒悟,再不多言,只是緊緊束帶,「遵旨,陛下。」

  通譯也已說給兩名百家軍將領,兩人又磕數下頭,起身下樓。

  崔騰也要下去,忽然止步,對皇帝說:「我能帶著父親嗎?我要他親眼看到我打一場勝仗。」

  韓孺子點頭,對王赫說:「讓帶全部衛兵跟去。」

  皇帝的衛兵一半跟隨樊撞山,剩下的一半臨時賜給崔騰。

  王赫躬身領命,崔騰親手將父親的頭顱裝入木匣內,雙手捧起,與衛兵一塊下樓。

  望樓上的人一下子少了許多,韓孺子在椅子上微微斜坐,似乎在思考什麼,不久之後他向兵部官員下令:「全軍戒備。」

  「遵旨,陛下。」兵部官員早已對撲朔的戰況驚慌失措,就等著皇帝傳旨。他們立刻下樓,很快,迎風寨內外響起了稀疏的鑼鼓聲。

  韓孺子看向小將謝存,問道:「你以為如何?」

  「百家軍不會倒戈,敵軍今日不會發起進攻。」

  「為何?」韓孺子問,其實是替諸人說出疑惑。

  謝存上前躬身行禮,「神鬼大單于晚了一步。他若是昨日招降,餘威尚在,百家軍驚恐之餘,或許有人願意屈服;可是經過一戰之後,百家軍懼心已去,願意倒戈的人不會很多。」

  「可他們卻還在猶豫,沒有按計劃進攻。」

  「百家軍群龍無首,各王族雖有血親,彼此間的猜疑卻是只多不少,猶豫乃是因為無人肯出頭,只要拉赫斯將軍出面,想必能說服他們聽令。」

  韓孺子點頭,又道:「你剛才還說敵軍今日不會進攻。」

  「敵軍拿七王當作人質,已露怯意,神鬼大單于今日必無戰意。」

  韓孺子又點點頭,向眾人笑道:「軍心即人心,猜軍不如猜人。朕也以為百家軍必不至倒戈,但是朕猜測神鬼大單于必會進攻:此人知難而進,今日越是不宜開戰,他越要逆勢而行。」稍頓一下,他又道:「待會開戰之後,命楚軍列隊前移,至於是否參戰,等朕的命令。」

  另一名兵部官吏領旨,帶人走到望樓一角,這裡放著一面蚩尤大旗,ㄧ豎起來就是楚軍前行的意思,再豎則意味著參戰。遠方有專人盯著,看到旗幟就會傳令下去。

  楚軍大部分士兵都將是第一次參戰,許多人甚至沒學會騎馬,只能充當步兵。

  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越升越高,這仍然是一個好天,眾人心中急躁,比昨日戰事正酣時更覺煎熬。

  每當有人覺得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時候,就扭頭悄悄看一眼皇帝,心裡又能踏實一會。

  皇帝坐在椅子上,雙眼微閉,心事似乎根本就不在戰場上。

  遠方鼓聲驟急,立刻有觀戰將領轉身道:「前方似乎開戰了,應該是樊、崔兩位將軍衝鋒。」

  「嗯。」皇帝仍不肯多看一眼。

  「百家軍未有動作。」將領加上一句。

  謝存再度開口,「陛下,臣請去向百家軍傳令。」

  「不必,按規矩傳令。」

  兵部官員下樓傳令,立刻有士兵一聲聲傳出去,「前軍參戰!」

  前軍共有四支軍隊,兩支昨日參加過戰鬥,另位兩支則是第一次進入戰場。

  樓邊的幾名官吏與將領望眼欲穿,一人突然道:「百家軍未動,敵軍先出動了。」

  眾人都是一驚,唯有謝存向皇帝道:「陛下言中,微臣自嘆不如,百家軍看來很快也會參戰了。」

  韓孺子笑了一下,沒有開口。

  樓上的觀戰者可沒有這麼鎮定,無不踮腳翹首,好一會之後,終於有人喊道:「百家軍參戰了!」

  一直顯得很悠閒的皇帝突然挺身道:「豎旗。」

  沒人再對皇帝的命令產生疑問,早已準備多時的兵部官員與幾名士兵一同豎起蚩尤旗,這意味著第一批後備楚軍開始接近戰場,進入待戰區域之後停下,等候第二次豎旗。

  韓孺子隨即下達一連串命令,百家軍的各支軍隊無一例外的都接到了命令,或進攻、或輔戰、或防守、或繞行……誰都不能閒著,接下來是楚軍,將近一半接到前移命令,剩下的一半也都進入備戰狀態。

