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王國血脈 作者:無主之劍 (連載中)

 
al3311232323 2016-11-13 00:44:1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2643547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8-27 01:45
卷五.背叛者們 第29章 不算太糟?

  噹!

  劍斧相交。

  尼寇萊冷著臉,擋住泰爾斯。

  「我盡量想表現得禮貌一些,勳爵閣下,所以我試著不去這麼想。」泰爾斯咬著牙齒,一邊努力調整呼吸,一邊努力加大手上的力氣,「但你知道事情有多嚴重,謹慎起見,請恕我多餘地問一句,紅女巫知道這個秘密嗎?」

  「如果她知道……那是從你這裡泄露的嗎?」

  事實上,泰爾斯當年偷聽過他們的談話。

  紅女巫確實知道這個秘密,她對尼寇萊吐露過這一點。

  但泰爾斯依舊要這麼問。

  因為……

  「不。」尼寇萊毫不費力地抵住泰爾斯的劍刃,他面色不變,回答得斬釘截鐵,「她當然不知道,至少不是從我這裡知道的,否則她不會放過利用這一點的機會。」

  那個瞬間,泰爾斯的眼神不一樣了。

  他隔著劍斧,望著隕星者的雙眼,心中思潮澎湃。

  他在故意對我隱瞞,隱瞞紅女巫知道真相的事情。

  為什麼?

  是害怕我知道了之後,會繼續追問「紅女巫為什麼放過我們」嗎?

  還是在害怕,「紅女巫放過我們」這一件事裡,隱藏著什麼秘密?

  一個會導出「這位女大公不是沃爾頓血脈也無所謂」的秘密?

  比如……

  是麼。

  那一刻,泰爾斯的心情唯有越發沉重。

  他舉步後撤,移開劍刃。

  「很好。」抬頭後的泰爾斯滿面春風,看上去就像鬆了一口氣,恢復成那個悠閑的王子,「盡管我也不相信,但親口聽你證明這一點,還是放心多了。」

  尼寇萊皺眉看著他,半點笑容都欠奉。

  「那我們就換個方向吧。」泰爾斯大口呼吸著,一副竭力思索的樣子,「任何人,任何從你這裡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他們呢,有沒有可能跟紅女巫有接觸?」

  尼寇萊斧刃一晃,「任何人?」

  泰爾斯心中黯然。

  他默認了。

  他默認了紅女巫知道小滑頭的秘密。

  所以,剛剛那句「怎麼可能」的意思,並不是「紅女巫怎麼可能知道」。

  而是「紅女巫怎麼可能泄露秘密」。

  泰爾斯收拾著心緒,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里斯班知道嗎?女大公的真正身份?」

  「六年裡,你就什麼也沒告訴他?」

  這一次,他清楚地看見,尼寇萊的表情一動不動。

  像是被寒冰凍結住了。

  泰爾斯長嘆了一口氣。

  「尼寇萊大叔。」王子看上去有些情緒焦慮,就像真的在為了某件事擔憂一樣,「我們在談論的不是什麼活躍氣氛的餐前笑話。」

  泰爾斯的眼瞼微縮,「而是龍霄城的生死存亡。」

  他轉向一旁練習著匕首的那個少女,「還有塞爾瑪的統治。」

  「倫巴握著我們最大的弱點,而你的遮遮掩掩和吞吞吐吐,只會增加我們的麻煩。」

  「北地人。」

  幾秒後,尼寇萊面無表情地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

  一句話也不說。

  泰爾斯看著沉默的尼寇萊,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舉起劍。

  「所以你告訴他了。」

  尼寇萊舉起斧頭,心不在焉地擋住泰爾斯輕飄飄的一劍,毫無力道。

  「不可能。」隕星者臉色僵硬,仿佛看見了最可怕的事情,「他沒有理由背叛我們,不可能把消息透露給敵人。」

  泰爾斯輕哼一聲。

  「誰知道呢,夏爾.里斯班伯爵,王國的前首相,他只忠於沃爾頓。」泰爾斯不無深意地道,「如果他知道了女大公的真相,知道他服務的不是沃爾頓,那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更適合……」

  尼寇萊猛地抬頭,咬牙切齒,「正因為他忠於沃爾頓,所以那就更不可能了!」

  泰爾斯沒有說話。

  他只是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對方。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和自信?

  為什麼對里斯班在努恩王死後依然遵循他的遺命,毫無怨言地服務一個與沃爾頓毫不相關的女孩,如此有信心?

  泰爾斯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別忘了,沃爾頓的直係血脈事實上已經死絕了。」

  尼寇萊微微一顫。

  「難道在天生之王死後,通過親衛轉達的先王遺命就那麼至高無上?」泰爾斯推開尼寇萊,冷笑連連,「以至於能讓一位德高望重的傳統北地領主放下尊嚴和習慣,屈身俯就一個其實並非他主君血脈的女孩?」

  「除非努恩王在世,否則,一個幾乎掌握龍霄城大權的封臣,面對一個無力而脆弱的女孩,怎麼能數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忠誠?」

  泰爾斯聳了聳肩,「你知道,如果是里斯班的話,那沃爾頓名義上的統治大概就到此為止了,他所捏著的這個秘密,足以掀翻女大公……」

  「我說了不可能!」尼寇萊的不滿已經極度明顯,「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也不了解里斯班。」

  泰爾斯看著隕星者的這副樣子,在心中輕輕嘆息。

  是啊。

  里斯班不像是那種人,他也不會蠢到拿著秘密去跟黑沙領交易。

  所以……

  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因為里斯班知道,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依舊是為了效忠沃爾頓。

  他真正效忠的,也依舊是努恩王的血脈。

  「你的關心到此為止,除非黑沙領再來接觸你,否則——」尼寇萊冷冷地道。

  「這件事情由我處理。」

  「你不會蠢到直接去找他對質吧?里斯班?」王子淡淡地道,「就憑著先王的情分和恩義?」

  尼寇萊輕蔑地側過身,理也不理他,退開一定的距離。

  直到泰爾斯的下一句話。

  「你忘了那個叛徒了嗎?」泰爾斯在他的面前嗤笑道,「你已經忘了,你是怎樣不肯相信他的背叛,直到他本人出現在英靈宮裡?」

  「直到你親手殺死那個叛徒——卡斯蘭.倫巴?」

  這句話像是點燃了稻草的火星,尼寇萊猛地回過身來,一拳擊向泰爾斯的腹部!

  咚!

  但出乎隕星者意料的是,泰爾斯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速度極快地探出雙手,牢牢地擒住他習慣性變向的一拳。

  「這就對了,保持低調,最好裝作若無其事。」泰爾斯吃力地緊握著對方的手臂,咬牙道,「因為很多時候,連我也不知道龍霄城裡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尼寇萊皺眉盯著他,幾秒鐘後,隕星者不客氣地抽回手臂,讓王子一個趔趄。

  他看著遠處跟賈斯汀在練習匕首的塞爾瑪,抿起嘴唇,「這件事,你告訴女大公了嗎?」

  「黑沙領的籌碼和威脅?」

  「沒有。」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甩動著酸麻的雙手,經歷著獄河之罪慢慢平息的麻木感,「暫時沒有。」

  「很好,那就保持沉默。」尼寇萊似乎平息了情緒,他的眼神凝固在塞爾瑪身上,「她不需要知道這些。」

  「至於這件事,白刃……大公親衛會有人追查下去的。」

  沉默。

  半晌後,泰爾斯黯然地嘆出一口氣,他站起身來,不再看向隕星者。

  「是麼。」

  「你們以為自己可以用長劍和盾牌保護她。」泰爾斯望著女大公的練習,不無深意地輕哼道,「所以只教授她使用匕首。」

  他搖搖頭,「想想看,當敵人的劍砍到她面前的時候,勢孤力弱的女大公,就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只會刺和削。」

  「我想像不出比這更殘酷的事情了。」

  尼寇萊看了一眼女大公,重新轉向泰爾斯,臉帶不屑,「不必操心,在敵人的劍到來之前,我就會把他的腦袋切下來。」

  「哈,那還真是厲害。」

  泰爾斯搖搖頭,語氣裡不知不覺帶上了一絲悵然,「然而,屬於倫巴的劍已經停在了她的咽喉上,倫巴的腦袋也還在他的脖子上,而她還在興高采烈地跟你們學習匕首。」

  尼寇萊沒有說話,只是眉頭更緊。

  泰爾斯眯起眼睛,「你訓練摩拉爾王子也是這樣的嗎?教他匕首防身,讓他遠離一切危險的秘密?」

  王子低頭拍拍自己的手,嘆息道,「難怪摩拉爾沒能從星辰回來……」

  「女人不屬於戰場,而摩拉爾不是女人。」尼寇萊冷冷地打斷他,「他的訓練要艱苦得多,他也是個有膽魄的劍手和斧手,而他沒能回來也絕不是因為技藝不精。」

  泰爾斯抱起雙臂,沉默了一瞬。

  「當然,摩拉爾。」泰爾斯搖了搖頭,目光裡似有別樣的意思,「一位合法的男性大公繼承人,如果他還在,那龍霄城大概就能穩定下來了吧,那我大概都不需要來埃克斯特了。」

  尼寇萊冷哼一聲,似乎完全沒意識到王子想說什麼。

  「但她。」泰爾斯朝著女大公努努嘴,似乎這只是一次閑聊,「她偏偏是個女人,甚至還不是沃爾頓血脈。」

  「這就帶來了很多問題。」

  「她不能只懂得匕首防身,這遠遠不夠。」

  「那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尼寇萊不客氣地堵住他的話,「那是我的事。」

  「你還真有自信。」泰爾斯輕哼著搖搖頭,「好像只要你一句話,龍霄城瞬間就會變得安穩,里斯班等人的嫌疑也會消除。」

  是麼。

  尼寇萊?

  「今天的課程就到這裡。」只聽尼寇萊生硬地道,「剩下的時間,自己練習。」

  泰爾斯在心底哂笑一聲,搖搖頭,「說好的一百次呢?」

  但隕星者只是冷酷地瞥視了他一眼,就轉過身,毫不停留地離開。

  而泰爾斯看著他的背影,緩緩地蹙起眉頭。

  天色尚早,陽光依舊。

  「這麼早結束?」懷亞走上前來,接過泰爾斯手上的劍盾,疑惑地道,「今天的訓練,似乎有些不一樣?」

  第二王子深吸一口氣,輕輕搖頭。

  「哪裡,不是跟過去一樣嗎?」

  「這種壓倒性的優勢。」泰爾斯看著隕星者遠去的身形,不禁嘆息感慨,「交手的雙方。」

  「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啊。」

  「您不必把自己跟隕星者比較。」懷亞挑挑眉毛,順著王子的視線,看著那位可怕的前白刃指揮官,試探著道,「但見到您又變得如此樂觀,那我就放心了。」

  「不算太糟,不是麼?」

  泰爾斯轉過身,目光投向另一邊,滿頭大汗練習著匕首的塞爾瑪,又看著滿布場內場外,臉色警惕的親衛和僕從們,默默無言。

  不算太糟?

  不。

  那一刻,只有王子自己知道,他所面臨的局勢有多糟。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8-27 01:58
卷五.背叛者們 第30章 離開

  泰爾斯行走在英靈宮的走廊裡,心情沉悶。

  尼寇萊是個糟糕的說謊者。

  關於努恩王當年的那個決定,甚至摩拉爾的事情,他都有所隱瞞。

  事情已經很明朗了,前白刃衛隊、里斯班、暗室,這三者掌握著絕對不能讓泰爾斯甚至塞爾瑪知曉的秘密——也就是說,很大程度上,這個秘密會對後兩者不利。

  泰爾斯甚至都不必再去驗證倫巴所告訴他的那個駭人秘密是否為真。

  這是泰爾斯的結論。

  然而……

  在前往用餐室的路上,泰爾斯不由得捏緊了拳頭。

  然而,龍霄城偏偏面臨著六年來最複雜混亂的局勢。

  國際的局勢生變在即,考驗女大公的選擇;

  國內的大公心思難測,觀望龍霄城的立場;

  領內的封臣蠢蠢欲動,覬覦女大公的婚事與權位;

  努恩王的陰霾滿布天穹,籠罩著龍槍家族的繼任者。

  而那個最可怕的對手——巨龍國度的現任共舉國王,查曼.倫巴,則在暗中手握利刃,磨刀霍霍,準備在這場一觸即發的風暴裡攫取一切可能的利益。

  塞爾瑪,身孤勢弱的女孩就活在它們之間,直面無數威脅,泰爾斯一想到這就隱隱痛心。

  而一直以來圍繞在她身邊的,本以為可以信任的臂助,無論身手不凡的尼寇萊還是老謀深算的里斯班,則剛剛被泰爾斯證明,他們並不可信。

  泰爾斯愣愣地站在用餐室的門口,拳頭收死在手心裡,且越來越緊。

  六年來,一切的和平都是假象,所有的閑適都是虛幻,在塞爾瑪這個名字的背後,很可能隱藏著先君冷酷無情的騙局。

  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阿萊克斯被毒死之前的抽搐,以及她漸漸失去生機的臉龐。

  而塞爾瑪,不,是小滑頭……這本來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卻被迫面對這一切,四面皆敵,無援無助,在被強行安排的命運裡不知所措。

  最關鍵的是,她活在謊言打造的牢籠裡,渾然不知身側的威脅。

  如果我沒有發現這個秘密,這件事情,塞爾瑪是否會渾然不覺乃至渾渾噩噩地作為女大公活下去,直到最後的真相在太陽底下,被殘酷地剝出的那一天?

  如果到了那一天,到了龍霄城的矛盾爆發,國王的劍鋒揮落,血脈的秘密被揭發的那一天……

  她,孤獨無助的女孩,要怎麼承受這一切?

  泰爾斯痛苦地吐出一口氣,只覺得心情沮喪,思緒疲累。

  她本來有機會逃離的。

  是你,泰爾斯,是你在六年前,請求她變成塞爾瑪.沃爾頓的。

  而現在,你,一個身不由己,頗受排擠的人質,你能做什麼?

  你能為她做什麼?

  你又該用什麼樣的角度和立場,來插手這場僅僅屬於埃克斯特內部的鬥爭?

  怎麼辦。

  怎麼辦?

  六年了,他們依舊活在龍血的陰影之下,六年了,他們仍然逃不出努恩王的手掌心,六年了,他們……

  「泰爾斯王子,您需要幫忙嗎?」

  一聲冷淡而禮貌的呼喚,把泰爾斯從自己的世界中驚醒過來。

  「金克絲女士。」泰爾斯收起滿腹的心事,竭力驅走沉重的狀態,強打精神看著站在用餐室門口的金克絲,「抱歉,但是……」

  泰爾斯看了看用餐室裡透出的燈光,隱約看見少女的身影。

  「能讓我們單獨呆上一會兒嗎?」

  金克絲蹙起眉頭,用打量的眼神掃過王子的全身,眼中透露著懷疑。

  「上一次是因為女士的心情不好,我們可以理解。」負責女大公生活起居的宮廷女官淡然開口,「但是這一次……」

  「我真的需要單獨跟她談談。」

  泰爾斯用所能想像的最真誠的目光看著女官,「拜托了,金克絲女士。」

  「這非常重要。」

  「如果你還在乎女大公,如果你知道她當前的處境……。」

  泰爾斯定定地看著金克絲,表情凝重。

  這一次,金克絲女官注視了他很久。

  像是在觀察古董。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殿下。」終於,冷漠而理性的女官輕聲開口,帶著一貫以來公事公辦的口吻,「但是女士她……」

  女官突然停下了話語。

  下一秒,金克絲做了一個王子以為她永遠不會做的動作。

  她嘆了一口氣。

  第一次,泰爾斯看見這位保養良好的女官眼中泛出疲憊,眼角泛起皺紋。

  「她只是一個小女孩。」

  泰爾斯低下頭,微微頷首,「我知道,所以……」

  「但她也不僅僅是一個女孩兒。」金克絲不容反駁地打斷了他,「她更是龍霄城的統治者。」

  泰爾斯抬起頭,奇怪地看著她,總覺得今天的女官有些不太一樣。

  「很多時候,正因為有殿下您一直以來的關心、考慮和陪伴,女士她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從而放下擔憂與警惕。」

  「作為朋友,您關照她,為她擔憂。」女官的語氣沒有了過往的嚴肅,而是滿布無奈和感慨,「這是她的幸運。」

  金克絲的下一句話別有用意。

  「但問題是,她不是安全的。」

  「她也不該那麼覺得。」

  泰爾斯看著金克絲,一時語塞。

  「我們這就離開,泰爾斯王子。」女官的臉色回復了古板,仿佛先前的感性只是錯覺,只見她微微一躬,「祝您和女士用餐愉快。」

  王子皺著眉頭,他突然發現自己之前所認識的,那個盡職盡責卻嚴肅德讓人生厭的女官,原來也有另外一面。

  「還有,女士的心情不太好,她今天……」金克絲女士低下聲線,極其隱晦地道。

  「您知道,距離您被踢膝蓋的那次……又是一個月了。」

  又一個月?

  泰爾斯微微一愣。

  等到他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時,金克絲已經轉身離去。

  『正因為有殿下您一直以來的關心、考慮和陪伴,女士她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第二王子心情複雜地看著她跟兩位女僕離去,低頭猶豫了一瞬,深吸一口氣,努力調整好情緒,舉步跨進女大公的用餐室。

  塞爾瑪靜靜地坐在餐桌旁,在兩側的燈火下顯得形單影隻。

  「哇哦,萵苣。」泰爾斯坐到女大公的對面,看著餐桌上的食物,露出笑容,「有段時間沒吃了。」

  果然,餐桌上都是蔬果一類清淡的食物,就連肉湯也是熱騰騰的,這倒是稀奇事——後廚在尼寇萊的威脅下,一道菜反復核查幾遍之後變冷,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是女大公「每月一次」的食譜呢。

  塞爾瑪在燈火下抬起頭來,王子不禁注意到她有些疲憊。

  這麼說,是生理的緣故,還是……

  「嘿。」女大公用一種王子不常見到的眼神望著他,後者讀不出其中的意味,「泰爾斯。」

  她的聲音似乎並不帶多少情緒。

  「你今天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之前所面臨的煩惱似乎瞬間回到了腦中。

  「是啊,我,額……」

  深吸一口氣的泰爾斯話到嘴邊,卻張口結舌。

  他看著眼前臉色略顯黯淡的塞爾瑪,維持著最基本的禮貌笑容,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塞爾瑪,你其實面臨著無比糟糕的局勢,並不安全?

  即使你渡過了這次的風暴,熬過了封臣逼婚與羅尼跟國王的鬥爭,也依舊處境艱難。

  因為,你以為可以信任的人,其實都在欺騙你?

  你孤立無援,你身處險境,你連最大的秘密都已經被人握在了手裡?

  「嗯?」塞爾瑪的目光落到他的嘴唇上,略帶疑惑。

  但泰爾斯卻緊皺眉頭,桌子下的雙拳慢慢捏緊,微笑依舊卻心中掙扎,不知從何說起。

  我該把真相告訴她嗎?尼寇萊和里斯班對她並不忠誠,至少並不忠實?

  他們也許在醞釀著努恩王布下的計謀,你只是一個任人操弄的木偶?

  這是否正中倫巴的下懷?要利用我來破壞龍霄城的內部和睦與主臣關係?

  然而……龍霄城還有所謂的「和睦」而言嗎?

  如果她不知道,一直被瞞騙,那到了那個秘密被揭示的時候,是否會受到更多更重的傷害?

