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王國血脈 作者:無主之劍 (連載中)

 
al3311232323 2016-11-13 00:44:1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2643538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1-23 22:37
卷五.背叛者們 第60章 坦途

  兩人斜對著彼此,靠著牆坐著,相顧無言。

  過了好久,泰爾斯才咳嗽了一聲,輕聲開口。

  「現在上面龍霄城是什麼情況?」

  拉斐爾睜開眼睛。

  「很糟。」

  秘科來人瞳孔一縮。

  「自從六年前努恩王去世,隕星者的白刃衛隊就殺氣騰騰地亮出刀刃,不惜代價,發瘋也似地清洗龍霄城的地下情報世界,幾乎把整座城市打造成了密不透風的鐵桶,連暗室都損失慘重,更別說我們了。」

  「現在,出了星辰王子失蹤這樣的事情,牽連太廣,事涉戰爭……龍霄城已經全面封鎖,許進不許出,挨家挨戶嚴密搜查,聽說隕星者大發雷霆,發瘋似地滿城追索,不放過任何一個渠道和消息,把各色可疑人士關了一批又一批,其中甚至包括某些大貴族,誰的人情面子都不認而一向謹慎的里斯班甚至還在背後全力支持他。」

  泰爾斯一言不發地聽著對方的敘述。

  「所以,你今天去找倫巴,打亂我們的計劃,實在是太蠢了。」

  「而我們冒險強行救你出來,更是下策中的下策。」

  拉斐爾面色緊繃,「至少此時此刻,龍霄城裡從上到下都是神經緊繃人人自危……至少,秘科手裡,幾乎所有的逃生線都不能用了。」

  聽到這裡,泰爾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拉斐爾看見王子的臉色,清了清嗓子,話鋒一轉,「但也不是沒有好消息——聽政日牽涉太廣,城中龍蛇混雜。」

  「你的失蹤,無論是龍霄城屬下的各大封臣領主,抑或別有所圖的祈遠城以及來勢洶洶的黑沙領,這些人都有綁架你的嫌疑,而且他們也互不信任,乃至彼此敵視。」

  「這會牽扯龍霄城的精力和注意,隕星者和里斯班需要時間和手段,把他們一一排查完畢。」

  「換了其他時候,也許還遇不到這麼好的,冒險營救你時機。」

  聽著安慰他的話,泰爾斯勉強地笑了一聲。

  王子強打精神,問道,「那我們就被困在這兒了,沒法離開?」

  拉斐爾聳了聳肩,「普提萊子爵說他有條野路子,正在聯絡……」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黑暗的通道中就傳來第三個人的話。

  「很快,殿下,您天黑就要出發。」

  泰爾斯和拉斐爾同時站了起來,轉向通道的另一邊。

  那裡,一個中年人提著一盞不滅燈,緩緩地走來。

  「普提萊!」

  泰爾斯眼皮一跳,驚喜道,「從大廳裡出來後就沒見到過你……你怎麼樣了?」

  瘦削的普提萊一臉疲憊勉強笑笑,「托您的福,暫時沒事。」

  「倫巴出現在大廳前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太妙……於是趕緊溜出來安排事情。」

  泰爾斯見到他,只覺得緊張鬱悶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拉斐爾輕笑一聲,眼中情緒莫名。

  但泰爾斯的表情隨即一動。

  「等等,你說,我天黑就要出發。」泰爾斯咀嚼著這句話,隨即一驚,他來回看著拉斐爾和普提萊,「你們,你們不跟我一起走?」

  拉斐爾跟普提萊對望一眼。

  「星辰王子失蹤這麼大的事情。」荒骨人抿了抿嘴唇,表情一收,「王國秘科要是表現得無動於衷安安靜靜,那不是太可疑了嗎?」

  拉斐爾看著疑惑的泰爾斯,點了點頭。

  「沒錯,我不但不能走,還要即刻現身,焦急地四處打探消息,像個正常的秘科人會做的那樣最好再被隕星者發現,關進大牢裡,才能更好地掩護您的逃離。」

  泰爾斯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一身白衣,表現沉靜的拉斐爾,一時無語。

  這樣啊。

  「不僅僅是他。」

  普提萊嘆了一口氣,把伸到口袋裡拿煙鬥的手又抽了回來。

  「您身邊的人也是,甚至包括我,我們都必須留在龍霄城,維持原狀,既是為您牽扯視線,也是繼續打探消息,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您成功歸國。」

  泰爾斯抿起了嘴。

  對,他逃出來了。

  可是……

  他現在的感覺很複雜。

  「是啊,殿下,雖然安排就緒。」普提萊微微一笑,但這個笑容在泰爾斯看來,卻頗顯苦澀。

  「但是接下來的路,您得自己走了。」

  泰爾斯轉向普提萊,眉間聳動。

  但普提萊只是默默地望著他。

  最終,王子忍住了其他的情緒。

  「是麼。」他收起多餘的表情,淡漠地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你身邊的人。」一旁的拉斐爾冷靜地道,「都有誰,可能知道你今天會從這裡逃離?」

  「我們得考慮最壞的可能。」

  泰爾斯竭力驅散心中的陰霾,打起精神。

  「沒人知道。」王子思索了一下,「除了埃達和傑納德避不開之外,其他人裡,我只給了懷亞一些提示。」

  可憐的懷亞。

  希望你能想起來,我為何跟你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不要慌。

  幸好,在離開前,敏感的羅爾夫應該感覺到了些什麼。

  「很好。」拉斐爾認真地道,「還有任何漏洞或威脅嗎?」

  泰爾斯轉動目光,仔細思索。

  「賈斯汀手下,負責保護我的大公親衛裡,有四個人是專門安排來監視我出行的,他們之中可能有人會懷疑到珍妮身上,但是沒關係,所有通訊我都全部銷毀了。」

  泰爾斯搖搖頭,「女大公的其中一個女僕身負使命,六年裡時常偷聽我跟女大公的對話比如這次我跟女大公的道別,但應該沒事,她會以為那是我要去黑沙領才道別的。」

  「打掃我房間的僕人是里斯班和尼寇萊的眼線,他經常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翻看我的書本、信件、乃至隨手記錄的草稿,但我確認過,沒留下有問題的東西。」

  泰爾斯繼續邊思索邊說,每說一點,另外兩人的眉頭就會皺上一分。

  「埃達告訴我,一個負責守衛房頂,做過斥候的大公親衛能用一根蘆葦杆,在晚上監聽房內我跟手下人的對話,所以他開始監聽的時候我都會故意轉移話題,而這幾天我也很少跟他們談起近況。」

  「尼寇萊和金克絲會根據我的作息與習慣規律,來判斷我是否異常,但為了這一點,我這幾年裡無論是在宮裡的休憩地點,還是作息時間,都盡量表現得很隨意,應該找不到規律,而這次出來是用去見倫巴的名義,不會引起懷疑。」

  「賈斯汀勳爵有個小本子,每次出來下棋,他都在暗中注意我的一舉一動,交談對象,行走路線,乃至騎馬時的動作,甚至結束之後,他會上來記錄我的棋盤終局賈斯汀懷疑那是聯絡暗號,但幸好,我在棋牌室裡的一切都跟這個地窖無關。」

  「其他的,暫時想不到。」

  泰爾斯說完了,重新看向兩人。

  拉斐爾跟普提萊對望一眼,兩人似乎都有些意外。

  這個小家夥,六年裡在龍霄城……

  是怎麼過來的?

  事實上,泰爾斯默默地道——還不止這些。

  唉,以後大概可以出本書——王子在北國——我跟隕星者鬥智鬥勇的日子。

  拉斐爾咳嗽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道,「聽上去還成。」

  普提萊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他點了點頭。

  「很好。」

  「出城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托了些朋友的路子,雖然不比自己的人手穩妥,但應該不成問題。」

  泰爾斯嗯了一聲,但他隨即想起了什麼。

  「那出城之後呢?」

  王子皺眉道,「我敢擔保,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龍霄城南下的道路已經全是關卡,嚴防死守每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

  「威蘭領和黑沙領估計也是如此,為了防備我回到星辰,斷龍要塞周邊肯定再次進入戒嚴連鳥都飛不過去。」

  「我要怎麼回去星辰?」

  這一次,普提萊跟拉斐爾又交換了一次眼神,兩人似乎都有些笑意。

  「沒錯,倫巴不會放任你自由地穿越黑沙領。」普提萊微笑搖頭,「所以,不,我們不走南邊。」

  「不走南邊?」

  泰爾斯思考了一下,凝重地道,「好吧,其他方向……向北是不可能了,除非我想去魁古爾冰川找獸人們避難。所以,要麼向東,跋涉千里,途徑烽照城到達麋鹿城,乘船南下星辰……」

  但在努力思考的泰爾斯面前,普提萊只是舉起一根手指,輕輕一晃,打斷了他。

  「不,我們也向東,更不坐船。」旁邊的拉斐爾輕哼一聲,「都不是。」

  他斬釘截鐵地道,「你向西走。」

  泰爾斯微微一愣。

  「向西?」

  拉斐爾面色不變,繼續點頭,「先進入祈遠城的地界,在那裡南下大荒漠,從荒漠東折,直到星辰的西荒領。」

  等等。

  泰爾斯從記憶裡撈出很久很久以前,在廢屋當乞兒時,奎德經常拿來威脅他們的話。

  狗娘養的,明天!明天我就把你這個小崽子賣到大荒漠去!去給荒骨人當飯吃!

  「南下大荒漠?」

  泰爾斯皺起眉頭,不可置信,「那個滿布沙盜,流氓,罪犯,甚至荒骨部落和獸人的混亂大荒漠?」

  「那個恐怖可怕,血腥複雜,危險重重,連遠古帝國都沒能征服的,充滿各色詭異傳說的大荒漠?」

  拉斐爾並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王子嘖舌道,把副詞部分重複了三遍,「那可比南下黑沙領還要艱難得多得多得多了,你是認真的?」

  普提萊撲哧一笑。

  「對,殿下,您需要穿過的。」瘦削的中年男人嘆息道,「是那個曾經滿布沙盜,流氓,罪犯,甚至荒骨部落和獸人的混亂大荒漠的,某個部分……」

  泰爾斯瞬間抓住了關鍵詞。

  他的大腦似乎停擺了一瞬,然後再瞬間重啟。

  「等等。」他訝然地張大嘴巴,「你是說曾經?」

  曾經?

  不會吧。

  那就是說

  一個奇妙的想法,如閃電般掠過他的大腦。

  泰爾斯眼神渙散,呼吸止不住地開始加速。

  那一瞬,他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王子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微笑的普提萊,語氣緊張。

  「普提萊。」

  「星辰王國的軍隊……兩千騎兵還是什麼的,他們史無前例地越過刃牙沙丘營地,穿越一小部荒漠,到達祈遠城和自由同盟的交界……」

  聽著王子的話,普提萊再度發笑。

  泰爾斯看著他的表情,心中越來越肯定。

  他終於震驚地反問出口,「他們並不是去支援自由同盟的,是麼?」

  拉斐爾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當然不是。」普提萊接過了話頭,收起笑容,淡淡地道,「自由同盟?哼。」

  他搖搖,不屑地道,「那群人既然得不到巨龍的友誼,那他們又憑什麼認為,自己就能得到星辰的友誼呢?」

  泰爾斯把眼睛瞪到最大。

  「所以,星辰的軍隊,他們的目的,他們是,他們是……」

  拉斐爾搖頭咋舌。

  普提萊輕哼一聲,嘆息道,「沒錯。」

  那個瞬間,泰爾斯終於明白了。

  星辰王國的軍隊……

  他們是……

  他們是……

  「原來如此。」

  王子無力地靠上牆壁,舒出一口氣。

  此時,他的心情無比複雜,參雜著恍然與黯然,還有後知後覺的釋然。

  「我還覺得奇怪,在基爾伯特的信裡,為什麼一向雷厲風行的姬妮女士,居然會囉嗦地叮囑我多吃西荒的苦菜,呵,西荒的苦菜,呵,西荒,她的意思是……」

  泰爾斯苦笑著,語氣艱澀,情緒上湧,一時居然說不下去。

  普提萊看著王子的表情,緩緩點了點頭,接過他的話。

  「對,一個多月來,數以千計的星辰士兵從西荒出發,一路向西北行進,作為荒漠中無可匹敵的力量,途中不計代價地掃蕩大荒漠的東北部,掃蕩埃克斯特和星辰之間的荒漠地帶……」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至於祈遠城,既然羅尼以為我們要插手自由同盟,那他的全部重兵就會擺在西側國境線上,對自由同盟方向嚴防死守,從而無暇顧及東方,顧及荒漠內部……」

  泰爾斯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普提萊的聲音還在耳邊繼續,「而那些星辰的士兵,他們之所以不惜成本,不計代價,不顧傷亡地深入荒漠,將路途上一切沙盜、獸人、荒骨部落的威脅全部驅趕、消滅,還逼迫著祈遠城收縮兵力,他們這麼做的原因……」

  「是為了您,第二王子,身在北地的王國繼承人。」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得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沉重。

  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滲出。

  為了我。

  出兵西向,深入大漠……

  為了我!

  沒人能明白他此刻的感受。

  「只要出了龍霄城……」

  普提萊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在話語底下潛藏著一股懾人心神的,獨屬於西陸之盾的鋒芒。

  「從祈遠城到西荒領,無論是威脅重重的強悍北地人,還是曾經不可逾越的混亂大荒漠,無論軍隊,關卡,強盜,獸人,一切阻礙均已全然淨空。」

  「唯留星辰自己的軍隊和旗幟,等待著您的歸來。」

  那一刻,泰爾斯輕輕地咬緊牙齒,面色緊繃。

  只聽普提萊淡然而又不失氣魄地道,「在成千上萬的將士前撲後繼,在不計其數的官員日夜操勞,在日漸恢複的王國舉國偉力之下……」

  「泰爾斯殿下。」

  「此刻開始,您歸國的道路。」

  「已是一片坦途。」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1-23 23:13
卷五.背叛者們 第61章 漠神無災,漠神無赦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

  但泰爾斯依舊愣愣地看著普提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普提萊還給他一個滿布滄桑皺紋的微笑。

  「所以,這是都為了我。」泰爾斯慢騰騰地開口,眼睛裡殘留著淡淡的訝異與憂傷,「整個星辰上下,興師動眾的軍隊……挑動埃克斯特舉國神經的,自由同盟的混亂……王國秘科突然頻繁起來的通訊,都是,都是……」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周圍滿是灰塵的內壁。

  連起來了。

  一切又連起來了。

  查曼王的集權,龍霄城的內鬥,祈遠城的挑撥,自由同盟的突兀反叛。

  倫巴不僅僅是為了把西部戰事的籌碼抓在手心裡,才堅持要把泰爾斯帶往黑沙領的。

  因為他也許猜到了,也許在聽聞星辰進軍荒漠的那一刻,就猜到了……

  在龍霄城、黑沙領、祈遠城三者之間紛亂複雜的關係之外,真正把星辰王國引入這盤迷霧重重的棋局,引動西陸之盾入場博弈的因素……

  正是他自己——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

  泰爾斯沉默了下來。

  拉斐爾看著王子的模樣,從鼻子裡輕輕嗤聲,「怎麼,受寵若驚了麼。」

  普提萊咳嗽了一聲,對拉斐爾投去不滿的目光。

  泰爾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過神來。

  「是啊,有那麼一點。」

  「盡管這樣說很奇怪,但是……」

  泰爾斯緩緩地靠上牆壁,仿佛要舒緩大起大落的心情,只見他勉強地笑笑,似乎在對著不存在的空氣說話,「呵呵,從成為某個倒黴王子開始,六年了,我還真沒想到……」

  「我也能有如此待遇隆重的一天呢。」

  滑坐到地面上的泰爾斯心不在焉地擠了擠嘴角,「呵呵。」

  聽著泰爾斯那充滿複雜情緒的語氣,普提萊微微蹙眉。

  「總之。」普提萊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天黑之後,我們會從……」

  但泰爾斯卻突然抬起頭,打斷了他。

  「所以。」王子微微嘆息,「秘科犧牲了在龍霄城幾乎所有的情報資源,或許還搭上不少人命。」

  拉斐爾聽了這句話,眉頭越來越緊。

  「王國甚至派出了數以千計的精銳軍隊,前所未有地清掃荒漠,就只是為我一個人的歸途開路。」

  泰爾斯那頗有些生硬的口氣,讓普提萊一時難以適應。

  坐在地上的泰爾斯緩緩地抬起頭,眼神裡泛出不明的光芒。

  「而且,這個時候你們出兵荒漠,進逼祈遠城邊界。」王子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臉色恢複正常,卻讓另外兩人越發感到不安。

  「更無異於幫了倫巴一把——他不止逃過一劫,還擊敗祈遠城,更收服黑沙領,震懾巨龍國度,獲取整個埃克斯特裡,其他九位大公都望塵莫及的權力。」

  「而作為結果……」

  泰爾斯收緊了表情,目光凝重,「真正的星辰之敵——查曼.倫巴,那個野心勃勃的恐怖君主,那個以再造埃克斯特,踏破星辰王國為志的共舉國王,從今天起,將愈發強大,尤勝往昔。」

  「情報,軍事,政治,外交,甚至未來……這麼多的犧牲,就是為了把我,把一個已經在異國沉寂了六年的透明王子弄出去?」

  那一刻的泰爾斯,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值得嗎?」

  王子轉向兩位臣屬,目光沉靜。

  拉斐爾面色一緊,普提萊則低眉垂目,一言不發。

  沉默持續了很久。

  不滅燈映照出的影子在牆上來回搖曳,昭示著這一刻的氣氛。

  「哼。」

  秘科的荒骨人不屑地搖搖頭。

  「自從六年前的意外之後。」拉斐爾望著這位六年前就不怎麼好打交道的王子,語氣冷淡,「我們就很清楚——想要不付出任何代價,就把你,把影響王國未來的唯一繼承人從埃克斯特換回來,簡直是不可能的。」

  他的話鋒一轉。

  「然而在這麼多犧牲,我們走到這一步之後,卻換來你這樣一句話——值得嗎?」

  泰爾斯臉色微黯。

  拉斐爾抱起雙臂,眼神犀利,居高臨下地掃視著他,「你不覺得,這也太令人……」

  但普提萊卻突然開口,截斷了拉斐爾的話。

  「我不知道。」

  兩人都被普提萊吸引了注意,不無疑惑地看向他。

  只見普提萊依舊低著頭,卻用他少見的認真口吻,緩緩吐字,「但你需要問問自己。」

  「問問自己,泰爾斯.璨星。」

  泰爾斯微微一頓。

  「你用自己孤身在外淪為人質,而白白荒廢掉的六年,換取兩國邊境成千上萬人的性命安康,活路生計,換來王國內部的長治久安,休養生息。」普提萊嘆息道。

  「這值得嗎?」

  泰爾斯愣住了,他望著普提萊,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來。

  前任使團副使緩緩地抬起頭來,在闌珊燈火的照耀下,普提萊的面容顯得嚴肅而鋒利。

  一點也不像以往那個老氣橫秋,調侃無情,陰陽怪調的中年大叔。

  「一樣,您剛剛的問題,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是的,為了救你,我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而面對這些無法忽視的代價。」普提萊炯炯有神地盯著他,「如果你覺得不解,覺得可惜,覺得猶疑,甚至心有內疚。」

  「那就應該由你來告訴我們。」

  泰爾斯的呼吸越來越緩。

  「由你在未來,告訴我們這些人……」

  普提萊語氣嚴肅,「告訴那些死在龍霄城裡的人,告訴那些誓死深入荒漠的人,告訴整個星辰王國乃至整個世界……」

  「告訴我們,那年夏天,無數人勞師耗財、傷亡枕藉、傾盡所有、自棄耳目,甚至不惜養虎為患,造就星辰日後的強敵,也要從重重圍困的龍霄城裡,也要從銅澆鐵鑄的埃克斯特裡,救出了泰爾斯.璨星王子的這件事情……」

  泰爾斯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坐直身體,脊背靠上冰冷粗糙的土牆,緊緊望著普提萊。

  只見普提萊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

  「是我們一生中所做過的,最值得的事情。」

  語氣沉重,意味深長。

  泰爾斯的表情凝固在這一刻。

  另一邊,拉斐爾垂下眼皮,抿住嘴唇,沒有再說話。

  通道裡恢復了熟悉的寂靜。

  ————

  「如果你按照計劃,安全地出了龍霄城的地界,我們在本地接應的人,將在祈遠城和龍霄城的邊界與你會合,他會保護你一路向東南走,越過祈遠城的荒石地,直到把你送進大荒漠……」

  通道盡頭的一處密室裡,拉斐爾把一張泛黃的地圖平鋪在一張落滿塵土的三角木桌上,借著微弱的燈光給泰爾斯講解著他接下來的路途。

  普提萊默默地靠在門口,看著王子認真地聆聽他們接下來的計劃。

  拉斐爾的手指向下一拉,指端更接近了右下角的星辰王國一些。

  泰爾斯的目光隨之移動。

  「進了大荒漠,你最大的敵人就不再是追兵,而是天氣與地理。」拉斐爾的目光顯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

  「但是不用擔心。」

  「一來,大荒漠的東北端已經被星辰深入荒漠的遠征軍大範圍清理過了,沒有任何二十人規模以上的荒骨部落和獸人或沙盜敢於停留在我們的掃蕩線內,頂多剩一些來不及逃跑的零星倒黴蛋;二來,從星辰國內出發的援護者也會北上,在大荒漠和祈遠城的邊境線上跟你們交接,你隨之南下荒漠……」

  交接?