  幾名兵部官員忙得手忙腳亂,有人記錄,有人下樓傳令、上樓回覆,累得氣喘籲籲。

  皇帝終於部署完畢,又斜靠在椅子閉目養神。

  他的命令其實都很簡單,也對正在進行的戰鬥沒有直接影響,但無論是傳令的官員,還是領旨的各支軍隊,都以為皇帝胸有成竹,對戰場形勢了若指掌,許多將士甚至以為皇帝本人已親臨前線。

  又是一場大戰,負責記錄賭約的官吏忙碌起來,輸者越來越多,好在銀子都不多,大家更在乎最後的結果。

  觀戰的將領不停轉身報告情況,今天這一戰開始得比較晚,規模卻更大,一多半百家軍參戰,楚軍也是步步緊逼,只等皇帝最後一聲令下。

  韓孺子遲遲沒有下令。事實上他心裡很清楚,以新兵為主的後備楚軍無論如何不能投入戰場,那會暴露楚軍的最大軟肋,不僅會令敵軍士氣倍增,還會讓百家軍徹底失去鬥志。

  他的心裡遠沒有外表那麼鎮定,他比誰都急,急於聽到戰事進展有利於楚軍,再這樣僵持下去,後備軍遲遲不加入戰事就會顯得很奇怪。

  眾人當中,只有年輕的謝存大致明白皇帝的心事,趁別人都在觀戰,他走過來,小聲道:「請陛下給我一支軍隊,前去救急。」

  韓孺子想了一會,「左軍第九營兩千人當中多為老兵,你帶他們參戰,馳騁往返,盡量避免纏鬥、混戰。」

  「是,陛下,微臣明白。」

  韓孺子叫來兵部官員,傳旨、發令牌,謝存下樓去接管軍隊。

  觀戰將領習慣報喜不報憂,只說楚軍、百家軍進展如何,很少提及敵軍狀況。韓孺子眼雖不看,心裡卻明白得很,像這種戰鬥,一旦開始很快就會變成混戰,必須持續不斷地投入軍隊,反而是隨後參戰的行伍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們的士氣直接影響那些混戰已久的人。

  謝存帶一支楚軍參戰,最大的作用不是擊敗敵人,而是給百家軍一個印象:楚軍果然能打硬仗。

  戰場比較遠,等了小半個時辰,才有將領回報說左軍一部分將士參戰。

  通報聲越來越少,因為戰場上的形勢實在太亂,站在望樓之上,根本分不清敵我,更無從判斷勝負。

  雙方都知道今天這一戰有多麼重要,如果說昨天是試探,今天就是真正的交手:敵軍再打不贏,士氣將更加受挫;彈百家軍若是明顯戰敗,好不容易激起的鬥志很可能就這麼消失殆盡。

  一名兵部官員實在看不下去了,轉身來到皇帝面前,「陛下,讓楚軍參戰吧,雖然新兵居多,總比沒有強。」

  「再等等。」韓孺子仍不想走到這一步。

  斜陽西傾,又有幾名將領提議派出後備軍,皇帝終於起身,來到樓邊向戰場的方向望了一眼,說:「隨朕去前線。」

  眾人一驚,可是沒人相勸,此時此刻,皇帝只要開口,他們就會執行,哪怕是下令從樓上跳下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韓孺子扭頭看了一眼楚將頭顱,目光停在南直勁臉上,低聲道:「你為大楚而亡,朕亦為大楚而戰。」

  韓孺子下樓上馬,命人舉起皇帝大纛,前方開道,一路吆喝著穿過備戰的楚軍,宣布皇帝來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5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8 23:57
五百四十二章  第三日

  大楚皇帝親自來到陣前,旗纛飄揚,身後只有數十名官吏與將領,沒有帶上任何衛兵,此刻楚軍士氣大振,同時振臂高呼萬歲,響徹雲霄。

  韓孺子派出最後一支百家軍,待此軍進入戰場之後,他下令擂鼓,率領前軍近萬名將士緩緩前移,後方的大軍也都緊握兵器,開始原地踏步。

  楚軍大都是步兵,韓孺子派出大批將官騎馬在隊前馳騁,維持隊形不亂,事實上,第一線基本都是老兵。

  戰場看上去很近,只憑雙腳卻要走一會。韓孺子勒住韁繩,盡量走慢一些,扭過頭,望見殘陽如血,天又要黑了,他不想再打夜戰,但是更不想在敵軍之前退卻。

  這是一場士氣之爭,一口氣沒提上來,接下來就會再竭、三衰。

  他沒有回頭,在來前線的路上,他已經見過眾多驚慌茫然的目光,太多新兵了。許多人連握兵器的姿勢都不對,在寒風中站得久了,凍得臉色發青,從未靠近過戰場的他們,面對強敵,不可能不心生懼意。

