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背叛者們 第188章 重生(中)
泰爾斯的感覺並不好。
非常不好。
全身此起彼伏的酸痛,刺激關節顫抖的寒冷,仿佛要燒穿胃部的饑餓感,新老傷口大癒後的疼癢麻木,以及精神上耗盡一切的眩暈與疲勞……
各種各樣的負面感覺,像洪水一樣侵襲而來。
衛隊成員們的啜泣與喘息,聽在耳朵裡像是有淡淡回音。
刺激得泰爾斯的視野也依稀波動起來。
而歷來蠢蠢欲動桀驁不馴的獄河之罪,此刻死氣沉沉地蟄伏著,仿佛大病一場的野獸,拒絕給他再多的幫助。
泰爾斯知道,這可能是獄河之罪修復力的副作用,也可能是濫用魔能的後遺症,甚至是煉金球閃爆的後果。
自己已經把這副年輕的身體,折磨得太狠了。
但他沒有選擇。
沒有。
在快繩的擔憂聲與貝萊蒂的緊張視線中,少年用盡全力站穩。
可他不能倒下。
恍惚中,身心同樣沉重的泰爾斯這麼對自己說道,揮手拒絕了其他人的幫助。
還不能。
他用力咬了幾下舌尖,刺激得自己一個激靈。
仿佛這樣就能從近乎麻木的疼痛裡汲取足夠的力量,集中精神。
在別樣的靜謐中,舉著火把的泰爾斯吃力轉身。
看向那個靠牆倚坐,捂著傷臂,滿面落寞傾頹的漢子。
隨著泰爾斯的目光,其他人也紛紛轉向那個一言不發,只是呆愣地望著兩具遺體的可憐人。
貝萊蒂通紅的雙目死死地盯住那個人,仿佛要期待些什麼。
坎農和塔爾丁的神情充滿不敢面對的羞愧,塞米爾的眼神帶著難言的深意。
但泰爾斯手中的火把越是靠近,對方就越是瑟縮後退,乃至扭頭避讓,似乎對光芒充滿了畏懼。
「奎爾.巴尼。」
「首席先鋒官。」
泰爾斯飽含疲憊的嘆息響起。
「我知道,你今天經歷了很多。」
那個淡漠的身影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下意識地向後一縮。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少年模糊的視線裡,小巴尼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
就在不久之前,正是這個男人,對自己伸出了那隻滿是老繭的粗糙手掌。
但此時此刻,對方眼中的奕奕神采早已不復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灰暗。
充斥了絕望和自責,痛苦與迷惘的灰暗。
「不,殿下。」小巴尼的頭顱貼著肩膀和牆壁,半張臉都沉浸在黑暗裡,看不真切。
「不。」
他的話語帶著恨意,越發彰顯臉上的烙印。
「別用那套煽情的把戲對付我……」
「別安慰我,也別原諒我……」
小巴尼沒有說下去。
他抱著自己的傷臂,奄奄一息地蜷縮在牆角,躲避著光芒。
就像一頭失去生機的困獸。
窮途末路。
唯剩行屍走肉。
是什麼奪走了他?
是什麼奪走了這個男人?
那個堅毅凶悍地揮舞劍盾,大開大合地殺入敵陣的戰士?
那個身陷絕境,鮮血淋漓,亦不曾變色的極境強者?
