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王國血脈 作者:無主之劍 (連載中)

 
al3311232323 2016-11-13 00:44:1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2643499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3-9 15:05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8章 第三者

  王子和公爵,兩人都沉默了一陣。

  「所以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

  泰爾斯一把拔出紮在床頭的匕首,在空中拋了個花兒,於鋒刃翻轉間準確無誤地抓住手柄——在經歷了無數打鬥後,這樣的動作變得越發熟練而簡單。

  看著王子的舉動,西里爾眼眸微眯。

  泰爾斯刃尖上挑,沉吟了一會兒。

  「你想拉攏我加入你,成為兩大陣營之外的第三者,在馭者的鐵鞭與烈馬的疾蹄之間,拉住星辰這架越跑越快的馬車?」

  第三者。

  那個瞬間,仿佛天邊的雲朵遮住了陽光,室內黯淡下來。

  西荒公爵的雙手在拐杖上按了又按。

  「烈馬不會屈從於鐵鞭,馭者也不會放棄鞭打。」他眼神犀利。

  「而在馬車上的人,無論是誰,都不能坐待它散架。」

  泰爾斯輕輕彈動指間的刀刃。

  「所以。」

  泰爾斯輕嗤一聲,很不禮貌地拿刃尖點向公爵。

  「所有這些,包括你莫名其妙的出現,又是拔劍恐嚇危言聳聽,又是語重心長老氣橫秋,就是為了這一刻?」

  泰爾斯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盯著西里爾。

  西里爾跟他對視了一陣,輕輕哼聲。

  「你覺得我會到大街上隨便拉來一個十四歲的小崽子,然後跟他說這些?」

  西里爾冷冷道。

  「如果我不能先確認你是什麼樣的人,如果你只是個眼高手低貪生怕死的無能軟蛋,如果你只是個被北方佬養得滿腦子肌肉的衝動小屁孩,如果你只是個仗著讀過幾本史書目錄就自以為通曉宇宙真理的白癡……」

  泰爾斯眉毛一挑。

  公爵斜眼打量著他,不屑地道。

  「那你就不值得我說那麼多話。」

  少年略微錯愕。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把匕首塞回枕頭底下。

  「你知道,如果你要用誇我的方式拉攏我,其實可以用些更好的詞兒。」

  只見西荒公爵張開仿佛缺了一塊肉的嘴唇,陰森森地笑了一聲,活像乾屍開口。

  「放心,你的耳邊不會缺少漂亮話,王子的歸來是震動星辰的頭等大事,無數目光都會聚焦在你身上。」

  只見西里爾眯起眼。

  「但你更要小心,警惕。」

  「有權有勢的貴族領主們會爭先恐後地來找你,拉攏歸國未久的王子,用盡方法爭取你站到他們的一邊,把你變成對抗復興宮的先鋒。」

  法肯豪茲的語氣一變。

  「接受他們的好意前,請記得──他們只是反對你的父親,可絕非真心效忠你。」

  泰爾斯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快繩的話。

  『權力的枷鎖。』

  他要怎麼做到……不一樣的活法?

  念及此處,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

  「他們不會成功的。」

  可西里爾不屑搖頭。

  「當我說『拉攏』,我指的可不僅僅是敲門送禮。」

  泰爾斯皺起眉頭,反唇相譏。

  「當然,也許還包括拔劍恐嚇,然後告訴我『馬車可不能散架』?」

  這次輪到西里爾沉默了。

  幾秒後,公爵才幽幽地道。

  「你知道,有些話,對世上的絕大多數人而言,只能是廢話。」

  泰爾斯頓時一頭霧水。

  西里爾輕哼道。

  「記住我今天的話。」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嘴邊晃了晃。

  「全部。」

  西里爾的眼裡泛著冷光。

  「萬一你有天能用上呢。」

  他停頓了一秒,頗有些邪惡地翹起嘴唇。

  「全部。」

  泰爾斯盯著這個樣子的公爵,心裡泛起不適。

  但西里爾很快換過話題。

  「比起這些,你更要小心你的父親。」

  父親。

  泰爾斯的神經慢慢繃緊。

  腦海裡那個健壯的身影重新出現,讓他想起面對對方時的窒息感。

  公爵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帶著別樣的意味。

  「隨著你的年紀增長,也許他會意識到,你不再是那個可憐兮兮的孩子,也許他同樣會試著以父親的身份籠絡你,以國王的權力控制你。」

  「但是……」

  法肯豪茲的語氣又變了,但他卻突然沉寂下來,周圍仿佛瞬間進入了陰天,將雨未雨。

  他緊緊地盯著泰爾斯,可怖的臉龐配上清冷的眼神,讓後者一陣心緊。

  「當六年前,埃克斯特劇變,努恩七世薨逝而北地政治洗牌的消息傳來星辰時,所有都驚呆了。」

  公爵的語調和節奏都變得沉重緩慢,讓泰爾斯想起時講述吟遊詩時的普提萊。

  「誰能想到,明明幾個月前,我們這幫老骨頭還惶惶不可終日,唯恐桀驁的北方佬們再次南下。」

  西里爾輕輕吐氣,指了指泰爾斯。

  「可有人,有人只是輕輕一下,就把強橫無匹,咄咄逼人的巨龍國度,捅了個千瘡百孔,自顧不暇。」

  「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強橫無匹,咄咄逼人……

  千瘡百孔,自顧不暇……

  意味著什麼?

  泰爾斯抑制不住地想起龍霄城裡的噩夢一夜。

  龍血。

  他看向指著自己的西里爾,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

  「您太高看我了。」

  王子嘆息道。

  「六年前,那只是一場意外,更是一場悲劇,而我在其中沒什麼功勞……」

  西里爾冷冷地打斷他:「我沒說是你的功勞。」

  「少自作多情。」

  泰爾斯被這句話噎了一下,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不受歡迎的公爵冷哼道。

  「如我所言,從終結之戰到血色之年,法肯豪茲自古追隨璨星。」

  他指向靠在牆邊的那把古帝國劍。

  「近七百年的時間裡,警示者見證了很多歷史。」西里爾無比凝重。

  「比你想像得還要多。」

  泰爾斯感受著西里爾冰冷的目光,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

  「所以我知道。」

  只聽公爵大人輕聲道。

  「龍霄城的所謂『災禍降世』,那絕對不是什麼意外,或者什麼罕見的巧合。」

  災禍降世。

  不是什麼意外。

  那個瞬間,泰爾斯緊緊按住自己的大腿。

  幸好,西里爾沒有再看向他。

  公爵大人踱步到窗戶邊上,幽幽地望著營地。

  「雖然它們每次出現都會被巧妙地掩蓋和模糊,渲染和粉飾,再隨著時間拉長,最終變成路人的道聽途說和睡前故事……」

  「但我知道,它們存在,而且真實。」

  存在,而且真實。

  泰爾斯舒出一口氣。

  他深深地呼吸,掩蓋住情緒的變化。

  西里爾的嗓音越發尖利緊迫。

  「而且它們的每一次出現,都與我們的世界密不可分。」

  下一刻,西荒守護公爵猛地轉身,雙目如電直射泰爾斯!

  「無論龍霄城發生了什麼,那就是你父親幹的。」

  他斬釘截鐵地道。

  「他和莫拉特那條老毒蛇,用某種方法。」

  就是你父親幹的。

  泰爾斯靜靜地回望著對方,忍受著腦海裡那片來回翻滾的血色記憶。

  但無論他如何忽略,還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畫面。

  艾希達眼裡的藍光,吉薩臉上發紫的紋路,小滑頭頰間的眼淚,黑劍傷痕累累的身軀,拉斐爾手臂上的詭異大口。

  以及……

  努恩王落在地上的頭顱。

  「你父親的棋盤冷酷無情,而你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會怎麼走。」

  「是無視規則,還是掀翻棋盤。」

  此時的公爵臉色嚴肅,語氣冷漠。

  「孩子,堅強起來。」

  「不要成為一枚被任意擺布、隨意犧牲的棋子。」

  任意擺布。

  隨意犧牲。

  感受著對方明顯的挑撥,泰爾斯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去。

  「我是他的繼承人,我的利益與他一致。」

  王子的語氣頗有幾分拒意。

  「我的安危,關係著他的統治穩定。」

  「而他是我的父親。」

  可這不過迎來西里爾的又一次譏刺。

  「誰知道呢。」

  法肯豪茲公爵冷冷道。

  「四百年前,『登高王』埃蘭.璨星一世就曾為了祈禱勝利,殺子祭神。」

  殺子祭神。

  泰爾斯的呼吸一滯,捏緊了拳頭。

  公爵望著遠方,語調悠長。

  「而每一天,你的父親都在創造新的歷史。」

  泰爾斯閉上了眼睛。

  「你父親和他的敵人們……」

  「六年前,因為你的出現,第一回合勝負已分。」

  「但六年後,從你歸國的這一天起,第二回合就開始了。」

  公爵的語氣有些怕人。

  「而那絕不會更輕鬆。」

  房間裡再次沉默下來。

  直到泰爾斯緩緩睜開眼睛。

  「所以,公爵閣下,既不屬於貴族,也不忠於王權的第三者。」

  西里爾眼神微眯,他感覺得到,這一刻的王子有些不太一樣。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泰爾斯直直地望著他。

  「我能指望你的力量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仿佛他們都知道,這樣的時刻意味著什麼。

  幾秒後,公爵緩緩開口,臉上不帶一絲笑容。

  「如果我是崖地的獨眼龍,我會說『能』。」

  泰爾斯在鼻子裡輕嗤一聲。

  「但你不是。」

  公爵慢慢點頭,又繼而搖頭。

  「我不是。」

  王子輕嘆一口氣。

  當然。

  他明白了。

  但泰爾斯隨即想起什麼,噗嗤一聲笑了。

  「你知道嗎,北地人不問『能不能』。」

  王子的語氣頗為懷念。

  「他們只問『做不做』。」

  公爵不由一愣。

  但幾秒後,法肯豪茲輕笑起來。

  「有時候我還挺感激北地人的——哪怕再沒腦子,至少替我們養了個有趣的王子。」

  泰爾斯也笑了。

  「這是你第三次罵他們了,為什麼這麼恨北地人?」

  西里爾公爵停頓了一瞬,臉上神色複雜。

  「因為我婆娘就是個北地人。」

  泰爾斯愣了一下。

  公爵閣下望向泰爾斯,煞有介事地擺擺手指:「給你個忠告……」

  「別學我。」

  言罷,不待愕然的泰爾斯反應,西荒公爵就大笑出聲。

  在對方尖利刻薄的笑聲中,泰爾斯的臉色卻漸漸冰冷下來。

  「我要怎麼確定?」

  公爵的笑聲戛然而止。

  王子緊緊盯著西里爾,話裡帶著滿滿的謹慎。

  「第三者——雖然你說得天花亂墜,可以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只想把我推到鬥爭的風口浪尖,拿我做擋箭牌和攻城錘?」

  房間裡安靜了一瞬。

  直到法肯豪茲悠悠吐出一口氣,像是想通了什麼。

  他嗤笑一聲,重新看向泰爾斯。

  「一年前,當你還在龍霄城堆雪人玩兒的時候……」

  「你父親秘密來信,要求我們動員軍隊,以營救他的王位繼承人回國。」

  泰爾斯心思微凜。

  一年前?

  王子歸國,這盤棋局,這次博弈,究竟布局了多久?

  西里爾似是出神,兀自繼續。

  「西荒的諸侯們——我的封臣們自以為逮住了一個罕見的機會,頭腦發熱的他們趁機刁難勒索,想從王室的『代管』下要回刃牙營地,而陛下痛快地答應了。」

  說到這裡,法肯豪茲公爵的眼神一凜。

  「但我的一位廷臣曾勸阻我不要出兵,他認為這是不懷好意的陷阱。」

  泰爾斯皺起眉頭。

  公爵冷冷地看著窗下的刃牙營地,突然轉身。

  「可法肯豪茲依然出兵了。」

  「哪怕我知道其中有問題。」

  「你知道為什麼嗎?」

  泰爾斯默默地與他對視了幾秒,撇開視線。

  「你說過了。」

  王子望著別處,略帶諷刺。

  「面對封臣,你不想做那個取代了國王,阻礙諸侯們奪回權勢的眾矢之的,在兩面夾擊中倒下。」

  他譏諷道。

  「比如現在,你不就是被他們推出來找回場子的嗎?第三者?」

  這一次,法肯豪茲看了他很久。

  「不。」

  公爵緩聲開口

  「因為……」

  「從冷酷的國王陛下到狂熱的西荒諸侯,在這場權力博弈的參與者裡,我是唯一的那個人。」

  唯一的那個人?

  泰爾斯略有愕然。

  「當傳說之翼和我的封臣們都盯著刃牙營地,沒人在乎沙漠裡的正事,沒人在乎那個本該是主角的王國繼承人的時候……」

  西里爾慢慢嚴肅起來。

  「我是那個唯一相信的人……」

  「我相信,比起刃牙營地的歸屬,比起貴族們的權位,比起陛下的成敗……」

  公爵俯下腰背,幾乎把頭貼到拐杖上,遠遠斜瞥著泰爾斯,按在拐杖上的右手則直指第二王子。

  「營救你,營救泰爾斯.璨星王子安然回國。」

  「才是所有人真正應該在乎的——第一要務。」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法肯豪茲,心情複雜。

  西里爾直起腰,遮掩了方才的老態與枯槁。

  他的眼神很犀利,仿佛能穿透一切。

  「好吧。」

  泰爾斯艱難地開口。

  「你說起漂亮話來也不差……」

  但公爵卻再次開口,打斷了他!

  「所以!」

  「我阻止了某些領主們暗地裡把消息泄露給埃克斯特方,阻撓你回國的陰私之舉。」

  西里爾揚聲道。

  泰爾斯一愣。

  公爵的語氣變得悠揚,大大降低了他嗓子的尖利感。

  「所以,古茲男爵才會率領著最高效的鴉哨輕騎,違背他直屬上司的命令,不遺餘力地搜索你,連獸人也不放過。」

  泰爾斯一時沒反應過來。

  但他很快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

  古茲男爵。

  鴉哨輕騎。

  熟悉的名詞讓泰爾斯猛地抬頭!

  「誰?」

  他死死瞪著西里爾。

  「你說的是誰?」

  但法肯豪茲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兩秒後,公爵似是欣賞夠了泰爾斯的表情,這才慢悠悠地道。

  「所以……」

  「你和你的商隊,你們在荒漠裡跟行跡蹊蹺的坎達爾.怒山分別之後,才能一路順遂,毫無阻礙地抵達刃牙營地。」

  泰爾斯的思維停頓了那麼一霎。

  商隊。

  坎達爾.怒山。

  一路順遂,毫無阻礙……

  不可能。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一臉淡漠的公爵。

  「你怎麼知道——」

  但泰爾斯低下頭,生生咬住了接下來的話。

  他想起來了。

  「古茲男爵。」

  泰爾斯下意識地道。

  「我在荒漠裡遇到的,那個跟怪胎小隊一起追擊獸人的指揮官……」

  泰爾斯抬起頭,直直望向西里爾,卻掩蓋不住語氣裡的驚異。

  「他是你的人?」

  西里爾輕笑了一聲,自信而輕鬆。

  「在獲封為克洛瑪家族麾下的艾莫雷鎮男爵之前,梵克.古茲曾經是我的廷臣。」

  房間裡安靜了數秒。

  直到泰爾斯艱難地吐出一口氣。

  「那麼……」

  他難以置信地問。

  「那無論是我在荒漠裡遇到軍隊,還是我進入刃牙營地,你一直都……知道?」

  而且。

  如果那個男爵是他的人,那他在我家酒館裡聽見的……

  公爵發出令人不安的嗬嗬笑聲。

  「何止。」

  那個瞬間,西里爾陰惻惻的冷笑聽著瘮人非常。

  「我更知道唾手可得的刃牙營地充滿不祥,我知道王室常備軍的動向必有蹊蹺,我知道威廉姆斯的傭兵狗腿們蠢蠢欲動,我還知道古茲在荒漠裡遇到的獸人絕不是巧合。」

  公爵的話語像一把鋼刀,反射鋒利的冷光。

  他說什麼?

  泰爾斯驚疑不定地呼吸著。

  刃牙營地充滿不祥。

  常備軍的動向。

  傭兵狗腿們蠢蠢欲動。

  獸人絕不是巧合。

  這些信息,這些情報……

  這就意味著……

  泰爾斯皺眉看向公爵。

  「你全知道……但你沒有現身,沒有來找我,更沒有插手營地的鬥爭,在傳說之翼重奪營地的時候,也沒有幫助西荒領主們,你只是,只是……」

  西里爾釋然地呼出一口氣。

  「我只是讓古茲在確保你進入營地之後就遠遠遁走,我只是讓法肯豪茲家族的頭骨衛隊早早地輪換出去,遠離漩渦的中心,遠離這個甕中捉鱉的陷阱。」

  「讓威廉姆斯那個混蛋,完成他的狩獵。」

  泰爾斯忍不住問出口。

  「為什麼?」

  「在一切開始之前,你明明有扭轉局勢的情報和能力,但卻坐視著王室與西荒的衝突發生,坐視著你的封臣們……損失慘重?」

  西荒公爵笑了。

  「因為這場衝突是必須的,而且只能是這個結局。」

  西里爾看著窗外的刃牙營地,似有深思。

  「西荒諸侯輸了這一局,損失了人馬和威望,灰頭土臉;陛下贏了這一局,保住刃牙營地,敲打對手。」

  「兩邊也不過就是回到之前的形勢而已。」

  泰爾斯心思一動,突然想通了。

  果然,西里爾回過頭來。

  「但想像一下,如果我成功干涉了陛下這場順手為之的棋局,逼走王室常備軍,免除了諸侯們的損失,還幫他們奪回西部前線的控制權……那西荒接下來,會迎來什麼的後果?」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公爵繼續道。

  「我那些愚蠢的封臣們,在彈冠相慶之餘,是會心滿意足見好就收,還是得寸進尺變本加厲?」

  「而你父親那樣的人,是會接受現實,就此放棄,還是在對我、對西荒的實力態度刮目相看之後……」

  西里爾的語氣變得很可怕。

  「全力以赴,百倍奉還?」

  公爵冷笑一聲。

  「那問題就來了……」

  法肯豪茲的醜臉上露出深深的溝壑。

  「荒墟是會成為下一個寒堡,還是下一個龍霄城?」

  「有時候,什麼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選擇。」

  泰爾斯脫力地靠在牆壁上。

  公爵的話很輕,卻讓他有種萬鈞壓頂的沉重感。

  他剛剛從北地回來,習慣了北方佬們那種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威逼恐嚇刀刀見血的作風——起碼對貴族而言。

  可今天之後,他突然明白了很多。

  星辰王國執行的,是另一套遊戲規則。

  另一種……權力的枷鎖。

  王子的眼神變得黯淡。

  「現在,這足以證明了嗎?」

  西里爾冷冷地道。

  「我既不是你印象中的那種貴族,也不是你父親。」

  「而是在星辰這個你死我活的鬥獸場裡,真真正正的——第三者。」

  第三者。

  泰爾斯緊緊地閉上眼睛。

  安靜持續了幾乎三十秒。

  直到西里爾緩緩出聲。

  「嗯,威廉姆斯大概要巡邏回來了,我可不想遇上他——高赫幹不過他。」

  泰爾斯睜開眼睛,目送著公爵大人對他微微鞠躬。

  「談話愉快——你能繼續你的午餐了。」

  心思複雜的泰爾斯嘆了口氣,對他回禮。

  咚,咚,咚。

  皮袍飄蕩間,西荒公爵帶著神秘的笑容轉過身,走向門口。

  但泰爾斯卻看見了什麼。

  「公爵大人,你忘了你的劍!」

  王子皺眉指著靠著牆壁的那把弧度優美的古帝國劍——警示者。

  咚。

  公爵的拐杖在地上生生一頓。

  但出乎泰爾斯的預料,西里爾開口蹦出的是另一個詞語。

  「不!」

  西荒公爵轉過身來,冷冷道。

  「是你忘了你的劍。」

  泰爾斯一陣愕然。

  只見西里爾眯起眼,指了指牆邊的古帝國劍。

  「從此刻起,警示者是你的了。」

  泰爾斯愣住了。

  「抓緊它,抓緊你的劍。」

  只聽西荒守護公爵,四目頭骨家族的西里爾.法肯豪茲似有深意地道。

  「別丟了。」

  言罷,公爵就轉身跨出了房門。

  房外傳來他最後的話。

  「還有,替我向加圖家的小子問好——如果他還沒死的話。」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3-9 15:08
卷五.背叛者們 第219章 命運如詩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望著法肯豪茲遠去的背影,聽著他的拐杖聲慢慢變小,直到微不可察。

  過了半晌,王子才不忿吐出一口氣。

  「約德爾,你認識那家夥嗎?」

  泰爾斯抓起西里爾留下的古帝國劍,消化著剛剛的驚詫。

  身後的空氣傳來一句淡淡的話語:「不熟。」

  「不熟?」泰爾斯眉頭輕蹙。

  少年感受著「警示者」的重量,慢慢拉開它寒光熠熠的劍鋒。

  它劍柄極長,幾乎可以雙手前後握持著當大劍甚至長槍使。

  它比瑞奇的「永恒真理」稍輕,重心卻一樣完美平衡。

  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劍。

  但是為什麼……

  僅僅是為了向外界展示,西荒公爵送了王子一把寶劍?

  「該死的法肯豪茲。」

  泰爾斯嘆息道,看著劍格中央那塊看上去比「永恒真理」低調不少的黑色寶石。

  「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泰爾斯把手上的長柄劍挽了個劍花,慢慢熟悉著這把新武器。

  面具護衛的聲音幽幽響起。

  「您呢?」

  警示者在空中一頓。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慢慢收劍回鞘。

  法肯豪茲。

  「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精英怪。」

  泰爾斯望著窗下的刃牙營地,眼神縹緲。

  「結果……」

  泰爾斯出神地道。

  「是個boss啊。」

  房間裡安靜了一瞬。

  「我不明白。」

  泰爾斯把長劍放到桌子上,搖了搖頭,回過神來。

  「沒什麼,都是我從埃克斯特學來的俗語。」

  可這一次,約德爾卻回得很快。

  「北地沒有這樣的俗語。」

  泰爾斯口舌一頓,但他極快地反應過來。

  「啊,你又沒跟著我去北地……」

  可少年突然想起了什麼。

  等等。

  約德爾。

  北地。

  泰爾斯兀地回過身,看向身後。

  「約德爾,我在北邊的時候。」

  泰爾斯有些吞吐。

  「我遇到過紅女巫卡珊。」

  沒有應答,泰爾斯只能聽見窗外的風聲。

  這讓他尤為不安。

  「她說她是你的……而且她和黑先知……」

  泰爾斯抬起頭,看向空空蕩蕩、無可依托的虛空。

  「是真的嗎?」

  依舊沒有回答。

  泰爾斯輕輕呼出一口氣。

  「約德爾?」

  房間依然安靜。

  泰爾斯失望地垂下頭,理解了對方「沉默的反抗」。

  「好吧,就是這樣,就繼續無視我吧。」

  泰爾斯無精打采地坐回椅子上,把餐盤重新端來。

  「冷暴力。」

  他喃喃道。

  但這一次,面具護衛的聲音卻帶著幾絲不自然的顫音,重新響起。

  「我的出身有密級,也並不光彩。」

  「我不願讓您困擾。」

  泰爾斯舉著烤魚的手停在半空。

  並不光彩。

  讓你困擾。

  泰爾斯放下手上的食物,嘆了口氣。

  是麼。

  但……

  自己又何嚐不是呢?

  泰爾斯想到這裡,嘴唇翹了翹。

  下一秒,泰爾斯轉過身,莊嚴地看向虛空。

  「不,約德爾。」

  他認真地道。

  「對我而言,你永遠不會不光彩。」

  空氣安靜如昔。

  泰爾斯沒有等來回應,卻也不氣餒。

  「還有。」

  王子露出一個笑容。

  「你從未讓我困擾。」

  依舊是難堪的沉默。

  但泰爾斯不再糾結,只是自嘲一笑,就回過身,繼續對付自己的食物。

  可就在此時。

  「謝謝您。」

  極輕極輕的嘶啞話音,從空氣裡飄來。

  就像從哪裡擠出來的一樣,多虧泰爾斯常年經受獄河之罪鍛煉的感官,才不至於漏過。。

  泰爾斯頓了一下,卻沒再聽見更多。

  「這就完了?」

  少年並不回頭,只是聳了聳肩。

  一如他所料,身後什麼聲音都沒有。

  泰爾斯可惜地嘆息。

  哪怕……

  多說一個字哇?

  泰爾斯沒有再掛懷,他排除掉心底的芥蒂,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食物上。

  但似乎漠神不喜歡看到他安心用餐似的,泰爾斯不過消滅了幾塊肉和幾口冷粥,急促而不安的腳步就從房間下的樓梯響起。

  咚,咚,咚,咚

  比法肯豪茲的腳步更重。

  泰爾斯下意識地握住桌側的警示者,就聽見房門再次被轟地一聲打開。

  一道清朗好聽,卻毫不客氣的嗓音突兀響起。

  「你見到他了?」

  他。

  又是他。

  泰爾斯痛苦地閉上眼睛復又睜開。

  王子把自己的臉揉出一個笑容,這才在椅子上回過頭來。

  「誰?」

  果然,踏著毫不遮掩的腳步,刃牙男爵,羅曼威廉姆斯閣下帶著一身的風沙(甚至連頭巾都沒有取下),毫無顧忌甚至咄咄逼人地走進王子殿下的房間,留下站在門邊的屬下弗蘭克和蛇手,包括兩人身後的十幾人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還能有誰?」

  哪怕風塵僕僕,卻依舊光彩照人的羅曼雙目噴火,看得出來心情極差。

  他一邊用搜尋刺客的目光打量著房間四處,一邊怒不可遏地道。

  「那個渾身酸臭的醜老東西法肯豪茲,他來找你?跟你說了什麼?」

  渾身酸臭的醜老東西。

  泰爾斯在心底裡嘀咕了一下這個稱呼。

  如果說,西荒公爵和刃牙男爵起碼在一件事上還有共同點,那一定是他們對彼此的觀感。

  至少他們對彼此的形容都恰如其分。

  泰爾斯咳嗽了一聲,把手上的武器放下。

  「事實上,我跟他什麼都沒……」

  可泰爾斯還沒說完,扯下頭巾的傳說之翼就帶著滿滿的壓迫感大步上前,倏然伸手!

  「啪!」

  王子愣住了。

  只見羅曼飽含著快凍死人的氣場,緊緊地抓住泰爾斯的左手腕部。

  在泰爾斯驚訝的目光下,傳說之翼冷冷地握住劍柄,把「警示者」的劍鋒從泰爾斯的左手裡抽了出來,這才放開他。

  泰爾斯看著空空如也的劍鞘,眉毛一抽。

  這……

  只見羅曼帶著殺人的表情把長劍晃了個來回,最終將目光定格到劍柄底端的那個粗糙刻印。

  「f。」

  羅曼盯著那個刻印,冷冷地抬起頭來。

  「f,法肯豪茲的‘f’。」

  泰爾斯頓時頭大起來,他晃了晃手上的空劍鞘。

  「額,是的,但這」

  羅曼冷哼一聲,不給他出聲的機會。

  「好劍啊。」

  只聽傳說之翼帶著連尼寇萊都能聽出來的深深諷刺,道。

  「好王子啊。」

  「我讓你住在這兒,倒是方便了你背著我私相授受、索賄受賂是麼?」

  索賄受賂?

