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王國血脈 作者:無主之劍 (連載中)

 
al3311232323 2016-11-13 00:44:1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2643501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8-6 00:02
卷五.背叛者們 第180章 不是巧合

  手足……相殘?

  小巴尼頓了一下,眼神飄渺。

  仿佛回想起過去。

  聽聞此言,衛隊成員們表現各異。

  塞米爾嗤之以鼻,貝萊蒂和奈沉默不語,塔爾丁冷哼出聲,布里著急地吱聲,走在最後的坎農甚至失態地啊了一聲。

  只見納基痛苦地握著火把,火光搖曳不已。

  「巴尼,請你……我們出去之後,能就這麼……算了嗎?」

  小巴尼的眉頭越皺越深,似乎無法理解。

  「算……了?」

  納基嗯了一聲,話語傳揚在通道裡,帶著似有若無的空洞感覺。

  「你知道,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度過餘生,忘掉薩克埃爾,忘掉他……」

  聽著兩人的對話,泰爾斯突然覺得氣氛變得不太對勁。

  果然,下一刻,小巴尼的嗓音都陡然高漲!

  「忘掉他?」

  他的腳步停頓了幾秒,帶著後面的隊伍也為之一亂。

  「那死在牢裡的三十七個弟兄怎麼辦?」

  只聽小巴尼恨恨地哼聲。

  「當年死在復興宮裡的人怎麼辦?」

  「那老隊長,托尼,我父親,他們怎麼辦?」

  他緊緊抓著自己的劍盾,聲音裡帶著難言的淒苦和憤怒。

  「陛下和殿下們……他們怎麼辦?」

  「王國當年所流的血,又怎麼辦?」

  納基被他一頓搶白,略略沉默。

  貝萊蒂擔憂地拍了拍小巴尼的肩膀,後者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後繼續舉步,跟上塞米爾。

  然而,就在憂心忡忡的泰爾斯以為一切恢復正常的時候,納基幽幽的聲音再度傳來。

  「但是巴尼,你是否想過,那些死去的人們,他們也許……」

  納基頓了一下,帶著深深的不忍道。

  「他們也許不想看見我們這樣冤冤相報,手足相殘……也許只想好好安息,只想我們安安穩穩,只想讓一切隨風而去……」

  泰爾斯皺起眉頭。

  氣氛越來越不對了。

  「納基。」塔爾丁忍不住發話道。

  「別再說了。」

  納基沉默了。

  小巴尼的輕哼傳來。

  「隨風而去……」

  他深深看著身側的火把,慢慢變得迷惘,複而又堅定起來。

  「當我父親斷折了雙臂,流盡了血液,像路邊的野狗一樣睜著痛苦的雙目,無聲躺在被染紅的地磚上,掩蓋在重重屍堆之下的時候,他看著可不像是隨風而去。」

  小巴尼的話充滿了憤怒和痛苦。

  通道裡的呼吸變得紊亂起來。

  「還有我們四十幾個人,十幾年來,所遭遇的折磨,所經受的一切,所面對的痛苦……」

  「十幾年來,你們睜眼閉眼所見到的幻象,所夢見的過去,所想像的未來……」

  「再想想,薩克埃爾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逃脫了罪責,瞞騙了世人,逍遙法外……」

  「捫心自問,納基,你們……」

  「真的能讓這些都隨風而去?」

  「然後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地度過餘生?」

  他的每一句話,都讓衛隊的諸人們微微動容。

  「不。」

  「至少我不能。」

  「而這也不是手足相殘。」

  小巴尼輕聲道。

  「當他,當薩克埃爾拋棄誓言,出賣先王,向我們舉起屠刀的那一刻。」小巴尼抽出劍刃,冷冷地道,仿佛拋棄了最後的一絲情感。

  「他就不再是我們的手足弟兄了。」

  他話語內外的冰冷,讓納基微微一抖。

  「我們會傾盡所能,不擇手段找到他,抓住他,獵殺他,無論山河洋陸,天涯海角,人間地獄。」隨著腳步,小巴尼的劍鋒劃過牆壁,帶起與他的語氣同樣可怕的摩擦聲。

  「我們會逼薩克埃爾做出回答,讓他見證自己的命運,看著他當年的罪業和債務是如何一一報應……」

  那一刻,小巴尼咬牙切齒。

  「背叛者,必須付出代價。」

  納基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多了一絲焦急和哀求,「但是,巴尼!」

  「無論是你父親還是老隊長,他們都不會想要這樣的復仇……」

  「納基!」塔爾丁似乎再也受不了納基不合時宜的勸導了。

  「閉嘴!」

  可小巴尼似乎被納基挑起了情緒,他冷笑道。

  「復仇?」

  「不,這絕不僅僅是復仇。」

  小巴尼目若冰霜地望著前方的黑暗。

  「這是我們這些幸存者們的責任,是我們的義務,我們的背負,我們此生的意義。」

  「唯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今後的日日夜夜裡,不帶羞慚遺憾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納基不再認真回應了,他只是咽了一下喉嚨,情緒低落地道。

  「是麼。」

  略帶迷惘和哀傷。

  就在此時,塞米爾的腳步停下了。

  「我們找到了。」

  他嘶啞地道。

  泰爾斯一驚,連忙抬頭,這才發現他們來到了一個全新的房間。

  眾人們也從剛剛不愉快的談話中回過神來,驚奇地觀望著四周——哪怕作為囚犯,他們也從來不曾有參觀監獄底層的機會。

  火光的照耀下,這個房間顯得很是空曠,地上除了倒塌的廢木和石塊外什麼也沒有,倒是靠牆的角落還斜立著一面空空如也的貨架,質料不明。

  顯然,這裡以前曾經堆著數之不盡的貨架,存放著無比豐沛的物資。

  煉金之塔的貯藏室。

  但現在……

  「出口呢?」小巴尼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四壁,疑惑道。

  塞米爾臉色嚴肅,徑直走到與通道相對的那面牆前。

  「看到這面牆了嗎?」

  「如果瑞奇說得沒錯,這是一道門。」

  塞米爾吐出一口氣,眼裡升起興奮。

  「出口就隱藏在這裡,當整座地下碉堡不幸失守,殘存的法師們退守到貯藏室後,還能有最後的逃生手段。」

  包括泰爾斯在內的眾人驚奇地走上前來,摸著那道滿是塵土的牆。

  觸感粗糙,歷史久遠。

  這面巨大、空曠、甚至沒有任何接合縫的牆,居然是……

  一道門?

  「現在,我們只需要找到那個特殊的、隱藏的鑰匙孔。」塞米爾的語氣滿懷希冀。

  「打開這道門……」

  他轉向泰爾斯。

  「既然你能把他們放出來,王子殿下。」

  「我相信鑰匙一定在你身上?」

  所有人都向泰爾斯看來。

  塞米爾侵略性的目光讓泰爾斯很是不舒服。

  但要務當前,少年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就從懷裡掏出那根奇怪的長條鑰匙,遞向塞米爾。

  可意外發生了。

  就在泰爾斯伸出手掌的刹那,另一只手迅捷地側面截來!

  在王室衛隊的眾目睽睽之下,劈手奪過了那把鑰匙!

  突如其來的驚變讓所有人一愣。

  「咚!」

  搶走鑰匙的人毫不留戀地踏動腳步,撞開奈和塔爾丁,拉開距離後回身舉劍,氣喘籲籲地看著被驚呆的眾人。

  什麼?

  泰爾斯驚訝地看著那個人。

  他相信,衛隊們不是反應不過來,而是根本沒想到……

  為什麼……會是他呢?

  但小巴尼還是最先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喊著搶劫者的名字。

  「納基!」

  「你在做什麼?」

  在泰爾斯的眼前,他無比震驚地看見王室衛隊的話癆,一直顯得活潑而有趣的納基,正一手抓著地牢的鑰匙,一手抓著長劍,渾身發抖地看著衛隊的其餘人。

  仿佛與他們拉開了界限。

  泰.納基。

  是他。

  「對不起,巴尼。」只見納基哆嗦了一下,他的臉上盡是痛苦和猶疑,還帶著複雜的恨意,直直望著巴尼。

  「但……」

  納基顫抖著呼吸,眼神空洞。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讓你打開這道門。」

  訝異的泰爾斯注意到,此刻的納基很不正常。

  他一反初見時的幽默和樂觀,顯得臉色慘白,目光灰暗。

  就像變了一個人。

  小巴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什麼?」

  納基大力深吸一口氣,眉毛聳動,臉頰抽搐,像是在與什麼東西做著鬥爭,說出來的話既不連貫,也無邏輯。

  「對不起!大家!」

  只見他喊破了音,劍尖顫抖著指著每一個人。

  「但我不能讓你們,尤其不能讓巴尼……上去。」

  這番變故讓王室衛隊的其餘人目瞪口呆。

  塞米爾的眉頭緊鎖著,塔爾丁跟奈憂心不已地對視一眼,布里的嗚嗚聲越發急躁,坎農仿佛見了鬼,貝萊蒂則咬緊牙關。

  「納基……你到底怎麼了?又犯病了?」塔爾丁竭力收緊語氣裡的緊張,試探著問道。

  犯病?

  泰爾斯心中一緊。

  納基看著緊張的塔爾丁,先是從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悔恨。

  一秒後,他抽動的臉頰彎開弧度,蹊蹺地笑了。

  「哈哈,也許吧,但我想我是……我是再也受不了了吧。」

  受不了了?

  看著極不正常的納基,衛隊的眾人一時嘩然。

  貝萊蒂想要悄悄靠近他,卻被納基抖動的劍尖逼退。

  「納基,發生什麼了?」奈陰沉著臉問道。

  納基又哆嗦了一下,他盯了手裡的鑰匙一眼,又看向巴尼。

  「發生什麼了?發生什麼了?」

  他抬起頭,露出一個難看而痛苦的微笑。

  「我只是,我不能,我不能讓巴尼這個蠢貨出去搞砸一切……明明一切都很好……」

  「我不能讓他就這樣上去……去做他所說的一切。」

  「無論是為了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人。」

  小巴尼聞言,臉色鐵青地看著他。

  泰爾斯依舊震驚地看著眼前的納基。

  這個在救援中,最先來到他眼前的前衛隊成員。

  明明前一刻,他還很正常不是嗎?他還在跟巴尼爭辯著復仇還是放手的事情,可為什麼現在……

  「納基?」

  按照之前安撫薩克埃爾的經驗,泰爾斯把長劍交給快繩,小心翼翼地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溫和地道。

  「聽我說,冷靜,好麼?所以你看到什麼了……」

  但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納基就又是一顫,猛地把頭轉向泰爾斯!

  「殿下,為什麼?」納基的面容扭曲,這句話帶著輕微的哭腔。

  泰爾斯愣住了。

  他的眼前,納基正用一副他難以想像的表情看著他。

  就像……苦苦哀求著救贖的信徒。

  又像……對生命失望的無力凡人。

  眼裡盡是絕望和矛盾。

  這讓他不明白。

  「什麼為什麼?」泰爾斯下意識地反問道。

  納基明明一臉絕望,卻強迫著自己笑了一聲,淒苦地道。

  「我們明明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在這個絕望的地獄裡走完餘生,默默死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嘶啞,帶著撕破嗓子的氣音。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非要殘酷、冷漠出現在這裡,出現在這個地獄中呢?」

  「殿下!」

  「為什麼你要來到我們面前!」

  納基越說越激動,劍尖不斷抖動,貝萊蒂不得不把泰爾斯向後拉了一點。

  「為什麼要再次把我們……送回這個不堪回首、無比醜陋的人間?」

  泰爾斯呆愣地望著他。

  為什麼?

  他在說什麼?

  「納基!」

  經歷了震驚和疑惑的小巴尼終於忍不住了,他的不耐統統轉化為怒火。

  「把鑰匙交出來——別忘了,我們時間緊迫,身負重任!」

  小巴尼雙眼冒火,咬牙道。

  「不管你在發什麼瘋,但十八年來我們站在這裡,不只是為自己,不只是為自己的感受而活!」

  「如果你尚存著一絲對逝者和手足們的敬意……」

  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夠了,奎爾.狗娘養的.巴尼!」

  一直以來對首席先鋒官巴尼顯得畏懼而順服的納基,卻在下一刻猛地爆發!

  納基情緒激動,歇斯底裡地吼了回去。

  「你這個沒種的混蛋!該死的偏執狂!最殘忍無道的殺人凶手!」

  小巴尼頓時為之一滯。

  殺人……

  凶手?

  一瞬間,堅毅果敢的先鋒官也心亂如麻。

  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下,納基神色猙獰,動作掙紮。

  「十八年了……」

  他抬起劍刃,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句話。

  「我受夠了你的自以為是和自作聰明……」

  納基狠狠盯著震驚的巴尼,劍刃直指對方。

  「受夠了你沒日沒夜、喋喋不休的說教與宣言……」

  納基猛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所有不堪和憤懣全部抒發出來似的,大聲咆哮道。

  「受夠了你那副堅毅不屈負重前行的楷模模樣!」

  納基紅著眼眶,噙滿淚水,粗聲呼吸,似在啜泣,又似在發怒。

  衛隊的眾人似乎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模樣的納基,人人都措手不及。

  但是看著這樣的他,泰爾斯卻從心底裡生出疑惑。

  不對。

  獄河之罪湧上腦部。

  泰爾斯開始強迫自己回想。

  回想那些不正常的事情。

  從他來到白骨之牢。

  所有的因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邏輯……

  不對。

  從見到薩克埃爾開始,納基的態度就很不對……

  不。

  不僅僅是那裡。

  更早。

  更早一點!

  「納基。」

  就在此時,泰爾斯呆愣地發聲了。

  「那首歌。」

  納基痛苦掙紮的表情為之一滯。

  「什麼?」

  他的雙肩猛烈顫抖,臉龐急劇變化,呼吸毫無章法。

  泰爾斯想起來了。

  他終於想到哪裡不對了。

  在眾人面前,少年恍惚地呼吸著,一字一句道出自己的猜測。

  「剛剛薩克埃爾說,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而一切厄運,也都從他沒能勸諫住年老的先王艾迪,阻止他迎娶那位名為昔年故友,實為魔能師的菲奧莎王后開始……」

  納基聞言一顫!

  「但是……」

  泰爾斯的嗓音也在微微發抖,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但是那首歌。」泰爾斯呆呆地看著他。

  「但我們隔著牢房初次見面時,那首你唱來安撫坎農的歌……」

  小巴尼、塞米爾、貝萊蒂……其他人紛紛皺眉。

  「那不是巧合,對麼?」

  那一刻,仿佛有人按住了空氣,納基的呼吸瞬間平緩下來。

  幾秒鐘的時間裡,納基的表情由絕望痛苦變成淒傷釋然。

  他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滑落。

  下一秒,納基艱難地扯起了嘴角。

  「您很敏銳,殿下。」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前,只見納基流著眼淚,淒然輕笑道。

  「不。」

  「那不是。」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8-6 00:09
卷五.背叛者們 第181章 超過一半

  泰爾斯牢牢地盯著納基,開始打量起這個他先前沒有花太多精力注意的人。

  納基則緊緊捏著白骨之牢的鑰匙,看上去慌亂而淒惶。

  事實上,當瑞奇和他的災禍之劍們找到牢房時,納基是第一個出聲的人,後者的聲線總帶著一股懶氣十足,萬事無關的悠閑惰性。

  但泰爾斯也不記得,納基的聲音什麼時候開始褪去了懶惰,變得短促、緊張而不安。

  現在想來,應該是薩克埃爾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吧。

  可又是什麼讓他對刑罰騎士的出現反應巨大?

  是單純的畏懼和恐慌,還是其他的什麼?

  「鑰匙,納基。」

  小巴尼僅僅動搖了一秒鐘,就果斷地將思緒從納基似有深意的話語中抽出,用命令的口吻開口。

  可惜納基已經不再如之前般聽話了。

  「我們本來已經逃出來了,王子也很安全,薩克埃爾也自由了……」

  納基艱難地扯動著嘴角,指著眾人的劍尖不斷顫抖,對巴尼的命令恍若不聞。

  「然後我們只要隱姓埋名,渡過餘生,薩克埃爾他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位年輕的殿下,他則回到復興宮做他的王室繼承人,總有一天君臨天下,成為一代英主……」

  「這樣不好嗎?」

  納基看向泰爾斯,聲帶懇求,讓後者越發疑惑。

  「讓不堪回首的過去就此埋葬,這難道不是皆大歡喜的事情嗎?」

  納基現在的樣子,就像絕望的妻子質問絕情的丈夫。

  他最終轉向了小巴尼,目中化出埋怨和痛恨。

  「可是為什麼你就這麼偏執呢,巴尼?」

  納基質問著小巴尼,他的異常表現讓很多人不安。

  貝萊蒂的面孔嚴肅得像下一刻就要崩裂,塔爾丁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驚疑不定,奈則低頭深思,塞米爾露出了比知道薩克埃爾是叛徒時還要驚訝的神色,無法言語的布里顫抖著搖頭,坎農又開始低聲咕噥起不知所謂的話語。

  更別提小巴尼了。

  泰爾斯從先鋒官顫抖的握劍手上猜測,他花了極大的定力才壓下了一劍刺向昔日戰友的衝動。

  「為什麼你就非得回到王都,非要把當年的過去再翻出來呢?」

  納基的語氣疲憊而哀傷,像是臨刑前飽受折磨的罪人。

  「為什麼你就堅持要把薩克埃爾逼上絕路,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呢?」

  這一刻,化身和平主義者的納基面色惶然,他扭著頭,求助也似的目光在眾人之間轉圜。

  下一秒,小巴尼似乎耗盡了耐性。

  他的劍鋒直刺納基的左手,想要趁其不備奪走鑰匙。

  直到另一柄劍從旁劃出,寒光閃閃地抵住巴尼的喉嚨!

  快繩驚呼一聲。

  幾乎是一瞬間,王室衛隊的數人下意識地舉起武器,在風聲中彼此相對!

  待泰爾斯回過神來,他震驚地發現場中的局勢變得不太正常。

  小巴尼的劍鋒遙指納基的左手,他自己的喉嚨則被塞米爾的劍頂著。

  而貝萊蒂和塔爾丁兩人則忠實地做出反應,斧頭和刀劍分別抵住突然反戈的塞米爾。

  坎農似乎被嚇壞了,舉著武器不知何以,布里則著急地吱聲,奈站在一旁,飛鏢死死攥在手裡。

  面對突然分裂的衛隊,眼花繚亂的泰爾斯有些摸不清此刻的情況,只能跟同樣懵懂的快繩對視一眼。

  「這是什麼意思,塞米爾。」小巴尼盯著納基手裡的鑰匙,感受著喉部的深寒,面色鐵青。

  「終究要現出你的本色了?」

  塞米爾冰著臉色,劍刃挾制著不可置信的小巴尼。

  渾然不顧自己的要害籠罩在三把武器之下,瞥了一眼雙目無神的納基,「讓他說完。」

  塔爾丁一刀一劍架著塞米爾的後腰要害,似乎難以理解。

  「等等,塞米爾,你意識到我們正在逃命了嗎?」

  塞米爾冷哼一聲,手上的劍鋒微傾,逼得小巴尼向旁側身。

  「你覺得我還在乎逃命嗎?」

  「在逃了整整十八年之後?」

  他毫無感情又罔顧生死的話語讓其餘的衛隊們面面相覷,小巴尼的脖子上的青筋幾乎要破肉而出。

  快繩看看身後據說是出口卻空無一物的牆壁,痛苦地抓了抓頭髮,低聲對泰爾斯道。

  「你們星辰人屁事兒真多……」

  望著再次內訌的王室衛隊,泰爾斯蹙緊眉頭。

  是啊。

  除非……

  那不是什麼簡單的「屁事兒」。

  言罷,塞米爾看也不看憤怒的先鋒官,反而轉向了抓著場中唯一生機的人。

  「告訴我們,納基,除了那首歌,除了薩克埃爾所說的事情之外,關於血色之年,你還知道些什麼?」

  盡管局勢不佳,這個話題依舊激起了許多人的興趣。

  沒有人撤下手裡的武器,但無論是小巴尼、塞米爾還是貝萊蒂和塔爾丁,都在那一刻把目光轉向納基。

  「說反了,塞米爾。」

  看著兄弟鬩牆的局勢,納基出奇地輕笑出聲,像是釋然了什麼。

  「你該問的是,關於當年,你們不知道的,都有些什麼?」

  我們不知道的?

  疑問同時爬上小巴尼和塞米爾的臉,這大概是他們此刻能找到的唯一共同點。

  小巴尼疑惑地看向貝萊蒂。

  但貝萊蒂對小巴尼搖了搖頭,示意並不知曉。

  納基注意到他們的互動,卻神經質地笑了一聲。

  「你們就沒發現嗎?」

  泰爾斯驚異地看著納基的面容染上瘋狂和快意,卻在眸子裡折射出絕望與灰暗。

  「你們就沒發現,當薩克埃爾大肆渲染他對先王的不滿,訴說對災禍的痛恨的時候,他的演技真的很差勁,解釋牽強不已,話語蒼白無力嗎?」

  演技差勁……

  話語蒼白……

  小巴尼頓了一下。

  納基又笑了,他指著塞米爾,笑中帶淚,「你們就沒發現,塞米爾到現在依舊顧慮重重,對我們威名赫赫的守望人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抱以詰問和懷疑嗎?」

  泰爾斯疑竇叢生,他仔細思索著薩克埃爾所說過的「每一個字」。

  什麼意思?

  薩克埃爾……在說謊?