  泰爾斯無奈地吐了一口氣。

  所以,我還真是某種貨物麼。

  拉斐爾兀自在說話,沒有注意到泰爾斯些許的不自然,「我們會確保你從龍霄城外到大荒漠內的一路上,自始至終都有可信任的力量和人手保護——當然,人數不會太多,但都是世間少有的精銳,確保荒漠裡如漏網之魚的意外不會對你造成威脅……」

  「大荒漠裡,我們的騎兵會日夜巡邏,掃蕩威脅,同時在幾個大綠洲之間維持補給線的暢通。」拉斐爾輕點地圖,在幾個小綠點上拉出一條虛線,「碰到他們,只要你亮出身份,就能被護送到最近的軍營或者補給點,碰不到也不用擔心,護送你的人懂得路線,只要你們按計劃逐個逐個綠洲地過去,始終停留在我們的巡邏範圍內,就是安全的……」

  「直到把你護送回刃牙沙丘——星辰王國西部前線的最遠端,我們在荒漠裡最大的軍事據點之一,那裡已經是我們的國土了,再向東,您就進入了西荒領。」

  拉斐爾抬起頭,紅眸中閃過微光,「陛下已經跟包括法肯豪茲公爵為首的西荒三大家族交涉過了,從刃牙沙丘到荒墟,從翼堡到英魂堡,你都能從三大家族到他們旗下封臣那裡,獲取所需的一切幫助——王子的安全回歸是他們的第一要務。」

  聽到這裡,泰爾斯目光微滯。

  法肯豪茲。

  西荒守護公爵,荒墟領主,西里爾.法肯豪茲。

  他的記憶回到很久以前的群星之廳,那個一瘸一拐地撐著拐杖入場,頭發稀疏,形容枯槁,幾如鬼面的中年公爵,以及他那陰翳瘮人的笑容,陰冷尖利的嗓音和不留情面的諷刺。

  是那位「不受歡迎者」啊。

  「……通過荒墟向東,王室衛隊的人手和部分常備軍會在東西向的恩賜大道上迎接你,把你安全護送回永星城。還有問題嗎?」拉斐爾結束了他的話。

  泰爾斯點了點頭。

  「你是說,六大豪門中最神秘的四目頭骨家族,荒墟的法肯豪茲?」泰爾斯把思維拉回眼前,凝重地道。

  「他們可信嗎?」

  拉斐爾移動著的手指停在了地圖上。

  泰爾斯扯了扯嘴角,「也許他們並不如想像中那麼歡迎我?」

  「我可還記得六年前我出發的時候——那位同為六大公爵的詹恩.凱文迪爾閣下,他可真友好,還專程來給我送別呢。」

  王子挑了挑眉毛,略帶諷刺,「普提萊,你還記得嗎?」

  普提萊啞然失笑。

  拉斐爾略略一頓。

  「陛下會確保這一點的。」但荒骨人停頓了不到一秒鐘,他的語氣十分堅決。

  「西荒的領主們——無論是法肯豪茲,博茲多夫還是克洛瑪家族都可以信任,他們的士兵也在這一批西入荒漠的軍隊裡,僅靠刃牙營地裡的王室常備軍可不夠掃蕩荒漠。」

  「都可以信任?」泰爾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這可不常聽見。」

  拉斐爾蹙起眉頭。

  普提萊輕輕一笑。

  「泰爾斯,我知道,六年的特殊生涯讓你頗為慎重。」普提萊插入了這場對話。

  「這不無道理——畢竟,繼承人的回國不僅影響你自己,對星辰舉國而言,這更不吝於一場政治風暴,牽動各方。」

  泰爾斯輕哼一聲。

  瘦削的勳爵慢慢開口,「但是,請相信我,為了讓你安然無恙地回到星辰,永星城裡隱於幕後,來回博弈的貴人們,絲毫不比龍霄城這些明面上的粗獷鐵漢們來得輕鬆簡單——基爾伯特就在其中。」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輕輕一動。

  只見普提萊認真地望著他,「他們已經付出了很大的心血,乃至很大的代價,來確保西荒完全站在我們這一邊。」

  「而你所需要做的,目前所最需要擔心的……」

  普提萊沒有說下去。

  泰爾斯遠遠地望著他,沉默了幾秒。

  王子點點頭,閉上眼睛。

  「我明白了。」

  荒漠和貴族。

  這趟旅途……

  他在心底裡嘆了一口氣。

  拉斐爾和普提萊對望一眼,什麼也沒說。

  「很好,剩下的就是你要如何出城,這是當務之急。」拉斐爾淡淡道,「勳爵閣下會詳細告訴你的,畢竟是他的路子。」

  拉斐爾瞥了普提萊一眼,「應該可靠?」

  普提萊輕輕地掏出煙斗,無奈地輕嗤搖頭。

  荒骨人把頭轉回來。

  「那麼,我想,我們該就此作別了。」

  泰爾斯還在閉眼思考著,聞言吃了一驚,連忙看向拉斐爾。

  「現在?你要走了?」

  但拉斐爾沒有理會王子的驚訝,他依然是那副輕鬆微笑的表情,似乎毫不在意。

  「殿下,雖然我總說不會有事。」拉斐爾緊了緊自己的衣領,把手上的袖子拉得更上了一些,「但是,以您這幾年來的性格和遭遇而言,萬一您真的在荒漠中遇到意外,那也不意外……」

  泰爾斯臉的立刻一黑。

  你等等。

  什麼叫「遇到意外也不意外?」

  他默默腹誹著。

  拉斐爾明明扯著微笑,卻讓泰爾斯一陣無言以對。

  「不過……」

  「自帝國時代起,大荒漠裡就流傳著一句話。」

  泰爾斯愣了幾秒鐘。

  「大荒漠裡流傳的話?」泰爾斯看著對方的紅色雙眸,有限的知識和疑惑一道漫上心頭,「是荒骨人的諺語和傳說?是你的故鄉……」

  普提萊莫名其妙地咳嗽了一聲。

  拉斐爾像是才回過神來,他凝固的表情重新動彈,「不,大荒漠不是任何人的故鄉——任何人對於荒漠而言,也僅僅是過客。」

  「若您要去往荒漠,殿下,請謹記。」拉斐爾話鋒一轉,他的語氣變得冷冽起來,目光鋒利而凌厲。

  「漠神無災,世間皆災,漠神無赦,荒漠即赦。」

  什麼?

  漠神?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努力理解著。

  「聽著……不太像通用語。」泰爾斯在腦海裡搜尋著這種特殊的語句,突然發現了某些在閔迪思廳裡學習時才有的熟悉感,「額,倒是很像裡的古代詩句呢,它是什麼意思?」

  拉斐爾微微一笑,把手伸進衣袋裡,目光中帶著微微的悵惘,「漠神,這是大荒漠裡最原始的信仰之一,代表著傳說中與荒漠一體的冷酷存在,大荒漠裡的居民們它又愛又恨,又敬又畏。」

  普提萊又在咳嗽了。

  荒骨人的黯紅眸子慢慢聚焦,但他下一刻就輕輕地低下頭,用衣袋裡伸出的雙手掩住了雙目。

  「軟弱者畏災,僥幸者求赦。」

  「唯有同時拋棄軟弱與僥幸的人,才能在無情的大荒漠中找到立足之地。」

  話音落下,拉斐爾緩緩地抬起頭。

  泰爾斯渾身一震。

  拉斐爾放下手的刹那,荒骨人紅色的詭異雙眸,已經變成最普通的深棕色,平淡無常。

  「殿下,我們永星城再見。」

  在泰爾斯輕微的愕然中,帶著一雙偽裝過的、全新棕色眼眸的拉斐爾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只留下一片白色衣袍,也在黑暗中漸漸隱沒。

  悄無聲息,恍若虛幻。

  正如他的出現。

  「年輕人啊,總是喜歡裝酷扮深沉……」

  普提萊搖搖頭,掏出打火石,喃喃自語,「你可別學他,泰爾斯,不然就活該光棍節單身……」

  泰爾斯沒有理會普提萊。

  他皺著眉頭,看著將拉斐爾淹沒的黑暗。

  「周圍這麼黑,那家夥也不提燈,究竟怎麼看路的?」王子低聲吐槽道。

  泰爾斯本來以為自己的抱怨沒人聽見。

  直到在那道幽深的黑暗裡,傳來帶著拉斐爾帶著笑意的話語,「只要多吃肝臟和水果……黑暗中,你也能尋找光明。」

  泰爾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媽的。

  一點都不好笑。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1-23 23:24
卷五.背叛者們 第62章 歸途的迷惘

  泰爾斯以為拉斐爾的叮囑就夠讓他不安的了。

  直到普提萊用了三十秒的時間,在煙霧繚繞的通道裡,向泰爾斯講述了讓後者安全出城的途徑。

  總結起來——泰爾斯抽搐著臉色看著表情自然的普提萊——就是…

  跟我來。

  往前走。

  然後微笑。

  沒了。

  「等等,等等,等等!」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盯著陶醉在煙霧裡的普提萊,「什麼叫做『一直往前走』還有『向接頭人友善地微笑』?」

  普提萊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

  「而且沒有喬裝打扮也沒有……」對於對方語焉不詳的講解,王子報以深深的擔憂和鄙視,「接頭人是誰?什麼時候見面?他要怎麼把我送出……咳咳咳……」

  普提萊的煙氣把通道裡本就昏暗的視野攪得雲裡霧裡,而煙草的刺鼻氣味也嗆得泰爾斯咳嗽連連。

  「見諒,殿下。」普提萊泰然自若,「這一個月來,光是龍霄城跟在我身後的尾巴就夠我喝一壺的了,連抽煙的功夫都欠奉。」

  「請放心,接頭人會找到你的。」面對泰爾斯充滿指責的眼神,普提萊輕輕一笑,「而你要去的地方還是比較安全的,至於不喬裝,是怕他認不出你來……」

  泰爾斯眯起眼睛,「他?」

  普提萊兩步走到他面前,笑著攬上他的肩膀,把泰爾斯向外拉。

  「好了,少說廢話。」普提萊咬著煙嘴,再次吐出一口煙,「殿下,我這就送你出發!」

  泰爾斯的疑惑不減反增。

  「什麼?」

  王子捂著鼻子皺起眉頭,艱難地在煙霧裡尋找腳下的路,「可是你就說了這些……」

  然而話剛出口,他就被普提萊按住手掌,捂住了嘴巴!

  普提萊表情嚴肅,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泰爾斯一驚,不知不覺地屏住呼吸,只用鼻子緩緩地吸氣。

  但普提萊又吐出一口煙氣,他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相信我,說這些已經夠了……我的路子絕對安全……」

  踏,踏,踏。

  普提萊冷冷地帶著他往前走,一路不停。

  他們中間穿過一道岔道,在煙霧的掩護中,遠遠走向下一盞不滅燈。

  泰爾斯越走越心驚。

  他這是……在防備誰?

  不。

  泰爾斯清醒過來。

  他知道的。

  在這個地下暗道裡,普提萊要防備的就只有……

  直到走到一道與周圍的土牆同樣難看的暗門面前,身後的通道已經重歸黑暗,全然不見的時候,普提萊才停下腳步,頓了數秒鐘,回頭傾聽著什麼。

  一會兒之後,他深吸一口氣,放開泰爾斯。

  「看來確實走了。」

  普提萊放下已經熄滅的煙斗,面色稍鬆。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輕聲道,「怎麼回事?」

  為什麼要……

  但普提萊很快回答了他的疑問。

  「既然秘科的人已經走了。」瘦削的中年勳爵靠上牆壁,嘆息道,「那麼,就是時候了……」

  中年男人的臉在不滅燈的照耀下來回閃爍,灰塵灑落在他的肩膀上,印出點點汙漬,但普提萊完全沒有要去拂拭的想法。

  泰爾斯心中一動。

  他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普提萊了。

  上一次,似乎還是六年前?

  昏暗的燈光下,普提萊整理了一下情緒,這才緩緩開口,「聽好了,殿下,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基爾伯特那個道貌岸然的老狐狸,絕對不會跟你說的話。」

  「他只會滿眼星星地鼓勵你去做一個好王子,把王國帶上頂峰。」

  「也不會是神秘異常的秘科,會告訴你的話。」

  「他們的原則永遠是『越少越好』,無論是知情人,還是參與者。」

  泰爾斯越聽越奇怪。

  基爾伯特和秘科都不會告訴我的……

  「普提萊。」王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什麼知情人,什麼參與者?」

  普提萊抿了抿嘴,眼角的皺紋讓他更顯疲憊。

  「殿下。」

  「我們付出那麼大代價救了你出來,你剛剛卻那麼問,『值得嗎』。」普提萊緊皺雙眉,倒提著手裡的煙斗,連煙灰灑出來都不再在意,「那可不僅僅是出於內疚,對麼。」

  「您也在懷疑。」

  泰爾斯霎時一愣。

  他用帶著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普提萊。

  「你要說什麼?」

  普提萊閉上眼睛,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悠悠地吐出。

  「我要回答你的,是那個疑惑——那個從我數十天前來到龍霄城,你就開始存有的疑惑。」

  泰爾斯的臉色凝重起來。

  普提萊睜開了眼睛。

  「殿下。」普提萊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正色道,「您曾經問過我,我在過去六年裡究竟去哪兒了,又為什麼現在才出現,來把你帶回國內?」

  「為什麼是現在?」

  泰爾斯先是微微蹙眉,然後,滿懷疑惑的他,才在普提萊不太正常的眼神下輕輕點頭,「是的?」

  狹窄的通道裡,泰爾斯和普提萊各靠著兩側牆壁,默默相對,看著彼此在燈火的光影下,半明半暗的面孔。

  「你是對的。」普提萊輕聲道,「我們並不是突然心血來潮,或是覺得六年太久了,才想要把你救出來的。」

  「我們,包括暗中監護了你六年的秘科,在六年後突然出現在龍霄城,就要救你出來——是有原因的。」

  泰爾斯的瞳孔微微聚焦。

  他的心跳慢慢加快。

  「你是說……」

  普提萊又吸了一口氣,仿佛這個動作要耗費他極大的勇氣,「我想,有些事情你得知道……至少知道一些部分。」

  泰爾斯心驚膽戰地發現——普提萊的語氣竟然有些微微的顫栗。

  連他也不知不覺開始緊張起來了。

  「殿下,您還記得,六年前的龍霄城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呼。」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去開啟那些不太愉快的回憶,「我倒是想忘記,災禍襲城,巨龍重臨,倫巴弑君還有……」

  可普提萊近乎粗暴地打斷了他。

  「不。」瘦削的勳爵冷冷地道,「不僅僅這些。」

  「六年前的那一天,在我們看不見的暗處,在英靈宮和盾區之外,還發生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泰爾斯的眼睛慢慢瞪大。

  其他的……一些事情?

  「相信您看出來了,我年輕的時候在米迪爾王子手下做事。」普提萊談起了過去,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難受,「有時候,我會跟秘科走得……比較近。」

  「所以,我在六年前的危機裡,才能那麼快速地找到應有的支援。」

  泰爾斯心中一凜,重新開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是啊。

  我看出來了。

  只是……這是你第一次承認。

  普提萊.尼曼。

  普提萊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似乎依舊在回憶過往,「六年前,就在我們頭頂上的王國秘科龍霄城總部,還沒有改建成現在這間棋牌室。」

  「那時,它只是一間旅店。」普提萊的疲憊感溢於言表。

  「那天夜晚,我就是得到了此間主人的幫助,才取得支援,搜集資源,下令行動——您得以脫離牢獄,多虧了他。」

  泰爾斯下意識地向上看去,當然,他只能看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帶著牆角處的若幹蛛網。

  就連鼻子裡也盡是地下室特有的陰冷和微潮。

  棋牌室。

  旅店?

  秘科總部?

  王子垂下頭,疑問依舊,「然而?」

  普提萊如他所想地點點頭。

  「然而。」

  「就在我們闖入宮中,與倫巴決出勝負的那個上午。」

  普提萊的語調沉重,語氣憂傷,「這家旅店的老板,王國秘科埃克斯特分部的最高負責人,潛伏在此將近二十年的特級情報官,凱倫.布克。」

  「死於非命。」

  泰爾斯先是一驚,然後轉了轉眼珠。

  他可以理解普提萊的悲傷,也能理解死於非命的蹊蹺,但是,這跟對方要說的事情……

  泰爾斯連忙追問道,「情報官死於非命?發生什麼了?」

  普提萊的眼神黯淡下來,面容在燈火的搖曳下扭曲了幾下,「入室搶劫,強盜在布克的背部捅了四刀。」

  泰爾斯蹙起眉頭,「但是……」

  「對,布克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普提萊未卜先知地點點頭,猜中泰爾斯所想,「我了解他的能耐,哪怕那個災禍與龍俱臨的夜晚確實很混亂,也沒有哪個入室搶劫的強盜,能取走布克的命。」

  一語不發地望著他,耐心地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下一句,普提萊就說到了重點。

  只見普提萊瞪起眼睛,嘴唇微顫,面色嚴肅,「但真正可怕的,是他所記錄下來的東西——布克記錄在旅店帳本裡的秘科暗號。」

  「在那幾天裡,他遇見了某些人,找到了某些東西,得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線索,殿下。」

  「過去六年,我和秘科就是在追查布克死後留下的這些線索。」黑暗中,普提萊側過了臉避開燈光,把整張面孔沉入暗色,「直到最近,才追查到了一些成果。」

  泰爾斯心中略急,「什麼成果?」

  普提萊先是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像是要排除什麼似的,爾後再深深地吸入一口氣,仿佛在聚集著什麼似的,只聽他略顯沙啞的嗓音疲憊地響起。

  「一些舊事,一些連黑先知都無法保持鎮靜的,足以撼動整個王國的,可怕之事。」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什麼?」

  黑先知?

  撼動王國?

  普提萊沉重地點了點頭。

  「從那一天起,我們明白——您其實並不安全,星辰王國也並不安全。」

  「所以,您的營救事宜,被提升為王國乃至秘科最緊急的要務。」他帶著難言的憐憫和哀傷,望著泰爾斯,「所以,在六年後的今天,復興宮方面才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把你帶出埃克斯特,帶回永星城。」

  泰爾斯呆滯住了。

  他不明白。

  普提萊似乎舒出了一口氣,渾身放鬆下來,「這就是答案,就是我過去六年所為何事的答案,就是你倏然回國出於何因的答案。」

  但是泰爾斯仍未鬆氣。

  他猛地站起身來。

  「什麼,到底是什麼?」

  泰爾斯急急地盯著普提萊,尋找著措辭,忍不住提高音量,「六年前,六年前在龍霄城,在我們頭頂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足以撼動整個星辰王國?」

  但是普提萊讓他失望了。

  對方搖搖頭,「不,殿下,我言盡於此。」

  泰爾斯頓時著急起來,「但是……」

  普提萊舉起一只手,打斷了他。

  「因為我也不知道。」普提萊臉現憂愁與淒苦,「我不知道,更不敢相信,自己所發現的是否真相,更不知道,我所理解的真相與秘科所看到的真相,與……」

  他頓了一下。

  但普提萊還是繼續開口。

  「……與王座上的陛下,與他所相信的真相,是否一致,偏差多少?」

  陛下?

  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寒意,襲上泰爾斯的背脊。

  普提萊突然抬起頭,像是找回了力氣,「謹記,殿下。」

  他的聲音發緊,語速加快,內裡透著一絲難掩的苦澀,「在這件事上……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篤定任何事,不要困於任何印象——有時候,甚至眼前的情景,也可能是謊言和假象!」

  泰爾斯越聽越疑惑。

  他在說什麼?

  究竟怎麼回事?

  終於,普提萊就像是喘不過氣來的垂死病人,終於在周遭呼入了第一口空氣一樣,在渾身顫抖中冷靜下來,回復悠長的呼吸。

  他手裡的煙斗,都幾乎要被掰斷了。

  可是普提萊的下一句話,就讓泰爾斯遽然失態!

  「殿下。」

  「你必須這麼做,也應該這麼做……」

  「關於血色之年的真相,關於您自己的身世。」普提萊沉重而悲哀地道。

  「都只能由您自己去發掘,去追查,去證實。」

  那一刻,就像有人在他的耳邊敲響戰鼓一樣,泰爾斯一個激靈!

  王子的思緒飛速地運轉起來,不同尋常的思維在瞬間抓出無數匹配得上的信息。

  血色之年?

  泰爾斯下意識地抓住胸口,那裡,努恩王多年前給他的復興宮地圖緊緊地貼在衣襟裡。

  可是,血色之年難道不是第二王子賀拉斯……

  難道不是黑劍他們刺殺……

  還有,我的身世?

  可天空王后不是說了,龍語名字……

  泰爾斯臉色蒼白,他又想起了塞爾瑪在他臨行前的叮囑。

  艾希達,吉薩……

  他的大腦越來越亂,盈餘的情報和信息幾乎要讓他迷失了。

  普提萊,還有黑先知,秘科,甚至凱瑟爾王……

  他們到底……

  發現了什麼秘密?

  知道了什麼秘密?

  跟我知道的秘密,究竟有多少重合?

  泰爾斯微微一晃,緊靠在牆上。

  通道裡恢復了寧靜。

  好幾秒後,王子才慢慢抬頭,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人。

  看著中年男人死寂的目光。

  普提萊看向暗門,輕聲嘆息,「到時間了。」

  「您該出發了,殿下。」

  這是普提萊的道別詞。

  暗門打開。

  一個少年緩緩地走出暗道,爬出一個洞窟,繞過作為掩飾的矮牆廢墟,走入這個偏僻無人的巷道。

  他停下了腳步,慢慢地抬起頭。

  少年呆呆地站在露天的龍霄城裡,站在這個堆滿雜物的角落裡,思緒混亂。

  遠處,皓月已然升空。

  照亮他歸家的路途。

  就在此時。

  「哈哈哈——」

  巷道外的遠處,一個粗魯難聽的嗓門憑空炸響!

