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王國血脈 作者:無主之劍 (連載中)

 
al3311232323 2016-11-13 00:44:1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2643498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7 01:36
卷六.王災之咒 第3章 分裂的西荒

  洛倫堡的主廳裡,基爾伯特的瞳孔倒映出遠處不滅燈的光芒。

  「威廉姆斯男爵告知我,在幾天前,西里爾.法肯豪茲公爵大人曾經出人意料地造訪您。」

  外交大臣溫和卻謹慎地問道。

  「我想,他帶給您的不僅僅只有一把劍?」

  泰爾斯頓了一下。

  「他確實說了很多。」

  少年咽下肉塊,目光微微凝聚,若有所思

  「也讓我很是不安。」

  基爾伯特的表情沉了下來。

  「與不同的人交往,總是洞明世事最直接的方法。」

  基爾伯特的話語依舊溫和,但卻多了幾分小心和斟酌

  「但是,殿下。」

  「請確保自己永遠不要忘記。」基爾伯特坐在他的對面,頗有深意地道

  「每個人讓你看見的,都是他們想讓你看見的樣子。」

  「特別是,當您的地位如此特殊,而身份又如此敏感的時候。」

  泰爾斯停下了刀叉,默默出神。

  「真巧。」

  「不久之前。」泰爾斯的表情帶著無奈和嘲弄。

  「克洛瑪伯爵說過類似的話。」

  基爾伯特定定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泰爾斯繼續吃著他的晚飯,直到星辰的狡狐嘆了口氣

  「既然您見過他們了,公爵大人。」

  「那您覺得西荒的貴族們,都是一群什麼樣的人?」

  泰爾斯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西荒的貴族們……

  什麼樣的人?

  他的思緒回到之前,回到面見法肯豪茲、克洛瑪和博茲多夫三位貴族的時刻。

  王子眯起眼睛。

  「他們不笨,他們知道你們……知道我們想做什麼。」

  「從刃牙營地,到恩賜鎮。」

  泰爾斯出神地看著遠處的燈火。

  基爾伯特微微蹙眉,只聽他清了清嗓子

  「那他們是如何應對的呢,我是說……面對『我們』?」

  如何應對……

  泰爾斯再次陷入沉思,陷入在西荒的所見所聞。

  「不好說,從守護公爵到敕封伯爵,從四目頭骨到烏鴉、黑獅,從新貴族到舊勢力,看得出來他們的關係不好,意見不一。」

  泰爾斯把已經被DD切得工整平均的肉排再切成不規則的小塊,皺眉道

  「我猜他們應對得不怎樣。」

  燈火裡,基爾伯特的表情變得有些複雜。

  「是麼。」

  泰爾斯點點頭,不無擔憂。

  「而我們正在一步步地逼著他們走到一起,以對抗我們,對抗他們共同的敵人。」

  基爾伯特嗯了一聲,突然發問

  「比如?」

  王子揚揚眉毛

  「比如——威廉姆斯。」

  想起這個名字,想起釺子在沙地上的殘屍,泰爾斯就覺得嘴裡的肉排咯硬得慌。

  基爾伯特恍然點頭。

  泰爾斯勉強咽下食物,沒有等對方開口

  「為什麼是他,基爾伯特?」

  泰爾斯放下刀叉,轉向基爾伯特,表情認真而疑惑。

  「為什麼是這個……不近人情的家夥待在西荒,代表復興宮和王室,統治著刃牙營地?」

  泰爾斯聳了聳肩。

  「他甚至沒法跟王國秘科的人好好合作。」

  基爾伯特的臉色幾度變幻。

  「殿下……」

  但泰爾斯沒讓他打斷自己。

  「而以我在短暫的時候裡對他的了解……」

  泰爾斯舉起食指,狠狠皺眉。

  「傳說之翼待在刃牙營地的每一分鐘,都讓西荒的本地貴族們變得更絕望,更不安,推遠他們與復興宮的距離,加劇他們與王室的矛盾,直到他們走上狗急跳牆、鋌而走險的一步。」

  「不要說跟粗中有細的王國之怒,和老成持重的要塞之花相比了……」

  王子回過頭來,望著一臉複雜的基爾伯特。

  「不客氣地說……」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搜羅了一下用得上的形容,無奈道。

  「哪怕隕星者,都比他更會做人。」

  基爾伯特緊皺眉頭,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先是落到泰爾斯身上,隨後又遊移到被王子吃得狼藉不堪的餐盤,沉默良久。

  就在泰爾斯以為尋問無果,只能無奈地轉過去繼續奮鬥晚餐的時候……

  「與六年前一樣,您敏銳而聰慧,殿下。」

  基爾伯特緩緩嘆出一口氣,目光犀利起來。

  「但是,我的公爵大人。」

  「我在想,您也許需要跳出來,站在王國的高度,站在歷史的寬度,站在我們的角度,再來看看西荒的態勢。」

  王國的高度。

  歷史的寬度。

  我們的角度。

  泰爾斯眨了眨眼,一臉疑惑。

  「且不論其他預料之外的中小貴族,就拿您提到的西荒三大家門而言,面對復興宮,他們確實態度不一。」

  基爾伯特坐正身體,嘴角含笑,仿佛重新變成六年前那個孜孜不倦的教誨者。

  「一者溫和保守,一者激進不滿,還有一者,則麻木不仁,曖昧不清。」

  「您覺得對我們而言,這情況如何?」

  泰爾斯後仰著靠上餐椅,眼珠一轉。

  溫和。

  激進。

  麻木。

  烏鴉、黑獅、頭骨,老中青三個不同的身影在他的眼前出現。

  「好事兒。」

  泰爾斯努力提醒自己,他屬於璨星王室,應該站在對的立場講話。

  「對手——如果西荒是我們的對手——分裂不合,一盤散沙,所以更脆弱,有利於我們分別定計,各個擊破。」

  他聳了聳肩,一臉嫌棄。

  「但是……威廉姆斯?」

  基爾伯特看著他誇張的表情,笑了。

  「分別定計,各個擊破。」

  基爾伯特像六年前的課上一樣看著他,眼中不無讚賞。

  「就像六年前,您在埃克斯特所做的那樣?」

  泰爾斯一頓。

  他發現,跟老烏鴉不設前提、循循善誘的鼓勵問句比起來,基爾伯特的設問更加明確、有意,指向清晰。

  「是的,就像埃克斯特。」

  王子皺眉點頭

  「除非我們非逼著他們站在一起,捐棄前嫌,共同抗……抗璨星。」

  泰爾斯使勁咽下了末尾那句吐槽式的「多虧某個耍雙頭槍的帥氣小白臉」。

  基爾伯特一邊點頭,一邊笑了起來。

  「請勿誤解我,公爵大人,事實上,我很讚賞您的想法。」

  「但是殿下,采取何種策略,我想這取決於我們面對怎樣的對手。」

  泰爾斯又發現,跟普提萊那充滿諷刺嘲弄與個人惡趣味的反問比起來,基爾伯特更喜歡直接的敘述。

  「埃克斯特,它是星辰立國數百年以來的第一大敵,國境千里,易守難攻,民風彪悍,凶性未馴,加之兵強馬壯,雄主輩出,是我們哪怕在極盛期也未必有把握壓倒的、宿命般的強悍天敵。」

  外交大臣像是感慨著什麼,稍停了幾秒後,這才幽幽道。

  「於我們而言,一個分裂的埃克斯特,自然要比統一的巨龍國度更加符合星辰的利益。」

  下一秒,基爾伯特的眼神變了。

  「但是,西荒?」

  「這裡是星辰的領土,其領主是陛下的封臣,他們僅僅是棋盤一角,對我們而言,盡在掌握,勢在必得。」

  基爾伯特的目光銳利起來。

  「在此情況下,這棋盤一角的混亂和分裂,對我們真的有利嗎?」

  泰爾斯蹙眉疑惑。

  「怎麼說?」

  基爾伯特笑著清了清嗓子,先是望向遠處的燈火,這才娓娓道來。

  「兩千多年前,鼎盛時的遠古帝國橫跨大陸,下轄雙領、五區、一十九行省。」

  到了這一刻,泰爾斯才從他的語氣裡發掘了幾絲老烏鴉和普提萊講故事的影子。

  「但在這二十六處已知之地裡,最讓凱旋之都和天馬御座頭疼的,不是強大的北地,不是古老的沙文,不是險峻的荒山,不是複雜的綠心,不是難馴的基瑟裡和狂野的聶達,甚至不是音訊難通的焰海與鞭長莫及的遠東……」

  基爾伯特話音一轉。

  「反而是帝國西南,偏鄉僻壤,微不足道的荊棘地。」

  荊棘地。

  泰爾斯回想起身在北地時所學的世界地理,幸好,關於荊棘地,北地人倒是沒什麼好隱晦的。

  憑著回憶,王子試探著反問道

  「因為他們保守排外,從不服膺外來者,甚至是帝國的統治?」

  「我在北地人的書上讀到過荊棘地的千年諺語『荊棘之子,皆為反抗而生』。」

  基爾伯特點點頭,眼裡有種「北地人終於肯讀書了」的欣慰感。

  「是的,殿下,是的,但不止如此荊棘之子們非但不服膺外來者的統治,更不服膺他們自己人的統治。」

  泰爾斯露出疑惑的眼神。

  基爾伯特露出笑容。

  「早在帝國崛起之前,小小的荊棘一地就以分裂混亂著稱軍閥蜂起,多方林立,寡頭四出,動亂頻繁,就連內部的宗教信仰也難以統一,遑論找出服眾的領導者。」

  「而這給當時的帝國帶來麻煩,輕而易舉的征服之後,他們之後的統治反倒如入泥沼,寸步難行。」

  「若要拉攏懷柔,則整個行省上下找不到一個能夠服眾、可堪倚靠的代理人;若要威懾震撼,每打掉一個領頭的亂民頭子,卻總有他的反對者或支持者在數年後鑽出來,再亂荊棘。」

  基爾伯特輕哼一聲,字句間帶著淡淡的不屑。

  「荊棘地的這一特點綿延千年,直到帝國不再,遺留至今。」

  「哪怕終結之戰後的今天,荊棘舊地上,無論是艾倫比亞王國或是塔倫迪共治地也從未消停前者的王室如走馬看花,一季一換,後者的內鬥似家常便飯,定期定時。」

  泰爾斯認真地聽著對方的話

  「你是說,西荒之於我們,就像荊棘地之於帝國?」

  「難以維持穩定的統治?」

  基爾伯特停了幾秒,似乎在尋找什麼適當的用辭。

  「不全然是,但是……」

  基爾伯特嚴肅地望向泰爾斯

  「告訴我,殿下,若您是您的父親,面對西荒這三家看似政見不合、各有主意,立場來回、敵友難辨的傳世權貴,你該獎勵誰,打擊誰,拉攏誰,對誰下手,對誰支持,對誰放任自流?」

  這個問題讓泰爾斯愣了一下。

  「就我看到的……」

  他回顧著這幾天的見聞,小心地回答道

  「獎勵克洛瑪,因為他們明辨是非,夠識時務?」

  基爾伯特沒有說話,而是期待地看著他。

  於是泰爾斯試探著繼續道

  「打擊博茲多夫,因為他們囂張對抗,態度鮮明?」

  「拉攏法肯豪茲,因為他們久不表態,也許正待價而沽?」

  基爾伯特眼前一亮。

  「很好,因為我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

  聽見這古怪的語氣,泰爾斯一皺眉頭。

  「但是?」

  基爾伯特果不其然地露出笑容,接續泰爾斯的話。

  「但是。」

  「在血色之年剛過,威廉姆斯尚未封爵的數年裡,大到徵兵、改稅、並地,小到獎懲、冊封、任命,無論何種國策要在西荒推展,何種法律要在西荒施行……」

  基爾伯特目光變得鋒利起來,一如他的語氣。

  「當復興宮師出有名、按部就班,比如施行《定時徵召法案》與荒漠戰爭的緊急附案,像克洛瑪這樣的保守派卻往往拖泥帶水、陽奉陰違;」

  「當陛下懷柔以對、扶植拉攏,比如暫緩《邊郡開拓免稅令》作為妥協和示好,像博茲多夫這樣的頑固者就跳出來得寸進尺、頑抗到底;」

  「當永星城決意出手、雷霆一擊,比如懲戒違反《中央稅法令》的貴族,不受歡迎的法肯豪茲又突然出現,插科打諢,裝傻充愣,甚至把西荒的渾水攪散到全國,讓我們的計劃無疾而終。」

  什麼?

  聽著這些具體的事務,泰爾斯只覺得一陣頭大,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這是……

  另一個角度的西荒?

  「其他的中小貴族則紛紛站隊,鮮有例外。」

  基爾伯特的話帶著幾絲憤恨。

  「不,不止數年,也不止一兩代,而是過去數十上百年,星辰每有王命將出,大政將行,西荒的每一個反對者總能找到他們想要的歸屬無論是出了名態度強硬的黑獅,抑或是表面順服的單翼烏鴉,還是事不關己卻老辣精明的四目頭骨。」

  泰爾斯越聽越是心驚。

  「無論我們怎麼做,互不咬弦的三方,總會有一方能甩出意想不到的王牌,把遊戲的規則玩得出神入化應對自如,或閃躲騰挪,或耍賴拖延,或當頭一棒,把我們的計劃反制得措手不及、事倍功半。」

  基爾伯特的話裡帶著深深的忌憚。

  「他們看似彼此不合,分裂西荒,卻每每能在面對復興宮的國王手令時化整為零,在最小的陣線上互相掩護,用不同方向的合力,構築起最恰當的阻礙,巧妙瓦解我們志在西荒、志在整個王國的努力。」

  主廳裡的燈火依舊,幾位王室衛隊盡忠職守地前來換班,但都識趣地拉開很遠的距離,避免打擾基爾伯特和新任星湖公爵的談話。

  泰爾斯花了好久才消化掉基爾伯特告訴他的信息。

  但是……

  「基爾伯特,你是說……」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扭過頭

  「西荒的三大家族,他們展現給我們看的,西荒三足分立的態勢,是串通好的?」

  「是故意的?」

  泰爾斯想起法肯豪茲的恐怖笑顏,想起德勒的推心置腹,想起博茲多夫的咄咄逼人。

  從權力起自暴力到寶劍警示者,從恩賜鎮的歷史到關於科恩的笑話,再到那面星光熠熠的九芒星旗幟……

  那個瞬間,就好像……

  好像有人打破了一面鏡子似的。

  留給泰爾斯的,只有一地映襯出無數面容,卻無法拼接的碎片。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5-27 01:45
卷六.王災之咒 第4章 只剩一天

  基爾伯特深深地看了泰爾斯一眼。

  「我不能妄下斷言。」

  即便只有兩人面對面,外交大臣在用詞上依舊嚴謹而節制。

  「也許他們確有舊怨,也許他們互不順服,也許多年來王命在西荒推行不順、大打折扣只是一個意外……」

  可是基爾伯特眯起眼睛。

  「但是,站在您父親和您統治的角度,殿下,他們是串通好了,還是巧合所在,抑或兩者皆有,只是默契使然……」

  「這還重要嗎?」

  泰爾斯聽得神情愕然。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無比認真。

  「西荒,它就像一塊粗糙不均,軟硬不拘的大餅,時而滑不溜手,時而頑固不堪,既有易磕牙齒的硬茬,也有切割不斷的粘稠,無論細嚼慢咽還是大快朵頤,從哪個角度都難以下嘴,遑論消化。」

  「跟這比起來,無論是北境鋌而走險的亞倫德,崖地剛極易折的南垂斯特,包括南岸年輕氣盛的凱文迪爾……」

  基爾伯特搖了搖頭,眼中的忌憚與憂心有增無減。

  「所以,您明白威廉姆斯男爵的意義所在了嗎。」

  還未反應過來的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

  只聽基爾伯特輕聲一笑

  「不錯,跟他揚威荒漠的大名比起來,真正接觸過內幕的人都知道傳說之翼仗著一身本事,倨傲狂妄,難以相處,樹敵無數,不屑交遊。」

  他的用詞精準而直接。

  「就連復興宮也看不上的他,眼中沒有對貴族的尊敬,缺少對傳統的在乎,一怒可以興師,一悅足以破城,一意孤行,君命難制……」

  「自然更不在乎區區西荒的政治把戲。」

  泰爾斯僵住了。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羅曼冷冷地扯著諾布,公然威脅著要殺進復興宮的樣子。

  下一次,如果他們再想拿我的領地,去玩什麼平衡權力的政治遊戲……就等著我去復興宮找他們吧。

  基爾伯特的語氣帶著淡淡的不屑。

  「而有了王室和軍隊的支持,他就更肆無忌憚了無論黑獅的強硬,烏鴉的老辣,四目頭骨的莫測,荒漠戰爭後的一夕之間,都在傳說之翼無人能制的瘋狂與凶性面前,黯然失色。」

  基爾伯特的眼裡露出狐狸抓住獵物般的興奮。

  「於是乎,當一個連國王的帳都不買的凶神惡煞,紮根在局勢複雜、混亂難治的西荒……」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笑眯眯地看著泰爾斯。

  相反,泰爾斯則訝異地看著他

  「所以你們需要的,不是彼此不和、糾結不清的西荒,是一個在規則之外的重壓之下,被迫擰成一股繩的西荒?」

  「好讓你們牽住繩頭,拿住關鍵,就能一勞永逸,籠中困獸?」

  「而威廉姆斯,就是那股重壓?」

  他的面前,基爾伯特依舊笑容如初。

  威廉姆斯、法肯豪茲、克洛瑪、博茲多夫……

  而現在,則是基爾伯特,以及……

  凱瑟爾五世。

  泰爾斯無力地靠在椅子上,苦惱地揉著自己的眉心,只覺得腦子快爆炸了。

  半晌後,他放下手掌。

  「但這有用嗎?」

  「西荒的貴族們,哪怕是最激進的那一批,也不會因為家門口有個搗亂的瘋子就乖乖投降,相反,他們只會被觸怒,更加……」

  泰爾斯找不到什麼好的詞彙,幹脆直接拿例子說明

  「就像這次,基爾伯特,囂張的威廉姆斯幾乎燒穿了半個刃牙營地,坑掉了西荒領主放在這兒的所有補給,但他們……」

  但就在此時,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泰爾斯的腦海。

  他的話語仍在繼續,語速卻不知不覺慢了下來「他們……他們……他……」

  王子的話語停頓了下來。

  他呆呆地看著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如果傳說之翼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

  泰爾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舊日老師

  「那你們期望西荒怎麼反應?」

  基爾伯特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笑容漸漸消失。

  「殿下,時候不早了……」他清了清嗓子。

  可是泰爾斯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自顧自地出神道。

  「我一直以為,刃牙營地不是你們的目標,而是個誘餌。」

  「而西荒貴族們損失慘重,不得不吐出了營地,那就是你們的成果。」

  「但如果我錯了呢?」

  泰爾斯死死地瞪著餐盤裡支離破碎的餐點。

  基爾伯特沒有說話,只是擔憂地看著他。

  「如果,如果刃牙營地根本連誘餌都不是,如果它僅僅只是一面寫著規則的賭桌,讓自以為了解規則的西荒貴族們,小心翼翼地擺放上籌碼?」

  泰爾斯慢慢捋順自己的思緒,一邊推理一邊敘述,越說越是心驚

  「直到他們的籌碼,被無視規則的威廉姆斯吃掉——如果這才是真正的誘餌呢?」

  「如果你們想要的成果,不僅僅是讓西荒領主們吐出刃牙營地?」

  「如果你們想要的,恰恰是他們在遭受愚弄和重創,在重壓之下被迫撕掉矜持,無路可走的反撲?」

  基爾伯特皺眉搖頭。

  「這就是您多心了,殿下,我們為何要……」

  但是泰爾斯再次打斷了他。

  「基爾伯特。」

  泰爾斯呆愣地看著餐盤。

  「跟著你和馬略斯一起,從內陸、從北境和中央領調來的那數千王室常備軍……」

  「他們不是去換防刃牙營地,更不是來迎接我的,對麼?」

  基爾伯特扯起臉龐,笑得有幾分勉強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們當然是來迎接王國繼承人的啊。」

  泰爾斯依舊呆呆地盯著餐盤,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或者他們是來打仗的——面對一夜絕境之後,意圖反撲的西荒貴族們。」

  這一次,餐桌旁的沉默持續得久了一些。

  而泰爾斯只是愣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動不動。

  看著第二王子的樣子,基爾伯特重重地嘆了口氣

  「您多想了,殿下,貴族們沒那麼傻,也沒那麼衝動,哪怕是最激進的博茲多夫。」

  基爾伯特狠狠地咳嗽一聲。

  「他們既沒把握在戰場上擊敗傳說之翼,也沒籌碼逼著復興宮讓步,再把刃牙營地吐出來,為何要做這麼不智的事情?」

  話音落下,基爾伯特擔憂地看著王子。

  這一次,泰爾斯愣愣地回望著他。

  六年前的閔迪思廳裡,相比起不露身形的約德爾和不假辭色的姬妮,禮貌和藹的外交大臣是少數讓他全心信賴和由衷欽佩的人,而在北地的六年裡,每當念及閔迪思廳裡的歲月,他都會對漸漸模糊的家鄉和歸途,多上幾分清晰的歸屬感。

  但是不知道為何……

  在北地的六年之後,在褪去故人再見的光環之後……

  不知道為何,他覺得基爾伯特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陌生。

  「對,你說得對。」

  泰爾斯愣愣凝視著桌沿,機械地開口,仿佛在重複基爾伯特的話

  「即使遭受了這麼大的損失,但西荒人沒有籌碼,他們不會這麼不智,平白無故地給王室一個懲戒他們,從他們手裡徹底奪權的理由。」

  西荒人沒有籌碼。

  籌碼。

  一個誘使西荒貴族出手反撲的籌碼。

  那個瞬間,他突然明白了。

  泰爾斯抬起目光,直視基爾伯特,勉強扯起嘴角。

  「是我想太多了。」

  基爾伯特避開泰爾斯幾乎要把他看穿的目光,僵硬地道。

  「我的小先生,您的晚餐要涼了,而我們明天還要趕路……」

  泰爾斯的心跳緩緩地律動著。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好慢,好慢。

  好慢。

  「殿下?」

  泰爾斯驚醒過來。

  他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始進餐。

  外交大臣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他只是猶豫著張了張嘴,並未發聲。

  「為什麼,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抬起頭。

  只見泰爾斯神思不屬地切割著餐點,情緒低落。

  「為什麼,西荒公爵要送我一把,他家傳的劍。」

  「為什麼,傳說之翼看到之後,會如此暴怒。」

  「為什麼,單翼烏鴉的伯爵親自到來,禮遇有加地把我送上歸途。」

  明明是問句,但卻沒有任何疑問的語氣。

  看著基爾伯特啞然猶豫的樣子,泰爾斯明白了什麼。

  「關於這個……」基爾伯特頓了一下,耐心而溫和地開口解釋。

  但泰爾斯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

  他想起昨天初遇馬略斯時,守望人對德勒所講的那個故事。

  然後從那一天起……國王的恩澤惠及萬民,大家就此安居樂業,永遠永遠,快樂幸福地生活下去……

  原來……

  那不僅僅,只是個故事。

  泰爾斯低下頭,呆滯在原地。

  醜老東西說得沒錯。

  他的父親,確實是個天才。

  不是麼。

  只是。

  只是……

  泰爾斯捏緊了手裡的餐刀。

  「……所以,這是貴族間常用的手段,討好,拉攏。」

  基爾伯特和藹地說完話,把泰爾斯從沉寂的思緒裡拉出。

  王子仿佛生鏽的玩偶般抬起頭,勉強笑笑。

  「是呢。」

  「所以很快,整個王國上下都會知道,西荒公爵與歸國的星辰王子在刃牙營地裡談笑風生,互贈禮品。」

  泰爾斯苦澀地道

  「而發生在前夜的,刃牙男爵與西荒領主們之間那一點小小的不愉快,已經消弭無形。」

  「他們的目標……就達成了。」

  他沒有再問下去。

  基爾伯特望著泰爾斯的苦澀表情,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呼出一口氣,別過頭去。

  「所以您明白了嗎?」

  外交大臣低著頭,表情不清,語調低沉。

  「那把劍,還是還回去的好。」

  泰爾斯握著餐刀的手頓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

  主廳裡的燈火黯淡下來。

  「不。」

  「六年前的國是會議上,你說過的,基爾伯特。」

  泰爾斯緊緊盯著餐盤,心中五味雜陳。

  「在政治上,面對對手,趕盡殺絕,酣暢淋漓而不留餘地,這不是高明的為政之道。」

  「這六年裡,我對這個道理領悟得更加深刻。」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

  王子抬起頭的時候,笑容已經恢復了恬淡和自然

  「我想,我還是留下它吧。」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想為無路可退的雙方,都留下餘地。」