  有此疑惑的不止他一人,小巴尼和貝萊蒂對望一眼,十分不解。

  直到塞米爾接過納基的話。

  「所以他的背叛,才不是因為他所說的那些狗屁理由……」

  塞米爾輕輕搖著頭,眼中閃現驚訝。

  「而是因為當年,薩克埃爾在那件事情上沒有選擇,他進退兩難,只能隨波逐流,對麼?」

  納基扭過頭,疲憊地望了塞米爾一眼,不言不語,但緊繃的臉龐卻放鬆了下來。

  泰爾斯注意到,許多人的表情都不一樣了。

  塞米爾依舊舉著劍,可他的全副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納基的身上,半信半疑地試探道。

  「而今天,當年的真相快被揭開的時候,他同樣進退不得,左右為難,寧願自己背負這一切。」

  說到這裡,塞米爾緩緩動容。

  「我還記得,當年薩克埃爾給王室衛隊的主力下達那個調虎離山,削弱防衛的蹊蹺調令時,大部分人的表現……」

  納基又笑了。

  這次他笑得格外開心。

  「塞米爾,你這個狗娘養的混蛋,不愧是掌旗翼的人。」

  塞米爾的臉色徹底變了。

  被架在場中的小巴尼再也忍受不住,高聲開口。

  「你們究竟在說什麼?」

  失神的納基似乎這才注意到巴尼,他輕嗤了一聲。

  「哈哈哈,巴尼……」

  他看拿著義憤的小巴尼,不屑搖頭。

  「我在想,你究竟要愚蠢到什麼地步,偏執到什麼程度,才會相信清高自潔、謹身自守的刑罰騎士就是萬惡之源,幕後魁首?」

  「才會相信他就是那個僅因義憤與妄想,不平與怒火,就背棄忠誠害死先王的人?然後自欺欺人地在他身上尋找你的所謂正義?」

  納基攥著鑰匙,重重捶響自己的胸口,用嘲弄的眼神掃視每一個人。

  「你真以為,他僅僅以守望人的名義,就能讓包括我們在內的,整整數十名出身高貴,素質過人,精明強悍的王室衛隊不假思索,俯首聽令,輕而易舉地瓦解整個復興宮的防衛,放任卑鄙的刺殺?」

  許多人的眉頭越蹙越緊。

  等等,他的意思是……

  泰爾斯的臉色慢慢變了。

  塞米爾欲言又止,小巴尼表情不動,但眼中的意蘊卻慢慢變化。

  「你真以為,當年的永星城,那場震動西陸的背叛和刺殺。」只見納基喘息著,臉上的烙印越發難看。

  「只需要薩克埃爾一己之力、一聲令下,就能完成?」

  所有人都愣住了,靜靜地看著近乎崩潰的納基。

  直到好幾秒後。

  「什麼意思?」小巴尼艱難地回過神來。

  納基深吸了幾口氣,停頓了一秒,似乎在品味這一刻的複雜感受。

  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屏息。

  「沒錯。」在眾人的目光中,納基還是開口了,聲線低沉,音調灰暗,語氣裡帶著一絲認命般的釋然。

  「不止薩克埃爾。」

  「當年,王室衛隊裡事先就知曉陰謀,卻在裝聾作啞,配合行刺的弟兄們……」

  納基垂頭低語道。

  「足足……超過一半。」

  很顯然,這番話的威力僅次於泰爾斯剛剛投放的煉金球。

  整整十秒的時間裡,都沒有人回過神來。

  大家只是目瞪口呆地盯著納基,內心震撼。

  不知不覺中,小巴尼的劍輕輕垂下,隨著主人的心旌動搖而收斂鋒刃,不再寒光閃閃,殺氣四溢。

  幾乎同時,塞米爾也放下了他的武器,貝萊蒂和塔爾丁也不再威脅著前者的後腰——但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想去理會剛剛的不愉快了。

  泰爾斯只是死命地眨著眼,努力理清這一刻的紛亂思緒。

  等等。

  等等……

  整個王室衛隊,超過一半的人……

  事先知曉,裝聾作啞?

  這麼說來,血色之年裡,刺殺艾迪二世的陰謀,那是一場……

  想到這裡,泰爾斯突然覺得背脊冰冷,恍若窒息。

  「什麼?」

  靜謐的氣氛裡,小巴尼悄聲詢問。

  語調之輕,語氣之淡,像是躲在床底,逃避著噩夢中怪物的小男孩。

  但他終究驚醒了怪物。

  或者場中的所有人。

  「事先?」貝萊蒂難以置信地瞪著眼。

  「超過……一半?」塞米爾艱難地吐著字。

  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呆了。

  作為場中的焦點,納基又嗤了一聲,他揚起頭,晦暗的眼中卻透出一股清明。

  就像坦然接受行刑的犯人。

  「也許更多。」他的語氣已經分不清是笑還是哭了。

  「薩克埃爾下令的時候,衛隊裡也許有人察覺了不妥,但他們雖未參與,卻也緘口不言,不聞不問……但都沒有區別。」

  沒有人回答他。

  但他也不需要回答。

  納基閉上眼睛,無比釋然地深吸一口氣。

  「可是剛剛,薩克埃爾聲稱是他做下這一切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在逞強,在死撐,在自不量力。」

  納基恍惚地道。

  「他想在我們的見證下,以一己之身扛下眾人的罪過,遮蔽恥辱,掩蓋醜聞,想做那個悲苦而沉默的孤單英雄。」

  逞強?死撐?

  扛下罪過?

  孤單英雄?

  泰爾斯眨了眨眼,努力掙脫開剛剛的震撼真相。

  他重新回想起某個面無表情的長臉男人,努力理解著納基對那個凶悍無朋,殺氣騰騰的刑罰騎士的形容。

  「但我不能讓他那麼做。」

  納基的聲音低了下來,抓著鑰匙的手跟他的武器一同垂落,像是滑落深淵的無助旅人。

  「我不能……那麼做……」

  「不能……」

  納基重新睜眼,雙目無神地喃喃道。

  「再也……」

  「不能了。」

  這麼說,剛剛薩克埃爾攬下所有罪責的行為,那是在……

  是在……

  泰爾斯愣然想道。

  另一邊,他只能聽見衛隊諸人們此起彼伏的呼吸。

  「所以,凱瑟爾王把我們投入白骨之牢是對的。」

  眾人僵硬地扭過頭去。

  令人窒息的昏暗裡,塞米爾的聲音艱難滯澀地傳來。

  「因為通過某種方式,他確確實實地知道,先王不幸的幕後,王室衛隊的漏洞和失職不是偶然。」

  塞米爾無助地看著大家,看著他們同樣無法接受的眼神。

  「因為那是一場涉及超過百人,內外共謀,齷齪肮髒的……」

  「集體叛變。」

  塞米爾呆呆地道出他的結論。

  「這才是當年,是我們王室衛隊『通敵』的真相。」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8-12 02:15
卷五.背叛者們 第182章 我恨他

  集體叛亂。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氣息不穩的納基。

  王室衛隊?叛亂?

  沒有人回應塞米爾誅心的話語。

  時間仿佛靜止了那麼一瞬,所有一切都停留在過去,不再向前。

  直到小巴尼吸氣後的不屑冷笑,再次將大家從驚詫中喚醒。

  「可笑。」小巴尼的聲音聽上去頗有幾分狼狽,「納基,你無恥的謊言就像……」

  「謊言?」

  納基像是被激怒的動物一樣,高聲反問,把巴尼不自然的問句掐斷在嗓子裡。

  「謊言?」

  納基的語氣裡帶著一股絕望的冷意,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慄。

  他環視了一圈表情各異的衛隊同仁們,似笑非笑地對小巴尼道。

  「那猜猜看,巴尼。」

  「這些年在地牢裡,那些你口口聲聲說要為他們復仇,討還公道的三十七名弟兄,都是因為什麼緣故過世的?」

  三十七……

  毫無預兆,小巴尼硬生生地抖了一下。

  有此反應的人不止他一個人,包括塞米爾、貝萊蒂、塔爾丁、坎農在內,許多人臉色各異。

  泰爾斯依舊沉浸在衛隊集體叛變的嚇人消息裡,臉色蒼白地重新打量起眾人。

  按照納基的說法,當年,一般的王室衛隊都對國王遇刺一事心知肚明,或許許多人並非參與者,但至少也是袖手不理的旁觀者。

  那麼,王室衛隊裡,大部分已經不在人世的那些參與者、知情者們,他們跟血色之年,跟王室的悲劇,跟幕後的黑手究竟是什麼關係?

  甚至於,在這裡的、還活著的這些人,這些曾立下禁衛誓言,要永生忠於御座的人……

  貝萊蒂、塔爾丁、坎農、布里……

  不知不覺中,泰爾斯臉色一白,稍稍後退了一步。

  納基喑啞而痛苦的嗓音在繼續。

  「記得沃克嗎?他死在第一年的內訌裡,我猜他應該是後來知道了真相,把事情擺上了台面……」

  快刀沃克。

  小巴尼的眼前虛幻了一瞬,一個油滑瘦小的男人形象出現在眼前。

  「莫利安和『臭蟲』倒是無辜的,直到他們也知道了——無論是朝夕相處的同伴可能是叛徒,還是循規聽令的自己其實間接害死了先王,這些事實都讓他們無法接受……」

  納基的話有氣無力,卻帶著驚心動魄的內涵,讓衛隊的眾人表情劇變,塞米爾甚至痛苦地呼出一口氣。

  「喀邁拉是知情者,但他太驕傲了,驕傲得無法同時帶著忠誠與罪惡,面對你的無情責罵,還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莫利安、「臭蟲」、喀邁拉。

  小巴尼的呼吸慢慢停滯了。

  貝萊蒂的氣息在顫抖,塔爾丁的眼睛裡露出了驚恐。

  「還有大個兒拉雷,我跟他不熟,不知道他是發現了真相所以要殺人,還是別人發現了真相所以要殺他……」

  一個個名字接連飄蕩在空氣中。

  納基的語中滿是淒苦,泣不成聲。

  「金和『骷髏』也許沒有參與,可他們一直負疚極深,終年難消,直到這兩個混蛋決定扔下一切……」

  「羅戈一開始很堅定,但我猜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涯磨滅了他的意志……」

  「考克斯很平靜,可他終究無法面對這麼多人的消逝,無法接受因一己之私連累他們的自己……」

  隨著納基的講述,衛隊的眾人早已失態動容,塞米爾的雙目滿布疲憊的血絲,奈呆滯在原地,布里痛苦地捏著拳頭,坎農捂著額頭輕輕顫抖。

  到了最後,淚流滿面的納基幾乎是在嘶吼。

  「在這裡面,有多少人是不耐牢獄之災痛苦而逝。」

  多少人是為不白冤屈不憤而死,又有多少人其實是身背愧疚鬱鬱而終,高傲堅毅的奎爾.巴尼,你就真的不知道嗎?」
泰爾斯聽著句句誅心的話,只覺得心裡越來越悶。

  當年,帶著恥辱、負疚、痛苦、罪名以及不可言說的真相入獄的四十六名白刃衛隊……

  在十幾年裡,他們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我……」小巴尼無助地張開嘴巴,卻無言以對,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

  可納基的話語卻越來越鋒利。

  「而你,當你這個偏執狂在十幾年裡,沒日沒夜、無休無止地在他們面前抱怨你的冤屈,詛咒該死的叛徒、唾罵無恥的陰謀的時候……」納基咬牙切齒地道。

  小巴尼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的表情變得恍惚、疑惑、驚訝。

  幾秒後,他面孔上的情緒,統統化為最深沉的恐懼和慌亂。

  「當你在那三十七個人面前,作出信誓旦旦死不回頭的姿態,揚言要挖出真相,揭露一切,揚言要讓罪人付出代價,讓弟兄們昭雪恥辱,還逼著他們支持你的時候……」

  納基的眼淚不受抑制地流了下來。

  「你真的知道,你那看似正義忠誠的指責和決心,對本就心灰意冷,噩夢難脫的他們而言,意味著什麼嗎?」

  那一瞬,小巴尼身軀一晃!

  他重重地把劍鋒扎進地面,才不至於軟倒。

  但先鋒官已經是面如金紙,冷汗淋漓。

  「不。」近乎失神的小巴尼此刻就像一個怯懦無助的孩子。

  「不!」

  「你他媽的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納基……」

  小巴尼向後踉蹌了一步,瘋狂地搖著頭,情緒惶恐。

  「這些年裡,我看著他們死去,我為他們下葬,我為他們致辭……我為了他們,為了有朝一日能洗清他們的冤屈,才支撐苟活到現在……」

  小巴尼的情況幾乎跌到了谷底,他像個瘋子一樣自言自語,比當初的薩克埃爾不遑多讓。

  衛隊的眾人近乎失神地對視著,從彼此的讀出了不忍和痛苦。

  但精神狀況不比巴尼好多少的納基顯然不準備放過先鋒官。

  「哈哈哈,你是說,他們是支撐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納基又哭又笑地諷刺著。

  「但你不知道……」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入獄之後就抱著恥辱與羞慚,愧疚和自責,痛苦和折磨,面對著最醜陋的自己,苟延殘喘,度日如年……」

  「而你,奎爾.巴尼!」

  納基滿面痛恨地指著小巴尼。

  「你以為你是在鼓勵他們,拯救他們,為他們張目伸冤……」

  「但其實你是在每時每刻鞭笞他們的內心,提醒、回溯、加深他們對當年一夜的印象與恥辱,用你那崇高忠誠的節操和人格,大義凜然的口號和決心,讓他們即使在監獄裡也飽受摧殘。」

  「逼得他們無處容身,自我折磨……」

  聽著納基的話,小巴尼像是跌入深淵的不幸旅人,惶恐地顫抖,連呼吸都開始不暢了。

  「是你!」

  納基的惡毒指責刻骨銘心。

  「是你,是你一個接一個,一日復一日地用看似鼓勵實則唾罵的方式,把他們逼上絕路,最終逼他們以死解脫!」

  納基的話語撕心裂肺,回蕩在地牢裡,聞者無不變色。

  「你才是真正殺害了那三十七個弟兄的凶手!」

  「奎爾.巴尼!」

  當啷!

  在眾人的精神顫栗中,巴尼手中的劍盾同時落地,震動不休。

  「不!」

  小巴尼痛苦地雙手捂面,渾身顫抖。

  「不……不是,不是我……」

  他的聲音怯懦而惶恐。

  面對這樣的巴尼,納基哈哈大笑。

  「而你這個少爺兵現在還正氣凜然意氣風發地要回到王都,為他們發掘真相,討回公道?」

  他的笑容慢慢收斂。

  「別開玩笑了,你個狗娘養的巴尼……」

  「你不知道,你剛剛站在那裡自作聰明地指責薩克埃爾的時候,每一個字都讓我作嘔。」

  小巴尼的呻吟越發痛苦。

  泰爾斯心情複雜地看著這場異常殘忍的對質,心頭的不暢和疑惑同樣地折磨人。

  他想起祈遠城的荒石地裡,身為昔日手足的隕星者與亡號鴉殘酷無情的對質。

  但即使是那時,也難以跟眼前的情景相比。

  衛隊的其他人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就連塞米爾都默默無言。

  一時間,地牢裡只有小巴尼的痛苦低吟。

  他彎腰按著自己的膝蓋,大口大口地吞吐空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獲取活下去的養料。

  「但是……」

  「你們都不知道,是麼?」

  小巴尼顫巍巍地轉向其他人,再也沒有了先鋒官的冷靜和威嚴,「沒錯……這麼大的事情,不可能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

  「告訴我,這一定是他編造的……」

  他的語氣近乎乞求。

  企望能獲得回答。

  但回答往往不如人意。

  「我懷疑過。」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奈在眾人的目光下低著頭,面色灰敗。

  「那天的命令太蹊蹺,太罕見了,可是沒有人站出來反對,所以我就……」

  「後來坐牢的時候我也懷疑過,但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

  小巴尼的目光開始是震驚,隨後越發絕望。

  貝萊蒂難以置信地盯著奈。

  另一個平靜、脆弱得令人心悸的聲音插了進來。

  「是真的。」

  眾人把目光轉向另一個人。

  「是真的……納基所說的,我知道。」

  發話者了無生趣地回答。

  小巴尼顫著聲音,看著那個發話的人。

  「塔爾丁?你?」

  泰爾斯皺起眉頭,塔爾丁丟下自己的刀劍,落寞而死寂地開口。

  「如果他們告訴我會有這樣的結果,如果我知道康斯坦絲會……那我就不會,我不會……」

  他說著說著,眼淚從眼眶中滑落。

  「我不會……」

  塔爾丁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跟他的頭顱一起低了下去,再也沒有反應。

  塞米爾訝異難當地看著他。

  「不。」這是呆呆的小巴尼。

  第三個顫抖的嗓音響了起來。

  「不該是這樣的……」

  泰爾斯轉過頭,坎農瑟瑟發抖地倚著牆角。

  「我是拖後的,我召回了崗哨,留下了門……但按照計劃,所有事情應該簡潔明了,直接了當,在他們甚至意識不到的時候就結束,然後我本應與刺客同歸於盡,不該活到現在……」

  坎農雙眼無神,喃喃自語。

  「對不起……」

  小巴尼的眼中神色漸漸暗淡,仿佛已經被磨滅了最後一絲希望。

  「坎農?」

  坎農艱難地笑了一聲。

  「納基是對的,塞米爾也是對的,這是我們的錯,我們不能逃避。」他神經質地搖著頭,喃喃自語。

  「不能讓薩克埃爾一個人……他已經背負了太多……」

  納基的話語落下,地牢裡安靜了很久。

  直到小巴尼嘶啞而木然的聲音重新傳來。

  「還有其他人嗎?」

  幾秒後,布里痛苦地啜泣著,跪了下來,痛苦支吾。

  「布里?」巴尼愣然地看著他。

  納基輕笑了一聲,雙眼恍惚。

  「這就是為什麼他再不能說話了……」納基低聲道,「他沒有勇氣去面對了……」

  小巴尼的最後一絲表情消逝了。

  「塔爾丁,坎農,布里,納基……」先鋒官麻木地看著眼前表現各異的四個人。

  「這十幾年來,三十七個人…………」

  「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

  他的回音回蕩在四壁間。

  沒有人說話。

  泰爾斯心情壓抑地看著他們。

  那一刻,似乎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真相?」

  開口的還是納基。

  他帶著諷刺的眼神直射小巴尼。

  「巴尼,你知道,當年的事情,領頭的人是誰嗎?」

  此言一出,幾乎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包括巴尼,他近乎麻木無光的臉上再次一抽。

  泰爾斯猛然一動,明白了些什麼。

  納基彎下腰,痛苦地笑出聲來。

  「巴尼……你這個可悲的蠢貨,他真的很愛你,不是麼?」

  納基的字裡行間透露著深深的恨意。

  「所以他把你保護得太好了,你什麼都不知道……也許他就是為了兩邊下注兩面押寶,還指望著你在事後,能憑著這一份無辜與無知而逃過一劫,留在宮中。」

  「甚至能接替他的位置?」

  小巴尼的眼眶倏然睜大!

  「不,不……」

  先鋒官喃喃著。

  一股巨大的哀傷和絕望向他襲來。

  「沒錯。」

  只聽納基冷冷地道。

  「當年,牽頭聚集起我們這群人,教唆著我們去放任那場宮廷變亂,把我們統統扔進無盡深淵,然後自己一個人逃脫了最終審判的,不是別人。」

  納基咬緊了牙齒,眼中的情緒難以言喻。

  「我恨他,我詛咒他。」

  他恨恨地道。

  「沒錯,王室衛隊的副衛隊長。」

  「大奎爾.巴尼。」

  「你該死的父親。」

  撲通。

  小巴尼武器脫手,雙膝觸地。

  他呆呆地跪在地上,呼吸斷續,雙目空洞。

  從這一刻起,他的臉上再也不見一絲神采。

  仿佛失去了靈魂。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8-26 14:56
卷五.背叛者們 第183章 一無所有

  死寂的沉默中,泰爾斯靜靜地看著地上那個失神無助,無處容身的衛士。

  看著這群身處絕望,即將分崩離析的男人們。

  思緒萬千。

  「為什麼。」

  小巴尼癱跪在地上,僵硬無神。

  「父親?」

  他呆滯地望著納基,卻像是望著一個陌生人。

  「為什麼?」

  「為什麼他要這麼對我?」

  納基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側過臉去,只剩貝萊蒂和奈,同樣驚愕無言。

  「你真的不知道嗎?」

  納基反問了一句,冷笑著諷刺道。

  「所以你在復興宮裡活得就像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在乎,只想好好地做一枚忠誠愚蠢的棋子?」

  沒有人說話。

  只有快繩在泰爾斯耳側低低地開口,「情況不妙……我想他們都忘了逃命,忘了尋找生路的事情了……」

  泰爾斯神色深邃地搖搖頭,若有所思。

  「不是忘了逃命,他們只是……不再在乎了。」

  快繩一愣。

  「那我們呢?」

  可泰爾斯依舊只是神色認真地搖搖頭,不理不睬。

  急得前瞻後顧的快繩抓耳撓腮。

  「為什麼,父親。」

  但小巴尼依舊像木偶一樣面無表情,如同對著空氣說話。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納基恨恨地看著小巴尼,輕哼一聲。

  塞米爾神色沉重地看著小巴尼,輕輕握拳。

  「你真的是個異類,巴尼。」納基看著崩潰的小巴尼,臉上現出報復後的輕鬆,聲音卻依舊淒傷。

  「你這個出身貴胄,卻對家族和血統棄如敝履的高潔存在,奎爾.巴尼。」

  「可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他,如果你不是出身璨星七侍之一的巴尼家族,你根本連進入衛隊的機會都不會有。」

  納基寒聲道。

  「就像我們所有人。」

  對家族和血統棄如敝履的高潔存在……

  小巴尼嘴唇一抖。

  此言一出,無論是貝萊蒂、奈還是一臉落魄的塔爾丁和布里,甚至發著抖的坎農,都齊齊低下頭去。

  唯有塞米爾,他仍舊一動不動地盯著納基。

  但泰爾斯卻感覺到了什麼,他下意識地向前一步。

  「為什麼?」

  少年的突然發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如果你不想告訴他,那就告訴我吧。」

  「告訴璨星最後的血脈。」

  泰爾斯的話語飄蕩在地牢裡,連快繩都被嚇了一跳。

  這句話讓納基愣了一下,他像是重新認識眼前的少年一樣,定定地望著對方。

  像是要從對方凝重的臉上認出什麼似的。

  「嘿,這幫瘋子就夠讓人頭疼的了。」快繩按住泰爾斯的肩膀,焦急地耳語道,「我們現在該專心尋找生路……」

  「你還想做什麼?」

  但泰爾斯只是輕吸一口氣,堅定地把快繩的手抓開。

  「就像你說的,尋找我們的生路。」

  快繩為之一愣。

  泰爾斯重新看向納基,眼神在他手上的鑰匙上轉過一圈。

  「告訴我,為什麼巴尼的父親和你們,甚至薩克埃爾,要那麼做?」

  泰爾斯緊皺眉頭。

  「或者說,當年的常治之王,艾迪二世,除了薩克埃爾所說的,所謂的三災同盟之外,他還做了什麼?」

  納基的眼神漸漸變得迷茫。

  小巴尼呆呆地抬起頭來,卻只是重複著那句話。

  「為什麼,父親。」

  納基恍惚地看向大家,卻發現不少人都移開了視線,唯有塞米爾緊緊盯著他。

  終於,他想通了什麼,釋然地輕笑一聲。

  「你說得對,殿下,當年的悲劇,遠遠不只是陛下和奸佞的鬥爭,不只是忠誠和背叛的博弈,不只是星辰與世界的敵對。」

  「天災也好,叛軍也罷,王國當年的混亂,當然事出有因。」

  泰爾斯的眉頭越來越緊。

  「刑罰騎士以為先王是被什麼傳說中的怪物迷惑了,覺得是某些人陰謀著禍亂王國,可那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納基重新回到旁若無人的狀態,仿佛看見過去。

  「因為薩克埃爾不過是個沒落了千年的古董姓氏,連城堡封地都沒有,所以他太過天真,他感覺不到。」

  「感覺不到我們的絕望。」

  說出這話時,納基渾身一顫。

  另一邊的塔爾丁發出輕輕的歎息。

  泰爾斯心中一動。

  「絕望?」

  納基吸了一口氣,重新回憶起那些最不堪的歲月,淒涼地笑道。

  「當年,復興宮裡流傳著數之不盡的謠言,並非每個人都知道先王與災禍的禁忌,但有一件事,大家都無比清楚。」

  不少人的呼吸變得紊亂。

  跪地的小巴尼慢慢地聚焦眼神。

  「那是什麼?」泰爾斯凝重地聆聽著。

  只見納基轉過頭,出神地道。

  「那幾年裡,陛下想要有所作為,他下達了很多命令。」

  有所作為。

  很多命令。

  泰爾斯的心一下揪緊了。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烏鴉的課堂。

  「於是我們……無論是貝萊蒂、塔爾丁、巴尼這樣直屬王室、自賢君時代興起百年的新貴『璨星七侍』,還是塔倫、卡拉比揚等等所謂的敕封十三望族,上至亞倫德、特巴克這樣的開國六豪門,我們都看到了,都經歷了。」