  「哈哈哈,這不可能!」

  泰爾斯一驚,下意識地貼上牆壁,屏住呼吸。

  「我們尊敬你,所以我們沒有在開玩笑。」另一個略顯冷酷的聲音響了起來,「龍霄城不同以往了,這事兒必須解決,弓區的新老大們已經表態——只要你肯答應,他們就願意……」

  那個粗魯而凶暴的嗓門再次響起,似乎毫不在意禮貌地打斷了前者。

  「你們知道,幾個小時前,英靈宮裡那個垂眉毛的死人臉也來找我,目的跟你們差不多,說的話也差不多。」

  粗魯的嗓門模仿著他話中的那個『死人臉』,「他可比你們幾個威風多了,背著那柄難看的刀,帶著兩排衛隊氣勢洶洶地踏進盾區,把刀砸在我面前,一副瞪誰誰死的樣子,要債似地開口——『以龍霄城女大公的名義,我需要那個王子的下落。』——哈哈哈哈哈哈,我好害怕啊!」

  可是粗魯嗓門的大笑裡只有諷刺,完全聽不見他所言的懼怕之意。

  泰爾斯微微一凜。

  「你是說。」另一方,第三個聲音響了起來,似乎和之前那道冷酷嗓音是一夥兒的,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瘋狂的隕星者,親自帶人來找你了?」

  隕星者?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把思維扯回現在,拋去多餘的情緒。

  聽上去……像是兩方在對峙,粗魯的嗓門一方是少數,另一方是多數。

  「哈,你知道我怎麼回答他的嗎?」粗魯凶惡的嗓門再次響起,充滿了不屑,「你們可要聽清楚了,因為我也準備這麼回答你們……」

  下一刻,聽上去似乎是那個粗魯嗓音的主人,對著地面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我他媽管你是隕星者還是操星者,女大公還是母大公——」

  「統統滾他娘的蛋!」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1-23 23:31
卷五.背叛者們 第63章 輪椅上的老兵

  銀月高懸,勉強照亮了這個偏僻破爛的巷道。

  唯一通向外面的窄縫裡,透進來幾絲火把發出的搖曳微光。

  而巷道外,那聲粗魯無禮的破口大罵,讓泰爾斯猛地驚醒過來。

  盡管在地下的穿行讓他有些暈頭轉向,來到地面後按照指示經過的幾個角落和小道也有些複雜,但泰爾斯很清楚——他已經離開了秘科的掩護,暴露在龍霄城看得見的視野裡了。

  他身處險境,此刻出城唯一的希望……是普提萊所說的那個接頭人。

  泰爾斯集中起注意力,獄河之罪適時地湧起,增強他的聽力。

  十幾個不同的呼吸聲,從兩個方向出現在他的感官裡——一方人多勢眾,一方孤身而來。

  「你在龍霄城這麼多年了。」這是之前的那個冷酷嗓音,他在人群中發話時,泰爾斯隱隱感覺到他的不耐,「應該知道這事兒有多嚴重,你也知道我們有多認真,這不是意氣之爭。」

  那個粗魯嗓門則報以不屑的嗤笑,「哼!」

  泰爾斯微微蹙眉——他們是誰?我這是在哪兒?

  該跟我碰面的那個人又在哪兒?

  該死的普提萊,明明說他不想像秘科一樣,但留給我的卻依然只有一片謎團。

  隔牆的對峙似乎仍在繼續——粗魯嗓門的反應顯然讓他的對手們覺得很不開心。

  第三個嗓音再度響起,似乎仍在努力說服那個粗魯漢子,「這是為了我們的生存——從封城到查抄再到現在的四處抓人,他們從來沒有這麼粗暴地幹涉過幫派和地下生意……聽著,英靈宮這次是玩兒真的,我看他們連玉石俱焚也毫不在意。」

  泰爾斯內心一凜。

  從中午開始,倫巴遇刺,他逃離英靈宮,直到此刻夜幕降臨,幾個小時過去了,王子大概可以想像到龍霄城現在的樣子。

  「不覺得。」那個粗魯嗓門很隨意地答道,「我就過得挺好。」

  「砰!」

  「嘿。」似乎是某個人憤恨地敲響了某塊木板,「你這個老……」

  但隨著又一聲悶響,就要發怒的他,像是被同伴硬生生攔住了。

  泰爾斯把身體向著面前這堵粗糙破牆再次推近了一些,豎起雙耳,努力抓取著一切有用的信息。

  「是麼?」

  是那個小心謹慎的第三個人,比起他那個冷酷的同伴,似乎他更傾向於談判解決問題,「從下午開始,劍區的集市,我們預定這個月銷出去的貨全被扣了;龍翼廣場,康瑪斯的老黑手被直接抄了家;哪怕矛區和斧區的貴族也成批成批地進監獄,連克爾凱廓爾這些實權封臣的手下都大受牽連;至於我們?只要是有前科的人,巡邏隊抓回去,問也不問就直接送進水牢……」

  「而你,你以為你很特別,以為憑著你跟『撼地』的老人情,窮人們的盾區和錘區就能置身事外,巡邏隊和大公親衛就總是放你一馬?」

  他頓了一下。

  冷酷的嗓音接過他的話頭,「你錯了。」

  「而總有一天,你會為之付出代價的。」

  泰爾斯心中一動,他聽到了幾個關鍵的詞。

  王子下意識地左右張望——這個偏僻的巷道似乎有些年頭了。

  不規則的磚石牆壁破損嚴重,仿佛一碰就要倒,它所連通的左方房屋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住人——這間只剩下半幢的房子比泰爾斯待過的廢屋還要慘烈,就像被人拿著一把巨型的重錘,從屋頂開始,垂直向下硬生生砸掉了三分之一似的。

  但泰爾斯隨即意識到,他腳下的地面也滿是碎石和腐朽的破木,甚至還有不知何處而來的深坑。

  就像……

  就像一片狼藉的戰場。

  龍霄城裡有這樣的地方麼?

  想到這裡,泰爾斯隨即微微一顫!

  在月光下,他難以置信地偏過頭,通過巷道的窄縫和破牆上的幾個空洞,看了看四周——破敗的房梁,倒塌的磚牆,髒汙的小路,鼻子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

  泰爾斯愣住了。

  他認得這個地方。

  他還記得腳下那種粗糙不平的土路質感,低矮雜落的舊屋,宛如迷宮般的錯綜巷道。

  唯獨少了熙熙攘攘的人聲。

  這裡是……

  泰爾斯摸著破牆,呆呆地看著那棟被砸掉屋頂的房子。

  這是盾區。

  是龍霄城的盾區。

  是六年前,在兩位魔能師毫無底線的瘋狂鏖戰下,毀於一旦的盾區。

  是他帶著小滑頭瘋狂逃命,是他流著眼淚跨越生死,是他跟隨黑劍誓死反擊的盾區。

  是這裡啊。

  一股莫名的愁緒湧上泰爾斯的心頭。

  這麼多年了。

  他終究還是回到這個地方了。

  可是,泰爾斯心裡泛起疑惑——為什麼普提萊要自己來這個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

  粗魯的嗓門突然放聲大笑,把泰爾斯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你會付出代價』,哈哈哈哈……」

  這道笑聲很豪爽,很狂放,但泰爾斯聽得出裡頭的不爽和慍怒。

  在獄河之罪增強過的感官裡,泰爾斯隱約感覺到,粗魯嗓門的對面,那群人的呼吸越來越粗。

  似乎場面也越來越難看。

  笑聲漸漸停了。

  「你知道。」粗魯的嗓音停了幾秒,這才低低地開口,甚至比之前更加低沉。

  「六年前,烏拉德在龍霄城混不下去了,所以他耍了耍手腕,把集市跟黑市都變成了一團爛攤子,再加上那個遠東人的失蹤,弓區的生意也一片空白,所以一時間,所有不自量力的渣滓都想來搶這幾塊骨頭……」

  這個粗魯漢子微微一頓,聲音裡透露出一絲危險的信號,「而幾年的鬥爭過去了,你們這些還留下來的,居然真以為自己就是個人物了,連說話都像一方大佬似的……」

  烏拉德?

  是六年前……倫巴手下,那個梳著八條辮子的人?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下意識地往回縮了一下,把自己完全隱藏在牆後的黑暗中。

  「夠了。」

  那個冷酷的嗓音再次發話,似乎他就是這群人的首領。

  「我們不清楚你和烏拉德過去的恩怨,瘸子。」他的話語依然沒有絲毫暖意,「我們也不想摻和,但大家都在龍霄城裡討生活……」

  「哈!」粗魯的嗓門猛然拔高,打斷了他。

  「討生活?」

  這個家夥盡管只有孤身一人,但似乎特別有種,面對這麼多人,他非但怡然不懼,語氣甚至更加狂妄。

  「好幾年了,有烏拉德的例子在前,無論水路陸路黑路,越發嚴格的巡邏隊足足抄了你們的貨十幾次,虧掉的錢都夠買下一座龍霄城了,可你們還是鍥而不舍,好像錢虧不完似的……喂,你們占著集市的地盤,就真的只是為了討生活嗎?」

  面對粗魯嗓門的質問,那群人沒有說話,但泰爾斯能感覺到,他們的呼吸速率更加緊密頻繁。閃舞小說網

  「哪怕這樣,你們這些年也從沒放棄過給內城的貴人們送禮讓利,好像錢花不完似的……包括那個因為私通黑沙領而被吊死的接待官——我知道,他的好處都是你們經手送過去的。」

  粗魯的嗓門咳嗽了一聲,吐了一口痰,繼續不屑地道,「嘿,既不為名,也不為利,還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告訴我,哪一個這麼做的幫派,僅僅只是為了『討生活』?」

  與他對峙的那群人依舊沉默著,可泰爾斯已經聽見某些人捏緊拳頭的聲音了。

  「看,我可是很清楚你們的底細。」粗魯的嗓音又哼笑了一聲,卻莫名地讓人心生寒意,「我知道你們究竟是在幫誰做事,我知道究竟是為了自保,還是別有目的跟靠山……」

  「嘿。」

  「烏拉德走了,但他的臭味兒還在這座城市裡,沒有散去。」這個男人硬朗粗獷的嗓音讓泰爾斯印象深刻,他越發覺得,自己似乎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個人。

  「如果我向白刃衛隊報告一下,你們猜猜看,後果如何?」

  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長久的沉默,縈繞在兩方之間。

  白刃衛隊。

  真糟糕。

  夾在這場對峙中的泰爾斯只覺得氣氛越發不妙——他不無焦急地觀望著四周,卻失望地發現,離開這個巷道的方法只有兩條——要麼大大咧咧地從窄縫裡鑽出去,來到兩方人馬面前,要麼,從另一側踩著一地的碎石破木,驚天動地地高調翻牆跑路。

  哪一條都不是好辦法。

  過了許久,另一方人群中,那個冷酷的嗓音緩緩地嘆息出聲。

  「早就沒有什麼白刃衛隊了,格里沃。」他的話語很輕,卻不懷好意,「從災禍降臨,巨龍重現的那一天起……」

  「先王已歿,時代已變,無論埃克斯特還是龍霄城,都不同往日了。」

  在黑夜中響起的這句話,讓泰爾斯微微一愣。

  他大概摸清楚雙方的身份了。

  他們的地位大概不會很高,但是在龍霄城裡應該不容忽視,影響許多人的生活,與巡邏隊這樣的官方中層聯係緊密,息息相關。

  對這種人,泰爾斯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果然,下一秒,那個被稱作格里沃的粗魯男人冷冷開口。

  「所以你們就找了個新主子?」

  他呸了一聲,帶著濃濃的不屑,「怎麼,查曼.倫巴的下面那話兒就那麼好吃,你們就連拉屎路過的時候,都要趕著排隊去吸溜一口?」

  「媽的……」其中一個人似乎忍不住脾氣,向前踏了一步,但他馬上被攔了回去。

  「安靜!」這次是第三個嗓音,他似乎是除了冷酷嗓音之外說話最有分量的人。

  他的話顯然謹慎多了,只聽他一副商量的口吻,「我知道,格里沃老大,我們平時互不干涉,彼此默契,但是這一次……」

  可格里沃似乎根本不買帳,他粗獷的聲音打斷了對方。

  「那就滾蛋。」

  格里沃的粗魯嗓門既難聽又刺耳,「我不在乎那個王子有多重要,我不在乎那個弑親者被誰刺殺了,我不在乎英靈宮又在玩兒什麼狗屁倒灶,我不在乎你們這群黑皮狗又在舔誰的蛋蛋,我不在乎你們收了誰的骨頭才要摻和進來,更不在乎你們是要扯旗造反還是想加官進爵,我在乎的有且只有一點——你們這群狗娘養的——」

  泰爾斯咬緊下唇——果然,他的失蹤帶動了龍霄城內一係列的混亂,甚至影響到這些……

  只聽格里沃猛地捶響拳頭,低吼道。

  「——離-我-的-地-盤-遠-點!」

  這句話頓時讓對面的人群炸鍋了。

  「這個老殘廢……」一聲刀刃紮進木頭的聲音。

  「我們該給他點顏色看看……」幾道不懷好意的冷笑。

  「要我說——」一個人不爽地開口。

  但這些人的話全部戛然而止。

  似乎是被他的首領給製止住了。

  就在泰爾斯緩了一口氣,以為一場衝突就此結束的時候……

  「格里沃,格里沃,格里沃啊,大名鼎鼎的格里沃。」

  是那個首領,那個冷酷的嗓音。

  「傳聞中能跟『五戰將』一較高下的格里沃啊。」火光照耀的巷道外,他的聲音幽幽傳來,「六年前的災難裡,你失去了一雙腿。」

  「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

  六年前,失去了一雙腿?

  六年前。

  泰爾斯抓住了這個字眼。

  格里沃沉默了幾秒鐘。

  「哈,你說我的腿啊,幾十年前就瘸了。」這個語氣粗魯的男人毫不示弱,笑聲依然輕鬆自如,遊刃有餘,「六年前,我嫌它們礙眼,於是就順手給鋸了。」

  「你有意見?」

  微風吹拂過巷道的窄縫,刮出一道低沉的嘯聲。

  只聽那個冷酷的人繼續道,「不僅如此,你還失去了一只眼睛。」

  「失去了一半的視力。」

  「眼睛?」格里沃的聲音陡然提高。

  「嘿,我覺得它頂在眼眶裡,太撐腦袋了,乾脆一把摘了。」

  幾聲悶響傳來,似乎是他彈了彈額頭。

  冷酷的嗓音笑出了聲。

  「還有,你的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了。」

  「無論是捏起拳頭還是秉持武器,你都無能為力。」

  格里沃毫不在意地還口道,「喂,你們都沒挖過鼻孔?不覺得這樣更方便麼?」

  聽見這些話,泰爾斯深深地皺起眉頭。

  在牆外的那個孤獨身影……

  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呢?

  冷酷的人沒有理會格里沃,而是兀自繼續道,「不止這些,在那場災難裡,你的人傷亡慘重——數一數,六年前,你在盾區親手埋葬了多少兄弟?」

  這一次,格里沃沉默了很久。

  很久。

  仿佛就此沉寂下去。

  又一陣風刮過,巷道外的火光微微顫抖。

  名為格里沃的男人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我手下的兄弟們都是鐵打的。」空中傳來他略顯低沉,卻依舊不肯示弱的話語。

  格里沃的聲音有些略微的顫抖,「切,真要打起來,以一敵十,家常便飯罷了。」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在腦海裡勾畫出這個男人的形象——他失去了雙腿,失去了一目,左手殘廢。

  粗魯,毫無禮貌和教養,匪氣十足。

  但是,他同時也豪爽,頑固而嘴硬。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冷酷的嗓音開始吃吃地發笑,「哼哼哼哼……」

  「別逗我笑了,格里沃,看看你現在這副殘廢樣——別說手持戮魂槍了,你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走路還要靠輪椅……」

  作為回應,格里沃不屑地呸了一口。

  「再看看周圍,看看這個被災禍和巨獸犁過一遍的地方——貧窮、破落、衰敗、可憐、可鄙、你賴以為生還引以為豪的盾區。」

  冷酷的男人嘖聲道,「看看這副慘狀,你的盾區不但從未恢復過來,還每況愈下——我聽說你們連給流鶯妓院看場的人手都不夠了?別說你還要照顧那些兄弟的遺孤家人,也許你們該把老婆女兒都喊上去幫忙,你知道,看場的時候還能賺點『外快』?」

  人群裡傳來陣陣嘲笑聲。

  這一次,泰爾斯沒有聽見格里沃的反駁。

  「好好想清楚。」

  「現在早就不是你的時代了,老瘸子。」冷酷的男人話語裡隱含威脅。

  「強撐著拒絕看清現實,硬混下去,只能是自取滅亡,還連累身周。」

  腳步聲響起,似乎是那個冷酷的男人在慢慢地往前踱步。

  泰爾斯聽見,格里沃的呼吸聲越來越粗。

  「我們沒跟你開戰,可不是因為我們怕了你——可你似乎很看不起我們?怎麼,以為自己還是威名赫赫的極境重劍步兵,以為自己還是德高望重的格里沃老大,還是在龍霄城內外一呼百應的平民之光,還是那個持著戮魂槍守護龍霄城的英雄?」

  「可實際上……」

  男人的聲音很平緩,似乎根本沒有情緒起伏,卻令人格外寒心,「從六年前開始,你就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在你那副不完整的軀殼底下喘氣的,不過一個在輪椅上等死的殘廢罷了。」

  這一次,格里沃的喘氣聲越來越粗,他甚至發出了低低的沉哼。

  但他那粗魯的聲音沒有再傳來。

  仿佛格里沃已經放棄了反擊。

  冷酷的嗓音抓到了對方的痛點,他緩緩笑了起來,「比如現在,如果我們隔著十幾步遠,拿著弓弩來射殺站不起來的你……你又能怎麼辦呢?」

  「如果我們真的動真格,如果我們真想對你,對盾區,對錘區,對你那群窮得叮當響的手下兄弟們,對他們的妻子兒女,雇主生計們動手,讓他們過得比現在還慘上一百倍……」

  對方的話越來越慢,也讓人越來越心寒。

  「你覺得,你一個連路都走不動,刀都拿不穩,路都看不清,下半輩子只能活在輪椅上的殘廢,又能做什麼呢?」

  格里沃依然一語不發。

  似乎真真切切地沉默了下去。

  「看清局勢,明智選擇吧。」男人冷笑著停下了腳步,「你既然很清楚我們的背後之人,那就該知曉——我們能量很強,我們能做到,而殘廢如你卻無法阻止,無力阻止,無能阻止。」

  「所以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格里沃,重新考慮你的回答……」

  然而,男人的話尚未說完,泰爾斯卻突兀地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2-7 00:44
卷五.背叛者們 第64章 雙倍?

  下一秒,一道嚇人的巨響,從巷道外突兀傳來!

  「砰!」

  泰爾斯嚇了一大跳。

  聽上去,似乎是某個撞上了牆壁的……

  牆的另一頭傳來雜亂無章的嘩然呼喝。

  「不,這個混蛋……」

  「格里沃,你這是在——」

  「抄家夥……」

  但還沒結束。

  「轟!」

  又一聲悶響,在泰爾斯聽來,像是拳拳對撞的硬碰硬!

  清脆的骨裂聲,伴隨著痛呼聲傳來。

  「可惡,給我把他……啊——」

  「唰!」這次是刀刃入肉的聲音!

  「這狗娘養的……」

  「啪啦!」

  這次傳來的像是骨頭崩裂的爆響。

  「啊啊啊——」

  「他媽的,他是怎麼做到——」

  「給我殺了他啊啊啊——」

  連綿不斷的人群慘叫從巷道外響起,旁聽的泰爾斯越來越緊張。

  到底發生什麼了?

  「飛刀呢?用飛刀對付……」

  混亂的人群開始顯得歇斯底裡。

  「啊啊啊——我發誓,我們們不會,不會放過你,不會!你所珍愛的每一個人,我們都會……」

  「咚!」

  又一聲人體落地的沉悶鈍響,掐斷了這個色厲內荏的聲音。

  「快把刀給——」

  「嗤!嘩啦啦……」

  泰爾斯心中一跳——他對這種聲音既陌生又熟悉——戰場上的戰士被劃破動脈,鮮血噴湧,揮灑遍地。

  人群的聲音越來越恐慌。

  「不,不,等一等,我們有話好好——」

  「砰!噔!」

  奪命的鈍響再次接連響起。

  牆後的泰爾斯聽得心驚膽戰。

  人群的聲音越來越稀疏。

  「不不不,我只是個跑腿的——」

  「砰!」

  泰爾斯猛地一驚——他所貼靠的這堵牆微微地震顫了一下,似乎是有人被砸了過來,落下不少塵土。

  這一下之後,外面的雜音,無論是呼救聲還是打鬥聲,少了很多。

  最後一個高聲求饒的聲音,帶著哭腔傳來。

  「別,別,無論是跟蹤還是抓你落單,這都是他們的主意……我跟他們真的不是一夥——」

  但下一刻,令人心寒的清脆聲悚然響起。

  「咯喇!」

  泰爾斯閉上了眼睛——他也認得這種聲音。

  那是脖頸被硬生生扭斷的聲音。

  在足足十幾聲驚心動魄的巨響之後,矮牆後終於安靜了下來。

  外面的混亂似乎平息了。

  泰爾斯這才凝重而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屏住自己的吸氣聲。

  不會吧?

  在嚇人的死寂裡,巷道後只剩下了兩個呼吸。

  一個沉穩,厚重,微微喘息。

  一個恐慌,惶急,頻率急促。

  即使把獄河之罪的能力催發到最大,他也聽不見其他活物的呼吸。

  只剩……兩個人?