泰爾斯輕輕吸了一口氣,輕輕扔掉了手上的火把。
昏暗迷離的光影一陣閃爍。
沒有了火把的刺激,小巴尼終於略略轉頭。
「當然不。」
只見少年勾起一個平和的笑容。
「而我也不準備那麼做。」
泰爾斯凝視著小巴尼,語氣變得沉穩。
「因為你什麼都沒做錯。」
顫抖的小巴尼呆愣了一小會兒。
地牢裡安靜了下來。
直到泰爾斯的話繼續響起。
「從十八年前開始,作為忠誠如一的王室衛隊先鋒官,巴尼,你的路途從來都很明確,筆直、單向而唯一。」
「你活在最純粹的世界裡,隻需要堅持自己,護佑同伴,從不需要在兩難之間選擇。」
小巴尼的目光慢慢凝固,卻一動不動。
少年轉向地牢裡的其他人,話語深沉,似有嘆惋。
「不像他們。」
薩克埃爾空望著地上的兩具遺體,眼神難明,塞米爾深深低頭,似有不忿。
「不像充滿悔恨和歉疚的納基,渴求心底的平靜而不得。」
坎農、布里和塔爾丁三人則各有難色。
「不像知曉真相如鯁在喉的奈,在開口難言的猶豫裡煎熬。」
泰爾斯緊緊盯著小巴尼毫無變化的臉色,最終嘆了口氣。
「不像……」
「不像你的父親。」
父親。
那個詞甫一出口,泰爾斯就看見小巴尼狠狠地顫抖起來。
王子在心底裡暗嘆一聲。
「所以,你認為你父親當年應該告訴你真相,是麼?」
泰爾斯看著巴尼掙扎變幻的表情,輕聲道。
「問題是,如果他真的對你坦白了,那你會怎麼做,怎麼選擇呢?」
如果他告訴了我真相……
小巴尼的輪廓在地上的火光裡扭曲了一下。
但先鋒官最終還是含憤而頑固地扭過頭,朝著牆壁,避開光芒,一語不發。
只把那個最醜陋的烙印露在火光中。
泰爾斯平靜地看著對方的反應,繼續道。
「我猜……」
「你會聽取他的苦衷,跟他站在一起,然後像他一樣,一去不回地戰死在宮門前,為自己的選擇和罪孽陪葬?」
「擔著弑君的血債,就此長眠?」
小巴尼依舊扭頭不語,側臉的烙印卻莫名抽動。
泰爾斯的語氣開始加重。
「還是效忠先王,站在他的對立面,帶著失望、傷心、不解、憤怒和痛苦,與他刀兵相見,大義滅親?」
「背著父親的汙名,噩夢一生?」
小巴尼的輪廓動了動,拳頭上凸起可見的筋脈。
泰爾斯輕笑一聲。
「抑或,你會像現在這樣,在迷惘和猶豫中失去自我,拒絕接受現實,孤身遠走,逃避即將到來的一切?」
「帶著懦夫的歉疚,混沌度日?」
少年的目光轉向地上被薩克埃爾從巴尼手裡奪走的那把劍。
「甚至……一死了之?」
一死了之。
抱著傷臂躲避一切的先鋒官哆嗦了一下。
他似乎心有不甘,只從嘴裡吐出含糊的幾個詞。
「都不重要了……」
但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
「我想,這就是他的擔憂,他的恐懼。」
王子的聲音低落下去。
「他了解你,明白你,因此他害怕,怕當你知曉真相,當你知曉他的選擇之後,你就沒有更多的路可走了……」
泰爾斯身形狼狽,面目疲憊,唯獨一對眼睛灼灼有神。
「我想,這也是那些多年來把你蒙在鼓裡的手足同僚們,與你父親的默契和約定。」
小巴尼的呼吸停滯了幾秒,愣住了。
他無視著肩膀和手臂的重傷,重新扭過頭,看向塔爾丁等人。
但他們都齊齊低頭,躲閃著他的目光。
泰爾斯沒有理會巴尼混雜著迷惘和痛苦的神色,而是望著不存在的遠方,輕聲嘆息。
「你父親並非有意背叛和欺瞞你,巴尼先鋒官,更不是如納基說的兩面下注,中間討好。」
少年語帶遺憾和悲哀。
「事實是,他愛你。」
「他想保護你。」
泰爾斯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伴隨著巴尼越發淩亂的呼吸。