  基爾伯特微微訝然。

  「而這把劍,不管它背後的意圖如何。」泰爾斯的眼神微微一黯,但馬上恢復正常

  「至少,它有成為那片餘地的可能。」

  泰爾斯出神地道。

  「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想放棄。」

  話音落下。

  主廳裡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好半晌之後,基爾伯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殿下。」星辰的狡狐欣慰地看著泰爾斯

  「您長大了。」

  泰爾斯彎了彎嘴角,強打精神

  「這話你說過一次了。」

  基爾伯特笑了,但看得出來,他的笑有些勉強。

  「是的,殿下,但是……」

  基爾伯特直直地望進泰爾斯的眼裡,再度嘆氣道

  「您真的長大了。」

  這一次,泰爾斯沒有反駁,他只是再度笑笑,然後把目光移回到餐盤裡。

  就在兩人不言不語,默默相對的時候。

  「基爾伯特。」

  「我父親曾想過嗎?」

  王子慢慢地嚼著一塊他自己也沒注意是什麼的食物

  「這一路上,如果我死了,那怎麼辦。」

  基爾伯特的臉色緊張起來。

  「殿下,我們王國上下,都會傾盡全力保護您的安全……」

  泰爾斯嗯了一聲,苦澀地揚揚唇角。

  「是啊,這話你也說過的。」

  「六年前。」

  外交大臣頓時啞然無語。

  幾秒後,基爾伯特很不自然地接過話

  「這,這也是一路上,約德爾都在您身邊的原因。」

  他勉強地道

  「陛下關心您的安危,所以他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秘密護衛……」

  「他相信約德爾能保護您,就像相信他能保護陛下本人。」

  言罷,基爾伯特轉過頭,掃視著身側的空氣,仿佛在確認什麼。

  「對麼,老朋友?」

  但主廳裡只有餐桌旁的兩人。

  空氣裡也只有刀叉與餐盤碰撞的聲音。

  沒有回應。

  基爾伯特的笑容慢慢僵硬。

  泰爾斯抬起眼神,情緒不明地看著舊日的老師。

  基爾伯特吐了口氣。

  「或許約德爾這會兒不在。」外交大臣苦笑著。

  「也或許他只是……」

  基爾伯特看了一眼四周,最終不無尷尬地低下頭,無奈地嘆息。

  「……不想跟我說話。」

  就在此時。

  「後者。」沙啞的嗓音突然響起。

  外交大臣嚇了一跳。

  基爾伯特下意識地回頭張望,映入眼簾的依然只有虛空。

  泰爾斯彎了彎嘴角。

  「好吧。」

  基爾伯特心有戚戚

  「順便一句,任務圓滿,老朋友。」

  「你沒有辜負陛下的信賴,保護他的繼承人平安歸來。」

  依舊沒有回應。

  基爾伯特只能嘆了口氣,悻悻回頭。

  倒是泰爾斯突然放下了刀叉,凝視著空氣。

  「怎麼了?」基爾伯特關心地問道。

  泰爾斯沒有看他,只是抓起湯匙,舀起了一匙豆子。

  「沒什麼,就是……」

  泰爾斯出神地看著豆子,下意識地扯了扯嘴角。

  「有些想念北地了。」

  特別是……

  用餐的時候。

  基爾伯特恍然揚眉。

  「您知道,在十八年前的《要塞和約》之後,相當長的時間裡……」

  外交大臣點了點頭,語氣裡湧出無盡懷念。

  「我也是這麼想的。」

  餐桌邊,一老一少就這樣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

  幾秒後,泰爾斯回過神來,輕輕放下了那匙豆子。

  抓起難用的刀叉。

  第二王子對著基爾伯特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以完美無瑕的禮儀吃下一塊沾滿醬汁的肉。

  基爾伯特回給他一個欣慰的笑容。

  但只有泰爾斯知道。

  那塊肉放得太久了。

  苦澀。

  僵硬。

  ————

  幽幽的燈光裡,博茲多夫伯爵風塵僕僕地踏進房門。

  一個鎧甲上印著四目頭骨徽記的衛士趕上前來,卻被他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

  衛士怒從心起,正待拔劍。

  「沒事。」房間裡一個尖利陰冷的嗓音響起,讓衛士的手臂硬生生地止住

  「他可以進來。」

  博茲多夫伯爵看也不看那個得令退下的衛士,直接大步走到尖利嗓音的主人面前,死死地盯視著正在進食的對方。

  「你沒通報就進來了。」西里爾.法肯豪茲吞下一口水果,這才抬起那他令人怖懼的臉龐,眯著眼看向來客

  「換了高赫在這兒,他會直接把你打死。」

  「用拳頭。」

  但他的威脅似乎對客人無效。

  「我父親尊敬你,西里爾。」黑獅的主人,劉易斯.博茲多夫寒聲開口

  「我可不。」

  西荒公爵冷笑出聲。

  「巧了,我也尊敬你的父親。」他把注意力從眼前的餐盤上移走,語調陰冷

  「但不是你。」

  博茲多夫怒哼一聲。

  「是你讓烏鴉日夜兼程,趕到營地裡把他接走的?」

  劉易斯伯爵咬著牙,眼裡的怒火幾乎要滿溢出來

  「你?」

  西荒公爵再度輕笑一聲,並不答話。

  但博茲多夫不準備就這麼放過他。

  咚!

  戴著鐵手套的雙拳砸上法肯豪茲的餐桌,把一碟魚肉震得翻了過來,汁液四濺。

  西荒公爵不慌不忙,不慍不怒。

  他只是默默地掏出一幅手帕,擦拭著被濺到的臉龐。

  黑獅伯爵屈起手肘,上半身慢慢地朝公爵壓去。

  「我甚至連那小子的家族旗幟都準備好了,好大一面。」劉易斯目光如刀,狠狠咬著字

  「就只等『迎接』他。」

  西荒公爵哼笑一聲

  「真的?」

  博茲多夫伯爵死死盯著看似無所謂的公爵,隨後也彎起嘴角。

  像是被氣笑了。

  「在恩賜鎮,那小子就在我的面前,像我現在跟你一樣近。」

  「一刀就能割喉。」

  博茲多夫歪著頭顱,目露凶光,對上西荒公爵時而渾濁麻木,時而清澈犀利的眼眸。

  「而他還像六年前一樣自以為是,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他那可笑的口才,渾然不知他離大難臨頭只有一尺之隔。」

  法肯豪茲完全沒有被威脅的覺悟,反倒哈哈一聲

  「你得承認,那小子確實有幾分口才,不是麼。」

  博茲多夫像是沒聽見似的,咬牙切齒

  「而那該死的烏鴉,和他同樣該死的鴉崽們就杵在那裡,擋在我和他之間,擋在我的軍隊觸手可及的範圍裡,向我微笑,像個天煞的貼身保鏢。」

  博茲多夫嗓音冷冽,字句壓抑

  「因,為,你。」

  法肯豪茲的笑容慢慢收斂,若有所思。

  「嗯,那德勒還是幹得挺不錯的。」

  「感謝落日,他是只好烏鴉,不是麼?」

  砰!

  劉易斯的雙拳再次砸響餐桌!

  「我本可以拿下他!」

  這一次,博茲多夫伯爵再也不壓抑自己的怒火。

  「你明知道我的軍隊——最擅長破卡攻堅、摧城拔寨的黑獅步兵團——已經到達恩賜鎮了,你明知道我距離刃牙營地,距離他……」

  博茲多夫怒不可遏,他喘息了幾口,才完整地說完話。

  「……只剩一天。」

  「一,天。」

  他咬字道。

  法肯豪茲似乎也認真起來,他不屑地輕哼一聲

  「然後呢?」

  博茲多夫死死地盯著西荒公爵。

  「那是復興宮的命根子,是他們統治的根基,是我們十幾年來最好的籌碼。」

  黑獅伯爵咄咄逼人,眼中的怒火簡直清晰可見

  「我們能奪回刃牙營地,甚至趕走那個娘娘腔。」

  「至少,告訴他們我們的態度……」

  但不溫不火的西荒公爵卻突然抬頭,斬釘截鐵

  「然後英魂堡的博茲多夫家族距離滅亡,也就只剩一天了!」

  他的話如寒風淩冽,毫不客氣。

  兩人之間的對話停滯了幾秒。

  這一次,反倒輪到博茲多夫開始冷笑了。

  「你知道刃牙營地裡發生了什麼嗎。」

  「養尊處優的公爵大人?」

  黑獅伯爵直起身子,與對方拉開了距離,眼中的銳利卻有增無減。

  「拜拉爾損失了全年的收入,其中不少是借債;埃默里丟掉了他們的家族繼承人;新獻地更是失去了這一季的秋收人手。」

  「而托特說,他再也不會參加我們的軍事遠征。」

  「盧戈甚至壓上了全族的一切。」

  法肯豪茲扭過頭,避開伯爵的視線。

  博茲多夫的質問仿佛像磨出來的一樣

  「這就是我們。」

  「今天滅亡,明天滅亡,有區別嗎?」

  法肯豪茲緩緩地抬起頭。

  「當然有。」

  這一刻,西荒公爵的眼神深邃起來。

  「今天滅亡,你就什麼都沒有。」

  法肯豪茲眯起眼睛。

  「明天滅亡,你至少還有明天的希望。」

  劉易斯.博茲多夫咧開嘴唇,寒笑連連。

  兩秒後,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明天的希望?」

  「你做的所有這些……」

  他的笑容化成寒冰

  「為的是所謂的——希望?」

  西里爾.法肯豪茲停頓了一下。

  「不。」

  他伸手轉向自己的拐杖,目光凝結在上面那個原本掛著長劍,現在卻空空如也的掛鉤上。

  「為的是……」

  公爵帶著最複雜難言的情緒,淡淡地道

  「明天。」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6-12 15:41
卷六.王災之咒 第5章 保護

  他在做夢。

  這一次,他清楚地直到這一點。

  他感覺到,自己腳下的虛空裡,出現了一個空洞。

  一個越來越大的空洞。

  直到他墜入其中。

  無法自拔。

  他下意識地抬腿,想要擺脫那個可怕的空洞,卻迎來一聲呼喚。

  「殿下。」

  泰爾斯猛地驚醒過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正橫躺在座位上,右腿牢牢地頂在車廂裡。

  而他的腳下,並沒有空洞。

  遑論下墜。

  而他的耳邊,只有隆隆的馬蹄聲,緩緩的車輪聲,低低的人語聲,以及……

  「抱歉打擾了您的睡眠。」

  搖晃的車廂裡,基爾伯特溫和的聲音慢慢撫平他的驚惶。

  「昨晚休息得不好?」

  泰爾斯坐直身體,深吸了一口氣,搓了搓自己的臉。

  「不,我只是……」

  ……只是很久沒有這麼安穩地睡過覺了。

  泰爾斯把臉埋在掌中,默默道。

  一秒後,王子從手裡抬起頭,笑容和藹

  「……只是小憩一會兒。」

  基爾伯特認真地看了他很久,這才泛出笑容

  「殿下。」

  「前方就是永星城了。」

  永星城。

  一瞬間,這個詞組像是有超凡的魔力,將泰爾斯的倦怠和困頓一掃而空。

  「什麼?」

  泰爾斯驚訝地轉頭。

  「這麼快?」

  少年拖動著有些麻木的身體,竭力挪動到車廂側,推開車窗。

  「我們才進了中央領多少天……」

  泰爾斯的話戛然而止。

  隨著馬車經過一道上坡,越過窗外影影綽綽的騎兵,他看見了。

  明媚的陽光下,原野廣袤,馳道平坦,村落井然。

  仿佛夾雜在藍天與黑土間的一條彩色綬帶。

  馳道兩側,迎面而來的人們越來越多

  忙碌的行商,趕路的農人,疾馳而過的官吏,形形色色的馬車,或快或慢,秩序,他們在常備軍們強硬的喝令下避讓道旁,待在士兵們臨時拉起的警戒線外,紛紛用好奇驚異的眼光打量著規模驚人的車隊。

  「大概是某家達官貴人……」

  「喲嗬,還有這麼多保鏢開道呢,指不定是某家外地的大伯爵。」

  「你猜那馬車裡裝的是人還是東西?我猜是某些名貴的尿壺……」

  隱約的議論若有若無地傳到少年的耳朵裡。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泰爾斯的視線焦點所在。

  那是一座城池。

  遠方的視野裡,高聳的灰磚城牆巍巍佇立,似參天大樹,突出的哨塔城垛參差不齊,有別樣風光,城頭的星藍旗幟隨風飄揚,如浪濤翻滾。

  不及龍霄城的雄渾壯闊,沒有斷龍要塞的堅實強硬,不比刃牙營地的混沌自由。

  但是……

  不知道為何,這樣一座規規矩矩,有條有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城池,此刻卻如此吸引他的注目。

  永星城。

  看得泰爾斯有些癡了。

  「您不必緊張。」

  基爾伯特似乎體會到少年複雜的情緒,他平靜地道。

  「您回家了,僅此而已。」

  泰爾斯的目光依舊無法脫離遠方的城池,只聽他恍惚地道。

  「我知道。」

  我知道。

  基爾伯特沒有出聲,他只是含笑看著王子的失態。

  「如果你想,殿下……」

  基爾伯特放出一個鼓勵的眼神。

  「那就出去親眼看看吧。」

  親眼看看……

  他陌生又熟悉的……

  故鄉。

  泰爾斯慢慢清醒過來,他的目光漸漸堅定。

  基爾伯特笑眯眯地道

  「我想也是時候,讓永星城、讓整個王國見見他們闊別六年的繼承人了。」

  闊別六年……

  泰爾斯的視線穿過士兵,穿過路人,穿過原野,甚至在最後穿過遠方的城牆與天際的雲彩。

  「當然,基爾伯特。」

  泰爾斯回過頭來,表情複雜艱澀

  「當然。」

  頂著王子少有的眼神,外交大臣沉默了幾秒。

  隨後,基爾伯特輕輕推開車窗,敲了敲車廂,微微探頭。

  「馬略斯勳爵,可否請您降低速度,升起九芒星旗?王子殿下也許是時候在公眾面前露面了。」

  卡索伯爵的喊聲讓車外的馬蹄和車輪同時改變了速率和軌跡,圍護著王子馬車的王室衛隊行動起來,迅速讓出一個陣型,露出策馬靠近的守望人馬略斯。

  「也讓殿下看看他的永星城……」

  基爾伯特的話還在繼續,然而……

  「我很抱歉。」

  「不行。」

  馬略斯的聲音跟馬蹄一樣由遠及近,語氣溫和有禮,卻拒絕得很乾脆。

  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基爾伯特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的提議會被拒絕。

  泰爾斯也皺起了眉頭。

  幸好,外交大臣只是停頓了幾秒,隨後就繼續探向車外,試圖再做努力。

  「好吧,馬略斯勳爵,我理解您的的工作,但我們既不必停頓,也不必偏離路線,只是殿下需要在進入主幹道的時候……」

  但是迎接他的,依然是馬略斯禮貌的回答。

  「我不能允許。」

  泰爾斯一頓。

  基爾伯特也微微一僵。

  「勳爵?」

  馬略斯的臉龐出現在車窗外,與車內的泰爾斯對視一眼。

  「我相信您比我更了解王子歸國會引發的轟動,那幫西荒貴族就是前車之鑒……」

  「我甚至能想像,如果公爵公然露面,那我們要面對的怎樣的人群和混亂,從看熱鬧的平民,到想方設法打聽消息的貴族們……對我們而言太麻煩了,為安全計,我不認為公爵大人適宜露面,而是應該待在馬車裡,直到進入復興宮。」

  守望人微笑依舊,他看著大道兩旁的好奇平民們,用友善的語氣拒絕他

  「而我們也完全不必要大張旗鼓,吸引更多的注目。」

  為安全計。

  聽到對方禮貌卻果斷的拒絕,泰爾斯輕輕皺眉。

  「馬略斯勳爵,如果是考慮安全,我們已經到達了王都,而且還有你們,甚至還有常備軍在身後,我相信你們一定有把握保證殿下的……」基爾伯特輕聲開口,卻被馬略斯打斷了。

  「不不不,可別高估了我們,伯爵,我們既沒有王國之怒,也不是要塞之花。」馬略斯笑容依舊,但在泰爾斯的眼裡卻不怎麼順眼

  「真要我們面對洪潮般爆發的民眾,頂多也就……五五開。」

  基爾伯特一時語塞。

  王室衛隊的眾人面面相覷。

  而馬略斯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

  王子的心情變得有些悶。

  基爾伯特感覺到了氣氛的僵硬。

  「我欣賞王室衛隊的謹慎和顧慮,但在此之外,我們是否該考慮多一些?」

  卡索伯爵坐正身體,撐住手杖,拿出職業談判時的態度。

  「無論作為王子殿下還是星湖公爵,在歸來的第一天,他都理應公開露面,至少幾秒,讓大家看到他入城歸來,讓消息傳開。」

  星辰的狡狐眯起眼睛。

  「而這是為了王室,為了陛下的統治與利益。」

  「馬略斯勳爵?」

  聽著對方如此正當而高尚的理由,坐騎上的馬略斯低下頭,沉默了一陣。

  但就在泰爾斯以為他就要妥協的時候……

  「哈哈哈……也許我沒有表達清楚,也許您只是在開玩笑。」

  馬略斯抬起頭,微笑更顯真誠,目光卻平靜淡然。

  「但是,安全地護送王子回到復興宮,這才是我的任務,卡索伯爵。」馬略斯彎折著嘴唇兩側的肌肉,可眼裡卻笑意寥寥

  「其他則否。」

  不硬不軟的釘子,讓基爾伯特皺起了眉頭。

  感受到馬略斯在此事上的不配合,泰爾斯望了一眼待了好久的相對而言狹小車廂,感受著屁股上被馬車震出的麻木,再看看窗外廣闊的風光景色以及那一座故鄉名城,沉默著的他情緒有些壓抑。

  「我們應該談過這個問題了,勳爵。」

  基爾伯特的語氣變得有些生硬。

  「我和你都有自己的使命,且努力不讓彼此難堪——在此之前,我們合作得還不錯不是麼。」

  盯著基爾伯特的眼神,馬略斯也笑了。

  他只沉默了幾秒。

  「很抱歉我的使命與您的使命衝突了。」馬略斯的表情依舊溫和有禮

  「但我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是『抱歉』。」

  「卡索伯爵。」

  他在最後恭謹地點頭。

  基爾伯特的表情有些難看。

  雖然每一句都是禮貌和謙虛的道歉開頭,可是……

  泰爾斯聽著對方千篇一律的拒絕,看著略顯不快的基爾伯特,餘光瞥著周圍把他圍護得嚴嚴實實的王室衛隊。

  他突然想起了龍霄城,想起了英靈宮,想起了鮮血庭院。

  在那裡,尼寇萊的手下們也是這樣,把每一個出入口都堵得水泄不通。

  這麼想著,王子心中的不適達到了頂點。

  「勳爵……」基爾伯特嘆了口氣。

  「公爵就待在馬車裡,這能給我們省卻很多麻煩。」守望人笑靨如昔,打斷基爾伯特

  「這就夠了。」

  聽到這裡,再也聽不下去的泰爾斯忍不住插話。

  「所以,因為你覺得這很麻煩,就寧願把我困在馬車裡?」

  王子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我以為陛下讓你護送我,不是囚禁我?」

  周圍的坐騎蹄聲變化了一些。

  王子的高聲開口顯然不太一般,幾個王室衛隊——或者說星湖親衛的成員緊張地趕上來,其中包括泰爾斯已經逐漸熟稔的多伊爾和哥洛佛。

  基爾伯特也微微色變。

  馬略斯終於把目光焦點移動到泰爾斯的身上。

  泰爾斯皺著眉,看上去想要個說法。

  但馬略斯只是停滯了一會兒,就露出笑容

  「抱歉讓您有此感覺,公爵大人。」

  「面見陛下後,您隨時可以向他抗議,建議他撤銷我的職務。」

  泰爾斯一愣。

  只見馬略斯溫和看著泰爾斯,聳聳肩,柔聲道

  「但在那之前,按照傳統和規則,作為王室衛隊守望人,以及您的親衛負責人……」

  「恐怕我對您人身安全的考量和判斷,優先於您的個人喜好。」

  「職責所在,萬望海涵。」

  那一瞬間,馬車內外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

  泰爾斯表情僵硬。

  馬略斯神色如常。

  周圍的王室衛隊裡,多伊爾和哥洛佛對視一眼,幾人眼神驚訝,卻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不知為何,泰爾斯想起了還在刃牙營地時,羅曼那副「別教我怎麼幹我的活兒」的樣子。

  正在基爾伯特想要說點什麼來緩頰的時候,泰爾斯緊緊閉上眼睛,旋又睜開。

  「你們是王室衛隊,還是我的親衛。」

  泰爾斯緩緩出聲。

  「你們理應遵重我的命令。」

  然而馬略斯只是晃晃肩膀。

  「您是星辰的王子,還是王國的公爵。」

  守望人依舊恭謹,可他的話卻絲毫沒有示弱。

  「您也理應尊重陛下的任命。」

  他的雙眼裡折射出意蘊深遠的光芒

  「尤其在您歸來的第一天。」

  泰爾斯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是說……」

  王子緊緊地盯著馬略斯,一字一頓地道。

  「這是陛下的命令?」

  那一刻,基爾伯特也遽然變色。

  「不。」守望人騎在馬上,淡淡道。

  「只是我執行命令的方式。」

  執行命令的方式。

  泰爾斯的眼神變了。

  緊張旁聽著的多伊爾突然覺得,周圍的空氣,似乎變得粘稠起來。

  「馬略斯勳爵。」

  在眾人的目光下,王子直面著毫不退讓發守望人,輕聲開口。

  「我要你停下馬車,現在。」

  可馬略斯只是輕嗤一聲

  「我很抱……」

  「勳爵!」感覺到不對勁的基爾伯特厲喝一聲,打斷了馬略斯。

  外交大臣隨即轉向面色冰冷的泰爾斯,溫言道。

  「殿下,今天趕路不少,也許您確實需要休息……我相信馬略斯勳爵也是為了保護您……」

  但泰爾斯打斷了他。

  「保護我。」王子的話像是剛剛浸過冰水

  「就像六年前?」

  基爾伯特一時啞然。

  而泰爾斯與馬略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方冰冷銳利,一方淡然不驚。

  旁觀著的多伊爾突然有種大事不妙的預感。

  「基爾伯特,告訴我,」王子輕聲開口

  「每一任星湖公爵的親衛隊——比如約翰——都是由國王直接抽調王室衛隊,貼身派駐而組成的嗎?」

  基爾伯特僵住了。

  馬略斯也微微眯眼。

  周圍的星湖衛隊紛紛對視,神色不一。

  幾秒後,基爾伯特咳嗽了一聲,似乎相當尷尬

  「那是因為您離家太久,身邊缺乏可用的人手,陛下又擔心……」

  泰爾斯沒有聽見他剩下的話。

  他只是緊緊地盯著馬略斯。

  像是盯著另一個人。

  「我明白了。」王子輕聲道。

  「繼續。」

  馬略斯表情一滯

  「什麼。」

  泰爾斯直直盯著他

  「繼續微笑,馬略斯勳爵。」

  在周圍王室衛隊的不解眼神中,泰爾斯冷哼一聲。

  「因為如果你不笑……」

  「那你看上去,就會像個死人臉。」

  馬略斯一愣。

  基爾伯特擔心地看著泰爾斯

  「殿下……」

  可泰爾斯並不理會基爾伯特的話,只是自顧自地看著一臉疑惑的馬略斯。

  馬略斯微微蹙眉,不再理會他,勒轉馬頭下令道

  「回到之前的隊形……」

  但這一次,王子在他之前開口了。

  「那麼,王室衛隊的守望人,禦封騎士,以及我的星湖衛隊隊長,托蒙德.馬略斯勳爵!」

  守望人的眼神一僵。

  泰爾斯提高了音量,讓周圍的王室衛隊聽得清清楚楚

  「為了感謝您不辭辛苦,兢兢業業,護送我回到王都的功勞……」

  此言一出,所有衛隊成員齊齊疑惑起來。

  只見泰爾斯死死盯著馬略斯,緩緩咬字道。

  「我要……」

  「獎勵你。」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6-12 15:42
卷六.王災之咒 第6章 這只是開始

  陽光下的馳道上,馬車仍在向著永星城徐徐前進,兩側的民眾們被常備軍隔開老遠,只剩模糊面孔。

  但沒人想像得到,在這架不一般的馬車以及周圍的十幾騎王室衛隊之間,正進行著某場奇怪的談話。

  基爾伯特驚訝地看著泰爾斯面無表情地抬起右臂,把手裡的東西展示在車窗旁。

  而馬略斯、多伊爾、哥洛佛在內的衛隊們紛紛皺眉,或疑惑不解,或難以置信。

  那是……

  「這是警戒者。」

  只見王子面無表情地摩挲著手裡的長狹劍柄,語氣深邃。

  「集矮人與精靈之技,聚大地與七海之精所鑄造出來的古帝國劍。」

  警戒者。

  馬略斯倏然一驚。

  多伊爾和哥洛佛齊齊一愣。

  「殿下,我不……」守望人瞥了一眼四周,壓下屬下們奇怪的眼神。

  唰!