  泰爾斯驚愕地合上嘴巴。

  幾秒鐘後。

  許久沒響起的那個粗魯男音,伴隨著一聲悶哼,重新傳來。

  「哼,該死的異能者,自以為有點手段就耍起橫來了——啊,真疼。」

  一道嗤聲,像是刀刃被拔出了血肉。

  啷當——金屬落地的聲音。

  隨著這道聲響,牆後的另一個呼吸聲,更加急促不穩。

  「你,你,你,格,格,格里沃老,老,老大,我,我,我,我不是……」

  這道聲音在顫抖。

  作為回應,格里沃的淡淡冷笑傳來,「哼,十幾個人。」

  「連個輪椅上的落單殘廢都幹不過。」

  「真替你們覺得羞恥。」

  泰爾斯緊緊地皺起眉頭——搞什麼?

  一打十幾個,還有異能者,居然都……

  那個僅剩的哭腔,已經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嘿。」

  但格里沃接下來的話讓他呼吸一滯。

  「你很走運,小個子,我需要個舌頭去傳話……」

  那個顫抖聲音的主人似乎是想通了這句話的意思,頓時緩了一緩。

  下一秒,他連忙出聲,有種喜極而泣的感覺,「當,當然!格里沃老大,你說,無論什麼話我都……」

  「哼。」格里沃的一聲冷哼,把倖存者那帶著討好和顫抖的聲音都逼了回去。

  在攝人心神的寂靜裡,聽著牆角的泰爾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很顯然,牆後的人是危險角色。

  「聽好了,渣滓們。」

  格里沃粗獷難聽的嗓音緩緩響起,「你們以為靠著威脅和暴力,就能逼我服軟?」

  「要知道,烏拉德用了十幾年,手段盡出,最後連黑沙領的軍用強弩都拉來了,但他還是沒能搞死老子……」

  格里沃的聲音裡帶著少見的猙獰感,「哼,別說少了腿和眼了……」

  「哪怕老子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四肢腐爛,從此癱瘓。」這個粗魯的戰士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鐵,「也能咬著牙從床上蹦起來,把你們一個個……」

  「嚼成碎片。」

  啪!

  牆後響起驚叫聲。

  泰爾斯感覺得到——那個倖存者被格里沃一把提了起來。

  「你們覺得隕星者在城裡橫衝直撞,發起瘋來很恐怖?哈。」粗魯男人的聲音聽著越來越恐怖,「等你們把格里沃惹毛的時候,你們就會知道……」

  「那個只懂砍頭的死人臉,是多麼地溫柔斯文。」

  泰爾斯聽見,那個恐懼無比的呼吸,帶上了上下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把話傳回去。」格里沃冷冷道。

  「我也許保護不了我的地盤,我的兄弟。」

  「但我很能記仇。」

  「從今天起,任何事情發生在我的地盤上,我是說任何事情,比如我對門的那個小女孩丟了布偶娃娃,比如說我鄰居家那條狗的碗裡少了塊骨頭……」

  「我都會記在你.們.頭.上。」

  噔,噔,噔。

  像是食指重重敲額頭的聲音。

  那個顫栗的呼吸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了。

  「你們最好祈禱盾區和錘區平安無事,欣欣向榮,否則……」

  「作為回報……我會生生活撕了你們每一個人,無論他躲在哪裡,無論他地位多高。」

  「就像你見到的這樣。」

  撲通!

  一道人體墜地的聲音傳來。

  「滾。」格里沃慢慢地道,聲若寒霜。

  下一秒,在極速顫抖的呼吸裡,一道恐慌不已的腳步聲就窸窸窣窣地響起,一路帶翻無數雜物,期間還多了不少衣物跟地面的摩擦聲。

  腳步聲逐漸遠去。

  牆後,泰爾斯悄悄地出了一口氣。

  幸好,他只覺得心跳有些快——結束了。

  現在,只要等那個輪椅離開就能……

  「喂!」

  那道粗魯的男聲再次響起。

  多了些懶洋洋的意味。

  「那個聽牆角的。」格里沃低沉的聲音清晰無誤地傳進泰爾斯的耳朵裡。

  「你還要躲多久?」

  泰爾斯內心微微一涼。

  什麼?

  他摸了摸僵硬的脖子,表情呆滯地抬起頭,看著眼前把他遮擋得嚴嚴實實的矮牆。

  冷靜。

  冷靜,泰爾斯。

  王子帶著僥幸,抿著嘴唇——也許說的不是我?

  「哼。」

  「別裝了,牆後的那個家夥。」格里沃似乎捏了捏自己的拳頭,傳來嚇人的脆響,「看熱鬧很好玩兒是麼?」

  「嘿,等著我把你抓出來,你可就沒那麼走運了。」

  王子閉上眼睛,充滿無奈。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

  往好處想,泰爾斯。

  現在是深夜,這是裡幾乎廢棄的盾區,那個家夥——他不可能是恰巧出現在這裡散步的人。

  而且,剛剛聽這個格里沃的話說,他應該是單獨出行,才在這個地方被對手圍堵上的。

  而大晚上特地趕來這個地方,就說明……

  泰爾斯調整好自己的呼吸,用那個理由一遍遍地說服自己,然後毅然地跨出腳步。

  走出了狹窄的小巷。

  寒風刮來,北地誇張的晝夜溫差讓泰爾斯一陣畏縮。

  巷道外,一片破敗慌涼的盾區景象呈現在他的面前。

  但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眼前的一地狼藉。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夜色下的這一幕——十幾具屍體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或貼在牆上,姿勢各異,表情凍結在最後一刻,或驚悚,或恐懼,或憤然。

  他們之中有的手腳變形,有的身體彎折,有的甚至流出一地的內臟,在黑夜和皓月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猙獰詭異。

  幾個火把無力地落在地面,兀自頑強地燃燒著,勉強提供一些照明。

  泰爾斯腳下一滑——他不小心踩到了一灘血跡。

  簡直像個野外屠宰場。

  在這片讓人忍不住屏起呼吸的景象裡,泰爾斯死命咽下一口唾沫,看清了唯一一個還活著的人——一個強壯的男人坐在地上,默默地包紮著肩部的傷口。

  透過微弱的火光和月光,泰爾斯一眼就看到了對方最大的特徵——他沒有雙腿。

  羅爾夫的雙腿好歹還直到膝蓋部分,但眼前的這個粗獷壯漢,他的半截大腿以下的褲管空空蕩蕩,褲子打成兩個結,昭示著他曾經的不幸。

  泰爾斯微微蹙眉。

  名為格里沃的男人冷哼一聲,他咬著包紮用的布條,勉力抬起頭來,「說吧,深夜跟到這兒來,你究竟是尼寇萊,烏拉德,抑或其他人派來……咦?」

  格里沃的眼裡泛出疑惑。

  借著光線,泰爾斯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他的正臉——格里沃的左眼眶裡,什麼都沒有,只留一個漆黑的空洞。

  而他短發下本該是左耳的地方僅剩一個圓孔。

  像是被連根切掉了耳朵。

  泰爾斯愣住了。

  「一個小屁孩?」

  強壯的男人皺起眉頭,泛出疑惑。

  格里沃一邊說著話,一邊用僅剩三根手指的左手拉起布條一角,另一角咬在嘴裡,右手死撐在地面,幫助著僅剩半截的佝僂身子維持住平衡,死命給自己紮上傷口。

  泰爾斯的心中泛起淡淡的悲哀。

  這個人……

  只剩「半個」人了啊。

  「喂!別走神啊,屁孩!」

  泰爾斯面色一變,他回過神來,抓了抓額頭,「事實上,我快十四歲了……」

  「還真是小孩。」格里沃搖頭輕哼一聲,「怎麼,都流行童工嗎?嘖嘖,現在的人啊,怎麼這麼殘忍。」

  殘忍?

  看著坐在一地屍體中間的格里沃,泰爾斯只能報以無奈的微笑。

  格里沃的面部平緩但鼻子頗高,滿臉未經打理的鬍髯,讓人不禁懷疑是他用餐刀胡亂割出來的。

  只見他包紮好了傷口,左手向後抓去,黑暗中傳來滾滾的摩擦聲。

  一個木製的輪椅被男人拉到身旁。

  格里沃咬住牙齒,把輪椅卡在一塊凸出的石板邊上固定好,左手抓好椅臂,用右手死死撐住地面。

  他將自己的半截身體從地上撐了起來,顫抖著向輪椅靠去,想要坐上輪椅。

  泰爾斯心中一動,看著他吃力的動作,正想要舉步上前幫忙。

  但下一刻,格里沃就用動作還擊了他——強壯的男人悶哼一聲,有力的右臂仿佛爆發出無窮的力量,在地面上猛推一記!

  下一秒,粗魯的男人就穩穩地騰起半空。

  泰爾斯才踏出去的腳步硬生生地頓住了。

  隨著輪椅一顫,格里沃準確無誤地落了進去。

  輪椅上的格里沃靠上後背,舒心地呼出一口氣,向滿地的屍體輕蔑地瞥了一眼,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

  這一刻,泰爾斯突然意識到——對方盡管看上去身懷殘障,甚至只餘下半截身體。

  但毫無疑問。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他曾見過的最健壯,也最強悍的戰士之一。

  就在此時。

  一個許久不曾聽見的女聲,在他的耳邊恍惚掠過。

  溫柔,輕盈,卻帶著一絲不肯妥協的倔強。

  是她。

  是她。

  但她是誰?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

  卻什麼也沒抓到。

  徒留一片空白。

  「喂!」

  「這都能走神。」格里沃把輪椅推到他面前,上下打量著泰爾斯,臉現懷疑地點了點自己的腦袋,「你……不會是腦殘吧?」

  泰爾斯猛地一驚,把突兀出現的記憶閃回塞回腦海深處。

  格里沃捏了捏右拳,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道聲音讓泰爾斯緊張起來。

  他盡力不去看周圍的屍體,擠出一個勉勉強強的笑容。

  集中精神,現在……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友好些。

  普提萊說了——微笑,微笑,面對接頭人時要微笑。

  王子張開一口大白牙,平視著輪椅上的男人,「所以,你就是普提萊說的那個人?」

  格里沃皺起眉頭,大聲回答,「誰?」

  難聽的大嗓門把泰爾斯嚇了一跳。

  「普提萊,額,就是那個……」泰爾斯努力保持著笑容,用力吐著接近北地標準口音的通用語。

  「抽著煙斗的怪大叔?」

  格里沃眨了眨僅剩的眼睛,在月光下撓了撓下巴。

  他不耐煩地張大嘴巴,大聲卻含糊地反問。

  「你說啥?」

  泰爾斯心中一抖。

  不是吧。

  「或者,或者有個人,他不一定叫普提萊,也許他用的化名,也不一定抽著煙,他這幾天應該沒空抽煙……」泰爾斯手舞足蹈,努力構建著自己的語言,一邊在心裡腹誹著普提萊的不靠譜。

  「他托你把某個人……你知道,在這個時候,把某個人,把某個人給……」

  泰爾斯揮舞著手臂,輕輕地晃著腦袋,一臉期待地看著似乎還沒進入狀況的格里沃,「把他給……」

  「這個時候?把某個人……」粗魯的男人眯起單眼,眼珠滴溜溜一轉,略略思索。

  只見他試探性地問道,「你是說……運出城外?」

  泰爾斯眼前一亮,打了個響指,「對!就是這樣!」

  格里沃沉默了下來。

  輪椅上的男人默默地看著他,持續了好幾秒。

  讓泰爾斯心裡略略發毛。

  直到……

  「哦哦哦!」

  格里沃臉色一變,他猛地一拍腦袋!

  這個壯漢一臉恍然大悟,右手指著泰爾斯,「原來就是你啊!」

  老天保佑。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他只覺得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了。

  「對,對對對!」

  泰爾斯一拍大腿,只覺得剛剛的交涉好困難,他艱難地笑笑,「就是我,哈哈,你好啊……嘿嘿,額,怎麼稱呼?」

  「嗯……」格里沃眯著眼睛繼續打量他,發出低沉的喉音。

  泰爾斯心裡那種發毛的感覺又上來了。

  「格里沃。」一秒後,粗魯的男人哈哈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向他伸出右手。

  「德魯.格里沃。」

  泰爾斯又鬆了一口氣。

  幸好,這個接頭人看上去還比較好說話……

  他心有餘悸地伸出右手,握上格里沃的手掌,「那麼……」

  就在此時。

  「砰!」

  還沒反應過來的泰爾斯只感覺右手一重,頸部一痛,眼前的視野猛地晃動起來!

  一股磅礴的力度從格里沃的右手掌裡爆發出來,把泰爾斯扯得失去平衡,向格里沃的方向摔去!

  「抓到你了!」

  格里沃快意的大笑從耳邊傳來。

  「哈哈哈哈,想秘密出城?嘿,你就是那個被擄走了的星辰小王子吧?」

  格里沃粗獷的笑聲越來越大,震得泰爾斯的耳朵一陣生疼。

  怎麼……回事?

  呼吸困難的泰爾斯竭力地睜眼,卻驚恐地發現——他已經被輪椅上的格里沃,從背後死死扣住了雙手!

  後者的左臂繞過王子的脖頸,臂膀上鐵鑄般的肌肉猶如牢籠一般,把背對著男人的王子,硬生生箍死在格里沃的懷裡。

  「無論是地下還是官方,整個龍霄城都快為你瘋狂了——我本來最煩這些事,理也不想理,結果你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哈哈哈哈……」

  不。

  不!

  獄河之罪瞬間湧起。

  泰爾斯咬著牙關想要掙脫,卻發現他的掙紮只是徒勞——格里沃僅靠著力量充沛的右手和腹肌,就把他的雙臂牢牢扼在背上。

  沒有用。

  被格里沃箍進懷裡開始,他已經失去了最佳的發力位置。

  對方的禁錮下,他甚至碰不到j匕首。

  「猜猜看,英靈宮願意給我出什麼價錢?」

  格里沃的笑聲頗有些猙獰和得意,「媽的,下午的時候,那個死人臉在我的地盤裡砸了多少東西,這次一定要他賠出屎來!」

  格里沃的左臂突然用力!

  泰爾斯只覺得自己的頭部向後一仰,眼前就出現了皓月和星空。

  「當然,也不一定是英靈宮,這當口,很多人都想要你吧。」格里沃的手上力度越來越大,從他耳後傳來的笑聲裡充斥著興奮,「我想想,要一千金幣還是兩千金幣呢?嘖,會不會有點多?」

  泰爾斯的臉部漸漸漲紅,只覺得自己的頸部越來越難受——格里沃的左臂彎勾住他的脖頸,不容反抗地壓迫著泰爾斯的氣管。

  力道之大,王子甚至覺得連自己的背部都快被壓進格里沃的胸膛裡了。

  這個家夥……

  怎麼這麼大力氣!

  呼吸困難的王子竭力抬起右腿,死命地向下一踩一蹬!

  但腳下的疼痛告訴他——他只能勉強踩到地板,蹬中輪椅的硬木。

  泰爾斯這才悲哀地想起來,格里沃沒有雙腿。

  「不然,要點別的也行,這事兒得慎重些……」

  泰爾斯的視野,隨著呼吸不暢開始漸漸模糊。

  很快,眼前的星空,就真的冒出了許許多多只有他看得見的「金星」。

  不。

  不能這樣下去。

  他死命吸進一點空氣,靠著被多次扼喉的豐富經驗,閉住氣息,不再動彈消耗體力。

  泰爾斯臉色發紅,強行從氣管裡逼出幾絲聲音,氣若遊絲,「你……不是……接頭人……」

  「格里沃……」

  迎接他的是格里沃的肆意大笑。

  「哈哈哈,原來如此!接頭人都能搞錯,看來你們的情報很不用心啊!」

  在缺氧和疼痛的雙重折磨中,泰爾斯死命保持著最後的冷靜。

  他已經沒有空閑去埋怨普提萊了。

  「等等……」

  泰爾斯扭曲著臉,痛苦地擠出幾個字。

  「雙倍!」

  「要錢,我給你……雙倍……」

  格里沃微微一愣,然後冷哼一聲。

  「閉嘴。」粗魯的男人看上去絲毫不為所動,他嚼著牙齒冷冷道,「別當我是傻子……」

  但他的聲音卻漸漸弱了下去。

  下一個瞬間,泰爾斯只覺得頸部的壓迫微微一鬆。

  一口久違的空氣,夾雜著痛楚和摩擦,被吸進他的肺部。

  耳後傳來磨牙聲,以及格里沃那難聽如故,卻微微有些意動的嗓音,「喂,屁孩……」

  只聽這個粗魯的漢子緩緩地咽了一口唾沫,輕聲道。

  「真的……雙倍?」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2-7 00:49
卷五.背叛者們 第65章接頭人

  滿頭大汗的泰爾斯一邊咳嗽,一邊像是珍惜沙漠裡的水一樣,大口大口地吸著難得的空氣,渾身顫抖。

  但格里沃沒有放開他,他的禁錮還是那麼難以掙脫。

  「真的,無論一千還是兩千金幣,我都給你雙倍。」泰爾斯稍稍恢復理智,喘息著不斷冒汗,有氣無力,「璨星王室很富有,星辰也很富庶……光是秘科在龍霄城的產業家當就夠好十幾萬……」

  格里沃眉毛一抬。

  「很好……」

  「等等。」但一秒後,男人的臉色卻沉了下來,「你的意思是,要去找星辰王國拿?」

  「秘科,秘科就行。」眼前的金星才剛剛舒緩過來的泰爾斯用力眨了眨眼,「他們絕對會給……」

  下一刻,他的脖頸又是一陣重重的壓迫,氣管再次閉塞起來!

  「閉嘴,還真當我是傻子。」這是格里沃惱羞成怒的聲音,「聽著,老子只收現款!」

  泰爾斯艱難地吸進最後一口空氣。

  媽的……這個混蛋……

  我身上像是有現款的樣子嗎!

  「如果,你把我……交回去……」泰爾斯竭力爭取著機會。

  「祈遠城……跟自由同盟開戰,而星辰……」

  格里沃不耐煩地打斷他,「閉嘴,老子不懂政治!」

  再度眼冒金星的泰爾斯只覺得一陣氣結。

  這都什麼人啊!

  「算了,還是去找死人臉吧,安全一些……」

  格里沃喃喃地道,他加大力度,想把泰爾斯勒暈過去。

  泰爾斯心叫不妙,他拚命活動著腦筋,一邊與空氣和敵人作鬥爭,一邊不顧一切地喊出那個詞。

  「盾區!」

  這個詞出口才幾秒鐘,格里沃的手臂就又鬆了下來。

  「什麼?」他皺著眉頭問道。

  泰爾斯趁機猛吸了幾口空氣,加速著腦袋的清醒。

  是的。

  盾區。

  「我聽到了……你們剛剛的對話。」王子把自己的後腦勺稍稍偏離格里沃的胸前,痛苦地道。

  剛剛,無論面對怎樣的侮辱和鄙視,格里沃都紋絲不動。

  但唯有敵人開始用盾區,開始用他的兄弟手足來威脅他的時候……

  「這裡,這是盾區,對麼?」

  泰爾斯喘息著,話語漸漸流暢起來,「而你大概是這兒管事兒的……看看你周圍,它已經破爛凋敝……一兩千金幣可不夠重建,你還需要更多,不僅是金錢……」

  格里沃沉默了好一會兒。

  但最後,他還是冷哼一聲,搖了搖頭,「閉嘴,我很知足,沒興惹麻煩。」

  眼見格里沃又要開始用力勒他,泰爾斯急忙開口。

  「還有,我聽見了!」

  「那些六年前死在盾區裡的人們,那是你的手下兄弟,對麼?」

  這話出口,泰爾斯感到背後的格里沃微微一顫。

  「六年裡,他們倖存的家人也需要撫恤,需要生活,你應該很發愁吧……我猜龍霄城沒有什麼災害應急基金來補償盾區的損失……」

  泰爾斯一邊無敵流利地噴著話,一邊苦苦思索脫身的辦法。

  格里沃發出沉悶而不滿的喉音。

  「閉嘴!」

  這一次,老兵的話裡帶上了一絲不悅。

  但他隨即一愣,「災害……金,那是什麼?能補償盾區的損失?」

  泰爾斯心中一動,感覺找到了突破口。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子又吸了一口氣,咬牙道,「作為老大,你背負著很多責任,你不能看著盾區,看著你的兄弟們和地盤一直陷於貧窮和威脅……」

  格里沃的呼吸慢慢變得急促了。

  「閉嘴。」格里沃的聲音變得格外冷漠,「別對別人的家指手畫腳。」

  但泰爾斯沒有注意他的語氣,他已經被今晚的事情折磨夠了,「但是現在,我,富庶多金的一國王子可以幫你,你有個機會來拯救無人在乎的盾區,重建它,而不僅僅是敲隕星者一狠的,只要你把我……」

  格里沃低吼一聲。

  「閉嘴!」他咬著牙道。

  泰爾斯貪婪地吸進下一口空氣,想著先拖過去,把腦子裡跟盾區,跟這個輪椅戰士所在意的那個地方有關的所有信息都撈出來。

  「六年前,災禍降臨的時候我在場,我看到了……盾區裡的人,他們那麼無辜,卻要經歷那樣的災難……」

  格里沃沒有說話,但他開始了微微的顫抖。

  泰爾斯心覺有戲,不禁加快語速,「你不像那種冷血自私的人,格里沃,機會在眼前,你不能因為嫌麻煩就放棄盾區,不能袖手旁觀他們的苦難,從而讓那些死去的人無法安息……」

  安息……

  聽到這裡,格里沃的身軀猛地一晃!

