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明天
風裹挾著妖力,幾乎變成了粘稠的液體,濃烈的勁氣一浪接著一浪,整個天坑之中迴盪著激烈的劍鳴,天空中亂石飛旋的速度越來越快,飛揚的砂石遮蔽著日光,一切都在崩潰坍塌,在計都恐怖的妖力之下,彷彿萬物都在顫抖!
魯淑仁與計都共享妖力,此刻恐怖的威壓滾滾而出,妖氣橫空,濃郁強橫,她的眼睛中都燃燒著熾烈的紫色火焰,一絲絲紫煙從眼角溢出,舉手投足間,就是排山倒海般地強橫力量,她右手平推,妖力捲著計都的鋒芒橫衝而出,以沛莫可御之態,一浪又一浪地壓向了孫朗!
“看到了嗎!這就是計都的力量!它甚至還不是最完美的狀態!”魯淑仁叫道,“為什麼要拒絕?握住它!駕馭它!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資格使用它的人!”
“這劍一身基佬紫,gay裡gay氣的,我才不要。”孫朗風衣飛舞,姿態閒適,“你氪點金買些染色劑過來,把顏色換換,說不定我會再考慮考慮。”
他右手並起劍指,凌空一點,以指代劍,暴虐的劍氣破體而出,兩股龐大的力量在虛無中交鋒碰撞,無形的勁力登時化作可怕的衝擊波,向著周圍肆意迸濺,孫朗被計都的力量震得後退兩步,微微皺了皺眉。
魯淑仁得意的笑聲傳了過來:“你知不知道,為了鑄就這把劍,死了多少妖怪,用了多少珍稀絕品,這計都深埋於地下,又汲取了多少力量?它作為妖族聖劍,天生對武者有侵蝕克制的能力,你不動用聖劍之力,如何追平這劣勢?”
她說著說著,彷彿自得於自己的精心佈置和謀劃,得意地大笑起來:“但你如果全力催動聖劍之力,欽天監又不是傻瓜,怎麼會懵然不知?到時候你沒死的消息傳揚開來,天下必將大亂,你以為那些人會放過你?他們來殺你,你會束手就擒嗎?到時候你接受不接受計都,似乎都沒有什麼關係了呢!”
孫朗笑了笑:“居然連這一步都算到了,你可謂是煞費苦心。”
魯淑仁拍掌笑道:“兵戰之道,天時地利人和,你佔哪樣?元帥你深諳用兵之道,該不會打這種必敗之仗吧!”
“再差的逆風局我都贏過。”孫朗淡淡道,“一把破銅爛鐵而已,又不是沒打過!”
魯淑仁冷笑一聲,就要說話,突然,兩人心有所感,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空。
時間推移到之前,竹枝山山腹之中。
“閏土哥,我……我感覺……好累……”
農夫如墜冰窟。
他這時才感覺到,伏在自己身上的單四嫂的異樣。
那柔軟而嬌弱的身軀,正在微微顫抖,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輕一陣,重一陣,時而還微不可查。
他剎那間意識到,最恐怖的情況已經發生。
阿長其實是被飛蜈蚣操縱的傀儡,這一切都是謊言和圈套。
至於犧牲了自己、解除了飛蜈蚣威脅這件事,更是一個笑話。
計都的覺醒,需要八苦作為祭品。
沉睡的蜈蚣卵將孵化醒來,吞噬宿主的血肉,汲取生命精華,將一切作為祭品,奉獻給計都的覺醒。
何時孵化,何時醒來,何時吞噬?