  泰爾斯一愣。

  他看著羅曼手上的警示者,突然有種百口莫辯的冤枉感。

  「我……」

  可下一刻,羅曼手臂一動,劍光向他刺來!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而泰爾斯只來得及舉起劍鞘,擋在身前。

  「唰」

  一聲皮革與金屬的摩擦,等泰爾斯回過神來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警示者已經完美地插回了他手上的劍鞘裡。

  嚴絲合縫,無比精準。

  這……他怎麼做到的?

  而羅曼身後的弗蘭克和蛇手已經臉色蒼白,兩人半只腳都踏進了房間,手臂前伸,還保持著「大人不要啊」或者「那可是王子啊」的表情。

  「如果你這麼喜歡他們的禮物,璨星……」

  羅曼放下手臂,用眼神把屬下的委屈給逼了回去,再冷冷地看著驚魂未定的泰爾斯。

  「那你明天就滾蛋吧跟那些領主老爺們一起。」

  「滾出我的地盤。」

  傳說之翼狠狠地道,旋即轉身離開。

  泰爾斯看著手上的警示者,還未回過神來。

  「可是……」

  羅曼的腳步在門框旁停了一下。

  「至於你,無名者。」

  傳說之翼頭也不回。

  「你知道,當你自以為完美地藏在那兒的時候,那塊木板凹陷得很明顯嗎?」

  泰爾斯吃了一驚,看向房間的地板。

  但他若不進入地獄感官,便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如此平整的地板到底有什麼問題。

  門口的「怪胎」隊長,蛇手也是同樣的表情。

  「還有你們,怪胎。」

  傳說之翼突然扭頭,蛇手和他身後的「怪胎」們肉眼可見地齊齊一顫。

  「我不在乎他們帶了多少兵,身份多高貴,手下多能打,更不在乎這個破塔有多詭異,你們有多害怕,輪班有多疲勞。」

  泰爾斯看不見羅曼的表情,卻能從那股語氣裡感受到森森寒意。

  「下一次,你們再讓外人肆無忌憚地闖進我們的地盤。」

  「就自己滾回白骨之牢。」

  還想討好或辯解什麼的蛇手嚇得立刻噤聲,立正站好。

  下一秒,隨著隆隆腳步,傳說之翼就帶著滿臉「你好自為之」表情的弗蘭克下樓,留下蛇手等人用百倍的恭敬和謹慎關起房門。

  羅曼和他親衛的腳步聲滾滾而去。

  房間裡的泰爾斯還維持著捧劍的姿勢,一臉懵懂。

  剛剛……

  發生什麼了?

  古舊的鬼王子塔裡,一級一級下著樓梯的羅曼威廉姆斯一語不發,他身後的親衛們大氣也不敢出。

  每個人都知道,現在的傳說之翼是最不好惹的時候。

  「弗蘭克。」

  傳說之翼突然開口。

  他身後的弗蘭克立刻恭謹地回聲應是。

  只聽羅曼冷冷道。

  「去告訴那些聒噪的貴族們,我們昨天在營地裡抓到的每一個貴族亂兵……不交夠賠償金,一個都休想出獄。」

  剛準備點頭的弗蘭克一愣,反應過來的他為難地道。

  「但是其中有些是大貴族家的子嗣,身份敏感……」

  可羅曼的一聲冷哼,把他接下來的話給逼了回去。

  「對,那些人。」

  傳說之翼轉過一個樓梯轉角,陰冷地道。

  「額外收多二十倍。」

  弗蘭克又是一滯。

  幾秒後,弗蘭克嘆了口氣。

  「好吧,他們會更恨我們的。」

  羅曼的腳步一頓。

  男爵身後的十幾人齊齊一停,就像演練了上千次一樣,動作整齊,毫無滯澀。

  「很好。」

  傳說之翼寒聲道。

  「而我們之所以能在這裡立足……」

  說到這裡,羅曼突然抬起頭,向頭頂上的層層樓梯,目光凝固在最頂層的黑暗裡。

  「正是因為他們恨我們。」

  弗蘭克愣住了。

  但他的指揮官再沒有說話,只是舉步出塔。

  頂層的房間裡,泰爾斯狐疑地看著門口,又尷尬地瞧瞧手上的長劍。

  他突然預感到,恐怕這就是法肯豪茲的目的之一。

  讓所有人看到,王子收下了法肯豪茲家族的禮物。

  但偏偏,他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

  『抓緊它,抓緊你的劍。』

  『別丟了。』

  半晌,泰爾斯終究只能嘆出一口氣。

  那個該死的、渾身酸臭的醜老東西。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他當年對海曼王子,又是怎麼說的呢?

  一想到這個名字,又想到當年海曼正是在這裡殞命,泰爾斯就食欲全無。

  海曼跟詭影之盾。

  他們究竟有什麼樣的聯繫?

  至於被無數人提到過的那個……騰?

  他又是誰?

  泰爾斯的表情一頓。

  他想起了什麼。

  王子站起身,快步走到自己的行李前,翻找起來。

  幾秒後,他終於掏出那一卷名貴的信紙。

  但就在打開它的那一刹,泰爾斯卻頓住了。

  「約德爾,」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你對我的四伯,海曼.璨星了解多少?」

  幾秒後,空氣裡傳來一如既往的,淡淡的回答。

  「不熟。」

  很好。

  泰爾斯輕輕閉眼。

  「我猜也是。」

  王子笑著道,隨即睜開眼睛。

  下一刻,泰爾斯小心翼翼,卻也是毫不猶豫地展開那張對他而言意義不一般的信紙。

  致我的憤怒小貓兒。

  你沒有給我寫信。

  在我們八個月又二十一天前,那次珍貴如金卻不歡而散的相會之後。

  你也許不明白。

  你也許不明白,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封信。

  作為那次爭吵的結局。

  沒錯,貓兒,你素來見事敏銳又善解人意,直覺精準且一針見血。

  但是,我最珍貴的朋友與愛人,你也許不明白你對我的意義。

  你轉身離開,灑脫,高傲,颯爽。

  卻帶走了我的一切。

  過去的八個月裡,再緊急的公務也變得無聊繁瑣,再精彩的生活也變得了無生趣,每日往來的摯友變得庸碌不堪,甚至瑟拉公國的進口美酒、荷布才華橫溢的手稿也變得索然無味。

  你知道嗎,我親愛的貓兒,從繈褓到成人,從王子到子爵。

  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這麼對待過我。

  這麼對待海曼.璨星。

  我父親不能,母親不能,米迪爾不能,賀拉斯不能,塞羅姆學士和阿倫嬤嬤也不能,就連祖母也不能。

  質樸、純真、善良、真誠、樂觀,他們從我身上奪走的東西不少。

  但他們從未奪走一切。

  一切。

  他們從未無情粗暴地把我從高貴的宮殿裡和華麗的面具下拖出,推向泥濘的深淵,任我在滂沱大雨和冰冷的月光下撕心裂肺,痛苦不堪,只為展示我胸膛裡那顆傷痕累累的真心。

  因為我不允許。

  海曼也許不以能征慣戰著稱。

  但相信我,在內心裡,他是個不曾向任何人投降的戰士。

  沒有人能讓他俯首稱臣,妥協認輸。

  沒有人。

  除了你,貓兒。

  你。

  只有你。

  失去你的空虛和痛苦一直折磨著我,虐待著我,撕裂著我,甚至戰勝了我的驕傲與尊嚴,我的防衛與自我,我的一切高傲與自矜在它們面前不堪一擊。

  我就像蠅營狗苟下賤不堪的市井粗人一樣歇斯底裡,失魂落魄,睡不安寢,食不下咽見鬼,那是我曾經最鄙夷的戲劇場景。

  你知道的,貓兒,要我承認這一點,倒不如直接殺了我來得痛快。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遇到你之前,我意氣風發,自矜自愛。

  與你分別後,我一無是處,自怨自艾。

  但那也都不重要了。

  如果在高傲的冷漠中,我們之間必有一人先低頭,那我想讓你知道,貓兒。

  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是痛苦不堪,備受折磨。

  我無法停止思念你的心,我無法停下給你寫信的手,我無法捋走你在鏡子裡的倒影。

  全身上下,我唯一有權主宰的,只有那股罔顧體面與尊嚴,不管驕傲和傳統,只想要全然放棄,徹底倒向你的幼稚衝動。

  貓兒,八個月來,我時常在想。

  是什麼帶來了我們的分歧與不和?

  是彼此敏感的身份?

  是不受祝福的未來?

  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難以磨合的性格?

  是天壤雲泥的經歷?

  可就像我們每次爭論起責任與自由,人生與愛情,團結與獨立,現實與夢想時,爭論卡希爾.葉落與博瑟.卡安迪之間誰的修辭學成就更高時,所面對的結果一樣。

  沒有答案。

  直到最近,在動亂四起烽火遍地,王國告急世道大衰的歲月裡,我卻突然明白了。

  我明白了在沒有明天的日子裡,對我而言,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剛剛,刃牙營地的入夜軍號響了。

  可我腦海裡閃現的卻是我們的初次見面。

  那個夜晚,你用劍指著我,帶著讓我無法忘懷的輕蔑笑容,輕聲說。

  這只小貓可是能掏出你的心臟。

  你做到了。

  貓兒。

  如果你不信,我殘忍又可愛的朋友,那就輕輕低頭。

  現在,你看到了嗎?

  我的那顆,無力搏動的、血淋淋的、卻也是無所掩飾的真心。

  它正靜靜躺在你手心裡。

  躺在那份它注定落入的命運裡。

  心甘情願。

  此刻,望塔下的軍民熙熙攘攘,而我卻突然理解了小凱瑟爾在我看來的無謂堅持。

  他愛她,瘋狂地愛那個出身卑微、名聲狼藉的小警戒官。

  他愛她的整個人,勝過愛世間的一切。

  那他自然也能為她放棄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韙,放棄體面的婚諾,放棄璨星的姓氏,放棄王子的地位,放棄王室的財產,放棄王位的繼承權,放棄……父親的嚴厲之愛。

  相比之下,我,他的哥哥就是個懦夫。

  是我,貓兒。

  一直都是我。

  是我拖累了你。

  是我那些無謂的顧慮和尊嚴,一直阻礙著你,阻礙著我們的未來。

  貓兒,你從來自由自在不受束縛,驕傲優雅勇敢堅強,為了目標義無反顧,不惜一切。

  我身為所謂的國王之子,璨星之後,卻暮氣沉沉,負擔深重,敏感脆弱,顧慮層層。

  地位、身份、年齡、差距、外界的人言、王室的體面、王子的責任。

  借口,一切都是借口。

  是我享受著與你在一起的快樂,要求你的體諒與理解,自己卻唯獨不願作出犧牲的借口。

  你是對的,貓兒。

  也許剖開胸膛,刨開頭骨,撕開皮膚,真正展現在陽光下的海曼.璨星,只是一個徒有虛名,沒有擔當,不敢面對真實自我的膽小鬼。

  現在,荒漠告急、獸人和荒骨人們異常聚集的情報,就放在我的桌面。

  可我卻無法不想念這些年來,我們共處的時光。

  我想念你輕盈的腳步,想念你動人的歌喉,想念你雋永的詩文,想念你純真的笑容,優美的嘴唇和清澈的眼神。

  還有你林間踏露,月下起舞的身姿。

  我可以在最危險的敵人面前引經據典滔滔雄辯,在最狡猾的奸商面前理智冷靜高談闊論,在最危急的情勢下泰然自若舉止自如。

  卻唯獨無法,無法在為你而寫的信裡保持強硬,理直氣壯此時此刻,就連我的筆尖都在顫抖,我的字跡難看得如同獸人作畫。

  可我明白了,貓兒。

  你給了我最珍貴的機會,去發現最真實的我。

  我的世界,只有與你有關,才有意義。

  可一想到我會因為一次無謂也許不是那麼無謂的爭吵而失去你,我的心就不免如刀割般痛苦。

  你就像天降的甘霖,洗刷我的一切汙穢,滌淨我的渾噩偽裝,澆灌我的所有瘋狂。

  沒有了你,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

  我已經想像不出來了。

  所以我明白了,貓兒。

  我愛你。

  沒有條件,不計代價,義無反顧。

  舍此,無它。

  無它。

  看著逐漸有些繚亂,卻仍舊維持著別樣美感的筆跡,默默讀著信的泰爾斯不禁注意到,在這幾行字之間,墨跡有些化開,像是沾染了……

  淚痕。

  泰爾斯出神了幾秒,繼續讀下去。

  但是。

  也許你不理解,但是冒著再次激怒你的危險,我的貓兒。

  在你我之外,在這個汙濁的世間,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最後一件。

  我知道,在我們彼此的共處間,我不該拿自己煩人不堪的俗事來汙染你的耳目,也知道你厭倦了我為無趣無謂的政務操勞身心,更知道你一向看不慣我憂心忡忡萬事操心的一面。

  對不起。

  但自你走後,我已沒有能傾訴的人了。

  我無法告訴你現在的情況有多難。

  血親,家族,王國,政治,歷史,未來,所有的一切都交織在一起,解脫不開,掙扎不開。

  對不起,貓兒,我愛你。

  可我不能就此走開,在他們最絕望的時刻。

  我想乞求你原諒我,我的貓兒,我的愛,我的心頭之血,我的天生之罪,我的瘋狂之源。

  原諒我。

  原諒我要親自走進深不見底的漩渦,甚至置我們本已初現曙光的未來於不顧。

  但正如你所言,你愛我,並非愛我的皮囊肉身,並非愛我的詩句文采,更非我的身份地位。

  而是愛我靈魂深處的,那一點光芒。

  現在,那點光芒突然閃爍起來了。

  它告訴我,該去做什麼。

  做完之後,我的貓兒,無論殘酷的現實放在我們身上的枷鎖有多沉重,無論彼此的身份會為我們留下多少礙難,無論父親會對們的愛作出怎樣的回答,無論命運會對我們的結合給出祝福還是詛咒。

  都不再重要了。

  反正,在家族的歷史上,從來只有我們狂妄地冒犯諸神,而諸神從未寬容地護佑我們。

  我愛你,貓兒。

  永遠。

  等我。

  等著我在這令人窒息的漩渦裡了結一切,還清欠債。

  等我。

  愛你的、希望也是你所愛的人

  H.N.璨星

  660年11月19日晚,於刃牙營地

  『命運如詩,韻式何知?』

  又及:我會讓羅曼傳達這封信,自從你熟悉的泰諾不幸亡故,他就是我最可靠的信使,熟知通往半塔的路線就是脾氣愁人,時不時有些皮。
本帖最後由 al3311232323 於 2019-5-21 01:06 編輯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1 01:04
卷五.背叛者們 第220章 頭鴉

  黃沙依然縹緲,初陽照舊朦朧。

  德勒騎在馬上,隨著鞍具沉浮,面無表情地注視那連接著塵壤與雲彩的地平線。

  灰暗而模糊。

  好幾秒後,在屬下恭謹的提醒下,德勒才掉轉馬頭,看向正前方。
  
  十幾檯拒馬攔出的「大門」,被硬生生踏平的硬沙地,其後高低層疊的堡壘群,站得嚴整肅穆的衛兵,飄揚空中的十字雙星旗。

  當然,還有一面如霧籠星光的旗幟。

  星塵戰旗。

  不出意外,一隊營地衛兵走上前來,趾高氣揚。

  他們與德勒的隊伍發生了衝突,雙方從口角、怒吼,到推搡、衝撞,不一而足。

  像是馬廄裡同槽而食的兩匹公馬。

  德勒不管不問,任由著事態發展,只是自顧自地撈出馬鞍袋裡的水囊。

  在西荒,舌頭會比眼睛更快告訴你。
  
  荒漠不遠了。

  而在德勒咽下第三口水,也是他的親衛隊長憤怒地指向自己背後的旗幟時,衝突到達了高潮──怒目相對的雙方再也壓不住情緒,紛紛掣刀拔劍,張弓架弩。

  他的親衛們一聲令下,數百騎即刻散開戰鬥隊形。

  大門後方的營地衛兵們則一股腦湧出,咬牙切齒地把他們包圍得嚴嚴實實。

  而德勒還瞥見,高處的瞭望臺上,十幾架魔能槍和守城弩探出垛口,向他們瞄來。

  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

  依舊騎在馬上的德勒低低地哼了一聲。

  他再次舉起水囊,優雅而不失灑脫地咽下第四口水。

  然後,理所當然的,最後一刻,「奔馬」弗蘭克恰到好處地出現在門口,嚴厲地喝止了屬下的常備軍士兵,然後禮節周全又畢恭畢敬來到德勒面前,請他原諒王室常備軍在「非常時期」的必要警惕。

  說得好像他們真的有「正常時期」似的。

  接著,比起十一年前,顯得老態許多的弗蘭克,代表刃牙男爵歡喜而熱烈地歡迎他們的到來。

  順便為男爵本人事務繁忙、不克來迎而誠摯道歉。

  於是,他們的隊伍在不屑與敵意的目光中跨進營地,行入主道,迎向鼎沸嘈雜的人聲。

  德勒則褪去路上的慵懶疲憊,挺直腰板,扳緊肩膀,任由著愛馬「軍刀」悠閑而不失優雅,寧靜而未少警醒地前進,兩側的親衛騎在馬上,盡職盡責地揚鞭開路,隊列整齊,氣勢威武。

  嘈雜的營地為之一靜。

  疑惑與驚訝中,滿大街的人先是愣愣地瞥著他們這群人,大概五秒。

  然後,第一批人首先瞪眼,震顫,雙手捂嘴,發出壓抑的低呼。

  他們大呼小叫地指著德勒身後的大旗,告訴沒有反應過來的人,那面旗幟代表什麼。

  面對各色目光,德勒繃緊自己的肌肉──無論是腰背、臂膀還是臉頰。

  大約三秒後,人群炸開了鍋。

  一片堪比攻城戰的震耳嘩然聲中,德勒的親衛隊長熟練地提韁上前,面色兇狠,特制的長鞭在空中打出一個漂亮的回旋,發出警告式的爆響。

  「讓道!」

  隊長的回音在堡壘間回響,一秒有餘。

  然後,擠滿大街、擋住了隊伍的人群,就在亂糟糟的態勢中一哄而散。

  其中不乏來回奔跑的匆匆腳步,被拖倒撞翻的急急哭喊,貨物被沖散的商賈抱怨,還有那些混亂中倒霉被摸走了財物的人們的狠毒咒罵。

  直到最後,只留下那些大路兩側和街頭巷口的身影,大部分人都努力把身形往角落裡擠得再緊一點,同時露出敬畏或好奇的眼神,時不時偷偷摸摸地往德勒的隊伍瞥上一下,其中有不少聚焦在德勒的身上。

  數百年的積威,耳濡目染的認知,至少在這片土地上,很少有人敢與德勒背後的那面旗幟過不去。

  很少。

  但是。

  不是沒有。

  德勒的目光掃過混雜著沙塵與污穢的街道,從兩個鬼鬼祟祟、邋裡邋遢的流氓身上收回來,不等他反應,早有前方巡路開道的親衛們上前一鞭,打得那兩人連哭帶嚎地爬離空曠的街道。

  德勒看著被鞭子揚起的沙塵,若無其事地拉起面罩,遮住口鼻。

  距離他上次來到刃牙營地,已經有十一年了,荒漠戰爭的陰霾早已遠去。

  但刃牙營地,依然是老樣子。

  混亂,血腥,骯臟。

  就連那幾棟顯然是近日才燒成廢墟的焦黑房屋堡壘,都顯得毫不突兀。

  一如他們的西荒。

  小時候,德勒的父親曾經帶著滿腔的酒意和兇悍,在鞭打他——事實上是鞭打僕役,因為每次父親酒醒後,要是發現他身上有傷痕,就會勃然大怒地以酷刑責罰僕役,因為他們沒有照護好小主人——的時候,告訴過德勒西荒以前的樣子。
  
  一片自由、狂野、多金、簡單,無拘無束,通達四方的土地,還擠滿了各色異域風情的美女與整個大陸來的所有美酒。

  而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劍解決。

  那才是西荒。

  他們的天堂。

  當然,父親所說的那個西荒,德勒從來就沒有見到過。

  事實上,他從兒童到成年的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鄉渡過。

  八歲那年的某夜,德勒的酒鬼父親照例撞進他的房間,東倒西歪地要「教他些東西」。

  他的母親,在僕人習以為常的提醒下,也照例匆匆趕來,要帶德勒離開。

  唯獨那一次,他的父親醉得很厲害。

  非常厲害。

  那一次,醉醺醺的父親,摸在手裡的不是馬鞭。

  而是一把劍。

  那把劍很鋒利。

  太鋒利了。

  德勒突然覺得,眼前的顏色突然變得紅了一些。

  他不自然地調整了一下坐姿,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後肩部,驅散眼前的鮮紅。

  那道幾十年前的傷疤,似乎仍在隱隱作痛。

  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劍解決。

  想著父親的這句話,德勒輕哼了一聲。

  他記得,新婚之夜,當他的妻子怯生生地問自己背後的那道疤從何而來,而自己沉著臉回答「戰場」時,幾乎還是個半大孩子的妻子,臉上那半是震驚又半是崇拜的表情。

  戰場。

  我丈夫是個真正的戰士,妻子這樣說道,她柔軟的手指摸過那道疤,眼裡帶著驕傲與崇敬。

  想到這裡,德勒握著馬韁的手指一緊。

  狗屁的戰場。

  狗屁。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德勒上過戰場,也受過傷——離開家鄉後,姑母夫婦堅持用西荒的傳統來養育他——事實上,他身上有著好幾道可拿來大肆吹噓的戰傷,有的連最難對付的兵油子們看到了,也要豎起大拇指。

  曾經,從裡面流出的,也是鮮紅的熱血,

  但不是那一道。

  德勒摸著自己的後肩,面色緊繃。

  不是。

  更不是那一種鮮紅。

  不是。

  他至今也不知道,新婚之夜他為何要撒謊。

  還是向著此生最親密的人。

  但那已經太遲了。

  太遲了。

  就像那一夜。

  德勒的手慢慢地松開,離開那道傷疤。

  他還記得,在事發後,那些陌生人是如何闖入城堡的,那群戰士粗暴而兇狠,他們的盔甲上繪著帶四個眼洞的頭骨,面對他們,家族的衛兵們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也是在那一天,重傷高燒、昏沉不已的德勒見到了許多人。

  抱恙在身卻不怒自威的老公爵,和他的侄子繼承人。

  曾經抱過德勒的老博茲多夫伯爵。

  以及從東邊匆匆趕來的,他的姑母與姑父。

  當然,還有那位萬眾簇擁,身份尊貴的王子。

  而向來霸道、說一不二的父親,就那樣孤零零地站在大廳中央,面對著一眾貴人,保持著稍有的清醒,臉色蒼白,低眉垂目。

  德勒最後記得的事情,是那位王子說了點什麼。

  他的父親,先是放聲嘶吼,然後暴怒地沖向那位王子,在被那些兇惡的陌生士兵死死攔住後,他又如丟了魂魄般癱倒在地,無助地向德勒看來。

  他依舊記得父親的眼神。

  而德勒自己,則被淚如雨下卻格外強硬的姑母死死抱在懷裡,最終上了馬車,離開城堡。

  遠離家鄉。

  連同母親的棺木一起。

  一去經年。

  德勒再也沒見過父親——兵荒馬亂的年代裡,後者在永星城之圍中殞命,身死國難。

  就像……

  那位王子。

  想到這裡,德勒猛地睜開眼睛。

  在街道的盡頭,他看到了那座高塔。

  以及站在高塔下的……

  另一位王子。

  「當然,如果殿下您想出去喝兩杯,那在沒有熟人帶的情況下,千萬不要去南邊的那家『我家』酒館……」

  「俺,咳咳,我告訴你哦,那個逼崽老板的心可他媽黑了,經常會有不懂行的倒霉蛋稀裡糊塗地醉倒在那裡,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光溜溜地躺在妓寨裡,不但錢財沒了,身上還趴著一個老男人……或者更糟,光溜溜地躺在白骨之牢裡,身上趴著一群老男人……唉呀,我們服役以來不知道拯救了多少失足少男和老男……」

  泰爾斯打著哈欠,一邊下樓,一邊聽著蛇手興致勃勃地向他介紹刃牙營地的風土人情。

  傳說之翼沒有在開玩笑。

  因為僅僅第二天一大早,負責守衛鬼王子塔的蛇手就帶著他手下的十幾個「怪胎」(唯一的女性,靈刃還不斷地向王子投來虎視眈眈的侵略性眼神)敲響了房門,小心翼翼地表示隊伍已經集結完畢,請求睡眼惺忪的王子,是時候「榮歸故里」了。

  看著還在地平線上不遠的太陽,看著對方那副萬分諂媚卻一臉尷尬的可憐樣子,泰爾斯嘆了口氣,最終打消了讓蛇手再回跟羅曼確認一次的殘忍主意。

  事實證明,英勇善戰,兇名遠揚的羅曼.威廉姆斯男爵,真的非常……

  小心眼。

  他是迫不及待地要……

  趕他走。

  就為了……

  別人送的一把劍?