  金屬在皮革裡滑過的聲音,讓馬略斯的話語一滯。

  少年打量著稍稍出鞘的長劍,感受著它的寒光熠熠。

  「溯遠,它是法肯豪茲家族的傳世寶劍,曾隨他們的先祖參加終結之戰,披荊斬棘,見證復興王立國;」

  「在近,它也曾作為王室衛隊裡最可靠的利刃,跟它的主人一起,櫛風沐雨,力助艾迪王登位。」

  當著所有人的面,泰爾斯的手指掠過它的劍刃,合鋒收鞘,沉聲讚嘆。

  「意義非凡。」

  也許是受不了氣氛的壓抑,馬略斯胯下的坐騎不自然地嘶鳴一聲,不安地扭著頭。

  但馬鞍上的馬略斯眼中灼灼,情緒未知。

  戰馬的不安帶動了同類,一時嘶鳴四起,馬車行進得越發艱難。

  多伊爾一邊竭力控制著胯下坐騎,一邊訝異地盯著那把弧度特殊的劍,張大嘴巴。

  那把劍……

  他身邊的哥洛佛抿緊嘴唇,安撫著自己的馬匹。

  基爾伯特盯著那把劍,思考著什麼。

  下一秒,在各式各樣的目光下,年輕的星湖公爵冷冷開口,不容置疑。

  「馬略斯勳爵,從現在起。」

  泰爾斯穩穩地抬起右臂,把劍柄送出車窗。

  「它是你的了。」

  是你的了。

  空氣安靜了一瞬,一時唯有風聲喧囂。

  基爾伯特一驚回神,難以置信地看著少年。

  周圍的衛隊們微微嘩然,多伊爾更是一副見了鬼的神情,仿佛第一次認識王子。

  馬略斯眉頭微蹙,手中韁繩扯緊。

  但是泰爾斯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當然,我希望的不止如此。」

  少年公爵溫言繼續。

  「事實上,隨著我的歸來,王國上下,關於這把劍的議論和猜測就會潮湧而來。」

  「人們會或因好奇或因不解或因迷惑,前赴後繼不厭其煩地,來向你探問這把傳奇寶劍背後的秘密……」

  基爾伯特的面色有些奇怪。

  「特別是關於它怎麼從西荒,從法肯豪茲公爵的拐杖上離開,再到達永星城、到達復興宮,到達泰爾斯王子和星湖公爵的手中,最後落到你掌中的。」

  「包括它輾轉多人之手的緣由和意義。」

  泰爾斯冷冷掃過每一個王室衛隊,語氣沉浮,就像在念一首古老的吟遊詩。

  從多伊爾到哥洛佛,被他目光掠過的人都下意識地避讓眼神。

  最終,泰爾斯的目光回到不發一言,但眉頭越發緊鎖的馬略斯身上。

  「但我相信你能應付好。」

  「是吧?」

  少年公爵輕描淡寫地道,揚了揚劍柄。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們齊齊地望向馬略斯,等待著後者的決斷。

  下一瞬,馬略斯猛地扭頭!

  目光灼灼地看向每一個人。

  王室衛隊們像是有默契般,齊刷刷扭頭別處!

  再也不敢看馬略斯或者警戒者。

  好像前者不是他們的上司,後者也不是一把名劍。

  場面再次安靜下來。

  可馬略斯的臉上早已不見半點輕鬆。

  他略顯僵硬地勒緊自己的坐騎,強壓著它安靜下來。

  時間仿佛變成了久遠的壁畫,黯淡而沉寂,隨著馬略斯的動作,才一片片剝落。

  「公爵大人。」他盯著半截露出車窗的警戒者,緩緩咬字。

  「這是什麼意思。」

  馬略斯的話很輕,很小。

  就像一點點翻開陳舊紙頁的聲音。

  但周圍的衛隊們都收斂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最後面的後勤官史陀甚至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基爾伯特同樣不發一言。

  「我的意思是……」

  唯有星湖公爵本人與眾不同,輕鬆寫意地一笑。

  「恭喜你,馬略斯勳爵。」

  「從現在開始。」泰爾斯的目光與馬略斯的眼神相遇,仿佛虛空中的交鋒。

  「曆史悠久,意義重大的『警戒者』,是璨星七侍之一,高貴忠誠的馬略斯家族的——傳家寶了。」

  他輕聲道。

  「記得,把它傳給你的兒子……」

  「再給你的孫子。」

  馬略斯僵在馬上,面部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只任由著坐騎帶動他,一起一伏。

  而泰爾斯只是沉靜地看著他。

  衛隊們面面相覷,表情不一。

  更不知如何應對。

  「咳咳……雖然王子很欣賞你,但我覺得現在不是接受賞賜的好時機。」

  基爾伯特生硬地開口緩頰。

  「你說呢,馬略斯勳爵?」

  沒有人回應。

  在多伊爾覺得過了大約一個世紀之後,馬略斯的聲音才緩緩傳來,聽上去像是從岩層開裂。

  「這賜禮太珍貴,也太沉重。」

  「恕我不能接受。」

  言罷,不等泰爾斯反應,守望人就一抽馬匹,揚蹄掠過泰爾斯的車窗。

  馬略斯板著臉揚聲下令。

  「王子累了!」

  「加緊腳步,繼續前進!」

  夾在王子與上司之間,早已十分不自在的王室衛隊們紛紛轉頭,應命而動。

  但泰爾斯的聲音再次穿透眾人,清楚地響起。

  「那這就不再是獎勵!」

  眾人的動作下意識地一頓。

  只見馬車裡的少年公爵冷冷道。

  「而是你不能推脫的——責任。」

  「托蒙德.馬略斯勳爵。」

  馬略斯的背影也在空中慢了下來。

  責任?

  「你是王室衛隊的守望人,對麼。」

  「守望人……」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泰爾斯輕鬆地收回劍柄,賞玩著鑲嵌在上面的黑色寶石。

  「如果我沒記錯,至少從星辰立國起,這個職位就神聖而重要,僅次於衛隊長。」

  「它的職責之一,就是負責看護王室寶庫,掌管秘寶進出。」

  此言一出,周圍的王室衛隊齊齊一愣。

  多伊爾皺眉看向刑罰官格雷.帕森,但後者只能還給他一臉陰沉。

  就連基爾伯特也陷入了沉思。

  泰爾斯盯著馬略斯的背影,語氣不容置疑。

  「所以,看護包括警戒者在內的璨星王室——如果我沒記錯,是我所在的家族——秘寶,這是你的義務。」

  「不容推卸。」

  警戒者在泰爾斯的掌中一振,翻了個方向。

  公爵年輕的嗓音在每一個的耳朵裡響起。

  「拿好它,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無論什麼場合,我都要看到它——和你一起。」

  陽光依舊,蹄聲滾滾。

  但馬略斯的背影,卻徹底地僵硬起來。

  多伊爾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的上司,但是後者沒有絲毫反應。

  幾秒後,守望人的話才慢慢響起。

  「濫用規則,公報私仇可不是王者應有的素質。」

  「公爵大人。」

  他的聲音不再像過往那樣輕鬆淡然,而更多一份凝重陰翳。

  泰爾斯笑了。

  「抱歉讓你有此感覺,馬略斯勳爵。」

  新任星湖公爵下一句似曾相識的話,讓所有人臉色一變。

  「進宮後,您隨時可以帶著這把劍,向陛下抗議,建議他撤銷你的職務——當然,我猜到最後,他還是會把這柄劍放進王室寶庫的。」

  泰爾斯眯起眼睛,話語生寒。

  「但在那之前,按照傳統和規則,作為王室衛隊守望人,以及我的親衛負責人……」

  「恐怕,你身為衛隊成員的工作職責,優先於你的個人喜好。」

  那一刻,馬略斯手臂上的肌肉一緊。

  泰爾斯輕哼一聲,最後道。

  「職責所在,萬望海涵。」

  馬略斯依舊背對著馬車,不見表情,但駕駛著馬車的衛隊成員根本不敢看他的正臉。

  既死寂又尷尬的氣氛裡,泰爾斯用劍柄敲了敲車窗。

  「守望人閣下?」

  就在這個關頭,多伊爾猛地咳嗽一聲,帶著笑出聲打斷。

  「啊,那個,勳爵身為守望人,職階較高,收受禮物需要先上報……這樣吧,我們的掌旗官,雨果.富比會記錄下今天的一切,再由陛下做定奪……」

  也許是天賦所在,多伊爾的話讓氣氛緩和不少。

  泰爾斯微微蹙眉。

  「這麼麻煩?」

  多伊爾趕到車窗旁,給了王子一個飽含歉意的微笑。

  少年公爵也笑了。

  「那就算了。」

  「這把劍不給馬略斯了。」

  此言一出,眾人才感覺鬆了一口氣。

  可是……

  「小dd?」

  突然而來的稱呼讓多伊爾下意識地一振。

  「啊?」

  但他隨即意識到了是誰在叫自己。

  「是……是,殿下?」

  只見公爵倚著車窗,嘆了口氣。

  「你知道嗎,六十年前……」

  「『沉默者』蘇美四世的遺孀,來自凱文迪爾家族的『巫後』蓓拉,曾經與刀鋒領的特巴克家族一同謀害我的祖父,他們試圖擁立約翰.璨星——在我之前的上一任星湖公爵——加冕稱王。」

  泰爾斯的語氣很玄乎,讓每個從他嘴裡蹦出的名詞都更加聳動人心。

  什麼?       

  王室衛隊們再度微嘩,就連基爾伯特也難以控制表情。

  也許是跟之前的印象相差太大,也許是這段話飽含的秘聞實在太多,多伊爾先是結結實實愣了一下,回答極度不自然。

  「啊,是,是,是,是嗎?」

  可泰爾斯並不在乎,他只是出神地看著手裡的警戒者。

  「正是多虧了這把傳奇寶劍,我的祖父才能不失王位,順利加冕。」

  多伊爾微挑眉毛,想要向上司送去一個疑問的眼神,可馬略斯根本沒有回頭。

  「但你能感覺到嗎?」

  王子的一臉神往慢慢化成凝重。

  「你能從這把劍裡,感受到六十年前,至高王室和兩大封疆豪門之間的那種……血雨腥風嗎?」

  血雨……

  多伊爾眼皮一跳。

  「我……」

  但泰爾斯沒有給他機會回答。

  「今天,我決定把『警戒者』賜給你,丹尼.多伊爾護衛官。」

  那一刻,多伊爾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星湖公爵轉向多伊爾,正色遞出警戒者。

  「作為我手下六名衛隊護衛官裡最靠得住的人,好好表現。」

  泰爾斯眯了眯左眼。

  「別辱沒了它。」

  跟他的同儕們一樣,多伊爾愣在了原地。

  「好……啊……啊?」盯著那把寶劍的他先是下意識地點頭,隨後又意識到什麼,頓時大驚失色!

  但多伊爾反應極快,在同儕們同情的眼光降臨前,他就神色一肅,直起腰來,瀟灑幹脆地握住腰間的武器。

  「咳咳,不,殿下,事實上,我現在的這把劍是我祖母留給我的……」

  多伊爾微現悲戚之色,但馬上堅定起來,像是被某件事鼓舞的忠貞少年。

  「我對著祖母的墓發過誓,在它斷折之前絕不二心……」

  泰爾斯嗤了一聲,晃了晃警戒者。

  「所以你不想要它?」

  「即使是把名貴的古帝國劍?」

  多伊爾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那好吧。」泰爾斯惋惜地嘆息。

  多伊爾這才鬆了一口氣。

  但是……

  「哥洛佛先鋒官!」

  在多伊爾的鬆氣聲和泰爾斯的突然點名中,近乎面無表情的哥洛佛先是神經一緊,隨後眼神警惕地看向王子。

  只見泰爾斯笑眯眯向他招了招手。

  「聽說你的祖父也曾經在王室衛隊裡服役,身居高位。」

  「那麼我想,最適合傳承這把武器的家族就非哥洛佛家莫屬……」

  哥洛佛微微一震。

  但他下意識地搖頭,斬釘截鐵。

  「不。」

  泰爾斯的笑容微滯。

  「不?」

  「你也不要?」

  只見哥洛佛依舊是那副紋絲不動的神色,木頭般搖了搖頭。

  「不。」

  泰爾斯重重地嘆了口氣。

  當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突然發現不知何時,馬車周圍的王室衛隊全都轉過臉去,或者盡職盡責地勘查敵情,或者煞有介事地與同儕交談。

  就連多伊爾都拉著一言不發的哥洛佛,看上去有說有笑。

  「好吧。」

  泰爾斯無奈地搖搖頭,回頭跟神色古怪的基爾伯特交換了個眼神。

  「那麼我只好對他們說,無論馬略斯、多伊爾還是哥洛佛家族,都對代表著豪門與復興宮關係的『警戒者』不屑一顧,棄如敝履……」

  馬略斯的馬蹄略略一抖,多伊爾的笑容凝固起來。

  而王子輕笑著,惋惜地把長劍伸出馬車外。

  「在我歸來的第一天,警戒者就被他們丟棄路旁……」

  「從此下落不明。」

  下一秒,泰爾斯毫不猶豫地鬆開手。

  啪嗒。

  在王室衛隊們難以置信的眼神中,珍貴的古帝國劍,法肯豪茲家族的傳家寶,意義非凡的警戒者就這樣,孤獨無助地翻落馬車,砸在地上。

  震起不少塵土。

  什麼?

  多伊爾幾乎要把眼珠瞪出來了,哥洛佛也攥緊了韁繩。

  幾個衛隊成員下意識地勒馬轉向,避免踩踏到那把流傳千古的寶劍。

  一瞬間,整個車隊的陣型亂了一絲。

  馬略斯猛地回頭,盯向滿不在乎的少年公爵。

  他使了個眼神,多伊爾連忙拍馬趕上,想要在警戒者被塵土覆蓋前撈起……

  「很好,dd。」

  泰爾斯的手肘撐在車窗旁,眼前一亮。

  「謝謝你,你到底還是接受了這把沒人敢要的武器。」

  多伊爾已經半探出馬匹的身子僵在半空中。

  他的腳掌勾著馬鐙,手掌則懸停在警戒者上方,距離劍柄只有一尺之遙。

  姿勢古怪的多伊爾,盡顯馬術高超。

  如果你不看他表情的話。

  「記得,它意義重大,要好好對待……」泰爾斯饒有興趣地看著仿佛被凍在長劍上方的多伊爾。

  「夠了!」

  終於,馬略斯提韁回馬,面容慍怒。

  「殿下,你到底想幹什麼?」

  整個車隊為之而停。

  基爾伯特嘆了口氣,看向泰爾斯的眼神略微複雜。

  僵硬在半空的多伊爾仿佛得到大赦,他連滾帶爬地回到馬鞍,看也不看那把不一般的寶劍。

  「我想幹什麼?」

  泰爾斯緩緩重複著這句話,語氣深重起來。

  他轉向馬略斯,原本詼諧輕鬆的表情變得認真嚴肅。

  「很簡單。」

  泰爾斯掃向每一個王室衛隊,沉聲開口。

  「我想告訴你。我的這把劍很沉,很重。」

  馬略斯的眼神微微閃動。

  「從中央領到西荒,從星辰王國到埃克斯特,它承擔著很多很多人的重量。」

  「重到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拿得動。」

  多伊爾和哥洛佛面面相覷。

  「所以,當我的使命跟你們的使命衝突的時候。」泰爾斯盯著守望人的表情,把話語裡的節奏繃到極限。

  「我希望你們能做的,不僅僅只有『抱歉』。」

  「我的親衛們。」

  沒有人回答。

  包括馬略斯。

  泰爾斯收回警告的目光,坐正身體。

  「而下一次,如果你們非要把陛下的命令和我的意願擺到棋盤兩端……」

  他淡淡道。

  「那你們最好先確定,橫亙中間的自己,能不能拿動這把該死的劍。」

  王室衛隊們一片靜謐。

  就連馬略斯都停在原地,看向泰爾斯的眼神無比複雜。

  「因為,無論你們覺得我的意願有多麻煩。」泰爾斯敲了敲車廂,冷冷望向地上的警戒者。

  「別忘了,這個世界上,多得是比你們所以為的麻煩……」

  「更麻煩的事情。」

  那個瞬間,帶著些許的滿意,泰爾斯突然明白了什麼。

  法肯豪茲,他給自己的不僅僅是一把劍。

  而是一個方向。

  這麼想著,泰爾斯坐回原處。

  「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好。」

  「dd,你能把我的劍拿回來了嗎?」

  多伊爾一個激靈,正要俯身取劍,卻再次猶豫了一下。

  「您是說……」

  「您,您的劍?」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對。」

  他隔著車窗,對多伊爾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

  「就是『我』的劍。」

  泰爾斯帶著深意道。

  「因為除了我,沒人能拿得動它。」

  馬略斯默然不語。

  於是,頂著所有人的目光,帶著萬分的謹慎,多伊爾眼疾手快地撈起警戒者,又迅雷般遞回給王子,仿佛慢了一刻就是大難臨頭。

  泰爾斯拿著這把劍,撫摸著它的弧度,輕聲嘆息。

  「現在,因為你們,這把劍沾滿了塵土,把馬車裡弄得汙濁不堪。」泰爾斯放下警戒者,淡然地看向他的親衛們。

  「所以,在回到復興宮之前……」

  「我需要出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最好是在一匹溫順聽話又高大健壯的好馬上。」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領頭的馬略斯。

  「有問題嗎?」

  在同僚們或緊張或不安的注目下,馬略斯一言不發,皺起了眉頭。

  幾分鐘後。

  泰爾斯舒服地騎在馬上,搖搖晃晃,起起伏伏,跟隨著王室衛隊漫步向前。

  看著永星城郊的原野景色,他在心底緩緩鬆下一口氣。

  王室衛隊們拉起掩蓋身份的斗篷,看似隊形散亂,實則一絲不苟地把他圍得嚴嚴實實。

  除此之外,馬略斯也拒絕了基爾伯特豎起九芒星旗的請求,讓馬車先行,轉而偽裝成隨著交接防務的常備軍。

  但是……

  這只是開始。

  不是麼。

  泰爾斯在心底輕聲道。

  「您不止長大了。」一邊,騎在另一匹馬上的基爾伯特微微嘆息。

  「您還……不一樣了。」

  泰爾斯低下頭,心情難言。

  「是麼。」

  基爾伯特點了點頭,眼裡盡是感慨。

  「就在剛剛,我還以為我回到了三十五歲的時候。」

  泰爾斯抬起頭。

  「為什麼?」

  基爾伯特笑了。

  他長嘆一聲,仿佛回到過去。

  「嗯,因為我就是在那把年紀的時候,去了斷龍要塞。」

  泰爾斯一愣。

  斷龍要塞?

  「也是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他。」

  泰爾斯眉頭一皺。

  「見到誰?」

  外交大臣微微一頓。

  「他。」

  基爾伯特的語氣同時帶著神往與忌憚。

  「我的談判對手。」

  「埃克斯特的霸主。」

  「天生之王。」

  「努恩七世。」

  聽見這個名字,泰爾斯愣住了。

  努恩。

  面對著基爾伯特欣慰而恭敬的眼神,他恍惚地看著眼前的人來人往,景色流轉。

  久久不能回話。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6-12 15:42
卷六.王災之咒 第7章 故鄉

  藍天,白雲,晴日,微風。

  在高高飄揚的雙十字星大旗下,隸屬於中央領的常備軍們整齊地繞過城牆,前往王都南郊的軍營。

  其中的數十騎則披著斗篷,簇擁著一架馬車,早早離開隊伍,前往永星城。

  城門,得到通報的城防隊早早行動起來,限制人流,清出通道,按照為特別信使開路的規制,把習以為常的民眾趕到大道的另一邊,城防官在看過領頭者的手令和徽章後,恭謹低調地迎接這數十名身份隱蔽的騎士進城。

  從悠閑趕車的馬夫到行色匆匆的商賈,不少路人都好奇地對這批人——尤其是對其中的那輛馬車指指點點,但沒人顯現出特別的驚訝。

  比起地方上的人,王都的居民可算是見多識廣,處變不驚,天生高人一等的他們,連當年星辰國是會議承認第二王子那樣的大事都經歷過,還有什麼稀罕事兒能驚動他們?