「他只是……」
「不知該如何表達。」
王子的聲音平穩而意蘊深遠,含著難辨的情感。
「所以,他替你作出了選擇。」
沒人知道,那個瞬間,泰爾斯狠狠地握緊了拳頭。
替你做出的選擇。
小巴尼的思維停頓了一瞬。
先鋒官有些出神。
在久遠的回憶裡,那個十八年裡時常造訪他噩夢的熟悉身影再次出現。
那個堅實,硬朗,他原本以為永不倒下的頑固身影。
以及那曾經的嗓音。
嚴肅,有力,語重心長。
『你祖母來信了……她想讓你回去一趟。』
『我想,這理應由你來選擇。』
小巴尼的眼神渙散在火光裡。
回去一趟……
由你來選擇……
小巴尼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哆嗦著,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懼。
但下一秒,他耳邊響起的,是對方罕有的、不那麼強硬,甚至有些軟弱無助的語句。
『不,我們逃不掉。』
『我的兒子。』
對方的聲音越來越模糊,面龐卻越來越清晰。
由我來選擇……
不。
小巴尼的表情慢慢扭曲。
他痛苦難忍地抱著傷臂,呼吸斷續。
「不……」
巴尼把臉龐抵上肩膀,控製不住地抽動著,聲音顫抖得都變形了。
「父親……」
似乎是不想顯得太軟弱,臉龐扭曲的小巴尼將左手食指節塞進牙齒間,死死咬住喉嚨裡的嗚咽。
衛隊的眾人默默地看著小巴尼悲憤而痛苦的樣子,難言的悲哀在空氣中散開。
泰爾斯緩緩嘆息,心中滋味萬千。
「他的計劃顯然落空了。」
王子盡力用他最溫和,卻也是最認真的聲音道。
「哪怕遲了十八年,你還是直面了真相。」
「殘酷,但真實。」
小巴尼再度開始顫抖。
先鋒官含著雙眼,似乎這樣就能阻止某些事情。
「我知道你的把戲,殿下。」
他倔強地冷哼一聲。
「貴族們常見的手段——就像剛剛對付其他人一樣,你利用他們的弱點,給出他們無法拒絕的條件,換取你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另一邊,抱著坎農、布里和塔爾丁,甚至貝萊蒂等人都臉色微變。
小巴尼哼著鼻音,對泰爾斯道。
「你現在,就在利用我對父親的感受。」
泰爾斯停頓了一下,似乎心有不忍。
但他終究還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字道。
「這麼說,那就是你的弱點嗎?」
「你的父親?」
「當他剝奪你自己選擇的機會,以求你能免於痛苦的選擇,甚至避開選擇的後果?」
父親。
小巴尼的手臂開始收緊,感受著漸次增強的骨折疼痛。
不。
他冒著冷汗鬆開牙齒,睜開通紅的眼睛,不忿地看向王子,欲言又止。
「他的舉動,對你而言意義非凡嗎?」
但泰爾斯搖了搖頭。
「別回答我。」王子輕聲道。
「回答你自己。」
小巴尼微微一滯。
泰爾斯轉過頭,目光掃過面色複雜的塞米爾,掃過目含希冀的貝萊蒂,掃過心情難辨的塔爾丁三人,掃過遭逢大變,精神迷茫的薩克埃爾。
王子深吸一口氣,緩解了一下頭暈。
「比如,你會否像剛剛一樣……」
泰爾斯回過身,艱難伸手,撿起地上的那把長劍。
「像你父親所預想,所擔憂,所恐懼的一樣。」
「變成那個在知曉真相之後,失去生機,陷入絕望,潦倒不堪只求一死的懦弱老兵,奎爾.巴尼?」
小巴尼的目光凝固在泰爾斯手裡的長劍上。
他的嗚咽漸漸小了,顫抖也停息了。
泰爾斯輕嘆一口氣。
「你會嗎?」
王子低下頭,聲線低垂,語含哀傷。
「如果你那麼做了……」
「那就只代表了一件事——你父親,他是對的。」
小巴尼狠狠一抖!