  所以,當泰爾斯呵欠連連地收拾好包袱,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您確定不要試試這身?這可是我們小隊最好的繳獲呢,您再看看,鮮艷奪目的大紅色,鋪滿胸膛的亮金粉,連袖口和領子都是鑲金的,怎麼會庸俗呢?連灰雜種們都超喜歡的呢!連我們男爵自己都捨不得穿……」——用異能控制著衣服擺出各種體位和姿勢、一臉討好的蛇手),跟在蛇手身後,走下鬼王子塔陰森恐怖的階梯時,他忍不住對身邊的空氣低聲抱怨道。
  
  「你知道,根據那封信,傳說之翼曾經是海曼王子的信使。」

  「想像那家伙頂著一張臭臉,四處跑腿遞信的樣子……我的天,連隕星者都比那家伙可愛……」

  想到這裡,泰爾斯忍不住把懷裡的「警示者」長劍抱得更緊了一點。

  幾秒後,空氣裡才傳來一句微不可聞的嘶啞回答。
  
  「但……那也是張好臉。」

  泰爾斯登時語塞。

  看來,他的伯父,海曼王子,大概也是個以貌取人的家伙。

  泰爾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破舊的鬼王子塔,突覺一陣陰風陣陣。

  而他的前方,硬是要幫王子背行李的蛇手則格外珍惜和王子待在一塊的每一刻,喋喋不休地向有興趣的(其實泰爾斯只是隨口提了一句)王子介紹西荒和刃牙營地的方方面面。
  
  「哦,既然您問起來了,那我得說,別去惹那些雇傭兵!我是說,雖然都是拿劍賣命的,可是他們喏,唉唷,那群販劍的可都是變態啊,噫,鬼知道逃來營地以前是不是殺人犯出身,為了錢什麼事情都干得出來,不像我們,我們都是為王國服役的好士兵,正直、忠誠、遵紀守法、有責任心,有正當身份噠!」

  大概是搞清楚了王子的好脾氣,蛇手說這話的時候特別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倒是他身後的怪火和迷眼下意識摸了摸腦袋,看向別處。

  說話間,他們終於走出鬼王子塔,跟塔下同樣裝束的星塵衛隊會合——明顯也是「怪胎」們的士兵。

  蛇手渾然不覺兩位屬下的表情,興奮地一揮手。

  「還有,既然殿下您問起刃牙營地裡的酒館……」

  他身後的靈刃猛地抱起一個酒瓶,別扭地用瓶口使勁地頂著胸部下緣,姿態霸道地走上前來,擠出一個一看就知道是昨天才對鏡子練出來的夸張笑容,用盯獵物的眼神看向泰爾斯。

  「咳咳,雖然不能帶您去,但我還是不遺餘力地為您搞來了好酒,絕對是西荒數得上的,只是請記得我們這幾天裡對您的……也請您原諒昨天的意外,但請相信我,我才不怕那些大老爺們呢,只是那個臭屁公爵來得太突然了,要知道,為了您,我可以……」

  面對著蛇手一臉期待的表情,泰爾斯只得在空地上尷尬地推拒著靈刃熱情地送來的酒瓶——這很不容易,因為你要在推開酒瓶的同時避開她的胸部。

  「不會吧,哇哦,我是說……額,謝謝你,但是我真的不會喝酒……」

  但尷尬的氣氛很快就告一段落了。

  「蛇……額,隊,隊長?」

  怪火疑惑的聲音傳來,泰爾斯和蛇手同時停下動作。

  街頭巷尾的鼎沸人聲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鼓點般的馬蹄聲。

  怪胎小隊的成員們倏然變色。

  同樣疑惑的泰爾斯撥開蛇手,憑著不錯的視力,看見了一面從遠處堡壘間緩緩升起的旗幟。

  「那是……」

  那面旗幟下,在街頭巷尾裡顯現的,是一隊隊盔甲锃亮,坐騎威武的騎兵,四列縱隊,有條不紊,向著鬼王子塔行來。

  不下百騎。

  而領頭的那面旗幟繪著的是……

  「單翼烏鴉。」

  隊伍中的迷眼不無疑惑地道。

  單翼烏鴉。

  泰爾斯心中一動,想起跟丹特的大劍們在荒漠裡的遭遇。
  
  「是那支突擊隊,『迅雷的烏鴉』麼?」

  靈刃臉色一僵。
  
  「落日啊,別又是他們!」

  這一下像是點燃了什麼,怪胎們慘叫起來,抱怨聲此起彼伏。
  
  「那這一路上吃喝嫖住還有個屁的油水……」

  「尼瑪,六成,上次那批貨他們要了六成,六成啊!」

  眼見騎兵的隊伍越來越近,怪胎們口無遮攔的嘈雜中,蛇手皺著眉頭安撫他們。
  
  「好了好了,雷鴉就雷鴉,又怎麼了,何況我們這裡有王子,他們不敢怎麼樣……」

  可是人群中,一直啃著某塊面包的怪火搖了搖頭。
  
  「不。」

  「仔細看他們的鴉旗。」

  怪火的眼裡帶著奇異的神色,啃了一口面包,指著越來越近的大旗。
  
  「鑲著金紋。」

  怪胎們齊齊一靜,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啪地一聲,靈刃手裡的酒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但已經沒有人在乎了。

  「不會吧……」

  背著王子行李的蛇手滑稽地趕上兩步,瞪得渾圓的眼睛死死地定在那面旗幟上。

  下一秒,蛇手倒抽一口涼氣。

  「我了個——」

  這下泰爾斯也看清了,確實,旗幟的邊緣鑲著金紋。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蛇手痛呼一聲,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回轉過身來!

  「快快快,隊形隊形!把甲胄都穿好,怪火你別再吃了!靈刃,把你的胸塞回去,不能輸了氣勢!」

  靈刃、怪火、迷眼……整支怪胎小隊們亂糟糟地動了起來,像是見到了怪物一樣。

  留下一臉不解的泰爾斯。
  
  「我不明白?」

  蛇手急匆匆地安排著屬下,居然沒顧上泰爾斯的詢問。
  
  「再去個人通知男爵大人,我的媽啊……」

  泰爾斯只能清了清嗓子,吸引他們的注意。
  
  「所以,嗯,你們,跟迅雷烏鴉有仇?」

  踢了迷眼一腳後,蛇手終於反應過來,轉過身的他立刻變幻出諂媚的神情。
  
  「不,殿下,『迅雷的烏鴉』只是烏鴉衛隊第二隊的外號——雷鴉全是徵召兵,一色兒的泥腿子和大老粗,鴉哨輕騎的比例不多,我們才不怵他們呢。」

  蛇手回過身,看向越來越近的騎士隊伍。

  只見他舉著食指,咬牙切齒,一臉的羨慕嫉妒恨。
  
  「但這群人,您發現了嗎,他們從裝備到坐騎的花費……幾乎全員都是鴉哨——不比常備軍裡威廉姆斯大人的親衛差。」

  泰爾斯瞇起眼睛:果然如他所言,馬上的騎士們眼神犀利,動作利落,胯下坐騎精神,毛色光亮,更是從刀劍長矛到弓弩羽箭,裝備齊全。

  但他還看到了更多──高高在上的單翼烏鴉旗後,還有著至少十面旗幟。

  閃電、蜘蛛、巨斧……這些旗幟上的圖案與紋理不一,只是稍矮一頭,跟隨著烏鴉旗緩緩而來。

  王子皺起眉頭。

  「至於他們的金紋旗……殿下,這不是雷鴉,而是烏鴉衛隊的……第一隊。」

  蛇手的眼裡透露著忌憚和敬畏。
  
  「在西部前線,我們叫他們……」

  「頭鴉。」

  頭鴉?

  泰爾斯看著失態的怪胎小隊,他很快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舉著金紋單翼烏鴉旗的隊伍,來到了他們的不遠處。

  騎兵們分成三隊。
  
  一隊從兩邊環繞而來,散開站定,占據了空地的邊緣和要道,看樣子是習慣性地布好哨崗;

  第二隊則全是舉著旗幟的士兵,以金紋烏鴉旗為中心的他們橫向拉開,熟練地站好位置,爭取把每一面旗幟都顯露出來;

  第三隊也是看上去最不好惹的騎兵們則成兩列縱隊而來,快要接近怪胎們的時候齊齊停步,轉身向兩側散開,再回馬面向彼此,站出一條通道。

  看著他們整齊的步伐,泰爾斯不由得想起六年前的復興宮,那裡的崗哨和衛兵大概也是如此。

  「我勒個去,至於麼,搞得還挺,挺……」迷眼抱怨道,但他又看了一眼周圍威風凜凜的騎兵們,囂張的語調不自覺地弱了下去。
  
  「……挺像那麼回事兒的。」

  面對這群氣勢十足的「頭鴉」,再看看怪胎們站得七零八落的隊伍,蛇手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

  隊伍的後方,停駐在原地的騎兵們熟練而優雅地勒馬退後,讓出一個裝束不一般的貴族騎士。

  騎士年紀不大,三十許歲,面相堅毅沉靜,他穿著金黑兩色的甲胄,騎在馬上的身姿挺拔而堅韌,透露著一股與混亂的營地格格不入的氣質。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撥開看得有些走神的怪胎們,走上前去,蛇手愣了一下,趕忙三兩步跟上。

  貴族騎士遠遠看見了泰爾斯,他利落地翻身下鞍,身後的騎兵們也說好了似的紛紛下馬。

  壯年的騎士把馬韁跟腰間的佩劍一并交給屬下,向他們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自己則孤身走過屬下站出的通道,走進怪胎的陣型。

  蛇手緊張地抬起胸膛,清了清嗓子,準備說點什麼。

  「那個,啥,這是……」

  但騎士卻是像是根本沒看見他,只是自顧自地掠過蛇手身旁,目不斜視。

  一個站在左近的衛兵面無表情地看了蛇手一眼,後者頓時臉色通紅,所有的話都憋在嘴裡,說不出口。

  他的手臂幾度抬起,似乎猶豫著要不要攔下對方,卻終究沒有勇氣上前一步,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騎士向前走去。

  只見貴族騎士不管不顧,一路向前,在看上去頗有些寒酸的泰爾斯面前停下腳步。

  他默默看著泰爾斯,眼神清澈,讀不出情緒。

  泰爾斯則微微蹙眉,細細打量著年輕騎士胸前,那個單翼的烏鴉圖案。

  「尊敬的泰爾斯王子。」

  貴族騎士輕輕開口,嗓音平穩而好聽。

  只見他握緊戴著鐵手套的右手,貼在左胸,微微點頭,禮節恰到好處而無可挑剔。
  
  「復興王敕封,開國十三伯爵的繼承者。」

  「王國的警醒者,西荒的監視人,翼堡的守衛官。」

  壯年的騎士抬起頭,表情淡然。

  「德勒.克洛瑪。」

  怪胎裡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名為德勒的騎士脫下右手的鐵手套,向泰爾斯伸出手掌。
  
  「為您效勞。」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1 01:17
卷五.背叛者們 第221章 一點也不

  聽著對方的自我介紹,泰爾斯不由得暗自捏拳。

  克洛瑪。

  當然。

  泰爾斯默默道。

  他知道這個名字。

  七百年前的終結之戰,還不是復興王的托蒙德王子在「寒風之役」裡遇伏兵敗,身陷重圍。

  就連向外求援的信鴉,都被敵人的獵隼於空中一一獵殺,希望斷絕。

  最黑暗的時刻,是一位負責飼養信鴉的傳令兵,在戰場上發現了一只受傷委頓的信鴉。

  傳令兵身份卑微卻年輕無畏,在眾人絕望的眼神中,他懷抱著那只最後的傷鴉,冒死潛入重圍,突破獵隼和弓弩的封鎖,在失手遭擒的前一刻,於戰場的邊緣放走了它。

  奇跡發生了。

  那只連高空飛翔都做不到的傷鴉,最終帶回了北地人的援軍,挽回局勢,拯救王子,成就名垂千古的「逆轉寒風」之役。

  數年後,托蒙德稱王,星辰立國之日,那位幸運生還的傳令兵得到敕封,晉位伯爵,躋身王國十三望族之列,他的姓氏,成為西荒最顯赫的三大家族之一。

  這個傳奇的故事最終被簡省成一句話,變成克洛瑪家族的銘言。
  
  單翼救主。(Save a wing,save a king.)

  而那只隨著傳令兵出生入死,僅剩一面翅膀的傳奇信鴉,則被畫上圖冊,繡上旗幟,印上衣袍,成為翼堡的命名之由,更成為克洛瑪家族七百年來的家徽。
  
  單翼烏鴉。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看著眼前的騎士。

  所以,在沙漠裡見到的一百多鴉哨輕騎,所謂的『迅雷的烏鴉』,包括那些正面對上獸人還摧枯拉朽的重騎兵,以及那個從怪胎們手裡順走六成貨物的男爵……

  全部聽令於他。

  泰爾斯露出微笑,毫不猶豫地握住對方的手掌。
  
  「很高興見到您,翼堡伯爵閣下。」

  翼堡伯爵還以笑容,他輕輕放開王子的手。

  「我知您歸途勞累,歷經波折,殿下,但敬請寬心。」

  德勒側過身,露出他身後的十三面旗幟。

  「按照計劃,現在開始,我和我的兩百鴉哨輕騎,以及翼堡旗下十二家族的一百人馬,將全程加入您的護送隊伍,直到您安然回返復興宮。」

  泰爾斯神情一凜。

  「我……很感激。」

  德勒看了一眼怪胎們,頓時皺起眉頭。

  「所以,這就是威廉姆斯男爵派來護送您回家的人馬?」

  「西荒常備軍,二十……」

  伯爵不過漫不經心的一掃,隨即報出數字。
  
  「二十五個人?」

  「來護送王子?」

  蛇手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伯,伯爵……」

  他顯得很緊張,吞吞吐吐地道。
  
  「那個,俺,不,咳咳,我,我們是怪……我們是星塵……我是說,我們是男爵……」

  但德勒看也不看他,只是對著泰爾斯道。
  
  「雖然刃牙男爵公務繁忙,但我必須冒犯地說,這很不適宜。」

  「尤其,男爵他還是王室的直屬封臣。」

  蛇手有些著急。
  
  「不是,那個……男爵他……」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是我讓男爵不要為我分散兵力的,而他不得不奉令行事。」王子不得不接過話頭,給尷尬的蛇手解圍。
  
  「畢竟,刃牙營地剛剛經歷了不小的磨難。」

  蛇手感激地看向他。

  德勒沉默了一會兒,他定定地看著泰爾斯。

  王子微笑以應。

  「我明白了。」

  幾秒後,德勒環視了一眼周圍,展顏一笑。
  
  「確實,他現在不能分散兵力。」

  蛇手還想說點什麼,可是德勒已經轉過了身。

  蛇手只能回過頭去,氣急敗壞地應對著靈刃「真丟臉」的嘀咕。

  只見翼堡伯爵揚聲對著自己的屬下下令。
  
  「告訴後面的梵克和卡迪,撥出第二和第三隊,跟我一起去王都。」

  「王子的歸國隊伍不能失了體面。」

  他的嗓音不大,卻喝令清晰,自有力度。

  看著匆匆而去的傳令兵,泰爾斯忍不住皺起眉頭。

  「伯爵閣下,多謝您的好意,但其實不必如此……」

  可德勒猛地回過頭。
  
  「原諒我的堅持,殿下。」

  泰爾斯被他的認真嚴肅給嚇了一跳。

  「漂泊六年,重回王都,在星辰國民的眼中,您是載譽歸來還是落魄還家……」

  德勒死死盯著泰爾斯,似乎要把他的靈魂從眼睛裡盯出來。
  
  「這非常重要。」

  「泰爾斯王子。」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一時有些摸不透眼前的伯爵。

  只見德勒瞇起眼睛。
  
  「而我們再小心也不為過,畢竟,你永遠也不知道,威脅將來自何方。」

  面對看上去十分嚴肅的伯爵,泰爾斯的心底裡流轉過無數念頭。

  其中最大的念頭,莫過於昨天西荒公爵的話語。

  有權有勢的貴族領主們會爭先恐後地來找你,拉攏歸國未久的王子,用盡方法爭取你站到他們的一邊,把你變成對抗復興宮的先鋒。

  接受他們的好意前,請記得──他們只是反對你的父親,可絕非真心效忠你

  幾秒後,泰爾斯壓下多餘的想法,禮貌友善地點頭。
  
  「謝謝,您考慮得很周全。」

  德勒也恭謹地點頭,重新露出笑容。
  
  「謝謝您的體諒。」

  但伯爵的話語一轉。
  
  「聽說,西里爾大人已經跟您會過面了?」

  西里爾.法肯豪茲。

  泰爾斯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同時,不自覺地抽了抽眉毛。

  「是的,就在昨天,他來……探望我。」

  德勒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微笑道。
  
  「噢,我理解您的感受。」

  理解?

  回想起跟西荒公爵的談話,泰爾斯在心底裡哼了一聲。

  真的嗎?

  但德勒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只見年輕的翼堡伯爵輕聲笑道。
  
  「很久以前,第一次跟公爵大人談完話之後,我也花了足足一個月才想明白,那整整一小時的嬉笑怒罵裡,他究竟對我說了些什麼。」

  德勒的笑容有些無奈。
  
  「而這還不包括他那些張口就來的修辭和隱喻。」

  修辭和隱喻。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

  他感同身受地看著眼前的德勒。
  
  「是麼。」

  泰爾斯干笑一聲。
  
  「那你還挺了解他的嘛。」

  可是德勒的反應出乎了他的預料。

  「不,殿下。」

  這一次,克洛瑪伯爵的回應很快,卻半是調侃,半是認真。
  
  「我從來都不了解公爵大人。」

  只見單翼烏鴉的主人,年輕的翼堡伯爵瞇起眼睛,似有深意。
  
  「一點也不。」

  刃牙營地,某間破爛偏僻的屋子。

  一個拄著拐杖,穿著大厚皮袍的身影,緩緩地踱進這間屋子。

  「我讓高赫救你,還給你藏身地,可不是為了讓你喝光我的庫存酒。」

  昏暗的屋子裡,一個坐在桌子前的漢子慢悠悠地回過頭來,輕嗤了一聲,頗不以為意。

  漢子從頭肩到手足,全部包著厚厚的繃帶,只聽他發出難聽的笑聲。
  
  「哦,是麼,抱歉啊,救命恩人。」

  他看著來客,頗有醉意地高舉一個酒瓶

  「幸好我還喝剩下一瓶,看,就是這瓶……」

  下一秒,漢子一鬆手,噼啪聲響,酒瓶摔爛在地上,酒水四濺。

  客人看著酒水濺上他的靴子和皮袍,不禁皺眉。

  「哦噢。」纏著繃帶的漢子攤開雙手,不懷好意地笑道。
  
  「現在最後一瓶也沒了。」

  昏暗中,客人沉默了一會兒,也並不坐下,只是幽幽地道。
  
  「明天,你混在我們的車隊出營地,自己回去吧。」

  漢子的身形一僵。

  「回去?」

  他回過神來,渙散的眼神清明了一些。
  
  「那任務呢?那個小崽子呢?」

  客人輕哼一聲,眼神犀利,嗓音乾枯難聽。
  
  「我去看過了,他被保護起來了。」

  「不可能了。」

  漢子頓了一小會兒。

  「不可能?」

  他喃喃地復述著,酒意漸消,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猙獰兇狠。
  
  「那個該死的小崽……」

  漢子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他站起身來,咬牙對著客人道。
  
  「不不不,你不可能,但是我可以!給我路線和崗哨安排,我可以半夜摸上去——」

  但客人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
  
  「不,你不可以。」

  客人看著漢子身上的繃帶,努了努下巴。
  
  「你被人揍得很慘。」

  漢子不耐煩地搖搖頭,哼聲擺手。
  
  「只是小傷罷了,相信我,你該去看看另一個家伙。」

  「他可比我慘多了。」

  昏暗裡的客人沒有說話,他只是細細地打量著繃帶漢子。

  「我倒是想相信你。」

  客人把雙手按在拐杖上,眼神冰冷,語氣深奧。
  
  「我能嗎?」

  這話說得漢子又是一頓。

  漢子的眼神透過繃帶射出,盯了客人好一陣。

  幾秒後,漢子呼出一口氣,重重地坐下。

  「放心吧,沒人會懷疑到你。」

  漢子像是想通了什麼,氣呼呼地道。
  
  「秘科,龍霄城,包括那個自作聰明的小崽子,他們都以為我為國王工作,我是說,『我們』的國王。」

  漢子死命地揉著自己的頭部,微微嘶聲,似乎頗為頭疼。

  客人摩挲著自己的手背,輕哼道。
  
  「但這也是事實,對吧。」

  漢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他舉起一根手指,看著對方的眼神很不爽。
  
  「嘿!」

  「你要的只是讓那個崽子留在北地,可沒說一定是龍霄城。」

  客人看著對方的手指,不慍不怒,只是語氣越發冷漠。
  
  「你去找查曼王,這讓事情變得復雜了。」

  「我——」漢子似乎還想辯解什麼,但他不爽的情緒在接觸到對方冰冷的眼神之後倏然弱化。

  漢子向後靠上桌子,纏著繃帶的手在空中揮了揮。
  
  「那我還能怎麼辦?」

  他似乎每個字裡頭都蘊藏著壓抑的憤怒。
  
  「暗室那個老巫婆好幾年前就在懷疑我了,你知道努恩王死後,她派了多少人來對付我嗎……」

  「而秘科,哼,如果王子落回到龍霄城手裡,他們只會變本加厲逼我回去再救他一次——那就不是做保姆那麼簡單了。」

  客人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聽著對方的話。

  漢子舒出一口郁悶而痛苦的惡氣,又按了按腦袋,話語帶著些微惱怒。
  
  「只有,只有目空一切的弒親之王,只有當他開始像努恩一樣庇護我,秘科和暗室才不會再來找我麻煩……」

  客人看著地板,點了點拐杖。

  「但你搞砸了。」

  一句話,把繃帶漢子的憤懣再度壓了回去。

  漢子的呼吸急促起來,好幾個來回後,他才張開口,發出難聽的嗓音。

  「哈,站著說話,光動嘴皮子當然容易。」

  這一次,漢子的話裡帶著惱羞成怒的意味。
  
  「你怎麼不自己去跟隕星者硬碰硬,對砍上半個小時?」

  但客人明顯不吃這一套,只是打量著對方,冷笑一聲。
  
  「你全是燒燙傷,也不像正面挨過刀的樣子。」

  漢子一時語塞,但他很快提高了音量。
  
  「那不是重點!」

  「還有那個該死的面具,他的技藝比起十幾年前只強不弱,光是裝暈騙過他就已經不容易了,還要拖著重傷進荒漠,邊追蹤邊藏身,而我他媽的這一路上倒霉透了,碰見的不是大隊獸人就是成批軍隊……」

  漢子站起身來,抱怨越來越急,越來越不爽。
  
  「而等到我追到這裡,聯絡上弒親之王的人,準備動手的時候……」

  「你們這些該死的星辰人,傻逼南方佬,居然他媽的在刃牙營地裡搞內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從好幾千的亂軍和暴民裡逃出來嗎?」

  「而那個崽子,他就突然在營地裡消失了,然後跟著傳說之翼的部隊一起回來?我就操了!」

  「而這不該是你的地盤嗎?」

  漢子說得氣呼呼的,他痛苦而不忿地嘆出一口氣,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客人沉默了一陣。

  「我告訴過你的,一旦到了星辰的勢力範圍,事情就會很麻煩。」

  客人的嗓音跟他的拐杖聲一同響起。
  
  「而現在,暗室,秘科,黑沙領,祈遠城,哦,對了,還有龍霄城。」

  「五方人馬,每一方都有找你算帳的理由。」

  漢子按著自己的腦袋,只覺得越發頭疼。

  客人抬起眼眉,語氣玩味。
  
  「你該怎麼辦呢?」

  漢子急急地呼吸了一陣,但他隨即鬆開手,呼哧一聲笑了。
  
  「看來,我他媽的得編出五套說法,才能讓他們放過我的腦袋了,操。」

  笑容無奈而釋然。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

  半晌後,客人突兀地問道。
  
  「那你能撐過去嗎,老朋友?」

  漢子冷哼一聲。
  
  「當然能。」

  漢子搓了搓手,不屑地看著周圍。
  
  「我有我的方法,你忘了我的外號了嗎?」

  但客人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皺起眉頭。
  
  「不,你不能。」

  語氣沉重,其意冰寒。

  不能?

  漢子有些疑惑。

  但他很快就感覺到,剛剛的頭疼越發劇烈。

  他意識到了什麼。

  下一秒,漢子身形一晃,雙手死死撐住身後的桌子!

  一陣麻木和眩暈襲來,讓他再也維持不住顫抖的手臂,撲通一聲摔倒在椅子上。

  漢子難以置信地抬起眼神,看向眼前表情淡然的客人,再看向地上摔碎的酒瓶。

  「酒……你……」

  「你知道,我把這些酒貯藏在這裡,是有原因的。」客人淡淡地道。

  「但你非要嘴賤。」

  漢子死命地呼吸著,卻感覺到身體裡的力量和知覺一點一點消失。

  不可能,那些酒,他測試過的,測試……

  漢子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客人。

  「至於你的外號,老朋友,你知道嗎……」

  客人搓了搓拐杖,淡漠地轉過身,任由漢子的雙眼失去神采,摔倒在地。

  「我不喜歡烏鴉。」

  客人看著不再掙扎的漢子,眼裡流出寒意。
  
  「一點也不。」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1 01:27
卷五.背叛者們 第222章 陛下的恩賜

  夕陽西下。

  泰爾斯騎在鞍具全新、毛色光亮的坐騎上,緩緩前行,一路向東。

  他越過哨騎的肩頭,注視著視線遠處的荒草和炊煙,默默出神。

  這兒的土地不一樣了,跟北地,跟荒漠都不一樣,更濕潤,更肥沃,更平坦——永不迷途的那股力量,讓他在冥冥中知曉這樣的信息。

  「您的騎術很不錯,殿下,不遜於熟練的騎兵。」

  沉浸在「永不迷途」中的王子被突然而來的聲音驚醒,連忙回頭。

  「克洛瑪伯爵。」

  馬蹄滾滾中,只見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瑪提著馬韁,加速越過幾名親衛,來到王子的坐騎旁,親衛們紛紛識趣地散開,留給伯爵和王子一定的空間。

  而本應該貼身護衛他的怪胎們都被隔在「頭鴉」們的親衛之外,蛇手看樣子有些不忿,但不敢冒犯伯爵的他最終只能低頭喃喃抱怨。

  「現在這個時代,在您的年紀,許多家世顯赫的貴族即使能端正好騎姿,也很難在馬背上堅持這麼久的時間。」

  德勒伯爵雲淡風輕地道。

  距離他們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離開營地已經過了十數個小時,途中除了一次午間休憩,訓練有素的鴉哨輕騎們都是提起馬速,快步前行。

  泰爾斯捏了捏自己的腿部,轉過眼珠瞄了一眼德勒在馬鐙上的小腿,感覺對方的騎姿就沒怎麼變過。

  在馬背上「堅持這麼久」?

  王子暗中挑挑眉毛──你是在誇自己吧。

  長時間的趕路已經讓泰爾斯的大腿和腰部都開始酸痛,而現在這種能讓他安然看風景的馬蹄碎步,已經屬於一種休息了。

  只聽翼堡伯爵繼續感慨道。
  
  「北地人的軍事訓練果然不凡。」

  泰爾斯禮貌地點點頭,乾笑兩聲。
  
  「謝謝。」

  至於北地人的訓練嘛……

  你該去問問隕星者和亡號鴉。

  前者用數年如一日的馬術課教會他,能騎在「正常的」馬背上,是多幸福的事情。

  後者靠一日如數年的大奔逃教會他,能「正常地」騎在馬背上,是多幸福的事情。

  憶苦思甜,泰爾斯微微嘆息。

  果然,人都是逼出來的啊。

  不過話說回來,從尼寇萊、蒙蒂再到之前黑沙領的圖勒哈……

  一想到自己的北地之行裡,著名的埃克斯特五戰將足足有三個人都跟他過不去,泰爾斯就倍感無奈,他大概是世上最倒——咳咳(王子偷偷瞥了一眼身後的空氣)——第二倒霉的人。

  對了,約德爾是怎麼跟上的?

  不會是扒在哪匹馬屁股後面吧?