  「閉嘴。」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帶著難以忽視的溫度,「小屁孩。」

  泰爾斯只覺得對方的手臂越來越鬆。

  自己應該越來越接近對方的痛點了——想到這一點,他不禁精神一振。

  「災難過後,盾區的人民受盡艱苦,他們依靠著你,他們不能這麼生活下去!你有責任窮盡一切手段,來守護他們,幫助他們,拯救他們……」

  格里沃的呼吸越來越急。

  泰爾斯倏然提高音量,「格里沃!你不能逃避!你的不作為,不僅僅讓死去的人無法安息,對於還活著受苦的人而言,這無異於親手謀殺他們……」

  「謀殺」這個詞一出口,泰爾斯就突然感到——箍住自己的雙手猛地一顫!

  他的耳朵一震,傳來格里沃前所未有的大喝。

  「閉嘴,閉嘴,閉嘴!」

  驚訝的泰爾斯只覺得耳朵還在嗡嗡作響,沒來得及舒緩一下,格里沃的手臂就再次一緊,勒住他的脖頸!

  這又怎麼了……

  泰爾斯再次痛苦地掙扎著,但這一次,格里沃的力度沒有任何餘地。

  像是要直接箍死他一樣!

  不知為何,格里沃像是陷入了盛怒與瘋狂,聲音也越來越恐怖。

  「你給我聽好了,小子,你他媽算什麼東西,少來教訓我……」

  他的手臂在顫抖,力度卻絲毫不鬆,昭示著主人在「殺人」這項技藝上的千錘百煉與豐富經驗。

  「少來教我該怎麼守護盾區……」

  格里沃情緒激動,像是到了崩潰邊緣一樣。

  「六年前,我持著戮魂槍,站在這裡,站在盾區,站在無數鮮血和死亡之間,跟該死的,該死的血……血之災禍搏命廝殺……」

  「廝殺……」

  格里沃喘息著,卻頓了好幾下。

  「廝殺——」

  泰爾斯感覺到,此刻,這個面對一眾對手依然堅強豁達的戰士,他的牙齒居然在……打顫?

  像是想起了最深沉的噩夢。

  下一刻,格里沃猛地咬緊牙關,像火山噴發一樣怒吼出聲。

  「——廝殺得你死我活的時候!」

  月光下,輪椅上的老兵痛苦而憤怒地咆哮起來,「你他媽的還穿著開襠褲——在老祖母的懷裡吃奶呢!」

  泰爾斯顧不上快被吼聾掉的耳朵了。

  他的眼前又開始模糊了。

  糟糕。

  這是個……

  變態虐待狂吧。

  泰爾斯半閉上眼,感受著肺部空空如也的折磨與對呼吸和生命的渴望。

  他的意識漸漸消失。

  但與此同時,一股奇異的感覺卻湧上全身——獄河之罪又一次自行沸騰了起來。

  像是暴躁不安的野獸。

  在等待衝出牢籠的一刻。

  至少,它讓原本漸漸暈眩的泰爾斯保持著最後的清明。

  在雙重折磨下,筋疲力竭的泰爾斯渾身顫抖,拚盡最後一口氣,吐出一個詞,「不……」

  就在這個時候。

  「咯噔,咯噔,咯噔……」

  空曠無人的盾區廢墟裡,傳來了突兀的馬蹄聲和車輪聲。

  一駕馬車來到他們身邊不遠的位置。

  一個活潑、輕快的年輕嗓音隨之響起,「格里沃老大,你的客人我已經……」

  那個嗓音微微一頓。

  面容猙獰的格里沃抬起了頭,跟嗓音的主人正面對視。

  正在死命勒住泰爾斯的他,手裡的力度不禁一鬆。

  臉色發紫的泰爾斯再次呼吸到了空氣,他瘋狂地咳嗽起來——剛剛的鬥爭裡,他吸入了不少唾沫。

  體內越發暴躁的獄河之罪,也漸漸平息下來。

  下一刻。

  「哇啊啊啊!老大對對對對對不起我錯了!」

  「不不不,我是說我不該,我不能,我不可以,不不不,我是說我不會,我不會說出去,不不不,我是說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不知道我今晚只是來散步,不不不,我是說我今晚根本沒來過盾區……」

  格里沃晃了晃腦袋,努力清醒過來。

  他看著眼前的馬車和它的馭者。

  那是……凱文?

  一架無蓋的貨運馬車上,一個年輕的車夫正捂著雙眼,瘋狂地大喊著什麼。

  而馬車的後排貨欄裡,正坐著一個佝僂的身影,微微咳嗽著。

  格里沃愣住了。

  今晚對於凱文——這個盾區窮小子而言格外不同。

  他本該駕駛著這部破爛的劣質馬車,帶著格里沃老大的客人前往盾區裡一個特別而偏僻的地方。

  凱文不知道為什麼格里沃老大要小心翼翼地選在這個地方見面——但是只要是老大吩咐的,那當然要照做啊。

  那可是單人持槍,在災禍和多頭蛇基利卡這些傳說的災難裡,守護了龍霄城的德魯.格里沃啊!

  是啊,凱文還記得當年,記得那些災難……

  噩夢一樣。

  可是……

  當凱文到達目的地,跟老大碰面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景象。

  那是啥?

  凱文指的當然不是一地的屍體和鮮血——作為龍霄城裡最男人的男人,叱吒風雲的格里沃老大到哪裡不是一片腥風血雨?

  那是一個少年。

  對。

  一個清秀而瘦弱的少年。

  月光下,那個清秀少年正坐在老大的懷裡,看上去興奮又痛苦。

  只見少年把雙手背在身後,放在格里沃老大的膝蓋上微微顫動著,像是在——觸摸摩擦著什麼?

  他臉色潮紅,嘴唇不住張合,表情激動而興奮地扭著腰部,上下聳動。

  看到這一幕的凱文內心一僵。

  不會吧。

  而素來豁達豪邁的格里沃老大呢?

  凱文眯起眼睛,試圖看得更仔細。

  此刻,他心中那個威嚴的盾區老大,平民英雄格里沃坐在輪椅裡,在……

  格里沃那粗糙有力,卻少了兩根手指的左手,正親密地從後方環摟住少年的上身,把他緊緊壓進自己的懷抱裡,右手則伸向少年的下身,放在凱文看不見的地方,也隨著少年的動作,在輕輕抖動著。

  什麼?

  凱文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不止如此——平時幹再重的活都輕輕鬆鬆的格里沃老大,此時此刻居然在猛烈喘息著,他鐵一般的身軀正跟隨著少年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的可疑節奏,也適時而默契地來回起伏著。

  而老大本人則面容扭曲,情緒激動,甚至還緊貼著那個少年的耳朵,咬牙吼叫著一些意義不明的話語。

  像是在發泄著什麼。

  發泄?

  凱文心裡咯噔一聲。

  這這這……

  看著在輪椅上興奮運動著的兩人,看著少年和老大的身軀貼合在一起,痛並快樂著的忘我神態,凱文的臉色越來越白。

  盾區的老人告訴過他——長久以來,盾區裡生活著形形色色的女孩兒或女人,無論她們多好、多美、多能持家生子,威望素著的格里沃老大卻從沒看上過任何一個人。

  那個老人嘆了一口氣,對凱文說——那是有原因的。

  原因?

  心裡毛毛的凱文此刻覺得,自己剛剛找到了老大單身的原因。

  年輕的窮小子不敢再往下想,心情複雜的他下意識就要揚起鞭子,駕著馬車轉向離去。

  但偏偏此時,面目猙獰的格里沃卻抬起了頭。

  跟凱文在月光下直直地對上了視線。

  凱文頓時一愣。

  完了。

  我發現了……

  老大的秘密……

  我會……會被殺的吧……

  凱文的慘叫不僅僅劃破天際,也讓格里沃稍稍清醒過來。

  泰爾斯艱難地喘著氣,他已經放棄跟格里沃交涉了——這大概是個瘋子。

  沒法對話。

  「……老大老大老大既然我沒來過盾區那就是說……」可憐的凱文不顧一切地把臉埋進雙手,不要命地大喊道,「不不不,格里沃老大我發誓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格里沃皺起眉頭,先是看了一眼被挾持在懷裡的王子,然後不耐煩地轉向馬車。

  「凱文!」

  盾區的老大怒吼道,「閉嘴!」

  格里沃的餘威之下,凱文的聲音猛地一頓,像是被瞬間掐住了。

  「多少年了。」另一個聲音,從馬車上緩緩傳來,蘊藏著無限感慨。

  「老朋友。」

  格里沃微微一震。

  這個聲音……

  泰爾斯也愣住了。

  那……那難道不是……

  黑夜中,一支木製拐杖顫巍巍地伸下了馬車,隨之是兩條脆弱而蒼老的腿。

  「抱歉啊,比約定時間來得慢了一些。」來人佝僂著身影走下馬車,看清了周圍的一地狼藉之後,下意識地皺起眉頭,捂起鼻子,「哦,看來你還在幹老營生。」

  格里沃呆呆地看著來人,連懷裡的泰爾斯不再掙紮都沒注意到。

  「我他媽真是操了。」格里沃張大嘴巴,愣愣地望著馬車上的來客,表情就像是見到隔壁家的狗在下蛋一樣。

  「他媽的,我還在想是哪個缺德貨發的邀約,居然是你。」

  來人輕笑了一聲,「很意外?」

  「切,你還沒死啊。」格里沃輕哼一聲,情緒複雜。

  「老烏鴉。」

  聽見熟悉的外號,泰爾斯掙紮著扭過頭,看清了來人。

  那是一個皺紋深沉,面目滄桑的老人。

  沒有資格證明的龍吻學院學士,基爾伯特和普提萊的老師,同時也是他和塞爾瑪的老師。

  老烏鴉,梅里.希克瑟。

  此時此刻,他正站在月光下,對著泰爾斯微笑點頭。

  是他。

  那個瞬間,泰爾斯想通了很多事情。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2-7 00:54
卷五.背叛者們 第66章 他/她的眼睛

  「哈哈,我當然沒死。」

  希克瑟柱起拐杖,吃力地向著他們走來,嘿嘿一笑,「你忘了,我們在帳篷裡算過命——我會長壽的。」

  格里沃做了個「信你才有鬼」的嫌棄表情。

  「至於你,德魯。」希克瑟保持著他慣有的微笑,向著已經呆住的泰爾斯瞥了一眼,然後重新望向輪椅上的格里沃,目光在他不翼而飛的雙腿上打了個轉。

  「看得出來,你『瘦』了不少啊……小刺蝟,我真想念我們一起在荒漠裡吃沙子的歲月呢……」

  這句話效果不俗——被挾持的泰爾斯和趕車的凱文統統一愣。

  小刺蝟?

  什麼小刺蝟?誰是小刺蝟?

  格里沃在輪椅上扭了扭身子,很不自然地咳嗽起來。

  「咳咳,好了好了……」

  但希克瑟那貌似感慨的話語還在繼續,「我還記得,你被逼著在帳篷裡跟那些荒骨女……」

  那個瞬間,格里沃的臉色變成了豬肝色。

  唯有夜色能掩蓋一二。

  在其他兩人既佩服又懷疑的目光轉移到他身上前,格里沃就氣急敗壞地打斷了希克瑟的歡聲笑語,「閉嘴,閉嘴,閉嘴!老家夥!」

  希克瑟聳了聳肩。

  格里沃面色難看地盯著他,一邊喘息,一邊思索著什麼。

  「凱文,感謝你把他送過來。現在,你先走遠一些……」

  格里沃話語一頓,似乎覺得不保險,預示他又眯起獨眼,小聲地警告,「那個,你不想聽見什麼知道之後會被我殺掉的事情吧?」

  凱文輕輕一顫。

  他看了看那個在老大懷裡奄奄一息的少年,擠出一個既驚恐又詭異的笑容,「好的……老大。」

  凱文走遠之後,格里沃這才吐出一口氣。

  老兵不爽地看向希克瑟。

  「很好,老烏鴉,既然你在龍霄城,很好,我來請客……只要在我的地盤,地點你定……」

  「但是……」

  格里沃表情一變,話鋒一轉,疾言厲色道,「你他媽的不準提起過去的事情……一個字也不能!」

  他看上去十分嚴肅。

  泰爾斯心有關疑地聽著兩人的對話,但他已經猜到一些事情了,寧願保持沉默。

  把一切交給希克瑟。

  「真的?真可惜。」希克瑟嘆了一口氣。似乎非常惋惜,嘖舌連連,「那些寶貴的歲月可不能輕易忘記啊,在漠神獸籠裡,我們淪為奴隸而尊嚴盡失,而你吞著鮮血,跟一個個人或非人的對手拚死廝殺,搶著最後一口發臭的食物,咬牙活下去的日子……」

  「直到……」

  格里沃的臉色又是一變。

  「哎呦喂,我真是操了……」他痛苦又懊惱地地閉上眼睛,惡狠狠地開口。

  「閉嘴,閉嘴,閉嘴!」

  「說了不準再提!」

  希克瑟笑眯眯地點點頭,把雙手撐在拐杖上,輕咳了一聲。

  格里沃確保看見希克瑟不再說話之後,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仿佛避過了絕大的危險似的,晃了晃手上的泰爾斯,「好了,說完你要說的事情,我還趕著去發財……」

  格里沃說到這裡,話語戛然而止。

  老兵皺起眉頭。

  目光在不再掙扎,努力恢復著的泰爾斯身上轉了一圈。

  然後再望向新來的希克瑟。

  而希克瑟依然帶著那副神秘的微笑,靜靜地看著他,「那麼,格里沃,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格里沃的表情凍結在了臉上。

  下一秒,泰爾斯只覺得身上一鬆——他被格里沃放開了。

  「操,老烏鴉。」老兵難以置信地看看人質,又看看老友,「你不是一時興起,才約我在這個古怪的地方見面的吧。」

  泰爾斯趴倒在地上,只覺得缺氧許久的四肢酸軟無力。

  「這個屁孩,也不是因為巧合,才突然冒出來的吧。」

  面對格里沃驚疑不定的詢問,希克瑟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

  他一下一下拄著拐杖,緩步上前。

  「沒錯,我想請你幫他。」希克瑟的表情慢慢變得嚴肅,「請你在重重關卡之下,把泰爾斯王子秘密、安全地送出龍霄城,送到指定的地方去。」

  「格里沃。」

  三人陷入了沉默。

  泰爾斯從地上撐起雙臂,用力站了起來,露出今夜難得一見的笑容。

  果然啊。

  普提萊所說的那個接頭人……

  是希克瑟。

  他,不,他們共同的,德高望重的老師。

  「是你啊,老師。」遵照普提萊的叮囑,他對希克瑟露出友善而感激的微笑。

  「抱歉,之前沒向您道別。」

  希克瑟還以微笑,還俏皮地眨了眨眼,單片眼鏡後的眼珠來回閃動,「現在也來得及。」

  泰爾斯失笑著搖了搖頭。

  這麼說,普提萊所說的,托人幫星辰王子秘密出城的門路就是……

  「沒門兒!」

  格里沃的粗魯嗓門再度響起。

  泰爾斯帶著疑惑看向眼前的老兵。

  只見格里沃表情惱怒,呼吸急促,他死死盯著眼前的老烏鴉,「看在過去的交情,我請你吃飯什麼的沒問題……但這件事?」

  格里沃氣急敗壞地指向泰爾斯,「這不是『一個忙』,是個天大的麻煩啊!」

  泰爾斯挑了挑眉毛。

  「我送這個王子出城,一旦被發現……」

  「但他們發現不了,對麼?」希克瑟笑著打斷他,「就像以前一樣,我們很擅長跑路——無論是獸籠還是荒骨人的帳篷。」

  泰爾斯心中一動——荒骨人。

  還有……漠神?

  格里沃像是被噎住了一樣,他張口抽搐了幾秒,最後大手一揮,「別提以前……還有,這不是發現與否的問題。」

  老兵轉向希克瑟,滿臉的不爽,「這件事的風險太大,牽涉到我手下那麼多人的生死——你知道隕星者要是知道了,他會怎麼修理盾區嗎?他就算了,那個里斯班,還有那些秩序廳裡的爛人,更是滿肚子的壞水……」

  格里沃每說一句,年邁的希克瑟都微微點頭。

  就像在聽他傾訴煩惱。

  格里沃不滿地哼聲,「你不知道,那個努恩掛點之後,龍霄城亂成了什麼樣子……你知道,一旦我倒下了,等待我兄弟們的下場會是什麼嗎?」

  「這破事兒,我只想有多遠離多遠……」

  泰爾斯咳嗽了一聲,「你剛剛還想拿我去換賞金……」

  格里沃面色一僵,被戳穿的他惡狠狠地盯了一眼泰爾斯,「閉嘴!屁孩!」

  他再次轉過頭,對希克瑟道,「幫他?還是個星辰人?沒門兒。」

  「再大的交情也不行!」格里沃最後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希克瑟嘆了一口氣,卻沒再說什麼。

  場面又冷了下來。

  幾秒鐘後。

  「話就說到這裡,老烏鴉。」格里沃冷哼一聲,向泰爾斯努了努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拿他去領賞了——帶著他去找別人吧,離我越遠越好。」

  「我就當沒看見過你。」

  泰爾斯面色一黯。

  什麼?

  希克瑟的眉毛慢慢地聚起,撐在拐杖上的枯瘦雙手微微顫動著。

  但隨即,他舒開了眉心。

  「好吧,格里沃。」希克瑟重新露出笑容,「臨走之前,我只請你再做一件事。」

  格里沃瞪大了眼睛,歪著頭,一副「你還想怎樣」的表情,「喂喂,我說你……」

  「唉。」希克瑟的表情瞬間變化,只見他痛惜地搖搖頭,「你知道,我有時候午夜夢回,一想起我們過去在飛鼠部落裡……」

  格里沃的表情又是一變。

  「好好好……」格里沃求饒似地打斷了他。

  「有屁快放。」老兵又痛苦地盯了老烏鴉一眼,然後看向別處,自暴自棄地揮揮手,「老子就當路過糞坑,不小心吸了口氣。」

  希克瑟重新泛起滿意的微笑。

  他點點頭,輕聲開口,「看看他的眼睛。」

  這話一出口,無論是泰爾斯還是格里沃都愣住了。

  「什麼?」這是眨著眼,摸不著頭腦的輪椅老兵。

  「誰的眼睛?」這是同樣疑惑的泰爾斯。

  希克瑟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向前一步,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罕見的冷酷與嚴厲。

  「德魯.格里沃,看在當年,我在漠神獸籠裡無數次醫治、拯救過奄奄一息的你的份上。」希克瑟一字一頓地道,「仔細看這孩子的眼睛。」

  聽見這句話,首先愣住的人是泰爾斯。

  我的……

  眼睛?

  等等。

  等等等等……這個世界上,不止一個人對他說起過,他的眼睛……

  「好吧。」也許是希克瑟少有的厲色起了作用,總之,幾秒鐘的疑惑注視之後,格里沃還是服軟了,他推動輪椅,一臉不情願地靠近了泰爾斯。

  「啪!」

  還在疑惑中沉思的泰爾斯胳膊一痛,就被格里沃拉到了跟前。

  他抬起頭,看見格里沃猙獰凶惡的單目。

  讓他想起星辰國內的那位獨眼龍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群星之廳裡,他可遠比眼前的老兵要咄咄逼人。

  格里沃依舊一臉不爽,但在希克瑟嚴厲的目光下,他還是靠近了泰爾斯,眯起單眼,在昏暗的月光下,細細端詳著王子的眼眸。

  泰爾斯被盯得頗不自在,他低咳一聲,竭力維持著不眨眼。

  王子深吸一口氣,心中不知道希克瑟在搞什麼鬼,但他還是選擇相信這位老師。

  就像基爾伯特叮囑的那樣。

  一秒。

  兩秒。

  三秒。

  那個瞬間,泰爾斯有些意外地看見。

  格里沃的表情變了。

  他臉上的不爽與不屑,已經無影無蹤。

  留下來的,唯有驚愕和訝異。

  這讓泰爾斯心中一動。

  老兵猛地轉過頭,「把燈……」

  但在他說完話之前,希克瑟就仿佛知道他要什麼一樣,從地上撿起來一支還在燃燒的火把,遠遠地拋給格里沃。

  格里沃皺眉看了淡然的希克瑟一眼。

  他揮了揮火把,讓它燃燒得更旺一些,靠近泰爾斯。

  火焰的熱量和刺目,讓泰爾斯不禁向後一縮,但格里沃牢牢地抓住了他。

  「別動,孩子。」

  借著火光,格里沃再一次端詳著泰爾斯的眼角,這一次,他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也越來越難以置信。

  「也別眨眼。」

  泰爾斯清楚地看見,隨著觀察的深入,格里沃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動。

  從驚訝變成猶疑,從猶疑變成木然,從木然又變得激動,從激動又跌落回黯然。

  對方眉頭顫抖,單目裡寫滿了複雜的情緒——糾結和痛苦,感動與釋然,懊悔和遺憾,悲傷與彷徨。

  泰爾斯看得暗暗心驚。

  怎麼……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

  終於,格里沃緩緩地移開了火把,深深地垂下頭。

  「不可能。」

  在沒人看見的黑暗裡,格里沃撐住輪椅,彎腰悶聲道。

  他的嗓音像是隔開了一層霧氣,略有模糊。

  拄著拐杖的希克瑟微微一嘆,「懂了嗎?」

  泰爾斯帶著驚疑轉向老烏鴉,卻只能在他的臉上看見感慨與落寞。

  王子下意識地開口,「怎麼回事?我的眼……」

  「不!」

  輪椅上的老兵打斷了他。

  「不。」格里沃依然垂著頭,可他的聲音卻開始顫抖,斷斷續續,其程度比剛剛咆哮的時候更甚,「不,不,不……」

  他右手握著火把,左手緊緊握著輪椅的座臂,肩膀起伏不定。

  希克瑟搖了搖頭,「你看見了。」

  格里沃猛地抬起頭!