  於是,被騎士們簇擁的馬車順利地通過城門,進入主道,在路邊民眾們好奇的目光中繼續向前。

  隊伍中,一個顯得比其他人更單薄的身影在馬鞍上探出頭。

  「殿下。」基爾伯特緩緩趕上,善解人意地點點頭。

  「歡迎回到永星城。」

  「歡迎回家。」

  單薄的身影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顫。

  永星城。

  家。

  他出神地看著掠過頭頂的城防哨塔,在斗篷下嘆出一口氣。

  數秒後,泰爾斯扭過頭,擠出一個略略失神的微笑。

  「謝謝。」

  騎士的隊伍匆匆行進,斗篷下的王子不再說話,識趣的基爾伯特也閉口不言。

  家。

  泰爾斯感受著馬蹄踏在馳道上的震顫,在王室衛隊身形的間隙裡,默默地望著周圍的一切。

  連接著無數小巷岔路的主道,如糕點般成排裁切的房屋,在隨風飄搖的招牌下開業的各色店鋪……

  圍在市政布告欄前嘰嘰喳喳的市民,單手托著木盆前往牧河浣衣的婦女,站在路中央睜著大眼一臉懵懂的外地人……

  氣急敗壞抽著駑馬趕點的車夫,站在角落木箱上面紅耳赤努力布道的祭祀,隊伍整齊的治安隊和警戒官……

  就像一幕幕定格的畫面。

  但是……

  「奇怪……」

  泰爾斯下意識地發聲,他感覺到自己的眉毛有些沉重,嘴唇也下意識地縮緊。

  一股奇妙難言的感覺,無可抑制地湧上心頭,卻又在噴薄欲出的前一刻半途而斷。

  就像汲水到井沿的水桶倏然一磕,鬆脫了掛繩,重新落回井中。

  唯濺起水花無數,回音空響。

  讓他若有所失。

  經歷了「送劍」的那一幕,他周圍的王室衛隊——包括油嘴滑舌的多伊爾和面無表情的哥洛佛在內——都變得精神抖擻,身板筆直,與泰爾斯隔開老遠的距離,不再像在路上一樣,時不時偷偷瞄向星湖公爵了。

  唯有基爾伯特還留在他的身側,輕聲開口。

  「公爵大人,您常年旅居北方,對永星城的記憶有所淡化,這很正常……」

  泰爾斯從複雜的思緒中清醒過來。

  基爾伯特依舊神色淡定,繼續說道。

  「比如我們進城的這條路,它屬於恩賜大道的一段,稍稍有些亂,因為這裡更靠近……」

  就在此時。

  「西城門。」

  王子殿下的聲音悠悠傳來。

  「我知道。」

  基爾伯特話語一頓。

  泰爾斯緩緩抬頭,帶著自己也無法明白的情愫看向遠方。

  「這裡靠近西城門……」

  西城門。

  星湖公爵的嗓音如空穀殘響。

  清溪漱石。

  帶著一股莫名的惆悵。

  基爾伯特微微一愣。

  出乎他意料的是,公爵只是停頓了一會兒,就輕嗤一聲。

  「算是永星城最有趣的地方吧——農夫,小販,信使,官吏,警官,士兵,祭祀,乞丐,勇敢的冒險者,好奇的遊客,卑鄙的外鄉人……」

  「你能在這兒找到王都的所有人。」

  泰爾斯盯著沿道路兩旁來去,躲避著他們這群騎士的人群們,像是在看著最有趣的故事書,嘴角微翹。

  「但要小心,別不小心擠上了乾淨整潔的主馳道,還賴著不肯離開。」

  「否則,敬業愛崗的城防隊和治安隊會告訴你什麼叫國王的權威。」

  「因為在這上面,哪怕一匹名馬的一根鬃毛,都可能貴過某個流浪兒的一條命。」

  或者不止一條命。

  泰爾斯出神地看著馬蹄下的地磚,思緒渺渺。

  那一刻,基爾伯特則表情複雜地看向泰爾斯。

  「那兒……」

  泰爾斯帶著微不可察的笑意,指著遠處的一條岔路。

  「我記得,那個方向通向下城區。」

  公爵的聲音幽幽響起。

  「如果你走那條路,你會首先到達大集市。」

  基爾伯特輕輕蹙眉,欲言又止。

  但泰爾斯只是癡癡地望著那個方向。

  「價格便宜,商貨多樣,是本地貧民討生活的天堂,但也自有規則,內幕頗深,是外地人初來乍到的地獄。」

  「大集市的路不好走,地理糟亂,布局複雜,很多小販的攤位已經立地生根,變成釘子,但是反過來說,也更容易躲藏和隱蔽,當然還包括街壘群架。」

  「一半的固定攤販都和黑街兄弟會有來往,還有一些則與血瓶幫暗通款曲,因為貨源複雜,難以追蹤,大集市更是處理不法財貨,洗白銷贓的最佳渠道。」

  也是遊客和肥羊最多的地方。

  泰爾斯默默想道。

  「殿下……」基爾伯特正想要說點什麼,可泰爾斯再次打斷了他。

  「如果你繼續向北,過了大集市後有條下去的土路,通往臭溝和下水渠。」

  泰爾斯的眼裡湧出回憶的感傷。

  「那地盤屬於鐵蝠會,最早的成員來自底層的清汙人和挖渠人,他們在分布全城的下水網道裡討生活,借著地利,幹盡了人口拐賣、走私盜運和分販毒品的陰私事兒。」

  泰爾斯惘然道。

  「但他們很識時務,是最早向黑街兄弟會投降輸誠的幫會之一,才得以苟延殘喘至今——如果你手上有黑貨且不怕死的話,也許能在他們那兒拿到不錯的價格。」

  或者深深的悔恨。

  隊伍轉過一道彎,拐到另一條大道,前方熙熙攘攘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同時帶著有節奏旋律的音樂,以及熱切激動的大喊。

  「跑吧!無知的北方人!跑吧!因為你們全將毀滅於此!因為我已降臨,帶來災禍!」一個高亢的聲音響起,穿透人群。

  王室衛隊們的眼前出現了一排石製高屋,高屋前方的廣場上架著一方舞台,不少民眾圍攏在舞台下,對著台上的演員們指指點點。

  「冥夜神殿。」泰爾斯越過幾個騎士的背影,看著舞台上演員的賣力演出,聽著耳邊激昂的音樂,再次懷念地看著這座連祭拜偶像都沒有,專門負責葬禮喪儀的神殿。

  「永星城裡,晨星區以外唯一的神殿。」

  這一次,基爾伯特安靜地聆聽著。

  「他們的戲劇從來不惜成本代價,年年翻新,從舞台音效到道具演員都很棒,也不乏觀眾——王都裡喜歡看熱鬧的人太多了。」

  但泰爾斯嗤了一聲。

  「可惜,演的都是爛透了的本子,不是冥夜莫名其妙親身下凡拯救人類,就是冥夜終將統治世界——也許冥夜教會以為只要重複多了,世人就會把這當做真相。」

  當然,也許他們是對的。

  等等。

  說到這裡,泰爾斯看著舞台上那個套著一大摞紅色觸手戲服,活像個章魚,滿頭大汗卻還在奮力扯嗓子的胖演員,覺察出不對。

  「今天演的是什麼?」

  此時,一道平和、淡然的男性嗓音插入他們的對話。

  「《夜臨龍霄》。」

  泰爾斯和基爾伯特齊齊回頭,只見隊伍的領頭者,守望人馬略斯勳爵策馬來到他們身側。

  「今天是周一,他們要演一些大場面。」

  馬略斯表情淡定地看著圍得水泄不通的戲劇舞台。

  「演的是某片不為人知的大陸上,災禍現世,肆虐北方,甚至幹掉了一位國王。」

  災禍。

  北方。

  國王。

  泰爾斯臉色微變。

  馬略斯看著那個打扮成大章魚似的滑稽演員,繼續道。

  「最後時刻,冥夜之神降臨,它顯現威能,召喚巨龍,於是在夜盡之時,災禍也被擊敗,消失無蹤。」

  泰爾斯挑了挑眉毛。

  巨龍。

  夜盡。

  「真的?」王子皺眉道。

  馬略斯輕哼一聲,基爾伯特則接過話頭。

  「幾年前,龍霄城之變的消息傳到王都時,什麼樣的謠言都有。」

  外交大臣無奈地搖搖頭。

  「從那時候起,災禍和末世戲就又開始流行了。」

  災禍。

  末世。

  泰爾斯看著舞台上正「大肆殺戮」的紅色大章魚。

  「那他們,冥夜神殿認為災禍就是那個怪物,多頭蛇?」

  馬略斯沉默了。

  舞台被他們拋到身後,遠離視線。

  一秒後,守望人點了點頭,側眼瞥視王子。

  「不然呢?」

  泰爾斯不得不避開他突然銳利起來的目光,點了點頭。

  「也對。」

  馬略斯仍舊是那一臉淡定的模樣。

  「而如果您不介意,王子殿下,公爵大人。」

  泰爾斯緩緩抬起頭來。

  「在六年後,您不應該對永星城還如此了解,尤其是下城區。」馬略斯面無表情,但他的話卻頗有深意。

  「畢竟,誰都知道你是被曼恩勳爵養大的。」

  說完這句話,馬略斯就提韁策馬,只給他們留下背影。

  不應該對永星城還如此了解……

  望著前方守望人,泰爾斯的目光凝重起來。

  「他知道?」

  「我的過去?」

  基爾伯特似乎有些尷尬,他咳嗽一聲。

  「馬略斯勳爵被派為您的貼身護衛,領導您的親衛,陛下……自然是信任他的。」

  領導我的親衛隊。

  是啊。

  陛下是信任他的。

  陛下。

  泰爾斯依舊死死地盯著馬略斯的背影,半晌之後才緩緩開口。

  「是麼。」

  泰爾斯扯緊了馬韁。

  「所以……」

  「他是泰爾斯的親衛。」

  「還是王子與公爵的……親衛?」

  此言一出,基爾伯特頓時語塞。

  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但外交大臣只是低下了頭,終究沒有說什麼。

  王室衛隊的隊伍繼續行進,越過一道上坡,他們來到另一處街道。

  奇怪的是,這條街道明明很寬闊,但大白天的街道上卻空曠不已,唯有行色匆匆的寥寥幾人。

  不禁讓人想起鬼王子塔。

  但是……

  這地方怎麼這麼……

  這一次,泰爾斯愣住了。

  那個瞬間,無數的回憶湧到他的腦海裡。

  「我知道這地兒,基爾伯特。」

  少年環視著周圍,不無感慨地道。

  「從那個口子進去,裡面就是……」

  泰爾斯愣愣地道。

  「就是……」

  基爾伯特看著泰爾斯手指的方向,頓時老臉一紅。

  「殿下,您也許不知道……」

  泰爾斯搖了搖頭。

  「我知道。」公爵大人收回手指,平靜地望著街道深處那影影綽綽的房屋群。「那是……」

  「紅坊街。」

  泰爾斯只覺得自己的血流仿佛停息了一瞬。

  「它與臨河街共分牧河兩岸,是西環區最南面的街道,雖然位置不佳,但卻是深夜裡,達官貴人們最常來的地方。」

  他呆呆地道。

  「曾經,血瓶幫幾乎壟斷了這裡的生意。」

  「直到六年前。」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嘆了出來。

  「殿下,馬略斯勳爵剛剛才提醒……」

  可是泰爾斯壓根不理會他。

  少年公爵盯著那道越來越遠的口子,不自覺地按住自己的胸口,眼中迷離。

  「在以前,運氣好的話,乞兒們能在這裡討到意想不到的收獲。」

  比如……

  一枚足夠改變你命運的……

  銀幣。

  基爾伯特再次無奈地嘆出一口氣,不再勸導情緒難消的王子,而是收斂表情,靜靜聆聽。

  騎士們前進的腳步不停,很快,引起泰爾斯的情緒激蕩的東西越來越多。

  「你知道嗎,從這個方向一直走,走過三個擠滿下等人的生活街區之後,就是下城區。」

  泰爾斯向著遠方的一個破破爛爛的門洞示意。

  「然後你就會見到黑街。」

  傳奇的黑街。

  面對沉默的基爾伯特,泰爾斯緩緩搖頭,語氣低沉。

  「要在那兒安家的人,要麼夠狠辣,要麼夠勇敢。」

  或者……夠絕望。

  「它不遠處有條地勢低的街道,大家都叫它地下街。」

  地下街。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不知不覺中講述的對象已經脫離了眼前。

  「每次下雨都會淹水,所以在那兒的房屋店鋪,包括轉角的那家格羅夫藥劑店都總有一股黴味兒。」

  格羅夫藥劑店。

  泰爾斯越是說下去,他的心情就越是紛亂複雜。

  「除了落日酒吧——它的地段最高最好,除了一條時常堆滿垃圾的後巷之外很少淹水,但更好的是,很少有人敢在那裡撒野,就是要小心下手的目標,別惹錯了人。」

  落日酒吧。

  少年頓了一下,一時有些凝噎。

  在某個曼妙的身影進入腦海之前,他及時地收住情緒。

  「而在地下街旁邊……」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看著永星城的街道,只感覺自己的右手微微顫抖。

  旁邊的基爾伯特則緊抿嘴唇。

  「旁邊……」

  泰爾斯咽了一下喉嚨。

  「那是一片廢棄的石屋。」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

  「聚集了半個城市裡,無家可歸的……」

  「流浪兒。」

  隊伍的馬蹄聲依舊,衛隊們的警惕性不減。

  但隊伍中的星湖公爵,卻慢慢地沉下了頭。

  就連基爾伯特也表情凝重。

  幾秒後。

  「基爾伯特,我之前沒來得及問。」

  少年的聲音在馬上幽幽響起。

  「但關於這六年裡,我托你做的事情……」

  基爾伯特臉色微變。

  「噢,當然,您對於某些書籍的搜羅,包括給女大公的禮物……」

  但是泰爾斯打斷了他。

  「不,基爾伯特。」

  王子抬起頭,目光微微恍惚,卻在幾秒後恢復清明。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泰爾斯緊緊地盯著基爾伯特,似乎那就是迷途者的出路。

  基爾伯特嘆了一口氣。

  「剛剛馬略斯勳爵說……」

  但是公爵再度打斷了他。

  「基爾伯特。」

  「我在請求你。」泰爾斯的眼神裡帶著略微的急切。

  「請。」

  隊伍仍在前進,不知不覺已經離開永星城的西部,糟亂的小路和岔道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寬闊平整,橫平豎直的大道。

  「不,殿下。」

  最終,基爾伯特呼出一口氣,難掩疲憊。

  「我很抱歉。」

  泰爾斯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我托了幾次市政廳乃至警戒廳的人情,讓他們以清市和淨街的名義,發動了幾次針對下城區、西環區的掃蕩……」

  果然,基爾伯特開口了,話裡帶著慚愧。

  「但就像你所知道的,每到那時候,除了抓出來幾個『黑惡勢力』安撫民心,讓人們繼續讚嘆社會安定和生活更好之外……」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

  「一夜之間,那些醜陋醃臢的人和事,就蹊蹺地消失得一乾二淨,無從查起。」

  泰爾斯死死盯著地面。

  基爾伯特看著少年的表情,有些不敢面對他。

  「我的朋友,他們特別把您所說的——地下街跟廢屋都掃了個底朝天。」

  基爾伯特失望地搖搖頭。

  「當然,按照慣例……」

  「那一天,地下街變成了清一色的古董店和葬業區,還有惡臭的垃圾堆。挖墳人和背屍人們的眼神愚昧真誠又無辜無奈,警戒官再吹毛求疵嚴刑審問,也頂多抓一些雞毛蒜皮的小偷小摸,連帶著引出一大批掙扎著溫飽的貧民,怨聲載道,倒逼著官方收手。」

  「而廢屋,同樣,就像之前市政廳的數十次檢查一樣,那裡又變成了空無一人的垃圾場和不祥的拋屍地,只剩十幾個流浪漢和話都說不清楚的瘋子。」

  「什麼人都沒找到。」

  泰爾斯握緊了拳頭。

  那個瞬間,他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在隱隱作痛。

  似乎六年前的那個傷口,依舊在灼燒。

  隊伍路過一個似乎在扎堆看雜耍的人群,王子的坐騎嘶鳴了一聲,惹得周圍的馬匹都不安地躁動起來。

  王室衛隊迅速平復了坐騎們的騷動,變化陣型,遠離那個雜耍團。

  但泰爾斯沒有在意這些。

  他思考著其他。

  面對權力,無論黑街兄弟會還是血瓶幫,他們都有自己的辦法。

  化整為零,斷尾求生。

  等到風聲過了,再行出巢。

  而一切照舊。

  泰爾斯竭力呼吸著。

  「那麼……紅坊街?」

  基爾伯特又是一頓。

  「我的殿下,恐怕。」卡索伯爵搖搖頭。

  「我朋友的權位層級,還不到可以公然清查紅坊街的地步……它背後牽扯……」

  泰爾斯閉上眼睛,低下了頭。

  「我懂了,基爾伯特。」

  少年睜開眼。

  「你需要懂行的人,需要那些真正了解市井行情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不識民間疾苦的政務官老爺們。」

  基爾伯特沒有立刻答話,似乎在考慮著什麼。

  但幾秒後,他還是開口了。

  「我的朋友確實建議過我,殿下,如果您在黑市掛上某個對他們而言夢寐以求——而當然對我們而言微不足道——的懸賞,那不出數月,有用的線索就會如雨後春筍般在您的桌子上長出來。」

  可基爾伯特的眼神微微一變。

  「而那也意味著,會給關注我們的有心人,留下無法掩蓋的蹤跡。」

  泰爾斯皺起眉頭。

  「我們六年前討論過這個了。」

  基爾伯特果斷地點頭,目光嚴肅。

  「而那時的結論,對今日同樣適用。」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

  基爾伯特的話語還在低聲繼續。

  「以您今日的地位,和您產生聯係,對您的朋友而言不是好事——他們最好的結局,就是泯然淹沒在誰也找不到的人群中,忘掉所有和您有關的事情。」

  說到最後,基爾伯特的語氣越來越認真。

  但泰爾斯卻心亂如麻,無從聽起。

  「秘科呢?」

  泰爾斯無視著對方的話,追問道。

  「你找過他們嗎?他們才是最適合做這事兒的人。」

  基爾伯特皺起了眉頭。

  「基爾伯特?」

  泰爾斯催促道。

  幾秒後,外交大臣終於嘆氣回話。

  「在前幾年,您歸國未期,風聲不大的時候,我試圖求助漢森勳爵。」

  漢森勳爵。

  聽見這個名字,泰爾斯就憑空生出一股不適感。

  「但這幾年裡,他本就不多的露面更是顯著減少,近乎從不現身——甚至禦前會議。」

  泰爾斯的眉頭越鎖越緊。

  「那就試試秘科裡那個……」

  不等他問完,基爾伯特就接過他的話頭。

  「年輕的荒骨人,您的患難故舊?」

  泰爾斯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試過。」

  基爾伯特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但秘科從上到下,所有能接觸到的人,都齊聲否認他們有位名喚拉斐爾.林德伯格的幹部。」

  泰爾斯愣了一下。

  「否認?」

  「即使他六年前,還在群星廳裡公然亮相?」

  面對王子難以置信的反問,基爾伯特依舊搖頭。

  「至少在永星城,這個人不存在。」

  「或者不允許被存在。」

  泰爾斯聽懂了他的意思。

  少年不可置信地問道。

  「秘科拒絕了你?」

  基爾伯特微微嘆息。

  「不確切。」

  「什麼意思?」

  基爾伯特拍了拍身下的馬匹,似乎想找到什麼話題的切入口。

  「您知道,殿下,刺探情報和策劃行動是普提萊的特長,但我的特長,是關注做這些事的人……而我能從他們的態度和行事看得出來,王國秘科似乎對……」

  基爾伯特半抬起頭,瞥了泰爾斯一眼。

  「對您有很深的……成見。」

  泰爾斯愣住了。

  「我?」

  「成見?」

  王子反應過來,那一瞬間,他竟然有種被氣笑了的荒謬感。

  「開什麼玩笑?」

  「我才是那個被他們害得離家六年的可憐人吧!」

  可基爾伯特只是憂心忡忡地搖頭。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但是殿下……」

  「恕我再度直言,星辰的歷史上,每一位有為君王都和他的情報總管,與王國秘科保持良好的關係……」

  隊伍仍在繼續,基爾伯特的話卻已經飄出泰爾斯的耳朵。

  只見公爵不爽地抓了抓脖子,憤憤不平。

  「但我想要的不過是尋找幾個人……」

  基爾伯特搖了搖頭。

  「您是說幾個在臭名昭著的下城區的混亂之夜裡,失蹤六年、無人關注、無名無姓的流浪兒?」

  那個瞬間,泰爾斯倏然抬頭!

  「是的。」

  他認真地看向基爾伯特,眼裡帶著嚴肅,讓外交大臣為之微愣。

  「以及……一個女酒保。」

  基爾伯特眉毛一挑,從善如流地點頭。

  「以及一個女酒保。」

  兩人之間沉默了幾秒。

  失蹤六年。

  無人關注。

  無名無姓。

  泰爾斯在心底裡默默重複著基爾伯特的話。

  「而他們不是無人關注。」泰爾斯低聲道。

  「也不是無名無姓。」

  他的眼前浮現出幾個小小的身影。

  基爾伯特看著他的樣子,眼裡既有欣慰,也有痛惜。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們的下落很簡單——只要我們有足夠大的動作。」

  泰爾斯抬起頭來。

  「但是,在找到之後呢?」

  基爾伯特的臉色嚴肅起來。

  「你可曾想過,你的獎賞、報恩,乃至只是暗中觀察,有可能對他們帶來的影響嗎?」

  「做一件事很簡單,但要完美地處理好此事帶來的無數後果,卻無比艱難。」

  泰爾斯想要說點什麼,卻一時語塞。

  基爾伯特凝重地道。

  「尤其在您萬眾矚目的歸來之後,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有人注意到您的舉動——而我們不能指望他們的善良和原則。」

  「無論對哪一方,這都不是什麼好事。」

  泰爾斯痛苦地閉上眼睛。

  「也許您找到他們的那一天。」外交大臣的語氣緊張起來。

  「就是您害死他們的那一天。」

  找到他們。

  害死他們。

  只聽基爾伯特痛心疾首地道。

  「所以我誠摯建議您,殿下,為了您自己,更為了他們,放棄吧。」

  「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放棄?