  「終於見到黃沙以外的土地了,對麼?」

  德勒伯爵似乎打算趁著這個時間跟泰爾斯多說一會兒話。

  「我服役邊境的時候,在荒漠裡待上幾周後再出來。」德勒看著遠處的荒草地和村落炊煙,微微一笑。
  
  「見到哪怕一丁點綠色,都能讓我激動。」

  泰爾斯半是識趣半是真誠地接過話頭。
  
  「可不是麼。」

  「這感覺真不錯。」

  在習慣了六年的異鄉漂泊後,重新見到不一樣的地貌與人煙,這還是泰爾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既不在乾燥寒冷的北地,也不在滿目黃沙的荒漠。

  他在星辰王國。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

  注意到泰爾斯的目光所向,德勒指了指視線盡頭的幾間小屋。
  
  「這幾個小村落從屬於恩賜鎮,它是我們今天的補給地,就在前方不遠。它是西荒向西最遠、也是距離刃牙營地最近的城鎮,多年來都為西部前線提供後援與保障。」

  恩賜鎮。

  德勒的解說引起了泰爾斯久違的興趣——那些在前有危險,後有追兵的時刻裡無法可想的閑情逸趣。

  「而我們會在那兒轉上恩賜大道——馳道的路會好走得多。」德勒顯然善解人意地體會到了王子的情緒(以及騎馬過久的肌肉酸痛),繼續他的講解。

  「恩賜大道?」

  「在北地的時候,我在書本上讀到過。」泰爾斯竭力向前探頭,想要看清遠處的道路。
  
  「但還是第一次走。」

  德勒伯爵笑了。
  
  「那我相信,親身所歷,比在書本上讀到的更有趣。」

  然而,下一秒,在泰爾斯的目光觸及遠處的地平線時,奇異的感覺來了。

  在一陣輕不可察的耳鳴後,一道寬闊、平坦、硬實的平面,在前方的上出現,在他的意識裡出現。

  泰爾斯本能地閉上眼睛,只感覺到那道平面一直向東延伸,直到觸碰到一面冰冷、潮濕、混亂、巨大、仿佛無窮無盡的液體墻壁。

  恩賜大道。

  「可也許不是第一次。」

  德勒的話打斷了王子在意識世界中的遨游,他在空中劃出一道橫線。
  
  「恩賜大道以永星城為中心,東西延展,向西連通荒墟、翼堡乃至恩賜鎮這樣的西荒諸地,向東則直達以輝港城為首的東海七港。」

  德勒微微一笑,調侃道。
  
  「所以,如果您曾踏足永星城,那就算走過恩賜大道了。」

  泰爾斯也笑了。
  
  「謝謝你,還有你的安慰。」

  德勒點了點頭。
  
  「再加上同樣穿過永星城,貫通南北的國王大道,這兩條大道交相輝映,連通沿途無數城鎮與城堡,疏通王國的地理血脈,是商人們口稱的『星辰十字』。」

  國王大道。

  星辰十字。

  泰爾斯挑挑眉毛。
  
  「國王大道,我還真是去過,六年前,北上埃克斯特的時候——我還知道,它穿過一大片樺樹林,直到斷龍要塞。」

  曾經的回憶襲來,泰爾斯不禁出神。

  「這要歸功於二世紀初,您的祖先,『斬棘』托蒙德三世。正是他鼓勵拓荒的政策,讓他和他之後的幾代國王開始重修帝國時代的舊馳道。」

  德勒伸手示意了一下周圍。
  
  「為了表達感激,更為了獲得支持,此地最早的貴族們把這個承受著荒漠威脅的邊境小鎮,命名為『陛下的恩賜』。」

  托蒙德的恩賜。

  「很聰明。」泰爾斯饒有興趣地看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村落人煙。
  
  「面對外敵時,『一塊邊地淪陷了』跟『陛下的恩賜淪陷了』,還是後者對復興宮更有震撼力,是吧?」

  德勒點點頭,他回過頭,掃視著來時的路。
  
  「正是如此。」

  「那時候西荒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別說刃牙營地還是荒漠裡默默無聞的沙盜老巢,就連建成百年的荒墟,在人們眼中也不過是王國的化外之地——從它的命名就可見一斑。」

  泰爾斯眼珠子一轉。

  荒墟。

  哪個有腦子的領主,會把自己的居城命名為「廢墟」?

  德勒看著在視線中後退的村落,多了些感慨。
  
  「歷史上,恩賜鎮的統治家族因為絕嗣與聯姻,幾度更易。」

  「現在,它的主人是赫爾曼家族,他們是荒墟的封臣,祖上更是法肯豪茲家的血脈分支,甚至跟博茲多夫和我們克洛瑪的家譜也有不少交集。」

  可德勒的語氣卻微微一黯。
  
  「但他們的榮光已經不再了,現任的恩賜鎮子爵甚至要舉債度日。」

  泰爾斯皺眉回頭。
  
  「舉債?為什麼?」

  坐騎隨著隊伍繼續前行,時不時有偵察開路或保障後方的哨騎掠過,帶來雄渾有力的傳令聲。

  德勒的目光飄向遠方,略見恍然。

  「因為戰爭。」

  泰爾斯眼神一動。
  
  「血色之年?」

  德勒緊緊盯著泰爾斯,提起馬韁,與他齊頭並進。

  「是。」

  「但不止。」

  他定定地看著泰爾斯。
  
  「十一年前,為了討回血色之年裡的公道,王國決意遠征荒漠。」

  遠征荒漠。

  泰爾斯心思一動。
  
  「你是說荒漠戰爭,還有之後的肅清戰役?」

  德勒揚起眉毛,似乎想起了什麼,他隨即微露歉意。
  
  「哦,我差點忘了,您當然知道。您是由曼恩子爵養育的,他就是犧牲在那場戰爭裡。」

  泰爾斯小臉一僵。

  不,我不知道。

  我是聽某個無良的酒館老板說的。

  夕陽照耀著前方,隊伍仍在前進,但德勒則望著遠處,似乎有些出神。
  
  「在戰前,陛下與國是會議通過了動員決議的附案,在緊急時期,前線的刃牙沙丘男爵能夠以國王的名義,行使對恩賜鎮的戰時管制權,包括但不限於治安戒嚴、召集兵員、征用物資,甚至官僚任命、抽用稅金、司法執法。」

  戰時管制權。

  泰爾斯恍然道。
  
  「原來如此。」

  但他隨即感覺到了不對。
  
  「緊急時期?」

  德勒點了點頭,表情微沉。
  
  「而從那之後,從曠日持久的肅清戰役,到最近的獸人來襲……」

  德勒的目光變得異常銳利。
  
  「刃牙營地所謂的『緊急時期』,已經持續了十一年。」

  他轉過頭,直視泰爾斯,眼中的意蘊難以理解。
  
  「從未解除。」

  泰爾斯愣住了。

  十一年的戒嚴和……軍管?

  「而恩賜鎮,只是那些附案的其中之一。」

  德勒聲音低沉,一如他的情緒。
  
  「現在您知道,這次刃牙營地的風波,意味著什麼了嗎?」

  泰爾斯皺起了眉頭。

  這一次,這位翼堡伯爵拋給了他一個很大的命題。

  大得他無法可想。

  但德勒沒有要讓他回答的意思,伯爵閣下只是自顧自地道。
  
  「戰爭很糟,對麼?」

  年輕的伯爵騎行在道路上,夕陽把他的鎧甲染得金黃。

  可他的眼裡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憂傷。
  
  「它摧毀的,不止是生命。」

  泰爾斯抿起了嘴,不知何以作答。

  「戰時,面對國王親率的大軍和國民亢奮的熱情,老赫爾曼子爵唯有低頭順勢,聽命行事,兢兢業業,勤懇盡忠。」

  德勒的聲線微微起伏。
  
  「而戰後,面對威廉姆斯,年屆六十的老赫爾曼子爵唯有一手捧著家譜和發黃的恩賜鎮冊封令狀,一手拿劍抵著自己的脖頸,在我們的領主會議上聲淚俱下地控訴。整個西荒都在看著,而我們這些懦弱的所謂大領主,所謂守護公爵與敕封伯爵能做的,就只有苦口婆心地將他勸回去——用拖延與謊言。」

  德勒眉頭緊鎖,目視前方。
  
  「所以,當老子爵郁郁而終,而他的兒子偷偷摸摸地來到翼堡,低聲下氣地請求借債以維持生計時,我沒有猶豫或吝嗇。」

  翼堡伯爵嗓音平和,話語中卻蘊藏著壓抑的力量。
  
  「這是我們欠他的。」

  泰爾斯的目光有些沉重。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一時唯有馬蹄聲響。

  「多少。」

  半晌後,泰爾斯才從難言的沉默中出聲。
  
  「像這樣的情況,在西荒還有多少?」

  德勒低頭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但他終究還是開口了。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大概五年前,我的麾下,傳承足足數百年的艾莫雷鎮男爵,舉家染病,不幸身亡,就此絕嗣——至少對外是這樣說的。」

  這一次,伯爵的聲音格外低沉。

  泰爾斯皺眉。
  
  「對外?」

  德勒抬起頭,從鼻子裡嗤出一聲。
  
  「顯然他一直在抗議《邊郡開拓免稅令》的施行——據他所言,由那法令而催生的無數暴發戶貴族們,每天都在蠶食他的利益,奪走他的領民,斷絕他的生計。」

  「權且不論他的辯解是否誇大,但最後也是最糟的,不知是因為愚蠢透頂而無計可施,又或是無處申訴又固執太過,抑或是酒喝多了頭腦不清的他……沒有聽從我們的勸阻,循著本能,選擇了路多人帝國祖先的激進之風。」

  泰爾斯一凜。

  只見德勒握緊了韁繩,眼中透露出寒意。
  
  「他徵召兵員,動員軍隊,打算越過西荒,搞個讓星辰全境都看到的『大新聞』。」

  動員軍隊。

  大新聞。

  泰爾斯的心情越來越緊。

  「然後呢,我父親是怎麼反應的?」

  但出乎意料,德勒只是搖了搖頭,閉上眼睛。

  「什麼都沒有。」翼堡伯爵淡淡地道。
  
  「復興宮從來都不知道這事兒——至少,在他們知道之前,法肯豪茲公爵、博茲多夫伯爵就和我一起,作出了決定。」

  泰爾斯一時疑惑。
  
  「不知道?作出決定?那是什麼……」

  德勒用一句話回答了他。
  
  「我們處理了他。」

  語句簡短,語法簡單,語意簡潔。

  處理?

  那個瞬間,泰爾斯感到一股由衷的冷意。

  「你知道。」

  只見德勒輕輕睜眼,話語淡漠。
  
  「血色之年前鑒不遠,刀鋒領的教訓仍在,而西荒……」

  「我們不能讓那發生。」

  那一秒,伯爵的眼神變得無比陰翳,嗓音緊得似乎連空氣都無法流動。
  
  「我們不能。」

  所以……

  艾莫雷男爵……

  舉家染病。

  不幸身亡。

  就此……絕嗣。

  泰爾斯只覺脊背微麻。

  他不禁想起西荒公爵曾經對他說過的,那些關於貴族與王權的話語。

  烈馬不會屈從於鐵鞭,馭者也不會放棄鞭打,而在馬車上的人,無論是誰,都不能坐待它散架。

  馬蹄聲中,翼堡伯爵的咬字悠悠傳來。
  
  「不能……」

  泰爾斯輕輕吸了一口氣。

  王子的隊伍仍在前進,金紋的單翼烏鴉在夕陽下閃耀金光。

  但那幾秒鐘的時間裡,泰爾斯有種錯覺──他和德勒,他們兩匹坐騎之間的空氣,冷得可以凍死北地人。

  好一會兒後,泰爾斯才艱難地出聲。
  
  「你們不喜歡,對麼。」

  「我父親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聽見這話,德勒深吸一口氣。

  幸好,似乎夕陽的照射瞬間驅趕了伯爵身上的寒冷,讓他的表情恢復了幾絲暖意。

  「談不上喜不喜歡。」

  德勒一絲不茍的騎姿有了一絲鬆動,只聽他幽幽地道。
  
  「只是,我活在這裡,感受著這裡,連接著這裡。」

  「我的領民,我的封臣,我的家人,我所珍視的一切都在西荒。」

  「我對他們,對這片土地負有義務。」

  德勒的表情略略出神。
  
  「當他們活著,我想他們活得安心,當他們呼吸,我想他們呼吸順暢,當他們死去,我想他們死得其所。」

  伯爵的眼神慢慢聚焦。
  
  「而若他們注定消逝……」

  「我想讓他們走得安詳,釋然,不留遺憾。」

  翼堡伯爵緩緩吐出一口氣。
  
  「而非在不可知的滾滾巨浪裡,粉身碎骨。」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此時的王子心頭掠過無數念頭,偏偏沒有一個能讓他開心起來。

  泰爾斯只得深深嘆息。

  似乎是注意到了王子的情緒,德勒怡然一笑,換了個輕鬆的口氣。

  「但關於恩賜鎮,您知道最諷刺的是什麼嗎?」

  泰爾斯回以一個詢問的目光。

  「在領主們集結軍隊,迎接殿下您歸國之前,英魂堡的博茲多夫伯爵向陛下請命,為恩賜鎮爭取到了解除緊急期的恩令。」

  「但是……」

  德勒的笑容漸漸消失,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十一年了,如果您算上血色之年前後的戰爭和凋敝期,赫爾曼家族已經有足足二十多年的時間,遠離恩賜鎮的運作中心,淪為一介富紳了。」

  泰爾斯心中一緊。

  「所以,帶著父親遺願的小赫爾曼從第一天就發現,從公務執行、治安維護,到制度管理,再到人才的儲備和關係的協調……」

  「可憐的他們,已經失去統治現在的恩賜鎮的能力了。」

  德勒的聲音帶著莫名的詭異。
  
  「如果一匹駿馬,二十年不曾離開馬廄,一只信鴉,二十年不曾飛出鴉舍……」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覺得心中有些發寒。

  「度過頭一個星期的手忙腳亂和焦頭爛額之後,領民都在抗議不休,所有人都不滿意。」

  德勒緊緊盯著自己手上的韁繩。
  
  「為了免致混亂,恩賜鎮不得不留任、乃至召回一部分王室任命的官吏。」

  「而刃牙營地的事情後,赫爾曼家族甚至不得不向原本準備撤出的王室常備軍妥協求助——以防備可能滲透過防線的零星威脅,畢竟,連領主們在刃牙營地裡的軍隊都一敗塗地了不是麼?」

  德勒的表情一黯。
  
  「然後你看到了,威廉姆斯回來了。」

  「一切都回來了。」

  他回過頭,遠遠望著身後即將落幕西山的夕陽,語氣中帶著幾絲蕭索。
  
  「一切,也回不來了。」

  那一秒,泰爾斯不自覺地做了個深呼吸。

  他又想起西里爾.法肯豪茲不久以前的話。
  
  數百年的時間,從家族的傳繼,爵位的興替,稅例的裁定,官員的任免,律法的判決,到軍隊的動員,復興宮都以按部就班卻無可阻擋的方式,溫和、緩慢,但是堅決地,從領主們手中攫取而去……

  隊伍的速度慢了下來,哨騎前後奔馳的速率越來越頻繁,更有一大部分的騎兵已經先行加速,消失在前方的山坡轉角。

  「所以,有時候我會在想,如果沒有荒漠戰爭就好了?」

  德勒似乎已經忘卻了王子的存在,此刻的他更像是自言自語。
  
  「甚至更遠一些,如果,沒有血色之年就好了?」

  如果,沒有血色之年?

  那許許多多的人……

  念及此處,泰爾斯的目光也出神了一剎那。

  幾秒後,德勒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似乎要把多日以來的憤懣都驅除出胸膛,他的語氣變得正常起來。
  
  「抱歉,殿下,我失態了。」

  可泰爾斯只是彎了彎嘴角。
  
  「不,謝謝你的坦誠。」

  隊伍轉過一個山坡,眼前,一個與埃克斯特和刃牙營地風格都不一樣的小型城鎮,出現在眼前。

  王子看著越來越近的人煙,笑容帶著幾分勉強。

  「你說得對,伯爵大人。」泰爾斯心情復雜地道。
  
  「有時候,親身所歷,比在書本上讀到的更有趣。」

  也更沉重。

  他在心底裡默默地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而我會記在心上的。」

  泰爾斯肅然道。

  但他的這一句話,比之前的禮貌式談天,多了幾分真誠。

  這一次,德勒盯了他很久。

  「謝謝您。」

  伯爵輕聲回應,卻無比認真。
  
  「泰爾斯殿下。」

  言畢,德勒隨著慢下來的坐騎調轉了馬頭,向著不知不覺出現在眼前的小鎮伸出手臂。
  
  「那麼,歡迎來到恩賜鎮。」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轉過頭。

  他遠遠看著眼前這個屋宇遍地錯落有致、石磚鋪道路面寬闊的小鎮——近乎數百居民都在鴉哨輕騎組成的哨戒線後緊張等待著,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們隊伍的中心。

  泰爾斯輕握拳頭。

  「別忘了它的名稱之源。」

  只聽德勒帶著深意道。
  
  「這是『陛下的恩賜』。」

  但下一秒,還不等泰爾斯回復什麼,眼前的「歡迎人群」就出現了騷動。

  泰爾斯和德勒的注意力同時提了起來。

  在烏鴉衛隊(還有在外圍大呼小叫,欲接近王子而不得的「怪胎」們)的警惕眼神下,一隊數十人的黑甲士兵粗暴地撥開人群,踏著重重的步伐而來,氣勢洶洶,聲威奪人。

  「讓路!」

  不少平民們抱怨連連,卻沒有人敢於反對,所有人都情愿或不情愿地離開道路,為這群士兵們讓路。

  泰爾斯皺起眉頭。

  不少鴉哨輕騎下意識地摸上武器,但沒有更大的動作。

  因為一面旗幟,隨著如破浪般破開人群中,高高升起。

  看著那面旗幟,泰爾斯愣了一下。

  只見旗幟底色純黃,上面是一頭以黑線勾勒出的獅子。

  黃底黑獅。

  「那是……」泰爾斯有些疑惑。

  德勒伯爵嘆出一口氣,向泰爾斯側身,低聲道。
  
  「英魂堡的黑獅,博茲多夫家族,他們比我預想的要早。」

  英魂堡……

  黑獅……

  博茲多夫?

  還不等想起什麼的泰爾斯做出任何反應,德勒就越過馬鞍,按了按泰爾斯的手臂。
  
  「那是劉易斯伯爵,雖然他也是您的敕封封臣之一,但我真誠建議您,殿下,無論他說了什麼……」

  德勒的語氣無比謹慎,只見他嘴角輕輕彎起。
  
  「只要微笑就好。」

  泰爾斯又是一頭霧水。

  一道高亢卻微粗的嗓音,帶著些許熱情,些許狡黠,也許還有些許冷酷與陰森,在黑甲的士兵們中響起。
  
  「德勒,德勒,我親愛的小德勒!」

  「你來得可真快,不是麼!」

  一個身材中等,體型微胖,卻黑甲覆身而腰間懸劍的中年貴族騎在馬上,在兩側的士兵簇擁下,來到「頭鴉」的陣前。

  德勒的親衛們顯然認識他,沒有人攔阻,也沒有人開口。

  中年貴族的衛隊也默契地停在陣前,任由他們的主人提韁前行。

  泰爾斯敏銳地注意到,德勒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

  只見中年貴族帶著熱情得有些虛假的笑容,在德勒的馬前勒定,對他伸出雙臂。
  
  「果然,整個西荒,無論是駿馬還是信鴉,還是你們那兒產得多!」

  中年貴族打量著德勒的坐騎,一臉欣賞駿馬的意味,話風卻漸漸變了。
  
  「既聽話,又好用,速度快,還方便。」

  德勒皺起眉頭。

  中年貴族側頭瞥著翼堡伯爵,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
  
  「下至庶民,上到國王,可都喜歡得緊呢。」

  泰爾斯抿了抿嘴唇,對方話裡頭的深意若有若無。

  只見德勒伯爵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似的,恭謹地點頭示意,微笑以應。
  
  「劉易斯.博茲多夫伯爵。」

  德勒禮貌地脫掉鐵手套,伸出右手。
  
  「很榮幸與您相遇。」

  中年貴族笑了笑,同樣脫掉手套,握上德勒的手。

  他不答話,唯有雙目如刀,直直射向德勒身旁的泰爾斯。

  盯得本來也露出笑容的泰爾斯心頭一緊。

  「所以,在哪兒?」

  下一刻,被稱為劉易斯伯爵的男人明明盯著王子,卻瞇起眼睛,臉色倨傲,語調陰沉。
  
  「我們那位,據說捍衛了世界和平,征服了巨龍國度,拯救了星辰全境的英雄王子……在哪兒?」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1 01:34
卷五.背叛者們 第223章 黑獅

  在劉易斯伯爵語氣蹊蹺的詢問下,德勒面色如常。
  
  「在您面前的就是泰爾……」

  但劉易斯隨即哄然一笑,揮斷了德勒的介紹。
  
  「別緊張,那只是個玩笑,我當然知道他在哪兒……」

  被打斷了的德勒臉色一沉。

  「來,讓我看看……」

  在德勒的沉默中,劉易斯慢慢地調轉馬頭,側身打量著泰爾斯,表情深奧。

  王子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心底的不適,微笑地接受著黑獅伯爵的注目。

  幾秒後,幾乎繞了泰爾斯半圈的劉易斯伯爵終於哼笑出聲。
  
  「殿下,我久聞您在北地的偉績,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他拉近了與王子的距離,腰背後仰,神色依舊倨傲。
  
  「也許您不記得我了……」

  但出乎意料,王子卻抬高音量打斷了對方。
  
  「善戰的黑獅,是否還會為獅群而戰?」

  聽見這句話的劉易斯登時一愣。

  「『誓死而戰』,你當初是這麼回答我父親的。」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第二王子直直地看著黑獅家族的掌權人。
  
  「『只要頭獅依舊英明勇武,顧念獅群』。」

  劉易斯一臉訝異。

  就連一旁的德勒也微微蹙眉。

  「是的,我記得你,來自英魂堡的劉易斯.博茲多夫伯爵。」

  「六年前的國是會議,你就坐在離我不遠處。」

  泰爾斯清了清嗓子,他在夕陽下的眼神開始轉冷。
  
  「而我還記得,當他們為我是否王子而表決的時候……」

  「你投了我一張反對票。」

  泰爾斯的話裡帶著警示的語氣。

  博茲多夫的臉色瞬時一變。

  他在馬上坐直了身子,看向泰爾斯的眼神不一樣了。

  就連一邊的德勒也抿了抿嘴。

  劉易斯微微咳嗽。
  
  「王子殿下,在過去……」

  可王子的冷面卻倏然消解,如冰山融水。

  只見泰爾斯嗤聲一笑,打斷了伯爵。
  
  「別緊張,那只是個玩笑……」

  在劉易斯和德勒雙雙皺眉的表情下,泰爾斯悠閑地提韁策馬,越過黑獅伯爵。
  
  「來,讓我看看……」

  王子淡定地打量著伯爵身後的黑甲士兵們,仿佛在檢閱他自己的軍隊。

  幾秒後,泰爾斯學著劉易斯的樣子提韁回馬,颯然一笑。
  
  「伯爵閣下,我素仰黑獅家族的善戰威名。」

  言罷,他笑容友善,對著劉易斯伯爵伸出右手。

  「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劉易斯則愣愣地看著王子。

  英魂堡的黑獅家族。

  又一個響徹西荒的姓氏。

  歷史上,博茲多夫的祖先是參加了終結之戰的一位重步兵,因驍勇善戰而被復興王一再提拔,步步高升,最終在立國之日成就伯爵之位。

  星辰王國的西部國境能拓展到今天的地步,有相當一部分要仰賴他們血液裡的好戰和強勢──終結歷的第二個世紀初,「刀鋒王」托蒙德二世征服龍吻地、攻滅迷霧公國的戰役裡,正是博茲多夫的步兵團斬下了第一任、也是最後一任迷霧大公的頭顱。

  而第一次大陸戰爭後,英魂堡的聲勢一度達到頂峰,在西荒,黑獅家族甚至權壓守護公爵,直到他們在二世紀晚期的「雙星對峙」——「雲王」賀拉斯二世死後,璨星王室兩脈爭奪王位的慘烈內耗——中,像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家族一樣,不幸地站錯了隊。

  愣住的劉易斯伯爵盯著王子伸出的右手,又看看泰爾斯的微笑,沉默了一會兒。

  邊上,一言不發的德勒看著泰爾斯的樣子,微翹嘴角。

  「謝謝你,殿下。」

  半秒後,黑獅伯爵收斂先前倨傲的神色,催動坐騎上前一步,毫不猶豫地甩掉自己的鐵手套,大力握上泰爾斯的手掌。
  
  「我保證,您會看到我們名副其實。」

  泰爾斯只感覺被緊握著的手掌轟然一振。

  這位黑獅伯爵的手勁兒可不小。

  劉易斯伯爵瞇起眼睛。
  
  「而頭獅果然不凡。」

  博茲多夫伯爵放開他的手掌,向後揮了揮手。
  
  「殿下,來見見我的長子和繼承人,保羅。」

  一位面相堅毅,看上去沉默而低調的棕髮年輕人,穿著帶黑獅徽記的鎧甲策馬上前。

  「保羅.博茲多夫。」年輕的保羅板著臉握拳按胸,看上去沒有他父親那麼復雜,「殿下,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

  泰爾斯笑了笑。
  
  「也是我的榮幸。」

  一直打量著泰爾斯的劉易斯伯爵笑了一聲,向身後的黑甲士兵們伸手。
  
  「殿下。」

  「我的兒子和黑獅家族的兩百精銳,還有英魂堡周邊十四家族組出的一百人,會跟德勒一起,護送您歸家。」

  劉易斯加了一句。
  
  「恕我不能親自陪同,但請萬勿懷疑我們對復興宮的熱情和忠誠。」

  泰爾斯看著劉易斯身後的黑獅旗幟,以及其他十四面中小貴族的旗幟。

  王子先是微微蹙眉,然後展顏一笑。
  
  「從未懷疑。」

  劉易斯也嘿嘿一笑。
  
  「我從未懷疑您從未懷疑。」

  但下一刻,黑獅伯爵卻看向東方,語調一變。
  
  「但我懷疑其他人懷疑。」

  泰爾斯的笑容有些僵。

  嗯,這還真是個好說法。

  尷尬的氣氛中,旁邊的德勒有意無意地咳嗽了一聲。

  但劉易斯卻像是沒聽懂似的,突然道。
  
  「所以我聽說,我們的西荒公爵,西里爾大人已經去找過您了,殿下?」

  「還送了你一把好劍?」

  泰爾斯略略放下的神經馬上被這句話提了起來。

  見鬼。

  他怎麼知道的?

  頭疼萬分的王子換了個方向,下意識地想把馬鞍上的那柄「警示者」給擋住。

  「關於那個,我本想退還……」

  但劉易斯卻嘆了一口氣,他指了指自己帶來的軍隊,眼神不忿。

  「我和德勒。」

  「我們加起來,先是動員了無數領民,然後調動了六七百精銳親衛才辦到的事情,公爵卻只用一把劍就做成了。」

  博茲多夫伯爵輕哼著。
  
  「真劃算。」

  他突然轉向單翼烏鴉的主人。
  
  「你說呢,德勒?」

  翼堡伯爵抬起頭,卻並不答話,只給了劉易斯一個友善的微笑。

  泰爾斯看著德勒的表情,若有所悟。

  下一秒,劉易斯伯爵的目光又回到了王子身上,態度似不經意。
  
  「所以,他也拿劍『甩』過你了嗎?」

  泰爾斯一愣。
  
  「甩?」

  一旁的德勒又咳嗽了一聲。

  但劉易斯伯爵依舊像是沒聽到是的,毫不在意地笑著,在坐騎上對王子比劃著。
  
  「你知道,就是故意拿劍在你面前甩一甩,如果你被嚇得屁滾尿流,那他就嘿嘿一笑『啊你也不過如此』,如果你啥反應沒有,那就故作深沉『嗯你通過我的測試了』。」

  只見劉易斯一臉不屑地揮手道。
  
  「在唬住人之後,當然,他就能煞有介事、長篇大論了。」

  故意拿劍在你面前……

  泰爾斯先是一陣疑惑,然後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什麼?

  前天,西荒公爵跟他獨處一室的場景如潮水般湧現在大腦裡。

  「什麼?」王子訝異地問出了心聲。

  像是料到了對方的反應,劉易斯伯爵一臉「我就說吧」的表情,呵呵一笑。
  
  「我猜,公爵大人大概跟您掏心掏肺地訴衷情,表憂心,表現他對西荒愛得深沉、愛得瘋狂、愛得有理有據、不可自拔、感天動地,到頭來鄭重聲明,一切都是萬不得已,在大大小小的亂子裡,他其實只想保持中立,不想選邊站隊?」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被這句話的信息量砸得有些懵。

  什麼?