  小巴尼從打擊中回過神來,愣愣地看著納基。

  只見納基掃過每一個衛隊兄弟,幽幽地道。

  「隨著陛下的每一道舉措……」

  「日子越發難過,前途越發無望,我們身為貴族的未來,更加黯淡。」

  泰爾斯吃了一驚。

  塔爾丁臉色微變,欲言又止。

  但不等他說些什麼,早有預感的泰爾斯就急急催促道。

  「發生了什麼?」

  納基抬起無神的雙眼,似笑非笑搖搖頭,語氣裡盡是酸楚,「不知道啊……」

  「首先,量土令,我家族的封地因此急劇減少……」

  「耕地上的農戶,則因為計戶令而遷居城市……」

  他娓娓道來,眼神迷幻。

  「領主的手下官僚在清吏令頒布後威信盡失……」

  「我們的生活因編稅令,拮据破產……」

  「領地和城堡裡,我們不得不解散僕人軍隊以削減開支,母親姐妹不得不變賣首飾貼補家用……」

  衛隊囚犯們的表情越來越糟。

  納基冷笑道。

  「諷刺的是,泥腿子暴發戶們憑借金錢就能獲得與我們相當的地位生活,但我們卻連在自己的封地上提稅渡過難關都是違法的……」

  「還有該死的定名令,把我們的爵位和職務分得清清楚楚……」

  「以及最後,隨總詔令而來的遷居令……」

  只聽納基諷刺地搖頭道。

  「六大豪門和十三望族,也許他們家大業大,經得起波折和損失,受得住國王的制裁,但是對我們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家族而言……」

  他癡癡地望著虛空。

  「就像一夜之間,整個世界都變了你曾經習以為常的幸福和安定,全部化作了災難和動蕩。」

  「您能想像嗎?」

  「這個時候,出身貴胄,聽上去就不再那麼美好了。」

  習以為常的幸福和安定,化作了災難和動蕩……

  泰爾斯愣住了。

  納基的話語很慢,但沒有人打斷他。

  他的語氣頗有種自暴自棄的疲憊感,每說一句話,泰爾斯的臉色就沉上一分。

  刺殺,外敵,戰爭,陰謀……

  曾經,他以為這就是血色之年將要揭露的一切,但是現在看來……

  泰爾斯想起了老烏鴉希克瑟。

  以及他給自己上過的一課。

  勝與負。

  敵與友。

  『不要輕視了戰爭本身它遠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簡單,不是非贏即輸,非利益即代價,非生存即死亡的遊戲。』

  『血色之年。』

  『在勝負之外,我們該在怎樣的角度,在何種程度上,評價這滿布戰爭的慘烈一年?』

  這一刻,少年突然為之觸動,血色之年,不僅僅是一場戰爭,一種衝突,一次矛盾,更不僅僅是雙皇與災禍們的恩怨。

  一切的一切,都融合在當年星辰王國的大熔爐裡,無從逃脫。

  國王,國家,貴族,災禍,政治,他們都絞在一起,在這個熔爐裡相互影響,彼此糾結,難以分解。

  泰爾斯又想起那位讓倫巴甚為戒懼的星辰「賢君」。

  閔迪思三世。

  一個奇怪的猜想漫上泰爾斯的心頭,但很快被他搖出思緒之外。

  「我以前很奇怪,在人心渙散,大亂將生的時刻,為什麼顯赫強大如六位守護公爵,權勢紮實如十三望族,他們面對陛下的命令都忍氣吞聲,沉默接受。」

  「但聽了薩克埃爾的話,我似乎也懂了。」納基彎起嘴角,對泰爾斯露出一個苦澀而無望的笑容。

  「當你看見站在陛下身後的,是家族裡代代相傳的恐怖災禍的時候,也許你並沒有太多選擇。」

  納基的神色黯淡下來,讓泰爾斯的內心越發難受。

  「我不敢也不能去評判陛下,畢竟他是星辰的國王,他說什麼我都必須遵從,何況他還掌握著如此不可抵擋的力量……」

  他越說下去,情緒就越是低沉,語氣卻越發痛苦。

  這讓泰爾斯下意識地低下頭。

  「但是,當我回到破敗的家中,見到妻子變賣嫁妝,見到兒子忍饑挨餓,見到待嫁的妹妹面黃肌瘦,見到病床上的領主父親一邊向商人借債,一邊無謂堅守著家族的最後一份貴族尊嚴……」

  納基的字句滿布沉痛,讓許多衛隊囚犯們都神色異常。

  泰爾斯沒有說話。

  納基回過神來,重新看向泰爾斯,眼神滄桑。

  「從我懂事起,父親就這樣教導我,納基家族自賢君時代得到封地,我們效忠璨星家族,因為我們深知自己的地位來自王室的權力,子嗣入選王室衛隊更是我們與王權站在一起,是我們忠心耿耿的象徵,但是……」

  就像溺水者看著最後一根稻草一樣,納基熱切而渴望地望著泰爾斯,眼中流露出的顏色,卻像是瀕死前的灰暗。

  「告訴我,殿下,難道國王不該保衛他附庸的利益和尊嚴,不該護佑他臣屬的豐足與幸福嗎?為什麼我們越是對陛下忠誠,對王國忠誠,所獲得的結局就越是……」

  納基語氣一滯,委頓下來,迷茫而疑惑。

  「究竟是我不夠愛我的王國,還是我的王國不夠愛我?」

  那一刻,心情酸楚的泰爾斯張口欲言。

  但他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那一刻,地牢裡的所有衛隊成員,全都沉默了。

  納基嗤了一聲,渾身上下都被舍棄一切的釋然所充滿。

  「所以,在日復一日的迷茫和日見沉重的絕望裡,當有人許諾我們以希望,有人告訴我們,這一切不過是國王的一時昏聵,不過是朝中諸君的鬼迷心竅,而我們需要做的,只是一次默然等待的時候……」

  他沒有再說下去。

  另一邊,坎農重新開始低低地啜泣,布里不再哼聲,塔爾丁失魂落魄,身為不知情者的貝萊蒂和奈則愣愣出神。

  唯有小巴尼和塞米爾,一個癡癡念叨自己才聽得懂的話,一個咬牙切齒地握著武器。

  「告訴我,殿下,一邊是滿懷希冀的嬌妻弱子,堅守往昔的耄耋父老,引以為傲的家族榮耀……另一邊,是溫和仁慈的國王陛下,嚴酷無情的國王法令,鐫刻生命的禁衛誓言……」

  納基扭曲了臉龐,眼眶裡盡是濕潤。

  「我該忠誠何者,又該背叛何者?」

  泰爾斯輕輕閉上了眼睛。

  「父親。」小巴尼痛苦地按著頭顱,「父親……」

  「不,你……不,這一切,太不公平了……」

  小巴尼的呻吟低低傳揚在空氣裡。

  撲通。

  另一邊,塔爾丁跪倒在地上,捂住臉龐,肩膀微抖。

  納基神經質地笑了一聲,揚了揚手上的鑰匙。

  「如果忠於陛下和星辰,就意味著背叛你出身的家族和所愛的妻兒……」

  「告訴我,殿下,怎麼做,才不算背叛,怎麼做,才算是忠誠?」

  泰爾斯艱難地呼出一口氣。

  他無言以對。

  納基看著王子的這副樣子,笑了。

  「沒關係,因為我終於懂了,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

  他掃過每一個人,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

  「無論是簡妮,露娜,我所愛的妻兒……」

  「還有我的陛下,我的誓言……」

  納基癡癡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虛空。

  「無論忠誠,還是背叛……」

  「我們都是一無所有。」

  這一刻,泰爾斯覺得,地牢裡的空氣之滯澀與凝重,前所未有。

  帶著濃濃的死氣。

  就在此時,一道空洞而枯燥的嗓音,帶著同樣的痛苦與猶疑,憑空響起。

  「夠了。」

  聲音回響在昏暗的室內。

  眾人齊齊一顫。

  只見另一個方向,刑罰騎士薩克埃爾虛弱地扶著牆,掙扎著兀自不穩的腳步,站在貯藏室外的陰影裡,眼神虛幻,聲音斷續。

  「納基,夠了。」

  他痛苦地道。

  「不要……再說了。」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9-19 01:12
卷五.背叛者們 第184章 背後之人

  盡管早有準備,但泰爾斯依然在薩克埃爾出現後繃緊了神經。

  他還是追來了。

  刑罰騎士。

  此時此刻,他在地牢裡的最大威脅。

  薩克埃爾的情況看上去不怎麼好。

  騎士本就形容狼狽,此刻更是雙目半睜半閉,似乎在剛剛的閃光彈裡受創不小,曾經穩如淵嶽的腳步現在要牆壁和手中武器的兩面扶持才能站好,右肩上纏著厚厚的繃布,滲出一片鮮紅。

  但哪怕如此,也沒人敢小看他。

  薩克埃爾咬著牙,扶著牆,一步步踏進了貯藏室。

  如同黑暗裡漸露身影的猛獸。

  「不,真他媽……」快繩緊張地抬起臂弩,卻在擊發之前被泰爾斯一把按住!

  「冷靜。」

  泰爾斯死死把住快繩的手臂,咬牙出聲。

  「不是現在。」

  不止是泰爾斯和快繩,塞米爾、貝萊蒂、奈等人的臉色也很難看。

  「哈哈哈哈,『不要再說了』?」

  納基從愣神中回複過來,淒笑著。

  「不。」納基臉色一變,掃視著每一個人。

  「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有資格讓我閉嘴。」

  納基顫抖著舉起手指,指向刑罰騎士。

  「除了你。」

  「薩克埃爾。」

  薩克埃爾頓住了腳步。

  已是遍體鱗傷的他站在門邊,迷惘而又痛心地看著像是豁出一切的納基,眼神掠過一眾黯然失神,頹然不起的舊日同僚。

  牢房裡很安靜,只餘眾人或痛苦、或急促的喘息。

  薩克埃爾微微搖頭,移開視線。

  「納基。」

  「你累了。」

  刑罰騎士低聲囈語,就像在哄一個孩子。

  但納基並不領情。

  「是啊,我累了。」

  只見納基步步後退,慘笑著道。

  「我受夠了你的自大和傲慢,刑罰騎士。」

  薩克埃爾皺起眉頭。

  「你既不想玷汙王室的名聲,又不忍揭發我們這群無恥叛徒的嘴臉。」納基的呼吸越發急促。

  「你總想找到那個最周全的法子。」

  他眯起眼睛,語氣中滲透出絕望。

  「但你以為,你一個人扛住所有的罪過,一個人頂住將傾的立柱,誰的榮譽都不曾玷汙,誰的名聲都不曾損害,沉默不語,負重獨行,就是偉大的犧牲,就對得起所有人了?」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

  小巴尼依舊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神思不屬,貝萊蒂神色緊張,塞米爾沉默不言。

  納基開始發抖。

  幾秒後,壓抑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憤懣,一股腦從他的喉嚨裡爆出。

  「草你!」

  「你這個該死的混蛋,高傲的守望人薩克埃爾!」

  痛罵聲迴盪在貯藏室裡,激得塞米爾手裡的火把飄忽不定。

  但眾人卻無一出聲,包括薩克埃爾。

  看著近在眼前的薩克埃爾和精神崩潰的納基,快繩咽了口唾沫,緊張地捅了捅泰爾斯。

  「我說什麼來著,我就知道,這幫瘋子就是不靠譜……」

  然而泰爾斯只是眼神複雜地看著場中眾人,默不作聲。

  是啊。

  他注視著崩潰的巴尼和失魂的納基。

  但是,如果不是這幫不靠譜的瘋子,我們早就變成白骨之牢的一份子了。

  「你以為你是在保護我們,保護那些已經故去的人……」

  納基紅了眼睛,像野獸一樣對著滿面惆悵的薩克埃爾嘶吼。

  「但你不明白!」

  納基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但語中的艱難和絕望卻越發彰顯。

  「你一個人捨己為人,自承罪責,倒是偉大了,光榮了,無私了,英雄了……」

  這個可憐的衛隊囚犯崩潰地跪倒。

  武器和鑰匙同時從他的手裡滑落。

  「可你這個自詡聖人的自私鬼,卻把無盡的自責、愧疚、折磨,全部丟回給我們!讓我們去扮演那些舞台最醜陋的角色,去面對那些你無法面對的痛苦現實!」

  納基歇斯底裡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

  「我們!」

  薩克埃爾在震耳欲聾的指責裡低頭沉默,仿佛根本不在這個世界。

  納基似乎罵累了,他癱倒在地上,嗓音嘶啞,失魂地喃喃道。

  「你和大巴尼,你們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這句話讓跪在地上的小巴尼生生一顫。

  只聽納基啜泣著道。

  「唯一的區別在於……」

  「大巴尼讓我們痛恨他……」

  「你,你則讓我們……痛恨自己。」

  納基垂下頭,把臉龐埋在雙手之間,肩膀抖動不已。

  好幾秒後,薩克埃爾才在近乎無邊無際的沉默裡抬起頭來。

  他迷茫地朝著納基的方向伸出手,卻在半途一顫,慢慢放下。

  過去已經不可更改。

  但至少……

  薩克埃爾偏轉視線,似乎不敢再去看納基,而是一步一步,朝著泰爾斯的方向蹣跚走來。

  這讓許多人緊張起來!

  「巴尼,巴尼,醒一醒!」

  隨著薩克埃爾步步逼近,身為小巴尼之後職務——盡管早已被剝奪——最高的人,貝萊蒂心緒紛亂,焦急地喊著先鋒官的名字,期望後者有所舉措。

  但跪在地上的小巴尼卻目光渙散,恍若不聞。

  薩克埃爾帶著死寂的眼神瞥了小巴尼一眼,掠過後者臉上的烙印,旋即別過視線。

  他走了。

  薩克埃爾默默地對自己說。

  那個堅毅不搖,難以擊倒的奎爾.巴尼先鋒官,已經不再了。

  他黯然扭頭,繼續前進。

  「該死!」

  貝萊蒂罵了一聲,放棄喚醒巴尼。

  他皺眉回顧,除了失神的納基之外,坎農痛苦地跪地啜泣,布里捂著頭顱緊閉雙眼,塔爾丁則黯然神傷紋絲不動。

  貝萊蒂手上的青筋越繃越緊。

  不。

  當年的真相讓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心神大亂,失常的同僚們使他無所適從,而面前曾經仰望的薩克埃爾,則讓他無比陌生。

  自己身後,就是誓言護衛的璨星血脈——盡管他們早已玷汙了這個使命。

  他該如何是好?

  面對支離破碎的衛隊同僚和越來越近的薩克埃爾,經曆了數秒的猶豫,衛隊裡僅剩的貝萊蒂終於下定決心,舉起武器。

  「奈,塞米爾,幫我!」

  他喚起尚算正常的奈和神情凝重的塞米爾,試圖組織起最後的防禦。

  奈嘆著氣走到他身旁。

  塞米爾遲疑了一會兒,也丟下火把,舉起長劍。

  薩克埃爾依舊一步一步搖晃著走來,無視著如臨大敵,步步後退的貝萊蒂三人。

  泰爾斯慢慢皺緊眉頭,旋即緩緩鬆開。

  「我明白了,長官。」

  貝萊蒂提著斧頭攔在泰爾斯身前,對薩克埃爾嘶聲道。

  「你也許不是那個叛徒,至少不是唯一一個,也許你自有苦衷,而我們也沒有資格再指責你了。」

  貝萊蒂咬牙道。

  「但是不管當年發生了什麼……這個孩子,你不能碰他。」

  隨著腳步,薩克埃爾的臉龐被地上的火把完全照亮,額頭上的烙印越發明顯。

  「看看他們,貝萊蒂。」

  刑罰騎士悵然地看著跪在一邊的巴尼和納基,看著他們近乎崩潰的神情,臉帶哀色地搖搖頭。

  「相信我,把所有一切埋葬在這裡……」

  「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薩克埃爾越來越近,手上的斧刃反射寒光。

  看著狀態不佳卻依舊攔在自己身前的貝萊蒂,泰爾斯不由得咬緊嘴唇。

  就在此時,刑罰騎士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緊張到極點的貝萊蒂呼出一口氣。

  薩克埃爾蹙起眉頭,緩緩回頭。

  只見失神跪地的小巴尼伸出了手,無力地扯住了騎士的小腿。

  「薩克埃爾,告訴我。」

  臉色蒼白的小巴尼抬起頭,瞪著滿布血絲的雙目,半是哀求,半是質問。

  「我父親……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小巴尼像是剛剛從噩夢中醒來,神情恍惚,語句斷續。

  「奎爾.巴尼副衛隊長……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這句話讓所有衛隊囚犯們齊齊動容。

  就連薩克埃爾也恍惚了一瞬。

  地牢裡靜默了幾秒。

  「他是個好人。」薩克埃爾垂下目光,緬懷著久遠的故人,語帶敬意。

  「他只是,生錯了時代。」

  小巴尼頓時一震。

  說完這句話,薩克埃爾輕輕跨步,甩開小巴尼的手臂。

  小巴尼沉浸在薩克埃爾的話中,他被後者一帶,緩緩軟倒,卻似無所覺。

  薩克埃爾離他們越來越近,甚至看得清他額頭上的烙印。

  這讓貝萊蒂越來越緊張,快繩更是扯住泰爾斯一路後退。

  「現在怎麼辦?」

  只聽快繩咬牙切齒低聲道,「打是打不過了,可我們連出口都沒有找到——能逃到哪裡去?」

  是啊。

  怎麼辦?

  逃到哪裡去?

  泰爾斯對上薩克埃爾的眼神,發現那裡面只有無盡的灰暗。

  泰爾斯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他突然想起,對方在牢籠中瑟瑟發抖,對著看不見的世界歇斯底裡,喃喃自語的樣子。

  『我知道你在考驗我……但請相信,我從未因犧牲而踟躕,我深知這是我必要付出的,無論它帶來的是功績還是罪孽,善舉抑或惡果,而我將坦然受之,絕不逃避……』

  泰爾斯又想起對方在重圍中,乾脆利落應付敵人的高超身手。

  『吾乃星辰王國的禦封騎士和榮譽勳爵!王室衛隊的刑罰官、守望人,御座的護衛者,王室寶庫的保管者……』

  他想起刑罰騎士聲稱要殺死自己時。那股不同尋常的恭敬與尊重。

  『請寬心,殿下,在您不幸離去之後,我會全權承擔罪責,以告慰您在此遭遇的不公。而您的秘密會就此埋葬,無損您的名聲。』

  最後,泰爾斯想起薩克埃爾笑對一眾故友,自承背叛的釋然表情。

  『那個真正應該背負通敵罪名,卻卑鄙下作地隱瞞真相十八年的人……那個可恥、悲哀、虛偽、惡心、自命清高、道貌岸然、表裡不一的家夥……正是我。』

  刑罰騎士。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明白了,快繩。」

  泰爾斯輕聲開口,語氣中的沉穩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

  像是一瞬之間掙脫了束縛的獵物。

  快繩挑起眉毛。

  「明白什麼了?」

  泰爾斯對快繩搖搖頭,輕輕放開拳頭。

  「一味逃跑是沒有用的。」

  「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

  泰爾斯望著失魂落魄的小巴尼和納基,看著慢慢靠近的薩克埃爾,一語雙關。

  「我們便無處可逃。」

  快繩一愣,滿面疑惑。

  說完這句話,泰爾斯下定了決心,只覺得一陣輕鬆。

  他應該這麼做。

  他必須這麼做。

  下一秒,在快繩大驚失色的目光下,泰爾斯迎著薩克埃爾的方向踏前一步。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少年的聲音迴盪在地牢裡。

  刑罰騎士的腳步一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把一切肮髒和痛苦都埋葬在過去和地下,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告訴自己這就是最好的選擇?」

  泰爾斯喘著氣,掙脫快繩的鉗製,無視著貝萊蒂的臉色,強忍著傷痛,繼續道。

  「我死在這裡,那你的責任,你的過去,他們的折磨,他們的痛苦……當年的一切就能結束?」

  泰爾斯伸出手指,掠過每一個或痛苦,或崩潰,或失神的衛隊囚犯。

  薩克埃爾對上泰爾斯的堅定眼神,惘然一頓。

  他張口欲言,卻最終化為輕輕一嘆。

  「你不懂,殿下。」

  騎士閉目搖頭。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所有人。

  小巴尼依舊崩潰失神,納基還在低低抽動,眼前的薩克埃爾虛弱無神,面色悲哀。

  「不。」

  「但我只有一件事不懂。」

  泰爾斯猛地轉頭,咬緊牙關!

  「是誰?」

  薩克埃爾眉心一動。

  「什麼?」

  只見泰爾斯用他少見的、不容置疑的堅定口氣,斬釘截鐵地道。

  「你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背後的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齊齊皺眉。

  薩克埃爾扯了扯嘴角,似乎不欲理會。

  但泰爾斯接下來的話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

  「我認識你們沒多久,但是……」

  泰爾斯緩緩轉過視線。

  「納基可能更看重他的家族,但他卻沒法眼睜睜看著你承擔他的罪責……」

  納基的肩膀猛地一顫。

  泰爾斯轉向另一邊。

  「坎農,布里,塔爾丁,你們也許是當年的知情者,但你們從未泰然處之,以至於囚困十八年,卻依然被自己的良心折磨著。」

  坎農的啜泣聲為之一靜,布里也不再發抖,塔爾丁則呆滯了下來。

  泰爾斯最後看向失神的小巴尼。

  「我不認識大巴尼,但從他的身上看得出來,他父親大概同樣固執而堅定,心生一念,貫徹始終,終身不搖。」

  薩克埃爾的眉頭越來越緊。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借著獄河之罪安撫著越來越快的心跳。

  「從你們這群人身上,我看到的不是背叛者的卑鄙和低劣。」

  王子堅毅地道。

  「而是進退兩難的痛苦困境。」

  所有人都抬起了頭,睜著或震驚,或不解的眼神,望著泰爾斯。

  薩克埃爾突兀地踏前一步!