  放棄。

  好一會兒後,泰爾斯才睜開眼。

  他看著馬蹄下的地面緩緩倒退,不禁有些呆滯。

  「基爾伯特。」

  泰爾斯緩緩開口,嗓音嘶啞。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對麼?」

  基爾伯特奇道。

  「知道什麼?」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

  「在六年前,在閔迪思廳裡的時候……你告訴我,等門禁解開了,就能去尋找我的朋友……」

  基爾伯特表情微變。

  「而我成為王子之後,你又說,要等風頭過去,才能去尋找我的朋友……」

  外交大臣沉默不語。

  「我到了北地,你給我寫信,你說,你找到了幾條有用的線索,正在追查……」

  泰爾斯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時候,我相信你,但現在……」

  星湖公爵抬起頭,直直望向默然的基爾伯特,肯定道。

  「你早就知道。」

  帶著泰爾斯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情,王子嘶啞而平淡地道。

  「打從一開始,從我來到閔迪思廳的時候,你就知道,我不能去找他們了。」

  「所以那個時候,你只是……只是在……」

  泰爾斯一時哽咽,沒有說下去。

  那個瞬間,六年前,閔迪思廳裡的一切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基爾伯特閉上眼睛,扭過了頭。

  沒有答話。

  泰爾斯也低下了頭,沒有再追問。

  但他知道。

  永星城。

  廢屋。

  閔迪思廳。

  那些似曾相識的故鄉……

  他已經……

  回不去了。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6-12 15:51
卷六.王災之咒 第8章 星星之火

  王室衛隊的隊伍馬不停蹄,一路掠過無數街區,穿越暮光區、晨星區,直奔永星城中心。

  泰爾斯則情緒低落,如行屍走肉般隨波逐流,被簇擁著前進。

  盡管匆匆趕路的只有他們二十餘騎,但不知不覺,從身邊掠過的警戒官和治安隊卻漸次增多,看似巧合,卻此起彼伏,不經意間驅散、隔開道路上的障礙與人群,讓他們一路暢通無阻。

  但泰爾斯實在提不起研究他們的興趣。

  「您知道,幾個月裡,希克瑟先生給我寫了幾封信……」

  終於,在難熬的沉默裡,基爾伯特還是開口了。

  「跟我談了談您的學業。」

  他同樣低沉的嗓音裡帶著幾絲為難。

  泰爾斯恍然回過神來。

  「哦,老烏鴉。」

  年輕的星湖公爵一振精神,努力告訴自己不應該把無謂的情緒帶給身邊的人。

  「對,我還沒謝謝他呢,龍霄城裡多虧了他……」

  感受到王子的變化,基爾伯特的語氣略帶振奮

  「他提醒我,您的進度有些超前。」

  強打精神的泰爾斯努力集中注意力

  「超前?」

  基爾伯特點點頭

  「是啊,雖然那是難得的評價,但是……」

  外交大臣眯起眼睛,那一瞬間似乎有些失神

  「收到老師的信後,我有時候會想,也許……也許我,也許我們都太心急了些。」

  泰爾斯不解地看著他

  「關於什麼?」

  基爾伯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

  「至少在永星城,在您這個年紀的貴族少爺們……他們關心得更多的,是外貌和衣著,宴會和女孩兒。」

  外貌和衣著。

  宴會和女孩兒……

  是麼。

  泰爾斯略略一頓,回想起自己過去的六年。

  那些歲月裡,他關心的是什麼呢。

  他經歷的,又是什麼呢?

  公爵不由得微微失神,但他馬上調整過來。

  預感到基爾伯特要勸誡什麼的泰爾斯擠出笑容,搖了搖頭。

  「你該回到幾年前,那時候,懷亞也不過才十幾歲。」

  聽到熟悉的名字,基爾伯特.卡索微微一愣。

  只見王子望向北方的天空,含笑開口。

  「然而那些年裡,你兒子關心得更多的,是他的劍……和我。」

  泰爾斯笑著,想起侍從官懷亞.卡索的一舉一動,音容笑貌。

  聽著周圍的馬蹄聲浪,看著四周的親衛環繞,泰爾斯突然意識到……

  盡管回到了星辰,回到永星城,然而這些保護著他的王室衛隊……

  是如此陌生。

  這讓他越發懷念曾經也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熟悉的面孔。

  懷亞,羅爾夫,普提萊,傑納德,威羅,還有那個偷雞腿烤兔子的……

  從永星城到樺樹林,從斷龍要塞到龍霄城。

  從往昔,到現今。

  而他們現在,在哪裡呢?

  泰爾斯不由得出神。

  「我很高興您如此青睞他。」

  基爾伯特的話把他拉回現實。

  「但是關於這個話題……」

  星辰的狡狐面色複雜,卻語帶驕傲

  「您知道,懷亞在北地這幾年裡,回了好幾趟永星城。」

  泰爾斯點點頭。

  只見基爾伯特微微眯眼。

  「可他大概沒跟您提過,他是回來看未婚妻的?」

  沉浸在對故人思念中的泰爾斯,下意識地複述了一遍基爾伯特的話。

  未婚……

  泰爾斯臉色突變!

  什麼?

  王子訝異地扭過頭。

  只見基爾伯特一臉笑眯眯地看著他。

  「懷亞?」泰爾斯瞪大眼睛反問道。

  基爾伯特點了點頭,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感傷

  「懷亞。」

  懷亞?

  泰爾斯吃驚地張大嘴巴,死死盯著基爾伯特。

  懷亞.卡索?

  那個古板、嚴肅、小老頭似的……

  那個天天板著臉,拘著禮,跟羅爾夫大眼瞪小眼……

  那個總是「用力過度」,全身上下硬邦邦的懷亞?

  泰爾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努力消化著這個消息。

  而基爾伯特只是淡淡微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

  懷亞啊懷亞!

  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欣慰

  沒想到你這個濃眉大眼的也……

  直到基爾伯特的下一句話。

  「所以說,您今年的年紀也到了……」

  泰爾斯面色再度一變。

  「咳咳咳……咳咳……」王子突然咳嗽起來,在馬背上的身影痛苦地佝僂著。

  基爾伯特老臉一僵,繼續道。

  「須知,您有義務為偉大的王國血脈延續……」

  「咳!咳咳咳——」王子的咳嗽聲越來越大,蓋過外交大臣的嗓音,甚至連左右隔著不短距離的王室衛隊都奇怪地回過頭來。

  最終,基爾伯特只能惋惜地搖頭。

  「好吧。」

  「這個話題就節省點吧。」

  泰爾斯的咳嗽聲瞬間消失,腰背比旗杆還直。

  基爾伯特眯起眼睛,看著毫無自覺的泰爾斯在馬上安然撫胸的樣子,臉上寫滿了「我就知道」式的無奈。

  「那我希望,接下來的消息能讓你感興趣。」

  泰爾斯這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自然而恍然

  「消息?」

  基爾伯特輕輕頷首,面色重新嚴肅起來——每到這時候,泰爾斯就會想起懷亞,想起對方看到羅爾夫時的表情。

  但外交大臣的下一句話讓王子的思緒也凝重起來。

  「最新到的信鴉,從北方來的。」

  北方。

  泰爾斯皺起眉頭

  「是普提萊和懷亞?」

  「不是。」基爾伯特搖了搖頭,面色卻無一絲放鬆

  「但是……」

  只見外交大臣策馬靠近了一點,聲沉字重

  「數天前,龍霄城完成了戰爭動員。」

  龍霄城。

  聽見這個熟悉的名詞,泰爾斯的指節微微捏緊。

  基爾伯特的話在繼續

  「一萬人所組成的遠征軍集結完畢,準備前往祈遠城,加入戰局,西征自由同盟。」

  泰爾斯深深皺眉。

  那個瞬間,仿佛所有關於北地的記憶都回到了腦海中——戰爭,逼婚,動員,龍霄城聽政日裡所發生的一切。

  一萬兵力。

  泰爾斯回憶著自己對龍霄城的印象。

  對龍霄城而言,不多也不少。

  那麼……

  「領兵的貴族是誰?」

  星湖公爵表情凝重「這場仗,由誰來打?」

  基爾伯特點了點頭,準確地報出信息

  「狩郡與折紙郡的領主,卡恩.克爾凱廓爾伯爵,將擔任龍霄城遠征軍的副指揮官。」

  克爾凱廓爾。

  泰爾斯的腦海裡浮現出英雄之廳裡那個獨臂伯爵的堅毅臉龐。

  他嘆了口氣。

  「果然,統軍的是龍霄城裡最能打的那……」

  但說到這裡,泰爾斯卻微微一愣

  「等等,基爾伯特。」

  「你剛剛說——『副』指揮官?」

  王子驚異地望著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抿起嘴唇,點了點頭。

  等等。

  克爾凱廓爾只是副指揮官,那就意味著……

  不。

  泰爾斯臉上難以置信的驚詫越來越大。

  基爾伯特話語肅穆

  「根據最近的消息,龍霄城沉寂二十年後的第一次大規模揮軍遠征……」

  「由那位稚嫩的沃爾頓女大公戎裝挎劍,掛帥統軍。」

  「上陣親征。」

  女大公……

  上陣……

  親征……

  那個瞬間,泰爾斯呆愣在原地。

  而基爾伯特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靜靜等待,把王子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的眼前似乎重新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在黑暗中哭泣著問他,自己能不能逃跑的身影。

  瘦弱。

  單薄。

  委屈而無助。

  弱小亦孤獨。

  扒著他的手臂,躲在他的身後。

  瑟瑟發抖。

  「哦……」

  「這樣啊……」

  星湖公爵愣愣地收回表情,下意識地點頭,喃喃自語。

  「哇噢。」

  他僵硬著臉,卻強迫著自己喊出一聲壓抑的驚呼。

  但沒人知道,此刻的他是如此感覺奇特。

  五味雜陳。

  難以言喻。

  但下一秒,他腦海中的那個身影回過身來,露出一張他同樣熟悉,卻全然不一的面孔。

  那張在強壓下含著晶瑩,汗濕了額頭,卻仍努力撅著小嘴的臉蛋。

  頑強。

  倔強。

  固執而不屈。

  堅毅且剛強。

  站在最高的座位前,站在萬千軍隊中,振臂而呼。

  一呼百應。

  仿佛過了好久好久。

  久得連基爾伯特都忍不住發聲提醒的時候。

  「所以他們成功了。」泰爾斯幽幽開口,努力忘掉不必要的畫面,強迫自己開始考慮更實際的東西

  「祈遠城的羅尼,戒守城的萊科,還有龍霄城的沃爾頓——埃克斯特的三城之盟。」

  「他們終究站在了一切。」

  泰爾斯的語氣依舊空洞,但他的精神漸漸恢復,大腦轉動起來

  「面對倫巴所挑動的西方動亂。」

  想到這裡,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

  「那我們呢?」

  換了別人,面對這樣的提問也許摸不著頭腦,但基爾伯特知道他要問什麼。

  外交大臣緩緩出了口氣。

  「如您所見,既然您已經歸來,而西部前線也風波平息……」

  基爾伯特嘴角微彎

  「那無論是威廉姆斯男爵麾下的王室常備軍,還是西荒眾領主辛苦募集的征召兵,就沒有理由再留在荒漠裡,費時費力地巡邏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所以,失去星辰牽制,勢單力弱的自由同盟,孤城獨守,面對北地三大雄城,面對近乎小半個埃克斯特王國……」

  星湖公爵睜開眼睛,這一次,他變得冷靜而凝重

  「戰局已定。」

  「自由同盟……完了。」

  基爾伯特沒有說話,只是頷首默認。

  幾秒後,泰爾斯嘴角一翹,心情輕快起來。

  「這下,該輪到查曼王頭疼了。」

  他飽含笑意地看著基爾伯特

  「我逃了出來,星辰也撤軍了,所以倫巴既失去籌碼,也失去理由。」

  「他無法再以星辰作刀,威逼自己的封臣俯首聽命。」

  泰爾斯想起那位咄咄逼人的弑親之王吃癟的樣子,只覺得剛剛故鄉不再的愁緒一掃而空,連呼吸都格外舒暢。

  「而另一邊,龍霄城加入羅尼一方,祈遠城憂患將解。」

  「黑沙領還多了一個敵人,反對國王的聲勢只會不降反升。」

  泰爾斯哼笑一聲,在馬上輕輕攤手。

  「倫巴兩面落空。」

  他甚至可以想像到,那位老對手陰沉著臉,強壓怒火,對他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了……

  基爾伯特咳嗽了一聲。

  「事實上……」

  「殿下……」

  外交大臣的話有些猶豫,這引起了泰爾斯的注意

  「幾周前,在您逃離埃克斯特不久,而龍霄城聽政日的消息剛剛傳來的時候……」

  基爾伯特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泰爾斯心中一沉。

  外交大臣不自然地呼出一口氣

  「那時候,查曼王就趕回了黑沙領。」

  基爾伯特提起馬韁,凝重地看向遠處。

  「短短數天之間,查曼一世拜訪了幾乎每一個反對他的麾下封臣。」

  泰爾斯狠狠皺眉。

  「拜訪?」

  王子想起了查曼王親抵龍霄城的所謂「拜訪」——無論是拜訪他,還是拜訪英雄大廳,突覺不妙。

  觀察著泰爾斯的表情,基爾伯特微微嘆息

  「秘科得到的情報有限……」

  在泰爾斯不妙的預感和難看的表情下,基爾伯特板著臉道出實情

  「但是顯然,隨著國王聲稱要征召他們的軍隊遠赴西方,黑沙領內一直在抗稅的門德和德文森家族首先屈服,表態重回國王的旗下——其中蹊蹺未知。」

  泰爾斯心情一涼。

  「倫巴麾下,最靠近再造塔的伊卡家族,大概是擔憂特盧迪達大公跟倫巴暗通款曲,他們不等國王登門,就撤回抗稅號召,主動向黑沙城輸送了這個季度的糧稅。」

  王子握著馬韁的手越來越緊,整個人更是不自覺地繃直。

  然而基爾伯特的嘆息還在繼續

  「一天之後,德高望重、與前任黑沙大公有過命交情,同時也是反對查曼王最激烈的老佩魯諾伯爵突發舊疾。」

  泰爾斯開始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他臥病在床,無法視事,所以,佩魯諾的兒子接過領地大權,一改父親的政策,親自出城,熱情迎接查曼王的巡視。」

  在星湖公爵近乎震驚的眼神下,基爾伯特不甚愉悅地道

  「而最後兩個負隅頑抗,拒不開門迎納國王的實封家族……他們得到了懲罰。」

  泰爾斯咬住了牙齒。

  「懲罰?」

  基爾伯特點點頭,眼裡表現出星辰狡狐難得一見的忌憚

  「在以上四大家族的擁護下,查曼王兵臨城下,歃血宣戰。」

  「整整兩座城堡……火炙騎士親自領銜,黑沙大軍勢如破竹。」

  「一日戰勝,三日破城。」

  基爾伯特的凝重與警惕已經提高到極點

  「按照北地人的古禮,他們把不敬王命者的頭顱吊上城門,以儆效尤。」

  「國王還在刑場上,就地剝奪了一個伯爵與一個子爵的頭銜——把他們的繼承人貶為庶民。」

  聽著基爾伯特的話,泰爾斯幾乎不能調整自己的表情——似乎對方的每一句話都帶著北地飄來的冰雪。

  基爾伯特緩緩地嘆出一口氣。

  「不止如此,當日,查曼王借著征服之威,違反成例,破格冊封了幾位出身卑微的新貴族,而黑沙領上下的大小封臣,無一人敢於置喙。」

  泰爾斯緩緩地鬆下身子,手臂按上馬匹。

  心中的震撼卻無以複加。

  基爾伯特搖了搖頭

  「時至今日,黑沙領內除了幾個靠近邊境,無關大局的小家族——出於道義或出於利益——仍在大聲疾呼不肯妥協之外……」

  但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

  「他成功了。」

  王子愣愣地盯著北方的天空,仿佛看到那位陰翳冷酷的君王。

  「他贏了。」

  基爾伯特憂心忡忡地觀察著泰爾斯的表情,不由得咳嗽一聲。

  「對內,確實如此。」

  星辰狡狐擠出笑容,語氣一轉,由忌憚變得積極起來。

  「但是外部,無論是再造塔還是威蘭領,他們得到消息後立刻加強了防守,對黑沙領邊境陳以重兵……」

  「而埃克斯特國內的其他大公領更是群情激奮,齊聲討伐,從祈遠城到烽照城,從麋鹿城到冰川海,許多北地人甚至公然質疑他的王位來源……」

  基爾伯特笑著開口,但泰爾斯能從他的笑聲裡感覺到幾絲不諧

  「黑沙領已惹眾怒,查曼王獨木難支,更何況他們領內的經濟民生本就搖搖欲……」

  可是王子打斷了他。

  「晚了。」

  隊伍中,斗篷下的少年挺直腰背,卻默默低頭。

  「查曼.倫巴。」

  「也許很多人都不承認他是埃克斯特的國王。」

  泰爾斯緊抿嘴唇,想像著自己與對方當面為敵的場景,仿佛感受到那股如有實質的重壓

  「但現在,他已經成為……」

  「黑沙領的國王了。」

  基爾伯特一滯,無從答話。

  唯有第二王子仰天而嘆,閉上眼睛

  「我告訴過他們的,當年,在英雄大廳裡,我告訴過的……」

  「但恐怕他們依舊不明白。」

  泰爾斯睜開眼睛,不看頭頂清澈的藍天,目光卻觸及遠方若隱若現,滾滾而來的層層黑雲。

  「他們不明白,自己所面對的浪潮,不是訴諸軍隊或付出錢財,就能輕鬆阻止的。」

  基爾伯特略一愣神。

  王子咬著牙齒,眉頭緊皺

  「而這只是開始。」

  「查曼.倫巴,他會變得越發強大,越發貪婪,越發……」

  泰爾斯頓了一下,從鼻子裡呼出不忿的氣息。

  「殿下,您不必如此憂心。」基爾伯特似有不忍

  「查曼王再強大,我們也可以……」

  但泰爾斯搖了搖頭。

  「不。」

  「不是我們。」

  他定定地望著那片天邊的壓頂黑雲

  「殺戮,奪取,授予,查曼王所做的這些事情……看似不過星星之火。」

  「卻勢不可擋。」

  基爾伯特聽著王子的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且終將點燃……」

  泰爾斯低下頭平視前方,眼中的嚴肅無以復加。

  「整個北地。」

  就在此時。

  「咚!」

  鐘聲徹響。

  泰爾斯和基爾伯特齊齊一震。

  這道鐘聲幽幽而起,滾滾而生,綿長沉重,震人心脾。

  同時穿透地面與空氣,抵達地底與天穹。

  回響沉沉,久久不消。

  在馬匹們不安的嘶鳴中,許多王室衛隊也皺起眉頭,面面相覷。

  唯有最前方的馬略斯淡定如初,提韁踩蹬,穩步向前。

  「那是……」

  感受著耳朵裡的轟鳴,似有所感的泰爾斯緩緩轉向基爾伯特。

  後者渡過起初的吃驚,對著王子緩緩點頭

  「星辰之鐘。」

  泰爾斯思緒一動。

  基爾伯特嘆息道「上一次它響起,還是在……」

  「我知道。」

  泰爾斯感受著湧現的回憶,呆呆地道。

  「六年前。」

  「國是……會議。」

  但他的感慨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隊伍很快就轉過下一個街區,踏上另一條大道。

  也正是此時,泰爾斯這才注意到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穿過無數街區,周圍的民眾也已漸行漸遠,被慢慢增多的治安隊隔離在百步之外,徒留好奇的腦袋和眼神。

  士兵與守衛,警戒官與治安隊,無數人已經整整齊齊地立在前方,或自成隊伍維持秩序,或身作城牆隔開通道。

  等待著來賓。

  而這一邊,王室衛隊腳下的路途已成康莊大路,寬闊無邊。

  當然,大道的盡頭,最奪人眼球的是……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緩緩抬起頭。

  看到了它。

  它。

  古典斑駁的用色,綿延無盡的台階,厚重烏黑的宮牆,拔地而起的宏偉,橫跨世紀的滄桑,睥睨群星的威嚴。

  復興宮。

  這座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裡的平頂大金字塔,就這樣,像一個走路無聲卻遮天蔽日的巨人,既有所預兆,又猝然不防地湧現在他的眼前。

  如排山倒海。

  卻寂靜無囂。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巨型宮殿,久久方才回神。

  穿過宮廷守衛們組出的通道,王室衛隊們也不自覺地放輕了馬蹄,放慢了速度。

  直到馬略斯高高揚手,二十五名王室衛隊齊齊掀開斗篷。

  露出銀盔亮鎧,反射日光。

  掌旗官雨果更是舉起一面高高的九芒星旗,迎風飄揚。

  遠方,被分割在隔離線之外的民眾開始喧囂起來。

  無數目光射向這二十多騎,議論紛紛。

  泰爾斯心情複雜地轉著頭,看向兩側被死死隔開的平民大眾,看向周圍站得筆直的士兵守衛,最後看向眼前,被宮牆隔開的王國心臟。

  復興宮。

  沒人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沒人能形容他現在的感受,沒人能描繪他當下的情緒。

  他只能啞然張口,默然出神。

  若有所思。

  若有所失。

  隨著泰爾斯的隊伍來到宮牆前,黑壓壓的守城弩和魔能槍在鉸鏈和人力下轉過方向,崗哨林立,殺機凜然。

  一個與馬略斯等人同樣裝束的貴族,在一隊士兵的簇擁下自宮門走來,向著泰爾斯的隊伍高舉右臂,亮出手掌。

  一瞬間,隨著馬略斯的手勢,王室衛隊的二十五人齊齊勒馬,哥洛佛和多伊爾更是向前一步伸出雙手,把泰爾斯和基爾伯特的坐騎一同停下。

  而他們此刻都臉色嚴肅,態度凜然。

  「王室衛隊二十五人,奉領王命,護送要員。」

  馬略斯的聲音在宮門大道前響起,在復興宮的宮牆上彈回,回蕩在寬闊的大道上

  「星湖公爵,星辰王子,九星冠冕與至高王座的第一繼承人,高貴的泰爾斯.璨星殿下……」

  「已然歸來。」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

  無論宮門前的守衛,宮門上的崗哨,還是大道上的治安隊,全都安靜下來。

  一時只聽得見馬略斯那清脆淡然的嗓音,四方回響。

  宮門前,攔停馬略斯的貴族挺直了身體,向前一步。

  「口令。」

  王室衛隊裝束的貴族看著馬略斯,冷冷道。

  「王冠?」

  馬略斯緩緩策馬上前,怡然面對猙獰的守城巨弩。

  他眯起眼睛,輕聲開口,聲若遊絲

  「黑暗。」

  泰爾斯微微一震。

  時間仿佛停止了一瞬。

  直到守宮門的貴族點了點頭,轉身揮手。

  「轟……」

  震耳欲聾的轟鳴中,鋼製絞索動了起來。

  泰爾斯面前的深色宮門狠狠一顫,隨著帶巨力的節奏,仿佛像要推開積壓千年的塵埃一樣,緩緩動彈起來。

  撕裂自我。

  露出復興宮的真貌。

  夕陽西下,化出黃金。

  就像六年前,泰爾斯成為王子的那一刻,那道將復興宮照得通紅透亮的夕陽一樣。

  但這一次,耀日之下,泰爾斯只是愣愣抬頭。

  他看著燦爛奪目的金光,寸寸灑落在復興宮的外壁上。

  卻只能映出一片漆黑。

  深不見底。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7-13 12:13
卷六.王災之咒 第9章 焦慮

  復興宮。

  泰爾斯對於這座宮殿的記憶很模糊。

  很久很久以前,對於在街頭討生活的乞兒們而言,那座遠在好幾個街區之外,坐落在大道的盡頭的「國王大屋」,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神秘而威嚴,朦朧而厚重。

  他們只能在冥夜神殿那誇張滑稽到偏差失實的戲劇表演裡,認識這座與復興王共享稱謂的傳奇宮殿,是(在冥夜的護佑下)如何地來歷不凡,經歷無數,而屹立不搖。

  或者從喝得東倒西歪的酒徒們「我跟你說,我認識某某某,他有個朋友就在復興宮裡工作,那地方啊是這樣的……」之類參差不齊的言論裡稍稍了解,管中窺豹。

  再或者,在外出乞討時,怯生生地把頭探出陌生而整潔的街巷,在行人的匆匆身形間一瞥那座宮殿的巨大剪影,留下倒吸涼氣的震驚和難以移目的豔羨。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六年前。