  「你怎麼了?」

  塞爾瑪看著他沉默的樣子,輕聲問道。

  「在為什麼事情煩心嗎?」

  最終,泰爾斯放開緊捏的雙拳,呼出一口氣。

  「跟往常一樣,你知道,戶外課,被尼寇萊一頓好揍。」王子把微笑轉化成掩人耳目的自嘲。

  「也許下次我該試試用石灰粉。」

  按照慣例,塞爾瑪應該皺著眉頭打量他的傷口,然後釋放出笑容,回應王子接踵而來的調侃。

  然而今天……

  「不。」塞爾瑪定定地看著他,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是因為這個。」

  泰爾斯微微吃驚,他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能感覺得出來。」

  「是因為別的什麼。」塞爾瑪敏銳地問道,「你想告訴我什麼?」

  第二王子看著目光認真的女大公,沉默了幾秒。

  「聽我說,小滑頭。」最終,泰爾斯沉下氣來,撤去虛偽的笑容,頗有些沉重與疲倦地問道,「你已經……做了六年的女大公了。」

  「這可不算短了。」

  塞爾瑪盯著他,少女側過頭,在燈影的掩蓋下,不辨表情。

  她點了點頭。

  「然而這六年裡……」泰爾斯看著少女坐在那張又硬又寬的椅子上,想起她孤單地在英雄大廳裡落座的樣子,有些不忍心。

  「你覺得累嗎,煩嗎,鬱悶嗎?」

  少女似乎有些意想不到,她抬起頭,「什麼?」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硬著頭皮道,「我的意思是,從你坐上女大公的位置開始,就被迫著承受封臣的眼神,人們的懷疑,數之不盡的事務,還有爾虞我詐的算計。大公們虎視眈眈,國王不懷好意,就連尼寇萊和里斯班……」

  說著說著,泰爾斯不禁垂下頭,覺得有些沮喪。

  「我知道你其實並不想要這一切。」他的心情有些愧疚,「更何況……你當年本來有機會離開,離開那張扎人的座椅的。」

  就在此時。

  「我很害怕的。」

  泰爾斯抬起頭來,「嗯?」

  「那個時候,你要回去英靈宮,要讓我成為塞爾瑪,去拯救這個國家的時候。」只見在燈光的照耀下,塞爾瑪勉力笑著,「我是很害怕的。」

  「我在想,當時你要回去,要去面對大公們,很可能就回不來了。」

  「而且我也根本沒準備好做一個女大公。」

  少女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微微發紅的臉龐映襯著燈火,顯得跟周圍的肅穆裝潢不甚合拍。

  「但是當時你沒有猶豫,你說,背負著兩個國家,背負著這麼多人的命運,你不能輕易走開,留下一片火海。」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她。

  他的拳頭死死摁在膝蓋上。

  「因為你沒有害怕。」

  「所以我想,我也不能害怕。」

  塞爾瑪微翹嘴角,似乎有些意外的喜悅,「而且你說,你說你會一直陪著我,保護我……就像當年在英雄大廳裡,你毫不猶豫地把我從陛下的面前帶走,以及這六年裡,你跟夏爾他們一直保護我……」

  「我知道,無論遇到什麼……」

  聽到這裡,泰爾斯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抬起頭來。

  「但我不能!」

  女大公瞪著吃驚的眼神,不解地看著情緒激動的王子。

  「我不能保護你。」

  「你是龍霄城的女大公,在常人們無法想像的棋局裡,而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王子。」泰爾斯想起里斯班滴水不漏的刻意修辭,想起尼寇萊欲蓋彌彰的眼神,想起英靈宮裡無處不在,無日不在的緊張警戒與嚴密監護,咬牙道。

  「我們所面臨的威脅太多,危險太多,問題也太多了。」

  「倫巴,羅尼,龍霄城的伯爵們,還有……」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掙紮著道,「你知道,我根本沒有能力保護好你。」

  塞爾瑪呆呆地看著他,嘴唇微顫。

  泰爾斯想起金克絲的暗示,不禁又加上一句,「我也無法永遠保護你——還有,就算里斯班他們也……」

  女大公打斷了他。

  「黑沙領的提議。」

  泰爾斯話語一頓。

  「什麼?」

  少女的抿起嘴唇,臉色變得蒼白,笑容也慢慢消失。

  她勉強笑了笑,喃喃地道,「夏爾下午告訴我了,你去見了黑沙領的人——所以這就是,這就是你今天要來找我說的事情。」

  泰爾斯頓感頭疼。

  「我只是。」王子嘆了口氣,「聽著,倫巴他也許確實想通過我來拉攏你,但是我還……」

  「泰爾斯。」少女的聲音很低沉,斷斷續續,「你想回家了,是麼?」

  女大公的表情讓泰爾斯想起兩年前,那個時候,她讀到悲劇吟遊詩《茉莉的戰旗》裡,一往無前的茉莉卻最終戰死雨中的劇情時,大概也是這副表情。

  「這是國王給你的條件,放你歸國?」還不等泰爾斯回答,塞爾瑪就冷冷一笑,「而你覺得厭煩了,覺得辛苦了,你不想再陪一個無知而無趣的女孩玩遊戲了,所以特意來告訴我,你不能再保護我了。」

  只見她自嘲也似地一笑,「這就是你說的,『重要的事情』?」

  泰爾斯的呼吸一滯。

  「也是呢,一個又蠢又笨,還脾氣古怪的小姑娘。」塞爾瑪低下頭,「很煩人吧。」

  泰爾斯痛苦地按住自己的額頭,「不,塞爾瑪,不,不是這樣的,聽我說,我想告訴你的是……」

  「你想家,對嗎?」然而少女像是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而是自言自語也似地道,「如果有機會,你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這裡,離開龍霄城,丟下一切,回家去嗎?」

  泰爾斯愣住了。

  普提萊問過他一樣的問題。

  當時,他的回答是……

  「我……」泰爾斯蹦出一個詞,卻生生地咬住了牙齒。

  他很想回答不是,回答說他並不想家,用謊言來暫且撫慰她。

  但是……

  「你知道,只要你還在這裡。」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塞爾瑪,我就不會輕易地離開的。」

  少女微微抬頭。

  沉默。

  「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幾秒後,塞爾瑪像是稍稍回復了一些,少女搖搖頭,勉強地笑笑,「我不是在質問你,夏爾他們一定已經對你很不滿了,我只是……對不起。」

  她道著歉,偏過頭。

  「你被囚禁在這裡整整六年了,遠離你的親人和朋友,還面臨著重重危險,國王,大公,封臣,北地人——龍霄城的人對你也不好。」塞爾瑪自嘲也似地搖搖頭,「你當然是想回家的。」

  「我沒有資格指責你的想法。」

  她失落地垂下頭。

  泰爾斯看著眼前的女大公,突然意識到,在成為女大公的六年裡,她就像時時刻刻踩在荊棘中,擔驚受怕,掙紮求存,從來沒有一刻覺得安穩舒心過。

  王子心中黯然。

  不。

  被囚禁的人。

  不僅僅是我啊。

  而我卻要告訴她,她眼前的路唯有更加艱辛,更加險阻,更加……

  突然間,一股衝動和情緒從他的心底裡萌生。

  那一刻,泰爾斯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縮緊。

  他緩緩地挺起胸膛,抬起頭顱。

  「塞爾瑪,我問你。」

  王子平視著神態黯淡的少女,用最鄭重的口吻道。

  「如果你有機會——我是說,『如果』有機會……」

  「你,願意離開嗎?」

  一秒。

  兩秒。

  「什麼?我?」

  眼眶微紅的少女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抬起頭來,「離開?」

  「嗯,是啊。」泰爾斯用力地點了點頭,直視著塞爾瑪的眼睛,「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國家,離開這些紛擾,離開這些危險,離開這些無聊透頂的陷阱詭計,離開努恩王強加在你身上的命運!」

  那一瞬間,塞爾瑪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離開……去,去哪裡?」

  只見星辰的第二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把雙臂倚上桌面,眼神犀利地看著她,表情嚴肅。

  「塞——不,小滑頭,我再問你一次。」

  「你願意拋下現在的一切,跟我回星辰嗎?」


PS.「我們私奔吧!」這樣算是告白嗎?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8-27 02:05
卷五.背叛者們 第31章 風暴將臨

  塞爾瑪從最初的驚愕和疑惑中回過神來。

  「你要帶我走?帶我回星辰?」

  用餐室四處的燈火在風中微微搖曳,仿佛在呼應少女的話語。

  她抬起頭,聲音輕顫,「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面對著少女的碧色眼睛,泰爾斯反倒一陣語塞。

  淡淡的尷尬和解脫的輕鬆,同時爬上他的心頭。

  我。

  我剛剛說了……

  泰爾斯頭疼欲裂,但話已出口,他只能不斷地思索著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以及實施它的可能性。

  王子不住地搓著手,觀察著女大公的表情。

  「我是說,我覺得……你現在……」

  但泰爾斯隨即閉上了嘴巴,此時此刻的女大公,正用一種泰爾斯無法理解的眼神,透過王子送給她的夾鼻眼鏡,靜靜地盯著他。

  那一刻,泰爾斯感覺自己有些不認識眼前的少女了。

  「但是,為什麼我要跟你走呢?」塞爾瑪輕輕開口,她的聲音像是從數十米開外傳過來的,朦朧而縹緲。

  「我又該以什麼身份,什麼理由,跟你走呢?」

  塞爾瑪輕輕地扭過頭,聲音平穩,語句斷續,仿佛負著無與倫比的重量,「難道,像當年努恩陛下所說的那個約定一樣……作為你的未婚妻?」

  那一刻,少女的眼睛仿佛有某種可怕的力量,逼著泰爾斯把目光轉往他處,仿佛對方的表情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藥。

  第二王子從來沒有如此窘迫過。

  或許只有第一次面見凱瑟爾王的場合,可堪與此時媲美。

  特別在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什麼容易遭人誤會的話之後。

  泰爾斯猛喘了兩口氣,急急忙忙地搖頭,「哎,不對,塞爾瑪,我剛剛的意思並不是要你跟我私奔……」

  那個瞬間,仿佛有人凝固住了室內的空氣。

  女大公低下了頭。

  「那是為了什麼?」塞爾瑪緩緩開口,聲音轉冷。

  越發尷尬的泰爾斯痛苦地吐出一口氣,花了好幾秒鐘,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自由同盟,婚事,封臣,黑沙領,祈遠城。」他生硬地擠出這幾個詞,語句不太連貫,「所有的這些,這些都只是開始。」

  「在日後,你甚至會面臨更多更可怕的事情,比如不得不做出殘酷的選擇,比如敵人醞釀了好幾年的陰謀……」

  比如,你也許終將失去的大公之位,還有隨之而來的悲慘命運。

  「你將看到更多更可怕的事情,而你卻站在最弱勢的位置,手上的籌碼少得可憐,就連身邊的人……」

  想到尼寇萊遮遮掩掩的樣子,以及里斯班認真肅穆的舉止,泰爾斯下意識地住口不言。

  「我無法一直保護你,塞爾瑪,其他人也不行。」泰爾斯喘了一口氣,越說越覺得心情沉重。

  「為了你的安危,為了遠離這些危險……」

  女大公輕輕地抬起頭,打斷了王子。

  「原來如此。」

  塞爾瑪的表情變了。

  「帶我離開,是為了我的安全。」塞爾瑪看著別處,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我明白了,這就是理由。」

  「我明白了。」

  「也不可能有別的理由了,是麼——你就是沒法說出那個詞。」

  那個詞?

  泰爾斯看著她的這副樣子,一種難言的滋味漫上心間。

  不。

  不,塞爾瑪,你……

  「就像過去一樣。」少女輕嘆一聲,眼神帶著微微的憂鬱,「你擔心我,愛護我,可憐我——只是因為我很弱小,需要保護,就像某只小狗一樣。」

  「所以你要帶我走。」

  「就像過去一樣,就是這個理由——唯一的理由。」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塞爾瑪……」

  但塞爾瑪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理會他。

  「也是啊,那就是我,那個弱小無助,閉目待死,永遠只能等待他人伸手的我。」

  泰爾斯微微一愣。

  少女的眼神定格在空中,聲音微微顫抖。

  「你還記得嗎,六年前,當我被那個怪物——血之災禍抓走的時候……那裡面全是人,或者全是人的部分,眼球,嘴唇,耳朵,內臟,手腳,浸透了鮮血,全都在你的眼前顫動……黑暗,滑膩,血腥。」

  泰爾斯的記憶被帶回到多頭蛇基利卡——吉薩的寵物——體內,想起那些斷體殘肢,覺得一陣不適。

  他低下頭,沒有說話,也無話可說。

  「我記得我止不住地顫抖,忍不住地哭泣。」塞爾瑪捏緊了手裡的桌布,臉色蒼白地看著桌上的食物,「因為我只能哭,我只有哭,我只會哭,我所能做的,就是哭著等死。」

  「那個時候,你能想像我的感受嗎?」

  用餐室裡的燈火微微搖曳,兩人的影子也隨之顫抖。

  泰爾斯只覺得口舌沉重。

  「對不起,那是……」他艱難地開口。

  那是我的錯。

  王子在心底裡小聲道。

  是我,害得你……

  塞爾瑪突然抬起頭來,緊緊盯著泰爾斯,眼神柔和了不少。

  「直到你,泰爾斯,你抓著那把奇怪的短劍,渾身血汙,滿面疲憊地出現在我眼前。」女大公語氣平靜,卻難掩聲線的起伏,「就像你在同一個晚上,頂著努恩陛下的威嚴,從他的身邊毫不猶豫地把我拉走一樣。」

  泰爾斯微微一頓。

  「最絕望的時候,是你來拯救我了。」她淡淡地道。

  「你是那個噩夢裡唯一的亮色,泰爾斯。」

  「你又能想像,那種感覺嗎?」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表現不比尋常的塞爾瑪,心裡頗不是滋味。

  「就像現在一樣,又一次。」女大公微微嘆息,表情複雜地看著手旁的刀叉,「你又要來拯救我了麼?」

  「拯救那個一直以來受你照顧和庇佑的女孩,拯救那個畏縮的、膽怯的、顫抖的小滑頭?」

  「因為這就是我在你心中的唯一形象,是麼?」

  「所以,我永遠沒法被你正視,被你平等地看在眼裡。」

  泰爾斯深深地皺起眉頭,只覺眼前少女給他的陌生感越發深重。

  她……

  「塞爾瑪。」泰爾斯的聲音不知不覺帶上了一分疑慮和不安,「發生什麼了,你為什麼會……會這麼問?」

  塞爾瑪冷笑一聲。

  「你知道,一個多月來,夏爾都試圖讓我相信,跟你靠得太近不是好事。」

  女大公用力搖了搖頭,仿佛要把什麼髒東西從腦裡甩掉似的,「但我跟他說,從六年前那噩夢般的晚上開始,我就知道,哪怕夏爾,哪怕尼寇萊勳爵,哪怕賈斯汀,哪怕整個龍霄城都背叛了我。」

  「你,泰爾斯.璨星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我身前保護我——就像六年前面對災禍一樣。」

  泰爾斯猛地一顫。

  「如果這樣的你,我都不能相信。」塞爾瑪垂下頭,嘴角挽出一個苦澀的弧度,「我還能相信誰呢?」

  少女轉過視線,試圖用眼鏡的反光擋住眼眶裡的晶瑩,但泰爾斯還是抓住了那個瞬間。

  「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泰爾斯。」塞爾瑪的語氣帶著疲倦和失望,聲音沙啞,「無論是執著要尋找關於終結之戰和巨龍的記載,還是每月一次出門下棋的請求,抑或是當年的血之災禍還有那個藍衣災禍,以及他們為什麼要找你的原因……」

  那一刻,泰爾斯沒有說話。

  但他看向少女的眼睛,卻忍不住微微顫動起來。

  原來……

  「但我一個都沒有跟夏爾他們說。」女大公深吸一口氣,說,「我知道你一定非常珍惜這些秘密,我也知道它們既然是你的秘密,那就絕對不會對我有害。」

  「是啊,泰爾斯,我相信你。」塞爾瑪垂著頭,嘶啞地道,「用我的生命相信你。」

  沉默。

  複雜難言的滋味漫上泰爾斯的心頭,讓他口中苦澀。

  是啊,塞爾瑪不是一個毫無特點的小女孩。

  恰恰相反,她很敏感,很銳利,只是大多數時候,她都把自己掩藏在鏡片之後。

  無人知曉,大概也無人在意。

  包括我。

  「可是啊,泰爾斯.璨星,我對於你而言,究竟算是什麼呢?」

  塞爾瑪艱難地抬起了頭。

  再一次,少女咬牙開口,「是你的負累?是你甩不脫的責任?是你抓在手裡的籌碼?才值得你這樣來一次次拯救我?還是你被逼著應承的未婚妻?」

  泰爾斯發誓,他從來沒有在塞爾瑪的臉上看到這種神情。

  那是混雜了惆悵、猶豫、痛苦、憤恨、惱怒和委屈不等的複雜情緒,統統聚合在女大公鏡片後晶瑩滿溢的眼眶中。

  仿佛他過去六年所認識的那個小滑頭,只是一個虛假的外殼,仿佛眼前的這個塞爾瑪,才是泰爾斯一直以來未曾發掘出的真容。

  「不,都不是。」

  她強忍著快被逼出眼瞼的淚水,哽咽著道。

  「現在啊,我懂了。」

  第二王子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只是愣愣地看著眼前,看著這個他所不認識,或者說他所未在意的小滑頭。

  塞爾瑪扭動著僵硬的脖子,死命逼著自己注視泰爾斯。

  她掩蓋不住的哽咽聲中,不知不覺帶上了一絲諷刺。

  「你,泰爾斯王子跟大部分的高貴之人都不一樣,你有顆獨特而溫暖的心,有自己的原則,你無法忍受身邊的人受苦遭災而自己無動於衷……」

  「所以你總是對弱者伸出援手,是麼?」

  「比如我。」

  泰爾斯難過地看著她,只覺得胸腔沉悶。

  塞爾瑪晶瑩的眼眸深處,閃爍著失望與痛苦,在鏡片後釋放出難以言喻的光芒。

  「你看不下去我被逼著決定婚事,你看不下去我身陷險境,你看不下去我獨自面對諸位大公,所以你毫不猶豫地來拯救我——就像你當年毫不猶豫地回到英靈宮,面對大公們一樣。」

  「當然,你還覺得愧疚,覺得自己該為把我送上大公的位置而負責,對麼?」

  「所以,你可憐我,同情我,幫助我,袒護我。」塞爾瑪竭力讓自己的嗚咽聲聽起來像是冷笑,但她顯然很不成功,「但我對你而言,充其量也就只是你所憐憫過、救助過的無數弱者中,其中一員而已,無論我想不想,都沒有更多了。」

  下一秒,少女捏緊了雙拳,雙臂微微顫動,似乎正在忍受著什麼很大的痛苦一樣。

  用餐室裡回復了讓人不安的靜謐。

  只餘下兩個呼吸,一方顫抖而不穩,一方悠長而沉悶。

  塞爾瑪緊咬著牙齒,夾鼻眼鏡後的眼睛浸透了淚水,下巴微顫。

  終於,一滴晶瑩從她的左眼角滑落。

  泰爾斯閉上了眼睛,他嘆息著低下頭。

  塞爾瑪咬緊了牙齒,她伸出手,顫抖卻堅定地抹掉左臉上的淚水,但卻止不住淚水從右眼滑落,「所以,你永遠也不會把我跟你放在一個世界裡,永遠不會把我當作,當作你的,你的……」

  她說不下去了。

  塞爾瑪把頭偏向另一側,不讓泰爾斯看見她的淚水。

  「這就是『帶我走』的全部意義?幾個亟待拯救的弱者,不比你救助街邊的任何一只小狗來得更多,因為這就是我在你眼中的位置。」

  「塞爾瑪……」泰爾斯嘆息道,他用盡全力,逼著自己開口,同時刻意地避開那個他最不想談及的話題,「也許你不該想得這麼多,我們是一直以來並肩作戰的夥伴……」

  「夥伴?」

  「不。」

  「你說過,萊安娜.特巴克就像一顆璀璨的鑽石,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讓你念念不忘。」塞爾瑪帶著淚水寒笑一聲,表情淒然而決絕,「相比之下,龍霄城的塞爾瑪,不,龍霄城的小滑頭,大概只是一個煩人而無能的弱者,等待著你的施捨和保護。」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當然不是。」他咬緊牙關,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你……你對我來說是不同的。」

  「不同?」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她摘掉眼鏡,用力地擦掉臉上的淚水。

  塞爾瑪搖了搖頭,帶著哽咽的嗓音冷哼道。

  「不,泰爾斯,六年了,我太了解你了。」

  「也許你自己都沒有注意到,會讓你真正欣賞和讚嘆的女人,只有那些強大、獨立、自我,散發著耀眼光芒的姑娘們,你的目光永遠只會為她們而亮起。」

  泰爾斯皺起眉頭。

  「比如那位女公爵,她即使遠在千里之外,也能讓你由衷讚嘆;比如那位姬妮女官,作為老師,哪怕六年不見,她也一刻未從你心中褪色;比如那位要塞之花,她更是在風暴來臨時如鐵壁般抵擋在前的戰士。」

  第二王子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口舌僵硬。

  「甚至是你所說的那個女吸血鬼,那個背叛了你,把你逼到絕境,叫薩琳娜還是什麼塔琳娜的醜八怪。」

  「至少她強大、可怕,能讓你每次提及都忌憚萬分,警惕莫名,繼而把她放在你眼裡最關鍵的位置。」

  塞爾瑪重新戴上她的夾鼻眼鏡,眼眶周圍微微紅腫。

  「只有她們那樣的人,才能吸引你的注目,讓你難以忘懷,才能站在你面前,直視著你的眼睛,平等而獨立地跟你對話。」她的語氣回復了平靜,但語句中的情緒卻飽含冷意,「而那個只會縮在藏書室裡,對封臣百依百順,對政治恐懼萬分,面對困難瑟瑟發抖的女孩,她不行……」

  「她只能永遠地躲在你眼中的角落裡,永遠被保護,被帶領,被可憐,永遠只能被你幫扶,受你恩惠,承你救助。」

  「永遠無法跟你站在同一個世界裡。」

  「即使高尚如你,即使好心如你,即使善良如你,其實也跟我的封臣們沒有區別,只有強大才能讓他們順服,同樣,只有獨立和自強的女人才能讓你側目——比如不久前,黑沙領的那位女戰士。」

  「而如果我只是一個弱小不堪的女孩,就會從封臣那裡收獲輕視和鄙夷,到了你這裡,則是居高臨下的憐憫和同情。」

  泰爾斯無話可說。

  他很想告訴她說不是,告訴她說這一切都是多餘的臆測。

  但是……

  泰爾斯想起之前金克絲女官所告訴他的話。

  『很多時候,正因為有殿下您一直以來的關心、考慮和陪伴,女士才會覺得她自己是安全的,從而放下擔憂與警惕。』

  『但問題是,她不是安全的。』

  『她也不該那麼覺得。』

  是啊,小滑頭,塞爾瑪,她對於自己而言,究竟算是什麼呢?因為愧疚而帶來的責任?因為憐憫而保留的寄托?