  但貝萊蒂和奈卻死死堵在他跟前,大有同歸於盡之勢。

  泰爾斯被嚇了一跳,但他依舊硬著頭皮,說出下面的話。

  「我相信,身為王室衛隊,國王近臣,你們哪怕再墮落邪惡再自私自利,也絕不可能背棄心中的驕傲,心安理得地背主求榮。」

  「你們不是那樣的人,既不敢,更不能。」

  王子咬牙道。

  「除非有另一個理由,一個更順理成章的理由,讓你們說服自己,這麼做是對的,不是背叛!」

  薩克埃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泰爾斯知道,他走對了。

  於是王子不顧快繩的眼色,挺起胸膛繼續道。

  「至於你,薩克埃爾,你是高貴的騎士,忠誠的衛士,即便下一秒就要對我動手,也對我如此恭敬……」

  「我想,能讓你玷汙榮譽與使命的,也就只有更高的榮譽與使命了吧。」

  話音落下,薩克埃爾渾身一抖。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使命,才能讓你毫不猶豫地背叛璨星呢?」

  每個人的表情都慢慢變了。

  只聽泰爾斯冷冷地道。

  「除非……」

  刑罰騎士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他放聲吼道。

  「殿下!」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只是自顧自地板起臉,在昏暗的火光裡艱難道。

  「無論北地人還是詭影之盾,他們都提示過我,只是我一直不願意去相信……」

  泰爾斯咬緊牙關,把手上屬於瑞奇的長劍一把插進古老的地磚夾縫裡。

  「所以,告訴我,薩克埃爾。」

  「是誰?」

  泰爾斯的眼前,薩克埃爾表情數變。

  只聽泰爾斯繼續道。

  「當年,站在你們這群走投無路的貴族身後,用高貴的身份收買各方,用拯救你們的家族為餌,鼓動你們鬆懈守衛,策劃刺殺昏聵的君王,並計劃好在事後收拾殘局,登上王座的……」

  王子眼神犀利,氣勢逼人,狠狠咬字道。

  「是哪一位璨星?」

  泰爾斯的話語迴盪在牆壁之間。

  一半的人都愣住了。

  「你說……什麼?」這是震驚的巴尼。

  另一半的人——納基和坎農都白了臉色,布里和塔爾丁則別過頭去。

  而他們的面前,薩克埃爾狠狠晃了晃身形,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腦袋。

  沉默持續了好幾秒。

  一時間,牢裡只有泰爾斯自己的急促呼吸。

  直到一道顫聲傳來。

  「原來如此……」

  「這就是為什麼你想要把真相都埋葬下來,把罪名都扛上肩膀。」塞米爾掃過所有人,語氣微抖,一臉的震驚和恍然。

  「這就是為什麼你們諱莫如深,矛盾至今。」

  「有人也許直接參與,有人只是猜到內情,但這就是你們不約而同束手的原因——一位同樣正統的璨星,為你們撐腰?」

  他倒退一步,急喘兩口,話語裡帶著冰冷的嗤笑。

  「什麼災禍,什麼反魔武裝,那都不是理由……這才是璨星王室真正不能公之於眾的最大醜聞。」

  塞米爾的劍鋒微微抖動。

  「真可笑……什麼背叛,什麼忠誠,都狗屁不是……」

  「所謂的血色之年,折磨了我十八年的夢魘,讓各大貴族諱莫如深的刺殺和叛亂,其實是一場璨星王室內部的……」

  「血脈相殘?」

  面對他的質問,薩克埃爾嘆出他今天最長的一口氣,捂住額頭的手掌卻顫抖得越發厲害。

  小巴尼睜著難以置信的目光,重新支起身子。

  泰爾斯沉默不語,只是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快繩張大了嘴巴,不知作何反應。

  薩克埃爾依舊閉著眼,似乎已經無從回答。

  貝萊蒂和奈面面相覷,目光裡充滿了悲哀和痛苦,以及最後一絲不可置信。

  塞米爾又笑了。

  他的笑聲一抖一抖,十分瘮人。

  「哈哈哈哈哈,讓我猜……」

  他的目光複雜難懂,混雜了不知為何而起的恨意和不屑。

  「是沽名釣譽,心計莫測,卻能直接受益於先王之死的米迪爾王儲?」

  塞米爾猛地抬頭,恨恨道。

  「抑或是英雄了得,戰功無數,但暴戾嗜血又野心勃勃的『溯光之劍』賀拉斯?」

  「是看似癡肥平庸,實則貪圖享樂、斂財無度的『胖子』班克羅夫特?」

  「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文采,卻心胸狹窄、陰狠毒辣的『美人』海曼?」

  塞米爾的用詞讓泰爾斯不禁皺起眉頭。

  關於這幾位王子,他曾經在璨星墓室裡聽凱瑟爾王回憶過,但是……

  沽名釣譽,暴戾嗜血,斂財無度,陰狠毒辣。

  這些形容……

  塞米爾喘了口氣,繼續道。

  「還是獨攬大軍,年富力強,但按照序齒,只要先王膝下的係譜不死絕,就永生無緣王位的星湖公爵,王弟約翰?」

  泰爾斯心中一動。

  先前,災禍之劍的瑪麗娜對自己的請托重新出現在記憶裡。

  在極度的寂靜中,塞米爾憤然嘶吼道。

  「是子弑父,還是弟弑兄?」

  沒有人回答他。

  包括已經搖搖欲墜的薩克埃爾。

  「或者更惡毒一點,乾脆就是那個在當年事成之後,把你,把我,把我們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都毫不留情地掃進垃圾堆,自己坐在王座上享有一切的『鐵腕王』——凱瑟爾?」

  塞米爾似乎被這個真相刺激得有些厲害,他看著一片靜默的大家,揚聲冷笑道。

  「別告訴我,是那個從小就被診斷為弱智的白癡小公主,康斯坦絲?」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0-12 01:40
番外六.一.閔迪思之晨(上)

  凱走在閔迪思廳前的庭園裡,穿過晨光與綠植交織的石子路,心情舒暢。

  當然,按照日程,老頑固今天車馬齊備、前呼後擁地出城去了,據說要巡視南方,至少一兩個月。

  凱這麼想著,感覺連天空都清澈了許多。

  至於老頑固給自己下的禁足令誰他媽在乎那個?

  好吧,也許確實有人在乎。

  當凱走近廳門的時候,廳柱下站崗的諾蘭努爾用一副「你怎麼會在這裡」的傻樣子瞪著他。

  而那就是他為什麼要帶著瓦爾過來的原因。

  在諾蘭努爾張口詢問之前,瓦爾就清了清嗓子,在凱的眼色下走上前去,用北地人特有的大嗓門開始為難自己的弟弟。

  作為王室衛隊的成員之一,諾蘭努爾.亞倫德也許能毫不猶豫地應對刺客,但他絕對不擅長應付自己一母同胞的麻煩弟兄。

  凱對此再清楚不過。

  趁著身後諾蘭努爾無暇顧及自己的當口,凱順順當當走進了廳裡。

  也許是老頑固出城的緣故,今天閔迪思廳裡的守備沒有那麼嚴格,寥寥幾個清掃僕人來去匆匆,璨星私兵僅僅在外圍站崗,唯有精銳而稀少的王室衛隊看守著幾個要害位置。

  莫利安站在左廳的側門邊上,眼睛瞪得像銅鈴,羅戈站在他對面的右廳,正靠著牆打瞌睡。

  而凱的正前方,托尼背著手穩穩而立,身後就是階梯以及牆上的星辰三王像。

  「陛下把你禁足了。」托尼的聲音毫無感情。

  「你不該在這裡。」

  凱哼了一聲,繼續往階梯的方向走。

  「你不該過問我的去向。」

  但托尼伸手攔住了他。

  「回去。」他冷冷道,語氣沒有商量的餘地。

  「這是為了你好。」

  凱的眼神掠過托尼側擺在後腰的刀。

  麻煩。

  凱一直認為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他打得過的人,另一種是他必須喊幫手一起比如瓦爾和強壯的侍從官卡納才能打得過的人。

  但毫無疑問,聲名赫赫的王室衛隊首席護衛官,康拉德.托尼勳爵,屬於第三種。

  兩側的莫利安和羅戈都側目而視,好像在期待接下來的事情。

  凱嘆了口氣,後退一步。

  「好吧,關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你知道最有趣的部分是什麼嗎?」

  托尼抿起嘴唇。

  凱笑容明亮,手舞足蹈地表達著自己。。

  「我要上去,你們不讓,然後我堅持,於是你們動手,可是我掙扎,動靜大得足夠掀翻廳頂,然後傳令兵就會帶著命令下來,讓你們停手把我帶上去。」

  托尼皺起眉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台階。

  凱抱起手臂,露出自信的微笑。

  「所以為什麼我們不跳過中間那一大堆步驟直奔結果,讓我上去?」

  托尼的臉色越發難看。

  另一側,莫利安眨了眨眼,指了指頭頂,「咳,他說得有道理我是說,就讓他上去吧?」

  右廳的羅戈歪了歪嘴角,一副想笑又忍不住的樣子。

  凱覺得自己確實勝利了。

  因為托尼怒哼一聲,卻什麼都沒做,退到了一旁。

  「這才對嘛。」

  凱趾高氣揚地翹起勝利的鼻孔,越過托尼,不顧對方氣得發青的臉色。

  為了挑釁,他甚至舉著雙手,有節奏地打著響指,踏著踢踏舞步,哼著小調,晃著肩膀,不顧左右僕從和王室衛隊們古怪的目光,一扭一扭地踏上階梯。

  凱囂張地走過星辰三王雜種王、人妻王、爛債王(上一次他這麼叫之後,老頑固親自把他按在星辰墓室裡揍了三十棍子,直到大著肚子的母親聞訊從茶話會上趕回來救他)的畫像。

  對兩名下樓的女僕拋了個媚眼,把她們嚇得躲向一邊,扭頭就跑。
依舊是美好的一天,不是麼?

  凱盯著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女僕背影,欣賞著她一抖一抖的臀部,滿足地想。

  但他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黑衣的健壯男人在兩名侍從官的簇擁下,迎面而來,走下台階。

  凱輕快的腳步瞬間一滯。

  不。

  看到那個黑衣男人的瞬間,凱就在心底裡痛苦地哀嚎起來。

  是他。

  他最不願見到的人。

  最,沒有「之一」。

  他怎麼會在這裡?

  而不是在他最該待的地方骯髒的軍營,惡劣的北方,繼續喝他的人血,砍他的人頭?

  凱頭疼地齜了齜牙,一邊熟練地低頭含胸靠向階梯邊,把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一邊如一個卑微的僕從般默默轉身,打算溜走。

  並指望著那個黑衣男人忽視他。

  但他的願望最終落了空。

  「你要去哪兒?」

  凱腳步一僵。

  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像是被侵蝕多年的老舊風琴,彈奏起來,每一根弦都是殺人的利器,「這就是分別一年後,你的反應?」

  從階梯上下來的黑衣男人龍行虎步,氣宇軒昂。

  只見莫利安、羅戈和托尼都齊齊肅立,對男人頷首致敬那是凱從來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等等。

  凱瞟了一眼下面的莫利安,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們知道他在這兒。

  他們是故意的。

  「閃躲,逃避,視而不見……就像你逃避自己的身份和職責。」

  這個男人有著利刃般的眼睛,堅毅的臉頰,寬闊的胸膛,以及仿佛永遠不會彎折的身姿。

  最重要的是,他的出現就像一劑冰雪,趕走大廳裡的所有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沉重與緊張。

  凱認命地吐出一口氣,頭皮發麻地轉過身來。

  只見黑衣的男人站在他的上首,冷冷道。

  「我親愛的小弟。」

  凱的額上微微冒著冷汗,久違的慌亂和恐懼同時襲來。

  真該死。

  凱在心底默默哀嘆,他不願意(才不是不敢呢!)直視對方的雙目,僅僅把視線停留在男人胸前的衣襟上。

  我不怕他。

  你不怕他。

  該死的,凱,你不怕他!

  凱在心底重複了三遍。

  凱抬起頭,逼自己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

  「嗨,賀拉斯!」

  「我親愛的好弟兄,天氣不……你什麼時候回王都來的?」

  天知道凱費了多大的努力,才在恐懼和緊張間擠出這樣一句話。

  黑衣的賀拉斯輕輕皺起眉頭,仿佛帶著周圍的氣溫開始下降。

  沒錯,這個世界上,凱最不想見到的人之一。

  是他那高大壯健,勇武過人,殺氣騰騰,缺少關愛所以精神不正常的二哥。

  當然,最後一個形容,凱一般不會當面說出來。

  「要是早點知道,我還能準備……」

  賀拉斯盯了凱好一陣,直到他眼裡的寒意幾乎能累滿一整個地窖的冰山的時候,才從喉嚨裡哼出一個不祥的悶音,打斷了凱。

  「我聽說了。」

  「警戒廳追捕逃犯的時候,『碰巧』把你從紅坊街的某間會所裡給拖了出來。」

  凱的笑容頓時一僵。

  等等。

  這……

  賀拉斯依舊面無表情地瞪著凱。

  好吧,一如既往,這個家夥沒有要寒暄的意思。

  可是……

  凱艱難地晃了晃腦袋,一抽一抽地搗鼓著兩頰,言語間帶著不自然的嬉笑。

  「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只是跟朋友們有個詩歌文藝探討會,紅坊街的氣氛比較好,我們就訂了包間,在一起喝點酒,討論一下紅王時期的莊園詩派……」

  賀拉斯微微眯起眼睛,緩緩靠近凱,配合他健壯的身材,簡直就像小山壓到跟前。

  「朋友?詩歌探討?」

  凱天真而無辜地點點頭。

  「你知道,就是海曼喜歡搞的那些……」

  賀拉斯依舊冷漠地盯著他。

  「但海曼從來沒在淩晨兩點開過詩歌探討會。」只聽第二王子冷冰冰地道,「更不是在紅坊街的某張超大豪華軟床上。」

  淩晨。

  大床。

  大事不妙的預感襲上凱的心頭。

  「他更沒在警戒官到場時,醉醺醺地卡在三個光屁股女人中間,然後被一絲不掛地揪到大街上,一路拖行,直到哀嚎出王室的姓氏。」

  賀拉斯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帶著悶音。

  凱的表情定住了。

  該死。

  這不該是個秘密嗎?

  他是從哪兒知道的?警戒廳?

  他發誓,當賀拉斯說到「光屁股女人」的時候,下面的莫利安忍著笑朝他們看了一眼。

  雖然凱被禁足這件事是公開的,但背後的真相……老頑固下了嚴令啊,除了當事人之外,這事兒不是該被蓋住了嗎?

  凱不自然地扭著脖子,望向別處。

  「那個,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賀拉斯的眼裡滿布鄙夷。

  「我老婆,而她是從赫布蘭夫人那裡聽來的。」

  赫布蘭夫人?

  等等,所以意思就是……

  凱想通了什麼,心裡閃過一大片大難臨頭的陰霾。

  哦,不。

  王都的八卦貴婦圈,那群該死的長舌婦們……再也別指望他給她們做口活兒!

  額,也許愛麗舍夫人除外……

  畢竟她的呻吟聲太動人了……

  但賀拉斯的聲音重新打斷了凱早已飄到遠東的思緒。

  「在你被當眾抓到跟一個下賤婊子,一位功臣遺孀,還有一位她丈夫不知情的子爵夫人光溜溜地躺在一張床上,還被半條街的人知曉了身份之後……」

  他的二哥毫不掩飾自己語氣中的厭惡。

  「王室的尊嚴,貴族的忠誠,統治的安定……你知道父親要費多少力氣收拾你的爛攤子嗎?就因為你管不住下半身?」

  凱挑了挑眉毛,心裡不以為然。

  嗯,大概知道在復興宮裡被抽的鞭痕還歷歷在目。

  還有一大堆撫慰封臣的恩封手令跟禦賜特別是那個被全王都知曉戴了綠帽子的丈夫,但凱敢肯定,那個喜歡聽自己老婆慘叫聲的懦夫靠這個換來了升官,指不定多開心呢。

  這還不夠嗎?

  「每次我們以為你會安分守己痛改前非的時候,你就急不可耐地跳出來告訴大家,你還是那個最讓人作嘔的醜角。」

  凱發現自己在微微顫抖。

  「我們的敵人真該感謝你,你以一己之力,就讓我們的姓氏和家族變成了這個國家最大的笑柄。」賀拉斯的眼神就像軍營裡的軍法官。

  看,這就是他們在意的。

  姓氏。

  家族。

  真是老掉牙,還有其他的嗎?

  凱在心底嗤笑一聲,打定了主意,我要跟他對著幹。

  這個一臉自大的混蛋。

  而他知道怎麼惹惱賀拉斯。

  凱一副沒心沒肺毫不在意的樣子,哼笑道,「笑柄?」

  「不清楚,反正那夜裡,愛麗舍夫人倒是笑得挺開心我的意思是,誰不喜歡探討詩歌呢?」

  凱滿意地看見,賀拉斯的臉色越發黑沉。

  沒錯,他越生氣,自己就越開心。

  如果這個該死的肌肉男真以為他能……

  凱攤開雙手,挑釁地笑著。

  「當然,你也許不理解,你也許更喜歡在軍營裡,每天夜裡跟幾千幾萬個大糙漢子一起摩肩擦背汗水淋漓地……」

  下一秒,黑衣的賀拉斯突兀地一晃右臂,五指如鷹爪抓出!

  啪!

  他死死扣住凱的肩關節。

  凱一顫,為突然而來的疼痛抽氣嘶聲。

  他下意識地舉起手,手忙腳亂地抵抗著賀拉斯的五指緊鎖。

  但他的兄弟不知道使了什麼技法,左手一閃一揮,凱的右手腕就一陣麻木,隨即無力垂下。

  「這就是你的能耐?」

  賀拉斯眼神如刀地逼近了他,手上的力度緩緩放大,疼得凱渾身冒汗,「連顆雞蛋都打不破……你到底是怎麼上女人的?讓她們來操你?」

  該死,該死,該死!

  凱抽搐著臉,顫動著肩膀,側過身子,竭力反抗著那隻鐵鉤般的粗糙大手,想要擺脫鉗制而不得。

  可惡,可惡,這個該死的肌肉男,哪來的這麼大力氣……

  「哭啊,喊啊,就像以前一樣,可惜母親不能再來救你了……」

  賀拉斯的眼裡仿佛帶著風暴。

  「或者像三年前一樣,繼續懦夫般地離家出走?哦,我忘了,你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少爺根本連寒堡都到不了,就身無分文地倒斃路邊了還是我的部隊把你給拎回來的?」

  凱想踢出右腿,卻被未卜先知的賀拉斯提前踹開腳踝,無功而返。

  賀拉斯身後,兩個同樣凶神惡煞,一看就不是什麼良善人家的王子侍從官波克和薩奇仿佛對自己的主人動手訓人習以為常,他們隻是對視了一眼,就默默退開幾步,看向別處,留出空間給他們的王子殿下。

  「告訴我。」

  「多少年了。」賀拉斯的聲音很可怕,手上越發用力,凱也被逼著慢慢彎下膝蓋,「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不做一個廢物,不做家族的恥辱,不拖我們的後腿?」

  肩關節連帶著鎖骨傳來一波一波的劇痛,凱幾乎要疼暈過去了。

  但那已經無關緊要了。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不再像鍋裡的那顆老鼠屎一樣,礙我們的眼?」

  凱憋著臉,故作強硬地回瞪著他的哥哥。

  他沒有放聲求饒,也沒有高聲慘叫,更沒有低頭認錯。

  他不能認輸。

  不能示弱。

  特別是在這個瘋子面前。

  就像以前一樣。

  不能!

  「什麼,時候?」

  凱扭曲著臉,就著模糊的眼眶,倔強擠出一個痛苦的笑容。

  「也許,永遠不能?」

  顯然,賀拉斯不滿意他的回答。

  第二王子那常年在軍旅生涯中鍛煉出來的臂肌微微顫動。

  下一秒,凱就感覺到扣在肩膀上的大手變換了姿勢,隨之而來的是錐心的劇痛!

  凱疼得臉色都白了,不由自主地縮緊身子,期望能減緩疼痛。

  他得離開這這是凱渾身上下每一個部分都在不自然地提醒主人的事實離開眼前這個該死的肌肉猛漢。

  瓦爾大概還在門口跟兄弟扯皮順帶放風,卡納被勒令回家反省,凱的侍從官是指望不上了……

  而他們下方,王室衛隊們肯定看見了,但他們卻盡忠職守地站在崗上,視而不見。

  凱不得不後悔起先前自己對待他們的惡劣態度。

  正在此時。

  「我不是想打斷你,賀拉斯。」

  一個利落有力,卻又清新悅耳的男聲從前方的階梯上響起,帶著些許戲謔。

  「可你們似乎……擋住樓梯了?」

  賀拉斯不客氣地冷哼一聲,他的手因為這聲呼喊而稍稍放鬆。

  好歹沒那麼疼痛的凱鬆了一口氣。

  但賀拉斯看也不看他。

  第二王子的侍從官,波克和薩奇退讓到一邊,對著新來的男人微微躬身。

  這個男人身量修長,卻不顯幹瘦,膚色白皙,卻並不柔弱,當他踏下台階抬頭望來,更是給人一股眼前一亮的清新感。

  雖然看過了無數次,但凱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他還是賀拉斯,都在跟那個男人對視的瞬間,再次被他的面容吸引,甚至一時忘了痛苦。

  無他,因為這個男人實在是……

  太英俊了。

  他面目的棱角仿佛是某位大師親自鑿刻而出,每一分每一毫都恰到好處,既不鋒利突兀,也不流於平庸。

  他渾身上下的氣質自然優雅,又昂然颯爽,不笑時如同靜畫,處處精雕細琢,一笑則如光芒綻放,讓人一見忘懷。

  而他的眼神更是其中鬼斧神工的一筆,明亮時如有漩渦,勾魂奪魄,黯淡時散發憂鬱,令人心疼,直視則寸寸真誠,睥睨則自有威嚴。

  「看看他的這副痞子樣。」

  賀拉斯的手掌依舊扣住面色慘白的凱,頭也不回。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和他會是兄弟,還分享同一個姓氏?」

  俊俏得動魄驚心的男人看了凱一眼,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仿佛鮮花綻放,晃得凱眼前一花。

  「是啊。」

  「有時候我也在奇怪這一點。」

  新來的英俊男人聳了聳肩。

  凱開始微微顫抖。

  兄弟。

  這就是他的兄弟。

  他的家庭。

  還有他該死的……血脈。

  他情願不要的東西。

  想到這裡,凱咬緊牙齒,重新抬起頭,狠狠呸聲,「是啊,為什麼呢?」

  「問我們的母親去吧。」

  賀拉斯面色一寒,手指發力。

  凱感覺自己的肩膀又開始痛了。

  但就在這時,一旁的漂亮男人卻輕輕咳嗽了一聲。

  「算了,賀拉斯。」

  「你的時間比這家夥的寶貴得多,不值得浪費時間。」

  漂亮男人指了指頭頂,頂著男女通殺的笑容。

  「再說了,這兒是他的大廳。」

  「他的地盤。」

  「不合適。」

  這句話起了效果,至少賀拉斯沉默了一會兒。

  凱依舊竭力抗爭著「哥哥的關愛」,但他的掙扎努力毫無用處,就像給賀拉斯撓癢癢。

  過了幾秒,第二王子像是想通了什麼,終於放開了手。

  脫離鉗制,凱泄氣一般向後靠上牆壁,喘著粗氣,揉著肩膀。

  他看了看那個新來的漂亮男人,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喊出新來者的名字。

  「海曼。」

  如果有人問凱,有什麼比大早上碰見一個混蛋兄弟更糟糕的事情,那答案一定是。

  碰見兩個混蛋兄弟。

  沒錯,海曼.璨星。

  他最小的哥哥。

  凱憤憤地盯著海曼,敏感地發現對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高傲,充滿了嫌棄和鄙夷。

  最重要的是……

  媽的,他為什麼長得這麼帥!

  不得不承認,在幾兄弟裡,凱和海曼都長得隨母親,但要說起來,海曼才是真正繼承乃至發揚了母親美貌的那個人。

  嗯,用美貌來形容可能有些不準,可事實上,用男性的形容詞來形容海曼會顯得太粗魯太糙直,可是用偏女性的讚美語又有些過於陰柔過度,力量不足。

  所以,凱為他找了一個既不會過於粗魯陽剛,也不會被誤認為是女性的外號。

  娘娘腔。

  雖然凱敢肯定,所有親眼見過海曼人都不會同意用這個詞。

  但凱能有什麼辦法呢,世界上的詞彙就那麼多不是麼,總得選一個?