  泰爾斯驚訝地看著他的面孔——老兵瞪著雙目,像是剛剛發現殘酷真相的偵探一樣,不可置信地搖頭。

  王子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他看看希克瑟,又看看格里沃。

  一股莫名的恐慌感蔓延上心頭。

  他們都知道些什麼。

  只有我。

  只有我不知道。

  「不。」格里沃顫抖著,單目猛眨,一邊劇烈喘息,一邊咬牙道,「這只是巧合……這種人也許不多,但肯定有,甚至你只需要顏料……」

  「泰爾斯!」

  泰爾斯一個激靈,轉向希克瑟,「希克瑟老師?」

  打斷了老兵的老烏鴉輕哼一聲。

  「我的朋友也許身手高超,但他不怎麼關心鄰國的高層政治……」

  他的話語平淡,毫無起伏。

  一反希克瑟日常授課時的眉飛色舞,生動有趣。

  「所以能否勞煩你告訴他。」希克瑟並不看向他們任何人,而是牢牢地盯著自己的拐杖。

  「你的全名叫什麼。」

  全名?

  泰爾斯生生一震!

  他知道了。

  他確認他們都在糾結的,是什麼事情了。

  那是……

  黑夜回歸了寂靜。

  唯有格里沃手中的火把,還在劈啪燃燒。

  「泰爾斯。」泰爾斯下意識地回答著,目光死死停留在明顯不正常的格里沃身上,「我的,我的全名是……」

  「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

  啪嗒!

  火把跌落地面,滾進了旁邊的血泊中,無力地掙扎著。

  格里沃呆呆地坐在輪椅上,僅剩的眼睛愣愣地望著同樣走神的泰爾斯。

  他的右手還停留在半空中,保留著握持的姿態。

  但他卻依舊一動不動。

  仿佛活在夢中。

  格里沃輕聲開口。

  「這不可能。」

  曾經粗魯暴躁而難聽至極的嗓音,此刻仿佛從遠山傳來,溫和而平靜。

  像是生怕攪擾了誰的美夢似的。

  希克瑟慢慢地勾起一個疲憊而真誠的笑容。

  「沒錯,德魯。」

  老烏鴉緩緩抬起頭,眼中的意味複雜而深遠。

  「這是瑟蘭小姐的兒子。」

  「是她的血脈。」

  滋。

  隨著最後一聲悶響,在血水的浸染下,地上那只勉力搖曳的火把,終於完全熄滅。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2-18 19:58
卷五.背叛者們 第67章 神奇的瑟蘭

  那一刻,仿佛有人拉住了時間的步伐,不讓它在這方昏暗、偏僻、破敗的盾區角落裡繼續前行。

  三人靜默地兩兩相對,凝滯的氣氛助長著各自難言的心情。

  直到——

  「搞什麼?」

  泰爾斯大聲開口,難以置信地質問著另外兩人,「希克瑟,還有你,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你們認識我的母親?」

  月光下的王子滿臉訝異,直勾勾地盯著在輪椅上兀自微顫的老兵,以及拄著拐杖低頭黯然的老頭。

  「什麼時候?怎麼認識的?在哪裡?」

  但他們沒有回答。

  「怎麼樣,德魯。」希克瑟慢慢地嘆息道。

  「這個理由足夠嗎?」

  格里沃終於容易平息了顫抖的呼吸。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一般,沉浸在黑暗裡的輪椅微微地動了一下,碾碎幾顆零落地上的石粒。

  輪椅上的人艱難地吐出一口氣,在昏暗的月光下用力抬起頭。

  「你不能。」

  老兵嗓音僵硬,目光在泰爾斯與希克瑟之間遊移不定。

  「你不能,你不能這樣……」

  說到這裡,格里沃陰晴不定的臉色頓了一下。

  但希克瑟依舊平和地看著他。

  「二十幾年了,我是格里沃,我在龍霄城,我有我的地盤,我的兄弟,我的一切,他們都指望著我,你不能……」

  他扭曲著臉龐,死死抓著自己的輪椅,像是下一刻就要奔赴戰場,「你不能像這樣突然冒出來,然後,然後,然後搬出一堆狗屎的『動人往事』,就要求我做這做那……那些都是過去了,老烏鴉!」

  格里沃猛地一揮手,似乎越說越流利,「她的兒子又怎麼樣,我不在乎……」

  回答他的是希克瑟平淡而堅定的蒼老嗓音。

  「正因為那些都是過去,德魯。」

  「所以,它才永遠存在。」

  格里沃話語一滯,像是被什麼東西噎住了。

  「既無法更改。」希克瑟目光沉寂,「更不能逃避。」

  輪椅上的格里沃輕輕一顫。

  這位老兵慢慢鬆開輪椅,雙手緊扣在一起,咬緊牙關,「閉嘴。」

  泰爾斯看看希克瑟,又看看格里沃,心中疑惑難平。

  二十幾年前?

  過去?

  他們都認識瑟蘭婕拉娜。

  那個……神秘的母親。

  他豎起耳朵,只想聽得更多一些。

  「沒人想要回憶起當年的噩夢,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

  只聽滄桑的希克瑟輕嘆道,「但至少想想看,當年是誰把我們這些苦苦掙扎的末路之人,把你這樣心如死灰的行屍走肉帶出卡利格里……」

  「……帶出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暗囚籠,帶出那個陰影籠罩的血腥鬥場?」

  「卡利格里……」

  這個稱呼似乎讓格里沃想起了什麼,他閉上了眼睛,胸口開始起伏。

  泰爾斯心裡泛出疑惑。

  卡利格里?

  那是什麼地方?

  「是的,親愛的德魯。」希克瑟遠遠看著沉浸在回憶中,表情不定的格里沃,「這是我們欠下的債務。」

  格里沃睜開眼睛,艱難地深吸一口氣,「閉嘴。」

  泰爾斯再也忍不住了。

  「抱歉打擾了,但是……」

  他跨前一步,語氣略帶焦急,「我母親究竟是……」

  格里沃突然抬起頭!

  「我說了閉嘴!」

  只見老兵死死咬著牙,單目圓睜,面孔扭曲地看著少年王子,像是在經受著什麼折磨。

  他那鬚髮皆豎,強行壓抑著情緒的模樣,把泰爾斯的話逼回了嘴裡。

  「總有些事情咳咳你無法否認,更無法忘記。」

  希克瑟有些痛苦地咳嗽起來,但他擺擺手,拒絕了泰爾斯要上來攙扶他的好意。

  「不是麼?」老烏鴉緩了一陣,這才慢慢地開口,喊出一個泰爾斯無比陌生的稱呼。

  「血刺蜥。」

  砰!

  格里沃一拳砸在自己的輪椅上。

  「閉嘴,閉嘴!」

  老兵身體前傾,惡狠狠地逼視希克瑟,「去你的,老家夥,你他媽永遠不許這麼叫我!」

  「你知道我他媽最討厭這樣!」

  他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敵意與痛苦,手掌在輪椅上狠狠拍響,「你知道的!」

  泰爾斯不無訝然地盯著這個樣子的格里沃。

  王子越發懷疑起瑟蘭與他們的關係,同時也對自己的前路充滿擔心。

  但希克瑟只是繼續扶著他的拐杖,漠然而立,「那就把這個孩子送走,德魯。」

  「這就是過往對你的所有要求。」

  「然後你就能繼續回去,心安理得地做你的地頭蛇,耀武揚威地當你的幫派老大。」

  格里沃倒回自己的靠背上,狠狠地喘了幾口氣。

  仿佛剛剛的對話耗費了他大半的氣力。

  一陣風刮過,龍霄城巨大的晝夜溫差讓泰爾斯一陣瑟縮,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不。」

  耳邊傳來格里沃痛苦卻堅定的聲音。

  「休想。」

  「這筆生意我不接。」

  泰爾斯心中一驚。

  什麼?

  「就這樣?」

  「不接?」希克瑟的單片眼鏡後泛起寒芒,他沉穩地道,「這就是你的回答?格里沃?」

  格里沃的胸口明顯地晃了一下。

  「就這樣!」

  輪椅上的老兵再次抬起頭,咬著牙怒道。

  「你們……」

  「滾。」

  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滾出我的地盤!」

  「立刻,現在!」

  他粗野的嗓門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裡響起,於斷壁殘垣之間來回。

  但希克瑟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看著格里沃。

  表情扭曲的格里沃和面色冷寂的希克瑟在月光下看著彼此,針鋒相對。

  這氣氛讓泰爾斯頗為不安,一時蓋過了他對於那個神秘母親的好奇,更讓他對自己的逃生之路越發迷茫。

  過了許久,希克瑟才慢慢嘆出一口氣,「這樣啊……」

  坐在輪椅上的老兵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老頭子,眼神裡盡是泰爾斯無法讀懂的意蘊。

  「老——老大?」

  遠處,聽到吼聲的凱文駕著貨車靠近,忐忑不安地詢問,「怎麼了?」

  格里沃喘了幾口氣,調整好自己的呼吸,收束好失控的情緒。

  「凱文。」老兵僵硬地對馬車上的年輕人道,「他們從哪兒來的……」

  「你就送他們回哪裡去。」

  凱文略略一愣,「啊?」

  格里沃閉上眼睛,旋又睜開。

  「他媽的。」盾區的老大僵硬地咬著牙齒,狠狠砸響輪椅,「讓他們馬上滾!」

  嗓音粗魯,咬字冷酷。

  泰爾斯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凱文被這個樣子的老大嚇了好大一跳,他先是微微一抖,然後立刻點頭,「好,好的……」

  格里沃冷哼一聲。

  他不客氣地剜了依舊沉默的希克瑟一眼,好像這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一樣。

  下一刻,老兵猛地動作起來,轉動他的輪椅,朝向與希克瑟相反的方向。

  途中,他粗暴地撥開一具阻礙道路的屍體,然後表情複雜地向著泰爾斯的方向投去一瞥,卻在與後者目光相遇前的刹那,倏地收回了視線。

  「去你的,老烏鴉。」

  緊接著,在輪子與地面的摩擦聲中,格里沃輪椅上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毫不拖遝地離去。

  一路碾過無數碎石。

  輪椅聲漸漸減弱,泰爾斯默默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心中疑惑與失望並存。

  「呃,老先生,還有這位……」確認格里沃遠走之後,凱文頭疼地搓了搓手,為難地看了看老烏鴉和泰爾斯,想起剛剛老大對他們的態度,指了指馬車,思量著自己該用什麼語氣。

  「也許我們該……」

  希克瑟敲了敲自己的拐杖,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

  「一會兒就好,年輕人,麻煩到前面等我一下……我們得道個別。」

  在希克瑟客氣而友好的笑容下,凱文將信將疑地將馬車駛到遠處。

  泰爾斯略帶頹然地注視著他的老師。

  「你看到了,泰爾斯。」希克瑟轉過頭,滿懷歉意地看著泰爾斯,「我很抱歉。」

  「恐怕我幫不了你了。」

  「而你也不能就這麼跟著我回去斧區太危險。」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他。

  他搖了搖頭,把心中微微揚起的懊悔甩出腦海。

  事實上,泰爾斯發現自己的情緒起伏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關於本身安危的擔憂,很大程度上被剛剛兩人談話中透露的情報衝淡了。

  瑟蘭。

  又是這個名字。

  想到這裡,泰爾斯不由得輕輕一嘆。

  「希克瑟。」

  「希克瑟先生。」王子吸了一口氣,定定地望著老烏鴉,「你願意長途跋涉,千里顛簸,趕來埃克斯特做我的老師……」

  「真的只是因為普提萊和基爾伯特的推薦麼?」

  老烏鴉微微一頓。

  「誰知道呢。」希克瑟反應很快,他輕輕一笑,「也許是為了優厚的薪酬?」

  「希克瑟!」

  王子終究還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關於我的母親。」

  「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當然,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可遠遠不止於此。

  希克瑟的身影停在了原地。

  兩人之間靜默了一會兒。

  半晌之後,老頭才慢慢地張開滿是皺紋的嘴巴。

  「關於她。」希克瑟慢騰騰地道,「你不該比我更加熟悉麼?」

  泰爾斯呼吸一滯。

  「我……我從未見過她。」他略有尷尬地道,一邊回憶起腦海中為數不多的,關於瑟蘭的記憶,「只有從旁人口中聽來的形容。」

  是啊,泰爾斯默默地道。

  自己身上與生俱來的異常。

  閔迪思廳中,國王與基爾伯特肯定地告訴他那個發音古怪的名字。

  還有聲色俱厲的李希雅大主祭。

  血色之年裡精神失常的柯雅王后。

  從天而降,威嚴無匹的天空王后。

  每一點關於自身母親的信息,都讓他越發迷惑,瑟蘭婕拉娜究竟是誰?是什麼樣的存在?

  「是這樣啊。」

  希克瑟看著他的樣子,緩緩嘆息,「真遺憾。」

  泰爾斯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所以——」

  希克瑟看了他很久,才微微一笑。

  「當我還沒這麼老,也沒那麼年輕的時候,有一陣子相當倒黴……」

  希克瑟回憶起往事,唏噓不已,「過程太複雜,反正結果是我被人洗劫一空,發賣到大荒漠裡當了奴隸。」

  泰爾斯一愣,「大荒漠?」

  希克瑟笑著點點頭。

  「是啊,就是那個你即將要去的地方。」

  「大荒漠。」老烏鴉幽幽嘆息,視線越過泰爾斯,似是望向別處,「好大的一片地方啊。」

  「在那裡,整個世界只剩下三樣東西,你,沙子……」

  老烏鴉眯起眼睛,「以及沙子。」

  泰爾斯不禁蹙眉。

  「你無論走多遠,走多久,走多快,也到不了盡頭。」

  「人世的所有規則,道德,秩序,公平,強弱,乃至時間,在那裡都失去了意義。」

  「至於說,奴隸。」希克瑟拍了拍手背,感慨道,「呵呵,難以想像,自遠古帝國後就消失了的這種制度,現在依然存在於大荒漠之中。」

  「你盡可以誇張想像我當時的慘狀。」回憶起過往的希克瑟目光淡然,語氣卻耐人尋味。

  「一群失去了一切希望,丟掉了所有尊嚴,喪失了大部分自我的人,戰俘,罪犯,酒鬼,殘廢,妓女,乞丐,瘋子,流放者……就那樣,像野獸牲畜一樣,被關在肮髒、殘酷、絕望、痛苦的獸籠裡,取上各種各樣的奴隸代號,經受人們所能想像的一切地獄……」

  「等待死亡。」

  泰爾斯認真地聽著,忍住發問的打算,在心底裡尋找著一個個對得上號的信息。

  希克瑟輕輕咳嗽了一聲,眼中泛出奇異的光芒,「而那裡,就是我第一次遇見你母親的地方。」

  「瑟蘭婕拉娜。」

  希克瑟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哄著可愛的小孩。

  泰爾斯靜靜地注視著他。

  老烏鴉感慨道,「我還記得,瑟蘭那一頭火紅的及腰長髮,還有她精致透亮的肌膚與弧線優美的嘴唇,以及與你一樣的淺灰色眼眸。」

  火紅長髮。

  泰爾斯皺起眉頭,這是這幾年裡,他所獲取的唯一一個關於瑟蘭外貌的描述。

  「但她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這些。」

  希克瑟無奈地笑著,「瑟蘭,我至今也忘不了,她扭頭看人的樣子充滿迷蒙與神秘,但咧嘴偷笑的樣子又讓人覺得俏皮而可惡。」

  「那姑娘時而熱情如火,古靈精怪,又時而沉靜如水,睿智洞明。」

  泰爾斯一頓,奇道,「什麼?」

  「是的,我知道這很矛盾。」希克瑟似乎知曉泰爾斯心中的疑惑,他揮手失笑道。

  「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在她那對罕見的灰眸裡,同時存在著瘋狂與理性,卻偏偏融合得完美無瑕,既像與我們相似的同類,又像高於我們之上的存在那就是瑟蘭,迷人神秘,不可捉摸的瑟蘭。」

  只見希克瑟無奈而失落地搖搖頭,「我對於遣詞造句頗有自信,可我也不得不承認,面對那個姑娘,我的辭藻言語簡直貧乏得可憐,無法形容她之萬一。」

  泰爾斯愣住了。

  瘋狂與理性?

  既像與我們相似的同類……

  又像高於我們之上的存在……

  搞什麼?

  瑟蘭到底是……

  老烏鴉越說下去,他的眼神就越縹緲,像是在照射著常人看不見的角落。

  「『神奇的瑟蘭』這是籠主們給她的外號,她是唯一一個還能擁有自己本名的奴隸。」

  泰爾斯心頭一動。

  「奴隸?」

  泰爾斯眼中泛出驚疑,「你是說,我的母親是個荒漠裡的奴隸?」

  怎麼可能?

  他心中泛起疑惑,如果按照天空王后說的……

  「曾經是。」似乎不願意泰爾斯繼續這麼想下去,希克瑟提高了音量,「直到她證明,她不是。」

  奴隸。

  神奇的瑟蘭。

  泰爾斯思索著,下意識地接話,「怎麼說?」

  說到這裡,老烏鴉舒出一口氣,略略停頓。

  他輕輕閉眼,面上泛起溫暖的笑容,「你母親……她很聰明,也很能說服人,那姑娘用了兩三年時間,把一個個如行屍走肉般活著的無望奴隸,從深淵,從地獄,從泥潭,從絕望中拉起……」

  「把我們聚集到了一起……」

  泰爾斯細心地聽著,從老烏鴉的緩緩起伏情緒裡,感受著蘊藏在簡單的字句中的無數過往。

  幾秒後,沉浸在回憶中的希克瑟睜開眼睛,長長地嘆息,三言兩語結束了自己的話。

  「最終,我們想辦法活了下來。」

  「逃了出來。」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2-18 20:10
卷五.背叛者們 第68章 你他X的!

  泰爾斯眼前一亮。

  瑟蘭。

  奴隸。

  活了下來。

  逃了出來。

  「就是這樣。」

  希克瑟輕輕一笑,聳了聳肩,「那就是我和瑟蘭的相遇,時間不長,但印象深刻。」

  「希望能對你有幫助。」

  泰爾斯微微一愣,一股聽故事卻沒有下文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就這些?」

  回答他的是老烏鴉的油滑笑容。

  「還有呢?」

  泰爾斯疑問難消,急忙追問道,「她從哪裡來,是哪兒人?接著去哪裡了?」

  「又是怎麼跟我父親,跟星辰王國扯上關係的?」

  希克瑟輕輕咳嗽了一聲,打斷了泰爾斯的連綿追問。

  「我很願意為你描述我對你母親的印象,泰爾斯。」

  「如果我畫技夠好,甚至還能給你寫一幅素描。」

  「但恐怕,這就是我所知曉的一切了,我不知道她在奴隸之前的身份,也看不出她的來歷。」希克瑟不無遺憾地看著他,向著周圍輕輕示意,「而現在,也不是我們坐下來好好聊往事的歲月。」

  面對希克瑟充滿歉意和無奈的笑容,泰爾斯一時語塞。

  希克瑟嘆了口氣,摩挲著自己的拐杖,單片鏡後湧現出難以解讀的情緒。

  「至於格里沃的事情,我只能說,我真的很抱歉。」只聽他聲音喑啞,「照顧好自己。」

  泰爾斯仿佛從夢中清醒過來,剛剛獲取情報的驚訝,瞬間被眼前的威脅沖散。

  王子頓了好一會兒。

  「不。」

  「該說抱歉的是我。」泰爾斯勉強一笑,「你冒了極大的風險來救我,要是英靈宮知道……」

  「不必擔心我,孩子。」希克瑟搖搖頭,「我的渠道再正常不過,不會引起懷疑普提萊擔憂他失蹤的王子,而作為老師的我礙於情面,來找老朋友打探消息……至少,自顧不暇的英靈宮在短期內不會懷疑。」

  泰爾斯沉默了。

  「但是依然很抱歉,我沒能送您出去。」帶著不安的愁緒,希克瑟黯然道,「我建議你先在這裡附近躲藏一個晚上,我們再來想……」

  泰爾斯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不管怎樣,謝謝你,先生。」

  他看看周圍的殘破景象,腦中掠過當年盾區裡的驚天大戰。

  盡量不去想黯淡的前路。

  泰爾斯抿著嘴,略一猶豫,「我……我會自己找到辦法出去的。」

  格里沃拒絕幫助他的時候,泰爾斯的確感到失望和惶恐。

  畢竟,面對重重封鎖的龍霄城,滿城追索的隕星者……

  但是……

  希克瑟已經為他做得夠多了。

  他沒有資格要求更多。

  希克瑟默默地看著王子勉力維持著的笑容,沒有說話。

  「當然。」希克瑟泛起略帶苦澀的微笑,但不知為何,泰爾斯總覺得他的目光裡還藏著難以解讀的意味,「你當然能,那我就……」

  老頭兒沒再說什麼,他帶著歉意欠了欠身,拄著拐杖轉過身。

  走向遠處等待得已經不耐煩的凱文。

  泰爾斯遠遠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麼。

  「最後一個問題。」

  泰爾斯的話讓希克瑟停下了腳步。

  「我們的第一課,記得嗎?」

  泰爾斯搓了搓手,仿佛這就能驅走夜晚的寒冷,「統治的界限。」

  希克瑟明顯地頓了一下,他完全轉過身來,面對泰爾斯。

  「當然。」

  泰爾斯又看了一眼周圍的荒涼景象,面對著老態龍鐘的希克瑟,「那天的最後,你跟我們說,其實我們當天在課上的所有推測與結論,都是錯的。」

  王子做了個深呼吸,他向前幾步,認真地看著希克瑟的雙眼,「我本來以為,你要告訴我們,歷史可以有多種解讀……但是……」

  「第二堂課,盡管我們都做了不少功課,但我能感覺得出來,你對我們的答案並不滿意。」

  希克瑟默默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泰爾斯對他揚起眉毛,「為什麼?」

  「你心目中的答案是什麼?」

  遠處的馬車,拉車的駑馬發出一陣百無聊賴的嘶鳴。

  夜幕之下,佝僂的老人與昂首的少年站在廢墟般的角落裡,默默相對。

  老烏鴉笑了。

  「你知道,我本來打算在很久以後,或是結業停課的時候,才來說說這一點,甚至什麼都不管,讓你們自己去領悟……」

  老頭的話語微微一滯,「但鑒於你目前……」

  泰爾斯依舊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好吧。」希克瑟像是實在受不了孩子煩擾的老爺爺似的,無奈地笑笑,「為什麼,為什麼我們那天的討論都是錯的……」