  還是因為她……

  泰爾斯抬起頭,看著少女清麗的臉龐,在鉑金發色的映襯下微微發紅,只覺得內心一陣壓抑。

  那個在藏書室裡迷糊抬頭的小女孩,仿佛再次出現在眼前。

  六年了,我把她從那個大廳裡帶出來的時候,大概沒想過會有今天。

  但是,六年了,我自以為很了解她。

  我自以為在幫助她,保護她,一廂情願地為她打算……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但其實,我從來都不了解她,也沒有試圖娶了解她。

  只是把她當作……

  「你忘了嗎,泰爾斯。」塞爾瑪望著餐盤裡已經放涼的肉湯,看似下意識地哼笑道,「你之前跟我說過,你不希望我被逼著,變成別人想要的樣子。」

  「你要我去成為我想成為的人。」

  這一次,龍霄城的女大公沒有任何遲疑,毫不猶豫地抬起眼神。

  「所以……」

  「我拒絕,泰爾斯。」

  少女沒有偏頭,也沒有看向別處,她直直地對視著泰爾斯的雙眼,語氣肯定。

  「我不會跟你走。」

  「如果我聽了你的話,乖乖地離開,退縮著離開,慶幸地離開,那我永遠只能是被你幫助的那個小女孩。」

  「我受夠了做一個小女孩,泰爾斯。」塞爾瑪呼出一口氣,臉色蒼白地按住自己的小腹,只見她咬著牙齒,眼神堅定,「我受夠了做『你的』小女孩,受夠了被你帶著離開危險,活在溫室裡。」

  塞爾瑪的眼神深處閃爍著冷光,在鏡片後釋放出難以言喻的冷酷感,「而且,身為龍霄城的女大公,我不會,也不能跟一個星辰王子離開——無論面對什麼樣的艱難險阻,強敵惡戰,這裡都是我的家,我生於斯,也必死於斯。」

  直到某一天,我能跟你面對面地站在一起。

  泰爾斯。

  她默默地道。

  用餐室裡回復了靜默。

  女大公和王子坐在餐桌的兩側,靜靜地對峙著,仿佛桌上的食物只是擺設。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泰爾斯終於艱難地開口。

  「塞爾瑪……」

  他帶著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對方的失落,低聲道,「好的。」

  第二王子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眼神黯淡,「我知道了。」

  塞爾瑪輕笑一聲,放開了按壓住腹部的手,臉色稍緩。

  「沒事。」

  女大公的情緒似乎頗為低落,她搖了搖頭。

  「我知道。」她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只是偶爾的衝動而已。」

  泰爾斯微微蹙眉。

  她……

  「你不是一個人,泰爾斯。」塞爾瑪望著窗外,表情複雜,仿佛在看一幅蒙著紗巾,朦朧難辨的畫作。

  「你的背後還有你的國家,你的人民。」

  「綁架龍霄城女大公,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你考慮過麼?」女大公仿佛解嘲一般,笑著搖搖頭,只是那個笑容在泰爾斯看來,似乎頗為艱難,「你帶走了我,只是讓我遠離了煩惱,卻會帶來更多人帶來更可怕的災難。」

  「如果你回過神來。」塞爾瑪嘆息道,「如果你重新考慮這個選擇,你就不會再那麼說了,因為你想救我的理由,和你不忍心看見他們受苦遭災的理由,是一樣的。」

  「這個世界上,大概還沒有那個姑娘值得你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吧。」

  泰爾斯握緊了拳頭。

  不。

  你,你畢竟還是不一樣的。

  你是……

  你是……

  就在此時,用餐室的門響了。

  「女士,王子,恕我打擾了。」里斯班伯爵的渾厚聲音穩穩傳來,「我可以進來嗎?」

  室內的詭異氣氛仿佛瞬間被打破了。

  泰爾斯和塞爾瑪連忙收拾好心情,調整狀態,把攝政大人迎接進來。

  里斯班伯爵依然是那副嚴肅的裝束,表情淡然,他仿佛沒有看見女大公通紅的眼眶,也沒有看見王子失落的神情。

  然而,在里斯班開口的那一刻,聽著他不同尋常的語氣,泰爾斯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然。

  「女大公閣下,泰爾斯王子,來自祈遠城的信鴉剛剛到達。」

  里斯班的話讓兩人遽然正色起來。

  「自由同盟的元老會議剛剛結束,第一封試探的信函已經發往了祈遠城,提出要下調關稅。」

  塞爾瑪倒吸一口涼氣,「所以說……」

  里斯班點了點頭,眼神凝重,「祈遠城大公,庫里坤.羅尼已經發出了手令,全面動員他直屬領地和封臣的所有兵力和物資,同時召回駐紮大荒漠的遊崗部隊,全力封鎖通向西方的國境線。」

  泰爾斯的眼瞳微微縮緊。

  英雄大廳裡,那位性情剛烈的長發大公形象,在他的腦海裡重現。

  那一刻,里斯班的表情無比肅穆,「與此同時,他派出了規模龐大的正式使團,不日將抵龍霄城。」

  泰爾斯和塞爾瑪對視一眼,心緒紛亂。

  王子抬起頭,「羅尼派出正式使團,應該不僅僅只為打個招呼,我猜,他已經得知黑沙領派人來了?」

  里斯班微微挑眉,輕哼一聲,仿佛在責怪泰爾斯日前的舉動。

  「請做好準備,兩位,無論這場棋局的背後都有誰。」攝政大人的眼神掃過兩人,他的話語仿佛帶著醞釀風暴的力量,籠罩著這一方小小的用餐室。

  「它已經開始了。」

  「風暴將臨。」




PS.為什麼我有一種「離終前問道:你愛過我嗎?」套路的感覺。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9-10 20:57
卷五.背叛者們 第32章 雙皇的造物

  「什麼?」

  「『消失一陣子』?這是什麼意思?」

  矛區的棋牌室裡,泰爾斯不無驚愕地看著眼前的氣之魔能師,「我們總共才上了幾次課?而且大半的時間都在做莫名其妙的問答然後你就跟我說,你現在要『消失一陣子』?」

  小滑頭就算了,那是她生理期來了……

  普提萊就算了,那老頭一直神經兮兮地玩失蹤……

  里斯班和尼寇萊就算了,反正也就那樣……

  但是……

  但是你這個……

  王子深吸一口氣,不滿地盯著眼前的藍衣男子,「按你的說法,你真的是我的『引導者』嗎?」

  站在門口的懷亞和賈斯汀注意到了王子「自言自語」時的失態,他們對視一眼,雙雙投來奇怪的目光。

  泰爾斯注意到他們的舉止,咳嗽了一聲,假裝在大聲朗讀手上那本戲劇集裡的台詞。

  懷亞和賈斯汀勳爵雙雙收回目光。

  「安靜。」坐在泰爾斯前方的艾希達輕哼一聲,「現在的你就像在開水裡上躥下跳的河蝦這不是好事,尤其是對於魔能師而言。」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放下書本,調整好自己。

  魔能師輕輕抬起視線,「你今天的狀態比上次還糟糕,發生什麼了?」

  發生什麼了?

  泰爾斯想起前幾天塞爾瑪的表現,表情難看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老問題罷了。」

  王子不願意多說,他調整好心態,把話題扯了回來,「所以你呢,這麼著急離開的理由是?」

  艾希達停頓了好一會兒,期間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泰爾斯的臉上,仿佛要懷疑他剛剛的話。

  盯得泰爾斯有些莫名的心慌。

  但氣之魔能師沒有再追問下去,他淡淡地道,「知道終結之塔嗎?」

  終結之塔?

  那不就是懷亞跟科恩他們……

  泰爾斯微微挑眉,「有所耳聞……那個號稱獨立於權力之外,只為人類未來而傳承技藝的劍士營地?」

  魔能師點了點頭。

  泰爾斯皺起眉頭,「所以跟你,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艾希達輕笑了一聲,「作為一個六百多年前竭力圍剿災禍,六百多年來始終警惕災禍的團體,你說,終結之塔跟我們是什麼關係?」

  泰爾斯做了個「哦」的口型。

  「嗯,我想想……」泰爾斯聳了聳肩,「貓和老鼠?」

  「還是農夫與蛇?」

  艾希達沒有理會泰爾斯的刻意調侃,他的語氣變得凝重起來,「最近,終結之塔裡流傳出了一則可疑的情報,我必須動身遠行,去查探它的真實性。」

  泰爾斯奇道,「什麼情報這麼重要?」

  艾希達輕輕摩挲著他手中的棋子,眼眶微縮。

  「雖然那個情報非常有趣,對我們而言甚至是個好消息……」魔能師優雅地頷首道,「但為了你好,我不能冒險告訴你細節。」

  泰爾斯嘿嘿兩聲,擺出一臉「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留給艾希達一個白眼。

  氣之魔能師不為所動,他輕輕點著棋盤上的棋子,「但我能告訴你,這是一個能讓兩位魔法女皇都大驚失色的情報。」

  泰爾斯頓住了。

  讓雙皇都……

  大驚失色?

  泰爾斯死死盯著艾希達的臉,想像看其他人一樣,從魔能師的表情裡看出些什麼來。

  但在長達十幾秒的對峙中,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沒關係。」泰爾斯嘆了一口氣,帶著微微的沮喪和自嘲縮回椅子,向著臉色淡然的艾希達揮了揮右手,「反正我已經習慣你說話只說一半的喜好了。」

  艾希達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辨情緒。

  兩人陷入了沉默。

  泰爾斯甩掉這個壞消息帶給他的壞心情,重新皺起眉頭,思索著當前的局勢,「你要走多久?」

  「不知道。」

  「也許很久。」艾希達搖搖頭,「要接近終結之塔並不容易。」

  泰爾斯蹙眉盯著眼前的氣之魔能師,煩悶而無奈地呼出一口氣,懊惱地搓了搓額頭。

  「偏偏在這個時候……」

  真糟糕啊。

  在龍霄城最焦頭爛額的時候……

  「唉。」泰爾斯輕聲嘆息,「你似乎毫不擔心,在你不在,而龍霄城又不太平的日子裡,我突然就倒黴透頂,遇刺身亡了?」

  氣之魔能師眯起眼睛。

  「你為什麼要出來下棋呢,泰爾斯?」

  泰爾斯心中一緊。

  「也許你能瞞過別人,孩子。」艾希達冷哼一聲,別有深意地道,「但是看看周圍,你早就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了。」

  心知他在說什麼的泰爾斯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身在包廂裡的他轉過頭,環視了一眼大街上、對面樓上、門口處把自己圍得結結實實的大公親衛和巡邏隊,然後轉回來,對魔能師露出一個刻意而難看的假笑。

  午後的太陽照射到這個露天包廂的平台上,把強顏歡笑的王子染成了金色。

  「怎麼?」

  明明在太陽底下,卻詭異地沒有變色的艾希達輕抬下巴,聲線微微提升,「看樣子,你還對我有所期望?」

  泰爾斯揉揉越來越緊的眉頭,無奈地攤了攤手。

  「是啊。」

  「沒什麼不好承認的。」第二王子苦苦思量著祈遠城傳來的消息,「我確實把你當作底牌之一,如果事情真的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至少我還有最後一條路。」

  「但現在看來……」

  泰爾斯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事實上。」艾希達的眼中微微一亮,那種泰爾斯經歷過無數次,試圖蠱惑人心的語氣再次從他的口中呈現,「你現在就可以選擇『最後一條路』。」

  「只要你想,魔能師的大門隨時為你打開想跟我去終結之塔嗎?」

  但泰爾斯輕咳了一聲,像是沒聽到他說話一樣,嚴詞正色地點了點頭,擺了擺手。

  「好走不送。」

  艾希達側眼看著他殊無敬意的學生,不慍不惱,只是微微翹了翹嘴角。

  「泰爾斯。」魔能師的目中閃現一道藍光,「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你只能倚靠自己了。」

  還在為境遇煩心的泰爾斯吐出一口氣,「說得好像過去幾年裡,你對我有多大幫助似的。」

  艾希達輕哼一聲。

  「很好,作為臨別的禮物,泰爾斯。」氣之魔能師輕聲道,「我們來講完第一課的內容吧。」

  「第一課?」

  「泰爾斯。」艾希達點點頭,「你曾經問過我,魔法女皇是怎麼背叛我們的。」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是時候告訴你了,我們最大的敵人和威脅。」

  看著這位不同尋常的老師那不同尋常的表情,泰爾斯也被他帶得有些緊張起來。

  「噢,那這還真是驚喜。」

  泰爾斯先是尷尬地點點頭,然後疑心重重地左右張望,「等等,你不會下一秒又要突然『下課』了吧?」

  艾希達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

  他坐正了身體,把手裡那顆摩挲了許久的王後「親手」放回棋盤這對於氣之魔能師而言實在是稀罕事後幽幽地道,「說起終結之戰,泰爾斯,這並不是一面倒的快速戰爭,而是一場長達十年的,關於信念與立場,關於反抗與妥協的慘烈拉鋸。」

  泰爾斯集中起精神,他不禁注意到,艾希達沒有指名是誰的信念,誰的立場。

  以及誰在反抗,誰在妥協。

  「一方面,戰爭雙方戰士與軍隊,政治與陰謀的鬥爭來來往往,另一方面,兩位混淆者和六位激進者的混戰也從未止息,那場戰爭甚至牽扯到了諸神與惡魔,乃至龍群和魔法塔。」

  「我讀到過一些殘缺的記載。」聽著魔能師的講述,泰爾斯沉吟著點頭,「關於復興王和龍騎王如何在複雜的政治局勢裡四方斡旋,聚集人心,以及聖日教會一次次的續發手令和呼籲布告。」

  「我想,那場決定世界命運的戰爭,也許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

  不。

  根據前幾天與希克瑟的討論,沒有一場戰爭是簡單的,無論敵我,還是勝負。

  艾希達不置可否,他習慣性地交叉起手指,眼神微聚。

  「在魔法塔被毀滅後,他們的殘存者依舊在孜孜不倦地研究魔能師的弱點,也有了成果,佩戴反魔武裝的戰士,能或多或少地豁免一部分魔能師的能力,但是他們依舊對如何限制魔能師的行動束手無策。」

  反魔武裝。

  泰爾斯抓住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詞彙。

  下一秒,艾希達的語氣倏然變化。

  「然而,真正的轉折點出現在第十一年。」

  周圍的氣氛仿佛拉下了帷幕的密室一樣,在艾希達的沉鬱語氣下變得陰暗晦澀。

  連泰爾斯也不禁皺眉。

  「第一個倒下的魔能師是班恩。」艾希達平靜地道,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但泰爾斯明顯感覺到他的狀態已經不一樣了,「在他又一次施展自己那可怕的能力,降臨在數萬人的夢魘中時,卻被唯一一個清醒的敵人,用一把不同尋常的反魔武裝刺破了胸膛。」

  班恩。

  泰爾斯隱約記得,很久以前,吉薩也說起過這個名字。

  「然後。」艾希達微微眯眼,「班恩就消失了。」

  消失了。

  一個魔能師,在被一把武器刺破胸膛之後……

  消失了?

  魔能師的用詞很簡單,卻讓王子不寒而栗。

  泰爾斯看著艾希達,想起過去的所知所聞,在不安中預感到了故事的結局。

  「這個消息很可怕……」

  「那幾天,幾乎所有魔能師都升閾、叩門,上升到本態,只為尋覓消失在感知中的班恩。」艾希達的臉色依舊,聲調卻越發低沉,「但我們卻再也找不到班恩的蹤跡,在原本屬於夢魘魔能師的閾裡,只留存下一團死物,毫無意識。」

  一團死物。

  毫無意識。

  泰爾斯不由得想起當年「叩門」的一瞬間,以及他在那場讓人心醉的黑暗裡,所遇到的種種奇事。

  「無論是戰場上的激進者還是隱居的我們,都在震驚和疑惑中進退失措。」

  艾希達望著虛空,表情不變,但語氣中的節奏越發讓人不安。

  「吉薩和阿瑞克相信,是人類用某種手段把班恩藏起來了,於是他們一夜之間毀滅了九座城池,逼問了九位國王和領主,只為找到班恩;」

  「尚算理智的勒卜拉放下歷來的高傲和自得,試圖跟我們聯絡,卻被索洛夫斯基的冷嘲熱諷生生逼走;」

  「芙萊蘭決心去找托羅斯尋求幫助,但是再也沒有了下文;」

  「蘇拉跟混淆者們的關係不錯,可據她所言,無論是老撒格爾還是汲徠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泰爾斯眨著驚詫的眼睛,連去詢問這些名字都是哪些人的興趣都忘了。

  隨著艾希達的語氣加深加重,故事的節奏也變得越來越急促。

  「直到B發現,這麼大的事情發生了,除了托羅斯之外,卻有兩位魔能師一直沒有作出回應。」

  艾希達的眼神裡慢慢溢出詭異的藍光,「她們似乎很忙,連叩門去查看班恩的時間和精力都不看。」

  泰爾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們是……」

  「啊,血棘與黑蘭。」

  艾希達的目光凝固半空,他微微頷首,「後來的魔法女皇。」

  血棘與黑蘭。

  雙皇。

  泰爾斯的眼眶微微睜大,「那就是說,那把武器,還有魔法女皇,他們是……」

  艾希達轉過頭,一雙毫無感情的眸子掠過泰爾斯的臉,讓後者心中一跳。

  「是的。」

  「在我們所不知曉的台面下,兩位一直以來看似置身事外,保持中立的魔能師,早已與人類,與魔法塔的殘存者們開始了合作。」氣之魔能師的語調生冷,「並最終以已有的反魔武裝為基礎,製造出了魔能師最大的克星。」

  棋牌室裡的溫度仿佛瞬間降低了下來。

  下一秒,艾希達嘴唇微張,冷冷地吐出那個泰爾斯聽見過無數次的組合詞。

  「傳奇反魔武裝。」

  兩人間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

  泰爾斯努力消化著剛剛得到的訊息。

  傳奇反魔武裝。

  雙皇。

  「這麼說,傳奇……它們是,是雙皇的造物?」泰爾斯忍不住出言問道。

  艾希達定定地看著棋盤,仿佛那上面有什麼不容錯過的風景。

  他用極慢的節奏,緩緩點了點頭。

  「世上的每一件傳奇反魔武裝,都是由雙皇製造的,各自擁有相應的能力簡直像是為了每一個魔能師而生的一樣來剋制我們。」

  「同時,一旦受到這些武裝的傷害,身為魔能師的我們輕則巨創難復,重則消失無蹤。」

  魔能師目中的藍光化作星點,消失在深不見底的眼神中。

  「這就是所謂的『封印』,是背叛者的證明。」

  「從此,魔能師的『三亡』戒條。」艾希達看著空無一物的虛空,仿佛在看著一幕幕過去,幽幽地道,「變成了『三亡一禁』。」

  什麼?

  泰爾斯又是一愣。

  「三亡一禁?」

  王子疑惑地道,「我似乎很久以前在哪裡聽到過這是什麼?」

  但艾希達只是搖了搖頭,用他最慣常的態度,輕描淡寫地道,「你還不到知曉它的階段,過早了解,有害無益。」

  泰爾斯不滿地豎起眉毛。

  但深知對方脾性的王子,最終只是嘆了一口氣,放棄尋根究底的想法。

  「所以,傳奇反魔武裝的原理呢?而且。」泰爾斯壓下發散的思維,把好奇心拉回到當前的話題,「既然是『封印』,那就是說,被封印的魔能師還沒死?就像你六年前在永星城一樣,只是暫時的?」

  自從談起這個話題,艾希達的語調就變得很低沉,這次也不例外,「傳奇反魔武裝的秘密,一直捏在雙皇的手裡,我們至今不得而知。」

  「這是壓在我們肩膀上,將近七百年的枷鎖。」

  「至今難解。」

  泰爾斯看著似乎興致不高的魔能師,不知如何搭話。

  「等等,我想到了一個問題。」但王子旋即目光一動,「如果傳奇反魔武裝是魔能師的最大剋星……」

  泰爾斯眼神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引導者,「那雙皇呢?」

  「她們自己製造出的武器,不會對自己產生威脅嗎?」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回想著他所見過的所有傳奇反魔武裝,面具護衛的短劍、科裡昂姐妹的黑棺、要塞之花的盾牌、王國之怒的銀黑大弓,隕星者的白柄刀,沃爾頓家族的戮魂槍,火炙騎士的黃金馬刀……

  它們,大概都有各自的能力,以及……

  以及……

  『我的血脈兄弟。』

  泰爾斯強行壓下回憶裡的那道聲音,若有所思地道。

  「會不會有人,用她們製造出的傳奇反魔武裝,對付雙皇自己?」

  那一刻,艾希達眼前一亮。

  「問得好。」魔能師輕笑一聲,「你已經越來越接近世界的真相了,王子殿下。」

  泰爾斯睜大眼睛,示意不解。

  然而,艾希達只是罕見地笑了笑,身形就漸漸變淡。

  「保重,泰爾斯。」氣之魔能師輕按左胸,文雅地鞠了一躬,「下課。」

  「我們永星城見。」

  幾秒鐘後,棋牌室就(又一次?)只剩下瞠目結舌的泰爾斯一個人了。

  他眨著雙眼,努力消化今天的知識。

  傳奇反魔武裝……

  雙皇……

  背叛者……

  以及遠行的艾希達……

  泰爾斯重重地長嘆一口氣,自暴自棄也似地一頭砸在棋盤上。

  然而,王子的思緒很快就被打斷了。

  「泰爾斯王子。」前白刃衛隊的副指揮官,尼寇萊的副手,賈斯汀勳爵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您結束了嗎?」

  「怎麼了?」

  泰爾斯艱難地吐出一口氣,他艱難地抬起頭來,伸出手,把棋盤上的那個王後放回棋盒裡,「我記得時間還沒到?」

  賈斯汀勳爵來到王子的身前,禮貌而冷漠地點點頭。

  「但是祈遠城的正式使團,已經到龍霄城前了。」勳爵的話讓王子精神一振,「女大公和首相,我是說攝政大人,都邀請您一同前往英靈宮……迎接祈遠城的一行來賓,並參加歡迎宴會。」

  「我?」

  泰爾斯的眉頭慢慢地鎖緊,「為什麼?這種事情,一個敵國王子似乎不適合在場?」

  「因為這是客人的請托。」賈斯汀淡淡地道,「是羅尼大公的長子,騎士律典的繼承人,祈遠城的下一任大公伊恩.羅尼閣下的強烈請求。」

  泰爾斯停頓了幾秒鐘。

  「伊恩.羅尼?」

  「我不明白。」王子頗為不解地道,「我並不認識他。」

  賈斯汀沒有說話,因為另一個人替他回答了。

  「我想也是。」

  許久不見的普提萊從包廂的門口走進來,他咬著煙鬥跟懷亞和羅爾夫打了個招呼,然後轉過頭,笑眯眯地對他的王子道,「然而,關於邀請您的事情,聽聞那位小羅尼閣下是這麼說的……」

  泰爾斯看著他曾經的副使,心下一緊。

  「他說。」普提萊吐出一口煙氣,感慨地搖搖頭。

  「求婚,當然要有見證人。」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9-10 21:06
卷五.背叛者們 第33章 亡號鴉

  當泰爾斯騎在馬上回來的時候,英靈宮已經做好了準備,第一城閘到宮門前的大道北灑掃得煥然一新,親衛和士兵們的甲胄也格外工整,列隊站崗這對於習慣了粗獷粗暴的北地人而言大概是極限了。

  「也許下次你回來的時候,能不帶著壞消息一起出現。」

  心事重重的第二王子小心提著黑馬珍妮的韁繩,板著臉對許久不見的普提萊道。

  「原來如此。」普提萊眉心一動,眯起眼睛,露出古怪的神色,「小羅尼閣下向女大公求婚,鞏固龍霄城的安穩,這對殿下您而言,居然是個壞消息啊……」

  啊?