  持續到泰爾斯命運的轉折。

  星湖公爵緩緩閉上眼睛。

  但是……

  但是哪怕他成為了王子,成為這座宮殿名義上的繼承人,泰爾斯才發現,自己依舊不了解復興宮。

  六年前,他初入復興宮,卻是在遭遇刺殺,昏迷不醒的情況下,被人背進宮牆的。

  六年前,他離開復興宮,卻是在北上在即,精神恍惚的狀態下,在馬車裡離宮的。

  至於現在……

  在兩側衛兵目不斜視的襯托,和身後衛隊們步伐整齊的簇擁下,睜眼的泰爾斯回過神來,發覺他們一行人早已穿過重重把守的宮門,甚至一路趟過宮牆與內殿的寬闊平地,直入這座斑駁古殿的內門。

  直到他們毫不停頓地進入狹小而幽深的黑暗,將廣闊高遠的天空和無邊無際的地平線,一並鎖在厚重蒼老的殿門之外的時候,泰爾斯這才恍惚醒覺:

  六年後,在他親自踏進這裡的時候……

  在沒有意外刺殺,沒有出國為質的情況下……

  他卻依舊沒能看清……

  復興宮的樣子。

  離開街道與地毯,靴子下的觸感開始變得硬實而清脆。

  蹬,蹬,蹬。

  泰爾斯的腳下響起足音,於安靜的空氣裡盪起回聲,再傳回他的耳邊。

  在猝然昏暗的光線中,年少的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鼻子裡卻盡是陰冷與潮濕。

  石質。

  冰冷。

  粗糙。

  昏暗。

  還有……寂靜。

  這讓漸漸習慣了北地乾燥與荒漠灼熱的公爵本能地不適。

  在近乎無聲的昏暗石廊裡,他們穿行在復興宮內部,走過一個又一個小廳,步上一層又一層石階。

  稀少的窗戶與燈火,是唯一能為他們指路的光源。

  泰爾斯壓下多餘的心思,在這座歷史悠久卻靜謐肅穆的宮殿,在這條古典低調卻不失品味的石質走廊裡抬起頭,看向前方馬略斯的背影。

  守望人面無表情,目不斜視,沉著得體地帶路前進。

  基爾伯特則落後泰爾斯一步,足音稍淺,步伐穩重。

  而更後面的哥洛佛和多伊爾等人則不發一聲,似乎消失在了空氣裡。

  看上去,他們已經對這座色調暗沉、空氣窒人的古樸宮殿習以為常,不以為異。

  而泰爾斯只能默默跟從。

  一行人並不孤獨,他們路上經過不少站崗執勤的衛兵、行色匆匆的僕役、小心翼翼的官員、舉止有素的貴族。

  在靜謐的空氣裡,這些人不言不語,卻似早有所知,無不恭謹禮貌地停下腳步,退避一旁,無聲卻準確地對著人群中的少年鞠躬行禮。

  新任的星湖公爵下意識地清清嗓子,想開口回應,卻被身旁的基爾伯特輕按手臂,搖頭示意。

  復興宮裡,國王更喜歡安靜。

  泰爾斯略一愣神。

  明白了什麼之後,面對這些人們,星湖公爵只能稍作點頭,微笑以應。

  在龍霄城的英靈宮裡時,無論星辰王子前往何處,北地人的宮廷衛兵(特別是前白刃衛隊們)與埃克斯特貴族們總是用充滿敵意與警惕的眼神盯著他,即便經歷六年朝夕相對的洗禮,那些眼神也不過是由「咬牙切齒」變成了「不屑一顧」。

  但在復興宮裡,卻不一樣了。

  泰爾斯能感覺到,無論僕役還是衛兵,貴族還是官員,他們都對初來乍到的公爵有著非同一般的興趣和好奇,但經過少年身邊時,他們望向公爵的眼神卻恭謹而小心,禮貌而節制。

  而公爵回看他們的時候,後者往往立刻垂首或轉目,移開視線,投往他處。

  一觸即分,點到即止。

  頗有幾分刻意。

  就像……就像躲在角落裡的窺視。

  怕驚醒了什麼似的。

  再加上那股謹小慎微地營造、維持出的死寂與肅殺感……

  星湖公爵不由得又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不知為何,泰爾斯總覺得,復興宮裡這些小心翼翼、禮貌克制的眼神所帶給他的不適感,絲毫不比英靈宮裡北地人們毫不掩飾,帶著敵意隔閡的目光要輕。

  煩躁感襲上他的心頭。

  甚至有某個瞬間,少年很想讓身邊的王室衛隊們靠攏一點。

  把他圍得再緊一些。

  擋住那些目光。

  最好……隔開一切,密不透風。

  就像……攔阻在復興宮與城區之間,那道厚重的城牆一樣。

  安靜得近乎死寂的旅途很快結束了。

  當他們再上一層台階,來到一個面積頗大的廊廳時,正前方的一扇石門前,突然出現了幾個身影。

  馬略斯的腳步當先停下。

  跟在他身後的泰爾斯多跨了一步,隨即下意識地收回來。

  但他很快注意到,除了依舊笑眯眯的基爾伯特,他身後的衛士們,包括多伊爾與哥洛佛在內,紛紛挺胸抬頭,更顯肅穆,像是繃緊了弦的魯特琴。

  石門前的身影們有著與馬略斯等人風格相近的裝束和裝備,卻唯獨穿著方便室內行動的輕便皮甲,卻面色嚴肅,目光威嚴,並沒有要跟王子的護送團同僚們打招呼的意思。

  在泰爾斯開始猜測這群人身份的時候,陌生的身影中走出一人,扶著腰間的長劍,向著他們靠近。

  這是個兼具威嚴與滄桑的中年男人,足有五十來歲,他的身形略顯笨重,腰背卻幹練挺拔,須發灰白參雜,但整理得井井有條,眼角皺紋縱橫,可一對眸子炯炯有神。

  他的著裝明顯與其他人不一樣,裝備精巧細致,步伐卻無比穩重。

  須發灰白的中年男人停下腳步,卻看也不看泰爾斯。

  他只是直直望著領頭的馬略斯,緩緩開口:

  「來者何人?」

  用詞嚴肅,語氣冷酷。

  說得泰爾斯一愣,再次確認了一下這裡是他父親居住的復興宮。

  而他真的是……回自己家?

  但包括基爾伯特在內的其他人都沒有露出異色,而是安靜肅穆地等待著,屏住呼吸,大氣也不出一口。

  仿佛眼前是一件大事。

  只見馬略斯面無表情地前跨一步,語氣淡漠:

  「托蒙德.馬略斯。」

  「王室衛隊守望人,以國王之名,護送星湖公爵閣下歸來。」

  五十來歲的中年衛士打量了馬略斯一眼,點了點頭。

  在泰爾斯好奇的眼神中,馬略斯淡淡地答完話,反而目光逼人地看向面前的中年衛士:

  「問者何人?」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他依舊沒有看泰爾斯一眼,右手仍然放在腰間的劍上。

  只見對方端正地踏前一步,姿態嚴肅。

  「法比奧.艾德里安。」

  名為艾德里安的中年男人輕聲道:

  「王室衛隊首席指揮官,以國王之名,迎接星湖公爵閣下歸來。」

  泰爾斯發誓,他感覺得到,身後的多伊爾在壓抑地吸氣。

  王室衛隊。

  首席……指揮官?

  泰爾斯回憶著「禁衛六翼」的關口,馬略斯同樣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對著鬚髮灰白卻形容嚴厲的艾德里安點頭。

  下一秒,艾德里安才轉過頭,第一次打量起矮了馬略斯一頭的泰爾斯。

  不知道是被氣氛影響還是對方的目光自帶壓力,星湖公爵下意識地挺胸收腹,接受對方的注視。

  但就跟其他人一樣,艾德里安的目光只是一觸即分,後者重新轉向馬略斯。

  「馬略斯騎士,汝已恪盡職守。」

  艾德里安淡淡地道:

  「汝之使命可終?」

  恪盡職守……

  使命可終……

  泰爾斯一愣,恍惚間想起了什麼。

  只見馬略斯平靜卻嚴正地回答:

  「艾德里安騎士,吾雖恪盡職守。」

  守望人眯起眼睛:

  「然而吾劍未斷。」

  聽見對方的回答,艾德里安對他點了點頭,目光多了幾分柔和,不再銳利:

  「則汝使命未終。」

  馬略斯也微微頷首,嘴角微抬:

  「則吾使命未終。」

  泰爾斯皺起眉頭,越發肯認自己的記憶。

  果然,眼前的對話……

  充滿了他所熟悉的儀式感。

  空氣依舊靜謐,氛圍嚴肅不減,公爵不得不向基爾伯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後者只是對他示意稍安勿躁。

  終於,艾德里安露出了笑容。

  中年指揮官脫下手套,向馬略斯伸手:

  「那麼,歡迎歸隊,騎士。」

  馬略斯也露出久違的、淺顯卻克制的笑容,除下手套,上前握住艾德里安的右手:

  「隊長。」

  艾德里安笑著點點頭,喊出馬略斯的名字:

  「托蒙德。」

  正在泰爾斯猜測這這是否王室衛隊的傳統時,艾德里安鬆開馬略斯的手,咳嗽一聲:

  「好了,任務交接完了,放鬆點兒。」

  下一秒,泰爾斯聽見他身後的王室衛隊們紛紛嘆息,像是齊齊舒了一口氣,鬆弛下來。

  就像結束了哪個必須一動不動,全程認真聽完的領導會議。

  只見艾德里安走上前來,對著基爾伯特露出笑容: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同樣展露笑容,上前與他愉快握手:

  「艾德里安勳爵。」

  艾德里安勳爵笑道:

  「看來我是對的,您歸來時果然精神煥發。」

  「托勳爵您的福。」

  寒暄完了的基爾伯特回過身,看向泰爾斯。

  「歡迎來到議事廳,公爵大人。」

  外交大臣一臉驕傲地向著艾德里安身後的石門伸手示意:

  「這是陛下平素接見使節和外臣的地方。」

  看著公爵臉上的疑惑,基爾伯特補充道:

  「此乃國務重地,您貴為星湖公爵,日後定當熟稔。」

  泰爾斯禮貌地回應,同時看向那座石門。

  議事廳。

  接見使節和外臣……

  等等。

  泰爾斯突然愣住了。

  他看著艾德里安身後衛隊把守的石門,想起了什麼,也認出了什麼。

  「我記得。」

  「議事廳。」

  「我來過。」泰爾斯愣愣地道:

  「來過一次。」

  這話說得基爾伯特一頓。

  但泰爾斯知道,復興宮裡的議事廳……

  他確實來過。

  泰爾斯恍惚地看著那座石門,想像著它打開之後的場景。

  沒錯。

  就是這裡。

  六年前,就是在這裡,他看見那位囂張的埃克斯特使節無所顧忌地威言恫嚇,逼迫凱瑟爾王在開戰與割地之間作出艱難的選擇。

  六年前,就是在這裡,他看見亞倫德公爵歇斯底裡地發泄自己的憤懣與不甘,道出他牽動兩大國,欲扭轉乾坤而不得的政治陰謀。

  六年前,就是在這裡……

  泰爾斯出神地想著。

  就是在這裡,他看見凱瑟爾五世威嚴無匹而不容置疑地揮動權杖,在一片緊張錯愕的吸氣聲中,決定了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今後六年的……

  命運。

  「噢?哦,是我記性不佳了。」基爾伯特似乎也想起了什麼,他面色一黯,略有尷尬地收住話題。

  另一邊,艾德里安輕咳一聲,打斷了基爾伯特和公爵的對話。

  只見艾德里安勳爵先是轉過身,拍了拍馬略斯的臂膀:

  「維阿和蓋坦在值守室裡等你,你知道……文書工作。」

  馬略斯收起笑容,微蹙眉頭。

  艾德里安對他點點頭,略有催促:

  「去吧。」

  但守望人卻回過頭,看向泰爾斯的方向,眼神不明。

  星湖公爵不明就裡,只能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

  艾德里安隨著馬略斯一起看向公爵閣下。

  中年男人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笑了笑,對馬略斯示意道:

  「交給我吧。」

  「還有卡索伯爵。」

  馬略斯回過頭,不淺不深地望了艾德里安一眼。

  「好。」守望人平靜地道:

  「那我走了。」

  在艾德里安鼓勵的目光和泰爾斯疑惑的眼神下,馬略斯毫不猶疑地轉身離去,走向廊廳的另一個出口。

  距離他最近的多伊爾和哥洛佛同樣一愣,跟其他人一起,下意識地跟上前去。

  但馬略斯旋即停下腳步:

  「不是你們。」

  回頭的馬略斯皺緊眉頭,看著疑惑駐足的多伊爾和哥洛佛:

  「你們留下。」

  「是,長官。」哥洛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退回泰爾斯的身後。

  多伊爾眨了眨眼,這才被掌旗官富比拉回隊列裡。

  看著這一幕的艾德里安指揮官笑了笑。

  馬略斯對他頷首示意,又看了泰爾斯一眼,這才施施然離去。

  基爾伯特清了清嗓子,友善而溫和。

  「殿下,允許我為您介紹,王室衛隊的總衛隊長,首席指揮官,同時也是復興宮及陛下安全的負責人,法比奧.艾德里安勳爵,他出身於『璨星七侍』之首,中央領天鵝郡的艾德里安家族……」

  艾德里安回過身,對泰爾斯恭謹地鞠躬致意。

  泰爾斯受寵若驚地向他點頭回禮,心中恍然。

  果然。

  法比奧.艾德里安。

  他是……復興宮上下,整個王室衛隊的最高指揮官。

  包括所有『六翼』在內的……衛隊長。

  而且是璨星七侍之一。

  「介紹寒暄容留日後。」

  正在泰爾斯思考著的時候,艾德里安抓住了基爾伯特話語的空隙,得體而及時地打斷道:

  「殿下,伯爵。」

  「陛下正在議事廳裡。」

  艾德里安向著身後的石門示意道:

  「還是別讓他久等了?」

  陛下。

  那個瞬間,泰爾斯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陛下就在……他開完今天的御前會議了?」基爾伯特遽然振奮。

  「不。」

  艾德里安禮貌地回應道:

  「事實上,陛下提前結束了會議。」

  「他昨天就在過問來自西荒的信鴉了。」

  陛下。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

  他突然明白過來,從他踏入復興宮,甚至可以說踏入永星城的時候,那股一直以來折磨著他的不適感,那股揮之不去的陌生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不是復興宮的環境與裝潢。

  不是永星城的嘈雜與舊事。

  而是……

  泰爾斯的拳頭自發地收緊。

  「當然。」基爾伯特不無激動地看看泰爾斯:

  「想必陛下也期待著這一刻。」

  艾德里安沒有答話,只是對泰爾斯和基爾伯特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向議事廳的石門。

  陛下。

  泰爾斯感覺到自己的腳步向前邁動,跟隨著艾德里安一起前進。

  基爾伯特的步伐則跟在後面,寸步不離。

  一前,一後。

  讓他……

  無處可逃。

  守在石門前,不曉得歸屬哪一翼的王室衛隊們齊齊鞠躬,恭謹而敬業地推開石門。

  露出裡面的無盡幽深。

  只有燈火寥寥,映照前路。

  艾德里安側身到一旁,得體地示意星湖公爵先請。

  不再是一前一後。

  可泰爾斯發現,自己又寧願對方走在他前面了。

  但是……

  於是,泰爾斯又看見,自己的腳步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直到掠過艾德里安的身側,直到邁過那道厚重的石門,直到踩進那片無盡的幽深。

  「不是你們!」

  艾德里安的嗓音突然收緊,變得嚴厲而寒冷,一反他對王子與伯爵的親切。

  讓泰爾斯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但他很快意識到,艾德里安不是在對他說話。

  「你們留下。」

  衛隊長的聲音很是低沉。

  卻藏著不可置疑的意味。

  「是……是,艾,艾德……長,長官。」幾秒後,身後才傳來多伊爾緊張而顫抖的回話聲。

  在低沉的摩擦聲中,隔開廊廳與議事廳的厚重石門緩緩關閉。

  把多伊爾的喃喃關在外面。

  身後,艾德里安和基爾伯特的腳步聲緩緩靠近。

  仿佛在催促著什麼。

  一股空氣從泰爾斯的胸腔中升起,從他的口鼻壓出。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向前走了。

  與六年前一樣,議事廳狹長而深邃,從一側的入口看去,另一端的盡頭縮成了一個小點。

  模糊不清。

  曾經,議事廳的兩側站著密密麻麻的臣屬,聆聽著星辰與龍的談判。

  與六年前不同的是,議事廳裡的燈火更少了,透光的窗戶關閉了許多。

  更顯昏暗。

  現在,兩側的平台則空無一人,落針可聞。

  但隨著步伐的前進,泰爾斯很快看見了。

  視線的另一端,那個孤峰突起,高出地面,落在數層台階之上的……

  王座。

  泰爾斯的呼吸慢慢收緊。

  一個健壯卻孤獨的身影,在台階之上的王座中呈現。

  那個身影深深地垂著頭,勾著背,盤踞在王座裡。

  他的右肘立在座臂上,右手則攀附著權杖,立在膝前。

  他的額頭抵住手背,浸入陰影,不見面容。

  泰爾斯的腳步停了。

  他呆愣地看著那個六年不見的身影。

  情緒難辨。

  王子的停頓讓基爾伯特不得不同樣止步,但外交大臣很快反應過來,他提高嗓音,不無熱情地對高居王座之上的人影長聲道:

  「陛下,我很榮幸地為您帶來新任的星湖公爵,您的……」

  咚!

  權杖的底部輕輕地捶了一次地面,沉悶的響聲回蕩在議事大廳裡。

  也讓基爾伯特的話語為之一窒。

  很快,一個曾在泰爾斯夢裡出現過的,沉重、厚實、威嚴,如雷霆般悶響的嗓音從王座上發出,回蕩在整個大廳裡:

  「基爾伯特……」

  王座上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謝謝你。」

  相比六年前,這道嗓音顯得喑啞,悠長,黯淡。

  似乎還有說不出的疲憊。

  泰爾斯愣愣地聽著對方的話,目光死死地鎖緊在那個身影上。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深吸一口氣:

  「王子殿下一路勞頓,陛下,他從龍霄城到荒漠的路上……」

  但他再次被王座上,在大廳裡回響的聲音打斷了:

  「我的朋友。」

  「我說了。」王座上的嗓音起初很沉穩,卻漸漸變得堅決而短促:「謝謝你。」

  「我等會兒再找你。」

  基爾伯特愣住了。

  然而艾德里安衛隊長理解了國王的意思。

  艾德里安向著身後的廳門伸出手臂,對基爾伯特禮貌示意: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看了看王座上的陰影,又心事重重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但他終究沒說什麼,只是在給了星湖公爵一個鼓勵的眼神後,就鞠了一躬,悻悻轉身。

  泰爾斯勉強笑著點頭,卻突然發現,外交大臣的背影是如此蒼老。

  「你也是。」

  王座上的嗓音再次響了:

  「約德爾。」

  泰爾斯一個激靈。

  基爾伯特的腳步聲也停頓了一下,還是恢復了節奏,慢慢遠去。

  周圍什麼都沒有發生。

  而艾德里安勳爵像是沒聽到這話似的,陪同著基爾伯特離去。

  但泰爾斯知道,周圍的空氣裡,有什麼不一樣了。

  這讓他尤其惶恐。

  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終隨著石門開合的聲音,徹底消失在大廳盡頭。

  只留下泰爾斯以及王座上的陰影,在一片死寂的大廳裡,默默相對。

  「上前來。」

  少年輕輕一顫。

  泰爾斯也算身經百戰,從血腥的戰場到陰險的謀算,自問見多識廣。

  可不知為何,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

  泰爾斯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王座上的身影,緩緩舉步,向前到能看清王座階梯的距離。

  但他的眼前,王座上的身影依舊模糊,在身後的不滅燈裡來回閃爍。

  「近一些。」

  王座上的陰影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再次舉步。

  這一次,他走得足夠近,甚至能看清王座下方,那雙靠著權杖底端的靴子。

  「再近些。」

  王座上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他拖長了音調,震得不滅燈的燈焰微微晃動。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於是乎,下一刻,王子堅決地抬起腳步,繼續向前。

  直到他看見,王座上的陰影同樣,緩緩動彈起來。

  泰爾斯僵住了。

  昏暗的燈光下,蒼老了似乎不止六歲的第三十九代星辰至高國王,鐵腕之王,凱瑟爾.璨星五世從權杖上抬起眼神,正對王子。

  泰爾斯不得不仰起頭看著他,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加快。

  無法控製。

  承受著那雙在夢裡見過許多次,卻總能將他驚醒的目光,一個稱呼從泰爾斯的嘴裡脫口而出:

  「陛下。」

  話一出口,泰爾斯就下意識地補了一句:

  「父,父親?」

  王座上的男人支著自己的下巴,微微蹙眉。

  他瘦了。

  這是泰爾斯的第一感覺。

  雖然對方皮袍下的身材依舊健壯,雖然對方手裡的權杖依舊穩重,雖然那一對眸子依舊散發著幽幽冷光。

  但他看得出來:

  凱瑟爾王的臉龐瘦削了許多,眼眶微陷,顴骨略聳。

  而更多的皺紋,已經爬上了國王的臉龐。

  對方握著權杖的指節更為凸出,看上去頗有幾分鋒利感。

  跟六年前比起來,唯一不變乃至猶有過之的,大概是對方散發的那股寂靜,沉悶,窒息,卻如風暴前夕般令人惴惴的不安感了吧。

  沉默似乎持續了不短的時間,但泰爾斯只是靜靜地跟國王對視著,感覺自己無法移開目光。

  終於,國王表情一動:

  「焦慮。」

  聲音如昔,沉穩而厚重。

  在空曠狹長的議事大廳裡尤為明顯。

  泰爾斯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

  「抱歉?」

  六年後的凱瑟爾王輕哼一聲。

  「你現在的感受。」

  國王緩緩道:

  「焦慮。」

  焦慮?