  這可絕對不是因為他嫉妒海曼的樣貌,嗯,可能有那麼一點兒吧,但絕對不多。

  雖然凱永遠不會忘記,任何舞會上,海曼.璨星才是那個最吸引眼球的男人。

  多少年了,王都女士們(也許還包括某些男士凱惡毒地想)在舞會上的目光第一落點和「最想春風一度的人」排行榜第一位,都由這個娘娘腔牢牢把持,從未動搖。

  偏偏這個娘娘腔還深諳欲擒故縱、欲取必予的高深道理,裝模作樣,故作清高,從來對殷勤和暗示不假辭色,從而讓女士們更加為之瘋狂。

  這個虛偽至極、深藏不漏的偽君子,把同樣留著王室血液的凱,襯托得就像是滿身俗氣、有洞就鑽的下三濫街頭嫖客。

  還有每一次,海曼盯著他看的那種鄙夷眼神……

  一個機械而乏味的聲音加入了這場對話。

  「殿下們,有什麼問題嗎?」

  隨著腳步聲靠近,一個衛隊裝束的長臉男人出現在上方的階梯,居高臨下俯視著三位王子。

  看見這個人,賀拉斯眯起了打量的眼睛,凱則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身子。

  第四王子海曼聳了聳肩,得體地頷首回應,聲音悅耳,笑容璀璨。

  「沒有,薩克埃爾勳爵,只是久未謀面的兄弟敘舊。」

  勳爵點點頭,卻沒有動作,只是眼神灼灼地盯著他們三人。

  似乎在等待什麼。

  賀拉斯明白了過來,他咧嘴輕笑,再也不看靠著牆喘息的凱,帶著他的侍從官,走下階梯,揚長而去。

  薩克埃爾目送著他的背影遠走。

  凱這才大劫已過般地呼出一口氣。

  海曼輕笑一聲,轉向頭頂的薩克埃爾。

  「你知道,勳爵,我兄弟一直很欣賞你他覺得你應該在他的軍營裡為國效力,而非在王室衛隊裡。」

  長臉的男人面無表情。

  「我知道。」

  海曼挑了挑眉,看了他很久,始終沒有等到更多的話了。

  「好吧。」

  第四王子嘆了口氣,這才點點頭。

  「他大概就喜歡你這一點。」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

  海曼轉過身,伸手去扶靠著牆的凱瑟爾,卻被不領情的凱一把甩開。

  「所以你現在跟他一起混了?」

  凱冷冷地看著他,「在兄弟間左右逢源,而這讓你感覺良好?」

  漂亮的王子皺起眉頭。

  「我的感覺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沒有我,你跟賀拉斯……」

  凱高傲地回望著他,「得了,娘娘腔,我們都知道你是個什麼貨色。」

  「別裝了。」

  海曼啞然失笑。

  他輕哼著搖頭,那畫卷般英氣而鋒利的五官在陽光下微微閃爍,讓人不禁為之注目。

  「幫我個忙,凱瑟爾。」

  海曼又開始叫他的全名了。

  天知道他有多討厭這個名字。

  凱不屑地扭頭。

  只聽海曼笑道。

  「下次你要找人探討詩歌的時候,先去買頂帽子,擋住它。」

  聽到「探討詩歌」的時候,凱就已經覺得不妙了。

  但他還是愣了一秒。

  帽子?

  「買帽子,擋住什麼?」他傻乎乎地問。

  海曼像一個慈愛的哥哥一樣,在凱反應不及的時候,寵溺地摸了摸弟弟的腦門,笑得陽光燦爛。

  「這都不明白嗎,小傻瓜。」

  「擋住腦門兒上的洞啊。」

  啊?

  為什麼要擋住腦門兒上的……

  凱摸向自己的腦門,突然反應過來。

  擋你爸爸哦!

  但海曼已經頂著他那張傾倒眾生的俊臉,踏著優雅而不失瀟灑的步履,跟在冰冷鋒利擇人而噬的賀拉斯身後,離開了。

  只留下後面氣得跳腳的凱。

  「海曼.璨星,你他媽才腦子有洞呢!」

  「你全家都腦子有……」咳咳咳,好像有哪裡不對……

  總之,長得帥就了不起嗎?

  長得帥就可以為所欲為?

  凱罵罵咧咧地轉過身,一邊整理衣服的褶皺,一邊詛咒著這糟糕的早晨。

  但他頭皮一寒,緩緩地抬起視線。

  只見王室衛隊的首席刑罰官,薩克埃爾依舊站在上方的台階轉角處,目光淡漠地盯著他,一動不動。

  頗有些瘮人。

  仿佛在提醒他什麼。

  凱打了個寒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是啊。

  凱瞥了薩克埃爾一眼,悶悶不樂地想。

  他怎麼會忘記?

  當背上的鞭痕還在隱隱作痛的時候他怎麼會忘記那個奉國王之命,持鞭行刑的人?

  凱躲閃地望了頭頂的首席刑罰官一眼,硬著頭皮揮手。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禁足,但我今天只是來……」

  但長臉的衛隊刑罰官沒有等他說完,就漠然轉身,消失在視線裡。

  凱的表情做到一半,只得悻悻回頭,無處安放的雙手只能無奈地插到腰間。

  真好。

  至少他沒問什麼光屁股女人的事情。

  凱向牆上表情嚇人的「人妻王」拋去一個「你看什麼看」的惡霸眼神,繼續向上走去,來到二樓,隨即愣住了。

  二樓的落地窗門是打開的,窗前擺著兩個大畫板以及無數顏料。

  畫板間坐著一個體型臃腫的華服男人,背對著凱,雙手間夾著幾支畫筆,正聚精會神地在畫布上捕捉晨曦間的閔迪思廳庭院。

  但凱下意識地開口出聲。

  「胖胖!」

  胖胖畫著畫的男人背影微微一僵。

  凱驚恐地看了看畫板,測量了一下它到階梯的距離,「你,你一直在這兒?」

  「你……你都聽到了?」

  臃腫的男人在椅上轉過屁股,露出一張平凡無奇的臉龐,小眼睛擠在肉乎乎的臉頰上,不耐地一眨一眨。

  「沒,沒聽全。」

  胖男人的拖音很重,活像市儈的商人,「只知道你跟三個還是十三個老熟女一起光屁屁讀詩?」

  凱身形一晃,無聲地哀嚎。

  不。

  你特麼這叫沒聽全?

  「別擔心。」被他叫作胖胖的男人似乎體會到了凱的絕望,他晃晃腦袋,頗有些幸災樂禍。

  「我對你被綁著光屁股遊街的事情不感興趣。」

  你特麼再說一遍,這叫沒聽全?

  凱快瘋了,他望著對方忍著笑的樣子,只覺得又羞又氣。

  「我沒有光屁……唉,算了,我是說,你聽到了,但你就一直坐在這兒,什麼都不管?」

  胖胖揮了揮一支畫筆,「嗯哼。」

  凱瞪起了眼睛。

  「你見到那個殺人狂肌肉男了?你就看著他對我發脾氣?」

  「嗯哼。」

  「你見到你的雙胞胎弟弟了嗎,看見他小意討好賀拉斯,幫著他來踩我了?」

  「嗯……哼。」

  胖男人無所謂地晃晃腦袋,表情依舊輕鬆,看上去頗為自得,毫無歉疚。

  凱做了個極其粗魯的口型,但沒罵出聲,他知道薩克埃爾就在附近。

  他自暴自棄般地一拋雙手,吐出一口氣。

  「你真行,死胖子。」

  「那是你的爛攤子,我為什麼要摻和。」

  胖男人聳了聳肩。

  凱舉起手指,一副「真有你的」樣子,冷冷地看著對方。

  「你知道,班克,有時候我也在懷疑,你真的是我哥哥?」

  「我們真的是從同一個母親的肚子裡爬出來的嗎?或者母親生你的時候打了個噴嚏?」

  被他叫作「胖胖」的男人,表情冷了下來。

  沒錯,這是班克羅夫特。

  他的三哥。

  據說跟海曼是雙胞胎。

  凱看著對方臉上胖得被肉擠作一團的五官,下意識地皺眉。

  從遺傳上來說,賀拉斯隨父親,凱和海曼隨母親,至於班克羅夫特……

  嗯,他隨的,大概是母親懷胎期間吃掉的某個土豆。

  從班克六歲開始身材走樣之後,他越發確認這一點。

  班克算是整個復興宮裡最不找麻煩的存在,除了喜歡畫一些讓人認不出原型的靈魂畫作之外,基本沒什麼大缺點凱的意思是,看看他的二哥和四哥吧,一個剛愎,一個張揚。

  但這不會讓凱喜歡他多少,恰恰相反,班克那副「兄弟打架關我屌事」的懵懂無辜樣讓凱無比反感。

  比反對更讓人糟心的,是忽視。

  所以這個死胖子總讓凱有揍他的,雖然凱知道拳頭只會從班克深不見底的肉上彈回來話說回來,班克要怎麼……做那事兒?那個起來的時候,露得出來嗎?不會陷在肉裡?

  班克深呼一口氣,用看垃圾桶的眼神瞟了凱一眼,然後長長嘆息。

  「你就是不懂,是麼。」

  凱皺了皺眉頭。

  「懂什麼?」

  班克深深地看了凱一眼。

  胖子隨即搖搖頭,對著窗外遠處的立柱與花園揮動手臂。

  「數百年的歷史裡,閔迪思廳的設計和布局都是藝術界的經典,庭園更是獨出心裁的傳世之作,每一個角度都像一幅風景畫,有多少藝術大家和建築大師欲求一見而不得。」

  語氣裡充滿了讚嘆。

  凱挑了挑眉毛,順著班克的手臂指向,只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灰糊糊的石柱,一堆紅紅綠綠的花草。

  他頗有些傻乎乎地回過頭。

  「風景畫……所以?」

  班克欣賞完了景色,隨即板起臉。

  「但是當你站在這裡的時候,小凱瑟爾……」

  班克抓起畫筆,在畫布上補了補顏色,一臉嫌惡地道。

  「就像畫布上多了一塊汙漬。」

  「這就是為什麼你處處受排擠,人人都討厭你。」

  「現在,你最好滾一邊兒去。」

  班克說著扯過了畫板,扭動座椅,轉到另一個方向。

  留給凱一個肥大凸出,把褲子擠得緊緊的肉屁股。

  凱的笑容一僵。

  他下意識就要去踹班克的畫。

  「別動我的東西。」班克頭也不回。

  「否則我不能保證,下個季度我巡視南方的時候,刀鋒領的漂亮小姐和夫人們會不會知道你的『光屁屁讀詩會』。」

  凱踹出去的腳硬生生停在半空。

  他動了動嘴唇,但最終只能機械地轉過身去。

  「很好。」

  凱氣呼呼地道,「你就抱著你賣不出去的畫,抱著你那些紙片上的小人過一輩子吧!」

  「沒有性生活的死胖子!」

  單身一輩子!

  死胖子頭也不回,只是回擺右手,在四支畫筆間凸出一根肉肉的中指。

  凱氣鼓鼓地走上三樓的台階。

  但他一直在想那句話。

  這就是為什麼人人都討厭你。

  人人都討厭你。

  凱捏緊拳頭。

  他錯了。

  凱悶悶不樂地對自己說。

  班克錯了。

  不是人人。

  曾經,母親是喜歡他的。

  她會因為他那些的惡作劇而開懷大笑,在老頑固動怒的時候發聲讚揚他的創意,無論它們得體與否,後果如何。

  直到她……

  不是人人。

  凱停下腳步,抬起頭,看著前面的房間,閔迪思廳裡最重要的主房。

  他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子,整理著衣物。

  但還不等凱敲門,房門就開了。

  一位出身低級貴族的王子侍從官鞠了一躬,對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進去。

  「殿下在等您。」

  凱心中一暖。

  不是人人。

  他慢慢地對自己說。

  不是。

  他用凱瑟爾王子此生大概也少有的恭謹禮節,禮貌得體地回應了友好的侍從官,他甚至記得對方似乎名叫卡索。

  凱深吸一口氣,帶著最愉快高興的心情,踏著最輕快輕鬆的步伐,邁進了房間。

  他知道房間的主人不喜歡喧鬧。

  但對方從來都不曾對自己的出格行為而動怒過。

  因為。

  因為不是人人都討厭他。

  不是。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0-12 01:48
番外六.二.閔迪思之晨(下)

  凱走進這個裝潢典雅的房間,果不其然,在一張累著無數紙張文件的書桌後找到了房間的主人。

  那個身著低調卻得體的服飾,安靜、溫柔、平和地坐在書桌後,在翻頁和書寫的沙沙聲中,默默閱讀著書卷的男人。

  凱三兩步躥到那張寬大的書桌前,在桌上找到一個空子,屁股向後一扔,極其不雅地坐了上去。

  他眨著眼睛,嬉笑著看見房間的主人嘆著氣放下筆頭,瞥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又重新低頭與書本奮戰。

  凱挑了挑眉毛作為呼應。

  在這裡,他不用顧忌。

  在這裡,他不必擔心。

  因為坐在那裡的……

  是他最和藹可親的王長兄。

  凱扭過頭,驚奇地在案牘如山的書桌側面找到一瓶葡萄酒和幾個杯子,看樣子是瑟拉公國的名種。

  「我記得你不喜歡喝酒。」

  凱很不客氣地抓起那瓶酒,直接發問。

  他們之間不用寒暄,不用打招呼,更不用無意義的客套。

  因為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這裡就是他的避難所,防風港,他在永星城最後的也是真正的「家」。

  母親故去後尤其如此。

  「但賀拉斯和海曼喜歡。」王長兄沒有抬頭,但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好聽,雖未若海曼那樣如樂曲般悅耳動聽,卻有種別樣的溫柔力量,讓人不知不覺地平息躁動,寧靜下來。

  「你也一樣。」

  凱抓起酒瓶,斟滿一個酒杯,聳了聳肩。

  「那就……感謝招待咯。」

  王長兄哼了一聲,翻過一頁紙,抓起另一個卷軸。

  凱喝了一口酒。

  在吐槽兄長酒水品味的同時,還對另外兩個名字有所反應。

  「所以今天是什麼特別節日嗎?牢獄放風?」

  凱走到窗邊望了一眼,卻沒看見那兩個狼狽為奸的卑鄙身影,大概已經走了吧。

  「肌肉漢,娘娘腔,死胖子……怎麼,老頑固一走,王都裡所有奇形怪狀的生物就都跑你這兒了?」

  王長兄吃吃地笑了,笑聲在空氣中抖動,溫和卻頗有感染力。

  「不要這麼罵自己。」

  凱一秒鐘後理解了兄長這句話裡的諷刺,恍然地撓了撓頭。

  「哦。」

  如果是海曼或者賀拉斯這麼諷刺他,那凱肯定毫不客氣地出言反諷。

  但這是王長兄說的話,不過是小小的玩笑。

  它們是不同的。

  他們也是不同的。

  「他們找你做什麼?」

  兄長沙沙地寫著什麼,換過下一頁紙,「我找他們。你知道,父親出巡了,政務直接彙報到我這兒來。」

  凱恍然。

  「哦,難怪賀拉斯一副臭臉,真是操了。」

  他這麼說著,心裡卻很開心。

  但凱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粗口。

  他連忙按住嘴,歉意地對著王長兄做了個無聲口型。

  對不起啊。

  兄長一如既往地沒有生氣,目光也依舊停留在紙張上,他只是翹了翹嘴角,露出一截微笑。

  就像凱小時候,故意撕壞兄長的書本時,他的表情一樣。

  溫柔,平和,包容,明亮。

  凱猜想,無論他闖出多大的禍事,惹了多大的麻煩,哪怕他幹掉了埃克斯特國王,王長兄大概也只會像現在這樣,溫和地搖頭,淡淡地微笑,然後告訴他。

  有我在呢,別怕,你早點休息啊。

  而且他總是有辦法。

  總是有的。

  想到這裡,凱發現自己的紅酒杯空了,重新斟酒的間歇,他瞥到王兄手裡的那份文件,看著像是某個外地貴族寫來的信件。

  他知道那都是國家大事,但王兄似乎並不介意。

  「那是什麼?」

  王長兄揉了揉緊皺的眉心,「風回堡與茂林的地稅爭議。」

  凱眨眨眼,「很嚴重?」

  「這涉及到刀鋒領傳統成例與賢君時代修卡德爾法案的衝突,我計劃著下個季度讓班克去調停,這表面上是新舊貴族繳納的稅例不均,實際上是……」

  王長兄說著突然抬起頭,露出溫和的臉龐,眉宇柔靜,讓人倍感親切,眼神祥和,似乎永不黯淡。

  「怎麼,你有興趣?」

  凱舉手投降,頭像撥浪鼓一樣狠狠甩動。

  「反正我也聽不懂這些除非有跟我相關的部分?」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永遠不用處理這些讓人頭疼的政務,而且還有一個萬能的王長兄遮風擋雨。

  更幸運的是,王長兄是王儲,是繼承人,是星辰未來的主人。

  試想想,如果是別人繼承了王位比如賀拉斯那樣的瘋子或者海曼那樣的草包落日啊,凱發誓,他寧願謀叛造反,身敗名裂,也不願看見那樣的事情。

  嗯,也許約翰叔叔除外。

  「嗯,我想,有的。」王長兄煞有介事地蹙眉想了想,露出一個擔憂的神情。

  「未來五年,從風回堡來的小姐們會比以前更著急出嫁。」

  一瞬間,凱臉色大變。

  「我的天,看來問題確實很嚴重。」

  王長兄看著他的樣子,不禁搖頭失笑。

  這一秒,兄長的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眼中笑意盈盈,仿佛蘊藏了整個世界的樂觀。

  海曼之所以被稱為「美人」,惹人瘋狂,凱心想,那一定是因為王長兄不屑與他爭。

  因為當王長兄笑起來的時候,比誰都好看,比誰都溫柔,比誰都明亮,比誰都……

  更有魅力。

  凱也自然而然地笑了起來,還是那種放在外頭會讓自己鄙視的「傻乎乎的笑」。

  只有在這裡,他會這麼笑。

  王長兄放下了手裡的工作,端起他手邊的花茶。

  「我記得你還在禁足反省中?」

  凱頓時緊張起來。

  他討厭禁足,對,但他更討厭老頑固,討厭下達禁足令的人,所以這段時間裡有任何人問起禁足的事情,凱哪怕再不爽,也要表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叛逆樣子。

  但是王長兄……

  在王長兄面前……

  平素伶牙俐齒、胡攪蠻纏的凱難得地結巴了起來。

  「額,對對對,事實上,我,我今天來就是要說這事,那個,雖然只有短短一夜,但我覺得啊,額,覺得自己的反省取得了深刻有益、收獲滿滿的成果……」

  糟糕,昨夜準備好的稿子好像全部忘了。

  早知道昨晚就不撩撥那個女僕了,害得我背稿子的時間都沒有。

  凱感受了一下自己隱隱作痛的小兄弟。

  但凱不用再說下去了,因為王長兄露出一個看穿一切的眼神,似笑非笑地側頭瞥來。

  讓凱瞬間住了口。

  王長兄嗤笑一聲。

  賀拉斯的嗤笑是他心情不好要開罵的征兆,海曼的嗤笑帶著高高在上的鄙視,班克的嗤笑有著讓人惱火的蠢笨感。

  但這個動作在王長兄身上卻顯得清澈而自然,沒有絲毫令人不快的地方。

  所以凱只得住口投降。

  果然,王長兄交叉起手指,正色道。

  「所以你要跟我好好解釋下你被父親禁足的真相了?」

  凱正要解釋,卻聽見兄長再加了一句。

  「我是說……除了跟美麗的夫人小姐們脫掉衣服探討詩歌以外?」

  王兄說這話的表情非常嚴肅,左眉毛卻在微微抽動。

  天啦咯。

  聽著兄長戲謔的目光,凱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真想找個洞鑽進去!

  太好了!

  他在自己的腦子裡瘋狂地咆哮著……

  整個埃羅爾世界還有哪個窮鄉僻壤犄角旮旯的人,是不知道這個秘密的嗎?

  他就問,還有誰?

  還有誰!

  出來!

  出來啊……

  讓我告訴你啊!

  就在凱沉浸於自己「凱瑟爾的自尊小世界」裡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鬧哄哄的喧嘩,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只聽一個尖叫聲響起,似乎是一位女僕。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等一等啊!」

  凱渾身一震!

  困窘的他立刻就坡下驢地找到轉移話題的機會,衝到窗前,誇張地指著窗外。

  「不會吧,你把康妮從宮裡帶出來了?」

  王兄聳了聳肩,顯然看懂了他的目的,但也沒多說什麼。

  凱瑟爾把頭伸出窗外,只見閔迪思廳的側樓頂上,一個穿著稀奇古怪,仿佛套在兩片硬紙板之間的女孩,正在房頂上快樂地飛奔。

  她靈活地穿梭過一對對想要攔住她的手臂,絲毫不顧身後一眾侍從和衛兵面如土色的神情。

  女孩大概只有十一二歲,面龐精致,長發飄飄的她光著腳丫子,撲騰得滿是塵土,渾身上下洋溢著歡脫和癲狂,與其他人的絕望和恐懼形成鮮明的對比。

  「放心吧,這是我根據典籍改進過的最新版本,康妮第六號飛翼,不會有問題的,你們就好好看著我是怎麼迎風而上,逆光飛翔」

  女孩一邊靈活穿梭,一邊神氣滿滿地大喊著,歡樂的嗓音又尖又高,整個閔迪思廳從莊園到廳院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也引來越來越多的衛兵,有不少是驚慌失措,對這位女孩並不了解的王室衛隊。

  女孩瘋跑著,撲騰著兩片硬紙板,眼見越來越接近屋頂邊緣。

  「公主殿下不要啊!」

  在女僕撕心裂肺的哀嚎和衛兵們難以置信的驚叫中,只見女孩向著太陽騰身一躍,跳出了屋頂!

  「啊啊啊!」

  她興奮地大喊,撲騰起手臂,長發飄逸,裙邊微揚。

  「我要飛起來咯」

  下一秒,女孩在空中劃出美妙的拋物線,然後直直地……

  墜了下去。

  落向一片樹叢。

  在一陣窸窸窣窣的樹枝脆響後,看得目瞪口呆的凱終於聽見了那聲可怕的悶響。

  咚!

  凱狠狠一顫,向後縮頭,五官擠做一堆。

  看上去……

  真疼。

  女僕歇斯底裡的瘋叫再度響徹閔迪思廳。

  「啊啊啊快來人啊!」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又又又又,又摔下去了!」

  於是又是一大群人熙熙攘攘,爭先恐後地跑下樓去。

  腳步聲頗為壯聽,堪比一支鼓樂隊。

  看完了這一切,驚魂未定的凱艱難地從窗外把頭縮回來,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嘴唇掰直,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你,你真的不管一下嗎?」

  不知何時開始,王長兄再次恢復了處理政務的姿勢,不緊不慢,無驚無喜地翻看著一頁手令,嗯了一聲。

  「管什麼?」

  凱指了指窗下,露出難看的笑容,他看見莫利安和羅戈都急匆匆地趕到現場。

  「嗯,關於如何阻止我們的闖禍精小妹妹毀滅閔迪思廳?」

  王長兄哼笑了一聲,露出了小時候被他惡作劇的眼神。

  「別怕。」

  「埃達會照顧好她的。」

  別怕。

  聽見這句話,凱恍惚了一瞬,有些懷念過去。

  但是……兄長說啥?

  埃達?