  能夠堅守位置不退,就是他們最大的士氣。

  距離戰場一箭之地,韓孺子停下,身後的大軍也停下。

  絕不能讓這些新兵進入戰場,韓孺子再一次提醒自己,向旁邊的將領小聲交待幾句,將領親自去傳令。

  他只能派出第一線的老兵,數百人而已。

  太陽落山,光線迅速減弱,戰場突然變得既遙遠又迫近,遠到看不清面目,只見人影幢幢,近到殺喊聲就在耳邊,似乎下一刻就有刀槍刺來。

  對面的號角聲突然變得急迫,像是在督促己方軍隊奮力戰鬥,韓孺子再不猶豫,立刻派出一線老兵,同時下令剩下的士兵擺出防守陣勢。

  陣勢很簡單,前排士兵握持長盾短刀連成一片,後幾排士兵伸出長槍,更後面的士兵暫時放下兵器,只有一個任務,待會用肩膀抵住前面的人,保證大軍不退。

  敵軍的強硬只是曇花一現,不等少量楚軍加入戰鬥,對面的號角聲一變,敵軍士兵開始退卻。

  但這不是無序的潰退,而是穩紮穩打,士兵們互相尋找,盡量聚在一起,湊夠一定數量之後一起後退,與更多士兵匯合。

  皇帝身邊的將領大喜,「敵軍退了,我軍可趁勝追擊。」

  最愛冒險的皇帝卻變得異常謹慎,等了一會,在看到敵軍確實在後退,而太陽也即將完全落到山後時,下令:「收兵。」

  將領很意外,但還是立即執行旨意,傳令鳴鑼收兵。

  退卻通常比前進更難,即便是收兵,也要花很長時間。奮戰中的將士很可能忽略掉後方的聲音,非得受到身邊其他人提醒,才能反應過來。

  好在敵軍先撤,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糾纏,夜色漸深,韓孺子親自監督一批批士兵退下來。

  一整天戰鬥下來,很難說誰勝誰負,但無論是百家軍,還是少量楚軍,都以昂然的姿態返回己方陣營,只在經過皇帝時低頭致意。

  連續兩天的戰鬥,已經讓將士們越來越自信,尤其是那些百家軍,恍然發現之前被視為天兵天將的神鬼大單于將士,也沒有想像得那麼厲害,完全能夠被戰勝。

  後方楚軍讓出幾條通道,但是仍保持防守陣勢。

  韓孺子駐馬觀望,心中漸漸不安,許多將領都回來了,聚在皇帝身邊,樊撞山和崔騰卻一直不見蹤影,也沒人聲稱見過他們。

  韓孺子派出一名使者,帶著三名通譯前往敵軍陣前,提議共同收拾戰場、抬走各自的傷員,以便明日再戰。

  敵軍爽快地同意了,這讓韓孺子倒有幾分意外,但是沒有多想,撤回迎風寨,按照約定,只留一千名士兵收拾戰場,特意傳令,找到樊撞山與崔騰之後,立刻送到寨子裡。

  軍隊撤回各自營內時,已是後半夜,韓孺子召見數十名百家軍將領,表示自己看到了他們的勇猛表現,簡單地鼓勵幾句,暗示明日即是最後決戰,楚軍將在戰鬥中途全部參戰。

  面對這些異族人,韓孺子不能表現得太親切,相反,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身前身後皆是身披重甲、手持長戟的楚軍衛士,百家軍將領則一律伏地回話。

  皇帝沒有因為百家軍早晨的猶豫不決而發怒,他們已經很高興。

  異族將領退下,只留下兩人參與御前會議。

  全線進攻的計劃早已制定完畢,這時拿出來連夜修改,百家軍頗有傷亡,楚軍也有變動。

  韓孺子時不時抬頭看向大廳門口,經常有人進來通報情況,卻一直沒有樊、崔兩人的消息。皇帝的衛兵只回來寥寥七八人,很早之前就與這兩人失散,說不出他們的下落。

  小將謝存安全返回,累得不輕,衝鋒陷陣的確不是他的優勢,休息了一會才來參與會議,一來就提出諸多建議,「明日一戰必分勝負,楚軍不能只想著如何打敗敵軍,還要準備好追擊與包圍。既然必勝,就要大勝,不能讓敵軍逃回神雄關,與塞外軍隊匯合。」