  王子為了這句話愣神一秒,隨即明白了什麼。

  他輕吸一口氣。

  泰爾斯緩緩轉向普提萊,擺出最難看的臉色,一字一頓,「你就非要提……」

  但他被打斷了。

  「啊,抱歉。」瘦削的男人頗有深意地笑著,在馬上貌似無奈地聳聳肩,「在您發作之前我發誓我沒有別的意思。」

  普提萊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你知道……『那種』意思。」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他的口型在空中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王子只得不滿地哼了一聲,回過頭去。

  誰能理解,那種滿腔怨憤被一句話硬生生地逼回胸中的鬱悶?

  「就目前的局勢而言。」第二王子強忍著解雇這位前任副使的衝動,歪著嘴巴,從齒縫裡咬出字來,「任何打破現狀的事情,都可能是對我們的威脅,比如女大公突兀的婚事以及背後牽扯的利益,我是這個意思。」

  「當然。」普提萊依然是那副欠揍的表情,渾然不顧身後的賈斯汀勳爵已經黑下了臉,他甩了甩煙斗,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

  「您是王子嘛,您所說的話一定是真的,不管它是不是真的。」

  老天……

  泰爾斯捂住臉,痛苦地嘆出一口氣,放棄了對這個頑固老頭解釋些什麼的想法。

  「難以置信。」王子無精打采地看著慢慢接近的宮門,「這話居然是從一個十幾天裡對他的王子不聞不問的臣下嘴裡說出來的。」

  普提萊輕哼一聲,並不答話。

  尼寇萊早已率領著大公親衛在宮門前等待,但這次隕星者在看到泰爾斯後沒有擺出死人臉般的表情,而是深深地盯了他一眼,然後向著馬廄的方向努努嘴,示意他繼續。

  這倒是不常見。

  納悶著的泰爾斯在馬廄前蹬下馬鞍。

  「祝好運。」普提萊淡淡地道,「迎接結束後,我會在您的房間裡等您。」

  「那還真是安慰啊。」本就煩悶不堪的王子不滿地揮了揮手。

  泰爾斯把韁繩交給馬夫,然後在懷亞和羅爾夫的陪同下,走向宮門口的尼寇萊。

  「女大公和伯爵大人正在英雄大廳裡,去跟他們會合吧。」尼寇萊神色不變地揮揮手,「我還得在這裡迎接使團的先行官他們這次特別正式。」

  「因為事情特別嚴重?」泰爾斯哼道,「上次那件事的結果怎麼樣了?你知道,關於女大公的……」

  「乖乖閉上你的嘴。」尼寇萊生硬地打斷他,「祈遠城的先行官來了。」

  泰爾斯轉過頭,果不其然,一隊打著別樣旗號的騎兵,緩緩地駛出了第一城閘,在兩側無數龍霄城衛兵的注視下,向著宮門行來。

  他們的旗幟上繡著一本翻開的厚重典籍,翻開的頁面上還鐫刻著數個帝國字母,意義不明。

  騎士律典,祈遠城正統而高貴的統治者,羅尼家族的徽記。

  據聞他們是遠古帝國時代就長駐於北地的騎士名門。

  孕育過無數位在歷史上留名的大騎士,哪怕在皇帝強拆騎士聖殿,騎士古風逐漸衰亡的時候,他們也依舊在北地保有著巨大的聲望。

  直到終結之戰。

  泰爾斯回憶著這些年來北地教師們所給予的知識。

  騎兵中,那個領頭的騎士看起來頗為特別,他面孔偏暗,眼眶較平,剃掉了兩鬢,只留下頭頂的紅褐色短發,身材結實,卻穿著北地不常見的輕便皮甲,繞過肩頭的皮帶上綁著各種泰爾斯看不懂的小型工具。他全身上下的武器,除了腰間的一把短刀之外,竟然就只有背負在背後的一把十字弩,以及掛在馬鞍上的箭囊。

  而最讓人留意的,是他雖然騎在馬上,卻悠然如閑庭信步的神態和氣質。

  祈遠城使團的先行官,居然是這種態度?

  那就意味著……

  就在泰爾斯皺起眉頭的時候,他身邊的尼寇萊比他更早一步反應,只見隕星者露出少有的訝異神情,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位領頭的褐髮騎士。

  「噢,這還真是驚喜。」隕星者的神情慢慢變得嚴肅。

  泰爾斯眯起眼睛,看了看尼寇萊,又看了看那位悠然前行的皮甲騎士,「你們認識?」

  尼寇萊沒有理會他,而是對屬下做了幾個手勢,然後孤身一人迎向前去,王子這才注意到,幾位老資格的大公親衛也露出了同樣的神情。

  泰爾斯奇怪地看向那位面孔不似尋常北地人的褐髮騎士。

  他是……

  尼寇萊緩步走到那群祈遠城騎兵的前方,看著他們齊齊下馬,面色冰冷。

  那位褐髮的騎士身量中等,甚至比稍顯瘦削的尼寇萊還略矮一些,只見他按住腰側的皮帶,毫不退縮地直視著面前的隕星者,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泰爾斯嘆了口氣,獄河之罪聚集到他的耳旁,聽取著他們兩人的對話。

  尼寇萊跟那位騎士對視了很久。

  直到他深吸一口氣,抿起嘴巴,輕輕點著腦袋,冷冷哼道。

  「怎麼會是你?」

  話語冷漠,毫不客氣。

  泰爾斯心中一緊,看來,他們的關係並不好?

  在即將到來的風暴裡,祈遠城和龍霄城的關係,大概就要看這次出使的結果了。

  而現在……

  聽著尼寇萊不善的問候,那位褐髮的騎士咧開嘴角,露出一股莫名的痞氣泰爾斯這才注意到,這位騎士的嘴唇額外寬大。

  一個特別的人。

  王子默默地道,拒絕了懷亞想讓他先行離去的建議。

  只見那位褐髮騎士歪著頭,張開大嘴,發出銅鑼般的嗓音,對尼寇萊道。

  「你聽過一個笑話嗎?」

  尼寇萊皺起眉頭。

  「有個男人常年奔波在外做生意,很擔心在故鄉的妻子對自己不忠。」褐髮的騎士搖頭晃腦,嘿嘿笑道。

  「於是他在一個晚上偷偷地溜回家,幸好,除了熟睡的妻子,男人沒發現任何奸夫的蹤跡。於是欣慰的他興致來了,和妻子風流快活起來。」

  尼寇萊的眉頭越皺越緊。

  褐髮騎士哼笑著,舉起手指輕點著臉色不渝的尼寇萊,「事後,他的妻子點亮了燈火,看清了丈夫的臉,於是她忍不住驚訝地道……」

  騎士瞪大了眼睛,表情誇張地重複尼寇萊的話。

  「怎麼會是你?」

  全場安靜了下來。

  下一秒,褐髮的騎士爆發出哈哈大笑,一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哈哈哈哈……」

  仿佛這個笑話真的很好笑。

  但尼寇萊神色不動。

  而騎士身後的同伴們則神色古怪,紛紛偏過視線,還有人輕咳了一聲,似乎深以他們首領的笑話為恥。

  遠遠聽著這一切的泰爾斯也不禁蹙起眉頭。

  搞什麼?

  唯有褐髮騎士,依舊怪笑著看著尼寇萊,聳了聳肩。

  終於,仿佛過了好幾個世紀那麼久之後,尼寇萊鬆下了寒冰般的表情,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和以前一樣。」尼寇萊低下頭,冷哼道。

  「一點都不好笑。」

  褐髮騎士止住了笑容,他的表情變了。

  「哦,老天。」騎士一臉失望地看著隕星者。

  「你的幽默感還是一樣這麼屎。」

  泰爾斯奇怪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開始懷疑兩人的關係。

  那個褐髮騎士,究竟是……

  尼寇萊靜靜地看著他。

  「多少年了?」隕星者輕聲道。

  褐髮騎士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十八年。」他捋了捋自己的褐髮,輕哼道,「自從我回去祈遠城我們十八年沒見過面了。」

  隕星者緩緩地點頭。

  但褐髮騎士的表情又突然變得鮮活起來。

  「我猜你還是沒有婆娘,對麼?」

  「而以你的身份,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地,貴族小姐們大概也看不上你。」褐髮騎士一臉嫌棄地看著尼寇萊,露出頗有深意的嘿嘿壞笑,「別告訴我,這十八年你還是用手解決的!」

  這下,他身後的同伴們紛紛臉色不自然地咳嗽起來。

  尼寇萊依舊一動不動地盯著口出不雅之言的褐髮騎士。

  直到他也彎起嘴角,壓抑地笑出聲來。

  尼寇萊的笑聲和褐髮騎士的笑聲漸漸重合仿佛他們無數次這樣相對大笑。

  泰爾斯奇怪地看著隕星者的笑容,據他所知,除了冷笑和獰笑之外,堪稱死人臉的尼寇萊很少再有別的笑容了。

  下一秒,尼寇萊和褐髮騎士幾乎在同時揮出右手!

  擊向對方!

  什麼?

  就在泰爾斯眼眶一縮的刹那,像是經歷了千百次配合的默契組合一樣,兩只手掌在空中狠狠地交握在了一起!

  啪!

  尼寇萊緊握著對方的手掌,嘴角露出少見的笑意。

  「見到你真不錯,大嘴。」

  「哈哈哈哈。」褐髮騎士仰天大笑,把他的嘴巴襯托得更大。

  「彼此彼此,刺頭!」

  泰爾斯不無驚訝地看著兩人的舉動看來,先前的猜測是錯誤的。

  他們的關係……

  不是一般的好。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毫無顧忌地諷刺和調戲大名鼎鼎的隕星者。

  那個褐髮騎士……究竟是誰?

  這個家夥被派遣為祈遠城使團的一員,那就意味著,羅尼大公他……

  尼寇萊和褐髮的騎士放開彼此,並肩向著宮門走來。

  祈遠城的人們似乎這才鬆了一口氣,齊齊跟隨在後。

  褐髮騎士抬起頭,觀望著英靈宮的一切,神情間頗多感慨,就像故地重遊。

  「所以,聽說你在六年前,單槍匹馬宰掉了頭兒?」

  隕星者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算是吧,再加上一些拜恩和你的幫助。」尼寇萊輕聲道。

  「我?」褐髮騎士若有所思,「果然,你用了我告訴你的那個秘密?」

  「是啊。」隕星者的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一些,「而我並不以之為榮,何況他當時已經重傷在身。」

  沉默。

  兩人腳步不停,但對話卻在微妙的氣氛裡陷入略微的停滯。

  「我明白那種感受。」幾秒後,騎士淡淡道。

  「頭兒把我們招進衛隊的時候,你們大概都想不到會有這一天。」

  尼寇萊沒有說話。

  褐髮的騎士抬起頭,望著英靈宮頂的天空之崖,目光在耐卡茹的雕像上凝聚,感慨道,「難以想像,一轉眼,我們也快五十了。」

  衛隊。

  頭兒。

  泰爾斯微微一動,他對這位騎士的身份已經有了猜測。

  「所有人都會老。」尼寇萊似有深意地輕聲道,「無論是國王還是平民。」

  「說起這個,最近一年,一到下雨天我的胸口就會疼。」那位褐髮騎士似乎是個話癆,盡管尼寇萊少言寡語,但他依舊在喋喋不休,「你也有類似的毛病嗎?」

  尼寇萊搖了搖頭,「我猜是年輕時在哨望地留下的你在雪坑裡待得太久了。」

  但不知為何,看著平素沉默寡言、雙手抱臂的尼寇萊,和那個滔滔不絕、動作誇張的騎士走在一起,隨性地拉家常的組合,泰爾斯卻覺得毫無違和感。

  如同他們本來就是如此。

  「很久以前,一個叫拉蒙的軍醫跟我說過。」褐髮的騎士一邊粗魯地挖著自己的耳朵,一邊道,「過了四十歲,我們的體力就會明顯下降,身體開始逐漸衰老,一些毛病也會顯現出來,老天,當時我還嘲笑他……」

  尼寇萊冷笑一聲,「但與此同時,我們的經驗和技巧也會逐步攀升、沉澱,我們的情緒會漸趨穩健,擺脫衝動和瘋狂,彌補我們身體的退化。」

  「所以,跟那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相比,四十歲的我們經驗和體力相互平衡,正是一個老兵最強大、最可怕的階段。」隕星者搖搖頭,「別聽了些騙子的話就妄自菲薄。」

  「不不不,那個軍醫說了,一旦過了五十歲……」褐髮騎士不以為然。

  「我們的技巧和經驗無論再怎麼增加,都無法補足體力與體質退化的缺憾了,每一次受傷,都是難以恢複的重創,年輕時留下的毛病更像跗骨的詛咒一樣伴隨你,從起床睜眼到躺下閉目,刻刻不息……」

  尼寇萊輕嗤一聲。

  他們越來越接近宮門。

  「雖然大部分都是新人,但我看到了蓋拉和盧姆。」騎士的目光掃過宮門兩側的大公親衛,「拜恩呢?他不是我們這些人裡除了你和以賽亞之外,官運最好的人嗎?邁爾克勳爵,邁爾克從事官?」

  他認識邁爾克,也認識曾經是白刃衛隊的老兵們泰爾斯默默地想。

  那位騎士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拜恩離開了。」尼寇萊淡淡道,「六年前受傷太重,無法再做事了。」

  褐髮騎士輕輕轉動眼球,表情有趣,「是麼,這麼嚴重?」

  「六年前,龍霄城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國王。」隕星者輕描淡寫地道,「有時候,內心的創傷比身體上的更難愈合。」

  宮門前,褐髮騎士停下了腳步。

  「我有種感覺,刺頭。」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尼寇萊,「你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好像沒那麼討厭了唉。」

  「而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討厭。」尼寇萊毫不留情地回嘴。

  騎士哈哈大笑,「這樣才對得起我們當年『白刃雙恥』的名聲嘛!」

  泰爾斯幾乎是皺著眉頭聽完了他們的對話難以想像,居然能有人跟尼寇萊聊得來……

  在泰爾斯走神的時候,不知不覺,褐髮騎士和尼寇萊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所以,這位就是我們親愛的星辰王子?」褐髮騎士頗感興趣地看著王子。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您好,我是泰爾斯.璨星。」

  褐髮騎士低下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王子。

  然而,就在褐髮騎士的淺色眸子盯向泰爾斯的刹那,王子突然一個激靈!

  一種危險的顫栗感從泰爾斯的背脊蔓延上肩膀。

  獄河之罪開始不停翻滾。

  泰爾斯臉色凝重地回望著褐髮騎士,把心中的警戒提到最高,這是跟尼寇萊對敵時都不會有的感受。

  怎麼回事?

  就像……就像是被可怕的獵手盯上一樣。

  難道這個滿口奇談怪論的家夥,比尼寇萊還要……

  「你知道,很久以前我跟刺頭說過,帝國皇室是諸神的寵兒,所以他們的血液都是金色的。」褐髮騎士看著緊張起來的王子,哈哈大笑,拍了拍身邊的尼寇萊,「他不信,說有機會要幫我驗證一下……」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他想起跟隕星者不甚愉快的初次見面。

  尼寇萊咳嗽了一聲。

  「泰爾斯王子是女大公尊貴的客人,應國王的邀請暫居於此。」隕星者毫不猶豫地打斷了騎士,「保持必要的尊重,蒙蒂。」

  名為蒙蒂的褐髮騎士不滿地搖搖頭,「好吧好吧,女大公……我的老天……」

  他把目光從泰爾斯的身上收了回來,但這家夥顯然還未結束。

  「所以,嘿,小子。」蒙蒂向著王子彎下腰來,擺出熱情的壞笑,眉毛向上拱了三下,「那個女大公,嘿嘿……」

  「你上過她了沒有?」

  那個瞬間,泰爾斯愣在原地。

  什麼?

  「蒙蒂!」

  尼寇萊怒喝出聲,解開了泰爾斯的尷尬困窘。

  「管好你那張嘴。」隕星者的手掌按在蒙蒂的肩膀上,他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不複重見老友時的淡然,「尤其你還代表著祈遠城。」

  褐髮騎士呼出一口氣。

  「好吧,我收回那句話。」蒙蒂聳了聳肩,借此擺脫了隕星者的手,表情有趣,「你沒變。」

  尼寇萊又輕哼一聲,「作為先行官,我相信你還有工作我的屬下會帶你們去覲見女大公的。」

  「當然。」蒙蒂笑著搖搖頭,「伊恩閣下的招待工作,就交給你了。」

  言罷,蒙蒂又扭過頭,深深地看了泰爾斯一眼,方才跨出腳步,跟他的同伴們向著英靈宮中走去。

  留下在背後無語地看著他背影的泰爾斯。

  「那是……」王子撓了撓頭,難以想像祈遠城來了位如此奇怪的人。

  「內德.蒙蒂。」尼寇萊簡潔短促地回答,「曾經的白刃衛士,現在是祈遠城屬下的勳爵。」

  果然。

  前白刃衛隊。

  但王子已經對這次的使團有了一些想法。

  別的不說,就看剛剛蒙蒂問他的那句話,不管是不是玩笑話……

  泰爾斯眯起眼睛,外交裡沒有毫無意義的話語。

  那就是說……

  「你跟他的關係很好?」王子認真地問道,「羅尼大公把他派過來,是為了借助他跟你的交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尼寇萊搖搖頭,「恐怕他們要失望了。」

  「內德.蒙蒂。」泰爾斯咀嚼著這個名字,眯起眼睛,「他很厲害?」

  「你是說,除了他那一張臭嘴以外?」尼寇萊輕哼一聲,「算是吧,有無聊的人把我、他,跟另外三個家夥合起來,叫作什麼……」

  「五戰將,對麼?」

  泰爾斯很快反應過來,「還包括黑沙領的火炙騎士。」

  「所以他,蒙蒂也到達了極境。」泰爾斯好奇地道,「他跟你,誰比較強?」

  尼寇萊瞥了他一眼,目光裡寫滿了不屑。

  「極境,這個稱呼在許多人的心中總是被神化的。」尼寇萊輕哼道,「但只有上了戰場才知道,在人潮湧動的廝殺裡,一個極境能起到的作用會被大大降低。」

  「所以,極境更適合另一種人數稀少的工作。」隕星者轉過頭,眼睛微眯,「刺客。」

  泰爾斯想起了六年前,那個伺機而動,從天而降的刺客。

  「深有同感。」他沉悶地回答,「這跟蒙蒂有什麼關係?」

  尼寇萊看著泰爾斯,話帶深意,「蒙蒂雖然是個戰士,但他負責的工作,是軍隊中最貼近刺客的。」

  泰爾斯微微一動,「你是說……」

  「他當年以精英狙擊弩手的身份,被招入白刃衛隊。」

  「後來,卡斯蘭看好他的天賦,訓練他成為斥候哨探。」尼寇萊點點頭,「很快,蒙蒂就變成了全埃克斯特上下,最可怕的斥候尖兵。」

  「我們的工作是正面對敵,浴血廝殺,蒙蒂則更擅長潛行匿蹤,猝然一擊。」

  「二十年前的白山,深穀戰役前夕,他孤身摸進精靈王庭的先祖祭壇,刺探敵情,一路上留下無數屍體直到他學的鴉叫聲被識破,才逃出重圍,揚長而去。」

  「那時候起,蒙蒂就得到了外號,『亡號鴉』。」

  隕星者結束了他的話語。

  泰爾斯則若有所思。

  亡號鴉。

  真不是個好聽的稱呼。

  「你還沒說呢,同為『五戰將』。」泰爾斯繼續問道,「他跟你,誰比較強?」

  「他?蒙蒂?」

  尼寇萊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笑話,他看向蒙蒂離開的方向,冷笑連連,「十步以內,我能在五秒鐘裡扭斷他的脖子。」

  泰爾斯心中一凜。

  不對。

  「那麼。」聽出了其中隱含意思的泰爾斯,抱著不讓死人臉開心的原則,善解人意地追問道。

  「十步以外呢?」

  果然,下一秒,尼寇萊面對好奇寶寶般的泰爾斯,擺出了他有史以來最臭的臉色。

  隕星者抱起手臂,把頭撇向一邊,不滿地嗤了一聲,「哼。」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撓了撓頭髮。

  看著轉身離去的尼寇萊,他大概知道答案了。

  於是他也無奈地嘆出一口氣,向著英雄大廳走去。

  那個時候,泰爾斯以為,內德.蒙蒂大概是他今天見過的最古怪、最特別的家夥了。

  直到一小時後,他和塞爾瑪在英雄大廳裡,見到他們真正的客人,騎士律典家族的繼承人,來自祈遠城的正式使者……

  伊恩.羅尼。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9-10 21:18
卷五.背叛者們 第34章 「討厭鬼」伊恩

  一小時後,剛剛從鮮血庭院裡整裝完畢的星辰王子,正在羅爾夫和懷亞的陪伴下,走在前往英雄大廳的走廊上。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路過一隊神情凶惡地盯著他的衛兵,看著英靈宮裡無比熟悉的格局和擺設,心事重重。

  「您還好嗎,殿下?」這是略有擔憂的懷亞。

  「簡直不能更好了。」泰爾斯板著臉回答道,「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剛剛在外面的時候,普提萊勳爵說了,那個小羅尼是來求婚的……如果這讓您很困擾……」懷亞嘎然住口,他轉過頭,看見羅爾夫把手緊緊地扣在自己的肩膀上,眼神嚴厲,用力地搖了搖頭。

  「看,這就是問題。」泰爾斯吐出一口氣,「所有人都想的都是同一個方向,即使是你們。」

  懷亞和羅爾夫面面相覷。

  「但真正的問題是。」泰爾斯瘋狂轉動著自己的思維,不自覺地捏緊拳頭,「這根本不可能。」

  是啊。

  求婚。

  開什麼玩笑?