「因無論你承不承認,你都坐實了你父親的擔憂,印證了他的判斷──他所面對的一切,你承受不來。」
泰爾斯踏前一步,強忍著眩暈,吸氣發聲。
「你等於認可了你父親的主意,同意了他為你作出的選擇,遵從他為你鋪設的道路。」
先鋒官咬緊了牙齒,表情越發痛苦,臉龐越發扭曲。
他的視線在此刻堅毅而不容反駁的王子,以及躺在地上血跡斑斑的長劍間來回。
「你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你父親永遠不該告知你事情的真相,他永遠不該與你共享他的選擇,而軟弱如你,也永遠不該、不配知曉這個秘密!」
泰爾斯措辭強硬,目光淩厲。
驚得他身後的貝萊蒂等人面面相覷。
但泰爾斯的話還在繼續,語氣漸強。
「因為你,奎爾·巴尼先鋒官,因為你既忍受不來那種痛苦,也承擔不了那種後果!」
「你沒有資格做出你自己的選擇。」
小巴尼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呼吸急促。
先鋒官和王子默默地對視著,一方掙扎而猶豫,一方堅定而冷冽。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秒,王子的語調落了下來,重新回復疲憊。
「然而。」
「你是嗎?」
只見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卻顫巍巍地倒轉長劍,向巴尼遞出了劍柄。
「是嗎?」
小巴尼僵住了。
『你祖母來信了……她想讓你回去一趟。』
熟悉的嗓音迴蕩在他的耳邊。
『很好,那就不回去。』
他定在劍上的目光來回變換,一時迷茫,一時痛苦,一時悲憤。
直到泰爾斯輕輕地垂下無人接過的劍柄。
地牢裡重新安靜下來,只剩呼吸聲。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終於,小巴尼張開嘴,在沉悶的地牢裡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竭力平靜下來。
「可是如果。」小巴尼的下一句話帶著濃濃的諷刺和失望。
「如果我就是呢?」
「就是那個真相破碎之後,不堪忍受的人?」
巴尼的話鼻音濃重,沉悶嘶啞。
「如果我就是那樣的懦夫,沒資格為自己選擇呢?」
但泰爾斯卻笑了。
他輕輕地扔下長劍,任由它在地上哀鳴。
「你曾說過,巴尼。」王子的嗓音柔和而嘶啞,似是怕吵醒了沉睡的人。
「那些你所珍視的手足兄弟,他們才是支撐著你在黑暗裡苟延殘喘下去,堅持到現在的理由,是麼?」
聽聞此言,衛隊的眾人們呼吸紛亂。
小巴尼在火光下的身影微微一顫。
順著泰爾斯的目光,男人出神麻木地掃過同僚的兩具遺體。
王子不無悲哀地看著納基和奈逐漸冰冷的遺體。
泰爾斯輕聲嘆息。
「但我卻覺得,事情恰恰相反呢。」
小巴尼的手指微微一緊,呼吸越發紊亂。
泰爾斯揚起目光,掃了一眼白骨之牢的地下儲藏室,滿目灰塵與淩亂。
衛隊眾人發現,王子的表情變得縹緲而迷惘。
「納基說過,在這個黑暗籠罩深不見底的地牢裡,所有人都受盡了折磨。」
「但卻有也僅有那麼一個人。」
「他活在唯一一個,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小巴尼的目光凝固了一瞬。
王室衛隊的諸人齊齊一愣。
泰爾斯的聲音很輕,很小心。
「在那裡,他有著他們已經失去的,最渴望的東西。」
只見面目青腫,形容狼狽的少年低下頭,對巴尼露出一個從容而輕快的微笑。
小巴尼愣住了。
「相比起其他人的心照不宣或各有秘密,你得以保持著最純粹的執著,最純粹的堅貞,最純粹的真誠。」
貝萊蒂迷茫地垂目,塔爾丁痛苦地低頭,塞米爾手按劍柄,坎農和布里一語不發。
泰爾斯用他最明亮也是最惋惜的聲調開口。
「這是他們早已失去的,最羨慕,最嫉妒,最景仰,最渴望卻觸之不及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你的父親以自身的沉淪為前提,是你的手足們以永世的愧疚為代價,為你保存下來的火種。」
「讓他們自慚形穢,求之不得,又不敢直視的火種。」