  但劉易斯還在繼續。
  
  「而他是不是又拿那套十幾個詞繞了幾十個彎,轉了一圈又兜回來的文字游戲,用什麼權力起自暴力,暴力生了一大堆然後又生回權力的鬼話來蠱惑你……」

  權力起自暴力……

  轉了一圈又兜回來的文字游戲……

  聽著對方的話,泰爾斯愕然不解,眉頭幾度沉浮。

  黑獅伯爵的語氣帶著戲謔。
  
  「讓你覺得他很深不可測、高瞻遠矚又與眾不同?」

  旁邊的德勒別過了頭,重重地咳嗽一聲。

  泰爾斯終於找到一絲空隙,疑惑地反問。
  
  「你怎麼……」

  可劉易斯不給他反問的機會。
  
  「你知道,在一堆廢話之後,時候到了,他就像會這樣打個響指……」

  博茲多夫伯爵輕蔑地一揮手,指間一響。
  
  「再眨眨眼神,彈彈牙齒:『別擔心,這話我不跟別人說,但我是和你一伙兒的!』」

  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滿臉不屑的神情,還頗有幾分法肯豪茲公爵的風味。

  但這卻驚到了王子殿下。
  
  「啥——啥?」

  劉易斯冷冷一笑。
  
  「別奇怪,殿下。」

  「那可是不受歡迎的西里爾大人,我們還年輕的時候,他對每個人……」

  他收起那副戲謔的神情,臉色轉寒。
  
  「都是這麼幹的。」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

  什麼意思?

  對每個人……都是這麼幹的?

  那……

  那他昨天在鬼王子塔裡聽到的,西荒公爵說過的話……

  你覺得我會到大街上隨便拉來一個十四歲的小崽子,然後跟他說這些?

  泰爾斯覺得自己有些凌亂。

  劉易斯不屑地轉頭。
  
  「我說對了麼,德勒?」

  這邊廂,德勒禮貌地行禮,卻依舊微笑不語。

  看著德勒的表現,黑獅伯爵不滿地冷哼一聲。

  但這一刻,泰爾斯的內心已經紛亂如麻了。

  那個……

  那個看上去像Boss的西荒公爵,怎麼……居然……可是……不對……那麼……

  「我今天就要去營地拜訪公爵了,希望他不會拿老方法來敷衍我。」

  劉易斯哼聲道。
  
  「但無論如何,無論是這場鬧劇的開場還是收尾。」

  「我們還真得多謝您呢,殿下。」

  博茲多夫伯爵定定地看著努力思考著的泰爾斯。
  
  「而從荒墟到翼堡,無論西里爾大人,還是德勒,包括我們屬下的這麼多位領主,要不是您的蒞臨,西荒還真難得有這麼人齊的時候。」

  「您一定是我們的救星,殿下,無論是六年前還是現在,都讓不相往來的我們重新團聚。」

  「你說是吧,德勒?」

  德勒第三次扯起嘴皮,禮貌微笑。

  看著油鹽不進的翼堡伯爵,博茲多夫重新把目光轉移到泰爾斯身上。
  
  「而我還有份禮物。」

  只見黑獅伯爵大手一揮,下一秒,幾位孔武有力的黑甲士兵豎起旗桿,在空中揚開一面高得誇張、大得出奇的旗幟。

  泰爾斯剛剛還準備道謝,可他的笑容又一下僵住了。

  「想念您的家族紋章了嗎,殿下?」

  在小鎮兩側的居民們一致的驚呼和嘩然中,旗幟在風中展開。

  那是一面九芒星旗。

  只是,旗上的九芒星似乎用了特殊的材料,只要旗面稍動,就閃耀出刺目的颯颯銀光,如星空璀璨,讓人難以忽視。

  晃得不少人,包括泰爾斯都下意識地抬手遮眼。

  臥槽。

  這也太……

  泰爾斯尷尬地回過頭。
  
  「我很感激您的禮物,但這未免太高調了……」

  「高調?」

  劉易斯極快地打斷他,他對著周圍的城鎮和原野不忿地揚臂。
  
  「看在女神的份上,這是您的國度,是您的家園,而我們都將是您的封臣,行走在你自己的家裡,本就該自由自在——」

  泰爾斯訕訕地低聲道。
  
  「我還是寧願低調點……」

  但劉易斯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繼續大聲道。
  
  「——而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身為璨星王室的你,連在自己的家裡展露身份都要瞻前顧後、疑慮重重的時候,那也許……」

  劉易斯傾身向前,一巴掌按住泰爾斯的肩膀,臉上的誇張神情倏然冷卻。
  
  「是這個家出問題了。」

  他冷冷地道。
  
  「您說呢?」

  泰爾斯心中一凜。

  劉易斯按著泰爾斯的肩膀,流露出一股讓人極為不安的違和感。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

  一秒後,他彎起嘴角,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釋放出一個……

  無可挑剔的微笑。

  「恕我打擾。」就在這時,一旁沉默多時的德勒終於出聲了。
  
  「您是時候出發了,伯爵大人,從這裡到刃牙營地還要走上半天。」

  泰爾斯異常感激他的打斷。

  不知道是因為德勒的援手,還是因為他終於沒什麼話好說了,劉易斯伯爵只是沉默了一陣就鬆開了手。

  他收起蹊蹺的神情,微微一笑。
  
  「當然,別讓我打擾了你們。」

  「保羅,要用你的生命保護好王子。」劉易斯若有所指地叮囑自己的兒子。
  
  「正如這位王子在六年裡豁出性命,保衛家園。」

  保羅嚴肅地按胸低頭。
  
  「我會的,父親。」

  「我會的。」

  博茲多夫伯爵彎了彎嘴角,用拇指指了指那面銀光閃閃的九芒星大旗。
  
  「還有記得,雖然那面旗很重,可你要保證它豎在空中。」

  「別讓它掉下來。」

  劉易斯嘖著舌頭,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會砸傷人的。」

  泰爾斯面不改色。

  這一次,保羅沒有答話,只是沉默著點點頭。

  「那麼,一路順利,殿下。」

  黑獅伯爵勒起馬韁,褪去冷色,胸有成竹地笑道。
  
  「西荒的道路年久失修,向來不好走。」

  在士兵隊伍的簇擁中,劉易斯.博茲多夫搖晃著騎過泰爾斯的身側,留給王子一個背影,以及頗有深意的一句話。
  
  「想必,中央領的馳道……」

  「會更平坦一些?」

  面對黑獅伯爵遠去的隊伍,泰爾斯鬆出一口氣。

  他跟德勒對視一眼,雙雙露出一個無可挑剔,也是無奈萬分的微笑。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1 01:47
卷五.背叛者們 第224章 我為和平而來

  第二天早晨,平坦而寬闊的恩賜大道上,因為多了博茲多夫家族的士兵,王子的護送隊伍拉長了一倍有餘。

  「請勿在意博茲多夫伯爵的態度。」德勒騎著馬走在泰爾斯的身旁。
  
  「他是收回刃牙營地的牽頭人之一,對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很不高興,所以把不滿都表現在臉上了。」

  不高興?

  泰爾斯默默想道。

  表現在臉上?

  哥們兒,你大概沒跟北地人相處過——他們不高興的時候,一般表現在劍上。

  他只能這麼調侃自己。

  「也請您不要遷怒保羅。」翼堡伯爵轉頭看了看落後他們幾個身位,沉默寡言的保羅.博茲多夫,「有一個如此強勢與咄咄逼人的父親,他也過得夠嗆。」

  泰爾斯微笑點頭,卻在心底嘆了口氣。

  說起來,如此強勢與咄咄逼人的父親……

  好吧,這他倒是深有感觸。

  「至少。」德勒回過頭,看著身後的某匹馬上,那面在黑獅伯爵一消失就立刻被卷起來嚴嚴實實打包好的張揚九芒星旗,嘆息道。
  
  「至少保羅比他父親好說話。」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但下一秒,泰爾斯卻突然發聲。
  
  「所以,博茲多夫伯爵說的那些話,關於西荒公爵『對誰都是這樣』的事情……」

  「是真的嗎?」

  像是有人吹滅了燈火似的,王子和伯爵之間的色彩仿佛突然暗了下來。

  馬蹄與喝令聲中,德勒沉默了好長一陣,才徐徐開口。

  「我這麼說吧,殿下。」

  「在星辰國內,跟曾經上下一心的北境、鐵板一塊的崖地還有患難與共的刀鋒領比起來,西荒的本地政治……有些復雜。」

  復雜。

  泰爾斯默默沉吟。

  幾秒後,想到什麼的王子幽幽開口。
  
  「票數。」

  正待解釋下去的德勒一愣。
  
  「什麼?」

  只見泰爾斯出神道。
  
  「雖然昨天那只是玩笑話,但我現在想起來了。」

  王子緩緩出聲。
  
  「六年前的國是會議,當六大豪門與十三望族投票決定是否承認我身份的時候,無論是北境、崖地還是刀鋒領,這些領地裡,每位伯爵的投票,都唯他們的公爵馬首是瞻。」

  「但唯有西荒,唯有你們的三票……」

  「你和博茲多夫伯爵都投了否決票。」

  「而法肯豪茲公爵,卻投了贊成票。」

  聽完他的話,德勒.克洛瑪的臉色一變。

  年輕的翼堡伯爵不無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當年是形勢所迫,希望您不要心存芥蒂。」

  泰爾斯看著他的表情,哂然一笑。
  
  「當然不會。」

  「我只是……明白了一些東西。」

  王子直直地盯著翼堡伯爵。

  「當年的高等貴族議會,十九石座上,西荒三家的決定……並不一致。」

  德勒的臉色越發難看。

  他們的隊伍轉過一個彎,泰爾斯的思路回到過去。

  當年的國是會議,泰爾斯是否能成為正式的第二王子,最終的票數是十人贊成,八人反對,一票棄權。

  擁王黨一方以一票之差的微弱優勢,扭轉了戰局。

  以胖胖的庫倫公爵為首的東海領三大家族,在最後一刻齊齊投出了贊成票。

  但現在回想起來……

  崖地、北境、南岸、西荒、刀鋒、東海……泰爾斯想起當年十九貴族的投票情況,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王子皺起眉頭。

  按照投票的順序,以及票面的結果……

  當年,那個真正手握著關鍵一票,舉手投足間扭轉了局勢,讓泰爾斯最終成為第二王子的人……

  不是庫倫公爵。

  過了一道坡度不一的路口,他們在馳道上的行進開始漸漸提速。

  「請勿誤解。」德勒調整好坐姿,在迎面的風增大前深吸一口氣。
  
  「西荒的領主們,還是相當尊敬四目頭骨紋章的。」

  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只是近年來,我的貴族同儕裡,特別是像博茲多夫伯爵那樣的人,都覺得公爵大人多多少少有些……安於現狀。」

  德勒眼神變利。
  
  「特別是事關王室的時候——在荒漠戰爭之後更是如此。」

  「比如這次的刃牙營地。」

  克洛瑪伯爵謹慎地選擇自己的用詞。
  
  「封臣們對他事前不聞不問的消極決斷,和事後收拾殘局的保守態度,頗有微詞。」

  泰爾斯沉默著。

  安於現狀。

  消極決斷。

  保守態度。

  第二王子忍不住又想起西里爾的話。
  
  要知道,當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奮,眾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隨波逐流,可沒有太多選擇。

  這些話,他也對其他人說過嗎?

  「不。」

  隨著奔馳加快,泰爾斯夾緊馬腹。

  他出神地注視著恩賜大道那平整而堅實的路面,看著它們一尺尺向後飛馳而去,堅定地道。
  
  「也許,這才是公爵獨有的、保衛西荒的方式。」

  這句話說出口,他身側的德勒沉默了好一會兒。

  各自若有所思的兩人默契地跟隨著隊伍,任由馬匹奔馳,並不發聲。

  直到一分鐘後,坐騎隨著隊伍開始減速,德勒才感慨地嘆出一口氣,看向遠方的原野。
  
  「看來科恩沒有吹牛。」

  「如果不來見你,那我絕對會後悔的。」

  泰爾斯笑了笑,正準備道謝的他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但幾秒後……

  「科恩?」

  泰爾斯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略微訝然。
  
  「你,你認識科恩?」

  「科恩.傻大個.卡拉比揚?」

  克洛瑪伯爵回頭看向王子,面色回暖。

  「我不確定科恩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別致的中間名。」

  德勒眼珠一轉,眼裡露出懷念和笑意。
  
  「不過,是的,科恩是我的表弟,我和他從小一起在沃拉領長大。」

  「他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妹妹,我的親姑母。」

  泰爾斯合計了一下。

  科恩的母親是德勒的姑母……

  「卡拉比揚和克洛瑪。」

  雙塔長劍和單翼烏鴉。

  沃拉領和翼堡。

  王子恍然道。
  
  「原來如此,你們兩家是姻親。」

  翼堡伯爵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六年前,科恩第一次在通信裡向我提及您。」

  德勒的語氣裡透露著古怪。
  
  「他說,額,他,他失戀了,然後就請了個假去北方觀光旅游,然後一夜之間,就碰巧遇到了一場偉大而光榮的冒險,跟著一位聰慧過人的王子,勇闖英靈宮,夜戰龍霄城,死守英雄廳,血拼北地人,與傳奇交手,共極境對敵,感受了災禍的恐怖,目睹了巨龍的降臨,挨過了亂臣賊子的兵變,受到了同伴刻骨銘心的背叛,混進了白刃衛隊的隊伍,遇到了國王的遇刺和更迭,旁觀了女大公的上位,在遍地強敵的北方奮勇向前,於王國危亡的邊緣拯救星辰,最終保護了數千萬人的性命安康……」

  他越說越無奈。

  連泰爾斯都感覺到了,對方那股字裡行間因為興奮和熱切,從而東拉西扯語無倫次,簡直要透出紙面的迷之尷尬。

  「最後科恩抱怨說,雖然秘科都夜裡上門來警告他不要泄露國家機密了,可是他的上司就是不相信他,不肯給他補報休假和報銷旅費……所以希望我能理解他……」

  德勒沉吟了一會兒。
  
  「收到信的時候我還在想,也許他確實是單身太久了,你知道,臆想和幻覺……」

  「我是說,沒錯,殿下您確實是年少聰慧不錯,可是……北地?埃克斯特?那麼多事情……我很懷疑……」

  德勒止住話頭,直勾勾地看著泰爾斯。
  
  「直到現在。」

  泰爾斯猶豫了一秒,扯出一個禮貌尷尬兩相宜的笑容。

  科恩。

  你……

  牛逼啊。

  半晌之後,泰爾斯才把假笑擠回肌肉深處,咳嗽了一聲。
  
  「那個,科恩他還好嗎?」

  德勒笑了笑。
  
  「我想是吧。」

  「他仍然在王都的警戒廳,幹著一份讓大多數貴族們無法理解的工作,而其中包括我的姑母和姑父。」

  德勒無奈地聳聳肩。
  
  「要知道他們一直在操心他的婚事——十幾年來,我姑母生怕他把自己的同窗,把那位亞倫德家的戰士小姐娶回家來。」

  泰爾斯擠了擠眉毛。

  「米蘭達?」

  王子撲哧一笑。
  
  「哦,不,那不可能。」

  德勒呼出一口氣。
  
  「是啊,我知道,亞倫德小姐大概是科恩最怕的人。」

  「那小子說過,他總有種錯覺,在亞倫德小姐面前,他會突然變笨。」

  泰爾斯砸吧砸吧嘴,回想了一下米蘭達和科恩相處的樣子。

  嗯,那確實是錯覺。

  因為他絕對不是「突然」變笨的。

  「但是十幾年過去了,我姑母已經不管那麼多了。」德勒搖搖頭,同時帶著好笑與無奈。
  
  「現在,只要科恩願意結婚,她才不在乎對方是不是戰士呢,只要是女的就行。」

  泰爾斯跟德勒對視一眼,同時會心失笑。

  一會兒後,德勒的聲音低沉下來。
  
  「所以那是真的嗎?」

  「科恩說他,嗯,他在英靈宮裡跟火炙騎士你來我往,頂著傳奇反魔武裝,血肉橫飛地大戰了三百回合?」

  火炙騎士……

  大戰三百回合……

  王子有些頭疼。
  
  「額,我的侍從官可以作證,打應該是打過的,可是三百回合麼……」

  泰爾斯沒有說下去,只是訕訕一笑。

  德勒眼神一動,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那麼,他說他直面與漢森勛爵齊名的紅女巫,面對她的勸降,在絕境中不卑不亢寧死不屈?」

  面對紅女巫……

  不卑不亢寧死不屈……

  王子一愣,眨了眨眼。
  
  「啊,關於這個,怎麼說呢,基本上輪不到紅女巫勸降,他就那個……」

  這一次,不等泰爾斯多說什麼,善於理解的伯爵揚起眉毛,若有所思。
  
  「我懂了。」

  「那他說,自己面對寶刀不老的傳奇戰士,不可戰勝的『撼地』卡斯蘭,拼死力敵,拳拳到肉,以犧牲一條手臂為代價……」

  拼死力敵……

  泰爾斯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呵呵,那個啊……」

  再一次,在泰爾斯還猶豫著用什麼語句的關頭,德勒就很善解人意地眉頭一挑。
  
  「哦——」

  看著伯爵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泰爾斯突然生出了一股出賣科恩的內疚感。

  不對啊。

  明明我說的才是真話啊!

  但德勒的下一句話讓泰爾斯心頭一沉。
  
  「那……巨龍?」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舊日的場景重現腦海。
  
  「真的。」

  德勒眉毛一顫。

  「哦。」克洛瑪伯爵瞇著眼睛,頗有些嚴肅。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六年前的那個月,路經北方的信鴉全部遲到了——傳說是真的:巨龍展翼,千里禁空。」

  德勒輕聲道。
  
  「那麼……災禍?」

  這一次,泰爾斯面沉如水,低下了頭。

  他沒有說話,只是咬緊牙齒,久久沉默。

  德勒看著王子的樣子,沒有再追問下去。

  「哼。」伯爵搖頭嘆息。
  
  「你知道,初代翼堡伯爵留下了記錄,記述他見過的災禍。可我的家族裡,有好幾代人都認為,那只是老人家的臨終囈語。」

  德勒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努恩王是災禍殺的?」

  泰爾斯抬起頭,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個萬箭齊發的黎明。

  以及那個戴著王冠的、血淋淋的、滾落到他腳邊的頭顱。

  「刺客之花,小薩里頓,飛蝗刀鋒。」

  王子定定地道。
  
  「還有查曼.倫巴。」

  德勒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變得安靜,安靜到耳邊只聽得見馬蹄聲響。

  伯爵緩緩抬頭。

  「您受累了,殿下。」

  「也許很多人不相信,而更多人不知道。」德勒幽幽地嘆出一口長氣,目帶沉重卻無比認真。
  
  「但是我想說……」

  「整個王國……」

  「都承您的恩情。」

  泰爾斯咬了咬牙,勉強露出笑容。

  「謝謝你。」王子僵硬點頭。
  
  「克洛瑪伯爵。」

  但德勒卻搖了搖頭。

  「德勒。」翼堡伯爵先是對少年露出一個溫暖友善的笑容,然後伸出右手,好像這才是他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紹。
  
  「這是我的名字。」

  泰爾斯先是頓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德勒一眼,隨即也笑了。

  「當然,德勒。」

  第二王子真誠地伸出右手,與德勒相握。
  
  「泰爾斯。」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相互點了點頭。

  德勒鬆開王子的右手,但他的話鋒卻陡然一轉。

  「站在西荒貴族的角度,泰爾斯,我知道復興宮是怎麼看我們的,也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更知道你敏感而尷尬的處境。」

  德勒認真地看著泰爾斯。

  泰爾斯也嚴肅地回望他。

  「換了平時,我可能會說一些場面話,什麼『西荒不會是你的敵人,西荒人更不是』之類的。」

  德勒嘆了一口氣。
  
  「但是,你是科恩的朋友。」

  德勒的表情有些憂傷和無奈。
  
  「而站在他表兄的位置,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必須提醒您,泰爾斯。」

  下一刻,德勒微微低頭,在齒縫間蹦出幾個似乎比金子還珍貴的、比蚊蠅還微弱的字音。
  
  「小心西里爾大人。」

  什麼?

  泰爾斯先是想了想這個名字,然後皺起眉頭。

  「你是說法肯豪茲公爵?」

  「什麼意思?」

  德勒沉默了幾秒,這才低聲開口。
  
  「公爵大人擅長操縱人心——即使是那些不喜歡他的人。」

  操縱人心?

  泰爾斯愕然了一秒。

  他首先想起的,是身在北地的紅女巫。

  可是……

  西里爾.法肯豪茲?

  不受歡迎者?

  「博茲多夫伯爵說,公爵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曖昧,保持中立從不站隊。」德勒此刻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嚴肅,仿佛如臨大敵。
  
  「那也許是因為,身為西荒之主的西里爾大人,要他這麼想。」

  西荒公爵……

  要他這麼想?

  泰爾斯愣住了。

  必須承認,從見面的第一分鐘起,德勒給他的印象就是謹慎小心、思慮周到、處事得體、從不逾矩。

  可是現在……

  「而如果博茲多夫伯爵不喜歡西里爾大人。」德勒冷冷地對他說。
  
  「那大概也是因為,公爵要他不喜歡自己。」

  泰爾斯恍惚著呼吸了一下。
  
  「那,公爵他之所以是『不受歡迎』……」

  德勒點了點頭,壓低聲音,接過下半句話。
  
  「因為他並不想受歡迎。」

  泰爾斯愣然看著德勒。

  他突然感覺,眼前的人不一樣了。

  等等,如果這是真的。

  那法肯豪茲公爵給他的印象也是……

  「泰爾斯,您也許知道,出於歷史原因,我的家族在馴養信鴉一業上頗有心得。」

  德勒再次開口。

  泰爾斯竭力把注意力轉移到當前。
  
  「額,是的?」

  只見翼堡伯爵警惕地道。
  
  「幾個月前,陛下和西荒的領主們達成了協議,我們出兵自由同盟,逼迫埃克斯特,從而營救你回國。」

  「是的。」泰爾斯下意識地回答。

  德勒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
  
  「就在與陛下達成協議的那一周,我的鴉哨,在邊境偵察到了好幾只向北飛越邊境的遠途信鴉。」

  達成協議的那一周……

  向北飛越邊境……

  遠途信鴉……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什麼意思?」

  德勒默然幾秒,這才幽幽地道。
  
  「那批信鴉飛空極高,異常機警,還善於隱匿,即便以鴉哨輕騎之能,也差點漏過去。」

  「那不是往返兩地、路線固定、腦子呆板、訓練簡單的郵驛信鴉。」

  「而是優選嚴育,聰慧靈活,識途辯路,聽令認主的軍情信鴉,馴養不易而資費不菲,只有財力雄厚的大領主們用得起。」

  軍情信鴉……

  資費不菲……

  大領主……

  泰爾斯的臉色微變。

  「泰爾斯,從脫困到歸來,有人。」德勒的語氣很沉重。
  
  「有人從星辰這一方,向北地人泄露了你的情報。」

  「我猜,這就是為什麼您的歸途充滿意外。」

  泄露了我的情報……

  歸途充滿意外……

  泰爾斯的呼吸停滯了一下。

  那一刻,他眼前突然出現了查曼王的身影。

  以及對方突兀地造訪龍霄城,只為見自己一面的冒險舉動。

  不會吧……

  王子機警地抬起眼神。
  
  「你是說,法肯豪茲公爵?」

  德勒搖了搖頭。
  
  「不能確定。」

  「但是,泰爾斯,不是所有人。」

  德勒瞇起眼睛,語氣清冷,讓泰爾斯不禁握拳。
  
  「在這個國度裡,不是所有人都歡迎您的歸來。」

  就在此時,前方的馳道上,幾個鴉哨輕騎飛速奔回,在不盡的揚塵中,帶來讓人緊張的傳訊。

  「警戒!」

  「哨戒接觸!複數的騎兵!」

  什麼?

  德勒和泰爾斯對視一眼,齊齊皺眉。

  「頭鴉」的整個隊伍立刻停下前進的步伐,數百騎兵齊齊勒馬,一時馬蹄滾滾,馬鳴起伏。

  所有人都行動起來,不少鴉哨趕上前來,將兩位重要人物圍護起來。

  「德勒伯爵!」

  保羅也策馬從後方趕來,英魂堡繼承人一臉凝重。
  
  但翼堡伯爵面色淡定。
  
  「不用緊張,鴉哨都是偵騎精銳,現在只是第一封傳訊,證明對方至少在數里之外。」

  「很快他們就會確認身份。」

  他們胸有成竹的問答夾雜在無數的馬蹄聲中,讓泰爾斯安心不少。

  很快,第二、第三封傳訊來了,新的消息讓三位貴族越發沉重。
  
  「二十五騎!沒有旗幟!身份不明!拒絕回應!」

  「介乎輕騎與重騎之間,裝備精良,身手了得!」

  「高空哨鴉的回報:他們身後有更多的部隊!更多的騎兵和步兵!成百上千!」

  更多?

  成百上千?

  泰爾斯心中一驚。

  德勒和保羅對視一眼,表情越來越沉。

  「誰會這時候帶著軍隊向王子靠攏?」保羅寒聲道。
  
  「我們需要聚集主力嗎?」

  「穩住。」德勒穩重地回應道。
  
  「這個數量,也不排除是我們星辰自己的部隊。」

  「先把那二十多騎放過來,一切就清楚了。」

  我們的部隊。

  泰爾斯緊緊抿著嘴。

  但是他又不禁想起德勒方才的話。
  
  在這個國度裡,不是所有人都歡迎您的歸來。

  不是所有人……

  王子心中一沉。

  不會吧。

  拜托,他都已經進入星辰內陸,踏上恩賜大道了,別再出什麼意外了啊!

  放在往常,泰爾斯總是擔心什麼就來什麼。

  這次,該死的命運似乎再次聽見了他的擔心。

  幾分鐘後,馬蹄聲響,不速之客們在外圍鴉哨們半包圍的監視下,來到了他們身前。

  德勒的鴉哨是對的。

  這是一群二十五人的騎兵,身上的標志和徽記都掩蓋在西荒常見的防塵斗篷上,但依稀可見這些人肌肉遒勁,眼神犀利,皆騎著西荒罕見、毛色純亮的高頭大馬,斗篷下鼓鼓囊囊,顯然武器隨身。

  這些騎兵的到來,讓王子隊伍裡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對方靜默而整齊地停在馳道前方,冷眼遠望著這邊廂的鴉哨們。

  「他們是誰?自己人?」泰爾斯疑惑道。

  德勒死死盯著不速之客們,點了點頭。
  
  「我們會知道的。」

  「德勒。」保羅看著那群看上去不好惹的騎兵,皺著眉頭。
  
  「需要我去召集後方的黑獅步兵團嗎?」

  但翼堡伯爵只是搖了搖頭。

  下一秒,德勒催馬向前,揚聲開口。
  
  「來者通名!」

  零點幾秒裡,一位騎士在靜默中率眾而出,來到烏鴉衛隊的陣前。

  在此途中,二十五騎的隊伍沒有任何不諧的雜音,

  這位離眾而出的騎士有著栗色的頭髮,線條柔和的臉龐,盡管在下巴留了鬍髯,他看上去卻只有三十餘歲,不比德勒大多少。

  而他那一雙波瀾不驚的褐眼,似乎永遠沉靜平和。

  「我還在想也許您認得我,克洛瑪伯爵,現在看來還是我奢望了。」栗髮騎士停下了坐騎,他微微嘆息,似乎有些遺憾。
  
  「我們,嗯,六年前,我們在宮裡見過面。」

  德勒眉頭微動。

  「我不記得見過你。」

  六年前的宮裡?泰爾斯想到了什麼。

  栗髮的騎士不以為意地淺淺一笑,揮手向身邊的一位金發騎士示意,一舉一動文雅自然。
  
  「至少認得多伊爾吧,他的家族跟你們沾著親……」

  這話一出,泰爾斯倒沒什麼反應,卻是一邊的保羅神情一變。
  
  「多伊爾?德勒,那是七侍家族之一……」

  德勒冷冷搖頭。
  
  「那只是他說的,誰知道是不是偽裝。」

  言罷,翼堡伯爵扭頭喝問。
  
  「騎士,你們為何而來?」

  栗髮的騎士跟他的同伴們對視一眼,回頭答復。
  
  「我們奉命而來,迎接並護送泰爾斯殿下。」

  「我很感激你們的幫忙,伯爵,但是,你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從現在開始,王子殿下由我們全權負責。」

  他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護送我?

