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死
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周圍一片虛無,不知身在何方。
在這兩天,這種事情,已經是第二次發生了。
當意識從無邊的黑暗中回歸之後,謝阿貴心中一凜,身體下意識緊繃,擺出防禦姿態,隨即,他心中的臥槽感油然而生。
他媽媽的,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為什麼老子總要遇到這種事情啊!
謝阿貴心中破口大罵,隨著意識漸漸清醒,之前的記憶也慢慢浮現。
早晨的時候萬翔齊發,天上下著大便雨,一群邪門的猴子不知道從哪兒找來這麼多屎便,抽風一般到處亂扔,雖然不致命,但比要命更加可怕。
新抱的大腿沒有一點良心,與他姘頭一起撒腿就跑,將自己四人丟在原地,慌亂之間,總算兩人武功不賴,聯手從腥風屎雨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與農夫和單四嫂一起,躲進了主屋的地窖之中,然後惴惴不安地祈禱,不要被猴子找到。
正在他們心中提心吊膽、七上八下之際,外面沒了動靜,這時候,有人打開了地窖,對他們說:“跟我來。”
然後……
他睜開了眼睛,抬眼就看到了對面的農夫,一時之間,怒從心中起,厲聲道:“我丟你個閏土!瞧你做的好事,把老子也陷在了這裡!”
然後他就發現不大對勁——對面的是農夫,農夫旁邊的是單四嫂,這兩個人早已醒來,聽到他喊叫,也沒有回頭,只是目光呆滯、臉色蒼白地看著一個方向,身體在微微顫抖,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一樣。
謝阿貴心中疑惑,將頭轉了過去,一看之下,正如分開八片陽頂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整個人狠狠地打了個寒噤,僵在了原地,連驚叫都忘記了。
華小栓。
九斤老太。
兩個早已經死去的人,就像是傀儡一般,手臂、肩上、頭上乃至背後都掛著絲線,身體軟綿綿地垂吊著,臉色蒼白,嘴角帶著邪異的笑容,睜著大大的眼睛,眼中滿是空洞與絕望,還有一絲,終於解脫的釋然。
他澀然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孔仲吾在他身邊,此時也醒了過來,環視一圈,淡淡道:“人生八苦,已聚其六,諸位,困擾我們許久的疑團,也許終要解開了……”
謝阿貴聽到這平淡至極的話語,卻感受到了越發深沉的寒意,他慌忙環視左右,發現他們被囚禁在一個空曠的石室,仔細一看,心中泛起了陣陣的作嘔感與恐懼感,因為這間石室之中,彌散著鮮血和死亡的味道。
種種不似尋常的生靈的屍體,被以奇怪卻有序的規律擺放著,猙獰的獸頭,鋒利的爪牙,墨色的血液,尚未長成的胚胎,乾枯的蝠翼……這些,分明是……
“這些殘骸,都來自於妖物。”孔仲吾看著四周的佈置,還有地上刻畫的翻覆花紋與古怪文字,以及六人所處的方位,“顯然,這裡是一座……”
一直默不作聲的農夫木然道:“祭壇……”
謝阿貴聽到這裡,再也無法壓制心中的恐懼,他大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打算把我們怎麼樣?”
沒人回答他的話,因為這是在明知故問,四人被精鋼鐵銬鎖在了原地,身下是層層鋪展的古怪文字,晦澀中帶著一絲妖異,形勢顯然極為不妙,謝阿貴立刻掙扎起來,但這鐵銬是精鋼鑄就,一時半會兒,哪裡掙扎得開?
農夫抬眼看著奮力掙扎,正在渾身摸索一切能用的逃脫之物的謝阿貴,平靜道:“別浪費時間了,還是回憶一下這輩子不多的美好之事吧……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從我們答應了那項交易之後,就意味著我們會有今天的結局……”
謝阿貴聞言,惡狠狠地望著農夫:“你……你果然知道一些什麼!”
農夫愴然一嘆:“我也是在剛剛醒來之後,才想明白全部事情……”
謝阿貴怒吼道:“是那個女人……是那個女人對不對!我們是被她身邊的那個跟班騙過來的!你之前也是她們家的長工,自然也是她養的狗,對也不對!”
農夫的表情依然木然:“不是……我也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不知情的棋子,否則此時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既然如此,那就別在這裡傻坐著!”謝阿貴吼道,“給我想辦法,掙開這該死的鎖鏈,我們一起逃出去,找那些將我們當成玩物棋子的人算賬!”