  就在此時。

  「啊呀呀呀哎呀呀都給老娘讓開咯!」

  仿佛為了印證兄長的話,另一個矮小纖細的身影大驚小怪地從窗戶中飛撲而出,帶著撕心裂肺、震天動地的哭腔。

  「不不不不不!小康妮,小康妮你千萬不要有事啊!」

  咚!

  又是一聲悶響,幾個衛兵被撞飛了,其中包括莫利安。

  凱的臉頰再次一抽。

  「小康妮,乖康妮,你醒一醒,醒一醒啊!好吧,只要你醒過來,我再也不叫你壞康妮了!」

  那個他們兄弟們從小聽到大,據說老頑固也是從小聽到大,還據說老頑固的爸爸和爺爺也是從小聽到大的恐怖嗓音,帶著淒慘不已的壯烈感,一如既往地、大咧咧地響徹雲霄。

  「你不要死啊啊啊啊!我只是去後廚扒了隻雞腿回來你怎麼就……嗚嗚嗚……我對不起你啊啊啊啊……你還活著的話就醒一醒,醒一醒啊……」

  凱趴在窗口,看著下面那個穿鬥篷的身影猛烈地晃動著什麼,嘴角開始無意識地抽搐。

  周圍的王室衛隊和女僕們驚惶地要上前,卻被那個斗篷一手一個扔了出去。

  「啊啊!」

  幾秒後,一個女孩特有的,柔軟,糯糯的聲音驚叫一聲,旋即由弱漸強地響了起來。

  「咳咳,埃達,你好像……壓住我的咪咪了……啊!」

  聲音格外委屈。

  周圍的王室衛隊們仿佛被開水燙到了,紛紛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地各回崗位。

  凱嘆了口氣。

  果然,那個前一秒還在哭泣的大咧咧的恐怖嗓音就響了起來,帶著格外的驚喜感。

  「嗚嗚,咦?」

  「啊啊啊太棒了小康妮你還活著!嗚嗚,你胡說,嗚嗚,你怎麼會有咪咪這種邪惡的東西……」

  那個軟軟的女孩音有氣無力。

  「我說真的,書上說這樣會發育不良的……」

  凱看了看窗下的情景,又看看書桌後依舊淡定的兄長,無力地按按額頭。

  嗯,也是,埃達也跟來了,那她一定會把康斯坦絲照顧得很好……

  才怪咯喂!

  凱在心底無聲地嘶嚎著。

  他懷疑,小妹妹的「不正常活躍」,有一半都是那個不著調的鬥篷矮子傳染的!

  凱無奈地離開窗戶往回走,重新端起他的酒杯。

  但那個恐怖嗓音埃達再次幹嚎起來。

  「嗚嗚嗚小康妮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對了你要吃雞腿嗎?熱乎的,喏,張嘴!我跟你講一個剛偷聽到的小秘密,你不要說出去哦……」

  「那個……埃達……我的……咪咪……」

  「那個,你知道你的小哥哥為什麼會被禁足嗎,因為他跟三十個光屁屁的女人一起鑽被窩……」

  噗!

  凱一口酒噴在了地毯上,猛烈地嗆咳起來。

  我真是操了!

  今天就不該來!

  「你了解康妮。」

  仿佛沒看見凱此時的狼狽一樣,王長兄自顧自地嘆息道。

  「她很孤獨,寂寞,渴望受人注意,被人認可。」

  正不斷咳嗽,且沉浸在「凱瑟爾的沒有自尊的小世界」裡的凱聞言一愣。

  他抬起頭,與長兄的目光撞個正著。

  而此刻,王長兄的眼神與平時不一樣了,不僅有溫柔,不僅有包容,不僅有安撫。

  還帶著點別的什麼。

  兄長幽幽地道,「所以她急切地想要做些什麼。」

  「而我們都明白那種感覺。」

  「我們也應該理解。」

  凱沉默了。

  他本張開口想說些什麼。

  但兄長的眼神卻直直地望著他。

  仿佛看穿了一切。

  於是凱低下了頭。

  好一會兒,窗外的動靜終於停息了,而凱也理順了氣,長長嘆息。

  「多虧了那個老頑固。」他輕哼一聲,抱起手臂,語氣裡滿是刻意的怨毒。

  「十幾年來,就像他沒有這個女兒似的。」

  王長兄沉默了一陣。

  「別怪我們的父親。」

  半晌,一向溫和的兄長就冒出了這句話。

  這倒是不尋常。

  換了平素,凱一般不會跟他爭辯,因為王長兄說的一般不會有錯,就算錯了也是錯得有道理的。

  但今天,尤其在被對方用那個奇怪眼神看過之後,凱突然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父親?」

  他背對著兄長,反諷道,「那什麼樣的父親會憎恨自己的孩子?」

  王兄嗯了一聲。

  這一次,他的話嚴肅了一些,帶著少見的慨嘆。

  「那不是恨。」

  「父親受母親故去的打擊太大……你知道,當他見到康斯坦絲就會想起母親,以及她臨終時的痛苦不堪。」

  凱的表情黯淡下來。

  母親……

  是這樣嗎?

  兄長嘆了口氣。

  「他對母親的深愛,變成了面對康妮時的折磨和負擔。」

  「愛有多深,那種折磨和負擔就有多沉重。」

  「父親遠離康斯坦絲是為她好……因為他害怕自己想起所愛,就會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說最後幾個詞時,似乎連兄長自己都出了神。

  凱緊咬牙關,嗤聲搖頭。

  「愛?」

  「哼,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他明明知道如果母親看到他這麼對待康妮,一定會跟他拚命的。」

  就像她保護我們,保護她所有其他的孩子一樣。

  王長兄沒有立刻回答,房間裡一片靜謐,連翻頁和書寫的聲音都欠奉。

  「是啊。」凱聽見長兄用極慢的速度緩緩道。

  「她會的。」

  凱突然想到,不只是康妮,如果母親看見她深愛的兒子們也走到如今地步,相互憎惡,彼此提防,又作何想呢?

  每次想到這裡,凱就一陣心緊。

  王長兄深深地嘆出一口氣,隨即恢復了溫和親切的語氣。

  「所以,關愛妹妹的責任,暫時只能由她的哥哥們來承擔了。」

  王長兄拍了拍自己的後頸,似乎在舒緩筋骨。

  凱也拍了拍腦袋,把自己從剛剛不正常的狀態中拔出來。

  嗯,忘了那些光屁屁女人的事情……

  忘了它……

  忘了它……

  「順便一句,我給你找了個工作。」

  王長兄的話讓凱吃了一驚,立刻就把光屁屁女人的事情給忘了。

  他猛地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精彩萬分。

  「工,工作?」

  凱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兄長只是和藹地點點頭。

  「畢竟父親離開前交待了,以什麼形式都好,你需要的是反省不想他回來之後大發雷霆吧?還是說你想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禁足?」

  凱眉心一跳。

  老頑固交待的?

  原話裡有這麼一句嗎?

  「讓那個垃圾安分點」還是「讓他滾出我的視線」?

  開什麼玩笑!

  身為星辰的王子,還用工作噠?

  好吧,賀拉斯領著一幫大頭兵,班克是國立研究協會的名譽理事,就連海曼都掛著個王室特使的名頭……

  數下來,確實就他有些……嗯……

  想到這裡,凱立刻變了臉色,一本正經地道。

  「哦,工作!你知道,我也有這個打算……」

  凱痛苦地撓著額頭,尋找借口。

  「事實上,我準備過幾天就出城去星湖堡,約翰跟我說了,他那裡需要幫忙……」

  但王長兄只是溫柔地搖了搖頭,神色間露出幾許緬懷。

  「約翰喪妻的周年日到了。」

  一句話就把凱的借口噎死在喉嚨裡。

  「現在可不是打擾我們王叔的好時機。」

  第五王子啞火了幾秒。

  最終,凱懊惱地摸著腦袋,無辜地望著兄長,委屈巴巴。

  「等等,你這是要來真的?不準備讓我蒙混過去了對麼?」

  兄長笑了,還是一樣地柔和可親,讓人生不起叛逆的念頭。

  「放鬆,就在永星城裡。」王長兄從小山般的文件堆裡精確地抽出一疊紙,遠遠拋給他。

  「西城警戒廳,你去幫忙維持西環區、下城區和西城門的秩序。」

  「這個或者禁足,自己選一樣。」

  凱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

  嗯,沒有洞,至少他沒摸到。

  但是……

  凱痛苦地搓著自己的臉蛋,整個人像受委屈的小狗一樣耷拉下來。

  哦,不,他現在聽見「警戒官」或者相關的詞就煩。

  但他很快目光一凝。

  「等等,西環區?」

  那不就是……紅坊街所在的區?

  凱的眼裡閃過一道精光!

  王長兄點點頭,帶著有趣的笑容,眼神真誠。

  「放心,那是一個繁華又可愛,美麗又多彩的地方,你去那裡工作反省,也算遵照王令,至少不用真的禁足了。」

  當然!

  凱的表情瞬間變了,變得認真而專注,就像他面對姑娘的裙子一樣。

  「嗯,沒錯,你說得有道理……咳咳,我不喜歡禁足,而這也是個機會,作為警戒官或者別的公務人員,我能好好巡視、了解一下我們的城市,服務王國……」

  特別是紅坊街。

  王兄又笑了,笑得很溫柔。

  這讓他倍感安心。

  凱假裝認真地翻閱起手上的資料,心想的是如何先確定好紅坊街在工作範圍內,然後既不失面子又十拿九穩地轉變態度,把這個福利職位抓到手。

  「我知會了在那裡的一位警戒官幕僚,她剛好需要一個助手。」兄長輕聲道。

  「她也答應了我,會好好關照你。」

  凱盤算著紅坊街的事情,心不在焉點點頭。

  「嗯,那很周到……」

  警戒官,幕僚,助手,答應,關照……

  等等。

  凱的大腦電光一閃!

  他直接忽略了其他讓他不愉快的詞彙,留下那些更加重要的部分。

  「她?」

  凱猛地抬起頭,眼前一亮。

  「你是說一位女士?」

  王長兄溫和地點點頭,笑了。

  「確切地說,是小姐還未成婚,而她的家人也管不太到她。」王長兄用手指叩了叩桌面,面色複雜,略帶些凱讀不懂的意味沒關係,反正除了吃喝玩樂,王長兄懂的他一般都不怎麼懂。

  而兄長肯定不會害他的。

  最重要的是……

  小姐……小姐!

  沒關係,成婚了也不要緊!

  凱很想這麼說。

  但他要矜持。

  咳咳,對,矜持。

  凱忍著躍動的心情,告訴自己,吃相不能表露得太明顯,太難看,畢竟王長兄是正經人。

  所以要循序漸進……

  「她漂亮嗎?」凱閃動著星星眼。

  王長兄又笑了。

  只見他的大哥抵住下巴,煞有介事地回憶了一番,眉頭輕蹙,隨後輕輕頷首。

  「非常漂亮。」

  那一瞬,凱的眼睛幾乎要放射出信仰的光輝。

  兄長是信人,從未對自己說過謊。

  是的!

  王長兄歪著嘴角,繼續輕笑著,給他加磅。

  「還冰雪聰明,善解人意。」

  哦,老天。

  太棒了!

  尊敬的、英俊的、偉大的王儲殿下,你真的是我的親哥哥!

  要不是隔著桌子,真想親你一口!

  凱前一分鐘還有的抵製和厭煩仿佛不翼而飛,覺得自己仿佛浸入了最美妙的溫泉裡。

  「什麼時候開始工作?現在就去行不行?」他眨著亮晶晶的雙眼

  王長兄再次笑了,笑得越發可愛。

  他扯下一頁便簽,寫了一個地址和人名。

  「西城警戒廳,直接找巴克維警戒官別帶侍從。」

  當然,當然。

  凱已經不是搗蒜,而是如雪崩般地點頭。

  這種好事,怎麼能便宜瓦爾那個粗人和卡納那個傻子。

  「順便一句。」

  王長兄寫著寫著,語氣裡竟然飄出一股懷念。

  「那位小姐魅力非凡。」

  「可別不小心愛上她了……你會受罪的。」

  嘿嘿。

  愛上她?

  凱急不可耐地接過便簽,以一個熟練的旋步舞姿,原地轉了一圈,面朝米迪爾。

  你真是多慮了,以我這種萬花叢中過的老手……

  凱伸出手指揮了揮,一邊倒退著走出房門,一邊展露自信的笑容。

  「你知道我不會的。」

  王長兄依舊是那副讓人心安的笑容,對著啼笑皆非地揮了揮手。

  趕緊去吧。

  凱的身影消失了。

  但幾秒後,他的手掌重新出現在門邊。

  「嘿,米迪爾。」

  去而復返的凱站在門外,探頭扒著門框,讓埋首案牘的長兄重新抬頭。

  「嗯?」

  凱輕輕地拍了拍門框,猶豫地道。

  「謝謝。」

  書桌前的米迪爾揚揚眉毛,擺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聳了聳肩。

  「哈,誰讓這是父親的命令……」

  但凱搖了搖頭。

  「不,我的意思是……」

  凱扒著門框,扭捏起來,似乎有些難為情。

  「謝謝你。」

  「為了……」

  但他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晃了晃手裡的便簽,無意識地指著前後左右的所有方向。

  「所有一切。」

  「謝謝。」

  謝謝你。

  兄長。

  謝謝你在人人都討厭我的時候,包容我。

  忍讓我。

  照顧我。

  關懷我。

  理解我。

  米迪爾.璨星。

  謝謝你。

  謝謝你,在我出生的時刻,就成為我的兄長。

  直到永遠。

  說完了話雖然大部分是在心裡,凱訕訕地低頭,錯了搓鼻子,他有些不習慣這麼做。

  甚至有些不敢看米迪爾的眼神。

  不僅僅是因為害怕……

  更是因為……

  但王長兄又笑了。

  這一次,米迪爾笑得很輕,可謂微乎其微,眼中卻蘊藏著清澈的情感。

  「哦。」

  星辰王國的王儲殿下點著頭,靠上椅背,心安理得地勾起嘴角。

  「當然。」

  凱笑了,抿起嘴唇。

  他知道,跟以前一樣。

  兄長聽懂了。

  他做了個鬼臉,敲敲門框,消失在米迪爾眼前。

  看著幼弟洋溢著笑容離開,欲言又止的米迪爾也不由得微揚嘴角。

  「還有,別再探討詩歌了!」王儲溫和而堅定地揚聲道。

  下一秒,門外的走廊就傳來人體和木頭撞擊的聲音,伴隨著凱的痛嘶。

  米迪爾輕笑著搖了搖頭。

  遠處,康妮和埃達嘰嘰喳喳的聲音若有若無地響起。

  年輕人呐。

  王儲抬起頭,看向窗外生機盎然的暖陽,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就像閔迪思廳的早晨。

  美好,明媚,無憂無慮。

  就像這樣。

  直到永遠。

  感受完輕鬆美妙的早晨,米迪爾回過神,低頭嘆出一口氣,回到現實。

  回到他永不解脫的枷鎖裡。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1-4 21:21
卷五.背叛者們 第185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上)

  早在六年前,尚未成為王子的泰爾斯,就在閔迪思廳被基爾伯特告知:

  星辰的歷史,從來不乏血色。

  血色。

  這就是,真正的血色?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情緒激動的塞米爾。

  對方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經的北境公爵在復興宮裡近乎無望發泄的咆哮。

  同樣的恨意。

  同樣的痛苦。

  同樣的淒涼。

  以及同樣的……孤注一擲。

  貯藏室裡的氣氛到達了壓抑的頂點,就連攔在泰爾斯身前的貝萊蒂,也恍惚著放下了武器。

  塞米爾的喘息帶著久未平息的憤恨,納基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小巴尼像是墜入霧中的迷途旅人,惘然抬首。

  而薩克埃爾,他只是緊捂額側,深深地垂下頭顱。

  不言不語。

  就連盡力表現得事不關己的快繩,也無意露出了一介底層雇傭兵所沒有的深思與驚異,看向泰爾斯。

  你想做什麼?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只是牢牢地盯著場中的焦點。

  終於,繼極端的喧囂與極度的寂靜之後,一度消失的聲音顫巍巍地再現。

  「他們在說什麼,薩克埃爾?」

  心情複雜,說不出滋味的泰爾斯轉過視線。

  只見跪在地上的小巴尼,瞪著一雙如同被風暴摧殘過的眼睛,茫然質問。

  「父親?璨星?他們……」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

  騎士一顫,輕輕扭頭。

  他在那一瞬裡掩蓋藏好自己的臉色,不讓同僚瞥見。

  這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

  從來不是。

  但從薩克埃爾的沉默裡,小巴尼已經感知到了什麼。

  「他們效忠的……是另一位璨星?另一位……殿下?」

  小巴尼神情恍惚地重複著,忽視了納基臉上的失落與塞米爾眼中的不憤。

  「回答我!」

  對方不一般的沉默刺激了小巴尼,他的語氣越來越急。

  納基哼笑一聲。

  小巴尼求助也似地轉向他。

  「問你父親去吧,問我們尊敬的副衛隊長。」納基輕聲道,語氣裡的諷刺和責難依舊揮之不去:「他才是那個暗中出面,對上奉命、對下承諾的煽動者。」

  「真可惜他沒告訴你。」

  小巴尼渙散的眼神聚焦了起來。

  另一邊,奈認命般地歎了一口氣。

  「夠了。」

  終於,薩克埃爾那枯燥而機械的聲音空洞地響起,他鬆開緊摁的額頭,讓面容重新暴露在火光之下,瞳孔幽幽,無神地倒映著地上燃燒的火把。

  麻木不仁。

  就像一個死人。

  「為什麼你們就不能放手呢。」刑罰騎士出神地道,「放開過去的一切。」

  「把一切保持在原來的狀態,不增不減,不多不少。」

  最後,他平穩而空洞的語氣依舊出現了一絲波動:「讓它們就此終結。」

  「為什麼不呢。」

  這話讓許多同僚們都面色微變。

  納基的肩膀抖動著,他看了看小巴尼,露出一個諷刺的苦笑。

  「是啊,為什麼不呢?」

  嘩啦!

  小巴尼猛地從地上爬起來!

  飽受煉金球摧殘的感官讓他趔趄了一秒,才堪堪站穩。

  「因為……薩克埃爾,因為如果那是真的……」

  那一瞬間,狼狽的小巴尼從麻木的雙眼裡泛出少有的激動。

  「如果血色之年真的是一場……那就意味著……意味著……」

  他急切而渴望地看向自己的其他同僚──啜泣的坎農,嗚咽的布裡,蒼涼的塔爾丁,交換眼神的貝萊蒂和奈。

  似乎想要取得什麼支持。

  但是同僚們都沒有回應,只有塞米爾不屑地冷笑一聲。

  泰爾斯輕聲歎息。

  他清了清嗓子,在難忍的寂靜昏暗裡開口。

  「那就意味著,巴尼,當年發誓效忠璨星王室的人們,包括你的父親,也許他們沒有叛國。」

  王子的話飄蕩在地牢裡,讓小巴尼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

  泰爾斯感受著滿身的疲憊和傷痛,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而親和,能稍許撫慰眼前這個創傷累累的可憐人。

  「至少沒有那麼絕對和徹底。」

  王子的聲音讓衛隊成員們反應不一,有的低頭不語,有的張口欲言,有的閉眼歎息。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他只是緩聲開口,帶著少年平素不曾有的落寞和悲哀。

  「他們依舊效忠璨星,只是聽命行事……」

  「在王室的內鬥中,選邊站隊。」

  「各擇其主。」

  然後廝殺至死。

  泰爾斯把這句話埋葬在心裡。

  小巴尼的表情微微一鬆,仿佛得到了某種解脫。

  衛隊成員們都沉默了下來,無論知不知情,無論職銜高低。

  地牢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旁觀著的快繩覺得,這一次的寂靜,不再那麼令人難受。

  「是麼,是麼。」小巴尼幽幽地點頭,盲目地重複著。

  「他們只是……他們只是……」

  另一邊,薩克埃爾釋放出長長的歎息。

  「別怪他們,巴尼。」刑罰騎士的眼神裡隱藏著哀傷。

  「尤其是你的父親。」

  「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裡,家族,誓言,大義,忠誠,傳統,王權,親人,王國,陛下,殿下……他們只是,他們只是不知道在那麼多對象裡……」

  薩克埃爾頓了一下,仿佛在組織自己的語言。

  「該效忠什麼。」

  說完這句話,刑罰騎士落寞地閉眼,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小巴尼呆呆地望著地磚,被矛盾和恍然充斥的他,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但就在此時,納基重新發出不屑的冷笑。

  「哼哼哼哼哈……」

  眾人抬起目光。

  「你太樂觀了,薩克埃爾。」

  納基搖了搖頭,眼裡閃現著灰暗。

  「你還漏掉了一部分沒說。」

  「對我們而言,最糟糕的那部分。」

  小巴尼一愣。

  泰爾斯表情一緊。

  什麼?

  納基的聲音帶著令人窒息的痛苦。

  「如果這是血色之年的真相,那就意味著……」

  「意味著我們……」

  納基頓住了,仿佛再也說不下去。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但他麻木的臉肌開始顫抖。

  塞米爾似乎也明白了,他接過話頭。

  「我懂了。」

  塞米爾的憤恨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鬱鬱寡歡。

  「如果血色之年是一場家族裡的血腥內鬥,血親相殺……」

  「巴尼,哪怕我千方百計逃脫了囚困,孜孜不倦地尋求援助和復仇,哪怕你嘔心瀝血將功贖罪,把這位姓璨星的王子送回王都……」

  幾秒後,巴尼想通了什麼。

  他原本稍有血色的臉再次凝固。

  面容上的鬆懈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揮之不散的恐懼。

  衛隊成員的反應不一,有的表情呈現釋然的解脫,有的麻木搖頭,有的緊皺眉頭。

  「哪怕我們找到了誰是政變的主謀和內應……」

  「哪怕我們證明了自己和其餘同僚們的無辜和忠誠……」

  「哪怕我們……」

  說到這裡,塞米爾哽咽了一下,垂下頭顱,言語落寞。

  「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小巴尼的身軀像是遭到重重一錘,狠狠搖晃了一下。

  「為了統治的安定,為了王室的名望,更為了復興宮的權威,無論是凱瑟爾王還是他的繼任者,抑或是整個星辰王國,都永遠不會允許血色之年的醜陋真相被揭開,遑論公之於眾,大白天下。」

  塞米爾遠遠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那一眼裡包含了太多東西:痛恨、不憤、淒涼、絕望……

  讓泰爾斯愈感沉重。

  「相反,我們曾經發誓效忠的對象們,他們會窮盡一切手段,埋藏真相,掩蓋事實,扭曲公道。」

  「因為人們印象中,那個高貴而英明的璨星家族,不能成為血色之年的負責者。」

  「當年的『真凶』,永遠只會也只能是那個傳聞中璨星王室的神秘『死敵』,『它』只會深藏帷幕,永不現身。」

  小巴尼如行屍走肉一般,呆怔地聽著塞米爾的話。

  「而我們……陣亡的同僚們永遠不會等來正義,瘐死的三十七人不可能得到昭雪,幸存者們更只能在餘生背負不白的汙名。」

  「身為星辰王國的王室衛隊,我們只能是、必須是通敵的叛徒!」

  薩克埃爾猛地抖了一下,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

  他的同僚們無不面色發白,眼神淒苦,仿佛在接受最後的審判。

  塞米爾的話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冷酷無情。

  「我們只能是失職的罪人,無能的懦夫!」

  「永不翻案,至死不休。」

  除了塞米爾的聲音,地牢裡死寂得可怕。

  塞米爾喘息了一陣,慢慢恢複平穩,但語氣裡的蒼涼和絕望卻無以複加。

  「無論那些不知情者有多麼清白可憐,無論像巴尼這樣的孤臣有多麼純粹忠誠,無論像我這樣的不甘者是多麼冤屈難訴。」

  「無論你父親那樣的棋子,是多麼淒苦悲涼,身不由己。」

  「無論這對我們而言,有多不公平。」

  小巴尼的雙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因為……」

  塞米爾目光癡癡。

  「因為身為王室衛隊,我們注定是九芒星徽之下的犧牲品……和替罪羊。」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

  他想起了璨星墓室裡,凱瑟爾五世立在璨星家族的一眾石甕前時,麻木而凝固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對我們了解多少,也不知道你對於璨星之名,究竟是何種想象。』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只覺得,肺裡的空氣越發寒冷稠密。

  薩克埃爾扭過頭,仿佛不忍再聽。

  沒人看得到他的臉色。

  塞米爾抬起頭。

  「這就是為什麼薩克埃爾寧願緘口不言受過替罪,為什麼納基不想討還公道只想默默離開,為什麼今天囚牢已破事到臨頭的時候,大家都在裝聾作啞,麻木不堪。」

  塞米爾淒淒地道。

  「因為他們知道,這根本沒有意義。」

  小巴尼難以置信地望向其他同僚們,面對他的目光,許多人羞愧地低頭。

  薩克埃爾還是沒有說話。

  「巴尼,十八年裡,那些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東西——洗雪冤屈也好,還以公義也罷,甚至可笑的所謂復仇,都是虛妄。」

  「我們所做的一切掙扎,懷抱的一切希望,寄托的一切心願,尋求的一切答案──正義,公道,真相,清白,自由……」

  塞米爾的話語伴隨著氣喘,斷斷續續,裡頭含著化解不開的痛苦。

  「全是徒勞。」

  小巴尼機械地轉過頭,眼中的神情越來越僵硬麻木。

  塞米爾深吸一口氣,望著深不見底的黑暗走廊,慘笑著結束他的話。

  「在歷史的角落,我們,昔日的王室衛隊注定埋骨封塵,不見天日。」

  撲通!