  泰爾斯眉心一蹙,不明所以:

  「我……」

  可國王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渾然不管少年的疑惑:

  「焦慮,很奇怪。」

  「它既不是恐慌,也不是驚惶——這些感覺往往會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湧現,讓你手足無措,卻也無能為力。」

  少年的呼吸一滯。

  凱瑟爾王的聲音回蕩在大廳裡,感覺像是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毫無空隙:

  「比如你就要迎來某次大的考驗,接受某個判決,去做某件大事……」

  「又比如,你就要成為某個古老王國的繼承人,背負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也累得多的負擔。」

  國王重哼一聲,像是整個大廳都搖晃了一下:

  「然而你知道,你根本不夠格,你知道你承受不來,你知道你注定失敗。」

  「那一刻,你無比畏懼,不想面對,只想逃離,不顧一切。」

  「這種感覺,才是恐慌,才是驚惶。」

  迎著那對仿佛看透了什麼的眼神,泰爾斯勉力維持著表情和姿態的體面。

  他覺得,仰頭的動作越來越累。

  可仿佛有什麼力量支撐著他,不移開目光,或者就勢低頭。

  凱瑟爾王緩緩呼出一口氣:

  「可一旦有那麼一刻……」

  「在最終時刻前,出現了一個契機,一個辦法,一個轉折。」

  「讓你覺得,境況似乎還有那麼一絲希望,覺得後果也許會遲一些到來,覺得審判大概能緩一刻執行。」

  「而你能夠再拖延一會兒,不用直面那個你最最恐懼的結局。」

  凱瑟爾王的下頷從右手背上抬起,露出星辰之杖的幽幽藍光。

  「比如說,你可以晚幾天去面對那個考驗,遲幾周再去承受那個判果,過幾年再去接受你無可避免的……身份。」

  泰爾斯死死盯著國王平靜的面容,聽著他蘊藏深意的話:

  「那一刻,那簡直就是救贖。」

  「是慶幸,是麻木,是大難不死後的欣喜若狂,與如釋重負。」

  「讓你覺得『結局還遠』,覺得『我還有救』。」

  聽到這裡,少年不由得一顫。

  「但當這一切過去,當上天給你的緩刑期過完。」國王輕笑一聲,眼神深邃,卻依舊面無表情:

  「這些讓你以為自己鬆了一口氣的錯覺。」

  「它們就會……全部消失。」

  泰爾斯愣愣地聽著,手心冰冷。

  王座之上,至高國王慢慢直起腰,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烏雲漫過頭頂:

  「而那些逃過一劫的僥幸,就會重新倒灌到眼前,加上『我早知如此』的悔恨與不安,自責與慌亂。」

  「最終,化為心知肚明,卻無可抵擋的……」

  「焦慮。」

  泰爾斯與國王對視著,只覺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

  無從填滿。

  而凱瑟爾則冷冷摩挲著手裡的權杖,盯著它頂端發出的詭異藍光:

  「正是這股惱人的焦慮,會在抓耳撓腮和坐立不安的痛苦裡,讓你明白,原來六年裡的逃避、僥幸、拖延、幻象,其實都毫無意義。」

  六年。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聽著國王說完話:

  「它像該死卻無用的皮鞭,死死逼著你去面對,面對那些你早早知曉的、終將到來的、卻歸根結底無能為力的……」

  「命運。」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7-13 12:20
卷六.王災之咒 第10章 一刻鐘

  凱瑟爾王居高臨下,默默地看著泰爾斯。

  他的眼神安靜淡然,動作慢條斯理,與努恩王的不怒自威和查曼王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

  卻並未讓少年稍感輕鬆。

  王子咽了一下喉嚨,努力鬆弛下繃緊的肌肉和精神。。

  迄今為止,泰爾斯並不了解他的父親。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冷酷?

  沉默?

  威嚴?

  也許吧。

  除去在璨星墓室裡,那次更像是單方面聆聽的經歷,泰爾斯跟凱瑟爾五世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到十句。

  至於六年裡,他們單獨共處的時間……泰爾斯懷疑,還不滿一刻鐘。

  然而,在少年有限的人生裡,鐵腕王就像一片高懸頭頂的烏雲,看似遙不可及,卻每每投下陰影,將他牢牢籠罩。

  無論是國是會議,還是與埃克斯特的談判,無論龍血之夜,還是龍霄城的聽政日,無論是基爾伯特的耳提面命,還是獨眼龍廓斯德的誅心之言……許許多多的經歷,都從側面時刻提醒著泰爾斯:

  他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真正面對那片烏雲的時候,泰爾斯才發現:

  自己依舊沒有準備好。

  自己依舊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您誤會了。」

  泰爾斯垂下頭,避開那對安靜卻令人不安的目光,深吸一口氣。

  他努力趕走那股自己若有所察,卻被國王說得一分不差,從而更加明顯的負面情緒:

  「我並沒有在焦慮。事實上,離開埃克斯特回國……」

  可國王沒有給他辯解的時間。

  「熟悉嗎。」

  凱瑟爾不再盯著泰爾斯,他的嘴角勾起奇特的弧度,似有不屑:

  「這種口吻。」

  泰爾斯猛地抬起頭,面露不解。

  熟悉?

  只見石階之上,王座裡的國王寒聲開口:

  「西荒的那把老骨頭,應該就是這樣,故作高深,東拉西扯地把你唬住的吧?」

  泰爾斯眉頭一皺。

  西荒的,那把老骨頭?

  故作高深,東拉西扯?

  唬住?

  泰爾斯明白了什麼。

  他想起來,剛剛艾德里安對基爾伯特說過:

  國王昨天還在過問西荒來的信鴉。

  西荒來的信鴉……

  揣測著國王的意圖,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冷靜地道:

  「是,法肯豪茲確實來找過我,但我……」

  但可惜,國王絲毫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或者根本不在意。

  「那把劍呢?」

  凱瑟爾王平靜地打斷他:

  「那把在刃牙營地裡,由威望素著的四目頭骨家族送出,讓某些人疑慮不安,讓某些人歡欣鼓舞,讓王國上下猜測不休的……古帝國劍呢?」

  泰爾斯的話語一滯。

  果然,他也知道了。

  那把名為警示者的劍。

  應該是……傳說之翼。

  帶著肯定的想法,泰爾斯揚聲回答:

  「它在行李裡,由馬略斯勳爵手下的人看管,但是……」

  「不。」

  第三次,凱瑟爾王打斷了星湖公爵。

  「它不在那兒。」

  只見高台之上,國王慢慢後倚,靠上王座的靠背。

  「它在你的心裡。」

  泰爾斯倏然一愣。

  凱瑟爾五世淡然地看著台階下的星湖公爵。

  「而你甚至不知道,那把劍會刺向何方。」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顯然,國王對西荒的事情很不滿意。

  但是……

  「西荒發生的事情,我很抱歉。」泰爾斯努力找回自己的狀態,努力把眼前的人當作另一個可與談判的北地諸侯:

  「但法肯豪茲來找我的目的——」

  可是他依舊沒能說完。

  「當我送你去北邊的時候……」

  與北地人甚至西荒人都不同,凱瑟爾王的話語調很輕,起伏很小。

  但相比查曼王的先聲奪人和法肯豪茲的危言聳聽,星辰之王輕聲細語所造成的打斷效果,卻絲毫不遜前兩者。

  「我對你的期望沒那麼高。」

  泰爾斯啞然住口。

  凱瑟爾王幾乎是半仰著坐在王座上,姿態看似放鬆,可眼神卻緊鎖在泰爾斯身上:

  「至少沒高到指望你重造北地,擁立新王。」

  重造北地。

  擁立新王。

  泰爾斯合上嘴巴,感受著這兩句話背後的分量,感受著語句背後淡淡的輕視與指責。

  沒錯。

  重造……新王……

  這確實是他過去六年所做的事情,但是……

  龍霄城裡的腥風血雨屍橫遍野,英靈宮裡的劍拔弩張千鈞一發……

  少年咬了咬下唇。

  帶著些微的不快,泰爾斯重新抬起頭。

  「我也不想如此,只是——」

  談起六年前的事情,他以為自己會想起當年的不平與不公,隨即冷笑著反問國王的陰謀,諷刺秘科的失敗,追問為何要將他置於險境……

  可那一刻,當他看著凱瑟爾王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眸的刹那。

  他不在乎。

  泰爾斯的心底,有個聲音小小地道。

  他不會在乎。

  泰爾斯抿住了嘴唇。

  他壓下心底的不忿,扭頭道:

  「那是……意外。」

  沉默。

  泰爾斯不太適應議事廳裡的昏暗:六年前,這裡顯得寬敞亮堂。

  少年突然想起自己在復興宮住過的唯一一天,想起自己對這座宮殿的第一印象:陰冷的房間,堅硬的石床,刺骨的寒意,以及幽深的黑暗。

  就像……

  廢屋。

  「不。」

  國王輕哼一聲,把泰爾斯拉回現實。

  「那不是意外。」

  凱瑟爾王盯著自己的兒子,語氣詭異:

  「你。」

  「才是意外。」

  泰爾斯心跳稍亂。

  「至少,秘科是這麼說的。」

  秘科。

  泰爾斯心情一沉。

  又是……秘科。

  國王眼神微眯:

  「須知,這世上,可沒有多少事情能讓王國秘科……措手不及。」

  這也不見得。

  泰爾斯在心底裡默默地回了一句嘴。

  聽見秘科,泰爾斯剛剛壓下的不快又隨之上升。

  「好吧。」

  王子深吸一口氣:

  「我這麼說吧,如果真有意外,那一定是你們……」

  泰爾斯頓了一下,即使改換稱謂:

  「是他們不信任我。」

  議事廳裡的燈火稍稍黯淡,王座上的陰影越發模糊。

  凱瑟爾王嗯了一聲,似問非問:

  「他們不信任你?」

  泰爾斯哼聲回答:

  「對,無論是災禍還是倫巴……秘科行動之前封鎖一切消息,處處把我蒙在鼓裡——哪怕那對我有害。」

  少年吐出一口氣:

  「有好幾次,我都差點死了。」

  泰爾斯死死地盯著國王,想要在昏暗的光線裡看出點什麼來。

  議事廳裡安靜了那麼幾秒。

  可讓他多少有些寒心的是,凱瑟爾依舊安坐不動,語氣沒有絲毫變化:

  「是麼。」

  國王無動於衷的姿態讓泰爾斯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

  「我沒有選擇。」

  泰爾斯感覺到自己的話越來越硬氣:

  「我必須……隨機應變,找到出路。」

  國王依然如故:

  「是麼。」

  泰爾斯胸中一堵。

  「是!」

  他提高了音量,不快地道:

  「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

  少年頓了一下,瞥了國王一樣,這才道:

  「星辰王國。」

  凱瑟爾的眼神晦澀不明,但這一次,他說的話不一樣了:

  「就像你在國是會議上做的一樣?」

  泰爾斯微微一頓。

  國是會議。

  他突然想起來,六年前,自己在那場會議裡不甘作傀儡木偶,從而語出驚人,怒斥各大諸侯的那一幕。

  不禁有些唏噓。

  但泰爾斯還是點了點頭:

  「是。」

  少年的話語稍顯黯淡:

  「我……不得不做。」

  國王抬起目光,看向議事廳的另一端。

  似乎在思索什麼。

  幾秒後,他輕嗤著重複道:

  「不得不做。」

  「他們不信任你。」國王轉動手上的權杖,玩味地道:

  「而你,不得不做?」

  泰爾斯不知如何回答。

  也許是太久沒見到凱瑟爾,也許是多年來道聽途說的消息扭曲了他對國王的認識,泰爾斯發覺,自己無法讀懂至高國王的情緒與動作。

  就像……隔了一層幕布。

  而這是面對努恩,面對倫巴,面對北地五位大公和星辰三大公爵,都未曾遭遇過的情況。

  只見國王最終輕笑了一聲:

  「你是說……」

  下一刻,凱瑟爾王抬起平靜如昔,卻莫名深邃起來的眼神:

  「是他們不信任你能跟努恩王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以至於在他倒下的時候,你作繭自縛,被殃及池魚,身陷敵手。」

  「而你不得不絕地反擊,重回英靈宮,再造新王?」

  泰爾斯渾身一顫。

  凱瑟爾王的話還在繼續,每一個字都帶著奇特的韻味:

  「還是他們不信任你能跟龍霄城的小姑娘打得火熱,以至於她為了強留你而拋棄一切,觸犯眾怒,與所有封臣公然決裂?」

  「而你不得不私會倫巴,另尋出路?」

  泰爾斯只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發幹。

  國王繼續冷笑一聲:

  「抑或是他們不信任你能在西荒隱姓埋名,跟一群販劍的雇傭兵不清不楚,再被他們識破身份,反過來要挾刃牙男爵?」

  「而你不得不……」

  國王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勾了勾嘴角。

  可這已經夠了。

  泰爾斯閉上眼,做了個深呼吸。

  果然。

  他知道。

  他全都知道。

  但是……

  泰爾斯突然發現,在對方的這幾句話面前,他在這六年裡自力更生的所有自辯和道理,都變得蒼白無力。

  他可以解釋。

  但無論是龍血之夜裡的艾希達和吉薩,還是小滑頭的身世,抑或快繩和舊王室衛隊的秘密……

  他無法解釋。

  他不能解釋。

  泰爾斯睜開眼,艱難地道:

  「那是……秘科是這麼說的嗎?」

  這一次,國王盯了他很久。

  很久。

  終於,凱瑟爾王再度開口,可他的語氣漸漸變得嚴厲:

  「莫拉特的報告說,你身為王子卻不自知自省,進步緩慢,每每自作主張,膽大妄為,讓所有人不得不承擔你釀出的苦果。」

  凱瑟爾眯起眼睛:

  「或者用他們的話:擦屁股。」

  少年一頓。

  莫拉特。

  泰爾斯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懂了。」

  「我……很抱歉。」

  可國王卻又再輕笑一聲:

  「而基爾伯特卻一再對我說,你進步得很快,在困境中學習,在摔打裡成長,經一塹,長一智,是難得的天才。」

  基爾伯特。

  泰爾斯心中一暖。

  「他,他過譽了。」

  凱瑟爾打量著他,手中的權杖停止了轉動。

  「但埃達,她有第三種意見。」

  埃……

  聽見那個名字的瞬間,泰爾斯愣了一下:

  「誰?」

  泰爾斯疑惑地抬起頭,只見國王離開了座背,前傾著打量他:

  「她在信上說,你長得太慢,又太快,讓她很懊惱。」

  等……等等?

  聽清了性別稱謂,泰爾斯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埃,埃達?」

  某個瘋瘋癲癲、蹦蹦跳跳的矮個子身影在他的眼前冒出來。

  泰爾斯瞪著眼睛,僵硬地動了動嘴唇。

  那家夥……還會寫信?

  假,假的吧?

  但凱瑟爾五世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那股滑稽和荒誕感,國王陛下自顧自地說下去:

  「她說你長得太慢了,甚至沒膽子讓她到龍霄城外的森林裡,去獵兔子加餐。」

  泰爾斯小臉一黑。

  他的父親再次冷哼一聲:

  「可你又長得太快,以至於她每次想出去偷獵之前,你都早有預料,派人盯死她的行為。」

  泰爾斯確認了一下這是國王說出來的話,不由疑惑:

  「好吧,埃達獵兔子……這重要嗎?」

  國王沒有回答。

  他只是在闌珊的燈光下,默默地看著第二王子。

  因為埃達的名字,泰爾斯情緒稍緩,可國王的目光讓他的心再次揪緊。

  「但我看得出來,六年,你確實不一樣了。」

  國王幽幽地道。

  泰爾斯愣了一下。

  他慢慢扭過頭,避開對方居高臨下的眼神:

  「六年的時間很長。」

  可凱瑟爾搖了搖頭。

  「不。」

  「無論是莫拉特還是基爾伯特。」

  國王輕聲道:

  「他們都錯了。」

  泰爾斯的呼吸開始加快。

  國王的眼睛越發鋒利:

  「至於埃達,哼……」

  凱瑟爾的話很奇怪,那一刻的他,不知是在不屑,還是在感慨。

  這讓泰爾斯突然好奇起來:

  不知道,據說能看透謊言的黑先知莫拉特,是否能看透眼前的國王?

  「不……」

  星辰之王的話拉回了泰爾斯的注意力:

  「你長得既不夠快。」

  凱瑟爾慢條斯理地道:

  「也不夠慢。」

  既不夠快。

  也不夠慢。

  疑惑湧來,泰爾斯微微蹙眉。

  「我不……明白?」

  幸好,國王這次沒有再打斷少年,也沒有轉移話題。

  但凱瑟爾接下來的話卻飽含深意,讓他沉默下來:

  「你要麼長得足夠快。」

  凱瑟爾王抬頭望著天花板,眼神迷離,像是在看向過去:

  「快得出人意料,快得讓人欣慰,快到僅僅六年,就可以一力承擔整個星辰的重量。」

  國王的眼神聚焦回泰爾斯身上,重回冰冷與平淡:

  「但你沒有。」

  承擔……整個星辰的重量。

  泰爾斯咽了一下喉嚨,只覺得身軀僵硬。

  國王遠遠望著他,流露出幾分失望。

  「你要麼長得足夠慢。」

  凱瑟爾垂下頭,看向自己張開的左手掌,話語有些落寞:

  「慢得安分守己,慢得按部就班,慢到足夠我們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地卸下王國的重負。」

  國王捏起拳頭,重新看向泰爾斯,目光略有寒意:

  「可你也沒有。」

  安分守己,按部就班……

  聽懂了對方的幾分意思,那一刻,泰爾斯竟不知如何回答。

  「現在的你,偏偏長得不快也不慢。」

  國王冷冷地道,語氣變得越發冰冷:

  「不急不緩。」

  「不上不下。」

  凱瑟爾輕哼一聲,帶著幾分不屑和惘然。

  「既超出期望。」他搖了搖頭,「又讓人失望。」

  泰爾斯深吸幾口氣,欲言又止。

  這一次,父子兩人的沉默格外地長。

  他們只是靜靜相對,久久無言。

  直到少年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壓抑。

  「我……」

  泰爾斯頓了一下。

  帶著難言的壓抑和鬱悶,他呼出幾口氣,努力想笑,卻笑不出口。

  「我還以為,在我回到永星城的第一天,你會聊些父子重逢的積極話題。」

  泰爾斯扭過頭,想要找些緩和的話:

  「父親。」

  可凱瑟爾明顯沒有同樣的意思:

  「而我以為,經歷了那麼多,你會明白什麼是『為星辰而生』。」

  國王目光灼灼,語氣生寒:

  「王子。」

  泰爾斯僵住了。

  凱瑟爾看著泰爾斯,輕哼一聲,似有不屑:

  「但幸好,我們還有時間,來教你怎麼重新做回一個……」

  「星辰王子。」

  重新做回……

  星辰王子……

  泰爾斯沒有說話。

  他只能感覺到,有一股莫名的情緒自胸腔而起。

  讓他渾身不適。

  難以擺脫。

  但他終究沒說什麼。

  「你的歸國歡迎宴會在一周之後。」

  「作為你重新亮相的時機。」

  國王扭過頭,對泰爾斯的沉默不以為意,不知是視作默認,還是不屑理會:

  「這段時間裡,你就保持低調。」

  「讓王國慢慢消化繼承人的歸來。」

  「明白了嗎?」

  凱瑟爾冷冷地道。

  泰爾斯沉默著,好幾秒後,才艱難地回答:

  「就像六年前?」

  凱瑟爾五世抬起目光,語氣悠長:

  「更甚六年前。」

  更甚六年前。

  泰爾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幾秒後。

  「是。」泰爾斯感覺自己嗓音嘶啞,如同老舊的器械:

  「陛下。」

  凱瑟爾盯了他幾秒,這才慢慢開口。

  「很好。」國王的口吻略帶諷刺:

  「兒子。」

  凱瑟爾五世重新後倚,陷入陰影之中。

  議事廳重回死寂。

  泰爾斯喘了幾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

  「我想您應該沒有別的話了吧。」

  他強迫著自己恭謹道:

  「陛下。」

  頭頂的王座沒有傳來回答。

  泰爾斯把這當做默認。

  星湖公爵鞠了一躬,帶著複雜難言的心情往回走。

  「停下。」

  國王的話在議事廳裡迴盪。

  泰爾斯停下腳步:

  「陛下,還有其他?」

  但凱瑟爾王只是在陰影裡搖搖頭:

  「沒了。」

  「但你必須待在這裡。」

  國王冷冷道:

  「至少一刻鐘。」

  泰爾斯一愣:

  「為什麼?」

  凱瑟爾維持著姿態,只在陰影裡露出一雙反射著寒光的眸子,與他手中的星辰之杖相互襯托:

  「因為在外人看來,『父子重逢的積極話題』,大概就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泰爾斯呼吸一滯。

  他艱難地咽了一下喉嚨。

  原來如此。

  原來,陛下和王子的重逢……

  只值一刻鐘。

  第二王子轉過身,看向王座上的父親,心中情緒難言,語氣略帶憤懣:

  「但我們不需要。」

  凱瑟爾哼了一聲:「我們不。」

  「但王國需要。」

  泰爾斯心裡的不快再次湧來。

  原來如此。

  他本不必焦慮。

  因為六年前就注定的事情,六年後……

  依然如故。

  泰爾斯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冷笑一聲:

  「所以我得在這裡待夠一刻鐘,只有這樣,王國上下才不會知曉什麼『王室矛盾,父子失和』的謠言八卦,對麼?」

  面對王子略帶挑釁的話,王座上的陰影微微一凝。

  幾秒後,凱瑟爾王同樣冷哼一聲。

  「他們本來不知道。」

  國王的字句裡化出深深的寒意:

  「直到你收下了那把劍。」

  那把劍?