吐字清晰,餘韻悠長。
小巴尼不再說話,他只是愣神在原地。
餘下衛隊的眾人們表情或迷茫,或不憤,各自不一。
泰爾斯瞥過地上闔目而逝的納基與奈,卻勾起笑容。
「事實是,奎爾.巴尼,在我來到這裡之前,你才是他們,是你的手足同僚們在黑夜裡的燈火──明亮而熾熱,灼痛而刺眼,代表他們不甘心也不敢想,更不敢破壞的,最明亮最美好的那一面。」
泰爾斯的每一句話,都讓小巴尼的胸膛起伏不定,讓其他人低頭嘆息,就連薩克埃爾也不例外。
「承認與否,小奎爾.巴尼……」
泰爾斯艱難地俯下身子,手掌在滿是血汙的殘劍上空停留了一秒,然後緩緩橫移。
他撿起了旁邊的那只火把。
「你是他們在這個處處背叛的絕望世界裡,唯一還期望著保留忠誠的存在。」
「是他們沉浸在自責與愧疚中,在毫無意義的未來裡懷疑自我時,唯一的坐標。」
「是他們在滿是血腥味的黑暗裡掙扎得遍體鱗傷的時候,抬頭所能看到的唯一光芒。」
「是他們唯一敬、能愛、能羨慕、能嫉妒,能毫無保留與顧忌地仰望的存在。」
「是他們在苦寒無光的餘生裡回望過去時,最後的一點慰藉。」
只聽泰爾斯嘆息道。
「十八年裡,你才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理由。」
「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後,你是否……」
但小巴尼打斷了王子。
「假的。」
他稍顯惱羞成怒,手腳和表情卻頗有些不知所措。
「假的!」
「這些都是假象,是他們用卑鄙和背叛營造出來的東西。」小巴尼恍惚地搖著頭,捏著拳頭,似乎這樣就能清醒一些。
「從來就不存在。」
他嘶啞而無力地低哮著。
「無論是我父親還是其他人……他們當年,他們根本就沒有給我選擇!」
「沒有!」
小巴尼有些激動,他的話讓大多數的衛隊成員們都羞愧地撇過目光,不敢直視。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舉步向前!
他高高揚起手裡的火把!
火光靠近,不住閃爍,刺激得小巴尼下意識地舉手躲避。
「不,他們沒有給你選擇。」少年幽幽地道。
「但你的人生給了。」
泰爾斯的語速很慢,不知不覺中讓激動的小巴尼也隨之緩和下來。
泰爾斯再度輕嘆一口。
「只是,相比起其他人,獨屬於你的選擇來得更晚,卻比他們都更加關鍵,也更加重要。」
「就在這一刻,在這裡。」
「在十八年後。」
泰爾斯轉過身,望著每一個人,包括同樣沉浸在晦暗裡的薩克埃爾。
「是的,巴尼,當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當一切偽裝被狠狠撕開,殘酷對質的時候。」泰爾斯幽幽道。
「你就會明白,你之前經歷的所有一切,就是為了今天,你能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泰爾斯回過頭,堅定地望著躲閃著的巴尼。
「而這個選擇就是。」他輕聲道。
「當你面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黑暗,當你因背叛而憤怒,因欺騙而不憤,因憎恨而痛苦,因失敗而絕望,當你為之奮鬥的一切都離你遠去的時候。」
「你會選擇變成什麼樣的人?」
沒人說話。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但小巴尼的目光已經不再縹緲,他只是死死地盯著王子,表情複雜,意味難懂。
他從鼻腔裡嗤笑一聲,悲涼而無奈。
「說得輕鬆。」小巴尼咬緊牙齒,胸膛前傾,仿佛在竭力抵禦著什麼。
「因為你不在那兒!」
他狠狠地咬牙。
「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經歷了這一切──背叛,欺騙,憎恨,失敗……」
小巴尼提高音量,憤恨地對王子道。
「你自己,你又能做什麼樣的選擇,變成什麼樣的人?」
但他很快被打斷了。
「簡單。」
泰爾斯嘆息一聲。
「在星辰,教我劍術的老師,她第一天就告訴我了。」
下一刻,泰爾斯手臂一動!