  「因為時代不同了。」

  泰爾斯蹙起眉頭。

  希克瑟再次把雙手合上拐杖,竭力站直佝僂的腰板,輕輕咳嗽一聲。

  只見老頭子突然嚴肅起來,「先來澄清,泰爾斯,我們當時在做的是這樣一件事,分析討論距我們十幾年的往事,推斷當時人與事的發展和走向,試圖盡可能得出真實有用的、於我們今日而言有借鑒之效的結論……」

  泰爾斯微微點頭。

  可希克瑟話風一轉,他的眼裡射出少見的鋒芒,「但問題是,時間不一樣了。」

  「時間?」

  泰爾斯心頭冒出疑惑,「您是說……」

  希克瑟舉起一只手,按下他的疑問。

  「世界,小先生我們的世界是複雜的,多變的。」

  似乎是為了節省時間,希克瑟沒有再給他打斷的機會。

  「時間在前行,時代在改變人們也許看到,數千年裡,人類的鐵蹄鑄就了無疆盛世,強大的帝國結束了諸王分治,明神的教會淨化了人心詭譎,而洶湧的浪潮掀翻了帝室腐朽,教會的分裂再造了諸神林立,距離我們最近的終結之戰,則砥定了今日大局。」

  希克瑟的眼神一轉,「但很多人同時也會忽視,數千年前,大地上的商人才剛剛習慣了以物易物,農夫們只能靠鐵與火來收取作物,而人們甚至還不懂如何馴養信鴉,城邦間的通信只能倚靠信使,許多王國的宮廷今天看來甚至就像野蠻人的集會;」

  「數百年前,永世油和瀝晶還深藏海底與地下,魔能槍也尚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明神的教誨傳布大陸而不可置疑,我們的遠航船舶只能祈禱天氣順利,期望著信風帶他們到達遠方……」

  泰爾斯低下頭,默默思索著這個世界的歷史進程。

  希克瑟輕輕地點著拐杖,略略出神。

  「但還不止這些,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整個世界的每一部分都在發生著變化,不僅僅是領主們的政治,不僅僅是商人們的錢幣,不僅僅是農夫手下的糧產有的變化微小得甚至無法察知乃至難以認識,有的變化連通著其他的事物變化並帶來最終結果的改變。」

  希克瑟話語認真,眼神嚴肅,連帶著泰爾斯也不知不覺在寒風中直起腰來。

  「但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變化,伴隨著歷史前進的步伐,卻至關重要,讓我們這些嚐試總結規律,汲取經驗,發掘真相,推斷因果的人舉步維艱。」

  「而很多人在談起歷史,借鑒歷史,比較歷史時,都容易不知不覺地忽視這些變化哪怕只有十八年只有在經歷失敗之後,才有精力餘裕,回頭來找尋這些變化的存在,科莫拉大帝奠定遠古帝國,凱瑟爾六世重立最終帝國,托蒙德王建立星辰王國,他們經常被拿來比較,可是這三者面對的早就不是同一個世界,同一群人民,同一種情境了。」

  講到這裡,希克瑟微微咳嗽幾聲,「我們不能僅僅把目光放在我們關心的事情上,泰爾斯。每一段歷史,每一個案例,決定它的因素都太多了,多得容易被我們忽視,而這些因素又變得太快了,快得難以被我們把握。」

  「所以,當那天,我們自信而自得地給出『統治的界限』這樣一個結論的時候……」

  希克瑟深深嘆了一口氣,滿懷感慨,似乎不指望對方能聽懂。

  「傲慢的我們總以為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但事實上,太陽底下每一件都是新鮮事。」

  泰爾斯目光湧動。

  「我們從歷史中學到的一一」王子不自覺地開口出聲,「就是我們什麼都沒從歷史中學到。」

  正在唏噓著的希克瑟頓時眼前一亮。

  「唔……」

  「一個發人深省的悖論,有趣的套套邏輯。」老烏鴉咀嚼著這句話的意蘊,「『什麼都沒學到』……唔,我能感覺到,它不僅僅是表面上那層『重複錯誤』的意思而已。」

  泰爾斯回過神來,也舒出一口氣,「它當然不是。」

  「這句話是你自己想到的?」希克瑟的眼裡泛出認可與佩服。

  「當然……」

  迎著老烏鴉探究的目光,泰爾斯甫一開口就泄了氣,「當然也不是。」

  他訕訕道,「是另一個人說的某個不在世上的、挺偉大的人,姓黑格爾,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希克瑟笑了。

  「很好,我猜也不是我的課堂上很需要真誠與自省,而最不需要的,就是意氣與虛榮。」

  「所以……」

  泰爾斯試探著問道,「關於第一課,你要告訴我們的是……」

  希克瑟輕輕點了點自己的拐杖,重新回到剛剛的狀態。

  「其次,作為遠離那個時代的人,我們對已逝的歷史作出的任何判斷,跟當年的真實過往相比,都只能是蒼白而膚淺的。」

  老烏鴉眉頭緊鎖,似乎頗為頭疼,「既然我們無法還原當時,也就失去了太多可倚為判斷的依據我們著眼於王者的意圖和利益,可努恩王真的是那麼想的嗎?我們訴諸於諸侯的立場與行為,可各位伯爵還做了哪些事情,孰先孰後?我們把埃克斯特的不利歸咎於所征服土地的難馴,可星辰的人民真正舉動究竟如何?會不會有我們遺漏掉卻至關重要的史實?」

  希克瑟的聲音裡帶著無限的感慨,「試圖以『抓住本質』之類的借口,忽視歷史細節的過程與敘事,來簡化對歷史的解讀與評判,無論從哪個意義而言,這都是相當危險的。每遺漏、誤判了其中一個細節,我們的判斷與真實歷史之間的偏差,就會是巨大的,而我們若以此作為依據,在此基礎上所總結的結論規律與實際情況之間的誤差,就更是災難性的了。」

  老烏鴉輕笑著搖頭,「夙夜古語,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也正如古精靈們教導年輕射手的警語,不失則已,失則以里。」

  泰爾斯愣住了。

  他想起了什麼。

  「不止。」泰爾斯自言自語也似地道,「還有內生性與共線相互作用,樣本感染,多層次的偏差,因果推論,而當你把個體行為擴大到集體層面的時候……」

  希克瑟被一連串的陌生詞彙衝擊得莫名其妙,他皺起眉頭。

  「什麼?」

  泰爾斯這才醒悟過來,連忙搖頭道,「沒什麼,自言自語。」

  希克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繼續道。

  「所以,當那一天,我們在經歷了自以為嚴謹有物、實則偏向嚴重,錯漏百出的推演與猜想之後,就為十八年前的事情輕易下了斷言,草率歸因於『統治的界限』時即使聽上去有那麼幾分道理,但它離我們所想要的真理,也絕對相差萬里,更絕不能貼合我們日後的歷史,來為今日服務,十八年足以改變很多事情,而我們更絕非全知全能。」

  希克瑟伸出拐杖,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劃出一陣難聽的噪音,黯然道,「於是,每當我們試圖以史為鑒的時候,就會發現這面鏡子不是平的,而它映照出來的影像總是扭曲模糊,難以利用。」

  希克瑟深深地長出一口氣。

  「謹記,泰爾斯,在龍吻學院裡,哪怕是最負盛名的學者,面對歷史,面對世界,面對人群,也要小心翼翼,滿懷謙卑,無比謹慎地處理認知與真實之間的差距。」

  泰爾斯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老頭,一言不發。

  希克瑟嘲諷也似地哼笑一聲,「而以那天為例,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大部分自以為是地列出條條論據,然後以絕對肯定語氣陳述出的,諸如『帝國因如此如此而亡』『何事何物鑄就了某王國的興盛』『一旦沒有此事此物,也就沒有彼事彼物』之類的結論,都多多少少帶著初學者的野蠻與孩子式的天真。」

  希克瑟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又指了指一臉嚴肅的泰爾斯。

  「你的腦子轉得很快,泰爾斯,相信你的雄辯也為你帶來不少便利,但有時候你需要停下來,多想,少說,智者甚少雄辯滔滔。」

  泰爾斯依然沒有說話,他默默地站在原地,聽著希克瑟的話。

  「謙卑。」希克瑟語重心長地道出主題。

  「泰爾斯,謙卑,這才是你真正該從第一課裡學到的東西。」

  「而非從我那一堆看似開放有理,實則故意引導的狗屁問話裡,經由我精心設置下的有意灌輸,從而誘惑你得出的結論,偏偏你還對之深信不疑,相信那是你自己的思考謙卑往往就是這麼丟失的。」

  希克瑟像是想起了過去,不禁感慨道,「學習,這是一個人最容易失去謙卑之心,變得自以為是的時候,當你空癟無物的大腦突然被某物充實,在自我升華的興奮之餘,你就往往很少去在意,塞滿你大腦的究竟是一坨大糞還是……很多時候兩者看上去都差不多。」

  塞滿你大腦的……

  想到這裡,泰爾斯心念一動,抬起目光。

  「說到這兒,我想起了一件事……」

  王子用商榷的口吻,惴惴地道,「第一堂課上,先生,你借以反駁我們的那本書,記得嗎?」

  希克瑟眉頭一挑。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專門去找了找這本書,所以,額……」泰爾斯似乎有些尷尬,他觀察著老烏鴉似笑非笑的神情,還是慢慢地開口了。

  「那本書的扉頁上,寫著作者的名字,那是……」

  泰爾斯訕然揮了揮手,「梅里.H.希克瑟,來自龍吻學院。」

  希克瑟的瞳孔微微縮緊。

  泰爾斯一臉無奈地看著眼前的原作者,「那是……大糞嗎?」

  幾秒之後,老烏鴉爆發出快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老頭的笑聲不好聽,確實跟烏鴉有的一拚。

  但看得出來,他非常開心。

  希克瑟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撐在拐杖上,一邊抖著肩膀,一邊大笑地看著泰爾斯,「你還真是,你還真的去……哈哈哈……」

  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尷尬地假笑了一下。

  追溯引文出處,翻看出版信息……這不是研究生的基本素質麼。

  「所以……」

  泰爾斯尷尬地扯扯嘴角,想要結束話題,「我的思想從來就不是我的,而是所有人的?」

  希克瑟的笑聲停了。

  「又一句有趣的話。」希克瑟緩了緩,現出深思的表情,「這是你自己想的?」

  泰爾斯聳了聳肩,「我很想說不是,但是這句?是的。」

  「很好。」

  希克瑟收起了笑容,穩重而認真地看著他。

  「而唯一能保證你的大腦不沉浸於大糞之中的武器,泰爾斯……」

  泰爾斯恭謹地點了點頭,接過老師的話。

  「謙卑。」

  希克瑟重新露出了笑容。

  但泰爾斯隨之尾音一轉,「可你少說了一點,反思反諸己身。」

  「記得你告訴我們的那些上課規則嗎,質疑某物之前,最好先反問自己。」

  感謝布爾迪厄。

  泰爾斯在心底裡笑笑。

  希克瑟的臉色微動,他眯起眼睛,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不止,不止是『之前』,泰爾斯。」

  他淡淡道。

  「但那是高級課程,是進階選項。」

  「不是每個人都有走到那一步的資質。」希克瑟眨了眨眼睛,「而我們一步一步來,先從謙卑做起。」

  「然後再圖其他。」

  泰爾斯笑了。

  一步一步來。

  他看著看著眼前莫名有趣的老頭,想到自己前路未卜,突然生出某些感嘆。

  泰爾斯突然舉起食指。

  「先生。」

  「我在想……雖然你跟我說,第一課的意義是『謙卑』,『智者甚少雄辯滔滔』之類的。」泰爾斯眯起眼睛,「但是我又想了想……」

  王子嘖著舌,用一種打量嫌犯的目光,上下審視著眼前的老頭,「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你一轉過頭回到英靈宮,就會對小滑……對塞爾瑪說……」

  希克瑟露出疑惑的神色。

  泰爾斯清了清嗓子,放慢語調,粗著嗓音模仿著希克瑟平素的腔調,「『親愛的塞爾瑪小姐,你要知道,智者無懼雄辯。』」

  「『女士,你需要的,是自信十足地將你的看法塞到別人的腦子裡,哪怕那就是坨大糞……』」

  泰爾斯還未說完,希克瑟就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

  他神態誇張,拐杖不斷敲打著地面,「哈哈哈哈哈……」

  泰爾斯也笑了起來。

  月光之下,離家千里的老頭和少年相對著彼此,哈哈大笑。

  遠處,托著腦袋等待的凱文無奈地打出又一個哈欠。

  終於,兩人的笑聲都漸漸弱了下去。

  泰爾斯合上了嘴巴。

  希克瑟也收斂了笑容,平靜安然地看著他。

  是時候了。

  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

  但希克瑟卻比他快了一步。

  「你知道,你母親的確告訴過我,她要去哪兒。」老烏鴉平淡地開口,卻讓泰爾斯隨之一愣。

  希克瑟在黑暗中直起腰,對著廣闊的星空長長嘆息。

  「離別前夕,她孤身背對著我們,面對著茫茫大漠上的血紅落日,輕笑著說……」

  泰爾斯的心裡生出一絲莫名的緊張。

  他知道,接下來的,是那個人的原話。

  只聽希克瑟淡淡道,「『既然好不容易逃出來了,那我當然要去更廣闊的天地……沒準能撬動一下,這個枯燥乏味的世界呢。』」

  泰爾斯愣住了。

  撬動一下……

  這個……

  枯燥乏味的……

  「我相信,她做到了。」希克瑟輕聲開口,但他的話語卻透過靜謐的夜空,清晰無誤地傳到泰爾斯耳朵裡。

  「或者終將做到。」

  有一陣微風襲來,透過後方的牆孔,發出悠長的嗚咽。

  希克瑟正了正自己的圍巾,表情肅穆,對著泰爾斯微一點頭。

  「保重,小先生。」

  泰爾斯收起思緒,同樣鄭重地點頭

  「你也是。」

  「先生。」

  於是乎,泰爾斯一個人站在靜夜裡,聽著希克瑟的拐杖聲慢慢遠去,目送著老頭子佝僂的身影漸漸消失。

  他聽著希克瑟登上那架殘破不堪,跟盾區相得映彰的劣質貨車,小聲向凱文解釋著為何那個少年沒有來。

  他遠遠看著那架貨車在凱文的鞭子,以及駑馬不滿的嘶鳴聲中,滴答滴答地離去,不復歸來。

  王子在夤夜的寒風裡貪婪地吸了一口空氣,卻把自己的肺凍得夠嗆。

  泰爾斯無奈地轉過身,面臨的問題,滿心的愁緒,又重新撲到眼前。

  現在開始,他又是一個人了。

  就像過去一樣。

  泰爾斯出神地踢走一塊差點把他絆倒的半大碎石,看看格里沃留下的滿地屍體,又看看眼前盾區的「盛景」,只覺頭痛不已。

  整個龍霄城都在找他。

  甚至還不止龍霄城,包括倫巴,包括像是裡斯班伯爵、納澤爾伯爵,各路諸侯封臣都……

  怎麼辦?

  泰爾斯痛苦地撓了撓頭。

  回去那條秘道?去找普提萊?

  藏進盾區,見機行事?

  可是缺衣少肉的他……

  「喂!屁孩!」

  泰爾斯愕然抬頭。

  月光下,他左前方的一面破牆之後,露出了半個表情焦灼的腦袋。

  一個粗魯的嗓門正強壓著聲調,竭力小聲道,「發什麼愣呢,過來……」

  泰爾斯愣住了。

  他驚愕地看著扒在牆角的那個人,「你是……那個……格里沃?」

  啪!

  牆角後的人不爽地砸了砸牆。

  那個熟悉的輪椅緩緩地從牆後駛來。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想不透這是怎麼回事。

  「你他媽小聲點!」

  只見剛剛負氣而走的格里沃,此刻氣鼓鼓地望著他。

  這個失去雙腿的老兵一臉尷尬複雜的表情,時不時警惕地望望四周,「還有,你他媽的禮貌呢!就這麼叫我?『那個格里沃』?」

  泰爾斯沒有理會格里沃的怒火。

  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對方,撓了撓腦袋,想要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但你為什麼會……」

  輪椅上的格里沃打斷了他,僅剩的眼睛裡寫滿了「我看你很不爽」的字樣。

  「閉嘴!」

  「跟我來。」

  跟……他走?

  泰爾斯又是一愣,他沒想明白對方的行動邏輯。

  「可是你不是說放過我,不拿我去領賞……」

  「喂!」格里沃像野獸一樣做了個恐嚇的表情,「說了,閉嘴!」

  泰爾斯的眼珠子轉了整整三圈。

  「出城?」

  他僵硬地笑笑,試探性地揮了揮手,指了指希克瑟離去的方向,「可你不是剛剛還拒絕了老烏鴉……」

  不耐煩的格里沃臉色一變,左掌撐住輪椅,生生拔高了幾寸,對著他舉起右拳!

  心有餘悸的泰爾斯下意識地退開一個身位,舉起雙手護在胸前,「等等!」

  格里沃的拳頭停在了半空。

  「操!你找揍嗎?」

  只聽老兵毫無顧忌地大怒道,「到底要不要出城活命了!」

  泰爾斯被他的大嗓門震得耳朵隆隆響,頭暈目眩之下,下意識地點頭。

  「要,要……的?」

  在尷尬的氣氛裡,兩人四目相對,一方怒氣衝衝,一方一頭霧水。

  幾秒鐘後,格里沃放下拳頭,哼地呼出一口氣,把輪椅轉過方向。

  「乖乖跟上來!」

  「屁孩!」他不屑地哼聲道。

  驚魂不定的泰爾斯這才放下雙手。

  他聳了聳肩,好像想明白了什麼,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於是,在輪子碾過碎石的聲音裡,一個輪椅和一個少年的影子,在盾區粗糙的地面上慢慢拉長,在靜謐的夜空裡並排向前。

  啪!啪!啪!

  泰爾斯的右拳在左手掌上猛捶了三下。

  「我懂了。」走在路上的泰爾斯,小心觀察著表情難看,像是委屈又像在發怒的格里沃。

  少年像是有了新發現般,聲音略帶驚喜,「你終究還是會幫我的,只是不樂意在老烏鴉面前服軟……」

  格里沃臉色一僵。

  「閉嘴。」

  但沉浸在新發現裡的泰爾斯完全不在意對方的話,他雙眼發亮,「而希克瑟,那個老烏鴉是故意把我留下的,他也知道這一點,希克瑟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所以他……」

  格里沃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他咬緊牙關,歪著嘴巴,一臉扭曲,加快了推車輪前進的手速。

  「閉嘴。」

  泰爾斯趕上兩步,超過對方加速的輪椅,轉過來面對著老兵。

  「等等。」泰爾斯的眼睛越來越亮,「你也知道這一點,對不對?」

  「你知道他知道你會幫我……」

  像是被說中了心事,格里沃一臉生無可戀地呼出一口氣。

  他一邊推著輪椅,一邊不滿地砸響車輪。

  「閉!嘴!」

  泰爾斯完全沒有要閉嘴的意思,只見他倒退著走路,一手抱胸,一手輕撫著下巴,一副驚喜交加的樣子,「所以你們彼此心知肚明,只是……你出於某些原因不願意挑明……」

  「希克瑟,他也知道你知道他知道你會幫我的……」

  忍無可忍的格里沃痛苦地仰頭哀嚎一聲。

  「夠了」

  老兵停下了車輪,凶惡地打斷了泰爾斯,「閉嘴,閉嘴,閉嘴!」

  泰爾斯停下了話語,疑惑地看著格里沃。

  「對,我知道,他也知道。」格里沃滿面怒色,向著天空猛地揮了揮雙手。

  「那又怎樣?」

  他很不文雅地呸了一口,不爽地看著泰爾斯,「我還知道他本來就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會幫你的」

  泰爾斯鄭重地點了點頭,用目光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操,我都快被你繞瘋了。」格里沃話語一窒,臉色微變,「你他媽的就不能閉嘴?」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露出無奈之色。

  「當然。」王子嘿嘿兩聲,撓了撓頭,「只是你這麼說可能……」

  「你知道,你也罵到我母親了。」

  格里沃登時愕然。

  「罵到什麼?」

  泰爾斯向著遠處指了指,尷尬地笑笑,好心提醒他,「你那句話,好像罵到她了?我母親,瑟蘭婕……額,反正你認識。」

  疑惑的格里沃略頓了幾秒鐘,這才反應過來。

  老兵怒而舉起手指,擺出惡狠狠的面孔,「你他媽的……」

  「就是這句。」泰爾斯小聲咳嗽道。

  那個瞬間,格里沃的嗓子像是被什麼卡住了,突兀地一頓。

  他下意識地猶豫起來,表情微妙,數度變化。

  但一秒後,老兵就恢復了慣來的惡聲惡氣,重新指向泰爾斯。

  「你他媽……」

  然而在泰爾斯的友善目光前,格里沃又不知道被什麼給噎住了,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

  「你他……」

  老兵的口型一張一合,卻愣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他的手指在空中來回糾結,像是找不到目標。

  微風拂過。

  泰爾斯就著寒意抖了抖身子,笑容依舊。

  「你……」

  終於,在猶豫停頓了數秒之後,滿面悲憤的德魯格里沃狠狠一拳!