  還是綁架我?

  王子眼珠一轉,他壓下心底的不安,開始細細打量這位栗髮的騎士。

  栗髮騎士在馬背上提韁前行的姿態優雅,神情淡然,仿佛閑庭漫步。

  奇怪……

  這騎姿和裝備,怎麼有些眼熟?

  泰爾斯想要暗中呼喚約德爾,但是他的前後左右都簇擁著鴉哨,德勒和保羅又都在左近,讓他難以找到機會。

  可惡!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下一秒,德勒伯爵果斷地一揮右手。
  
  「上弦!」

  下一秒,克洛瑪家族頂在前排的近百鴉哨精銳同時動彈!

  他們齊齊擎出騎弩,瞄準眼前的栗髮騎士!

  嚴整劃一,威勢迫人。

  陣前的騎士眼神一變。

  還在思考的泰爾斯見到這樣的變故,連忙出聲:

  「德勒?」

  可他還來不及說更多的話,陣中的栗髮騎士就連忙舉起雙手,急急發聲了。
  
  「喔哦,和平,和平!」

  暴露在上百箭尖下的栗髮騎士語氣加快,神情也稍微認真了些,可那雙眼睛卻淡漠如故。

  「放鬆,伯爵,好嗎,放鬆——好讓你們知道,我為和平而來。」

  雖然是舉手示弱,可騎士的姿態恭謹得體,用詞小心翼翼,顯得不卑不亢。

  而隨著栗髮騎士舉起手,他的斗篷掀起了一點。

  泰爾斯看著對方斗篷下露出的銀白鎧甲,還是總覺得有些眼熟。

  但眼尖的泰爾斯還注意到,對著上百把弓弩,不止栗髮的騎士一臉淡然,就連他前後左右的斗篷騎兵們也全部神色不動,冷眼觀望著對面的鴉哨輕騎。

  仿佛司空見慣。

  「為和平而來?」

  德勒冷哼一聲,並不買帳。
  
  「那吊在你們身後的那數百軍隊呢?他們也為和平而來?」

  「那可不是『劫走』,而且我們身後——」栗髮的騎士頓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麼,

  騎士恍然,頷首認可。
  
  「哦,對,克洛瑪家族,你們是養烏鴉的,天上有眼。」

  德勒冷哼一聲。

  「所以。」

  「你們到底是誰!」

  栗髮的騎士重重呼出一口氣。

  「好吧,好吧,你贏了伯爵,誰叫我是個和平的人呢。」

  騎士微微一笑,彈了彈自己的斗篷,沉靜的雙眼突然變得精明銳利起來。

  就像籠罩在迷茫裡的奇峰險壑,瞬間散去了迷霧。

  「在下托蒙德.馬略斯。」

  栗髮的騎士嗓音好聽,語調優雅,還頗有韻律。
  
  「王國的御封騎士,星辰的榮譽勛爵,陛下的忠實臣僕。」

  馬略斯抬起眼睛,目光如有神韻般穿越人群,在一眾鴉哨輕騎中準確地落到那個十四歲少年的身上。

  在與對方交換眼神的那個瞬間,泰爾斯腦子一個激靈!

  他想起來了。

  對方身上的那套裝備,他確實見過!

  不過是在六年前……

  在——

  閔迪思廳!

  看著皺眉的泰爾斯,馬略斯咧嘴淺笑。

  「蒙陛下恩拔、同僚信重……」

  騎士在馬上微微頷首,右掌抵在胸膛前向自身示意,禮儀無可挑剔。
  
  「忝為星辰王室衛隊……」

  馬略斯露出斗篷下特制的銀胄亮鎧,鐵甲鋼劍,在坐騎上輕鞠一躬,吐出一個讓泰爾斯陌生又熟悉的稱謂。
  
  「傳承守望人。」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1 01:58
卷五.背叛者們 第225章 公爵 <卷末>

  栗髮騎士的自我介紹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一會兒。

  而他則安然地騎在馬上,任由大家打量,絲毫不顧數十架騎弩依舊對準著他的事實。

  王室衛隊?

  守望人?

  泰爾斯重新開始觀察這位自稱王室衛隊守望人的騎士,不自覺地把他與薩克埃爾進行比較。
  
  他不像薩克埃爾的身形那麼有壓迫感,表情也不像刑罰騎士那樣堅毅苦澀,相反,即使穿了甲胄,馬略斯看上去依舊文質彬彬而身姿優雅,像是紈绔子弟多於精銳衛隊。

  「托蒙德.馬略斯?」

  幾秒後,咀嚼著這個名字,德勒的眼神銳利起來。

  保羅在一側皺起眉頭。
  
  「德勒,這個名字……」

  德勒點了點頭,向自己的親衛隊長說了什麼,在場的鴉哨們才算收起了氣勢洶洶的騎弩。

  氣氛好了一些。

  可德勒似乎未曾放鬆,他回頭問泰爾斯。
  
  「你認識這些人嗎?」

  泰爾斯壓住嘆氣的沖動。

  拜托,我才剛剛回國。

  但王子還是點點頭。
  
  「我們來看看吧。」

  他正要提韁上前,卻被德勒一把按住手臂。

  「不,泰爾斯。」

  克洛瑪伯爵臉色凝重。
  
  「如果他們是假的,那你就不該跟他們有任何接觸;如果他們是真的,那你的立場就太尷尬,無論是讓我們走還是留下我們,說什麼都不適合。」

  泰爾斯瞇起眼,看著對方認真的眼神。
  
  「所以?」

  「我來出面。」德勒低聲道,鬆開了王子的手臂。

  翼堡伯爵轉向馬略斯。
  
  「你說你是王室衛隊的守望人。」

  「但據我所知,守望人一職已經空缺多年,上一任還是血色之年前。」

  「而守望人地位非凡,向來由德高望重的人……」

  德勒的話沒有說完,就被馬略斯身後的一人打斷了

  「你的消息落後了,西荒的伯爵。」

  開口的騎士留著棕色短發,長相嚴肅的他板著臉,似乎很不滿伯爵的質疑。
  
  「馬略斯勛爵在一年前被提拔為守望人。」

  「無論是陛下或是艾德裡安勛爵,甚至整個御前會議,他們都相當認可他的資格與能力。」

  一年前。

  泰爾斯看見德勒的表情一動。

  「那麼……為什麼不是艾德里安勛爵或者塔倫勛爵率隊前來?」翼堡伯爵狐疑道。

  馬略斯彎起嘴角,但泰爾斯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流於形式。

  「隊長和副隊長都身負重任,不便輕離復興宮。」自稱王室衛隊的騎士向著身後的二十四騎示意了一下,平靜淡然。
  
  「而這是陛下特別指派給我們的任務。」

  馬略斯維持著他禮貌的微笑。
  
  「我代表陛下感謝西荒的援手,但你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馬略斯掃過每一個西荒的士兵,話語漸沉,不容置疑。
  
  「從此刻起,我們全權負責王子殿下歸國的一切事宜。」

  「你們可以回家了。」

  周圍的鴉哨們一陣不滿的騷動。

  聽著對方表面禮貌,內裡藏鋒的話,德勒和保羅齊齊皺眉。

  就連泰爾斯也暗自嘆了口氣。

  這是要搞事啊。

  「這裡是來自翼堡的德勒.克洛瑪,和來自英魂堡的保羅.博茲多夫,以及西荒二十八個家族共同組成的隊伍。」

  德勒緩緩開口,重複著自己的身份,泰爾斯聽得出他的話裡帶著不滿。
  
  「我們正在護送泰爾斯王子。」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馬略斯勛爵。」德勒面無表情。
  
  「那我毫不吝嗇地歡迎你們加入我們的隊伍,直至到達永星城,見到來自復興宮的官員。」

  馬略斯身後的一位金髮騎士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所有人都看向他。

  「據我所知,六年前,黑沙領的查曼.倫巴也堅持著,要派兵護送泰爾斯王子到達龍霄城。」金髮騎士好笑地看著他們,他相貌堂堂,卻搖頭晃腦。
  
  「猜猜下面發生什麼了?」

  德勒和保羅愣了一下,隨即下意識地看向泰爾斯。

  身為親歷者的泰爾斯頓時小臉一黑。

  領頭的馬略斯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多伊爾,莫談國事。」

  名為多伊爾的騎士豎豎眉毛,語氣輕鬆。
  
  「當然。」

  「你說了算。」

  馬略斯咳嗽了一聲。
  
  「還有,友好點。按照家譜,克洛瑪伯爵可是你的,你的那個……」

  馬略斯話到嘴邊頓了一下。

  但多伊爾很快熟練地接上他的話。
  
  「我祖母的妹夫的侄孫的表親?」

  什麼?

  這話說得德勒也是一愣。

  場中安靜了幾秒,多伊爾則微笑著回給翼堡伯爵一個聳肩。

  「哦,是麼。」

  馬略斯皺了皺眉,嘆了口氣,似乎也為這層關系頭疼。

  德勒不再理會對方之間的調侃,深吸一口氣。
  
  「你們沒有按常理先派信使溝通,身份也尚且存疑,卻一上來就要接走王子……出於安全考慮,我不能冒險。」

  馬略斯聽完他的話,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吟了一會兒。

  一會兒後,他下定了什麼決心。

  「我們明說了吧,伯爵。」

  馬略斯清了清嗓子,表情從淡漠變成嚴肅。
  
  「我知道你們關心的,是想讓整個王都看到你們和泰爾斯王子一起走進永星城,讓整個星辰知道西荒諸貴與王子,與未來國王的關系。」

  「才不是什麼王子的安全問題。」

  德勒和泰爾斯都臉色一變。

  只見馬略斯皮笑肉不笑地擠了擠臉頰。
  
  「而我的工作,就是阻止你們。」

  馬略斯的話音落下,德勒的表情則冷了下來。

  場面又陷入了壓抑的沉靜。

  鴉哨輕騎們盯著不速之客們,目光不善。

  保羅說了一句什麼,幾十個從後方趕來的黑獅步兵熟練地配合著鴉哨的位置,擺出陣型。

  馬略斯和他的騎士們,他們雖是人少的一方,卻目光灼灼,不甘示弱。

  這讓泰爾斯很是頭疼。

  終於,沉吟著的德勒輕聲開口。
  
  「好吧,至少你很直接,夠誠實。」

  馬略斯和他的眼神在空中交匯,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德勒瞇起眼睛。
  
  「如果我們說不呢?」

  他望著自稱王室衛隊的人們,打量著他們從坐騎到裝備的一切,語帶威脅。
  
  「你,還有你的同伴,你們能做什麼?」

  這話一出,壓抑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馬略斯身後的同伴們甚至齊齊撩起斗篷,把手按上武器。

  但就在泰爾斯尋思著是不是該說點什麼的時候,馬略斯只是回頭一個眼神,把同伴們安撫住。

  「必須承認,我經驗淺薄,能力有限。」栗髮的騎士回過頭,語氣平靜而安然。
  
  「面對伯爵您既有人數又有戰力的鴉哨輕騎,確實……沒什麼把握。」

  保羅在泰爾斯的邊上哼了一聲。

  德勒一語不發。

  可馬略斯卻微微一笑,笑容卻頗有些無奈。
  
  「但你知道,如果有什麼事發生在我們,發生在身為陛下顏面的,他忠實的親衛身上……」

  下一秒,馬略斯的語氣不變,笑容不減,但說出的內容卻不一樣了。
  
  「一個小時之後,還在後方途中,九百名從屬於王國之怒的中央王室常備軍輪換役士兵,以及要塞之花麾下,一千人的北境王室常備軍輪換役士兵,其中包括近三百騎兵,就會在收到消息後加快速度,從我身後的方向包抄而來,借著人數和經驗的優勢,把長途趕路的你們逼回最近的補給點──恩賜鎮。」

  泰爾斯一愣。

  保羅則臉色一白。

  德勒也狠狠皺眉。

  馬略斯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坐騎,安撫它因對面的敵意產生的焦躁,話語卻在繼續。
  
  「兩小時後,刃牙營地就會收到傳訊,現役的西荒王室常備軍,注意,是『現役』的三千到四千人,全是精銳的主力戰兵,裡頭包括一千到兩千的騎兵,會在傳說之翼的帶領下從營地出擊,自西面進擊恩賜鎮,爭取在黃昏前與友軍合圍;」

  德勒和保羅對望一眼,交換著擔憂。

  馬略斯的語氣不輕不重,語調飄忽不定,態度也散漫輕鬆,就像在閑拉家常。

  可鴉哨和黑獅步兵們顯然受到了影響,開始竊竊私語。

  「而今天入夜之前,以上三大常備軍的輪換役和現役士兵,其中包括不少怒火、星輝、星塵三大衛隊的精銳,就會以掎角之勢,占包夾之利,把你們連同恩賜鎮一起,變成西荒乃至王國的歷史教材;」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

  馬略斯的語氣變得戲謔,姿態越發淡然,但說出來的話卻更加直接。
  
  「但有鑒於王國之怒和要塞之花都未曾親臨,所以在場的最高指揮官是傳說之翼,那麼我猜,只有恩賜鎮會變成歷史教材,而你們不會,恭喜,因為你們所有人,或者只有那些長得夠漂亮的人,會加入威廉姆斯的人頭收藏博物館,為他的藝術收藏增光添彩;」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露出古怪的神色。

  保羅再也忍受不住。
  
  「你——」

  可德勒一把摁住了他。

  馬略斯用一個唿哨安撫好坐騎,看也不看前方,卻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
  
  「而兩天後,這個大新聞就會傳遍王國:在刃牙營地之亂後,可怕的獸人和荒骨人穿透了防線,正面遭遇了護送王子回國的隊伍,來自翼堡和英魂堡的忠誠精銳拼死衛護王子,死守恩賜鎮一天一夜,克洛瑪和博茲多夫家族的兩位年輕俊彥忠心耿耿,不幸陣亡,但至少你們是為了保衛王子而死;」

  他終於抬頭直視臉色陰沉的德勒,還晃了晃肩膀。
  
  「於是陛下淚如雨下地為你們寫了悼念文並修建紀念碑,從此奮發圖強,勵精圖治,爭取早日把王國的福澤散播到像你們這樣不幸的貴族們身上,讓他們一同感受星辰的光輝,王子則心懷感激,在他餘生的每一刻都牢記著你們對他的忠誠與熱情;」

  馬略斯瞇起眼睛。
  
  「然後從那一天起,王國西荒的居民們擺脫了荒漠的威脅,刃牙營地重現生機,繼承本地的領主們比起前任來,更加仁慈睿智,忠誠和善,國王的恩澤惠及萬民,大家就此安居樂業,永遠永遠,快樂幸福地生活下去……」

  「怎麼樣?」

  他的話音落下,場中死一般地寂靜。

  不少的鴉哨和步兵都開始回看自己的領主們,

  保羅氣得渾身發抖。

  德勒的臉色越發難看。

  「好故事。」

  翼堡伯爵寒聲開口,他的嗓音有些變形,看著馬略斯的眼神也變了。
  
  「但問題是……」

  「在我們五百鴉哨輕騎的追擊下,你有多少把握能存活下來,回去報信?」

  下一刻,鴉哨們不必吩咐,心有靈犀地抬起弓弩,對準目標!

  泰爾斯心頭一凜!

  在最緊張的時刻,馬略斯笑了。

  面對德勒不懷好意的眼神,他掀開斗篷,右手握住劍柄,左手按在馬鞍側的一面盾牌上。

  「確實,把握很小,也許……」

  馬略斯瞇起眼睛,語氣像是很不確定。
  
  「五五開?」

  下一刻,馬略斯身後的二十四人氣勢一變,動作整齊地按柄擎盾!

  「嘿,各位!」

  泰爾斯再也忍不住了,他大聲疾呼著,同時在馬鞍上立起來,越過把他遮擋得嚴嚴實實的鴉哨們。
  
  「在你們拔劍之前,請記得──我還在這兒呢!」

  王子死命揮著手,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

  希望能把他們彼此的敵意削減一些。

  幸好,這多少還是起了點效用,場中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絕大多數人都向這個少年看來。

  德勒體會到王子的意思,板著臉讓他的士兵們收起敵意——表面上。

  馬略斯死死地盯著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泰爾斯則回給他一個尷尬的微笑,感受著在馬上站得有些麻木的羅圈腿:「謝謝,先生們,我們現在可以好好談談……」

  「嗯,所以……」

  馬略斯看著泰爾斯,沉吟了一會兒。

  他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你是誰來著?」

  泰爾斯的笑容登時僵住了。

  什麼。

  他的眼皮開始抽搐。

  一秒後,看著泰爾斯的表情,馬略斯嘴角一彎。

  「哈哈哈哈。」栗髮的騎士大笑出聲。
  
  「開個玩笑,別介意。」

  在泰爾斯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馬略斯就收起笑容,肅起神色,按住胸口,在馬上恭謹一躬。
  
  「尊貴的泰爾斯殿下,王室衛隊守望人,托蒙德.馬略斯。」

  「以陛下之命,我和我的同僚們,我們將榮幸地成為您的——貼身親衛。」

  隨著領頭人的動作,他身後的二十四騎齊齊動作,在馬上鞠躬。

  「從此刻起,到最後一刻。」

  哇哦。

  看著他們教科書般的行禮和態度,本來還想著讓他們背一背王室衛隊誓詞的泰爾斯,開始有些相信他們的身份了。

  「噢,謝謝你,托蒙……馬略斯。」

  在尷尬和欣慰之間頻繁轉換的泰爾斯有些吃不住這樣的場面,他干笑著揮手,示意他們起身。
  
  「但現在都消消火,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們肯定能找到共識。」

  可馬略斯似乎故意不讓他省心。

  「是啊,是時候擺脫寄人籬下的生活,遠離不懷好意的野心家,回到你家族的庇佑之下了。」

  說這話的同時,直起身子的馬略斯看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德勒。

  這話說得德勒慍怒非常。
  
  「我相信王子殿下足夠睿智,不需要他人的蠱惑引導。」

  馬略斯笑了笑。
  
  「那就快點吧,伯爵,要打還是降?你們還在等什麼,陛下的嘉許狀嗎?」

  雙方的目光又開始銳利起來,一如他們手裡的武器。

  前功盡棄的泰爾斯一屁股跌坐在馬鞍上,感覺頭和屁股雙雙疼痛起來。

  但就在此時,泰爾斯聽見了什麼。

  「德勒。」在泰爾斯身側的保羅臉色一變。
  
  「那是……」

  翼堡伯爵的一方突然騷動起來。

  而很快,泰爾斯也看到了:王室衛隊的身後,幾面大旗出現在了恩賜大道上,伴隨著影影綽綽的身形,起起落落的馬蹄。

  有人來了。

  「怒火戰旗。」德勒緊緊盯著遠處,看上去有些失望。
  
  「是駐扎在永星城周邊的中央常備軍。」

  「直屬——王國之怒。」

  泰爾斯神情一變。

  鴉哨和步兵們紛紛開始私語。

  「還有星輝戰旗。」

  泰爾斯死死看著那面曾經見過的旗幟。
  
  「是要塞之花麾下,備役斷龍要塞的北境常備軍。」

  德勒的表情更見難看。

  「看來他沒有撒謊。」德勒諷刺地道,揮手撤掉了鴉哨們的攻擊態勢。
  
  「真是振奮人心。」

  保羅在照做的同時猶豫道。
  
  「也許是來支援西部前線,換防刃牙營地?」

  德勒輕哼一聲。
  
  「那他們來得真快,從營地出事到現在,這才幾天?」

  泰爾斯明智地沒有插話。

  很快,遠處的隊伍來到眼前。
  
  那是一只近百人的騎兵,帶著不同的旗幟,簇擁著中央的一輛雙駕馬車。

  他們來到王室衛隊的身側,身形動作不如後者凌厲,坐騎裝備也不比後者精良,但勝在整齊劃一,有條不紊。

  「太好了。」金髮的多伊爾嘆了口氣。
  
  「管事兒的來了。」

  很快,在眾人的目光中,這支新來隊伍的簡易馬車在王室衛隊身側停下。

  一道溫和而穩重的嗓音,自馬車中穩穩傳出。
  
  「晨安,諸位。」

  聽著這道嗓音,泰爾斯的呼吸慢慢加快。

  「您走得有些太快了,馬略斯勛爵。」馬車中的人似乎很無奈。
  
  「洛斯伯爵一直在抱怨這日夜兼程的旅途——這會消耗士兵的體力。」

  被問到的馬略斯扯了扯嘴角,調轉馬頭。

  「幸好您走得也不慢,伯爵閣下。」他的語氣淡然如故,卻習慣地對馬車點頭行禮。
  
  「我正在擔心被人誤會成綁架犯呢。」

  下一秒,隨著笑聲傳開,馬車中的主人推開車門,踏下地面。

  在看到來人的剎那,泰爾斯緩緩地舒出一口氣,徹底安下心來。

  仿佛他從很久以前開始的某趟旅途,終於告一段落了。

  「沒事了,德勒。」泰爾斯下意識地安撫著翼堡伯爵,不自覺地翹起嘴巴。
  
  「我們沒事了。」

  馬車上下來的人依舊步履穩健,姿態親切,他拄著習慣的手杖,無視著雙方劍拔弩張的態勢,自然地來馬略斯的身側,遠遠望向泰爾斯。

  他的目光持續了好幾秒,混雜著熱切、驚訝、嘆惜等情緒。

  場中安靜下來,誰都沒有說話。

  王子坦然承受著對方的目光。

  但在下意識想要笑的時候,泰爾斯卻發現,自己的臉頰有些僵硬。

  終於,來人嘆出一口長長的氣,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您看著很精神。」

  這個中年男人的嗓音微微一顫。
  
  「我的小先生。」

  在聽到這稱呼的一剎,泰爾斯只覺得耳邊一陣回響,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去。

  但這一次……

  泰爾斯默默注視著眼前的中年貴族。

  他注意到,對方雖然笑容如故,禮貌得體,但兩鬢已經染上星星斑點,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臉上的皮膚塌陷鬆垮。

  就連身形,在歲月的饋贈下……也佝僂了不少。

  泰爾斯覺得心底有些沉。

  但最終,他還是深吸一口氣,收起難以控制的表情,按住從心底升起的無數情緒,竭力以最平穩、最積極、最輕鬆的態度,輕聲開口。
  
  「你也是。」

  「基爾伯特。」

  王子笑容燦爛。
  
  「很高興再見到你。」

  周圍很安靜,無論是哪一方都沒有人出聲。

  直到中年的貴族點點頭。

  「我也是,小先生。」基爾伯特的聲音明顯多了幾絲起伏。
  
  「我是說,殿下……」

  他的話語在一半時中斷。

  基爾伯特先是仰了仰頭,又眨了幾次眼,幾次深呼吸後,終於把語氣恢復到正常。
  
  「我也是。」

  簡短的再會,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幾句最簡單的寒暄中錯開眼神。

  「晨安。」

  另一邊,臉色嚴肅的德勒對著基爾伯特微微點頭,語氣裡帶著與面對王子時完全不一樣的恭謹。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微笑著回應,親切而踏實。
  
  「克洛瑪伯爵。」

  「很高興見到你與殿下交情甚篤。」

  星辰的狡狐雖然站在地上,但卻完全不讓人覺得他稍有弱勢。

  「而您一定是博茲多夫伯爵的代表?」

  一邊的保羅陰沉著臉。
  
  「他的繼承人。」

  基爾伯特一如以往地禮貌微笑。
  
  「當然。」

  隨著基爾伯特的到來,馬略斯換回了初見面時那種渾不經意的淡然態度,似乎打算把交涉全部交給榮譽伯爵大人。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沒有問題。

  德勒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但下一秒,星辰的狡狐就搶在他前面。

  「殿下,諸位大人。」基爾伯特向著每一位指揮官點頭,笑容溫暖友善。
  
  「既然都在這裡,又有這麼多人見證,那我就直接開始了。」

  警惕地看著王室常備軍們的保羅皺起眉頭。

  就連泰爾斯也愣了一下。

  「開始?」

  保羅著急地轉頭。
  
  「德勒?」

  但德勒只是搖了搖頭。

  下一刻,只見基爾伯特臉色一肅,他用手臂夾住手杖,自懷裡抽出一張裝飾精美,尺寸不小的卷軸,熟練而優雅地展開。

  德勒眉心一動。
  
  卷軸的背面,九芒星的紋章赫然在目。

  只聽基爾伯特清了清嗓子。
  
  「落日女神保佑,諸代先王見證……」

  他身形挺拔,姿態悠然,嗓音洪亮舒張,冥冥中帶著一股內斂卻不容忽視的威嚴氣勢。
  
  「最終帝國的正統遺脈,復興王托蒙德的繼承者,西方大陸路多爾人與北地人的共主,龍骸王座和漠神祭壇的征服者,聖樹與瑟拉公國的保護者,鋼之城與自由同盟的守衛者,星辰王國與南方群島、西部荒漠的第三十九代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五世,向全體星辰國民、以及所有此令狀前的人宣布……」

  全場的人都微微一動,散發出低沉收斂的私語聲。

  基爾伯特不管不顧,只是盯著自己手上的卷軸,表情嚴肅恭敬

  「在星辰王國的終結歷679年8月19日,在尊貴的凱瑟爾五世陛下所統治的第十八年,在周全而詳細的考量後,他將振奮地授出贊美與獎勵,嘉許一位功績足夠、身份匹配的先生。」

  基爾伯特停頓了一下,似乎要等待什麼似的,環視了一下周圍。

  泰爾斯的呼吸開始加快。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等到徹底安靜後,狡狐才重新開口,念出那個名字。
  
  「泰爾斯.T.K.璨星。」

  這一刻,德勒、保羅、馬略斯等人的表情不一。

  有所預料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了。

  「這位貴族和騎士在六年的時間裡,高尚地犧牲了身為王子的自由,英勇地保衛了北方國境的安全,無私地護佑萬千臣民的福祉,可敬地維護星辰王國的尊嚴……」

  念到這一部分,基爾伯特的朗讀抑揚頓挫,情感起伏。

  他又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在全場或復雜或驚訝,或激動或緊張的目光下,朗聲宣布。
  
  「因此,他和他的合法繼承人,將被陛下封予星湖堡及其附屬城鎮與土地的世襲統治權,並承擔相應繳稅、征役的光榮義務,從此即為……」

  「星湖公爵。」

  「此約此狀,由王國上下共同見證,即刻施行,永世不悖。」

  那一刻,全場落針可聞。

  無數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從基爾伯特身上離開,最終落下馬背上的少年。

  而泰爾斯只是愣愣地看著基爾伯特。

  無言以對,無情可表。

  基爾伯特滿意地看著全場的反應,他慢慢收起卷軸上離開,重新露出笑容。
  
  「就是這樣。」

  好幾秒後,隨著第一道壓抑的聲音,恩賜大道的這一段才重新有了生機。

  德勒閉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氣。

  保羅看向泰爾斯的神情非常古怪。

  馬略斯則和他的衛隊兄弟們對了個眼神,依舊輕鬆如故。

  「正式的宣布,將隨著公共詔令發往星辰全境。」基爾伯特友善地看著神情復雜的翼堡伯爵。
  
  「當然,也包括整個西荒。」

  「現在,克洛瑪伯爵,還有你,保羅。」基爾伯特掛著他招牌式的、無可挑剔的笑容,第一次看向對方氣勢驚人的數百鴉哨輕騎,一臉很關心的表情。
  
  「我想星湖公爵大人,會很歡迎你們加入他的隊伍,享受你們的陪伴?」

  泰爾斯下意識地看向德勒。

  翼堡伯爵沉默了很久。

  幾秒後,德勒緩緩睜開眼睛。

  「不,不必了。」

  「我想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保羅。」

  這一次,德勒的臉色極度冰冷,話語透著蒼白。

  「該走了。」

  基爾伯特沒說什麼,只是再度彎起嘴角,優雅得體地點頭表示理解。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德勒……」

  德勒嘆出一口氣,做出一個手勢。

  成批的鴉哨輕騎如同鴉群一樣,齊齊勒馬轉向,離開原地。

  一時間,馳道上馬蹄來回,揚塵滾滾。

  保羅帶著滿心的不情願,也只能勒馬離去。

  德勒則停了一下,在刺耳的馬蹄聲中,對著泰爾斯伸出手掌。

  還沒回過神來的王子本能地握上去,卻被他一把拉得前傾。

  「保重,殿下。」

  德勒的手勁很重,只見他臉色嚴肅地靠近王子的耳邊。
  
  「然後,泰爾斯。」他悄聲道。
  
  「請記得我們的承諾。」

  泰爾斯一愣。

  「承諾?」

  他疑惑地反問。

  「是的。」

  這一次,德勒的聲音低沉而厚重,一如他的表情。

  「六年前,當您的馬車駛離王都,北上埃克斯特時。」

  單翼烏鴉的主人,翼堡的伯爵在少年耳邊悄聲道。
  
  「我們向您許下的承諾。」

  六年前……

  駛離王都……

  北上埃克斯特的時候……

  他們的……

  承諾。

  那個瞬間,想起什麼的泰爾斯愣住了。

  泰爾斯猛地抬頭,驚訝看著他。

  「你……你們?」

  德勒鬆開他的手,重重點頭。
  
  「它依然有效。」

  不等泰爾斯反應過來,下一刻,德勒一夾馬腹,就在怒喝中調轉馬頭,與他的「頭鴉」匯聚一處,揚蹄而去!