  輕飄飄的幾個詞,卻仿佛帶著前所未見的巨大力度,將才站起來的小巴尼再次擊倒在地。

  奈輕聲地吐出一口氣,貝萊蒂一動不動。

  塔爾丁與庫里、坎農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僵直與沉寂。

  地牢裡重歸沉默。

  納基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身旁的一支火把,在它的火光中不習慣地偏過臉頰,從喉嚨裡悶了一聲。

  「你知道我最嫉妒,也最憎恨你什麼嗎,巴尼?」

  納基低沉地道。

  「十八年來,雖然你愚蠢地活在謊言裡。」

  「但至少,你仍活在自己編織的希望之中。」

  「在這個黑暗籠罩深不見底的地牢裡,你活在唯一一個……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隨著一聲輕輕的悶響,地上的火把隨之熄滅。

  納基的身影,再次被納入可怕的黑暗裡。

  泰爾斯輕輕閉上眼睛,不去看巴尼殊無血色的表情。

  『星辰的歷史,從來不乏血色。』

  曾經,泰爾斯對「血色」的理解還停留在表面,他所能想到的最匹配這一詞的場景,是下城區廢屋的乞兒生態和地下世界的黑幫鬥爭。

  隨著身份變換,旅途跋涉,見聞增廣(無論他想要與否),泰爾斯漸漸從不同的角度觸摸到血色之年的脈搏。

  璨星墓室中的沉沉死寂,北境公爵在復興宮裡的絕望咆哮,萊曼隘口的無言憑吊,老兵傑納德眼中對舊日時光的眷念,要塞之花開朗與沉重兼具的眼神,小兵威羅談及亡妹的失魂落魄,殘陽下王國之怒的孤寂背影,鬼王子塔的清冷孤幽,瑪麗娜陳情時的蒼白顫抖。

  太多太多的人,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泰爾斯以為,自己開始了解血色之年的殘忍一面了。

  直到現在。

  直到眼前的、再次相會在白骨之牢裡的王室衛隊成員們,他們之間殘酷無情的猜疑與對質。

  這才是血色之年。

  一場永恒的,籠罩所有的、仿佛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哈哈哈哈……」

  小巴尼淒涼的笑聲打破了泰爾斯沉重的思緒。

  出乎意料,小巴尼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灰暗和悲傷。

  只餘下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麻木、靜滯、虛假而冷漠的笑容。

  就像馬戲團裡的小丑。

  就像他們用顏料畫上去的笑臉。

  讓人隱隱不安的笑臉。

  沒人知道,那笑容的弧度下,究竟隱藏著什麼。

  看得泰爾斯的心臟一陣刺痛。

  「原來如此!」

  小巴尼一邊笑,蒼涼地大聲道。

  「艾倫、沃克、博比、莫利安、拉雷、金、骷髏、羅戈……」

  他神經質地喃喃著讓泰爾斯感到陌生的名字,看也不看身邊的人一眼,只是向黑漆漆的天花板伸出雙臂,瘋笑道。

  「十八年的監禁,那麼多的流血,那麼久的堅持……原來,原來什麼意義都沒有。」

  小巴尼笑得臉上的烙印都蜷曲了一些。

  「我們,我們到底為了什麼而戰?為了什麼而活?為了什麼而死?」

  沒人能回答他。

  納基冷冷地盯著他,塞米爾則在鼻子裡輕輕嗤聲。

  薩克埃爾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在納基的指責、塞米爾的剖白和小巴尼的質問中都默不作聲。

  塔爾丁等人表情渙散,失卻希望。

  泰爾斯搖了搖頭,對快繩詢問的眼神予以否定的答覆。

  小巴尼的笑聲慢慢變得滯澀難通,整個人重新趴倒。

  「為了什麼?」

  貝萊蒂愣愣地看著前首席先鋒官的樣子。

  「巴尼……」

  他為難地開口,似乎想要去勸慰看上去完全失態的小巴尼,卻話到嘴邊,終難開口。

  但下一刻,小巴尼的動作就讓他心神劇震!

  嗒啦!

  只見笑夠了的小巴尼收起弧度,一把抓起了他掉落地面的長劍!

  眾人齊齊一驚。

  就連薩克埃爾也抬起頭來。

  只見小巴尼雙眼通紅,渾身顫抖。

  他把劍刃放到了手掌上。

  他定定地盯著經歷數場大戰,帶著卷口和缺刃的劍鋒。

  然後把劍刃轉向了……

  自己的脖頸。

  那一刻,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泰爾斯勃然變色!
本帖最後由 al3311232323 於 2018-11-4 21:27 編輯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1-4 21:28
卷五.背叛者們 第186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下)

  「巴尼!」

  貝萊蒂第一個失聲開口。

  「你要做什麼!」

  在這眾人都難以置信的時刻,卻見小巴尼苦笑一聲,解脫也似地、認命也似地看向所有人。

  「要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

  小巴尼的眼神慢慢平靜下來,越發不祥。

  「我父親,你,還有你們……」

  小巴尼嗤笑一聲,緩緩搖頭。

  「塞米爾是對的,我們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塞米爾苦澀地低下頭。

  「納基也是對的,我們已經屬於這裡了,根本出不去。」

  納基冷哼一聲。

  「連薩克埃爾也是對的……有些事永遠不該被提起……」

  薩克埃爾表情複雜。

  「在這個囚牢裡,唯一錯的人,唯一愚蠢的人……從來就只有我。」

  在所有人驚恐的目光中,小巴尼冷笑著高聲道。

  「我就該永生永世,埋葬在地底!」

  言罷,他的手臂就動了起來!

  泰爾斯倒抽一口涼氣。

  然而在所有人驚呼出聲之前,一個身形就猛地撲了上去,牢牢扼住小巴尼握劍的手腕!

  「不……」

  在泰爾斯驚詫的目光下,前次席後勤官,奈緊緊地扒住小巴尼胸口間的手臂,在顫抖間與他角力。

  「不,巴尼,不。」

  奈抿著嘴唇,狠命搖頭,吃力地從齒縫裡咬出字來。

  小巴尼狠狠抵著寸步不讓的奈。

  「鬆手,奈,我不想傷害你。」

  貝萊蒂咬緊牙齒,趁機悄悄走向小巴尼的身後。

  「我是衛隊的後勤官,你知道的。」奈似乎想要顯得幽默一些,可眼神卻近乎哀求。

  「非戰鬥減員……是我的責任。」

  這話讓許多人都有所反應。

  小巴尼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輕笑一聲。

  「後勤官……」

  「怎麼,你連我僅剩的這點尊嚴……」

  下一秒,小巴尼臉色一變,怒喝道。

  「都要奪走嗎!」

  泰爾斯的地獄感官裡,只見小巴尼身上的終結之力一陣湧動,奈就瞬間脫手,被對手轉身扔了出去!

  咚!

  巨響中,奈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打算趁機偷襲奪劍的貝萊蒂,吐出一口鮮血,發出痛苦的悶哼。

  但就在小巴尼重新握上劍鋒的刹那,第三個身影飛撲而來,按住他的手臂!

  這一次,小巴尼驚疑地看著阻止他的人。

  「沒那麼簡單,巴尼。」

  小巴尼的眼前,納基冷笑著,用一個巧妙的角度擒拿住對方的右臂。

  「在那麼久的折磨之後,你也想這樣就逃離?像你的懦夫父親一樣?」

  納基恨恨道。

  「沒門兒。」

  小巴尼先是皺眉,繼而怒意上湧:「你——」

  但納基打斷了他的話。

  「至少,不能在我前面。」

  下一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帶著冷冷笑容的納基,抬起小巴尼的手臂……

  自己迎向了劍鋒。

  嗤!

  一聲撕裂。

  那是泰爾斯聽見過無數次的,鋼鐵撕開血肉的聲音。

  「不!」

  泰爾斯睚眥欲裂,驚呼出聲!

  不。

  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

  有此反應的不止他一人,王室衛隊的眾人大多驚呼著。

  噹啷。

  長劍跌落地面。

  撲通。

  納基帶著久違的、慵懶的笑容,慢慢鬆開小巴尼的手臂。

  他的脖頸噴湧出無盡的鮮血,映照著火光,如同火山裡的熔岩。

  把眼前呆愣住的小巴尼,澆灌得滿臉猩紅。

  仿佛要爆發完這十八年來,所有的委屈和憤懣。

  「納基!」與納基同囚一室的坎農嘶吼著搶上,撈住前者的身軀。

  庫里緊接著撲上來。

  兩人驚慌失措。

  坎農抱著頸血洶湧不斷的納基,手掌徒勞地按住那個可怖的傷口,開始驚恐地喃喃。

  「幫我,幫我,庫里!不,這是動脈……我止不住血,止不住……」

  望著地上的納基,小巴尼先是如同冰雕般愣在原地。

  他旋即抬起鮮紅的雙手,抹上自己同樣滿是鮮血的臉頰,滿臉不可置信。

  這是什麼?

  這算什麼!

  小巴尼發起抖來。

  納基泛出得逞的蒼白笑容,似乎想說點什麼,但當他張口,他的嘴巴裡只能冒出汨汨血色,咯咯作響。

  最終,他只是帶著即將消失的生命,對著驚呆了的小巴尼緩緩搖頭。

  突然而來的意外嚇壞了所有人。

  被嚇到了的快繩拉著泰爾斯後退著。

  「草了,這就是你的計劃?」

  「把他們都變成危險的瘋子?」

  泰爾斯睜著雙眼,死死地盯著場中。

  盯著地上慢慢蔓延的血色。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廢屋裡的時候。

  奎德的頸血,也是這樣,鮮紅,洶湧,絲毫沒有真實感。

  就如鮮豔的顏料。

  灑滿他的頭臉。

  「或者,或者他們早就瘋了,你只是把他們的瘋性給挖了出來……這……」快繩難以置信地望著一心求死的納基。

  泰爾斯顫抖著。

  不。

  這不是我想要的。

  但是……

  他們要……

  自殺?

  泰爾斯呆呆地想道。

  不。

  不!

  『可能,我是說可能,吳先生……她那天載著您一起去兜風……』

  『可能是去……』

  『是去……』

  那一刻,可怕的鮮紅色血液仿佛超越了地面,如潮水般洶洶而起,向他湧來。

  將他吞沒。

  昏暗的地牢裡,塞米爾,塔爾丁,就連薩克埃爾也震住了,他們呆呆地停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

  直到另一聲驚恐不定的呼喊,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奈!」

  「奈,你,你怎麼了!」

  貝萊蒂驚恐地大叫著。

  眾人轉過視線。

  只見先前被小巴尼掀翻的奈正躺在貝萊蒂的懷裡,痛苦地咳嗽著。

  他的胸前滿是鮮紅,顏色隨著一口一口咳出來的鮮血而持續加深。

  「咳咳……不是他。」奈強顏歡笑地搖了搖頭。

  「只是,剛剛跟那幫雇傭兵……受了點小傷……」

  貝萊蒂緊緊抱著他,悲苦地看著奈嘴裡的鮮血越流越深,越流越少。

  「這是…………這……不……」貝萊蒂的神情慢慢變得絕望。

  「別煩心了,是重擊後的體內出血……」奈苦澀地搖頭。

  「有個家夥用的是大錘,我沒能躲開……那個時候就感覺不對了……」

  塔爾丁難以置信地走上前來,在奈身邊跪倒。

  泰爾斯的大腦空白一片,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即將消逝的兩個生命。

  「不,奈,納基……為什麼……」小巴尼看了看另一邊血泊裡的納基,又看了看奈。

  他扭曲著臉龐,不住後退,話語裡滿是哭腔。

  「為什麼……」

  但奈苦笑了一下,再次咳出一口血。

  「你知道,畢竟我們都……」

  「不復從前了嘛。」

  不復從前。

  從前。

  小巴尼痛苦地囁嚅著,彎下腰去,雙手抱頭。

  「哈哈……現在……」另一邊,生機不斷流逝的納基竭力開口,帶著慵懶笑容的他只能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

  「我們……扯平了……」

  小巴尼哆嗦著跪倒在地上。

  「不,不,你們不能這麼對我……你們不能……」

  在所有衛隊成員或悲哀,或驚恐的目光下,小巴尼嘶吼著,再次抓起地上的長劍!

  「你們不能!」

  然而下一秒,小巴尼就一個趔趄!

  他竭力站穩,想要找到剛剛影響自己平衡的東西。

  但小巴尼沒反應過來,他只是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長劍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怎麼……

  劍呢?

  我解脫的工具呢?

  噹啷!

  一聲金屬撞擊的鈍響。

  長劍蹊蹺地落在地上,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另一邊,泰爾斯喘息不止,面色發白地收回了右手——他的體內,那股劇痛再次蔓延而來。

  不。

  絕不。

  絕不!

  他身軀一軟,被快繩緊緊扶住,才不至於摔倒。

  但在下一刻,在眾人覺察出蹊蹺之前,一個久未動彈的身影就衝了上來!

  咚!

  爆裂的巨響!

  進攻的身影一個右勾拳,狠狠擂中小巴尼的側臉!

  他緊跟著一個膝絆,將小巴尼絆倒在地。

  身影猛地跪了下來,雙臂按住小巴尼的雙肩,把他死死壓制在地上!

  「不,不……」進攻者嘶聲道。

  看清了眼前的人,小巴尼瞳孔縮緊,帶著不憤大吼道。

  「薩克埃爾!」

  小巴尼怒吼著掙脫雙肩的鉗製,死命挺起上身,撈住薩克埃爾的後頸,接著就是一記凶猛的肘擊!

  但刑罰騎士不閃不避,只是抬起左臂,硬生生地受了這不顧一切的一肘!

  清脆的骨裂聲從薩克埃爾的左臂裡響起。

  刑罰騎士微微一顫。

  下一秒,痛得毫無血色的薩克埃爾順勢拉住小巴尼的右臂,雙手用力!

  喀嚓!

  又是一道清脆的響聲,小巴尼帶著被打折的右臂,痛呼著重新躺在了地上。

  小巴尼抱著失去功能的右臂,痛苦嘶聲,再也拿不起劍。

  薩克埃爾捂著同樣重傷的左手,搖晃了一下,面色蒼白地向後坐倒。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不過短短幾秒的交手,戰鬥就結束了。

  就連第一時間拿起武器的塞米爾,也只能愣愣地看著眼前。

  「為什麼。」小巴尼在劇疼中,用後腦狠狠捶打著地面,痛苦地質問道。

  「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對我!」

  「為什麼!」

  小巴尼悲痛的嘶嚎中,生命無多的納基躺在地上,咧嘴露出招牌的慵懶笑容,不斷咳血的奈痛苦地呼吸著,想要理順嗆到肺裡的血液。

  就在此時。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

  將小巴尼的哀嚎封死在嘴裡。

  也將眾人驚惶、痛苦、難過、不知所措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小巴尼顫抖著牙齒,仿佛將死的病人般抬起頭。

  「十一次……」

  「不要……」

  是薩克埃爾。

  他帶著滿身的傷痕,趴倒在小巴尼的身旁,緊咬牙齒,從齒縫裡露出幾個詞。

  「十一次……」

  「不要再有了……」

  話語顫抖,語氣淒傷。

  小巴尼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茫然地看著一抽一抽的薩克埃爾。

  「什麼……十一次?」

  薩克埃爾艱難地吸入一口氣,又更加艱難地吐出,然後緩緩抬起頭。

  將臉龐暴露在火光中。

  滴答。

  一滴眼淚,從他滿是皺紋的眼眶旁滑落。

  仿佛悄無聲息,又不可忽視。

  只見薩克埃爾跪在地上,舉起空空如也的雙手,滿面淚痕。

  「夠了。」

  他癡癡地道。

  那個瞬間,被魔能的後遺症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泰爾斯愣住了。

  薩克埃爾。

  刑罰騎士。

  強壯。

  沉穩。

  堅毅。

  冷酷。

  無可匹敵。

  不可抵擋。

  永不動搖。

  這就是他對薩克埃爾的印象。

  但是現在……

  他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薩克埃爾。

  哭泣的刑罰騎士。

  眾人都安靜了下來,同樣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的衛隊守望人。

  「十一次。」

  薩克埃爾啜泣著,囁嚅著,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悔恨而痛苦,一抽一抽地開口。

  「終結曆86年,約翰一世薨逝征途,膝下三星爭位,內鬥經年……」

  他滿是淚水的眼睛看向虛空。

  「從那開始,王室衛隊各為其主,同僚戰友刀兵相見……」

  納基的呼吸不受控製地急促起來,奈的咳嗽聲越來越小。

  「沒人知道,在守望人的記錄裡,六百多年的星辰王室衛隊,已然經歷了十一次的分裂和內訌……」

  薩克埃爾再一次痛苦地閉上眼睛,舉在空中的雙手仿佛捧著萬鈞巨石,又仿佛空無一物,不住地顫抖。

  「王室衛隊……」

  「足足十一次的……」

  「手足相殘。」

  泰爾斯的目光凝固住了。

  「求求你們,夠了……」

  薩克埃爾轉過頭,帶著哭腔,像一個崩潰的病人一樣,哀求著每一個眼前的人。

  「不要再有……」

  「流血了。」

  地牢越來越昏暗了,只剩下僅有的一支火把,還在繼續著時日無多的燃燒。

  等待著終將到來的黑暗。

  塞米爾呆愣地看著他,貝萊蒂驚愕地看著他,塔爾丁難過地看著他,庫里悲哀地看著他。

  小巴尼,則無比矛盾地看著他。

  泰爾斯吃力地著扶著快繩,用盡全力站起身來。

  「比起歷代的先輩們,我是王室衛隊有史以來最糟糕、最懦弱、最無能、最差勁、最不堪的守望人!」

  薩克埃爾自白還在繼續,他語氣帶著似乎一生也化解不開的悔恨和自責。

  「我無法保護你們,無力帶領你們,無能庇佑你們,我甚至連自己的選擇都做不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他帶著淚水,恍惚地掃過身邊遍體鱗傷的隊友們,最後停留在虛空裡,看著不存在的人。

  「對不起,陛下。」

  「對不起,隊長。」

  「對不起,大家!」

  孤獨而寂寥的刑罰騎士微微一晃,本就傷勢不輕的他似乎連支撐膝蓋跪著的力氣都用盡了,無力地滑倒在地上。

  「我什麼都做不到。」

  薩克埃爾噙著淚水的目光凝固在泰爾斯的身上,仿佛看著另一個人,悲哀而絕望。

  「什麼都……」

  「做,不,到……」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8-11-4 21:39
卷五.背叛者們 第187章 重生(上)

  咯噔。

  一記心跳,聲如重錘。

  疼。

  鑽心的疼。

  泰爾斯扶著快繩勉強站立,冷汗淋漓。

  不。

  咯噔。

  又一記心跳。

  勉力奪走巴尼的劍後,可怕的後遺症再度襲來,讓他的每一口呼吸,乃至每一記心跳,都伴隨著幾乎撕心裂肺的劇痛。

  一次比一次嚴重。

  像是擺渡人的召喚,要把他從頭到腳,寸寸粉碎。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是現在。

  泰爾斯奄奄一息地掃過眼前九個傷痕累累、眼神絕望的男人。

  曾經的王室衛隊。

  咯噔。

  下一記心跳後,近乎枯竭的獄河之罪如絕處逢生般再度湧動起來,充盈他的四肢,湧向他不堪重荷的心臟和瀕臨崩潰的身體。

  陌生而熟悉的波動襲來,重現龍血之夜與對戰隕星者的那一幕。

  獄河之罪開始消耗極大的能量,加速他體內受損組織的再生與恢復。

  伴隨著無限放大的疼痛。

  泰爾斯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聽著薩克埃爾的自白和小巴尼的啜泣,聽著納基喉嚨裡的汨汨咽血聲與奈越發混亂的呼吸,泰爾斯突然發現自己可以不在乎這些曾讓他死去活來的痛楚了。

  薩克埃爾的話歷歷在耳。

  恍若隔世,卻無比清晰。

  「王室衛隊各為其主,同僚戰友刀兵相見……」

  「足足十一次的……手足相殘。」

  咯噔。

  泰爾斯越發昏暗的視線裡,刑罰騎士空洞地望著黑暗。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對不起……」

  薩克埃爾空虛地道。

  「我什麼都做不到。」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快繩的手臂,閉上眼睛。

  獄河之罪如尋獲獵物的野獸,依舊在他體內奔騰呼嘯。

  但那一刻,泰爾斯似乎又回到了廢屋裡的那一夜,無力地躺在破舊的地面上。

  他聽見奎德瘋狂的大笑。

  凱利特,尼德,恩索拉,逝去的乞兒們漂浮在空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看著奎德越過泰爾斯,一步步地走向弱小無依瑟瑟發抖的科莉亞。

  而他只能……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什麼都做不到。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什麼都做不到?