  就在懷亞和羅爾夫越發不解地時候,前方的轉角後傳來了窸窣密集的腳步和交談聲。

  「噢,這個獸首骨上面刻的圖案五頭鏈枷?我知道,是六百年前從『微笑者』努恩,傳到『大手』梭倫.沃爾頓為止的私人徽記,那個時候沃爾頓的標誌還不是雲中龍槍……」

  這是一道略顯輕浮的年輕男聲,似乎在行進的路上左顧右盼。

  「啊,這件武器一定是三百多年前,『碎軍者』莫斯特.納吉爾的黑紋大劍?」

  星辰王子停下了腳步。

  「那是……」懷亞疑惑道。

  他們很快就不用疑惑了。

  「那只是個仿製品。」這是尼寇萊的聲音,只是聽上去似乎不太自在,「真品隨著莫斯特一起下葬了就在白刃衛隊的墓地裡。」

  那道輕浮的男聲嘆了一口氣,「是麼,不得不說,我有些許失望……但是沒關係,反正很快就能見到期待已久、大名鼎鼎的戮魂槍……」

  泰爾斯眯起了眼睛,尼寇萊和一眾大公親衛們陪伴著另一隊陌生人,從轉角處走了出來。

  在看到泰爾斯的一瞬間,隕星者微不可察地輕輕皺眉。

  「這位是……」尼寇萊咳嗽了一聲。

  泰爾斯聚焦起眼神,望向陌生人中那個顯眼而特別,在肩上繡著一個騎士律典徽記的年輕貴族。

  「感謝您,勳爵閣下,但我十分清楚自己所對何人。」祈遠城的使團裡,那位衣著利落而素樸的年輕人也轉過頭來,雙目有神地望著泰爾斯。

  他十分年輕,頂多二十出頭,留著過耳的卷髮,跟泰爾斯曾見過的那位長發大公比起來,他的面貌顯得柔和許多,眼裡流露著奇特的笑意。

  所以,就是他。

  那個號稱要向塞爾瑪求婚的人?

  年輕人把隱藏的笑意化為明顯的笑容,他果斷地跨前一步,在外袍下伸出手掌,「初次見面,泰爾斯王子,久仰您的名聲。」

  此言一出,祈遠城使團裡的諸人齊刷刷地把眼神轉向眼前的王子,目光裡蘊藏著各色各樣的情緒。

  泰爾斯心中輕笑一聲。

  原來我也有名聲可言。

  「謝謝。」泰爾斯按下滿腹心事,微笑著握上他的手掌,「那您一定是羅尼大公的兒子……」

  對方的手掌很有力,虎口和四指處有著泰爾斯再熟悉不過的薄繭。

  一個訓練有素的貴族戰士也許正如他的父親一樣。

  但是……

  「伊恩.羅尼,添為祈遠城屬下的風城子爵,特來出使龍霄城。」名為伊恩的年輕人笑著打斷他,自報家門,「父親曾說。六年前的龍霄城之旅,讓他印象深刻的事情有很多。」

  「其中莫過於那位年幼機智的王子。」

  泰爾斯心中一動。

  客套之外,他抓住了重點風城子爵。

  伊恩.羅尼,他有自己的爵位和封地。

  即使如此年輕。

  即使他已經是祈遠城大公的繼承人。

  這多多少少說明了什麼。

  泰爾斯放開了對方的手。

  「請替我感謝您的父親。」泰爾斯壓下心底的那一絲違和感,不動聲色地道,「我也對羅尼大公印象深刻特別是他的無畏剛毅。」

  聽完這句話,伊恩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

  他吸了一口氣,斜過眼盯著泰爾斯,似笑非笑。

  泰爾斯眯起眼睛。

  「嘿嘿嘿嘿……」終於,小羅尼閣下還是笑出了聲。

  他搖著頭,表情有趣,開口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的語速極快,咬字尖利而刺耳,泰爾斯根本聽不明白。

  但是。

  「請原諒?」泰爾斯疑惑道,「我沒聽清您在說什麼。」

  「哦,抱歉。」伊恩像是剛剛才反應過來似的,他滿臉歉意地攤開雙手,「不,請您原諒我。」

  「我的口音隨我母親,所以有時候我會不習慣用北地口音說話。」

  泰爾斯心中一凜。

  不習慣北地口音……

  可是……

  伊恩哈哈一笑,「而我剛剛說的是,感謝您的寬容大度,才會把我父親的頑固愚蠢,說成是無畏剛毅。」

  泰爾斯微微一愣。

  頑固?愚蠢?

  有此反應的人不僅僅是星辰王子,他們身後的祈遠城使團裡,不少貴族都臉色難看,還有個資歷較老的老貴族大力地咳嗽了一聲,提醒著他們的子爵閣下。

  「啊,我們都知道你得了咳嗽病,老伯尼。」伊恩頭也不回,大聲而毫不客氣地道,「只是既然到了龍霄城,就收斂一些,好麼?」

  「那也正是我想說的,小伊恩。」那個老貴族不客氣地回敬他,「特別是在星辰王子的面前。」

  小羅尼毫不在意地哼笑了一聲。

  尼寇萊皺著眉頭看著祈遠城內部的互動,一言不發。

  「那還真是……新奇的評價。」星辰王子略帶尷尬地笑了笑,裝作沒看到使團的內訌,「而且還來自他的兒子。」

  「這不奇怪,感謝您六年前的機智和義舉,才讓他那顆頑固的腦袋還留在自己的脖子上,而非追隨著先王陛下到獄河去盡忠,順便丟給祈遠城一片爛攤子。」伊恩嬉笑著甩甩手,露出深思的表情。

  「當然,如果真的發生了,也許我還能早些繼承祈遠城。」

  這句話再次讓泰爾斯無言以對。

  使團裡又傳來了毫不掩飾的咳嗽聲,這一次格外大聲,似乎非常不滿。

  「但那就是我的父親,典型的北地人。」伊恩貌似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又在之後立刻換上一副笑顏,「而我母親以前常說,北地人的腦門上都有個拳頭大的坑,對著天空春冬時堆滿積雪,夏秋時空空如也,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無論是兩側的龍霄城人,還是祈遠城使團自己的人都變得臉色難看。

  只有伊恩自己笑得很開心。

  懷亞瞪大眼睛,跟羅爾夫對視一眼,後者做了個「同意」的手勢。

  泰爾斯抽搐著臉龐,跟著乾笑出聲。

  他有種感覺,這位伊恩.羅尼,實在是有些,怎麼說……

  坑爹?

  泰爾斯想起豪邁而果敢的羅尼大公,又看看眼前這個輕佻浮躁的公子哥,在心底裡嘆了一口氣。

  「哈哈哈哈。」王子嘿嘿地笑著,「不得不說,您還……真不像您父親的兒子。」

  「啊!」

  「我真的是父親的兒子嗎?」小羅尼開懷大笑,再一次語驚四座,「嗯,這也是困擾我父親多年的懷疑我說呢,難怪我母親死得那麼早,難道是為了掩飾……」

  泰爾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使團裡傳來了毫不客氣的低喝,「伊恩!」

  伊恩微微低下頭顱,光線在他的臉上拉出一道陰影。

  隨即,他再次展顏一笑。

  「哈哈哈哈哈!」小羅尼大笑著向身後擺手,「只是開個玩笑,看看你們的表情!」

  那個瞬間,泰爾斯知道那一絲違和感是什麼了。

  伊恩.羅尼,這個家夥,他說法和做事的方式都……

  都不像一個……

  北地人。

  「先生們。」身為接待者的尼寇萊,滿面警惕地看著攀談甚歡至少表面上如此的兩人,「也許我們不該讓女大公久等?」

  伊恩看著尼寇萊的樣子,聳了聳肩。

  「來吧,王子。」小羅尼閣下不顧王子尷尬的神色,一把搭上後者的肩膀,「我們邊走邊聊,相信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泰爾斯下意識地要掙脫他的手,但伊恩只是笑了笑。

  「相信我,泰爾斯王子。」他面上興高采烈,卻帶著深意地道,「我們能聊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女大公的婚事。」

  泰爾斯愣住了。

  尼寇萊皺起眉頭,臉色不渝,但他終究沒說什麼。

  「而且。」伊恩推著泰爾斯,跟他一起舉步向前,快意地笑道。

  「面對北地人……我想我們一定聊得來。」

  不。

  泰爾斯放棄了擺脫羅尼勾肩搭背的自來熟動作,嘆了一口氣。

  就目前來看。

  能跟你聊得來的人……

  大概只有埃達了吧。

  泰爾斯給了面帶憂色的懷亞和羅爾夫一個安心的眼神,舉步向前。

  「照您剛剛的說法,您母親是外國人?」王子回想起剛剛的情景,敏銳地問道,「來自康瑪斯?」

  「哦,不,她當然是埃克斯特人。」小羅尼語調輕快地回答,「而且來自祈遠城本地。」

  「祈遠城本地?」

  泰爾斯微微蹙眉,「但是您剛剛說她的口音不是北地……」

  年輕的風城子爵輕挑眉毛,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們跟在尼寇萊的背後,緩緩步近英雄大廳。

  「您沒到過祈遠城吧,殿下?」

  「我還沒有那樣的榮幸。」

  「難怪。」伊恩略帶深意地搖了搖頭,嘖嘖有聲。

  他嘆了一口氣,「所有人談起埃克斯特王國的時候,總是會說,那是北地,是北地人的國度好像埃克斯特人就是北地人。」

  泰爾斯被這句話預設的後續問題挑起了興趣,「但是?」

  「但是,他們都忘了。」伊恩轉過頭,微微一笑,「埃克斯特王國的西陲,至少還有一塊領土不屬於舊日的北地,它的人民也不僅僅只有粗獷性烈的北地人。」

  泰爾斯微微一動,「祈遠城?」

  伊恩點了點頭,聲音頓挫有力,「祈遠城。」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的腳步慢慢落後了尼寇萊不少的距離,「早在遠古帝國之前的諸王紀,就有這樣一片貧瘠荒蕪的土地,西起西濤崖,東至荒石地,居於其上的人艱難維生,被稱為『苦民』。」

  「那片土地被遠古帝國劃作了他們的西濤行省,它無論是跟東面的北地行省,還是西面的托托行省,都迥然相異,區分明顯。」

  小羅尼閣下抬起頭,輕輕抹了抹自己肩頭的騎士律典徽記。

  「而終結之戰後,英雄耐卡茹手下的得力悍將,九騎士之一的『尋真者』庫里坤.羅尼帶著他的劍與斧來到名為西濤的土地,上下征討,開疆拓土,修建城堡,最終在已征服的土地上,向苦民宣布,這一刻起,他們都是埃克斯特人。」

  「他是第一任祈遠城大公。」伊恩輕笑著道,「跟其他大公不同的人,尋真者是為以北地人之身,憑借北地之道,統治無數西濤苦民的埃克斯特領主。」

  「原來如此。」泰爾斯若有所思,「倒是不常在那些『北地人大團結』的課程上聽見呢。」

  伊恩搖搖頭,嗤笑道,「當然,外人很少在意這樣的區別,就連其他地方的埃克斯特人也是一樣。」

  他饒有興味地抬起頭,看著周圍上下充滿北地風格的裝飾,「這也難怪,埃克斯特的十大領地裡,哨望領和戒守城在北方警惕著人類最古老的防線;冰川海和麋鹿城有東海岸的威脅要擔心;臨近星辰北境的南方三領自不必言;而龍霄城與烽照城更是北地自古以來的中心地帶,堪稱王國心臟。」

  「相比之下,偏居西部,地廣人稀,只能跟沙盜和商人們打打交道的祈遠城,就顯得特別無關緊要,不是麼?」

  尼寇萊回過頭,意蘊不明地看了他們一眼。

  伊恩立刻報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但你們仍然是埃克斯特的一員。」泰爾斯聳聳肩,「你們還有過共舉國王。」

  伊恩輕嗤了一聲。

  「三百年前,如果不是因為夜翼君王重創了王國東部。」他嘆氣道,「共舉王位甚至永遠都輪不到羅尼家族,等不到以拉薩.羅尼國王在祈遠城的加冕。」

  「從名字就看得出許多祈遠城,祈禱,遠方。」小羅尼拍拍王子的肩膀,滿面無奈地道,「祈遠城對於埃克斯特而言,只是領土的遠方,遠得無論那片荒土上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好,王國的其他人都只要遠遠地祈禱一下,就算是大發慈悲地關照過了。」

  泰爾斯沒有說話。

  但他對形勢的判斷,對祈遠城來意的估計,已經多次改變。

  可下一秒,伊恩卻低下頭,貼近泰爾斯的耳朵,輕聲開口。

  「最重要的是,既然不是北地人的土地那北地人們為何要關注它,關注上面的西濤苦民是死是活?」

  泰爾斯微微一凜。

  「只需要知道那裡仍然屬於埃克斯特王國,在向外人吹噓的時候,仍然可以拿那片大大的疆土來展示埃克斯特的國力,就足夠了,不是麼。」伊恩仍然搭著他的肩膀,舉起一只手指,低聲道,「所以,很多西濤人禁不住地想,北地人,也許他們真正在乎的,就只有那個畫在地圖上的祈遠城而已。」

  「而這,這就是祈遠城,就是身為北地人的羅尼家族,在過去六百年所面對的問題。」

  「聽上去很棘手。」王子低聲道,「想必,您的父親時常要頭疼他治下人民你所說的『西濤苦民』的質疑?」

  伊恩微微一笑,「就跟龍霄城一樣,不是麼。」

  泰爾斯沉默不語。

  但他已經聽出了什麼。

  小羅尼重新抬起頭,音量提高到正常水平,讓大家都聽見,「天可憐見,長達六百多年的時間裡,我們都是自己關照自己。」

  伊恩轉過頭,笑容柔和。

  「因此,二十年前,當天生之王毫不猶豫地下令以國王之名,傾城之力,往援西方的時候……」

  「此恩此情,羅尼家族才會永銘心中……」

  「是以,忠誠的同盟方能結成。」小羅尼輕輕眨眼,「所以,作為臣屬,我們才願意追隨那樣的一位國王,直到他的生命終結。」

  泰爾斯挑起眉頭,沉吟道,「我明白了。」

  王子思索著對方的用意。

  這位風城子爵閣下,看似輕佻好事,口不擇言……

  可是……

  從剛剛到現在,在字面之下……

  他所要傳達的意思是……

  泰爾斯抬起頭,壓低聲音道,「您為什麼要傳話邀請我前來呢,風城子爵閣下?」

  「我只是個異國的王子。」

  伊恩低下頭,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如我所言,為了向女大公求婚,我需要個可靠的見證人。」

  泰爾斯臉色不變,但他看了一眼周圍的人,特意走得快了一些。

  他微微蹙眉,「你怎麼知道我可靠?」

  伊恩從鼻子裡輕嗤一聲。

  「因為如果不可靠的話。」伊恩輕笑道,「你就不會來了。」

  泰爾斯一時語塞。

  幾秒後,王子才出聲道,「萬一你的估計是錯的呢?如果你找錯人了呢?」

  「我可能是錯的。」伊恩維持著神秘的微笑,「但黑沙領一定不會錯。」

  泰爾斯沉默了下來。

  「向女大公求婚,你是認真的?」

  小羅尼聳了聳肩,「當然。」

  「否則,女大公要是嫁給了別人,那我們可怎麼辦呢?」

  泰爾斯皺起眉頭,「我們?」

  伊恩輕哼一聲,頗有深意地看著他,拉長音調,輕聲重複了那兩個字,「我們。」

  泰爾斯沉吟了一會兒。

  伊恩鬆開了他的肩膀,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四周。

  「我明白了。」泰爾斯沉吟了一會兒,低聲道,「等會兒的覲見,有什麼很花時間的重要事項嗎?」

  「我想想。」小羅尼撓了撓額頭,「除了假惺惺的互相問候,還有遞交我父親用文縐縐的古代騎士語句風格寫成的親筆信,以及嚎哭著懇請龍霄城大發慈悲地出兵拯救焦頭爛額的我們,最後咬牙切齒地數落國王的罪狀並邀請龍霄城加入正義一方的陣營之外……」

  「沒了。」

  泰爾斯點點頭,強忍住對他一系列用語的吐槽,「那就趕緊結束掉。」

  「今晚,我會邀請女大公和您前往用餐室小聚,商議真正重要的事情。」

  「只有我們三個也許還要加上里斯班攝政,如果他一如既往地堅持。」

  那一刻,伊恩的眼睛亮了。

  「十分期待。」小羅尼翹起嘴角,「我保證,會盡快結束的。」

  下一秒,他們終於來到英雄大廳的門前。

  使團的眾人默契地停下腳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著裝,然後齊齊嚴厲地看向伊恩。

  他們的眼神讓泰爾斯頗不自在。

  伊恩只得吐出一口氣,彈了彈肩上的騎士律典徽記。

  「準備好了嗎?」尼寇萊眯起眼睛,觀察了一下眾人。

  緊接著,他揮了揮手。

  在沉重的轟隆聲中,兩名衛兵穩穩地推開大門。

  露出裡面的成排大公親衛,以及大廳末端的大公寶座。

  包括寶座後方,猙獰漆黑的戮魂槍。

  大廳裡的所有人,齊齊轉過目光,看向大廳的入口,看向祈遠城的來客。

  伊恩眯起眼睛,看著代表龍霄城的古老大廳。

  在陽光和燈火的照耀下,大廳頂部的雲中龍槍的浮雕無比顯眼,讓向來昏暗沉重的英雄大廳更顯威嚴穩重。

  「放鬆。」泰爾斯捶了捶他的肩膀,哼聲道,「你比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幸運多了。」

  王子看著英雄大廳,想起自己不走運的初次造訪,不由得低頭嘆息。

  「是麼?」伊恩輕哼一聲,抬步向前,走進了大廳。

  咚,咚,咚。

  腳步聲響起。

  「來自祈遠城的客人……」傳令官開口了。

  但下一刻,他卻馬上被一道更大的聲音打斷了。

  「尊敬的塞爾瑪.沃爾頓女大公閣下!」

  伊恩一邊穩重地走在石地上,一邊壓過傳令官的嗓音,高聲喝道,「鄙人伊恩.羅尼。」

  「代表我的父親,祈遠城大公,庫里坤.羅尼,向您致以誠摯的問候!」

  什麼?

  大廳裡的諸人紛紛驚訝地探過頭,看向正緩步走來,絲毫不把自己當作外人的伊恩.羅尼閣下。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他想起之前覲見的克羅艾希,心想怎麼最近的怪人這麼多。

  而且都喜歡自報家門?