  重重地捶響可憐的輪椅。

  砰!

  「你他爸的給我乖乖閉嘴!」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12-18 20:26
卷五.背叛者們 第69章 你選哪個?

  事實證明,格里沃確實是盾區的地頭蛇,哪怕在夜晚,哪怕他行動不便,哪怕盾區已是迷宮般的廢墟,少有人家,但老兵依舊準確無誤地找到一條條小路,七拐八繞地找到了出路。

  月光下,泰爾斯安靜地低頭跟在他的身後,佯裝成給格里沃的推輪椅的人,看著格里沃像在自家後院一樣,毫無阻礙地穿街走巷,翻牆越籬,乃至跟居住在各個角落的不同人物打暗號、做手勢。

  泰爾斯踢走腳邊的一塊石子,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心裡有著微微的感慨,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特別是盾區已經變成這副淒涼景象,這讓他又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永星城的臭水溝與小巷道裡乞討的歲月。

  直到他們來到一間磚石斑駁的平房,格里沃才咳嗽了一聲,在門上敲了四下,兩快兩慢。

  泰爾斯驚疑地聽見,屋子裡傳出一陣劈裡啪啦的亂響。

  像是某人摔下了床鋪?

  門後響起了腳步聲,隨即傳來一道不耐煩的女聲。

  「看在皓月的份上!」

  「如果想買貨,就不能明早再……」

  輪椅上的格里沃沉悶地開口。

  「克茲,是我。」

  門後的聲音停了。

  隨著木板門打開,一張睡眼惺忪的臉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頂著一頭糟亂的長髮,居高臨下地望著格里沃,衣著單薄,眼神迷蒙,胸前的春光若隱若現。

  她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不明所以地看著門前的兩人。

  泰爾斯禮貌地把視線從她遮掩不住的胸口處移開,按下「她是誰」的疑惑,看了看格里沃。

  格里沃冷哼了一聲,「告訴我,克茲,你沒喝酒……否則我還得把你操醒。」

  他忘了一眼屋子裡面,「也最好別有來找你『量尺寸』的姑娘在。」

  「就憑你這個沒膽的死瘸子?還不知道誰操誰呢。」門口的女人搓了搓眼睛,「受女人歡迎又不是我的錯,畢竟我可是盾區少有的……等等。」

  看清眼前的人之後,女人臉色一變。

  她放在門後的手垂下了下去,隨之而來的還有重重的金屬落地聲。

  「你受傷了……」

  「我有不好的預感,瘸子——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名為克茲的女人擺出一副喪氣臉,但她的目光轉移到格里沃纏著布帶的傷口,頓時眉頭一皺。

  「又被人盯上了?」

  格里沃臉色陰翳地點了點頭。

  「還是劍區裡,集市的那幫蠢貨。」

  老兵點了點自己的傷口,不屑地道,「這次,他們還帶來了真家夥。」

  克茲抵著門框,用手掌刮了刮自己的臉蛋,仿佛要刮去困倦。

  「知道了,我來幫你縫上。」她嘆了口氣,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臉現惱色,「龍霄城亂成這個樣子,他們還有閑心來搞你……操他媽的。」

  泰爾斯好奇地看著這個滿口粗話而身材誘人的糟亂女人,尋思著她跟格里沃的關係。

  「還有你,瘸子,我說了一百次,現在不比過去。」克茲抬起頭,一臉無奈,苦口婆心,「晚上不要再單獨出行,至少帶上……」

  「嘿。」格里沃打斷她,眼神一肅。

  「我已經處理好了——給了他們一個小教訓。」

  克茲看著格里沃的表情,惱色微僵。

  她試探著問道。

  「你的『小教訓』?」

  格里沃沒有答話。

  泰爾斯想起剛剛看到的屠宰場,朝著無人看見的角落無奈地眨了眨眼。

  是啊。

  小教訓。

  克茲似乎理解了對方的意思,隨即眯起眼睛,「我懂了。」

  「那就是開戰了。」

  「不死不休。」

  她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低頭細細思量著,「我馬上去找法隆,雖然城區戒嚴了,但我想,我們能在天亮前拉來一百個好手,天亮之後還有五十個……我們能反打一個措手不及……」

  泰爾斯心頭一動,什麼?

  這個女人也是……「出來混」的?

  格里沃咳嗽了一聲,插話道,「在那之前,我有別的事。」

  「他們不會想到我們這麼快反擊,巡邏隊正忙著……」克茲自顧自地喃喃著幫派鬥爭的事情,在聽到格里沃的話時微微一愣,抬起眼神,「別的事?」

  克茲這才注意到格里沃背後的那個少年。

  她下意識地束緊了胸口的薄衣,看著泰爾斯肩側的九芒星徽記,疑惑地皺起眉頭,「等等,這個小子是誰?是個貴族?」

  「他?」

  「來見見克茲,泰爾斯。」格里沃轉過頭,看著泰爾斯,悠閑地向克茲伸手示意,「北地最倒黴的裁縫——兼職醫生。」

  老兵指了指自己手臂上一道難看的傷疤,冷笑道。

  「特長是——縫合。」

  泰爾斯朝克茲尷尬地笑笑,「嘿,你好啊。」

  身為裁縫兼醫生的克茲,她滿面狐疑,「好?」

  格里沃回過頭,自嘲也似地冷笑一聲,「別猜了——他就是那個王子。」

  克茲沒反應過來,疑惑道,「哪個王子?」

  格里沃嗤了一聲。

  「還能是哪個王子?」

  輪椅上的男人咧開嘴角,「走到哪裡……」

  「哪裡就倒黴的那個……」

  「星辰王子。」

  泰爾斯低聲咳嗽了一聲,裝作沒有聽見。

  下一刻,王子不出意外地看見,克茲臉上的疑惑化成震驚,僵在原地。

  ————

  屋子裡,泰爾斯坐在椅子上,啃著手裡上大概是一個季度留存下來的,無比難吃的裸麥麵包,看著這間同樣簡單破落的房子。

  一個光禿禿的木台,上面堆著許多布料,還胡亂擺著廉價的女用香料盒,天花板上掛著許多衣樣,地上,桌上,床上,布匹,衣物堆得到處都是,連內衣也不例外。

  針線和剪刀,量尺和線圈隨處可見,牆壁上還有一面留著三道裂縫的鏡子,以及牆角的一個鋸子。

  門後方放著一把樣式猙獰的軍刀——泰爾斯知道剛剛女人放手時的金屬響聲是什麼了。

  泰爾斯端起木碗,喝了一口帶著些許異味的水,看向克茲。

  這個女人的身份已經明白無誤,裁縫。

  泰爾斯暗暗嘆息,但是……醫生?

  一手縫紉,一手縫人?

  治病救人,量體裁衣——他看了看門後的那把猙獰軍刀——也許還兼職幫派衝突?

  王子瞥了一眼周遭不敢恭維的衣物樣式——還有,裁縫要鋸子做什麼?

  帶著最邪惡的想像,泰爾斯腹誹道,難怪窮成這個樣子。

  屋子的另一邊,穿戴完畢的克茲坐在一張斷了一條腿,用磚塊支撐的木床上,跟眼前的格里沃低聲爭執,但這瞞不過泰爾斯的耳朵。

  「你瘋了吧?」

  克茲撥開頭頂一條掛起來的女士粗布長裙,焦急地看著淡定的格里沃。

  「不僅僅是西行大道……從城門,城頭,城牆,區與區之間的城閘,到位置關鍵的分岔街道,他們幾乎到處設卡,巡邏隊們拿了賞錢,加班加點,夜以繼日,從不鬆懈。」

  「據說連暮雪河渡口那麼遠的地方都不例外。」

  格里沃單眼微眯,「是麼。」

  克茲吐了一口氣,不自覺地瞥了一眼還在進食的泰爾斯。

  「幾十年來,除了收稅之外,盾區和錘區都無人問津,哪怕是命案也勞動不了那些大老爺們。」女裁縫掰著手指,向格里沃訴說著利害。

  「但是今天,不只是巡邏隊,連那些白刃衛隊都上了門,別說矛區弓區這些跟貴族富人聯係緊密的地方,就連我們錘區裡,瘋街上的幾十戶人家都被搜查了,連舞女的內褲底都不放過,直到晚上十點,聽說明早還要繼續。」

  克茲狠狠拍了一巴掌,十分不雅地勾起一條腿,頂上呼之欲出的胸部,任另一條腿在床下自由地晃蕩著。

  她咬著牙,絲毫不見女子的柔弱感,「這是大事件,格里沃,絕對的大事件,堪比六年前……」

  格里沃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

  泰爾斯咬了一口麵包,不知為何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姬妮女官。

  相比之下,眼前的女裁縫明顯要粗魯多了,但卻有著跟姬妮一樣,毫不做作的利落感。

  不過……

  以泰爾斯身份的棘手程度,既然格里沃能毫不猶疑地帶自己來找她……

  另一邊,克茲痛苦地呼出一口氣,「白天的時候,你聽見隕星者是怎麼威脅我們的了,但不止我們。」

  她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指,聲情並茂,力圖讓對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矛區,劍區,弓區,幾乎每個地盤的地頭蛇或有威望的人都被打了招呼,誰要是牽連在裡面,就是龍霄城的敵人。」

  格里沃冷笑道,「他們,那群狗腿也能代表龍霄城?」

  「不,你不知道,秩序廳還通過幾個秩序官放出話來……」克茲清了清嗓子,望了一眼這邊,看見泰爾斯仍在自顧自地吃喝,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們。

  她這才壓低嗓音道。

  「他們說,誰有王子的消息,王子的行蹤,就能得到秩序廳和巡邏隊的友誼——當街殺人都能睜只眼閉只眼那種——甚至,協助他們找到王子的話,還能拿到三千金幣。」

  克茲咬著牙,五官糾結成一團,顫抖著伸出三個手指。

  那個瞬間,紋絲不動的格里沃終於動容,僅剩的眼睛瞪得比鴿蛋還大!

  泰爾斯輕輕蹙眉。

  格里沃猛地抬頭,「三,三千?」

  女裁縫砸了砸嘴,向著泰爾斯的方向示意,亮晶晶的雙眼裡不經意間流出一絲貪婪和嫵媚。

  「考慮看看?」

  過了一秒,格里沃死命收起快掉到地上的下巴,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哼。」老兵凜然道。

  「我看起來像是財迷嗎?像是那種為幾個金幣動心的小人嗎?」

  克茲的笑容掉了,她一臉複雜地看著他。

  格里沃被女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轉過臉去,嚴肅道,「我們要送他出去,就這樣。」

  聽到這裡,泰爾斯用上齒磨了磨嘴唇,心情奇特。

  克茲吐出一口氣,臉上可惜和猶豫的神色來回糾纏。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泰爾斯趁機強迫自己咽下最後一口難吃的麵包。

  「他們很快就會懷疑上這裡的。」

  女裁縫坐到自己的床上,憂心忡忡地抱著臂,「雖然盾區不好搜查,但是遲早會來……廢墟一片,雜亂無章,還有比這更好的藏匿點嗎?」

  格里沃抬起頭,眉毛糾結,「所以我們要盡早把他送出去。」

  克茲聞言嘆息,「這是賠上整個盾區和錘區的買賣,你最好有個不錯的理由。」

  格里沃沉默了幾秒。

  「我想送他出去。」

  他淡淡道,「這就是理由。」

  克茲微微一愣。

  女人表情沉重,默默注視著格里沃。

  格里沃坐在輪椅上,抿起嘴唇。

  「老天。」過了半晌,克茲痛苦地捂住臉,躺倒在床上,「我遲早會被你連累上絞架的,瘸子。」

  「是啊,上絞架的活計。」格里沃冷哼一聲,「那你幹嗎?」

  克茲拉過被子,誇張地微微顫抖,發出弱弱的號泣聲。

  泰爾斯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神,觀察著屋內的出口。

  三秒之後。

  「算了。」克茲掀開被子,艱難地坐起身,憤懣地伸出手指,顫抖著指著格里沃,「我跟你講啊,死瘸子……」

  「從此刻起……」

  貧窮的女裁縫一臉悲愴欲絕的神情,仿佛此生已盡。

  「我特麼還真就愛上絞架了!」

  ————

  「這裡的東西,有什麼用什麼,先把你這套難看的衣服換下來。」克茲一臉嫌棄地看著眼前的泰爾斯,看著他灰頭土臉與華服貴飾結合的樣子,「它在告訴所有人,你就是個那個該死的王子。」

  泰爾斯聳了聳肩,忽視對方的惡意,遠離一票樣式奇特的女夏裝,從善如流地抓了一套寒酸而難看的麻布常服。

  他把樣式複雜的皮帶除下,換上最簡陋便宜的粗布帶,把蜥皮靴踢掉,穿上許久未曾觸碰過的麻布成衣,再拿起一把剪刀,把頭髮剪成鳥窩。

  不止如此,泰爾斯還把寫著「王者不以血脈為尊」的匕鞘纏上一圈又一圈的劣質黑布,直到看不出本來面目,又把複興宮的地圖疊扁,跟黑布一起塞進衣服的夾層裡,準備用他爛得一塌糊塗的針線盡力縫緊。

  至於夜幕女王留給他的血獠牙手鏈,他幹脆直接戴上手腕,偽裝成獸牙飾品。

  終於,泰爾斯按照乞兒時代的標準換裝完畢。

  他走到鏡子前,從裡面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

  泰爾斯滿意地點點頭,覺得自己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城郊小夥。

  「怎麼樣?這樣能行嗎?」

  然而,當泰爾斯轉過頭,看向沉吟著的格里沃與克茲的時候……

  「唉。」輪椅上的格里沃嘆了口氣,扶額道。

  「有什麼改進的辦法嗎?」

  泰爾斯一愣。

  「當然。」克茲看著粗布麻衣的泰爾斯,棱角鋒利的臉上滿布愁苦,「我有個方法,保證連他老媽都認不出來。」

  格里沃眼睛一亮。

  但克茲指了指門後的那把軍刀,她的下一句話讓老兵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拿這個,把他整張臉切了吧。」

  泰爾斯張開嘴巴,「啊?」

  在泰爾斯的愕然視線中,克茲喟嘆著搖搖頭,抱臂打量著泰爾斯,「他的皮膚太嫩了,也太白了,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貴族,身高也不如正常的北地小夥……穿什麼衣服都會被人認出來。」

  女人痛苦地搖頭,「蒙混出城什麼的……」

  三人同時嘆了一口氣。

  「糞車。」格里沃皺著眉頭,說出讓泰爾斯大吃一驚的話,「把『屎人』安格喊來,把他藏進每天運出去的糞便裡,跟車出城。」

  糞車?

  藏進……

  什麼裡?

  泰爾斯眉心一跳,「等等,你們說的……」

  格里沃理也不理他,「找根葦管或木管,讓他能呼吸就行……」

  但幸好,克茲無精打采的下一句話讓他顏色稍緩。

  「不行,安格今天又被關進去了。」

  格里沃顏色一緊,但他隨即咬牙道。

  「那就找『快鞭』法隆,他們總得運送糞便。」

  「必須把他塞進去!」

  泰爾斯的臉色又變得很不好看了。

  但克茲又搖了搖頭。

  「你知道『屎人』怎麼關進去的嗎?」

  女裁縫攤開雙手,「安格今天第六次駕車出城的時候,城門的巡邏隊捏著鼻子,用刀劍一個桶接一個桶地戳刺檢查,結果發現了他私藏在糞便裡的十包走私瀝晶。」

  格里沃花了幾秒鐘消化這句話的信息。

  「他們怎麼……」

  他先是驚訝地瞪眼,隨即憤恨地一拍大腿,「操。」

  克茲毫不在意地抓了抓胸部,搖搖頭,「藏糞車裡直接出城?沒門了。」

  「可惜啊。」泰爾斯故作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暗地裡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克茲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斜眼瞥視著他,不屑地哼聲。

  泰爾斯不好意思地笑笑,舉了舉手,轉移話題道,「沒有其他方法了?」

  輪椅和裁縫都沉吟著,默不作聲。

  好幾秒的時間裡,格里沃的臉色由青變白,又由白變紅。

  終於,格里沃一拳捶上桌面!

  「沒有選擇了。」老兵果斷地道,「走黑徑吧。」

  泰爾斯心中疑惑,黑徑?

  克茲睜大眼睛。

  「又一次?」

  女裁縫堅決搖頭,「不行,那條天殺的破坑道已經塌了一半了……記得上次嗎?為了三百金幣,我們差點死在裡面……」

  「只有這一條路。」格里沃眼神堅定,打斷對方,「沒別的辦法了。」

  克茲凝重地看著他。

  一會兒之後,她的眼神軟化下來,轉過身。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找人手。」

  但克茲轉身到一半,再次回頭皺眉。

  「還有個問題,今天起,巡邏隊在盾區也安插了哨崗。」

  格里沃眼神一厲,「哪兒?」

  克茲面露為難,「就在黑徑不遠處,我們沒法避開——據說是努恩王殞命的地方,上面覺得要嚴加監視。」

  泰爾斯清楚地看見,格里沃的臉色急變。

  「操他娘,那幫崽子收了油水還敢向盾區伸手……」

  克茲聳了聳肩,抓了抓脖子,「『白豬』匹克負責那個哨崗,我給了他六個銅幣,他才告訴我真相,秩序廳也不想來的,沒人想打破默契,但這是隕星者尼寇萊的命令。」

  格里沃愕然,「誰?」

  克茲難看地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你白天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拒絕了他,還罵他是什麼『操星者』,記得嗎——如果不是因為他欠著你人情,那個瘋子早把你抓進去了。」

  「我猜……這就是你嘴臭的報應?」

  格里沃憤怒地狠拍大腿。

  「操他娘的操星者!惡心的死人臉,無恥的狗腿子,活該他舔一輩子的蛋蛋都升不了爵!」

  克茲抱起雙臂,把她胸前的偉岸向上頂了一下,這才舒服地把手臂按上肋骨,用像看小孩也似的神色看著格里沃。

  泰爾斯皺眉聽著他們在背後殊無敬意地議論著大名鼎鼎的五戰將之一,龍霄城的大公親衛隊長,尼寇萊勳爵閣下,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數秒後,恢復冷靜的格里沃喃喃道。

  「我們能收買匹克嗎,我記得他是盾區出身?」

  克茲搖頭道,「匹克手下還有十幾號人,三千金幣呐,我敢擔保他們把王子的畫像記得比自家婆娘的模樣還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夢想著上絞架的。」

  她又現出鄙視的眼神,瞥著格里沃,「也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視錢財如『糞土』……」

  「糞土,對了。」格里沃猛地抬起頭,「從糞車裡過去?」

  泰爾斯又是心中一緊。

  「你腦子裡就不能裝點大糞以外的東西麼?」

  克茲一臉鄙視地望著格里沃,讓驚魂未定的王子殿下免去了藏身屎尿的命運。

  「駕著糞車去無人居住的崖壁邊上收糞?你信嗎?」

  格里沃又低下頭,深深嘆息。

  「究竟有什麼辦法能混過去,靠近黑徑?」

  泰爾斯臉色一黯。

  不是吧。

  這樣不行的話……

  就在此時。

  砰!

  格里沃一巴掌拍上桌子。

  「克茲……」

  輪椅上的男人撓著下巴,「你剛剛說……這個家夥的皮膚太白,身高太矮什麼的……」

  克茲一愣,「啊?」

  泰爾斯也露出疑惑。

  下一刻,格里沃眼前一亮,他抬頭伸手,下意識拍了拍克茲,無意中拍到了她的胸部。

  疑惑的克茲像是習以為常,絲毫沒有被侵犯的惱恨,她跟著對方的視線望向天花板,隨即愣住了。

  順著兩人的眼神,不明所以的泰爾斯也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頭頂。

  那……

  那是……

  泰爾斯心中一震,臉色一白!

  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心頭。

  他死命擠出一個笑容,看向兩個北地人,抽搐著臉,「格里沃先生,克茲女士,你們……在想什麼?」

  下一刻,格里沃和克茲齊齊低下頭,轉向泰爾斯。

  男人和女人一起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行得通嗎?」這是一臉冷笑的格里沃。

  「我們會知道的。」這是表情滿意的克茲。

  屋子裡的氣氛變了。

  泰爾斯的心跳越來越快。

  第一次,他有些後悔逃出了英靈宮。

  這……

  這這這……

  「我親愛的,尊敬的,美麗的王子殿下。」女裁縫伸手扯下頭頂的東西,順手抄起一把剪刀,「喀嚓」地空剪一刀,不懷好意地笑道,「糞車或者這個……」

  「你選哪個?」

  時間仿佛停滯了好久。

  泰爾斯呆愣地望著克茲手上的衣物。

  那……

  那是……

  他眨了眨眼睛,目光盯死在克茲的手上,只覺得渾身顫抖。

  體內生死關頭才會出現的獄河之罪,瘋狂地湧上四肢。

  只見女裁縫克茲的手上。

  那是一條……

  皺巴巴的……

  女式長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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