  塞外還有一支大軍,正與柴悅率領的楚軍主力對峙。

  百家軍將領聽通譯說完,表現得很激動,大聲說了許多話,通譯道:「他們說塞外之軍大都也來自西方諸國,不足為慮,這邊打勝之後,他們就去勸降,十拿九穩。」

  通譯加了一些修飾,但意思不變。

  神鬼大單于百戰百勝,正因為如此,一次慘敗,就能令從前的僕從軍對他產生巨大懷疑。

  韓孺子接納了謝存的建議,諸將官當中,唯有謝存最了解皇帝的用意,御前會議一方面是真的排兵布陣,另一方面更是給百家軍豎立信心。

  楚軍總是不參戰,畢竟會引發一些懷疑,皇帝因此希望第三日就能結束戰鬥。

  計劃制定得差不多了,眾人告退,他們還來得及睡上一兩個時辰。

  韓孺子沒睡,坐在大廳裡閱覽後方送來的公文,同時也在等候前方收拾戰場的消息,兩名太監陪伴皇帝,不停地修剪燭芯、更換火把與炭盆。

  大廳空蕩,寒意還是越來越明顯。

  廳外腳步雜沓,韓孺子抬頭,看見王赫匆匆跑進來,知道事情總算有了著落。

  王赫一身血污,剛要下跪,就被皇帝阻止,「王都尉平身。」

  王赫拱手道:「樊、崔兩位將軍受了重傷,正在回來的路上,臣先回一步向陛下報信,臣等失職,未能保得兩位將軍安全,請陛下降罪。」

  韓孺子大大地鬆了口氣,起身來到王赫面前,拱手道:「侍衛並非衝鋒陷陣的士兵,朕早知如此,卻派卿等上戰場保護樊、崔兩將,實是強人所難,王都尉有功無過。」

  對異族百家軍將領保持威嚴,對自己身邊的人卻不必虛張聲勢。

  見皇帝拱手,王赫吃了一驚,聽皇帝說完,更是驚訝,又要跪下,卻被皇帝扶住,「不必多禮,還有多少侍衛回來?」

  「大概三十多人,另有宿衛士兵五十餘人。」王赫回道,皇帝的衛兵損失慘重,傷亡過半。

  韓孺子輕嘆一聲,「王都尉快去休息吧。」

  王赫退下,心中感激。

  韓孺子在大廳裡來回踱步,又過了兩刻鐘,士兵們終於抬回了樊撞山與崔騰。

  樊撞山受傷最重,人還在昏迷中,立刻送到營房中,由御醫看護;崔騰好些,但是傷了一條腿,站不起來,只能坐著,雙手仍然抱著木匣,匣子繫著粗繩,掛在脖子上。

  「陛下為什麼撤軍?再打下去,今晚就能活捉神鬼大單于啦。」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只知進攻,不懂自保,你可沒有大將之風。」

  「我早就不想當大將了,而且我得向陛下說實話,我一名敵軍也沒殺死,只顧騎馬跟著樊將軍衝鋒了。」

  崔騰武藝平常,雙手又要抱著木匣,除了亂衝之外,實在也做不了什麼,他的腿也是掉下馬時被壓傷的。倒是樊撞山,不愧猛將之稱,橫衝直撞,殺敵無數,自己也多處受傷,全靠著皇帝的衛兵拼死保護,才沒有落入敵手。

  韓孺子讓崔騰去休息,自己去看望樊撞山,御醫剛剛包紮好傷口,向皇帝小聲道:「樊將軍受傷太多、太重,或許能活下來,但是再想上戰場就難了。」

  韓孺子嘆息,楚軍空虛,不得不過度使用樊撞山,「別管戰場,救活樊將軍,就是你最大的功勞。」

  「是,陛下,微臣畢竟全力。」

  韓孺子一夜未睡。

  第三天的戰鬥開始得比較晚,原因不在百家軍,而是敵軍不肯出陣,採取了明顯的守勢。

  等了一個多時辰,百家軍前進,雙方隔著很遠互相射箭,誰也不肯冒著大量傷亡的危險直接衝鋒。

  將近午時,楚軍開始按照原定計劃向敵軍側後方繞行。

  午時過後不久,楚軍尚未抵達位置,敵軍開始撤退,最初有條不紊,可是沒過多久就顯出混亂跡象。

  前方將領來不及向皇帝報告,立刻下令追擊。

  韓孺子在望樓上看到了前線的變化,稍感困惑後突然醒悟,脫口道:「神鬼大單于已經逃走了!」

  韓孺子深深感到後悔莫及,神鬼大單于若是逃走,這一戰不知又要持續多久。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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