  王子下意識地落後一步,跟伊恩拉開距離。

  在兩側的大公親衛和里斯班伯爵、累斯頓子爵等龍霄城貴族,甚至同樣來自祈遠城的內德.蒙蒂的奇怪注視下,伊恩.羅尼腳步不停,興致勃勃地看著高居寶座的女大公,打量著她的外貌,「初次來到龍霄城,恕我興奮難抑!」

  座位上,盛裝以待的塞爾瑪似乎有些拘束,只見她抿著嘴唇,緊繃著臉色。

  泰爾斯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女大公深吸一口氣,對座位旁的里斯班伯爵點了點頭,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感謝祈遠城的關心……」

  然而再一次,來自祈遠城的伊恩.羅尼出乎了大家的預料。

  在全場人的驚奇注視下,伊恩.羅尼哈哈一笑,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塞爾瑪的話。

  「我在此代表祈遠城誠摯地請求龍霄城果斷出兵,加入我們對自由同盟的戰爭以維護您祖父和父親名譽……還有,我們真的非常討厭那個不按規矩辦事的共舉國王相信各位也是一樣。」小羅尼閣下舉起雙手,嘴上不停,說出來的話像滔滔不絕的河水般傾斜而下。

  「所以也真誠地邀請您,塞爾瑪.沃爾頓女大公,在那封即將貼滿全國、譴責國王暴行的聯合布告上聯名簽字……」

  說著毫不停頓的話,臉色淡然的伊恩還不忘從懷裡抽出一卷被擠得有些變形的信,吹了吹上面破損明顯的火漆,交給在一旁不解地盯著他的隕星者。

  「……所有的細節都寫在我父親這封信裡面了但我真心建議你們去掉裡面所有的形容詞然後再行閱讀,會順暢很多。」

  伊恩吐出一口氣,似乎為自己說出了這麼一長串話而開心。

  幾秒後,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我猜,我們這次的覲見就結束了?」

  話音落下。

  整個英雄大廳一片寂靜,鴉雀無聲。

  整整好幾秒鐘。

  結束?

  什麼意思?

  似乎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泰爾斯也目瞪口呆地看著場中的伊恩。

  很快,伊恩身後的祈遠城使團裡,響起了不約而同,此起彼伏的嘆息聲。

  泰爾斯還聽見了那位祈遠城老貴族壓抑著自己,氣急敗壞的「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聲音。

  塞爾瑪從震驚中反應了過來。

  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求助也似地看了看眉頭越來越緊的里斯班,又看了看捂著額頭的泰爾斯,「額,我認為……」

  「就在剛剛!」

  伊恩舉起食指,再一次搶過大廳裡的話語權,語調之開心,讓全場的人又一次瞠目結舌。

  「來自星辰的泰爾斯王子,邀請我今晚去享用他帶來的星辰美食,說實話我現在已經等不及了所以我們不妨到此為止?」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齊齊地轉過來,盯在泰爾斯的身上。

  承受著全場的注視,星辰王子痛苦地撓著自己的額頭。

  他只能抽搐著臉龐,露出一個難看而尷尬的笑容。

  伊恩.羅尼。

  這家夥……

  『我保證,會盡快結束的。』

  這家夥……

  伊恩依舊保持著滿面的微笑,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感謝您的熱情招待!尊敬的塞爾瑪女士!」

  言罷,他就毫不猶豫地轉過身。

  大步地走出了英雄大廳。

  途中還不忘對著泰爾斯比出一個大拇指,露出他整整齊齊的大白牙。

  咚,咚,咚。

  跟來時一樣,伊恩的腳步漸漸遠去。

  直至不復能聞。

  留下滿廳精裝打扮,愕然四顧的城內貴族與衛兵。

  全場不知作何反應的寂靜裡,響起了一聲清晰的咳嗽。

  「這還真是……」里斯班攝政的臉色變得很糟糕,他很隱晦地道,「讓人意外啊。」

  「那個……」

  「你們知道。」先前與泰爾斯見過一面的「亡號鴉」內德.蒙蒂站在下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努了努嘴,攤開雙手,對全場的人嘿嘿地笑道。

  「這就是為什麼,大公閣下要派我作為使團的先行官。」

  隕星者拿著伊恩塞給他的信,臉色難看地望著蒙蒂。

  原來如此。

  蒙蒂你讓我好好「招待」伊恩閣下,原來是這個意思。

  「還有,順便再介紹一下……」

  「各位剛剛看到的就是伊恩.羅尼,大公之子,兼風城子爵。」似乎是為了解嘲,蒙蒂哈哈一笑,指了指伊恩離去的方向,「貴族們給了他一個外號……」

  蒙蒂晃晃腦袋,似乎有些想笑。

  「『討厭鬼』伊恩。」

  大廳裡再次安靜了下來,安靜得泰爾斯都想偷偷溜走。

  在尷尬的氣氛中,一聲呼喚突兀地響起。

  「那個,抱歉啊,再打擾一下。」

  眾人齊刷刷地轉頭。

  大門旁,伊恩.羅尼的臉重新露了出來。

  只見他仍舊滿臉微笑,對著大廳裡表情精彩的眾人道。

  「請問,我的房間安排在哪兒了?」




PS.我記得戮魂槍在火焰騎士那邊,而烈日軍刀才是在龍霄城,是說在大公座位後的是圖畫嗎!?0.0


PS.2是我記錯了,被拿走的是斷魂之刃,能斷界的那把刀。
本帖最後由 al3311232323 於 2017-9-11 10:54 編輯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9-10 21:26
卷五.背叛者們 第35章 共謀

  「我需要一個解釋——關於今天的鬧劇。」

  塞爾瑪臉色難看地盯著眼前的兩個人,其中一人表情沉靜,另外一人似笑非笑。

  「或者你們現在就可以滾出英靈宮,自己解決食宿——你們兩個。」

  女大公寒聲道。

  「哇哦。」祈遠城大公的繼承人,伊恩.羅尼用最舒服的姿勢斜倚在靠背上,頗感興趣地看著生氣的女大公,轉過頭問沉吟著的泰爾斯,「這就是你告訴我的『她很好說話』?」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

  嗯,也許是因為,那個來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塞爾瑪的怒氣就遽然上揚。

  「你,尊敬的伊恩.羅尼閣下。」女大公冷冷地道,「我記得您是來求援的?」

  「嗯哼。」伊恩輕快地點點頭。

  「就憑你的輕慢、浮誇、做作和粗魯?」塞爾瑪絲毫不留情面,「以及初次見面就羞辱、惹毛了整個龍霄城的罕見天賦?」

  「還有,今晚的歡迎宴會取消了——因為根本沒有人願意出席,除非我同意他們在宴會上向你發出決鬥的要求。」

  「他們還是挺熱情的嘛,瞧,幸好我帶了蒙蒂來。」面對興師問罪的女大公,輕浮的子爵閣下嘿嘿一笑,打了個響指,「問題解決。」

  看著對方的輕挑態度,塞爾瑪的臉色更難看了。

  「熱情?你知道你走了之後,場面有多難看,有多少貴族向我表達了他們的憤慨嗎?」

  泰爾斯發誓,以他靈敏的聽覺,他聽見了女大公嘴唇後的磨牙聲,「你得慶幸他們在入宮前就下了武器。」

  「啊。」伊恩一臉滿不在乎的神色,向泰爾斯聳了聳肩,「虛偽老套的北地人。」

  「有這種精力。

  「怎麼不去黑沙領把國王幹掉?」

  塞爾瑪為之氣結,她吸了一口氣,瞪著滿不在乎的伊恩。

  「哦,你也知道黑沙領的使節正在城內,而今天發生的一切事情,他們都會知道,並傳回黑沙城,傳給國王?」

  「而你知道龍霄城的封臣裡有多少人,會因為你今天的舉動,改變對祈遠城和對黑沙領的態度嗎?」

  聽見黑沙領的名字,伊恩的瞳孔頓時一凝。

  他在靠背上緩緩點頭。

  「那倒是個問題。」

  他轉向泰爾斯,眼神聚焦,「但我們會解決的,是吧?」

  但泰爾斯只是一言不發,他雙手緊握,抵在餐桌上,不時按動著自己的指節——這是六年前,他從那位禿頭萊科大公那裡學來的習慣。

  塞爾瑪似乎受夠了跟祈遠城繼承人的爭論。

  「泰爾斯,這場見面是你安排的。」女大公扶了扶自己的眼鏡,不滿地瞪著一臉平靜,又似乎在沉思的泰爾斯。

  「說點什麼!」

  伊恩露出無聲的怪笑,學著塞爾瑪生氣的表情,故意擺出幽怨的眼神,轉頭對著泰爾斯搖頭晃腦地作出無聲的口型,說——點——什——麼。

  這讓塞爾瑪的怒氣飆升到頂點。

  「如果祈遠城來求援的都是你這種貨色,那你現在就可以……」

  「塞爾瑪。」

  泰爾斯輕輕地開口。

  他抬起眼神,遠遠地望著桌子對面,因為生氣而鼓起腮幫的塞爾瑪小姐。

  「冷靜,你是女大公,沒必要輕易生氣。」

  啊,就是這個女孩,前幾天在這裡拒絕了他衝動的提議,提出要留在龍霄城,面對一切不可知的危難。

  那個小滑頭。

  他會想她的吧。

  泰爾斯緩緩彎起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個微笑。

  本來怒氣難抑的塞爾瑪被他盯得有些難堪。

  她想起泰爾斯教過自己的降躁方法,深呼吸了幾口。

  「我……我是覺得。」少女不自覺地偏開視線,哼了一聲,狠狠地剜了兀自怪笑的伊恩一眼,語氣卻溫和了許多,「也許我們不該再浪費時間了。」

  伊恩抬起眉毛,他看了看神情沉靜的泰爾斯,又看了看偏過頭的塞爾瑪,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

  他打了個阿欠,仿佛用盡了一輩子的力氣才從椅背上掙紮起來,懶洋洋地從桌子上挑起一塊奶酪,邊咀嚼邊自言自語,「我就知道我找對了人……」

  在伊恩陰陽怪氣的提醒下,泰爾斯回過神來。

  王子咳嗽了一聲,平靜地問道。

  「里斯班伯爵沒有來?」

  「夏爾說他要去安撫貴族們。」塞爾瑪搖搖頭,還沉浸在不滿的情緒裡,「他還說,希望在下一次的聽政會上,面對一眾伯爵,你們還能表現得如此輕鬆。」

  泰爾斯眼神一凝。

  伊恩則不再嚼動嘴裡的奶酪。

  「下一次的聽政會……」

  「所以他明白了。」王子輕聲道,「不愧是龍眸。」

  塞爾瑪露出困惑的神情,「什麼?」

  「也許是蒙蒂告訴了他什麼。」伊恩重新開始嚼動奶酪,但他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那個大嘴巴,在路上,他聽見了我要來求婚。」

  聽見「求婚」這個詞,塞爾瑪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危險起來。

  「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些什麼?」

  泰爾斯沒有說話,但他的思緒轉動得越發快速。

  只有伊恩用力地吞下了嘴裡的奶酪,歪過腦袋,不以為然地笑笑,「看來,您不像您看上去的那麼聰明啊,女士。」

  「果然嘛,美貌跟智慧都是相……」

  這句話還沒說完,就又一次惹毛了女大公。

  「而你倒是比你的外號還要討厭。」塞爾瑪冷冷地道。

  伊恩先是微微錯愕,然後他笑了笑,厚著臉皮聳聳肩,「榮幸之至。」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決心不再沉默。

  「塞爾瑪。」王子正襟危坐,認真地看著兩人,「這位是伊恩.羅尼,代表祈遠城。」

  順著他的眼神,塞爾瑪跟伊恩對視了一眼,一方滿臉警惕,一方不以為然。

  「而他是來向你求婚的。」

  泰爾斯淡淡道。

  塞爾瑪一動不動。

  但下一秒,女大公就冷笑一聲。

  「是麼,感謝你的介紹。」塞爾瑪眼神不善地看著泰爾斯,眼底的指責和怒意簡直要漫溢出來。

  她用打量的目光看了看伊恩,毫不掩飾眼裡的厭惡,諷刺道,「至少他年紀相當,對麼。」

  泰爾斯沒有說話。

  答話的是伊恩。

  「看啊,她還是沒有明白。」祈遠城的繼承人看也不看寒著臉的女大公,他輕蔑地笑了笑,聳聳肩對泰爾斯道。

  「我母親以前常說,要是女人作了主,就會……」

  「我不知道你母親說了些什麼,伊恩。」泰爾斯猛地轉過頭,冷冷地打斷了他。

  伊恩微微一滯,抬起的手指停在半空。

  「說實話,我也不在乎。」星辰王子臉色嚴肅,「但是如果你還想完成這次的使命,那就放尊重點——她是龍霄城女大公,更是這場棋局的關鍵。」

  他看著伊恩慢慢收起玩弄之色的雙目,沉聲道,「也是我的朋友。」

  伊恩愣住了。

  「而你,塞爾瑪。」泰爾斯認真地望著女大公的雙眼,「請相信我,我們正站在棋盤的同一側。」

  「這家夥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得慢慢習慣……」

  塞爾瑪輕哼了一聲,似乎對伊恩餘怒未消。

  但她到底沒有再說話。

  伊恩輕輕呼吸,皺起眉頭,似乎頗有領悟,「噢。」

  下一刻,伊恩向後一靠,貼近泰爾斯的耳朵,伸手擋住女大公的視線,低聲道,「怎麼,你還沒馴服她?」

  這次輪到泰爾斯愣住了。

  他臉上的肅色還未消失,就是詫異地問道,「什麼?」

  馴服?

  伊恩嘆了一口氣,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塞爾瑪露出狐疑的神色,看著私自咬耳朵的兩人。

  「你知道,你是那個把她扶上位子的人。」伊恩壓抑著聲音,他的語氣裡盡是懊惱和不滿,「而且六年了,我的殿下!就算是一國公主也不用這麼久吧?」

  泰爾斯眨眨眼,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了。

  「男人多多少少會對第一個女人有所特別,但是。」只聽伊恩翹著嘴巴苦著臉,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繼續痛心疾首地道,「除非在床上,否則別讓她爬到你頭上來……」

  咚!

  一聲悶響,伴隨著伊恩的痛哼。

  祈遠城的繼承者扭曲著臉,抱著肚子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一臉被背叛的痛苦。

  繼伊恩和泰爾斯之後,塞爾瑪也愣住了。

  她不解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你們……」

  「他有些胃痛,現在好了。」面不改色的泰爾斯收回手肘,看也不看臉色蒼白直冒冷汗的伊恩,「我們回到正事上來吧。」

  「塞爾瑪。」王子深吸一口氣,貼近桌子,認真地道,「你得知道,說是求婚——但首先,他是不可能求婚成功的。」

  塞爾瑪眼神一動。

  「龍霄城只剩下了一位直系統治者,在沒有外力或強壓的情況下。」泰爾斯的手心微微用力,甩掉腦海裡努恩給過他的提議,「於內於外,於情於理,你都不可能與一個擁有相當權勢的外來者聯姻。」

  「對於龍霄城的封臣們而言,這等於憑空引來可怕的外敵,從他們的手裡奪走權力,對於埃克斯特的大公們而言,這意味著龍霄城與祈遠城的下一位繼承者很可能將二者合而為一,這等於十大領地均勢的失衡。」

  泰爾斯真誠地望著女大公,「而祈遠城也沒有強大到能無視甚至壓下這些異議的實力——無論是封臣們,還是大公們,乃至國王,都不會允許你們成婚。」

  聽著王子的話,塞爾瑪走神了一瞬間。

  「所以,一個外來者的求婚……」

  塞爾瑪定定地看著泰爾斯,「他們是不會允許,是麼。」

  「是麼?」

  泰爾斯被她盯得十分不自在,於是趕緊撇開目光。

  「所以,他傳話說,來此是為了向我求婚,是為了……」

  一臉不快地撫著肚子的伊恩閣下冷哼一聲,「當然是為了引出我們深入簡出,實則在龍霄城政治裡扮演重要角色的星辰王子,想拉攏女大公,你就得從泰爾斯.璨星下手。」

  啊?

  泰爾斯微微一頓。

  女大公的面部少見地一紅。

  想明白之後,泰爾斯頓時黑了臉色,「外面的謠言是這麼傳的嗎?」

  「至少黑沙領就是這麼做的,是吧。」伊恩嘆了一口氣,玩笑也似地道。

  「為了拉攏你,國王給了你什麼條件?二十個處女?」

  泰爾斯自動略去了伊恩玩笑的語氣,他的神經一瞬間緊了起來。

  給了我……什麼條件?

  眼前仿佛又出現查曼王那副勝券在握,把他牢牢捏在手心中的表情。

  泰爾斯強忍著去看塞爾瑪的衝動。

  該死。

  可別對這個看似輕佻的公子哥掉以輕心。

  「怎麼。」第二王子不動聲色地反問,「你要闊氣地來一句『我給雙倍』嗎?」

  伊恩露出難懂的笑容。

  「我很樂意。」伊恩臉色如常地晃晃腦袋,然後慢條斯理地補充上後一句話。

  「如果他們給了你一巴掌的話。」

  星辰王子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以作回應。

  但他想起倫巴的話語,內心卻是一片冰冷。

  雖然不是一巴掌。

  但也差不多了。

  塞爾瑪輕聲嘆氣,「我們還是回正題吧……所以求婚只是個藉口?」

  「不僅僅是個藉口——它還能說明很多事情。」笑眯眯的伊恩一臉的善解人意,對著泰爾斯嘖嘖有聲,雙手動作誇張,「看,一提到女大公的婚事,嘭的一聲,活生生的泰爾斯王子就出現了。」

  泰爾斯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痛苦地呼出一口氣。

  「您今年幾歲了,伊恩?」

  「十九。」伊恩笑容依舊,「剛好比女大公大一歲。」

  不,是大四歲。

  泰爾斯默默補充道,跟塞爾瑪默契地對望一眼。

  「是麼。」王子淡淡道,「感覺你才剛滿九歲呢。」

  「啊,鑒於您七八歲時候的輝煌事跡。」伊恩敲敲桌子,重新拿起一片黃油麵包,咬進嘴裡,含糊不清地道,「額就把這當做讚譽了。」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他漸漸掌握到,跟這位風城子爵閣下對話的方式了。

  泰爾斯轉動思緒,回想著剛剛的對話。

  從見到塞爾瑪開始,伊恩故意表現出對女大公的不屑,卻在不知不覺中套問著女大公與龍霄城封臣的關係,探問她對於領地的掌控力。

  他刻意讓場面失控,實則多次看向自己,也許是為了觀察自己何時出言勸架,從而察知自己對於女大公的影響力,還旁敲側擊自己跟女大公的實際關係。

  兩次,他兩次明裡暗裡地試探黑沙領對自己的態度,以及自己對黑沙領的態度。

  泰爾斯在心裡暗暗地提起警戒。

  伊恩.羅尼。

  看似輕佻不羈,張揚放肆的貴族公子哥兒。

  實則把最有心的利刃都暗藏在貌似玩笑的話語裡。

  這個「討厭鬼」。

  但就現在而言,這並非是壞事。

  「言歸正傳。」泰爾斯清了清嗓子,「伊恩專門向我傳話,說要向你求婚。」

  塞爾瑪的表情還是很難看,但她已經開始傾聽泰爾斯的話了。

  「但如我所言,求婚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猜他有別的事,要在正常的外交途徑之外,跟我、跟你,在可靠可信的私下場合裡商量。」

  「所以我提前去了英靈宮。」

  塞爾瑪面露懷疑,看向伊恩。

  伊恩則眨了眨眼,咽下黃油面包。

  「見面之後,他告訴我,祈遠城與其他的北地大公都不一樣,他們的位置特殊,政治特別,而任何來自埃克斯特內陸的援助,都對他們意義非凡。」

  非但如此,他還不斷地暗示自己,作為祈遠城的未來繼承人,他跟星辰王子一樣,都是被迫活在北地人之中的他鄉人。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而他還提示我,他知道,左右龍霄城出兵援助祈遠城的不是其他,而正是封臣與女大公的矛盾危機——從你的婚事開始。」

  那一刻,塞爾瑪的眼神鎖死在伊恩身上。

  「相信我。」子爵閣下輕哼一聲,頗不以為然,「論到大公與領內封臣的鬥爭……」

  他目光一厲,「整個埃克斯特,恐怕沒有哪裡,比祈遠城的羅尼家族更深有感觸的了。」

  塞爾瑪若有所思地看看泰爾斯,又看了看伊恩。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麼?」女大公冷靜了下來,她淡淡地問道。

  伊恩笑了。

  「他有一個提議。」泰爾斯雙目有神地看著塞爾瑪。

  「一個不同尋常的,解決危機的辦法。」

  女大公輕咬下唇,似乎對桌子上的食物更感興趣。

  但泰爾斯知道,她在思考。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沒有時間再浪費在那些無聊而多餘的儀式和宴會上的原因。」伊恩的臉上少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他肅穆起來,不再注意桌子上的食物,「這件事情需要我們秘密商議,共同決定,提前計劃——而且時間緊迫。」

  「我向您道歉,女大公閣下,從下午到方才的一切,都是表面上的試探。」伊恩咬字如鐵,「請您相信,祈遠城絕不僅僅是來乞討援助的索求者,事實上,我帶著誠意而來,也知曉您目前的難處與窘困,而祈遠城會用我們的方法解決您的困擾,以交換您的承諾與援助。」