“何必呢?她既然已經做好了計劃,那就不會出什麼岔子。”農夫搖了搖頭,“何況,這是一開始就約好的事情,我們既然受了這樣的恩惠,就要接受這樣的結局,這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
“放屁,放屁!”
謝阿貴厲聲道:“就因為他們給了我們力量,讓我們可以做一些以前做不了的事情,我們就要把靈魂和尊嚴全都賣給他們,無論他們想對我們做什麼,我們都乖乖接受嗎?我是人,我不吃這一套!”
農夫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當時就是這麼說的!”謝阿貴擲地有聲道,“我要出人頭地!我要活得像一個人!我可以做他們的走狗,可以做他們的鷹犬,可以為他們壞事做盡,甚至可以為他們去死!但他們也要把我當成人!可現在呢?”
他奮力抬起手,指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他們二話不說就殺掉了華小栓和九斤老太!他們直接將我們綁到了這裡!事先沒有說一句話,提一個字,我們在他們的眼裡,只是養得壯了就可以拖出來宰的豬羊!我說的對也不對,對也不對!”
農夫嘆息了一聲,也不說話,謝阿貴看他那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的模樣,當真是怒其不爭,只氣得搥胸頓足,如果不是被鎖鏈鎖住,此刻早已撲上前去,與農夫扭打起來了,他指著農夫大罵道:“沒出息!軟骨頭!狗熊!豬羊!”
他還要再罵,突然聽到了一陣石門開啟的聲音。
在場的四個活人同時大驚,這一聲響不吝於閻王的邀請,畏懼死亡是生靈的本能,不論是誰,全都打了個激靈,然後帶著恐懼,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個人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
四人一看對方,先是鬆了口氣,然後謝阿貴與孔仲吾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同時一變,單四嫂最沒有心機,半驚半喜地喊道:“祥林嫂,你沒死? ”
孔仲吾早已看出不對來,輕聲道:“第七個來了,誰是第八個?”
只見祥林嫂抬起頭來,在場的四個人與她是隊友,對她都堪稱了解,一見之下,紛紛咦了一聲——原來的祥林嫂,打扮就像是一個乞婆,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神色木然而缺少生氣,只有偶爾轉動的眼神,才能證明她還活著。
但如今的祥林嫂,精神很足,眼睛裡也分外有神采,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走起路來都風風火火——這看起來似乎是好事,但同伴的改變卻讓四人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毛骨悚然的寒意,因為她臉上掛著,與那邊兩個死人近似的笑容。
都是令人感到邪異、愉悅中帶著一絲解脫的笑容。
等到祥林嫂笑嘻嘻地走到了剩下兩個空位中的一個時,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八者已至其七,這顯然不是什麼好兆頭。
謝阿貴望著顯然不太對頭的祥林嫂,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來了?”
祥林嫂聽到這話,則是奇怪地看著謝阿貴,彷彿對方正在問今天的太陽會不會升起,她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道:“我是來死的啊……”
聽聞此言,幾人心中同時一震,謝阿貴艱難地笑道:“別開玩笑……這可不是耍子。”
祥林嫂露出了痴痴的笑容,這個時候,幾人才能看出一絲來自過去的影子,這個命苦的婦人,改嫁兩次,死了孩子,一次又一次的受苦,看不到盡頭,此時此刻,像是抓到了人生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回答道:“人死掉之後,是有地獄的,死去的家人,還是能見面的,這樣的話,我就能見到阿毛了,這樣的話,我就不會孤身一人了,這樣的話,我就不用被人嫌棄和嘲笑了,這樣的話,我就不必再……”
她越說,臉上越興奮,彷彿真的看到了解脫的機會,彷彿從死亡這最可怕最黑暗的結局中看到了神靈給予她的無限的幸福,這個早已經死去的魂靈,人生八苦之死,坐在了屬於她的位置,高高舉起了雙手,準備擁抱再也沒有苦難的未來。
孔仲吾瞪大了眼睛,單四嫂摀住了嘴巴,農夫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
謝阿貴大叫道:“祥林嫂,住手!”
但這一聲呼喊並沒有用,或者說,祥林嫂根本沒有動彈。
這個苦命的女人,剎那之間,露出了痛苦與狂喜並存的神色,她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倒在了地上,身體開始不斷地顫抖和抽搐,彷彿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從沉眠中醒來,萌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