小巴尼倏然一驚,卻反應極快地接住了泰爾斯扔來的東西。
是火把。
是泰爾斯從地上撿起的那只火把。
火光在小巴尼的眼前頑強燃燒著,將他的全身上下,從流血、傷疤、破洞,到印記、烙印,一一照亮。
驅散黑暗。
「她對我說──舉起你的盾牌。」
只聽泰爾斯平心靜氣,卻不容置疑地道。
「只有兩種情況,可以放下它。」
那個瞬間,舉著火把的小巴尼生生一震!
火光在他的手中猛烈閃爍,來回飄搖。
卻終究沒有落下。
「無論這個世界有多麼操蛋,巴尼,無論他們試圖以怎樣的事實說服你,欺騙你,誘惑著你去對仇恨開放自我,對憎惡以牙還牙,對憤怒繳械投降,對絕望俯首稱臣,以成為它們規則裡的俘虜和奴隸……」
而一直默默旁觀的快繩最先感受到──泰爾斯的情緒變了。
「無論現實對你做了什麼,無論他人如何打擊你,傷害你,折磨你,無論人生留給你的選擇多麼有限而痛苦……」
「無論該死的世界多少次背叛你,出賣你,傷害你,逼迫你……」
火光之下,這些日子裡與快繩自己一同冒險的泰爾斯王子,此刻流露出罕有而複雜的情感。
沉痛、憂傷、麻木……
以及脆弱。
這些快繩以為將和那個樂觀、幽默、堅強而機變百出的泰爾斯一輩子無緣的東西。
幾秒的停頓之後,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只有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在小巴尼茫然若有知的表情前,泰爾斯勾出一個不知是無奈還是惆悵更多的淡淡笑容。
「它們休想改變你。」
「休想讓你放下盾牌。」
在寂靜無聲,沉悶昏暗的地牢裡,小巴尼呆呆地望著泰爾斯。
他的眼前突然閃現出很久很久以前的場景,他剛剛加入王室衛隊的時候。
那時的他年輕而自得,驕傲而自信。
那一天,他甩動著手裡的木劍,對那個在沙地裡摔得渾身狼狽,滿面痛楚的鄉下女孩……
那個他一度以為是攀上了王室高枝,得到了王儲的寵幸,才被殿下玩笑似的塞到他手裡「學點武藝」的虛榮姑娘。
『相信我,小姐,我憎恨這份任務的程度,就跟你現在憎恨我的程度一樣。』
他還記得,他在操練場裡,忍受著同僚們指指點點的目光,對那位被王儲殿下指派的「訓練對象」,輕蔑而不屑地道。
『現在,尊貴的姬妮小姐,舉起你的盾牌。』
他還記得那姑娘咬牙從地上爬起來時的眼神。
『只有兩種情況下,你能夠放下它……』
記得她臉上混雜著塵土與血跡的汗水。
以及那姑娘無論被自己揍得多慘,都死死抓在手裡,從未放手的盾牌。
『你死,或者敵亡。』
小巴尼的眼前一陣模糊。
「你不需要安慰和原諒,先鋒官。」
泰爾斯揚聲道。
「你只需要面對你自己。」
幾秒後,巴尼似乎有些承受不來王子希冀而明亮的目光,下意識地低下頭,避開對方的視線。
此刻的他心亂如麻,不知所措。
「那可能嗎?」
小巴尼別著頭,看著地上的兩具遺體,帶著懷疑與哀傷,語氣變得有些猶豫。
而泰爾斯看了看咬著牙齒,舉著火把的小巴尼,淡淡地笑了笑。
「當然。」
「因為我就是這麼做的。」
泰爾斯緩緩地轉過身,留給先鋒官一個搖搖欲墜卻艱難邁步的背影。
「從第一天。」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少年邁開腳步,微笑著揚起頭顱。
「到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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