  「而我需要的,僅僅是您的一點信任。」

  沒有人說話。

  用餐室裡的燈火微微搖曳,把三個人的影子照得漂浮不定。

  仿佛在浪濤中隨波逐流的小舟。

  塞爾瑪嚴肅地看向泰爾斯。

  那一刻,不知怎麼地,泰爾斯想起他們六年前在龍霄城裡亡命奔逃的情景。

  星辰的王子對她點了點頭。

  終於,女大公轉過頭,認真而淡定。

  「而你們幫我『解決困擾』的方法是?」

  來自祈遠城的伊恩.羅尼咧開了嘴角,他向泰爾斯微微頷首。

  下一秒,他溫和地望向塞爾瑪,輕聲開口,再次吐出那個耳熟的詞語。

  「求婚。」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9-10 21:33
卷五.背叛者們 第36章 書寫傳奇的人(上)

  塞爾瑪皺起眉頭,不耐之色重新出現在臉上,「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才重新繞回這個話題?」

  泰爾斯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塞爾瑪……」

  但他沒來得及說完話,伊恩就輕笑了一聲。

  「無意冒犯,別把您看得太重要了,女士。」祈遠城的繼承者舉起一根手指,微微搖頭,「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哭著搶著,拚得頭破血流想要娶你的。」

  塞爾瑪的臉色一變。

  伊恩突兀地轉過頭,表情神秘地看向泰爾斯,「是吧?」

  泰爾斯尷尬起來,他再次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塞爾瑪,他的意思是……」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塞爾瑪冷冷地看著伊恩,然後轉向泰爾斯,白皙的臉蛋上出現微微的扭曲,「他說得很對,不是麼?顯然,我沒法讓不喜歡我的人,為我莫名其妙地如癡如醉——我又不是傳奇故事裡的主角。」

  天啊。

  泰爾斯僵硬地低下頭。

  他像發現新世界一樣,突然發覺桌子上的食物很好吃。

  伊恩扯起嘴角,看看她,又看看他,微微一笑,「我們都不是傳奇的主角。」

  「除非我們自己書寫傳奇。」

  泰爾斯把去拿食物的,伸到一半的手縮了回來,塞爾瑪則呼出一口氣,壓下心底的不快,看向無禮的來客。

  女大公挑起眉頭,「而那是?」

  但伊恩只是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就臉色一肅。

  「女士,殿下,我們現在面臨著一個同樣的問題。」認真起來的伊恩顯得格外特別,他跟傳統北地人略有不同的五官讓人忍不住注目,「幾個月前,我們尊敬的國王陛下,查曼.倫巴,在黑沙領頒布了新的貴族分封法令。」

  塞爾瑪和泰爾斯好不容易放下了尷尬,認真地聆聽著。

  用餐室仿佛在這一刻變成了作戰室。

  伊恩學著泰爾斯的樣子敲了敲桌面,「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他側著頭。

  表情嚴肅。

  女大公微微蹙眉,然後點點頭,語氣裡難掩剛剛的不快,「是啊,我聽說了,大家都說他這是在效法帝國時代的嚴刑酷律,排除異己,比如規定了一個平民成為貴族的標準……」

  國王的法令。

  貴族的標準。

  王子突然想起了一些不該在這個世界出現的知識,又想起這些日子與希克瑟的討論,以及普提萊明裡暗裡的提點。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打斷了塞爾瑪,「不,塞爾瑪,法令如何只是表象,是否嚴格也並不重要,真正關鍵的,是在背後的權力流動。」

  塞爾瑪露出疑問的神色。

  「查曼王,他把自《共治誓約》之前就流傳下來的,潛移默化的傳統貴族規則,無論隱晦的不隱晦的,成文的不成文的,習慣的不習慣的,妥協的不妥協的,秘密的不秘密的,都全部寫成法條刻成碑文,放在自己的城門前。」

  王子想起倫巴在馬車上的話,想起可怕的查曼王手執那方名為埃克斯特的棋子,跟那位百多年前的星辰賢君隔空對弈的魄力與意志,不禁心生感慨,「他試圖把國王的權威,疊加在貴族的自治之上,把對《共治誓約》的解釋與執行捏在自己的手裡。他觸犯了那些歷史悠久,甚至在立國之初,就支持著倫巴家族統治黑沙領的老貴族、老封臣——如果法令從此生效,就意味著查曼的意志將蓋過傳統的慣例與規矩,封臣們的生活與權力從此不再是自己的,甚至不再是自己和國王共享的,而僅僅是國王的了。」

  塞爾瑪沒有說話。

  「換句話說。」伊恩冷笑著搖搖頭,嘴角上翹,「他捅了大簍子。」

  「讓他面臨著加冕以來最艱難的局勢。」

  他看向泰爾斯,「改變總要付出代價,他想挑戰封臣們天然的權利,卻也在動搖著自己天然的權利,侵蝕著自己統治的基石。」

  「黑沙領內的舊貴族封臣們齊聲反對,門德伯爵公開了布告,激烈駁斥他的領主,德文森家族表示國王一日不收回法令,他們郡內所有封臣的抗稅就會無限期延長,佩魯諾伯爵高調親赴黑沙城與國王對質,伊卡家族甚至召回了他們按照輪值義務,派駐邊防,警備斷龍要塞的九百戰士——整個黑沙領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查曼王的敵人。」祈遠城的繼承人微微一笑,「這是他的失算。」

  長居英靈宮中,第二王子雖然耳聞倫巴遭遇了不少麻煩,但這還是泰爾斯第一次親耳聽見倫巴所面臨的具體困境。

  聽上去很糟。

  他又想起了馬車上,那個眼神複雜的國王,以及他帶著感慨的話。

  『我試圖推行的所有法令都困難重重,即使在黑沙領內都阻力不小……我的封臣們積怨沸騰,蠢蠢欲動……』

  泰爾斯心中一動,正欲開口,卻被女大公搶了先。

  「真奇怪。」塞爾瑪皺起眉頭,「夏爾告訴過我,封臣們各有自己的利益和算計,既不會輕易向主君亮出刀刃,也很難聚合立場走到一起,何況面對的是倫巴,而且他還是國王之尊——如果沒有外援和底牌,黑沙領內的那些反對者們可不一定這麼有底氣、有組織、有默契。」

  面對女大公的疑問,伊恩擺出一個頗有深意的表情。

  用餐室裡沉默了數秒鐘。

  「等等,是你們?」很快,女大公微微一動,恍然道,「是你們——是列位大公們,在背後支持著他們反對國王的行為,甚至作出了承諾?」

  泰爾斯目光一動。

  也許,作為龍霄城的女大公,她在六年裡,並非毫無進步。

  只是,過去的自己一直沒注意到。

  伊恩在座椅上微微躬身,擺出一個完美的禮儀——這在北地人裡確實不多見。

  「我們怎能錯過這個機會?」

  伊恩直起腰來,看著蹙眉的塞爾瑪,輕笑出聲,「不僅僅是我們,戒守城和麋鹿城也有幫忙。」

  子爵閣下自得地點點頭,「除了烽照城大公繼位未久,以及哨望領的修斯特爾家族一如既往地保持中立之外,冰川海大公也表示願意加入,而要不了多久,同在南方的威蘭領和再造塔,他們的回信也會到的。」

  「這是一場集體的共謀,黑沙領內那個與眾不同的國王,就是我們的目標。」

  看著塞爾瑪一動不動的表情,泰爾斯知道,她又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枚黑色的指環。

  那頂帶血的王冠。

  那個嚎哭的女孩。

  莫名的感慨,填滿了泰爾斯的內心。

  用餐室裡,伊恩仿佛弓箭在手的獵人,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箭已離弦,刀已出鞘。」

  「倫巴的籌碼正在消失,他的封臣在不滿,他的人民在懷疑,他的稅收在減少,他的軍隊在鬆動……名震北地的倫巴家族裡,『起義王』魁索和九騎士之一的『沸血』霍爾特為他們後代所留下的威望遺產,正在日漸消耗。」

  星辰王子仔仔細細地回想著倫巴的性格與手段,壓下下意識的不以為然,默默地聽著伊恩的話。

  「要不了多久,也許半年,甚至幾個月,國王的統治就會動搖,鐵拳家族的天然權威就會消散,他的法令再也出不了城堡一步——他會成為一個無權無勢的孤獨國王,在自己的城堡裡乖乖地熬到下一次選王。」

  伊恩深吸一口氣,突然話鋒一轉。

  「但是,在一切按部就班,距離成功只差一步的時候。」他不無懊惱地道,「在這個時候,出了一些小小的意外。」

  塞爾瑪低下頭思索,「你是說,自由同盟爆發了危機,試圖擺脫埃克斯特的事情?」

  伊恩露出一個認可的微笑。

  「而這個意外裡,祈遠城恰巧首當其衝。」女大公慢慢地道,「這真的是意外?」

  「可以理解——登頂在即,必有坎坷。」伊恩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困獸猶鬥,就算瀕死的雜種獸人也有絕地反擊的力量,何況一位弑殺過兄長和國王的篡位者?」

  聽見伊恩的話,泰爾斯不禁皺眉。

  這幾分鐘裡,泰爾斯沒有插嘴,他默默地旁觀著塞爾瑪跟伊恩的對話,卻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陌生感。

  當年那個躲在她身後擦著眼淚的小滑頭,這些年來一直戰戰兢兢坐在大公之位上的塞爾瑪……

  什麼時候,也成為了能在談判桌上與對手對弈,與盟友共謀的存在了呢?

  感慨、欣慰、失落、悵然,無數情感組成的複雜思緒湧上心頭。

  為什麼他過去六年就沒有發現呢?為什麼是在現在,是在他即將……

  但泰爾斯隨即握緊了拳頭。

  不。

  這還不夠。

  她的對手……

  她的盟友……

  這還遠遠不夠。

  「正因有了祈遠城為首的大公們,有了他們在外部的支持和保證,黑沙領內的舊貴族們才能義無反顧地反抗國王。」伊恩嘆了一口氣,「但我們不能對自由同盟視而不見——說實話,就我最近收到的消息,同盟的局勢已經不可挽回了,和平解決是不可能的。」

  「可如果祈遠城的軍隊忙於出征,羅尼家族的雙手被綁在了名為『自由同盟』的木樁上……」

  他攤開雙手,聳了聳肩。

  「那對國王的反對者們而言,祈遠城的承諾就不那麼可靠了。」泰爾斯從自己的思考裡回過神來,默默地接過話頭,「同時,國王就能更容易地壓下孤立無援的反對者,度過危機,甚至更進一步鞏固他的權威,重塑屬於他的黑沙領。」

  啪!

  伊恩輕輕地拍響手掌。

  「如果倫巴度過了這一場風波……相信我,那對我們而言,就絕不僅僅是一次狩獵失敗那麼簡單了。」伊恩擺出最真誠的表情,把之前的輕挑和刻意一掃而空,緩聲道,「那是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

  至於究竟什麼是「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他並沒有說出來。

  塞爾瑪頓了一下,疑惑地道,「所以,龍霄城在這場風暴裡的地位才會如此重要?」

  「沒錯。」伊恩看向女大公,眼神肯定,「龍霄城是九大領地裡最靠近我們的,也是唯一一個有富餘兵力、財力和無可辯駁的名義,能夠出兵,跟我們一同遠征自由同盟的大公勢力。」

  「最靠近的?唯一一個?」

  「我看得懂地圖。」女大公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你把戒守城的萊科大公當成死人了麼?」

  「哼,那個明哲保身的老禿頭?」伊恩冷笑道,「他跟死人的分別也沒多大了。」

  塞爾瑪輕挑眉毛。

  「塞爾瑪。」泰爾斯整理好思路,開口道,「祈遠城和黑沙領,羅尼大公和查曼王正在一個名為『自由同盟危機』或者『國王法令危機』的天平兩端。」

  「你是龍霄城的至高領主,你的決定,你的軍隊,你的封臣將是這場棋局裡最大的籌碼。」

  王子謹慎地看了看伊恩,道,「龍霄城承諾出兵西向,幫助羅尼家族征伐自由同盟,那伊恩他們扳倒國王的機會就會大大增加;你若袖手旁觀,按兵不動,那查曼王面臨的壓力就會大大減輕。」

  塞爾瑪靜靜地沉思著。

  「但是。」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一旦你要出兵,你的封臣……」

  塞爾瑪抬起頭來,眼裡的冰冷讓兩人都不由得一愣。

  「我的婚事。」女大公淡淡地道,「我明白了。」

  伊恩跟泰爾斯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倫巴一定做了些什麼,所以你的封臣們才會在這個時刻,露出他們對權力的覬覦,以及對女大公的不敬。」

  「一旦你決意出兵,他們就會以此為要挾,逼迫你下嫁。」泰爾斯的臉色越來越嚴肅,「而你則迫於家族的榮譽,進退兩難——要出兵,就必須要答應他們的請求下嫁,但是下嫁之後,龍霄城又會陷入權力失衡的漩渦,誰知道又會有什麼用的麻煩在等著你。」

  「領主和封臣們相互要挾的戲碼。」伊恩冷哼一聲,「說實話,這在祈遠城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與此同時,查曼王就會在自己的領地裡,用各種手段清除、解決他的反對者們。」泰爾斯嘆了一口氣,「一個接一個,一天接一天,直到沒人再敢反對他,反對國王的法令。」

  「這就是倫巴所想。」

  「也是我來此的意義。」祈遠城的繼承人坐正了身姿,肅穆以待,「女士,無論是為龍霄城出征,替龍槍家族挽回聲譽,還是向祈遠城伸出援手,挫敗國王的叛道之舉,於情於理,這都是一場你不得不打的戰爭。」

  伊恩的雙目灼灼有神,讓人難以相信幾個小時前的他,還是那個特立獨行,令人皺眉的大公貴裔。

  「我們在這場棋局裡,站在同一方,面對著同一個對手。」

  塞爾瑪不言不語,但她眼中的肅色卻前所未有。

  她向泰爾斯投去一眼,第二王子則回以鼓勵的眼神。

  「但是我們也看到了,倫巴利用您的封臣們,絆住了龍霄城——黑沙領的使節可不是閑著無聊才來逛逛龍霄城。」伊恩認真地道,「繼祈遠城之後,龍槍家族的雙手也被綁住了。」

  「所以,祈遠城不僅僅是單純來求援的——向一個雙手被縛的人求援是不現實的。」

  「所以。」塞爾瑪深吸一口氣,「你的意思是……」

  伊恩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是來幫忙的——如果祈遠城和龍霄城是同時被綁住雙手的兩個人,那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他比出一個手刀,「就是我先幫你解開束縛,然後你再幫我砍斷繩子。」

  風城子爵與兩人分別對視一眼,「然後一起站起來,去揍那個綁住我們的人。」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9-24 10:55
卷五.背叛者們 第37章 書寫傳奇的人(下)

  用餐室再次陷入了沉默。愛玩愛看就來。

  直到少女打破了它。

  「所以,你今天下午故意惹毛了龍霄城,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無禮。」塞爾瑪眉頭緊皺,「是在為這一步做準備?」

  伊恩愉快地眨眨眼睛。

  女大公若有所思,「求婚,這行得通嗎?」

  「我還是那句話,萬一您嫁給了別人。」伊恩有意無意地瞥了泰爾斯一眼,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們』可怎麼辦呢?」

  泰爾斯感覺到,塞爾瑪的眼神不時地掃過自己。

  那種目光,是曾經的那個小女孩,在藏書室裡、在英雄大廳、在盾區、在牢房、在五位大公面前,向著他倉皇投來的無助眼神。

  泰爾斯既有些心安的熟悉,也有些難堪的陌生。

  但是……

  『可是啊,泰爾斯.璨星,我對於你而言,究竟算是什麼呢?』

  他只能繼續維持他的嚴肅臉容,毫不回應。

  女大公之後,伊恩也把目光投向了泰爾斯。

  一秒。

  兩秒。

  三秒。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塞爾瑪依然緊緊地盯著泰爾斯。

  「你們這是怎麼了?」終於受不了這種氣氛的伊恩,擺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舉起雙手晃了晃,「或者說……我是不該走了?」

  承受著兩人的壓力,王子最終鬆下了臉色。

  他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向女大公微微頷首。

  「你遲早要面對這場風暴的。」泰爾斯輕聲道,「你是女大公。」

  「這必須是你,是你自己的決定。」

  「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塞爾瑪微微一頓。

  聽了王子的話,她垂下頭顱,陷入了沉思。

  一邊的伊恩則皺起眉頭,眼珠在兩人之間來回轉動。

  幾秒鐘後,塞爾瑪抬起了頭。

  她看著伊恩,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語氣決絕。

  「你們需要什麼?」

  那一瞬間,像是打開了泄洪的閘口一般,泰爾斯吐出了一口氣。

  伊恩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我們需要一個你的封臣們——我是說有封地,有兵力,有野心的實權封臣們,齊齊出席的場合。」

  伊恩沉吟著,「越快越好,以免他們有布置的機會,也不能給黑沙領反擊的時間。」

  「我們會在那裡,切斷你的繩索,破開你的枷鎖。」

  「你也一樣。」

  塞爾瑪只是沉吟了幾秒,就迅速開口。

  「聽政日還有半個月。」她的回複幹脆利落,「但我會去跟夏爾商量,應該能提到幾天後。一般情況下,伯爵們都是派遣從事官出席,但我可以發出信函,邀請他們來商議出兵事宜。」

  這是泰爾斯第一次見到塞爾瑪這麼雷厲風行的一面。

  讓他頗為驚訝。

  「所以。」伊恩的眼裡現出奇異的色彩,他輕輕地歪過頭,「我們達成協議了?」

  「女士……哦不,龍霄城的女大公閣下?」

  塞爾瑪看著他,緩緩點頭,「當然,祈遠城的子爵閣下。」

  泰爾斯彎了彎嘴角,只覺得有股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

  就像他失去了什麼東西一樣。

  「很好。」伊恩收起表情,慢慢地站起身來。

  那一刻,泰爾斯有種錯覺,子爵閣下身上的氣質開始慢慢轉變。

  只見伊恩舉起右手,伸過桌面,並指成掌。

  「伊恩.羅尼。」這一刻,他的表情既沒有多餘的嬉笑,也沒有刻意的嚴肅,唯留單純的淡漠,「為了我們的同盟。」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表情淡漠的伊恩。

  也許。

  這才是真正的他。

  真正的伊恩.羅尼。

  女大公深吸了一口氣,也僵硬著臉色站了起來,向著伊恩伸出手掌。

  「塞爾瑪.沃爾頓。」少女冷冷地道,「為了我們的目標。」

  但是她的手掌即將觸及伊恩的時候,卻堪堪一頓,停在了半空。

  伊恩微微一愣。

  只見塞爾瑪緩緩轉過頭,看向場中僅剩的人。

  那個表情複雜的異國王子。

  伊恩反應了過來,他恍然一笑,也看向泰爾斯。

  這下輪到泰爾斯挑起眉毛了。

  「我也要?」他愕然問道。

  「你是這個盟約的見證者,泰爾斯,別小看了自己。」伊恩輕笑道,「或者你想做一個聽完了全場密謀,卻無動於衷的局外人?」

  塞爾瑪面無表情地看著王子,雖然目光複雜,卻未有一刻離開。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站起身來。

  「泰爾斯.璨星。」王子依照著記憶中,五位大公掌誓為盟的動作,伸出右手,下意識地合上對面塞爾瑪的手掌,「為了……」

  他略略沉吟,才寒聲道,「為了我們共同的敵人。」

  伊恩看著兩只緊扣的手掌,豎起半邊眉毛。

  他嘆息著聳聳肩,從外側合上泰爾斯的手背。

  三只手掌緊握在一起,在空中用力地晃動了一下。

  盟約達成。

  「而且你也要出席,泰爾斯,那種場合不能只有我們和龍霄城,必須有足夠身份的外人見證,給他們以相當的壓力。」伊恩鬆開手,他向著南邊示意了一下,「但邀請黑沙領顯然是個壞主意。」

  泰爾斯皺起眉頭,「還需要別的嗎?」

  「沒了,越快,越短,越簡省。」伊恩抿起嘴唇,似乎有些忐忑,「我們的勝率就越大。」

  但幾秒鐘後,那個嚴肅的伊恩就露出了本色,回複了笑容。

  「當然,或者我們的星辰王子也可以寫封信,讓星辰王國從西荒領出兵,穿越大荒漠,從南方進逼自由同盟?」

  「而我們東、南兩面夾攻之下。」伊恩哈哈一笑,又拿起一塊奶酪,讓氣氛緩解不少,「甚至不用兩個月,戰事就能結束。」

  泰爾斯翻了個白眼。

  對,然後在埃克斯特為質的我就有麻煩了——猜猜看,倫巴會公開下令處決還是直接請刺客?