  泰爾斯一個人騎在馬上,愣愣地看著德勒離開的背影。

  另一邊,馬略斯揚揚眉毛,同樣一揮手,王室衛隊和常備軍們齊齊趕上,向王子簇擁而來。

  無盡的馬蹄聲響匯成兩股,一者離開,一者入場。

  但泰爾斯依然呆愣在原地。

  少年被接二連三的消息沖擊得有些出神,只能低下頭,心亂如麻,靠耳朵感受著周圍的一切。

  他的身後,黑壓壓的鴉哨輕騎與黑獅兵團離開他的身側,齊齊左轉,繞出一個半圓後回到歸途,伴隨著戰鼓般的隆隆腳步,翻出漆黑深沉的無盡浪濤。

  「咯噔咯噔……」

  他的身前,一片亮色的王室衛隊與常備軍從他的右前方迎面而來,填補身側騰出的空隙,馬蹄飛揚,明蹬亮鎧,交織出一片閃耀刺眼的熠熠寒光。

  從天空下望,就像兩股黑白異色的洶湧洪流,在壯觀的漩渦中迎面對撞,在圓心一觸即分。

  波濤澎湃,卻涇渭分明。

  唯有泰爾斯。

  他就像地面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愣然站在兩股巨浪的圓心中央。

  迎接著兩股巨浪的撕裂。

  煢煢獨立。

  茫然若失。

  不知過了多久。

  熟悉而溫和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現在,請跟我來吧。」

  泰爾斯恍惚地抬起頭。

  「尊貴的……」

  只見基爾伯特正在他的面前,帶著眼眶裡的晶瑩,語氣起伏不定地,道出新的稱謂。
  
  「泰爾斯公爵。」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1 02:12
卷六.王災之咒 第1章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難以置信。」

  基爾伯特的聲音伴隨著馬車的行進響起,頗有些起伏。

  坐在他對面的泰爾斯默默的靠著廂壁,看著與自己分別六年的老師,百感交集。

  「我依然記得,小先生,六年前,當我們分別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孩子……」

  除了略帶激動的呼吸之外,對方的姿勢禮節依舊得體優雅,像是貴族模子裡刻出來的。

  泰爾斯聳聳肩,笑了。
  
  「也許不止是孩子。」

  「當然。」基爾伯特會心一笑。
  
  「您當然不止是孩子。」

  「然而,看看現在的你。」基爾伯特緊緊地盯著他,帶著欣慰和感動,止不住地上下打量。

  「你長大了。」

  他的聲音起伏不定。
  
  「十四歲,若按帝國時代的標準,你已是個真正的大人,可以執劍作戰,娶妻生子了……」

  十四歲,作戰,娶妻,生子?

  泰爾斯撓了撓頭。
  
  「嗯,關於這個,隨著時代變遷,社會進步,我相信我們有待商榷……」

  看著他的樣子,基爾伯特開懷而笑。

  車輪滾滾,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直到基爾伯特嘆出一口氣。
  
  「所以,六年了,殿下,一切都好嗎?北方怎麼樣?」

  一切好嗎?

  北方怎麼樣?

  泰爾斯設想過很多與老朋友們重逢的場景。

  他也設想過,自己要怎麼跟他們添油加醋,聲情並茂地抱怨北地的糟糕伙食,英靈宮的冰冷溫度,呆頭呆腦的小滑頭,煩人的金克絲女官,愚蠢的隕星者,狡猾的里斯班,該死的倫巴,貪吃的埃達,兩位隨從無聊的眼神爭吵……

  他甚至設想過,要把所有的苦楚、不爽和牢騷,全部一股腦倒出來──埃克斯特人們的奇怪眼神,北地老師的陰陽怪氣,戶外課的公報私仇,一刻不休的監視,毫無道理的搜查……

  但是事到臨頭,話到嘴邊的時候……

  「嗯。」泰爾斯收起回憶,燦然一笑。
  
  「你知道的,北方嘛。」

  王子輕鬆地聳聳肩,笑容溫暖,平平淡淡。
  
  「它就很……北方咯。」

  基爾伯特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注視了他很久,目光聚焦在少年陽光的笑容上。

  像是讀出了什麼。

  「是啊,殿下。」

  幾秒後,基爾伯特輕聲回答。
  
  「北地人,北方佬,我跟他們談判過,我知道。」

  「我知道。」

  基爾伯特的目光平靜而溫和,但不知為何,泰爾斯卻有些重負在身,承受不住的錯覺。

  馬車裡又安靜下來,一時只聞車外的坐騎蹄響。

  泰爾斯又深吸一口氣。
  
  「你呢,基爾伯特?還有永星城以及星辰王國?這六年來?」

  基爾伯特聞言一頓,慢慢地握住手杖。
  
  「哦,年紀大了,騎馬不如以前利索,馬車坐得越來越多,每天,抄寫員秘書的字也寫得越來越大。」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望著老了六歲的基爾伯特。

  六年前,他們也是這樣坐在馬車裡,走在去往復興宮的路上。

  六年後……

  基爾伯特扭過頭,微微一笑。
  
  「除此之外,老樣子。」

  「工作著,生活著,呼吸著,以及等待著……」

  他停頓一秒,望著泰爾斯的雙眼。
  
  「……您的歸來。」

  泰爾斯僵住了。

  一時間,他無言以對,有些不知所措。

  基爾伯特表情一黯。
  
  「我無法想像您在埃克斯特吃了多少苦頭……」

  他死死盯著自己的手杖,少有地用詞不遜。
  
  「天煞的北方佬,那本該只有幾周,然後您會安全地回來,回到我們的照看下,我還記得,我告訴過您一切都會好的,但是……」

  泰爾斯有些於心不忍。
  
  「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倚著手杖,低頭嘆息。
  
  「是我們失職了,連累得您……」

  泰爾斯對他搖頭示意。

  但外交大臣的話語還在繼續,語帶愧疚。
  
  「從努恩王到災禍,再到黑沙領,光是從信上讀到就已足夠驚心動魄,但是親身經歷那一切……」

  泰爾斯不得不大聲打斷他。
  
  「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微微一震,這才住口。

  王子笑了笑。
  
  「嘿,我撐過來了。」

  基爾伯特靜靜地看著他,幾秒後才露出笑容。

  「是啊。」星辰的狡狐露出身為王子老師時的他少有的疲憊。
  
  「你撐過來了。」

  「從北方……撐過來了。」

  他緩緩點頭,卻明顯心不在焉。

  泰爾斯突然注意到,基爾伯特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大不如前了。

  感受著對方情緒的波動,心情復雜的泰爾斯不得不轉移話題。
  
  「所以,他們呢?那些留在龍霄城的人們……」

  「普提萊,羅爾夫,還有那個誰……那個,那個……哦,埃達!」

  「還有……懷亞?」

  聽見這個名字,基爾伯特像是突然驚醒。

  「哦,他們,請勿煩憂,雖然他們還需要在龍霄城再待一陣子……」

  「但既然最重要的您已經安然回返,那麼無論龍霄城還是黑沙領,再扣押您的隨從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泰爾斯鬆了口氣,點點頭。

  「基爾伯特,確保。」幾秒後,少年突然開口。
  
  「確保他們,確保你的兒子安全回來。」

  王子抬起頭來認真地道。
  
  「沒有他們,我不可能撐到現在。」

  基爾伯特微微一愣。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手書一封,讓人直呈沃爾頓女大公,我和她有些關係……」

  基爾伯特靜靜注視著他,隨即笑了,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

  「殿下。」

  外交大臣笑瞇瞇地看著他。
  
  「他們會好的。」

  「只要您是好的。」

  「而我的兒子肯定知曉這點。」

  泰爾斯抬起頭,同樣還以微笑,點了點頭。

  基爾伯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深呼吸幾口,收斂好自己的情緒,重新回到那個職業、莊嚴的外交大臣,星辰狡狐基爾伯特.卡索伯爵。

  「我有許多話想對您說,殿下,但是……」

  禮貌的笑容重回基爾伯特的臉上。
  
  「既然您已經回來,那麼眼前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安排……王子的歸國歡迎宴會,您完整的教導與顧問團隊,當然既需考慮到王子的需求,也要符合公爵的身份……哦,對了,星湖公爵的體面……」

  泰爾斯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臉色一沉。

  「事實上,我正要問起這事兒。」

  泰爾斯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連帶著基爾伯特也下意識地收起了笑容。

  「星湖公爵。」

  王子一字一頓地咀嚼著這句話的韻味,一臉狐疑地看向他的老師。
  
  「基爾伯特,這是什麼意思?」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麼幾秒後,他微微一笑。
  
  「請勿擔憂,殿下,這是好事。」

  只見基爾伯特滿懷感慨地嘆出一口氣。
  
  「星湖公爵。」

  他看向車窗外一路倒退的原野。
  
  「在星辰的歷史上,這是一個專屬於璨星家族內,專門封予王室成員的榮譽頭銜,雖然它不如復興王欽封的六大守護公爵那麼鏗鏘有力、影響深遠,其下的實權與封邑也微不足道……」

  基爾伯特回過頭來,嚴肅地看著泰爾斯。
  
  「但它所代表的意義,卻非同凡響。」

  泰爾斯挑挑眉毛。

  那一刻,仿佛熟悉的感覺又回來。

  他似乎不是坐在馬車上,在恩賜大道上趕路。

  而是回到了閔迪思廳的書房。

  只聽基爾伯特那標志性的穩重嗓音緩緩響起。
  
  「五百年前,『斷脈』蘇美二世將他的長子埃蘭冊封為星湖公爵,讓他開始管理領地參與政務,名正言順地輔佐自己處理國事。」

  「直到蘇美二世逝世後,埃蘭王子以公爵之身繼承王位,是為『登高王』埃蘭一世。」

  斷脈。

  泰爾斯聽著對方的話,搜尋著他在北地六年間,所學的小滑頭看世——咳咳,是北地人眼中的星辰歷史課。

  如果沒記錯,蘇美二世是在慘烈的雙星對峙中,最終漁翁得利,登上王位的人,為了王國不再重蹈血親爭位,手足相殘的覆轍,他所頒布的繼承法案真正確立了長子繼承與幼子改姓分封的權力傳承體制。

  在他的法案下,許多擁有偉大姓氏的旁支血脈被迫離家改姓,許多並非長子的封臣更是對他恨得咬牙切齒,蘇美.璨星二世也由此得號──斷脈。

  至於登高王……泰爾斯莫名覺得耳熟,感覺不久前還剛剛聽過。

  基爾伯特抑揚頓挫的聲音仍在繼續。
  
  「從那開始,五百年來獲封星湖公爵的璨星們,有一半都是公開或未公開的王儲,在先王逝世後戴上九星冠冕,繼承星辰的至高王座。」

  所以,星湖公爵算是王儲的前置頭銜,等等……

  還在尋思登高王是哪位的泰爾斯眉毛一蹙。
  
  「你說,一半?」

  基爾伯特微笑依舊,像是預料到了他要問什麼似的。
  
  「另一半,比如冰河城塔倫家族的先祖,以及你祖父的兄弟,星輝戰神約翰.璨星,則作為國王最親密的家人與最信任的助手,執掌大權,輔理國政。」

  約翰.璨星。

  星輝戰神。

  泰爾斯心頭一沉。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曾經的北地,老兵杰納德告訴他星輝軍團裡的公爵趣事,比如白骨之牢裡,塞米爾對這位星湖公爵的評價,比如鬼王子塔裡,西荒公爵告訴他約翰的身世。

  基爾伯特像是越說越興奮似的。
  
  「因此,殿下,對星辰而言,星湖公爵要麼只授予國王的繼任者,作為王儲繼承王位前的榮譽頭銜……」

  「要麼則授予國王最親密的家人,彰顯恩寵和信任,從而以血緣臂助,鞏固璨星家族的統治。」

  最親密的家人。

  恩寵和信任。

  泰爾斯輕咳一聲,瞇眼道。
  
  「但我記得,雖然在我祖父艾迪二世的時代,星湖公爵是他的兄弟約翰,可他選定的王儲卻是……」

  出乎意料,基爾伯特很快打斷了他,而且語氣堅決,斬釘截鐵。
  
  「那只證明一件事——您祖父願意用生命相信約翰,相信他的兄弟,就像相信自己的繼承人。他甚至相信約翰能在自己身後,以星湖公爵之名,繼續忠心耿耿地輔佐繼任的國王。」

  用生命相信約翰。

  相信他的兄弟。

  就像相信自己的繼承人。

  不知為何,塞米爾在牢裡的那句憤慨之言,在泰爾斯的腦裡來回傳揚。
  
  是弟弒兄,還是子弒父?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依舊認真地盯著泰爾斯,像是不容置疑。
  
  「而約翰也沒有讓您的祖父失望,作為血色之年裡的最大功臣,前星湖公爵和他的星輝軍團南征叛逆、北抗巨龍,最終力挽狂瀾,拯救了整個星辰。」

  約翰.璨星。

  血色之年裡的最大功臣。

  南征叛逆、北抗巨龍。

  力挽狂瀾,拯救星辰。

  泰爾斯默默地念著這幾句話,努力壓制著從心底裡升起的莫名寒意。

  「是啊。」

  王子面色沉著,語氣平靜。
  
  「然後他死了。」

  基爾伯特愣了一下。

  但外交大臣顯然經驗豐富,只見他一皺眉頭,極快接過泰爾斯的話。
  
  「……從而讓這個頭銜更加高尚——在星湖堡空置的十八年裡,人們談起血灑疆場的星湖公爵,緬懷的只會是他的忠誠悲壯與光輝過往。」

  聽著對方把話圓得滴水不漏,這一次,泰爾斯沒有回應,而是看了基爾伯特很久。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想起災禍之劍瑪麗娜的話.

  請你把這件事追查下去,找出真相。

  找到血色之年裡,約翰公爵在索達拉城遇刺的真相。

  真相。

  在王子的眼神下,外交大臣略略皺眉。

  他突然有種錯覺:曾經無比熟悉的學生,變得有些陌生。

  幾秒後,泰爾斯這才轉過視線。
  
  「沒錯。」

  基爾伯特暗自鬆出一口氣,忘卻心裡的異樣感。

  「因此,獲封這一頭銜是深受陛下信賴與器重的體現,這意味著您不再是一個托蔽父蔭、空有尊貴卻無實權的王子,而更是陛下的臂助,是有封地有權威有身份,是在地位上堪與實封諸侯們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星湖公爵。」

  說到這裡,基爾伯特不無激動地看著泰爾斯。
  
  「有此身份,您甚至可以直接進入御前會議參與國事,為陛下解難分憂,也絕不突兀。」

  「而在與外國的交往中,『星辰王國的星湖公爵』更是一個擲地有聲的頭銜,遠比『凱瑟爾王之子』更加有力。」

  泰爾斯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

  或許是為了說明詳細,或許是在擔心什麼,基爾伯特頓了零點幾秒,在臉上的笑容尚未消失之前繼續道。
  
  「而當然,它更向所有野心未泯的封臣們宣告──離國六年,您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依舊無比重要,您對王位的正統繼承權無可動搖。」

  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泰爾斯面上恍然,心裡則默默搖頭。
  
  好吧,這還真值得商榷。

  盡管心中興致缺缺,但泰爾斯在面上還是很配合地露出訝色。
  
  「哇哦。」

  基爾伯特似乎被他的樣子騙到了,只見外交大臣一臉欣慰。

  「是的,我知道,公爵大人。」他緊緊地握著手杖,不自覺地改換了稱呼。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泰爾斯又想起了什麼,微微恍然。

  「所以剛剛,克洛瑪伯爵立刻拂袖而走。」

  王子訝異地看著基爾伯特。
  
  「他知道,他再怎麼向世人展現與王子的親近和熟稔,再怎麼拉近與我的關系與默契,也抵不過這個空置了十八年,在王國非同尋常的公爵頭銜?」

  基爾伯特一頓。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那都是他們的事了。」外交大臣嘆了口氣。
  
  「現在最關鍵的是,您很快就要回到復興宮,回到你的家了。」

  泰爾斯出神了一瞬。

  馬車仍在穩步行進,窗外原野廣闊,景色壯麗非常,盡顯西荒的大美之象。

  但泰爾斯知道,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的陌生景象。

  「家。」

  泰爾斯喃喃道。
  
  「是麼?」

  看著王子的樣子,基爾伯特心中的異樣感再度上升。

  但善於察言觀色的他很快略過這個話題,把注意力轉移到泰爾斯的武器上。

  「公爵大人,這是……」

  基爾伯特盯著躺在泰爾斯手邊的劍,臉色微變。

  泰爾斯回過神來,同樣頭疼地嘆息。

  「眼熟嗎?法肯豪茲家傳的寶劍,『警示者』。」泰爾斯拍了拍長劍的劍柄。
  
  「不得不說,是把好劍。」

  基爾伯特眼神一凝。

  外交大臣的表情有些沉重。
  
  「古帝國劍不僅價值連城,更承載歷史,意義非凡,西荒公爵未免也太……」

  泰爾斯撫摸著劍柄,挑挑眉毛。
  
  「慷慨了些?」

  星辰狡狐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考慮到他的名聲,是的。」

  泰爾斯抿起嘴,點點頭。
  
  「那我該把它藏起來,不讓其他人看見?」

  基爾伯特搖頭道。
  
  「不,太多方法讓人知道了,比如法肯豪茲公爵在參加宴會時沒帶那把劍,就會有貴族問起,然後……」

  泰爾斯聳聳肩。
  
  「那我應該退還它?」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

  「恐怕是的。」

  外交大臣若有所思,「我可以為您擬好信件,以尊重這把劍背後的歷史為由,婉轉又得體還不失尊敬,我們的快馬幾天之內就能把劍送回……」

  但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少年王子只是微微一笑,就把警示者的劍刃推回劍鞘。

  「不。」

  「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劍。」

  泰爾斯笑瞇瞇地看著基爾伯特,他的話讓後者愣住了。
  
  「我要留下它。」

  基爾伯特愣愣地看著泰爾斯,心中的陌生感無以復加。

  「殿——公爵大人,恕我直言,考慮到我們目前與西荒諸侯的關系,把它退還回去的意義,要超過這把劍本身的價值,若讓世人見到您收下了……」

  可泰爾斯卻打斷了他。

  「基爾伯特。」王子把長劍放回手邊,語氣平淡,重音似有若無。
  
  「你所擔心的,是讓世人見到我收下了法肯豪茲的禮物……」

  泰爾斯眼神一變。
  
  「還是讓我父親見到?」

  這一刻,基爾伯特切切實實地愣住了。

  「公爵大人,我建議您不必多想……」外交大臣欲言又止。

  「基爾伯特,我見到他們了,全部三人。」

  泰爾斯看著窗外的景色,慢慢出神。
  
  「無論是法肯豪茲,還是克洛瑪抑或博茲多夫,這些西荒的本地貴族們,以及他們對我的態度,和爭先恐後想要告訴我的事情。」

  「我能感覺到,基爾伯特,從你講解星湖公爵時的小心翼翼,到你對我結交西荒貴族的擔憂……」

  「基爾伯特。」王子閉著眼,嘆息道。
  
  「這個什麼勞什子公爵。」

  泰爾斯疲憊地睜眼。
  
  「它並不好當,對吧。」

  基爾伯特下意識地就要反駁,卻在接觸泰爾斯眼神的剎那止住了話頭。

  泰爾斯靠廂壁,緩緩嘆息。

  基爾伯特靜靜地看著他。

  幾秒後,外交大臣嘆了口氣,泛出疲倦卻平實的笑容。
  
  「我的小先生。」

  「也許您不清楚……」

  「但您知道,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泰爾斯微微一愣。

  只見基爾伯特舒出一口氣,遙指向窗外。
  
  「因為六年前,您和您在國是會議上的表現,避免了這個古老的國度陷於分裂與衰微。」

  泰爾斯皺起眉頭。

  國是會議。

  曾經的記憶不可避免地回到腦海。

  「而緊接著,您又以自己寬闊的胸襟和決然的勇氣,北上埃克斯特,以一己之身撲滅戰火,保衛王國。」

  北上埃克斯特……

  泰爾斯抿起嘴。

  「但您所做的遠遠不止於此……」

  基爾伯特的語氣越來越縹緲,卻也越來越深重。
  
  「六年來,隨著天生之王離去,龍霄城黯弱,埃克斯特正陷入比以往更加混亂的內耗;」

  「據我所知,烽照城剛剛提高了出口到黑沙領和再造塔的糧貨關稅,使得後者境內的糧價居高不下,三地領主們彼此滿腹怨言,幾成死敵;」

  「祈遠城、戒守城正陷入黃金走廊的爭端中,圍繞著自由同盟,與不懷好意的康瑪斯同盟暗中博弈,曠日持久,難以自拔;」

  「作為怒恩時期的傳統盟友,冰川海、麋鹿城兩大東方領地與龍霄城的關系急劇惡化,多次在國內事務中倒戈相向,彼此傾軋……

  龍霄城……

  聽見這個名詞,泰爾斯的手掌不自覺地一緊。

  「……最重要的是,原本對我們虎視眈眈的三位南方大公,無論是威蘭領、再造塔,還是最為人忌憚的查曼一世,因為失去了共同的大敵,又因黑沙稱王打破了三者的平衡,開始轉而對內,彼此提防。」

  「三地領主兩兩警惕,為此不得不大幅削減在星辰邊境上的軍力,以備彼此的威脅;」

  基爾伯特溫和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如閔迪思廳裡的往昔。
  
  「於是六年裡,北方國境壓力驟減,大針林已經重回我們的巡邏范圍,連最兇悍的埃克斯特獵人都不敢南下狩獵,守望城和孤老塔的民眾們迎來難得的和平與繁榮;」

  「而黑沙領的邊境防線更是史無前例地空虛,據說要塞之花帶著巡邏隊越過邊境,在黑沙領內扎營,住了三天三夜,零星的埃克斯特人不敢接近,只敢遠遠地看著——因為他們的領主和他們的國王正彼此厭棄,無暇南顧;」

  「斷龍要塞險情解除,帶來的效果立竿見影,北境從耕種、收割、放牧到商旅百業,都在慢慢恢復,就像這次到西荒營救您,就有不少兵力是從斷龍要塞省下的服役名額裡調配而來;」

  基爾伯特停頓了一下,話裡帶著深深的感慨。
  
  「我還記得六年前,穆男爵麾下的常備軍常駐中央領,日日厲兵秣馬,緊張地備役北方,謹防要塞生變,須臾不得輕離;」

  「但六年後的今天,王國之怒的軍隊縱馬揚鞭,隨著君命奔赴四方,播撒王權,無論東海、南岸、刀鋒、西荒,所到之處四境臣服,長劍所向封臣叩首,一度失控的王國版圖,已經重新鋪上陛下的會議長桌。」

  「因巨龍衰落帶來的難得機遇,我們得以放手施為──無論是統合國內貴族,重申王權,還是抗衡康瑪斯,敲打龍吻地,警告艾倫比亞,抑或陳兵邊境震懾迷霧三國,奪回西陸霸權……我們之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正一項項地提上日程。」

  聽著這些時局的消息,泰爾斯緊緊蹙眉。

  這些年裡……

  圍繞著星辰,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殿下,血色之年的重創,讓王國頹廢經年,萎靡不起。」基爾伯特話語沉痛。
  
  「將近二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時光裡,流著帝國之血,曾經稱霸西陸的我們,不得不伏低做小韜光養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外交大臣的灰白鬢發映襯著窗外的夕陽,他語調起伏,顯然心緒難平。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一變,隨著他的語氣一振,煥發生機。
  
  「但二十年過去了,再看如……」

  「巨龍斂翼,強敵授首。」

  「銀河閃耀,星辰重光。」

  基爾伯特的眼神如有光芒,竟讓泰爾斯有種喘不過氣來的錯覺。
  
  「我們終於騰出手來,恢復元氣,再整山河。」

  「王國重回世界之巔,已經指日可待。」

  外交大臣輕輕地摁住泰爾斯的肩膀。

  「而所有這些,從拯救星辰,統合王國,到消弭戰火,重鑄復興……」

  「這些都離不開您,我的小先生,我的……」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情緒復雜地看著他,眼中晶瑩微閃。
  
  「泰爾斯公爵。」

  而泰爾斯只能愣愣地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

  基爾伯特努力眨了眨眼皮,收起裡面的晶瑩,同時收斂了一下情緒。

  「沒錯。」

  「這個『勞什子』公爵的確不好當。」

  中年貴族泛起一個苦澀卻又欣慰的笑容。
  
  「但正是您過往的一切努力和奮鬥,讓您成為這個偉大國度的萬千生靈裡……」

  只聽基爾伯特輕聲道。
  
  「最適合它的人。」

  就在此時。

  「公爵大人,伯爵閣下。」

  馬車外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泰爾斯回過神來。

  他聽出來,這是王室衛隊的一員,之前站在馬略斯身後的金髮騎士,德勒的「遠房親戚」,那位諷刺克洛瑪家族護送泰爾斯是不安好心的多伊爾騎士。
  
  「我們到達洛倫堡了,這是今天的休憩點,我們明天再出發。」

  不等還沉浸在莫名情緒中的泰爾斯反應過來,基爾伯特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笑瞇瞇地站起身來。