……現在。
他腳步一停,剛想回頭,但單四嫂卻搶先一步,用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虛弱道:“別……就一會兒……讓我再抱一會兒……我還能堅持一會兒……”
這聲音雖然輕,但像是一柄鋒利的劍,直接刺入了農夫的胸膛,剎那間,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他感到自己在發抖,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恐懼,也許是傷感,飛蜈蚣,交換,力量……他認為他可以對這一切處之泰然,但如今,他只感到了巨大的傷痛與憤懣。
背上的人,蟲卵已經在她的身體中漸漸復蘇,當幼蟲完全醒來之時,它就會享受到一生中唯一也是最美味的一道大餐。
相對應的,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將逝去。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他無法阻止這一切,他是如此無力,如此無能,他甚至無法減緩背上的人的思考痛苦……
“別哭呀……”纖細溫暖的手掌覆在了他的臉上,單四嫂喃喃道,“你這樣的話,我怕我也會哭出來……我剛剛叫你閏土哥,你沒有嚇一跳吧,我很久很久之前,就想這麼叫了,但……但我是有丈夫的……我還有一個孩子……”
她的身體時冷時熱,一身內勁躁動不休,令她耳鳴心跳,頭暈眼花,死亡一步步地走進,生命如同殘燭般飄搖,她慘笑道:“來得好快呢,只是想不到,第一個竟然是我……閏土哥,我這就要死了嗎?我……我以前總是巴望著死掉,但現在我竟然捨不得了呢……”
單四嫂微微喘了幾口氣,似乎是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他們說,一個好女人,要相夫教子,那時我丈夫死了,我想,相夫是相不成了,總要好好教子吧。我保不住丈夫,總要養大孩子,那時我們娘倆相依為命,我每天紡紗到很晚,過得很累,但卻不覺得苦,因為寶兒在我身邊,他很懂事,很可愛,他說長大之後,要掙很多很多錢,都給我,我要養大我的孩子,所以要拼命地紡紗,那時候,每一根紗都很有意思,每一條線都像是活了一般……”
“但是,寶兒死了,我終究沒有保住我的孩子。”
“寶兒死了,我的心也空了,我覺得屋子也是空的,紡出來的棉紗也是空的,我保不住丈夫,也保不住兒子,我不知道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用處… …”
“後來我偶爾聽得,寶兒是被害死的,有個想要霸占我的人,他買通了庸醫,延誤病情,害死了我的孩子,他好趁虛而入……”
“然後……後來我殺了他,有人要跟我做一筆交易,給我能夠報仇的力量,我已經一無所有,也就答應了。我殺了他,用棉線一點點割死了他,他的全家,我一個也沒有放過,但是就算殺再多的人,寶兒也回不來了,就算染上再多的血,棉線總還是空的……”
“然後,我就遇到了你。”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你的呢?我也不知道……”她的聲音苦澀中帶著一點羞赧,輕聲道,“一天到晚,總是苦著臉,不愛說話,不喜惹事,逆來順受,老實巴交,他們都不太喜歡你,但你……確實很好呢,雖然不喜歡說話,但沉默寡言的人很可靠,你心地很好,很照顧我,知道我膽小,所以有些事情便替我做……”
她的低笑聲中,滿是遺憾和羞怯:“這些話,我平時是打死也不會說出口的,但現在不說,恐怕就來不及了……我曾經做過了很多夢,夢見我和你……我這樣沒用的女子,還嫁過一次,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我到底在說什麼啊……”
單四嫂微微苦笑,語氣變得急促起來:“我一直以為,我已經沒有了明天,我的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活著就像行屍走肉,我不斷地失去,卻妄想著擁有,但每一次的希望,到頭來還是一場夢幻,就像剛剛那樣,我一度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也許有一天我可以與你一起,來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你耕田,我紡紗…… ”
農夫顫聲道:“四嫂……”
“不要叫我四嫂……至少,在我死之前,我可以稍微稍微地,不守婦道吧……”單四嫂虛弱一笑,“我有名字的……”
她在農夫的耳邊,小聲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是未出嫁的小娘,羞笑著對自己的情郎,吐露閨名。
然後她順勢用手指按住了農夫的嘴唇:“不要喊出來,記在心裡就好,不要喊出來……否則,我怕我會狠不下心……”
女人用力地摟緊了農夫,彷彿要永遠地記住這感覺,她低聲道:“祥林嫂……我一開始是覺得,我們同病相憐,我們都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兒子,我們都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但看到她死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其實我比她要幸運得多,至少我……至少我可以……”
就在此時,身後甬道深處突然傳來了隱隱的咆哮聲,聲音與震動越來越近。
單四嫂面色一變,一手按住了農夫的大椎穴,一手按住了他的後心。
這是武者最致命的要害。
農夫本能地就要抵抗,但要害落入對方之手,內勁一吐,他就真力潰散,手腳發軟,單四嫂從他寬厚的背上躍下,然後將頭抵在了農夫的背後。
農夫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失聲道:“四嫂,你想幹什麼?”