  不。

  他的心裡,似乎有一個聲音這麼小聲地說。

  不。

  咯噔。

  仿佛命令自己的身體般,泰爾斯顫抖著鬆開快繩,在疼痛中站直身體。

  那一夜,龍霄城的喧囂與血色閃過他的腦海。

  什麼都……做,不,到。

  他突然明白了。

  他從托羅斯的教導中學到的,絕不僅僅是魔能的使用,或者什麼魔能師的「接觸者」或者什麼「物」階段。

  而是更重要的東西。

  泰爾斯猛地睜開眼睛。

  「不。」

  少年的聲音淡淡響起,平穩而堅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快繩驚訝地看著前一秒還依賴著自己才能站穩的星辰王子,此刻正渾身冷汗地邁起腳步,步步向前。

  「這無關我們能做到什麼,或做不到什麼。」泰爾斯踉蹌地邁過巴尼的劍,從地上撿起那支快要熄滅的火把,在空中甩了甩,讓它重新充分地燃燒起來。

  光芒照亮了昏暗的貯藏室。

  薩克埃爾無神地向他望來,小巴尼依然躺在地上無聲啜泣。

  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納基已經漸漸渙散了眼神,奈的咳嗽開始變得小而無聲。

  「而在於當那個時刻到來,我們是否作出了應有的選擇。」

  泰爾斯竭力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把魔能後遺症還是獄河之罪的治療疼痛都封鎖在意識之外,舉著火把,一步步地向前方的黑暗血泊走去。

  「無論你現在準備做什麼,都太晚了。」塞米爾輕嗤一聲,語氣裡含著無盡悲涼和嘲諷。

  「這就是真相。」

  泰爾斯搖了搖頭,只是繼續向前。

  納基的頸血浸染上他的鞋底。

  就像那一夜,他踩進廢屋裡的血泊。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泰爾斯喘息著踩進血泊中。

  下一秒,他體內的疼痛遽然加大!

  少年腳下一滑,再也支撐不住虛弱的身體,單膝跪倒在納基和坎農面前。

  「泰爾斯!」

  快繩驚呼出聲,卻被王子果斷舉起的一只手攔住了。

  「現在,至少。」

  泰爾斯喘了一口氣,膝行幾步靠近納基,對上對方近乎幹涸的眼神。

  「我們還能做最後一件事。」

  最後一件事?

  快繩愣了一下。

  「護衛翼的閑人納基,對麼?」

  泰爾斯強忍著一波一波的劇痛,看著眼前生機流逝的男人。

  在坎農的扶持下,納基無神地朝泰爾斯望了一眼,脖頸的血液在坎農顫抖的指縫間不斷湧出。

  隨即,納基顫巍巍地移開眼神,躲閃與虛弱間,似乎不敢面對眼前姓璨星的少年。

  「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做過些什麼。」

  納基微微一顫。

  火光照亮了納基即將離去的臉色。

  蠟黃、幹枯,帶著絕望與痛苦並具的褶皺。

  看著對方止不住的頸血,泰爾斯咬牙擠出一個平和的微笑,竭力讓自己的話語聽上去平穩一些。

  「你參與了密謀和內亂。」

  「混亂的年代裡,你,你在家族和王權間搖擺,最終選擇了否認先王,效忠了另一位璨星,選擇了……他所代表的未來。」

  「你沾上了無法洗清的血債,包括你的衛隊手足們。」

  躺在坎農懷裡的納基開始顫抖。

  他本就晦暗不堪的眼睛掃向泰爾斯,裡面盡是悔恨與痛苦。

  泰爾斯平靜地看著,心中的悲哀一時蓋過了身體的痛楚。

  「你為此付出了代價──被良心所折磨,在愧疚、不甘與憤恨中,戴著臉上的罪烙,不見天日,半生掙扎。」

  少年嘆息道。

  「蹉跎至此。」

  納基痛苦地張開嘴巴,卻只能在喉嚨裡發出潺潺的流血聲,望著泰爾斯的眼神越發絕望。

  衛隊眾人們用各色各異的眼神注視著王子,或絕望,或淒涼,或冷漠,或空洞。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

  他只是聞著滿鼻的血腥味,死死盯著血泊裡的納基,仿佛要盯住對方僅存的靈魂。

  「但我也知道。」泰爾斯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我知道,你當年拒不認罪,戴烙入獄,不是因為一己之私,而是因為你要貫徹自己的選擇,掩蓋璨星王室的醜聞。」

  「那也許是個可悲,也可敬的選擇。」

  話音落下,衛隊的眾人們表情微動,抱著納基的坎農甚至驚訝地抬起頭來。

  納基滿是汙垢的臉龐掙扎了一下。

  他難以置信地重新看向泰爾斯,五指並攏成拳。

  下一秒,泰爾斯嘆出一口氣。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

  少年認真地望著納基,青腫狼狽的臉龐在火光中平和而淡然。

  「因為在十八年後,在下一步就逃出牢獄,在自由與解脫唾手可及的時刻,你最終選擇了放棄虛偽與僥幸,直面噩夢,直面痛苦,直面醜陋,重新面對當年的自己。」

  默默聽著的薩克埃爾晃了一下,小巴尼也平靜下來。

  聽著泰爾斯的話,納基隨著流血而加劇的呼吸開始變得混亂。

  「也許我現在所說的話微不足道,姍姍來遲……」

  虛弱的泰爾斯哆嗦著伸出左手,輕輕撫上納基臉上醜陋不堪的罪烙。

  鐫刻著古帝國字母「s」的血肉。

  他的觸摸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納基漸漸安靜下來。

  泰爾斯輕輕咬緊牙齒。

  「但至少,我想讓你知道。」

  「即使世人皆不知曉,即使王國拒不承認,即使永世無法澄清,但至少我在心底裡知道。」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微笑道。

  「我不認為你是個壞人,納基。」

  那一刻,納基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望著的王子的眼神,就如同他的表情一樣變了。

  「你不是個自私自利,簡單邪惡的背叛者。」

  少年的聲音很輕,只能震動灰塵,但在地牢中傳揚開去,卻無比清晰。

  傳進每一個人的耳裡。

  「相反,你是個可敬的人。」

  「你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然後無怨無悔地承擔自己的後果,貫徹自己的原則。」

  納基的呼吸開始加速,蓋過脖頸的出血聲。

  他看著泰爾斯,嘴唇開合,發出斷續的咕噥。

  但他略顯激動的話語,都被埋在了激湧的血流中。

  泰爾斯笑了。

  「我知道,納基,我明白。」

  王子輕輕按著納基的額頭,拉近他們的距離。

  納基的咕噥還在繼續,卻越來越無力。

  「所以,在這一刻,在你生命的最後一息間。」泰爾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更甚於納基彌留之際的戰栗。

  「納基。」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眼前納基的憔悴面容開始模糊。

  「以璨星家族的正統血裔,九星冠冕的唯一繼承人,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的名義。」

  少年聽見自己顫巍巍地發聲。

  「我原諒你。」

  那個瞬間,地牢裡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愣然望著那個摟著傷者,輕聲開口的少年。

  「原諒你一切曾有的、或有的、沒有的罪與錯。」

  王子的話音落下。

  這一刻,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地牢中寂靜如昔。

  但零點幾秒後,納基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似乎是要掙扎起身!

  「嗚嗚。」

  終於,納基仿佛攔阻已久的大壩,在最後一刻崩潰。

  他的眼睛已經失去聚焦,卻仍然大幅顫抖著伸出無力的左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

  他的嘴唇扭曲而抽搐,向泰爾斯發出劇烈的啜泣與嗚咽聲,似乎要說出無盡的話語。

  「嗚嗚啊──」

  納基的激烈反應,讓按住他傷口的坎農措手不及,只能竭力控制住對方,不讓他無力回天的情況再度惡化。

  泰爾斯放下火把,無視著滿身的血腥,緊緊握住納基空虛無依的手掌,俯身摟著即將逝去的人。

  「無論你背叛了誰,忠誠於誰。」

  「無論你心向何者,身當何行。」

  「無論你昔年今日,何以自處。」

  他用臉頰抵住納基的額頭,讓對方的掙扎在自己的聲音中漸漸平靜下來。

  「願你不再受困於罪孽,矛盾,折磨,歉疚。」

  「從此解脫。」

  泰爾斯喘息著,強忍著鼻子的酸意。

  「願你的往昔煙消雲散,願你的噩夢就此終結。」

  「從此安息。」

  沒有人出聲。

  那一刻,地牢裡只有納基慢慢平復,也慢慢衰弱的呼吸聲。

  一秒,兩秒,三秒。

  不知道過了多久,納基的掙扎終於平靜了下去。

  泰爾斯釋出一口氣,拍了拍僵住的坎農,放開了納基。

  他惘然地低下頭。

  不知何時,懷裡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不再動彈。

  他走了。

  泰爾斯苦澀地對自己說。

  在十八年的折磨之後……

  走了。

  但泰爾斯隨即一動。

  只見無窮無盡的晶瑩,正從納基失去生機的臉龐上滑落。

  淚水激湧,更勝頸部的血流。

  泰爾斯心頭一酸。

  「謝謝你。」依舊抱著戰友遺體的坎農啜泣著。

  「謝謝你,殿下……納基他……納基……」

  泰爾斯抬起頭,愣然地看著他。

  納基淌著淚水的臉頰扭曲出弧度,似乎在劇痛中煎熬。

  但泰爾斯知道。

  那不是痛苦。

  而是納基整整十八年,都沒有露出的……

  笑容。

  泰爾斯在迷惘中停滯了一瞬,隨即踉蹌地站起,重新舉起火把。

  他這才發,不知何時,場中的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或驚訝,或激動,或愁苦,或哀傷。

  仿佛少年才是這一刻的舞台主角。

  就連薩克埃爾也呆呆地望著泰爾斯,一動不動。

  快繩沉默著,望向泰爾斯的眼神多了一層意涵。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把目光從納基的身上移走。邁步走向另一邊。

  不知道是魔能的後遺症放過他了,還是獄河之罪終於修復完了,他體內的疼痛開始變得麻木,對他當前的狀態而言不值一提。

  泰爾斯邁著虛弱的步子,走近抱著奈的貝萊蒂。

  奈痛苦地咳嗽著,望著泰爾斯的眼裡卻映襯出火光,亮堂起來。

  「殿下,我們……」看著不再呼吸的納基,貝萊蒂強忍著胸膛裡的感情,才剛剛開口,就被泰爾斯舉起右手止住了。

  「等一下。」少年搖搖頭。

  貝萊蒂立刻合起嘴唇,沒有半分異議。

  仿佛這是他的天職。

  也許是受剛剛的事情所影響,沒有人想要打斷泰爾斯的舉動。

  像之前一樣,泰爾斯單膝跪在奈的面前,看著這個此時此刻仍然一臉笑容的男人不住地咳嗽。

  「鈍擊後的大量內出血,好不了了作為後勤官,我很清楚。」奈艱難地笑道,臉色蒼白,冷汗不止,他身側的貝萊蒂則不忍地閉上眼睛。

  泰爾斯哀傷地注視著他。

  「薩斯奈,次席後勤官。」少年認真地道。

  奈下意識地推了推抱住他的貝萊蒂,挺起胸膛。

  似乎想要更加得體。

  只聽王子輕聲開口。

  「我不知道你這十八年裡都經歷了些什麼,但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遭遇並不公平。」

  奈平靜地注視著王子,重傷下的身體卻漸漸開始麻木。

  泰爾斯強忍住胸中的憤懣。

  「十八年了,你在冤屈與痛苦裡,承擔著與你所作所為並不相稱的後果。」

  「我知道,你的冤屈無處可訴,你的痛苦有口難言,你應得的正義清白……也許永不到來。」

  聽著王子的話,奈的眼神漸漸渙散,彌漫出一股哀傷。

  但泰爾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奈的手掌很冰涼,似乎血液從來未曾流經這裡。

  「但你,後勤官。」

  「請放心。」

  泰爾斯的語氣微微起伏。

  「因為至少,至少我將銘記你的清白與公義。」

  奈冰涼的手掌開始顫抖。

  「我將銘記──有這麼一個人,無論承擔了多少痛苦,多少冤屈,無論當年現在,生前死後,他都自始至終、十年如一地相信並珍視他的隊友手足,從未動搖。」

  奈的視線已經模糊不堪,但他竭盡全力,對王子釋放出一個笑容。

  這讓泰爾斯頗為欣慰,讓他在經歷了納基之死後沉重的心情稍稍緩解。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傷感按捺在心底。

  「薩斯.奈。」

  泰爾斯說著,把自己的額頭抵上奈的額頭。

  「願獄河一路順暢。」

  泰爾斯輕聲道。

  「願你坦然安息。」

  奈的身軀在微微顫抖,盡管他已經沒有多少生機。

  地牢依舊很安靜。

  但就在此時。

  「不,殿下……」

  泰爾斯鬆開奈,驚訝地看著此刻淚流滿面,卻依舊發言反駁的奈。

  「我們發過誓言的。」只見奈哆嗦著,無神的雙眼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卻含淚帶笑,吃力開口。

  「身為帝之禁衛,我們的靈魂……不入天國,也不下地獄,而是熔鑄於……巍巍帝國。」

  靈魂?

  泰爾斯微微一愣。

  在不住跌落的眼淚間,奈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看得泰爾斯一陣心酸。

  「就像曾經的兄弟們一樣……」

  奈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但他依舊憑著留存不多的力氣,顫抖著轉向每一個人的方向。

  「王室衛隊,次席後勤官,薩斯.奈。」

  咚!

  他吃力地握起右拳,重重地擂上心口!

  絲毫不顧這個動作給自己帶來的重荷與痛楚。

  泰爾斯訝異地看著他,突然發現,周圍的衛隊們,無論是薩克埃爾和小巴尼,貝萊蒂或是塞米爾,都不自覺地挺起胸膛,肅起了臉色。

  就像最莊嚴的場合。

  「諸位!」

  奈睜著只能反襯出黑暗的瞳孔,嘶啞地道。

  「吾劍已斷,使命已終。」

  他仿佛逼迫著自己虛弱的胸肺透著氣,努力從嘴裡擠出這句話,字正腔圓,斬釘截鐵。

  每一個字,都讓衛隊成員們顫抖一下。

  奈深吸一口氣。

  「吾已恪,吾已恪盡職守……」

  說到一半,奈氣息不繼,連續喘了好幾口。

  但奈恢復過來,很快繼續。

  「吾必……」

  「吾必安息帝側……」

  奄奄一息的奈話語一滯,鬆開胸口的拳頭。

  「不。」

  奈搖了搖頭。

  他顫抖著摸向泰爾斯狼狽的臉龐。

  泰爾斯輕輕低頭,把臉頰靠上對方的手掌。

  奈摸到王子的臉龐,向著泰爾斯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下一秒,奈綻放出最蒼白也是最溫和的笑容。

  只聽他堅定地道。

  「吾已安息帝側。」

  吾劍已斷。

  使命已終。

  吾已恪盡職守。

  吾已安息帝側。

  衛隊的囚犯們呆呆地聽著一句句臨終詞,或觸動,或嘆息。

  奈死死地盯著虛空,竭力屏息,似乎在等待什麼。

  終於,隨著一陣窸窣聲響起,滿面灰暗的小巴尼像是從噩夢中醒來,抱著劇痛的右臂按上胸口,靠上牆壁。

  「次席後勤官,薩斯.奈。」

  「汝已恪盡職守。」只聽小巴尼強忍著變調的嗓音,沙啞地道。

  「汝必安息帝側。」

  終於,泰爾斯看見,奈蒼白的笑容鬆弛了下來,像是放下了什麼心事。

  泰爾斯抬起頭,只見所有衛隊成員都在同一時間抵住胸口,齊聲或莊重,或悲哀,或激動地開口,訴出王室衛隊的葬詞。

  「唯傳承不斷。」

  「見證永恒。」

  話音落下。

  下一刻,奈托住少年臉龐的手掌一鬆。

  它突兀而無力地垂下,被泰爾斯一把接住。

  泰爾斯低下頭,只見奈一雙的瞳孔徹底失去了神采。

  他走了。

  再一次,泰爾斯輕聲對自己說。

  貝萊蒂痛苦地在喉嚨裡嗚咽一聲,坎農低低地啜泣起來。

  小巴尼深深地閉上眼睛,顫抖發聲。

  「第……第三十八……」

  他頓了一下,猶豫著瞥了一眼對面納基的遺體。

  最終,小巴尼還是低下頭,灰暗無望地搖搖頭。

  「第三十九個。」

  薩克埃爾重新把臉龐按進雙手裡,雙肩顫動。

  送走了兩位手足,此刻的衛隊眾人們格外安靜。

  沉默持續了幾秒,泰爾斯輕輕放開奈的遺體。

  還沒結束。

  他拖著虛弱的身體,對自己說。

  還沒有。

  泰爾斯扭過頭,掃過一個個身影。

  「首席刑罰官盧頓.貝萊蒂。」

  「次席掌旗官科林.塞米爾。」

  貝萊蒂咬緊嘴唇。

  塞米爾則面色複雜。

  只見王子搖晃著,舉著火把站起身。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無比清晰。

  「我理解你們,也明白你們。」

  泰爾斯沙啞著嗓子道。

  「可我沒有父親那樣的權力,也沒有他那樣的地位,我無法為你們開脫,無法為你們昭雪,無法為你們說情。」

  他說著話,掃過萬念俱灰,一言不發的小巴尼。

  「我也知道我父親的性格哪怕我回到永星城,也仍然無權無勢,說的話一文不值,甚至毫無意義。」

  貝萊蒂面色沉重,塞米爾搖頭輕嗤。

  「我無法抹去你們的烙印,洗請你們的汙名,改變你們的境遇,彌補你們的傷痕。」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但至少,我可以,也僅僅可以用泰爾斯.璨星的身份對你們說。」

  他低下頭,默默地道。

  「對不起。」

  貝萊蒂和塞米爾齊齊一動。

  「像奈一樣,我知道你們的冤屈,我知道你們的過往,我知曉你們的清白。」

  泰爾斯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而真誠。

  「我也知曉你們的堅持。」

  「而我將銘記一生。」

  「不論他人如何。」

  那一刻,貝萊蒂竭力擠出淒苦的笑容,搖了搖頭,塞米爾則目光閃爍,用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王子。

  「與奈一樣,你們在我的心中,早已洗卻了汙名。」

  泰爾斯努力祛除著心底的淒傷,扯起嘴角。

  「你們是優秀的王室衛隊。」

  「謝謝你們。」

  貝萊蒂聲音一滯,說不出話來:「殿下……」

  塞米爾撇過頭,把自己沉入黑暗,表情不清。

  泰爾斯勉力笑了笑,頂著虛弱的身體再次轉向另外三個人。

  「先鋒翼的偵騎,約拿.坎農。」

  「護衛翼的衛士,索爾.布里。」

  「還有你,出身名門的古蒂.塔爾丁。」

  被叫到名字,抱著納基遺體的坎農一陣哆嗦,不敢抬頭,身材龐大的布裡則痛苦地嗚咽幾聲。

  塔爾丁甚至羞愧地別過頭去。

  「你們涉及了當年的陰謀和混亂,甚至參與其中。」

  「你們參與了當年的血色,導致了王室的橫禍,王國的大難,罪業難消。」

  三人的情緒更加低落。

  坎農把臉埋進納基遺體的懷裡,啜泣不斷。

  布裡跪在地上,面色呆滯。

  塔爾丁則咬緊了嘴唇,似乎做好了準備。

  泰爾斯看著這三個人,心中的情緒無比複雜,難以道清。

  但他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但是……」

  只見泰爾斯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寬恕你們。」

  死一般的寂靜。

  貝萊蒂睜大了眼睛,就連塞米爾也皺起眉頭。

  當事的三人,無論塔爾丁、布裡還是坎農,在那一瞬間都徹底地呆住了。

  「殿下……」塔爾丁下意識地道。

  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而是望著納基和奈的遺體,幽幽地道。

  「跟納基一樣,你們在眾多道路裡,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而在物是人非的今天,追溯過往的是非對錯,已經不再重要了。」

  泰爾斯話音落下,塔爾丁微微一顫。

  只聽王子用不帶一點怨恨和鄙視的口吻,平和地道。

  「更重要的是,你們已經付出了代價無論是手足的逝去,還是良心的懲罰,抑或將伴隨永生的愧疚與夢魘。」

  三人依舊難以置信地望著泰爾斯。

  「而我也看到了你們是什麼樣的人。」

  「無論你們當年作何抉擇,可是今日,你們沒有讓薩克埃爾孤身承擔罪孽,而是面對了自己的過去,站出來承認當年。」

  不少人望向薩克埃爾,但傷勢沉重的刑罰騎士依舊一言不發。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而且,今天,你們救下了我的命,即使知道真相的你們與巴尼不一樣,你們心知肚明──這樣並不能讓你們獲得赦免。」

  隨著他的話,不知道是時間到了還是終結之力起作用了,泰爾斯覺得,自己體內的疼痛徹底消失了。

  只餘下虛弱、恍惚,空洞……

  以及前所未有的、放下重擔般的釋然。

  泰爾斯抬起頭,竭力微笑,聲音沙啞。

  「所以,我寬恕你們。」

  「寬恕你們全部。」

  「我寬恕你們,寬恕你們免於過往的折磨,寬恕你們免於永世的愧疚。」

  「願你們,在此刻重生。」

  這就是……

  我的選擇。

  泰爾斯心中的那個聲音小聲地道。

  相比起力量和地位,這才是……

  我真正應該珍惜、在意、堅持的東西。

  是我真正的錨點。

  寂靜。

  持續了好幾秒的寂靜,只有火花和呼吸交織其間。

  終於,三人之中的坎農最先支撐不住。

  他雙手撐住地上的血泊,伏地痛哭起來。

  坎農的反應仿佛打開了什麼,緊接著,塔爾丁雙膝跪地,痛苦而悔恨地捂著臉。

  「殿下……我……我……」

  他泣不成聲。

  布裡哆嗦了一下嘴唇,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

  他只是深深地閉上眼睛,對著泰爾斯的方向,把自己的身軀和頭顱都垂到最低。

  塞米爾嘆了一口氣。

  貝萊蒂則放下奈的遺體,牢牢地盯著泰爾斯。

  泰爾斯對他們笑了。

  「抱歉,我只能以自己的名義說這些話我畢竟不是國王。」

  「我只能做到這些。」

  他不無失落地補充道。

  貝萊蒂搖了搖頭,用自己最感激也是最克制的笑容迎向王子。

  不。

  你做的……遠遠不止這些。

  不止。

  說完話的泰爾斯吸了一口氣,看向另一邊的小巴尼。

  站在一旁的快繩呆滯地看著這一切。

  黑暗的地牢裡,兩具遺體安詳地躺在地上。

  薩克埃爾迷惘地跪在地上,望著泰爾斯。

  小巴尼淡漠地靠在牆上,一動不動。

  另外五個狼狽淒慘的囚犯,或激動,或悲傷,或捂頭啜泣,或跪地嘆息。

  唯有那個舉著火把的少年,站在眾人之中,面帶釋然的笑容。

  他瘦弱的身影,卻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挺拔而堅強。

  「他在做什麼。」站在一旁的塞米爾愣愣地自言自語。

  貝萊蒂聽見了他的話。

  「什麼都沒做。」

  刑罰官望著泰爾斯走向小巴尼的背影,輕聲開口,同時帶著苦澀與希望。

  「他只是……舉起了火把。」

  然後。

  貝萊蒂遠遠地望著泰爾斯,在心底裡默默道。

  照亮了我們的黑暗。

  下一刻,貝萊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這個在戰場上強硬狠厲的戰士猛地轉過頭去。

  捂住眼裡激湧而出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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