  「謝謝您,多伊爾,我這就來。」

  基爾伯特推開車門,走了出去,他的聲音繼續從馬車外傳來,彬彬有禮,一點不見方才的情緒激動。
  
  「而我十分感激王室衛隊的服務。」

  多伊爾的笑聲也跟著響起,顯然與這位外交大臣頗為熟稔。
  
  「使命所在,伯爵閣下。」

  「還有,既然我們被指派為星湖公爵的親衛。」多伊爾的聲音很明亮,像是永遠體會不到憂愁。
  
  「那也許您可以稱呼我們為公爵親衛,或者……」

  「星湖衛隊?」

  泰爾斯又是一愣。

  星湖衛隊。

  馬車外,王室衛隊與基爾伯特的談笑聲依舊。

  但泰爾斯只是靜靜地坐在車廂裡,一言不語,紋絲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多伊爾的催促聲響起,少年王子才嘆了一口氣,向後倚上車廂,微不可察地道。
  
  「你在嗎?」

  幾秒後,幾不可聞的嘶啞嗓音自空中闌珊而來。
  
  「是。」

  泰爾斯迷茫地搖搖頭,輕嗤一聲。
  
  「你聽見了嗎,剛剛基爾伯特說的……我所做的事?」

  從拯救星辰,統合王國,到消弭戰火,重鑄復興……

  正是您過往的一切努力和奮鬥,讓您成為這個偉大國度的萬千生靈裡……

  最適合它的人。

  泰爾斯愣愣地出著神。

  「是的。」空氣裡的回答依舊惜字如金。

  泰爾斯隨口應付了車廂外多伊爾的催促,自己則呆呆地仰頭,看向車廂頂部,目光散漫。
  
  「約德爾。」

  「你是否曾有那麼一刻,生活裡的一切都變得如此不真實,讓你無所適從?」

  幾秒後,面具護衛的聲音淺淺傳來。
  
  「是。」

  泰爾斯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嘴角。
  
  「很好,那我就沒瘋。」

  他語氣落寞。

  「泰爾斯……」

  虛空裡傳來他的名字,以及一句猶豫的安慰語。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泰爾斯聞言又笑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車廂裡,泰爾斯出神地道:「每次,當事情要變糟之前……」

  「我也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約德爾沒有再出聲。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3 01:17
卷六.王災之咒 第2章 六翼與七侍

  洛倫堡是西荒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似乎是精心挑選過的落腳點。

  基爾伯特早早離開,似乎是前往軍中,與常備軍裡的貴族們交流,而泰爾斯則在馬略斯為首的王室衛隊簇擁下離開馬車,進入眼前這個簡陋得堪比盾區小屋的城堡。

  他沒見到有從屬本地的貴族前來見禮,只有在遠處瑟縮低頭的僕役顫巍巍地遞來燈火、用水、食物,再由王室衛隊們送到泰爾斯身邊。

  哪怕城堡外的崗哨,都由外圍的王室常備軍代勞。

  就連泰爾斯下意識地朝著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匆匆頂來餐食的小女僕微笑時,馬略斯的身影都會適時地出現,禮貌溫和但不容置疑地擋住他的視線。

  直到那個小女僕在滿大廳王室衛隊兇神惡煞的眼神中,臉色蒼白地逃出大廳。

  這不由得讓泰爾斯一陣心堵。

  但因為初來乍到,且關係陌生,泰爾斯告誡自己,不要去干涉王室衛隊的作為。

  而當泰爾斯走進這個簡單得甚至有些簡陋,某種程度上只有軍事功能的堡壘大廳,當他在馬略斯的示意下,於長桌旁坐下時,那種心堵的感覺達到了頂峰。

  「老規矩,抽出兩人,先試餐點。」馬略斯不卸甲不解劍,站在坐著的泰爾斯身旁,淡然無波的聲音在大廳裡傳出。
  
  「半個小時後,再讓公爵用餐。」

  「在此期間,先鋒翼的其他人去勘查城堡,護衛翼按常規布防,後勤翼去看看後廚,其他人各就各位。」

  馬略斯瞇眼瞧著那個小女僕遠去的方向。
  
  「而我不想再看見,有人能不經允許就步入這個大廳,哪怕是個小胖女孩……」

  「還有,無論公爵要去哪,用餐沐浴如廁休憩還是散步,都確保至少兩人隨侍身側,且能時刻看到公爵的身影,一旦有事,外圍的三層保障要能隨時反應。」

  聽得泰爾斯不禁皺眉。

  馬略斯的話似乎很有威信,站在長桌兩側的二十四人裡,二十二人領命而去,離開大廳。

  而馬略斯本人則瞥了一眼泰爾斯,他的眼神平靜自然,卻似乎蘊藏著某種力量,讓餓得東倒西歪毫無坐姿可言的後者下意識地坐正了一些。

  「照顧好公爵大人。」

  栗髮的守望人輕描淡寫地留下這句話,走出了大廳。

  在馬略斯的腳後跟離開大門的那個瞬間,泰爾斯感覺大廳裡的空氣柔和了一些。

  但好景不長,最後留下的兩人毫不猶豫地走上前來,不客氣地端走泰爾斯桌子上的餐盤。

  在泰爾斯驚恐的眼神中,他們仔仔細細地翻開每種餐點,每樣都咬了一口。

  泰爾斯愣愣看著被蹂躪得體無完膚的餐點,甚至有種錯覺。
  
  自己又回到了北地,回到了龍霄城,回到了鮮血庭院。

  不,比那更糟。

  至少北地人不會吃他的東西。

  其中一人淺嘗輒止,馬上起身,走到門口站崗,但是另外一人……

  「哦,不,這個派是南瓜做的,難吃死了。」

  站得離他最近的衛隊成員一邊痛苦地抱怨著,一邊又掰下一塊南瓜派,送給泰爾斯一個瀟灑陽光的笑容:「不,公爵,您不會喜歡這個的……我必須幫您消滅一些,不客氣……」

  泰爾斯看著越來越少的南瓜派,尷尬地笑笑。

  咬著南瓜派的騎士虛握著空氣,作出一個舉杯的動作,微笑點頭。
  
  「不必擔憂,公爵大人,只是常規檢查……我們的常備軍就在城堡外扎營,沒什麼能威脅到您的安全。」

  眼前的騎士說著,笑得越發燦爛。

  你這麼說我反而更加不安心了啊……

  「不不不,大人,您還不能吃,要等半小時,如果我沒有口吐白沫當場暴斃,您才能開始用餐……」騎士輕握著泰爾斯的手腕,用力溫和卻不容反駁地把他推了回去。

  泰爾斯只得悻悻地收回抓向水杯的手。

  他認出來眼前的金髮騎士,是那位德勒的「遠方親戚」,多伊爾。

  「所以,額,馬略斯是你們的首領,他級別最高?」

  無聊等待著試毒的泰爾斯只能沒話找話聊。
  
  「你們都必須聽他的?」

  多伊爾拍了拍手上的面屑,揚眉點頭。
  
  「是的。」

  多伊爾瞄了一眼門口,發現馬略斯的身影徹底不見之後,開始露出笑容,走到泰爾斯身側,為他擺好餐具。
  
  「王室衛隊有嚴格而明晰的分工和制度,包括上下階序,違反不得。」

  多伊爾一邊說著,手上的動作不停,刀、叉、匙,以及不同的餐點菜品,被他擺得井井有條,符合泰爾斯小時候學過的餐桌禮儀。

  嚴格而明晰……

  泰爾斯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金髮騎士。
  
  「所以你是第幾級?」

  多伊爾把一盤蔬菜撥得均勻一些,笑了。
  
  「悠著點兒,殿下,這可沒這麼簡單。」

  「跟野蠻粗魯原始的北方佬和他們那每屆一換的搞笑衛隊不同,星辰王室衛隊擁有悠久輝煌的歷史傳承,其建制可以追溯到帝國時代的皇帝禁衛軍……」

  多伊爾對著十四歲的王子豎起食指,笑容陽光,一臉「給你講個故事」的友善。
  
  「作為護衛陛下身側的神聖隊伍,帝之禁衛,按照職權不同,我們分為六翼,每翼都有首席和次席的負責人。」

  六翼。

  泰爾斯精神一振,想起地牢裡所見過的前王室衛隊諸人。

  「首先,是至高的指揮翼。」

  多伊爾笑容溫暖,用刀叉在盤子裡分出兩塊肉排。

  「這是全衛隊的大腦,首、次雙席也就是正副衛隊長負責統御整個衛隊,擁有絕對權威,只對陛下一人負責——在派駐到你身邊之前,馬略斯就是指揮翼的人,在艾德裡安衛隊長和各翼負責人之間傳達命令和情報,嗯,級別不高,但是職能不小。」

  「而在他被拔擢為守望人之後……」

  多伊爾無奈地聳了聳肩。
  
  「所以沒錯,無論之前還是之後,我們都要聽他的。」

  指揮翼。

  正副衛隊長。

  泰爾斯想起小巴尼的父親,若有所思。

  「然後是護衛翼。」

  多伊爾深吸一口氣,一甩頭髮,端正身體,仿佛倏然變得光輝萬丈。

  「這是王室衛隊的主體,也是外界見得最多的,負責貴人們的貼身保護。」他正氣凜然地撥出兩片蔬菜,劃拉到肉類旁。
  
  「平凡的英雄,偉大的護衛,以血肉之軀確認您的安全,以一腔熱血鋪墊您的榮耀。」

  多伊爾的話讓泰爾斯有些迷惑。

  看著對方傳教般凝重又希冀的表情,泰爾斯瞇起眼睛。
  
  「所以,你從屬護衛翼?」

  多伊爾眉毛一揚,戲劇性地鞠躬。
  
  「正是!」

  看著對方與有榮焉的樣子,泰爾斯恍然點頭。

  懂了。

  「在下丹尼.多伊爾。」多伊爾微笑著按了按胸口。
  
  「公爵大人,您手下六名護衛官裡,最靠得住的那個。」

  泰爾斯眨眨眼睛。

  金髮的多伊爾左眼一眨,看上去瀟灑倜儻。
  
  「或者簡單點,大家都喜歡叫我——D.D。」

  泰爾斯一滯。

  王子面色古怪地重復了一遍。

  「你該不會有個姐妹,叫C.C吧?」

  或者有個兄弟叫V.V?

  多伊爾愣住了。

  多伊爾疑惑地一轉眼珠。

  「咳咳,沒事……」

  泰爾斯用力咳嗽了兩聲,正經道。
  
  「只是個北地笑話……」

  「哦……」多伊爾一臉恍然,升調以應。

  「所以,多伊爾。」泰爾斯驚訝地看著眼前快被擺弄成藝術品的餐盤。
  
  「當你還小的時候,他們會叫你——『小D.D』嗎?」

  多伊爾又是一愣。

  「什麼?」

  泰爾斯扯了扯眉毛,搖搖頭。
  
  「沒什麼,我時常會說些北方佬的無聊笑話,習慣就好。」

  「你繼續。」

  多伊爾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

  「所以我說到哪——哦對,王室衛隊的另一部,吟游詩歌裡時常出現的衛隊形象,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卻擁有戰時決斷權的──先鋒翼。」

  先鋒翼。

  泰爾斯想起地牢裡頑固的小巴尼和神經質的坎農。

  泰爾斯彎彎眉毛。
  
  「所以,為什麼先鋒翼是反派角色?」

  多伊爾清了清嗓子,開始整理湯碗和水杯。
  
  「這麼說吧,我們護衛翼職責重大、不能輕離貴人們身側,公然露面的時間也多,很多事情嘛,唉,這個就不方便去做。」

  多伊爾突然話音一收,語調漸寒。
  
  「所以有時候,當您看誰不順眼了想要他腦袋,或者瞧上了哪家姑娘但是她不願意,諸如此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多伊爾停下手上的動作,面色驟冷。
  
  「這時候,您就可以讓先鋒翼的小弟們去『跑腿』。」

  看誰不順眼了……

  瞧上哪家姑娘……

  雞毛蒜皮的小事?

  跑腿?

  什麼?

  泰爾斯面色古怪地看著他,反問道。
  
  「真的?」

  多伊爾依舊嚴肅地盯著他。

  兩秒後,眼前的多伊爾倏然噗嗤一笑,揮手搖頭。

  「當然是開玩笑的!」

  「雖然吟游詩裡時常把貴族親衛吹得跟暴發戶打手一樣,但是一般情況下,先鋒翼怎麼可能去做這些無聊的事嘛……」

  說到這裡,多伊爾表情一頓。

  「你懂的。」

  他冷冷道,向著王子靠攏了一些,泛出有深意的神秘笑容。
  
  「一、般、情、況。」

  泰爾斯被他的表現整得有些哭笑不得。

  「但你說他們有『戰時決斷權』……」

  多伊爾一揮手。
  
  「哦,那個不重要……」

  多伊爾又清了清嗓子,抓起餐刀,開始整理那份被試毒試得狼藉不堪,且只剩半個的南瓜派。

  「然後,就到了人數最少,卻地位超然的——刑罰翼。」

  刑罰翼。

  泰爾斯想起前王室衛隊的首席刑罰官盧頓.貝萊蒂,點了點頭。

  「舉個例子,如果您要我們像上面說的那樣去『跑腿』,但是我們卻不巧被抓了個人贓並獲。」多伊爾眼神一凝。
  
  「那刑罰翼就要上場了。」

  「所以……衛隊裡沒人喜歡他們。」

  多伊爾轉向泰爾斯,一臉告誡。
  
  「相信您也是——據說,就連王室成員的處罰,也是由他們負責執行的。」

  多伊爾放下餐刀,不知什麼時候,只剩半個的南瓜派被切成六片,圍著餐盤擺成一圈,看上去精巧而美觀,嚴整而對稱。

  看得泰爾斯驚訝不已。

  多伊爾甩了甩頭,像變戲法一樣把臉上的凝重甩得一乾二淨。
  
  「接著是後勤翼,就像字面意思,是六翼最無聊的部分,裡頭甚至還有還不少編外雜役。」

  多伊爾笑了笑,把主餐盤裡多餘而雜亂的邊角料全部扒拉到一個空盤裡,一揚手扔進沒有點燃的壁爐深處,傳來一片清脆響聲。

  「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留著這個部門——我的意思是,為陛下辦事,誰在乎你住的房間是一晚六銅幣還是六銀幣?」

  後勤翼。

  嗯,陛下在乎。

  泰爾斯默默地道。

  多伊爾呼了口氣。
  
  「最後是最糟的,級別不明,游離五翼之外的掌旗翼。」

  掌旗翼。

  想起地牢裡,已經倒向災禍之劍的前掌旗官塞米爾,泰爾斯奇異道。
  
  「最糟的?」

  多伊爾冷哼一聲。
  
  「據說每個掌旗官懷裡都有個小本本,平時的職責就是偷窺我們,然後給上面打小報告。」

  泰爾斯瞪了瞪眼。
  
  「上面?」

  多伊爾手臂一翻,不知從哪裡撈出一塊餐布。

  泰爾斯只覺眼前一花,那塊餐布就圍上胸前。
  
  「上面。」

  多伊爾走到王子身側,整理著餐布和領子相疊的位置。
  
  「他們就像衛隊裡的秘科,陰險狡詐,不安好心……」

  多伊爾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著。

  衛隊裡的秘科。

  是麼。

  泰爾斯回想著地牢裡那批不一樣的王室衛隊。

  「所以這就是『禁衛六翼』。」

  多伊爾走到泰爾斯身前,歡迎客人似的,手臂順勢一擺。

  王子驚奇地發現,不止何時,桌上的餐點和餐具排得井然有序,餐盤裡的菜品布置得別有美感,連自己身上的餐布和領子都圍得工工整整,角度恰好。

  甚至到了他只要稍動一寸,就會破壞這片美感的地步。

  「而陛下非常重視您的衛隊,基本上,在您身邊的二十五人裡,禁衛六翼都有人手。」

  多伊爾無視著泰爾斯發愁「該從哪裡吃起」的表情,掰著手指列舉。
  
  「格雷.帕森勛爵,除開馬略斯,您身邊就數他級別最高,是刑罰翼的次席刑罰官,跟他的長官一樣,基本上就是人見人怕的類型。」

  「德沃德.史陀,後勤翼的大爺——別瞧那大爺一臉笑容,其實滿肚子壞水,如果他想在伙食裡整你……」

  多伊爾嘆了口氣,輕笑地聳聳肩。

  「而您昨天見過嘉倫.哥洛佛了,馬略斯身後那個棕色頭髮,平時不開口,一開口就連翼堡伯爵都敢懟的家伙就是了。」

  你自己也是吧。

  泰爾斯在心底裡暗暗道。

  多伊爾沒注意到泰爾斯的臉色。
  
  「哥洛佛是先鋒官之一,順便一句,那家伙是個面癱,不哭也不笑,我們私下裡都叫他『僵屍』。」

  「聽說僵屍的祖父曾在王室衛隊服役,官兒還不小。」

  多伊爾眨了眨眼。
  
  「所以他從小耳濡目染,懂很多王室衛隊裡的門道——甚至還知道多年以前舊衛隊的秘聞。」

  這個詞組吸引了泰爾斯的注意。

  「舊衛隊?」王子追問道。

  「是的。」多伊爾掃了一眼桌面,發現沒什麼地方可以再調整之後失望地收回目光。
  
  「十八年前,血色之年裡的那支王室衛隊。」

  泰爾斯神經一緊。

  「雖然,宮裡的老人們都不願意提當年的事,問了也不說,幾乎就是禁忌……」

  泰爾斯臉色一黯。
  
  「是麼。」

  不過多伊爾倒是仰起頭來,語含感慨。
  
  「但是據說啊,在先王艾迪統治的數十年裡,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那支傳奇的舊王室衛隊都達到了有史以來的鼎盛巔峰。」

  泰爾斯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過去。

  「不說其他,光是個人武力,他們擁有的極境高手就比任何年代的衛隊都多。」

  說到這裡,多伊爾雙目放光,仿佛在唱著吟游詩。
  
  「有人不動則已,攻若雷霆,制敵無需第二擊;」

  「有人狼行千里,陰詭難測,白晝殺敵不留蹤;」

  「有人一刀在手,人頭滾滾,血戰三宿步不移;」

  「有人千步之外,振臂張弓,箭下亡魂難落空;」

  多伊爾呼出一口氣,滿面向往。
  
  「最誇張的是,傳說彼時的衛隊,甚至有人能以一敵百,以寡撼眾,縱千軍萬馬,莫奈之何。」

  多伊爾的語氣平緩下來。

  以一敵百,以寡撼眾……

  縱千軍萬馬……

  泰爾斯想起那個威勢十足,卻搖搖欲墜的孤獨身影,出神了剎那。

  「是麼。」

  泰爾斯眼珠一動。
  
  「那麼,現在的衛隊呢?」

  「現在?」

  多伊爾眨了眨眼,嘴角一彎。

  「而現在,衛隊裡絕大多數人都是血色之年後重組的,您知道,民生凋敝,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不好過,而戰場和軍隊裡鍛煉出的超階好苗子,也早就被新崛起的三名帥網羅走了。」

  「我倒聽說,現在的首席先鋒官施泰利是極境,可他又沒什麼出名的戰績……因為極境這玩意兒,除非你真正硬撼過另一個極境,其他人才會承認你也是,否則……」

  多伊爾聳聳肩,眼裡的向往化為遺憾。

  「可惜了。」

  「真希望我生在那個時代,能見到空前強大的衛隊盛況,那就好了。」

  但多伊爾隨即搖搖頭。

  「不,其實也沒什麼可惜的,畢竟,那也是一支恥辱的衛隊。」

  泰爾斯眼神一動。
  
  「恥辱?怎麼說?」

  多伊爾微微嘆息。
  
  「您不知道嗎?同樣是那支衛隊,血色之年裡,他們保護不力,調度不佳,進退失據,最終失陷了復興宮。」

  「也親手葬送了……王室衛隊最好的時代。」

  保護不力,調度不佳……

  泰爾斯下意識地握緊拳頭。

  「據說。」多伊爾滿臉復雜,不知是不屑還是無奈。
  
  「只是據說啊——那一批衛隊裡,甚至還有人裡通外敵。」

  裡通外敵。

  泰爾斯的拳頭越握越緊。

  「守望人。」

  多伊爾一愣。
  
  「什麼?」

  泰爾斯抬起頭,認真問道。
  
  「你剛剛說,馬略斯是一年前,從指揮翼裡被提拔為守望人的。」

  「他屬於六翼的哪一支?」

  「具體職責是做什麼的?」

  遇到這個問題,多伊爾也愣了一瞬。

  「守望人?」

  他皺皺眉頭。
  
  「說實話,我在衛隊的前八年裡,壓根兒就不知道這職位存在過,直到馬略斯升官。」

  「但隊裡有猜測,你知道,守望,守望嘛,所以我們猜這是個待在黑暗處,秘密守護觀望的角色……」

  說到這裡,多伊爾目光一轉,語帶戲謔:「比如說貴人們私下裡去紅坊街,不方便帶護衛官的時候,守望人就偷偷跟著,等在床邊……」

  泰爾斯原本還聽得很認真,直到感覺出不太對勁。

  看著泰爾斯的表情,多伊爾挑了挑眉毛。
  
  「對了哦,公爵大人,您今年還小,但你知道紅坊街嗎?」

  紅坊街?

  不等泰爾斯回答,多伊爾就豎起食指,嘿嘿笑了起來。
  
  「噢哦,一看就沒去過!」

  「沒關係,改天得空了我帶您去玩——」

  就在此時。

  「多伊爾。」

  清晰卻洪亮的嗓音。

  那一秒,多伊爾完美地住口、轉身、泛笑、鞠躬,一氣呵成。
  
  「哦看看誰來了,馬略斯勛爵!嘿呀,還有你,僵屍——我是說哥洛佛先鋒官!」

  多伊爾一臉熱情地張開雙臂,毫無尷尬之色地看向第三人。
  
  「歡迎,卡索伯爵!」

  果然,守望人馬略斯和先鋒官哥洛佛出現在門廳處,而基爾伯特跟在他們身後,笑瞇瞇地看著泰爾斯兩人。

  泰爾斯只報以尷尬的微笑。

  馬略斯露出完美而淡然的笑容。
  
  「多伊爾,聽說你對紅坊街很感興趣?」

  「哦,你說這個啊……」

  多伊爾一臉「剛剛想起來」的樣子,恍然道。
  
  「當然,我在在為泰爾斯公爵普及一些,嗯,他應該知曉的——常識。」

  常識?

  泰爾斯嘆了口氣,默默地別過頭去。

  「常識?」果然,馬略斯勛爵瞇起眼睛,他身旁的哥洛佛不客氣地哼了一聲。

  「正是。」

  多伊爾毫無愧色地轉向泰爾斯。
  
  「地理常識。」

  「關於永星城的行政區劃,大人,我們剛剛說過的,紅坊街靠著臨河街,隔開西環區和下城區……」

  馬略斯和哥洛佛對視一眼,一方淡笑,一方不屑。

  而泰爾斯只能驚嘆地看著多伊爾,心中湧起無盡佩服。

  幾分鐘後,泰爾斯終於拿上刀叉,得以進餐,而馬略斯等人默默離開,只留下基爾伯特欣慰地看著王子。

  「很高興看到你跟丹尼相談甚歡,公爵大人。」

  泰爾斯無奈地笑笑,毫不留情地一刀砍下,破壞了被擺得完美無瑕,堪稱藝術的主餐。

  「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不是麼。」

  基爾伯特開懷而笑。
  
  「放鬆,殿下。」

  「無論馬略斯、哥洛佛還是多伊爾,他們都是『七侍』出身,並非一般的地方貴族,你父親相信他們。」

  泰爾斯叉起一片肉,嗯了一聲。
  
  「七侍?」

  基爾伯特點點頭。

  「終結之戰時,復興王身側有著七名扈從,吟游者們合稱他們為『璨星七侍』。」

  外交大臣再次端起那種講解故事的語氣,雖然沒有普提萊那麼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但勝在平鋪直敘,直接簡單。

  「建國後,他們扎根中央領,獲封從伯爵到子爵不等的爵位,成為國王領地內的直屬封臣,而他們的家族也成為璨星王室的有力臂助。」

  「六百年了,雖然時過境遷,成員也有更替,但每個時代,璨星最親密信任的封臣們,按習慣依舊被稱為『璨星七侍』——雖然有時候會超過、有時會少於這個數字。」

  「除了六大豪門和十三望族之外,璨星七侍也是王室衛隊裡的常客,近百年來尤其如此。」

  近百年來……

  泰爾斯咀嚼著這個字眼。

  「那百年之前呢?」

  基爾伯特眼神一動。

  泰爾斯咬住一片肉排。
  
  「西荒公爵告訴過我,他有位伯祖父,很久以前也在王室衛隊裡效力,甚至力助我的祖父登上王位。」

  泰爾斯咽下一口,凝視著眼前被切得七零八落的肉排。
  
  「所以,基爾伯特。」

  「六大豪門和十三望族的人,是什麼時候,漸漸從國王最信任的親衛,從王室衛隊裡……絕跡的?」

  大廳之外的門廊。

  「怎麼樣?」

  守望人馬略斯背著手漫步向前,而多伊爾則緩緩跟在他的身後。

  多伊爾搖了搖頭,神色平靜。

  「不知道。」

  「不像人們吹得那麼神奇天才,某種程度上,還有些……呆頭呆腦的?」

  馬略斯從鼻子裡哼了一個升調。
  
  「呆頭呆腦?」

  「怎麼說?」

  多伊爾瞥了一眼身後,拽了拽嘴角。
  
  「為人輕信,毫無戒心。」

  「我只是隨口扯了幾句緬懷過往的話,我們的星湖公爵就……」

  他聳了聳肩,淡淡地笑道。
  
  「剛剛一會兒的功夫,我都快把他全身摸遍了。而他懷裡的那把匕首根本保護不了他——我能在幾秒鐘裡就扭斷他的脖子。」

  「我都在奇怪——他是怎麼在打打殺殺的北方佬手裡活下來的?」

  馬略斯表情不變,嗯了一聲。

  「真的?」

  多伊爾舒了口氣,瞇起眼睛。
  
  「我這麼說吧,如果那是位公主……」

  他眼含戲謔。
  
  「那這會兒……她早就紅著臉,躺在我懷裡學貓叫了。」

  馬略斯皺起眉頭。

  多伊爾想起了什麼,嘻嘻一笑:「當然,如果他真是女孩兒,那這性格還蠻可愛的。」

  馬略斯呼出一口氣。

  「你就是不肯消停是麼。」

  「王都裡,還有哪位純情少女沒被你禍害過?」

  多伊爾吹了個口哨,眼珠一轉。
  
  「嗯,還是有那麼幾位的。」

  馬略斯彎了彎嘴角。

  「回崗吧。」守望人的表情恢復了淡然,語氣也嚴肅起來。
  
  「還有,別再玩了,你在保護的是……」

  多伊爾舉起手。

  「當然當然,安心吧。」金髮的衛隊護衛官嬉笑一聲,轉身離去。
  
  「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重要。」

  「無論是對王室,還是對我們而言。」

  馬略斯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來,看著多伊爾遠去的背影。

  「不。」

  馬略斯表情不變,卻緩緩搖頭,低聲道。
  
  「關於他。」

  「你什麼都不知道。」

  守望人輕哼一聲,語氣裡帶著淡淡的不以為然。
  
  「小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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