女人不言不語,最後的溫存之後,雙手用力,嬌小的身體爆發出了難以想像的力量,將農夫整個人舉了起來,然後用力地,向前方逃生的方向扔去!
砰的一聲,農夫滾落在地,不由自主向外翻轉,他大椎穴被單四嫂制住,內勁透入,半晌提不起力道,只能奮力掙扎,望著遠處的單四嫂,叫道:“不要!”
女人俏生生地立在原地,雪白的孝服輕輕招展,美麗的身影,烙印在了農夫的眸子中。
時隔數年,她再次找到了在那小而熱絡的屋子中紡織棉紗的感覺,那時候寶兒坐在自己的身邊,瞪著一雙小黑眼睛,他說,媽,爹賣餛飩,我長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
那樣的日子,是累的,但不覺得苦,因為還有希望,因為還有明天,她保不住丈夫,但終究是有一個兒子的,她要將這個兒子養大,指望著他。
但她還是失去了寶兒。
她一度失去了明天,一度失去了希望,直到生命中再度出現了一道亮光。
她凝視著農夫,露出了最後的笑容。
感謝你……給過我希望。
然後她回身,雪白的棉線,從袖中飛射而出,一條接著一條,一面接著一面。
她終於找到了昔年的感覺,寶兒在身邊,她為了養大這個孩子,徹夜紡織著棉紗,每一條都沉浸在美好的明天中,每一根都充滿著希望。
她的心突然空靈,纖細的手指宛如穿花蝴蝶般飛舞,那棉線如同活物般飛舞,彷彿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每一根都灌注著全部燃燒的生命與熱情,黏在石壁上,鑽入石縫裡,拉住了突起的石壁,卷鬃峋的怪石,她最後看了農夫一眼,露出了溫柔的笑。
“我這輩子,總要保住一個男人吧?”
然後決絕地沖向了那咆哮轟鳴而來的怪物。
人生八苦之愛別離。
沒有厲聲的吶喊,沒有所向無敵的氣勢,只有一個柔弱的女人,面對無常命運的第一次反抗。
——素手拉動纖細的棉線。
她曾認為棉線雖細,但一條條紡下來,總能撐起她與幼子的明天。
——棉線深深地勒入皮肉之中,甚至割出血來,但她卻恍若未覺。
今天,痛苦真正成為過去,希望真正成為力量,而明天……依然存留在無法觸摸的前方,卻閃耀著令她滿足的光芒,讓她能夠毫無遺憾、拼盡全力地守護著……
——切斷,分離,崩落,前進。
熔鑄入一切、也收束著一切的線在生命最後的燃燒中,宣洩著切金斷玉的鋒銳力量,一條條棉線收緊、切斷復又重新散開,白色的身影一往無前,大片破碎的石壁,甬道上方的石柱,兩側嶙峋的怪石,巨大的石頭被不斷切割下來,轟然落地,堵住身後的路,將她要保護的男人,與前方的危險徹底隔絕,而那道瘦弱的身影,一往無前地迎向咆哮奔襲的怪獸,臉上猶自帶著滿足的笑容。
——紡出人生中,最後的生命之弦。
整座甬道發出了轟鳴的巨響,不斷被無孔不入的棉線撕扯切割,大塊大塊的石頭不斷落下,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最終,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伴著疼痛惱怒的獸吼,長長的甬道驟然塌陷,將一切的一切,全都埋在了坍塌的巨石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