  「我覺得,比起星辰。」王子沒好氣地道,「你們還是向荒漠裡的獸人求援吧,這比較現實。」

  伊恩嘟囔了一聲,開始跟奶酪作鬥爭。

  倒是塞爾瑪沉下表情,「我們的機會有多少?」

  伊恩搖搖頭,含糊地道,「看看我們能發揮到什麼地步吧。」

  他看也不看這邊,眼神聚焦在手中的食物上,腮膀因咀嚼而來回聳動,但說出來的話語,卻讓人不由得一愣,「如我所言——我們在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

  「很高興與你們談話,女士,殿下。」

  伊恩吞下最後一口奶酪,毫不猶豫地,沒有絲毫客套地轉過身,走出了用餐室。

  留下若有所思的泰爾斯。

  以及莫名其妙的塞爾瑪。

  兩人在用餐室裡相對無言。

  塞爾瑪坐了下來,默不作聲,泰爾斯則默默地看著她。

  半晌,少女突然出聲,「求婚,是麼?」

  「你是一開始就知道,還是事後才反應過來?」

  不用任何人提醒,氣氛就瞬間變得難堪起來。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為難地道,「那只是個手段,塞爾瑪。」

  但女大公隨即打斷了他。

  「你相信他?」她看向門外,不辨情緒。

  泰爾斯看著少女的側臉,擠出一個笑容。

  「不。」

  「但我相信你。」

  塞爾瑪的臉色微微一動。

  泰爾斯走到窗戶前,看著窗外,英靈宮外的點點燈火。

  六年了。

  龍霄城。

  這座城市,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呢?

  第二王子閉上眼睛,把龍霄城關在視線之外,嘆息道。

  「答應我,塞爾瑪。」

  「下一個聽政日上,無論發生了什麼,不要做傻事。」

  塞爾瑪愕然一頓,「什麼?」

  「不要管別人,不要理其他,不要有絲毫猶豫和遲疑。」

  「只是選擇最適合你,最適合女大公的那條路,就夠了。」泰爾斯轉過身來,臉色如冰,仿佛要面對世上最難的測試,「我來解決剩下的問題。」

  塞爾瑪看著他,欲言又止。

  但她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什麼也沒說。

  泰爾斯勉強露出一個微笑,他輕輕點頭,轉過身,走出了用餐室。

  留下身後的少女。

  泰爾斯走出走廊,他目不斜視地走過金克絲女官依舊冷厲肅穆的眼神,走過女僕們指指點點的私語,走過守衛們不懷好意的目光。

  正如他從前六年,無數次走過他們一樣。

  直到準備離開宮門的他被叫住。

  「今天下午,在大廳裡,我注意到他們看你的眼神了。」

  泰爾斯蹙眉回頭,伊恩.羅尼站在轉角處,一邊叫住他,一邊對一個看上去不是很好打交道的守衛露出假假的笑容。

  祈遠城的繼承者轉過身,快步跟上泰爾斯,留下背後守衛如刀的眼神,笑眯眯地道,「我不認為她能保護好你——尤其在這些北地人裡。」

  泰爾斯微微嘆息。

  所以你確實是故意的,又一次把我推到台前,接受審視。

  他們走過走廊上迎面而來的一對巡邏守衛——看樣子是大公親衛——為首的人眯起眼睛,打量著這一對組合。

  伊恩微微聳肩,低聲道,「你知道,祈遠城是埃克斯特最偏遠的領地,遠離國王的觸角,而且我們毗鄰大荒漠。」

  泰爾斯挑起眉頭,「所以?」

  「所以,如果你在祈遠城,就不用擔心國王的威脅,我的父親也很歡迎你。」伊恩眨了眨眼,「而且,從我們那裡,只要穿越荒漠,甚至不必經過其他大公領,就能回到星辰的西荒領。」

  泰爾斯輕輕一頓,在心裡無奈地搖搖頭。

  是啊。

  但前提是,龍霄城和查曼王會允許我離開。

  以及你們真的好心到放我離開,放一個可以拿來要挾星辰王國的棋子離開。

  「如果事情不妙。」伊恩抬起頭,重新露出他招牌式的不羈笑容,「請記得,祈遠城的氣候比這兒好多了。」

  「感激不盡。」泰爾斯不動聲色地道,「我會記在心裡的。」

  兩人並肩向著宮門走去——已經能看到等在門口的懷亞、羅爾夫,以及幾位祈遠城的護衛了。

  「伊恩。」

  「你說,你想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泰爾斯輕聲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伊恩抬起頭,他搓了搓下巴,似乎被這個問題挑起了興趣。

  「什麼意思……」

  他嘿嘿一笑。

  「羅尼家族已經三百多年沒有出過一位國王了,而龍霄城又剛好放下了對王位的壟斷。」

  「而祈遠城總是為人忽視。」伊恩轉過頭,笑眯眯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在開玩笑,「也許是時候平衡一下埃克斯特的權力分配了,你說呢?」

  泰爾斯眼神一凝。

  他聽出了對方的意思,想起那個長發的剛毅戰士,「羅尼大公,有意角逐王位?」

  伊恩搖搖頭。

  「哈。」他低下頭,彈了彈肩膀上的騎士律典徽記,把眼神藏到泰爾斯看不見的角落裡,「當然不是。」

  伊恩抬起頭來,眼神裡釋放著難懂的光芒。

  帶著有韻律的語調,伊恩輕輕咬字,「至少不是他。」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離宮門還有十幾米遠,遠處的懷亞向他恭謹地鞠躬。

  伊恩也停下了腳步,好整似暇地回望泰爾斯。

  王子輕笑一聲,「你知道,你要面對的是倫巴,也許是埃克斯特史上最難對付的國王?」

  伊恩也笑了,「是啊,我父親每餐飯都要提醒我一次,王冠下的那個人有多麼可怕。」

  兩人看著彼此。

  「但是。」

  「既然要書寫我們自己的傳奇。」伊恩的笑容慢慢消失,「那就不能給配角留下太多筆墨。」

  泰爾斯扯起嘴角,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確定他是配角?」王子定定地看著伊恩,「查曼.倫巴。」

  伊恩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聳了聳肩。

  「不知道。」

  「但我知道,如果我想成為主角的話。」十九歲的子爵閣下嘆了口氣,「他就必須是配角。」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間。

  泰爾斯表情複雜地看著他,點點頭,「是麼。」

  伊恩撇撇嘴,「成功的傳奇都是這麼寫的,沒有例外。」

  星辰的第二王子與祈遠城的繼承人對視了好幾秒鐘。

  兩人的表情都漸漸消失。

  「現在我開始相信了。」第二王子慢慢地眯起眼。

  伊恩抬抬眉頭,語氣明快,「相信什麼?」

  「伊恩.羅尼,毋庸置疑。」泰爾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帶著些微的唏噓。

  「你確實是你父親的兒子。」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9-24 11:01
卷五.背叛者們 第38章 聽政日

  當東方的第一線陽光攀上窗台,灑進房間,泰爾斯就醒來了。

  像過去六年裡的無數次一樣,他深吸一口氣,從地面上爬起來,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背部,將枕頭和被子扔回床上。

  窗外的庭院裡,古樹依舊厚重——泰爾斯從僕人的閑聊中得知,這棵樹也許早在埃克斯特立國之前就存在了——星辰的幾位士兵打了個呵欠,外圍的北地人們正在換班。

  還是老樣子,三分之一的大公親衛,三分之二的宮廷衛兵。

  將他守衛得嚴嚴實實。

  洗漱完畢的泰爾斯嘆了一口氣,從臉盆上抬起頭,搓了搓自己的臉,重新打量起周圍的一切。

  他的視線掠過書桌上的典籍,掠過武器架上的劍盾,掠過房間裡的一切,呼了一口氣,釋然地搖搖頭。

  泰爾斯像往常一樣束好自己的靴子,綁好皮帶。

  他的動作很慢,很細,仿佛在做一件最莊重的事情,甚至比平常花了更多時間來整理領子,拉緊袖口。

  他重新整理了一些重要的隨身物品。

  腰後鋒利如昔的jc匕首。

  始終放在懷裡的,一塊能掩蓋呼吸的黑布。

  六年前,從夜幕女王得到的那串倒黴的血獠牙手鏈。

  努恩王交給他的,一幅輕便卻隱藏著可怕秘密的宮廷地圖。

  還有從閔迪思廳得到的,一頁畫工粗糙,來歷作者卻大不尋常的畫紙,上面繪著一副少女素描。

  泰爾斯默默地把畫紙疊進地圖裡,卷成卷軸,然後用黑布把它跟手鏈一起纏上,塞進懷裡的口袋。

  今天,就是今天。

  敲門聲傳來。

  王子深吸一口氣,「進來吧」。

  門開了,普提萊咬著他的煙斗走進房間,笑眯眯地道,「真早啊。」

  王子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兀自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景色。

  「相信你已經知道了,最後一位直屬伯爵在昨晚抵達了龍霄城。」普提萊輕哼一聲,「所以,按照……」

  泰爾斯點點頭,語氣裡絲毫不見緊張,「我知道,既然龍霄城封臣已經齊聚,那聽政日就會在今天召開。」

  是啊,就在今天。

  他看著庭院裡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百感交集,「祈遠城使團怎麼樣了?」

  「無聲無息。」

  「黑沙領那邊呢?」

  「沒有動靜。」

  「英靈宮裡?」

  「與往常一樣。」

  泰爾斯點了點頭。

  風暴之前,總是平靜的。

  泰爾斯的視線掠過整個鮮血庭院。

  他幽居了兩年多的地方——從少女大公成人,他被趕到這一方被遺忘之地開始。

  據後廚的那個孩子,約瑟夫所說,這裡曾經是某位龍霄城大公的養病之所——在那位大公病入膏肓,藥石無靈的時候,他果斷地把位子讓給了繼承人,自己則走進了這一方偏僻的庭院,在床上孤獨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等待著獄河擺渡人的鈴聲。

  從那位不知是何人的大公開始,鮮血庭院就成了英靈宮旁的不祥之地。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庭院裡的破敗驚景象,卻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湧起對這個地方的親切感。

  王子輕笑一聲。

  「你覺得她怎麼樣?」泰爾斯突然道,「龍霄城。」

  身後的普提萊眉毛微抬,似乎有些驚訝王子的問話。

  「龍霄城?」

  「一座城池。」瘦削的老男人吐出一口煙,語氣波瀾不驚,「不多也不少。」

  不多也不少?

  「她矗立在這裡上千年了。」泰爾斯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城閘,搖了搖頭,「過去千年,無數人來來往往,生生死死。」

  國王,大公,士兵,貴族,平民……甚至龍。

  或王子。

  「可她依然矗立在這裡,無論誰居於其上的人是誰,無論誰施以統治,無論誰埋骨此處。」泰爾斯長嘆一聲,「她見證著一切,足足千年。」

  六年前,星辰的王子踏上這片土地,差點引燃延燒兩國的戰火。

  六年前,血之災禍循著夜色洶洶而來,在可怕的聲浪中毀城奪命。

  也是六年前,天空王后從天而降,在震耳欲聾的龍吼中,燒盡了那一夜的喧囂。

  依舊是六年前,巨龍血灑遍地,偉大的天生之王死於非命,弑君者踩著他的屍骨,戴上了血跡未乾的王冠。

  但她,龍霄城依舊在這裡,繼續見證無數歷史。

  如同過去千年。

  身後的男人沒有回話,只是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

  「兩千。」

  泰爾斯回過神來,臉色微動,「什麼?」

  普提萊輕嗤了一聲,頗有些隨性,「如果你追溯到遠古帝國時代的亞倫德堡,那龍霄城的歷史就是兩千年。」

  泰爾斯轉過身,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三千年。」抽著煙斗的男人一臉戲謔的笑容,「如果你還算上諸王紀裡的北方王城遺址。」

  「而若是從蒙昧時代的殘垣斷壁,乃至獸人們的獸皮帳篷開始算起的話。」普提萊向著牆上一個斑駁掉色的雲中龍槍標誌努了努嘴,「四千年應該不成問題……再往上,我能給你數出幾萬年來。」

  泰爾斯挑起了眉毛。

  「但龍霄城的這片土地還在這裡。」普提萊搖著頭,話語裡帶著一絲不以為然,「而你要為從古到今的幾十萬幾百萬年,每一只死在腳下土壤裡的螞蟻祈禱一次,感嘆龍霄城的歷史嗎?」

  「省著點吧,因為你於龍霄城而言,根本屁都不是。」

  王子一時語塞。

  泰爾斯轉過視線,無奈地呼出了一口氣。

  「普提萊。」

  王子嘲諷地搖搖頭,「論起掃興,你真是無人能及。」

  泰爾斯放下心中的感慨,轉身走向房門。

  普提萊輕笑出聲,看著王子的背影,他輕輕吐出一口氣。

  「四十三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龍霄城。」

  泰爾斯腳下一頓。

  普提萊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一絲莫名的悠長意味,「那是635年,卡恩王逝世,以及努恩王加冕的前一年。」

  已經這麼久了啊。

  普提萊盯著腳下的地板,不自覺地摩挲著手裡的煙斗。

  所有的過去。

  他哂笑著搖頭道,「我那時十五歲,作為新上任的王子侍從官,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蛋。」

  泰爾斯轉過身來,眉頭緊皺。

  「侍從官?」王子試探著問道,「所以你當時是跟著……」

  「是啊。」

  「先王長子,米迪爾殿下。」普提萊看也不看他,輕哼一聲,「當時他比現在的你還小一些,同樣不走運地卷入了麻煩。」

  泰爾斯心中一動。

  米迪爾.璨星。

  是那個故事。

  那個六年前,努恩王在那場決鬥之後告訴他的故事。

  關於那個年少的璨星出使龍之國度,毅然無畏地面對國王與大公的故事。

  瘦削的男人摩挲著自己的舊煙斗。

  「帶著艾迪陛下的使命,我們年輕的使團踏進了龍霄城……興奮、激動、好奇、緊張、忐忑、顫抖——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傻樣。」

  「哥洛佛怒目圓睜,好像覺得只要這樣北地人就會尊敬他;老煙鬼亞爾培特從來都放不下他的煙斗,那幾天居然絲毫未沾;大巴尼是王室衛隊的副隊長,疑神疑鬼的他大概覺得殿下的耳洞裡都可能藏著敵人;薩克埃爾是衛隊的新秀,第一次隨殿下遠征的他,盡力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連現在懷亞的樣子都不如。」

  普提萊不再吸他的煙斗了。

  他的目光凝固在半空中,投向只存在於追憶裡的遠方。

  「但是王長子,年輕的米迪爾只是微笑。」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想了想自己初至龍霄城的那一天,然後在心裡描繪著四十三年前,另一位璨星到達龍霄城的那一天。

  「他仿佛要把一切情緒都埋葬在他的笑紋裡,無論悲傷還是痛苦,無論緊張還是忐忑。」

  房間裡陷入了沉默。

  普提萊重新把煙斗含進嘴裡,猛吸了一口。

  就像要留下曾經的回憶。

  「幾十年過去了,當我重回龍霄城。」吞雲吐霧間,普提萊的臉容模糊在煙氣裡,但他的聲音卻朦朧傳來,滿布泰爾斯讀不懂的感情,「我以為我會感到釋然,或者感慨,或者以經歷者的身份,對著這個當初的城市,哂然一笑?」

  「就像現在的你一樣,對著這座城池傷春悲秋。」

  煙氣散去,瘦削的老男人抬起頭來。

  「但沒有。」他語氣冷漠。

  泰爾斯皺起眉頭。

  普提萊直直望著他,眼中清冷,「什麼也沒有。」

  泰爾斯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因為唯一回到我眼前的記憶,不是龍霄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普提萊搖搖頭,他抬起腳步,向著王子走去。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不知何以回話。

  「很多年之後,我就想通了。」普提萊站定在泰爾斯面前,直視著他的雙眼,「真正讓我記住的,不是龍霄城。」

  「而僅僅是當年在龍霄城裡的同伴們,以及米迪爾殿下的微笑。」

  是那年一起懵懂而行的故人們。

  「值得你銘記的不是這片土地。」老男人輕聲道,「而是這片土地上的人,以及你跟他們所共同經歷的故事。」

  沉默。

  好半晌,心緒複雜的泰爾斯才堪堪開口道,「那他們呢?」

  普提萊眼神一動。

  「當年的使團。」王子默默地補充道,「跟你一同經歷故事的那些人?」

  但普提萊沒有回答。

  他毫不猶豫地舉步前行,掠過泰爾斯的身側,走出房間。

  「你該走了。」

  泰爾斯抬起頭,定定地望著窗戶,持續了好一會兒。

  「是啊。」泰爾斯輕嘆一口氣,整了整已經很整齊的領子,「該走了。」

  王子轉過身,邁出了房間。

  ————

  「盡管這是女大公閣下的命令,但我仍然建議您,在聽政會上低調行事。」從鮮血庭院通往英靈宮的走廊上,負責護衛的賈斯汀勳爵冷冷地道,「以您的身份,在龍霄城的幾位伯爵面前顯得太高調,是很不明智的。」

  「當然。」泰爾斯面色不變,「多謝您的提醒,勳爵。」

  他自動無視了身周的龍霄城衛兵,在懷亞和羅爾夫的陪同下,心事重重地前進。

  賈斯汀點了點頭,這才回到他的行列中去。

  懷亞撇撇嘴,顯然對前白刃衛隊副指揮官的態度很不滿。

  侍從官臉色沉悶,眼神凝重,明顯感知到了那種風雨欲來的氣氛,他的身側,羅爾夫的臉容依舊隱藏在銀色面具下,不辨心情。

  「為什麼不帶埃達小姐來呢?」懷亞擔心地道,「這麼大的日子裡,您的安全……」

  「你聽見勳爵的話了。」泰爾斯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在嚴肅的英雄大廳裡,她大概只能惹麻煩,尤其是面對北地人。」

  羅爾夫轉過頭,輕蔑地瞥了懷亞一眼,向他比了一個懷亞看不懂的手勢。

  「但是如您所言,殿下,龍霄城的封臣們可不是女大公,他們對您的態度。」懷亞強忍住對同伴的不滿,向前兩步,輕聲道,「您知道,這是北地人的爭端,您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泰爾斯挑起眉毛。

  「懷亞,你會想念過去嗎?」

  懷亞對這答非所問的話愣了一下,「殿下?」

  泰爾斯搖搖頭,像是剛剛反應過來似的輕笑道,「抱歉……你知道,今天普提萊特別感傷,感覺像是老人臨行前的叮囑,婆婆媽媽,我也被他影響了。」

  懷亞狐疑地看著王子,腳下不停,眼中的擔憂之色更甚,「我當然想念過去,殿下,但是我更關注未來……您的未來。」

  泰爾斯扯起嘴角。

  一邊的羅爾夫發出嘲諷的怪哼,讓懷亞又是一陣不爽。

  「羅爾夫。」王子轉移了目標,「你會想念過去嗎?」

  泰爾斯回過頭看著隨風之鬼,心中回想起遙遠的曾經,「你知道,那些血瓶幫裡,街頭喋血的日子。」

  羅爾夫的眼神現出迷惘。

  但幾秒之後,隨風之鬼就迅速抬起頭,比了一個手勢。

  『不。』

  「沒有?」泰爾斯嘆了一口氣,「至少你那時還是自由的。」

  羅爾夫面具上的雙眼微微一動。

  自由?

  血瓶幫……

  凱薩琳老大……涅克拉……

  羅爾夫捏緊拳頭,在恍惚中感到喉部和膝蓋在隱隱作痛。

  他再次舉起雙手,比劃手語,繼續著他跟王子的私人交談。

  看得一邊的懷亞心中頗不是滋味。

  『身體,自由。』

  羅爾夫眼神冷漠,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但是,這裡,不是。』

  泰爾斯嗤笑一聲。

  「所以你寧願繼續現在的生活?」王子搖搖頭,「這可不是條好走的路。」

  羅爾夫從嘴裡重重地「呵」了一口氣,仿佛對雇主的話嗤之以鼻。

  曾經的隨風之鬼聳了聳肩,敲敲自己的膝蓋。

  衣物下傳出金屬的鏗鏘聲。

  『所以我換了雙腿。』

  泰爾斯輕笑出聲,惹得兩側的護衛們頻頻回頭。

  「很好。」王子看上去心情愉快,「今天你跟我一起去大廳裡,米迪拉。」

  羅爾夫點了點頭。

  但懷亞隨即意識到了不對。

  「殿下?」

  泰爾斯回頭看了他的侍從官一眼,「而你待在大廳外,懷亞。」

  懷亞的臉色變了。

  「但是……」

  他還沒說完,泰爾斯就回身撈住了懷亞的肩膀,把他扯向自己。

  「聽著。」

  「我需要你在外面,需要幫我做件事,可能聽起來有些荒謬。」比王子高了一個頭的懷亞被泰爾斯扯近後者,聽著他輕聲道,「事實上,我希望用不上……」

  「殿下。」懷亞拉下臉色,語氣焦急,「如果您預感到了什麼不對勁,請……」

  但泰爾斯打斷了他。

  「記得我前幾天跟你說過的話。」王子表情如常,但他的眼神卻無比認真,「懷亞,無論發生了什麼……」

  懷亞愣住了,他看著泰爾斯的這副模樣,心中湧現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王子……

  你……

  「我知道,『別慌』。」侍從官的聲音有些苦澀,複述著泰爾斯的話,「還有『相信您』。」

  泰爾斯點點頭,露出微笑,「那你相信我嗎?」

  懷亞沒有說話,他緊繃著臉,把拳頭按上心口,微微一躬。

  泰爾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點頭。

  他們繼續向前走去,越過漸次增多的宮廷衛兵和大公親衛,直到站在熟悉的英雄大廳前。

  聽政日。

  泰爾斯心情凝重地咀嚼著這個詞,走進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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