  泰爾斯倏然一頓。

  他不明白:

  「那把劍只是……」

  可凱瑟爾卻提高音量打斷了他:

  「但他們依然不會知道。」

  不知什麼時候,國王已經再次離開座背,在火光下冷冷盯著泰爾斯,就像盯著他的敵人:

  「因為我不得不終止了所有今年關於西荒的法令,從稅收到量地乃至征兵,對你的新朋友們表現出最大的善意。」

  新朋友們。

  泰爾斯思緒一頓。

  凱瑟爾怒哼一聲:

  「就為了你那把該死的劍。」

  面對表情如故,可情緒卻似乎冷下了不止一個冬天的國王,泰爾斯皺起眉頭,表示無法理解。

  「如果您是因此而不滿意,我隨時可以退回那把劍,您不必考慮我,大可以繼續你征服西荒的大計……」

  但國王突然發問:

  「那改變你了嗎?」

  泰爾斯收住了口。

  「改變……什麼?」王子疑惑地追問。

  高台王座上的凱瑟爾眯起眼睛:

  「你所說的,這趟『差點死了好幾次』的旅途……」

  「你學到什麼了嗎?」

  差點死了好幾次的旅途……

  泰爾斯的心情冷了下來。

  「是的。」

  幾秒後,他淡淡地道:「學到很多。」

  「不。」

  但凱瑟爾果斷否定了他。

  「如果你真的學到了什麼。」星辰之王遠遠望著星湖公爵:

  「那你就該知道。」

  只見國王的眼裡閃動著無法可解的怒意:

  「如果不是那把劍……」

  「那你根本就不會成為——星湖公爵。」

  泰爾斯愣住了。

  「為什麼?」他下意識地反問道。

  議事廳裡的光線似乎又黯了一層。

  「為什麼?」凱瑟爾怒極反笑。

  國王冷笑著頓了頓權杖,悶響傳遍大廳:

  「因為你……」

  「不配。」

  不配。

  聽清楚最後一個字的瞬間,泰爾斯的整個人都僵住了。

  但他沒有機會多想,更沒有機會回話。

  「基爾伯特!艾德里安!」

  凱瑟爾五世不再看向泰爾斯,而是高聲開口,冷冷呼喝。

  石廳的大門打開,兩個腳步聲從容地響起。

  基爾伯特略有疑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陛下,怎……」

  可國王立刻打斷了他,語氣果斷,不容置疑:

  「讓詔令官起草……不,基爾伯特,你親擬一道我的手令,給所有人看的那種。」

  基爾伯特面露訝異。

  「泰爾斯王子遠路歸國,為表彰他的光輝功績,展現他的尊貴地位……」

  星辰的國王頓了一下,從鼻子裡哼聲:

  「以及我的寵信和愛重。」

  聽見這句話,泰爾斯咬緊了牙齒。

  凱瑟爾王打量著他的兒子,在基爾伯特奇怪的眼神下幽幽開口:

  「即日起,王室產業之中,位於暮星區的閔迪思廳,將被賜予星湖公爵,作為他在王都的……」

  「特許居所。」

  基爾伯特看了泰爾斯一眼,外交大臣的眼裡同時帶有驚喜和疑惑。

  「是,陛下。」基爾伯特連忙點頭從命。

  泰爾斯緩緩地抬起頭,卻發現凱瑟爾王看也不看他。

  但國王斬釘截鐵的命令還沒有結束:

  「艾德里安,你陪公爵出去,讓你的人直接送他去閔迪思廳——他應該很熟悉那裡。」

  基爾伯特欲言又止。

  艾德里安則鞠了一躬:

  「遵命,陛下。」

  而泰爾斯則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當然,那得在……」

  國王冷哼一聲,整個人重新陷入陰影裡:

  「一刻鐘之後。」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7-13 12:29
卷六.王災之咒 第11章 霧中王

  「這地方守不住。」

  哥洛佛牽著他的坐騎,站在一扇寬闊而精美的雙開鐵門前,看著眼前的精致花園以及中央的龍吻噴泉,打量著前方帶高大廊柱的三層屋宇,表情嚴肅。

  「什,什麼?」他的身旁,正在給坐騎檢查牙口的D.D護衛官多伊爾疑惑地回問。

  四周圍,被指派來保衛王子的王室衛隊們跟隨著王室的禮儀官和市政廳的政務官,有條不紊地進入這座華美的莊園,與受寵若驚的本地僕人和守衛大部分是從中央領遠郊徵召來的璨星私兵做著令人頭疼的交接和宣導。

  「複雜的地形布局,麻煩的哨崗設置,無謂的裝飾擺設,從異地征召的璨星私兵。」先鋒官哥洛佛的目光從大門圍牆掃到遠處的後院庭園,其中的警惕意味越發濃重:

  「以及一個比北境還大的迷宮庭園。」

  一片熱火朝天的忙碌氛圍裡,先鋒官環顧一圈,把坐騎交給一位先鋒翼的下屬,眉頭皺得更緊了。

  「比北境……」他身邊的多伊爾下意識地開口,旋即明白了什麼,燦然一笑。

  「放鬆,僵屍,這裡可是閔迪思廳,又不是斷龍要塞。」

  多伊爾不顧那位先鋒翼衛士的臉色,極度自然地把韁繩塞進對方的另一只手裡,看著對方帶著一臉「你們護衛翼的人去哪了」的不爽表情拉走坐騎,這才滿意地回過頭來:

  「而我們也不是來打仗的。」

  哥洛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他看看鐵門外的大道,再看看花園盡頭的屋宇,語氣冷淡:

  「王子本該住在復興宮裡。」

  先鋒官語句悠長,似有深意。

  但多伊爾卻嘖聲搖頭。

  「不不不,雖然我們以前不熟,但我知道你們先鋒翼站崗不多……」

  哥洛佛抿了抿嘴。

  「陛下和王后所在的托蒙德廳還有寂室不清楚……」

  D.D面有得色地舉起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往下掰:

  「但是巴拉德室很窄,埃蘭庭有些過高了,很冷,而蘇美廳又太黑太暗……」

  「相比復興宮裡這些有名的大石窟,相信我。」多伊爾優雅地向眼前的精致花園揚手:

  「你會更喜歡這兒的。」

  哥洛佛眯起眼睛。

  「至少,至少閔迪思廳有,有……」

  多伊爾頓了一下,手指劃過鐵門、花園、噴泉、大道、主廳,最後乾脆指向頭頂的太陽,淡然一笑:

  「……有光?」

  哥洛佛抱緊雙臂望向別處,似是而非地哼了一聲。

  顯然不太滿意。

  「再說了,你知道它的藝術價值有多高嗎?」

  多伊爾雙眼一亮,話風一轉。

  哥洛佛則皺起眉頭。

  「你知道它在建築史上的地位嗎?」

  護衛官轉身張臂,仿佛要擁抱眼前:

  「先不提這兒是大名鼎鼎的賢君行宮……可你瞧瞧這花園,瞧瞧這浮雕,瞧瞧這地磚!更別提它庫存的那麼多藝術珍藏!」

  「想想看,如果在這兒辦宴會,王都的女士們肯定會爭先恐後……」

  多伊爾一個舞步回過身來,滿臉甜美。

  哥洛佛一動不動,只是看向多伊爾的表情充滿了鄙視。

  「怎麼了?」

  D.D聳聳肩,一臉不解:

  「熱愛藝術,熱愛美,難道有錯嗎?」

  哥洛佛把目光移走,他深吸一口氣,僵硬地從鼻子裡呼出。

  遠處傳來熟悉的馬車和呼喝聲,似乎是一個人在指揮搬運。

  沉浸在藝術與美之中的多伊爾臉色一變。

  「哦不,那是史陀和富比……」

  他立刻躥到哥洛佛身邊,表情嚴肅身體繃直,伸出手臂指著閔迪思廳:

  「快快快,裝作在跟我說話,討論防守哨崗或者保衛計劃,很專心很認真的樣子……」

  哥洛佛一頭霧水:

  「什麼?」

  「只有這樣,我們才不用被指派去幫後勤。」多伊爾面色不變,嘴唇微動。

  哥洛佛依然不解:

  「但……為什麼是我?」

  「因為他從來不會叫先鋒官去!」多伊爾咬牙切齒地小聲道。

  在一幫官吏與璨星私兵的簇擁下,後勤官史陀和掌旗官富比帶著幾位下屬和幾架馬車經過,並在多伊爾的身上留下懷疑與不解的眼神,但是在看到一臉嚴肅的哥洛佛後,他們還是打消疑惑離開了。

  多伊爾這才舒出一口氣,整個人鬆弛下來。

  哥洛佛看向他的眼神越發古怪。

  但多伊爾完全沒有尷尬感,他很自然地回到一臉陶醉的賞景狀態,眼神一轉,看見了遠處屋宇廊柱之下,杉木大門旁,在人影來回的間隙中,那個靜靜佇立的少年。

  多伊爾眯起眼睛,打量著靜止不動,略顯孤寂的王子周圍的僕人和衛隊們仿佛有某種默契,在忙碌工作的同時完美地避開王子,離他最近的人也至少在十米開外。

  但他們卻時不時投來小心翼翼的眼神,在一語不發的少年身上一掠而過。

  「我跟你打賭,那孩子剛剛被打過屁股。」

  哥洛佛很微妙地瞥了D.D一眼。

  仿佛怕對方不信似的,多伊爾眯起眼睛:

  「相信我,我知道這種感覺,他現在表現得很平靜,但是那全是裝出來的……」

  多伊爾深深凝望地看著王子的背影,眼神憂鬱,頗有感觸:

  「但在心靈最深處,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哥洛佛看著他,眉頭越皺越緊。

  「這不是你該置喙的。」先鋒官嚴肅地咳嗽一聲:

  「多伊爾護衛官。」

  但多伊爾卻輕哼一聲。

  「得了吧,上午的那把破劍……你也很不爽,是麼。」多伊爾拱了拱哥洛佛的手臂,渾然不顧對方難看的臉色,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我押全副身家跟你打賭,我們尊敬的公爵閣下,終於見到某位佩劍比他重的人了。」

  哥洛佛沒有回答,他只是望著閔迪思廳的門廊,深深皺眉。

  那裡,泰爾斯公爵靜靜佇立。

  他只是凝視著門廊,不聲不響,默然不動。

  仿佛與周圍隔絕。

  「你在嗎?」

  泰爾斯出神地開口:

  「你看到了嗎?」

  作為回應,身後傳來一個沉穩淡定的聲音:

  「是的,我看到了。」

  卻不是泰爾斯料想中的那個人。

  少年閉上眼睛,微微嘆息。

  「王室的私兵和僕役把維護工作做得很好,省了不少事。」

  「等我們完成評估和檢查就可以入住了。」守望人馬略斯走上前來,在公爵的身側站定,跟他一起望著這座莊園的主廳,話語耐人尋味:

  「恭喜你,閔迪思廳的新主人。」

  閔迪思廳。

  新主人。

  泰爾斯沒有回頭。

  少年只是靜靜打量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屋宇,從廊柱到大門,從地毯到內飾。

  然而這一次,熟悉,似乎要大於陌生。

  馬略斯似乎體會到了幾絲氣氛,他同樣默不作聲,陪王子一同靜立。

  僕人和衛隊們依舊忙碌不斷,匆匆來去,卻下意識避得更遠了些。

  幾秒後。

  「你們不知道。」

  馬略斯略一蹙眉。

  只見泰爾斯面無表情,緩緩開口:

  「你事先並不知道,自己會被派駐到這裡,對麼?」

  「否則你們用不著事到臨頭,才來評估和檢查。」

  馬略斯微微一愣。

  可星湖公爵卻笑了。

  「你們甚至沒準備成為星湖衛隊。」泰爾斯低下頭,略見寂寥:

  「因為星湖公爵的頭銜,是在你們出發之後才臨時決定,匆匆冊封的。」

  因為……一把劍。

  馬略斯頓了幾秒鐘,眉毛微蹙,不知何想。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

  「同樣,你們也沒準備來到……閔迪思廳。」

  在公爵看似無序的話語中,馬略斯似乎聽出了什麼,欲言又止。

  可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再回過頭來時,他已經換上了笑容。

  「對了,布置防衛的時候,別忘了準備銀質武器,也許還有經過祝禱的武器。」

  銀質武器……

  話題的轉換讓守望人猝不及防:

  「為什麼?」

  泰爾斯哼了一聲,後退幾步,望向閔迪思廳的屋頂和陽台:

  「防備不速之客。」

  在馬略斯疑惑的眼神中,王子的語氣帶著淡淡的懷念:

  「比如……吸血鬼?」

  馬略斯又是一愣,一頭霧水。

  但泰爾斯沒有多加解釋。

  他只是再嘆出一口氣,抬起頭,愣愣地打量著廊柱。

  「它看上去更小了。」少年下意識地道:

  「我記得以前,這兒的廊柱很高的。」

  馬略斯眼神一動,深深地看著王子。

  帶著些許惘然,泰爾斯穿過門廊,隱約看見吊燈下的牆上,正對大門的三幅巨型肖像畫。

  以及畫上的三人。

  一者背對落日,擎槍縱馬,英勇如昔。

  一者立足深林,劍盾在手,堅毅如昔。

  一者安坐室內,持杖翻書,慈祥如昔。

  看著畫上的三人,泰爾斯的眼神有些飄忽。

  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按了按胸前。

  那裡的某處皮膚,似乎仍在隱隱作痛。

  「同樣是故地重遊。」馬略斯從後跟上,語氣淡然,「我們見到復興宮時,你可沒這樣的表情。」

  復興宮。

  泰爾斯嗤笑一聲。

  「我第一次進復興宮的時候,是遇刺重傷,昏迷不醒,被背進去的。」

  馬略斯眯起眼睛。

  王子的表情略帶諷刺:

  「故地重遊,你指望我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但馬略斯的回答卻超出了他的意料。

  「笑。」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什麼?」

  只見馬略斯向前一步,跟他一起站在杉木大門之前,凝望廳內牆壁上的三王像:

  「你需要笑。」

  「這樣他們就不用懷疑你父親不喜歡你。」馬略斯眼睛微眯:

  「或者反過來。」

  泰爾斯先是一頓,繼而愕然:

  「他們?」

  馬略斯依舊淡然,他點點頭,看也不看公爵:

  「王室衛隊都是各色精英,他們的嗅覺很靈敏。」

  泰爾斯下意識地轉身。

  他的周圍,王室衛隊的眾人依舊在各自忙碌,或者指揮後勤,或者與僕役交接,或者分派任務……

  看不出任何異樣。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吃吃發笑。

  「你知道嗎。」

  「我有個朋友,他也建議過我:要笑。」

  馬略斯看向王子,只見後者深呼吸一口,遠遠看向天空,語氣感慨:

  「因為生活已經夠沉重了。」

  「要笑,才能讓它變輕一些。」

  少年略略惘然,仿佛再次看到那一片黃沙。

  「那麼,它有嗎?」

  馬略斯凝視著感慨莫名的泰爾斯,冷不防開口:

  「在你笑完之後?」

  泰爾斯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不知道。」少年的笑容有些艱澀:

  「希望吧。」

  王子轉過身,就要走進門廊。

  「這地方,這座莊園。」馬略斯再次開口,讓泰爾斯的腳步一緩:

  「你知道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嗎?」

  這地方?

  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泰爾斯收回腳步,掃了一眼周圍。

  王子向對面牆壁上,最右側的那幅畫像示意了一下:

  「他?」

  畫上,發色已見斑白的中年男人向他友善微笑。

  可馬略斯搖了搖頭。

  「不。」

  守望人抱起雙臂,望著大廳的眼神多了幾絲尊敬:

  「雖然一百多年前,閔迪思三世確曾在此居住,而大部分人也都以為是他……但是,不,閔迪思廳,它不是以賢君的名字命名的。」

  並非賢君的名字?

  這倒是引起了少年的興趣。

  「很好。」泰爾斯饒有興味地回過頭來:

  「有請賜教,我的……親衛隊長?」

  馬略斯沒有在乎泰爾斯語氣裡的淡淡異樣,他轉過身,望向復興宮的方向,目光深邃:

  「終結曆333年,第二十二任至高國王加冕,他的名字,首次出現在星辰的國王係譜上。」

  泰爾斯挑起眉頭:第……多少?二十二?

  那是……

  「這位國王年紀輕輕卻體弱多病,不得不搬出宮外,覓地休養,把國政都托付給他的叔叔和御前會議處理。」

  馬略斯的話很平穩,一如他淡漠的臉色,講出的故事卻未見得令人欣喜:

  「短短一年,年輕的國王不幸病逝,連子嗣也未能留下。」

  守望人踩了踩腳下的地磚:

  「那以後,他臨終所在的城郊莊園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以示紀念。」

  馬略斯淡淡地看著王子。

  托付國政給叔叔,出宮休養……

  侄子英年早逝,留名紀念……

  這個故事很短,甚至沒有情節,也不太吉利。

  它背後的韻味甚至有些……不可言說。

  但泰爾斯依然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

  「所以,嗯,城郊莊園。」泰爾斯指了指周圍,努力接話:

  「你把暮星區叫作『城郊』?」

  馬略斯微微皺眉,顯然不太滿意王子抓重點的態度:「它曾經是。」

  「我把這叫作『城市擴張』。」

  泰爾斯挑挑眉毛:

  「噢。」

  「然而三個半世紀過去了,當我們站在這裡,提起閔迪思廳最初的主人。」守望人輕哼一聲,望向泰爾斯的眼神頗有意味:

  「哪怕璨星的直系後裔,也早已不曉得『霧王』了。」

  泰爾斯有些尷尬:

  「我,呃……」

  但他很快注意到馬略斯提起的稱呼:

  「霧王?」

  馬略斯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敲了敲那扇名貴的杉木門,語氣幽深:

  「無論生前生後,英年早逝的閔迪思一世,都被人稱作『霧中王』。」

  「生前在位,他的統治如霧,看似有形,實則無質。」

  「身後作傳,他的故事如霧,匆匆來去,悄然消逝。」

  突然之間,馬略斯的眼神銳利起來:

  「沒人記得。」

  「沒人在乎。」

  泰爾斯下意識地一凜。

  「所以好好拾掇你自己,尤其是整個衛隊都在的時候。」

  馬略斯的目光聚焦回泰爾斯的身上,讓本來還有些消極落寞的後者一個激靈:

  「不管你經歷了什麼……」

  守望人的語氣冰冷起來:

  「要知道,在閔迪思廳眾多不起眼的、被遺忘的主人們裡,病懨懨和慘兮兮不是你一個人的專利。」

  病懨懨和慘兮兮。

  泰爾斯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喉嚨,搓了搓自己的臉。

  「但就像霧中王一樣……」

  只見守望人冷哼一聲:

  「沒人會記得。」

  馬略斯看向復興宮的方向,眼神迷離:

  「更沒人會在乎。」

  沉默。

  不得不說,那一刻,被人指出心事和問題的泰爾斯還是有些尷尬的。

  好一會兒,年輕的星湖公爵才強迫著自己幹笑一聲:

  「謝謝你的……鼓勵。」

  「馬略斯勳爵。」

  雖然它不是那麼振奮人心。

  但守望人沒有回應他的感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樓上的房間準備好後,我會來通知你。」

  「公爵閣下。」

  馬略斯說完,大步跨進閔迪思廳。

  泰爾斯看著他的背影,在尷尬之餘若有所思。

  「那位王叔。」

  少年突然開口。

  復興王的畫像下,馬略斯的背影淡淡一滯。

  「霧王那位……代行國政的叔叔。」

  泰爾斯目光灼灼:

  「在閔迪思一世病逝後,他繼位了嗎?」

  守望人的背影靜止了幾秒鐘。

  「當然。」

  馬略斯回過頭來,表情深邃:

  「代行國政的蘇美.璨星,最終從他早逝又無後的侄子那裡,繼承了王位。」

  「即史上的『胡狼』蘇美三世。」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心中了然。

  但馬略斯的話還未完結:

  「以……」

  「……星湖公爵之身。」

  泰爾斯悚然一驚。

  可是不等他追問,守望人就頭也不回地舉步離去。

  消失在樓梯之上。

  只留下泰爾斯,兀自尋思著這個故事的意義。

  幾秒後,王子卻釋然一笑。

  真有趣。

  無論是閔迪思廳的主人,抑或是星湖公爵,他歷代前任們的故事,都是那麼……

  耐人尋味啊。

  泰爾斯最後瞥了一眼馬略斯消失的方向,轉身離開門廊,走向花園,在等待的同時換上一副笑容,打量起周圍忙碌的人群。

  他突然發現,在來來回回的僕役和私兵中,有兩個身影是如此與眾不同,一者渾身輕鬆而一者略顯嚴肅地站在水池邊上,煞有介事地討論著什麼。

  泰爾斯認出了兩個人,於是緩緩舉步,向他們而去。

  「你原本不想來,對麼。」

  噴泉邊上,多伊爾看著遠處的幾個女僕,眯起眼睛:

  「你知道,哥洛佛家是『七侍』裡的佼佼者,擁王黨的中堅,好幾代人都深得信任,位高權重。」

  他的身邊,哥洛佛狠狠皺眉。

  「你父親是裘可.曼大臣的前任,你哥哥更是在財稅廳裡,前途無量。」

  多伊爾的注意力仍在女僕們身上,看也不看哥洛佛,一面敘述一面感慨:

  「陛下也銳意進取,年富力強。」

  「但是你卻在這兒,來趕這趟不走運的渾水。」

  多伊爾轉過頭,好奇地盯著哥洛佛。

  「為什麼?」

  但這一次,他似乎踢到了鐵板。

  只見哥洛佛同樣扭過頭,冷冷地盯著對方。

  像是在盯著肉攤上的一塊腐肉。

  沉默了持續了很久。

  半晌,得不到回應的D.D只能尷尬地笑笑,自覺回過頭去。

  「好吧,你不想說也沒關係。」

  「可我就不一樣了。」

  多伊爾對著一個終於受不住他的眼神,向這邊偷瞧的女僕釋放一個完美的笑容:

  「在我們家族興盛的那些年裡,多伊爾跟舊權貴們走得太近了,關係盤根錯節……以至於後來整整三代,都沒出過能得復興宮重用的人。」

  哥洛佛沒有說話,但他收回了眼神。

  多伊爾望著圍牆下紅臉扭頭的女僕,眼神有些凝固:

  「他們擔心再這樣下去,家族在『七侍』裡的地位遲早不保就像,就像沒落多年的塔爾丁,貝萊蒂,還有……」

  多伊爾頓了一下,向閔迪思廳的方向努努腦袋,嘆息道:

  「馬略斯。」

  哥洛佛沒有說話,仿佛沒有聽見。

  「所以我就被逼著到這兒來了。」

  多伊爾挑挑眉毛:

  「我父親想得倒是很美:從國王親衛再到王子親衛,也許最後又變回國王親衛,最後……」

  D.D的臉色微微黯淡:

  「當然,那也只是……想得很美。」

  哥洛佛目光微閃。

  「畢竟,現在已經過了靠封地大小吃飯的歲月了。」多伊爾輕吐一口氣,表情無奈,語氣深長:

  「而我們既不是六大豪門,也不是十三望族。」

  在紋絲不動的哥洛佛面前,多伊爾幽幽地道:

  「我們只是……璨星的侍從。」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9-7-13 12:37
卷六.王災之咒 第12章 腦子有問題

  「況且你也見到那孩子了……」

  多伊爾痛苦地嘆出一口氣。

  「神啊,我們十四五歲的時候哪有這麼複雜,不該都很單純愚蠢,衝動好色的嗎?」

  他不忿地看向哥洛佛,尋求認同:

  「沒有什麼是晚上去一趟紅坊街不能解決的,對吧?」

  出乎他的意料,一貫消極以應的哥洛佛,這次卻開口了。

  「不是我們。」寡言的先鋒官冷哼一聲,扭頭轉向一邊:

  「只是你。」

  D.D的笑容瞬間消失。

  就在此時,另一個聲音卻突兀響起:

  「一切都好?」

  多伊爾和哥洛佛齊齊一震!

  一秒鐘的時間裡,兩人同時肅正,轉向鐵門的方向。

  只見王室衛隊的最高指揮官,衛隊長,艾德里安勳爵正站在鐵門處,在兩位隨從的陪伴下,笑眯眯地向他們看來。

  多伊爾如遭雷擊,先是努力擠出笑容,覺得不妥後又奮力肅正臉色,話語結巴:

  「艾,艾德……隊,隊,隊……長,長官?」

  哥洛佛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

  「長官。」

  艾德里安點了點頭,笑眯眯地走進來,周圍的人們認出了他,紛紛行禮。

  「大家都在忙,你們倆在做什麼?」

  多伊爾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連忙站定,向前一步:

  「咳咳……我們在評,評估閔迪思廳的防衛漏洞,做好未來的哨崗計劃……」

  但哥洛佛生硬地開口,蓋過多伊爾的聲音:

  「我們裝作很忙,長官。」

  「然後避開後勤翼的征調。」

  此言一出,艾德里安隊長的笑容也僵了那麼一秒。

  多伊爾渾身一晃,難以置信地望向他的同伴。

  那個瞬間,先是震顫莫名,隨後萬念俱灰的多伊爾,只想一巴掌拍死哥洛佛。

  然後再拍死自己。

  在難言的沉默和尷尬中,好歹是經驗老道的艾德里安先反應過來:

  「哦,你們都是……馬略斯的人?」

  心情沉痛的多伊爾感覺出隊長沒有究責的意味,連忙補救:

  「那個,啊……馬略斯勳爵正在裡面,好像在……」

  哥洛佛的回答則一如既往的簡單:

  「我去通報。」

  可艾德里安叫住了他:

  「等等。」

  王室衛隊的最高指揮官背起雙手,慢慢走向對方,眯眼打量起他健壯的身形:

  「你是先鋒翼的嘉倫.哥洛佛?」

  哥洛佛神情一肅:

  「是。」

  艾德里安點了點頭,眼中露出懷念:「很好。」

  「我認識你祖父。」

  「四十年前,正是身為守望人的他,親自把我拔擢進衛隊。」

  一邊的多伊爾臉色一變。

  他看向哥洛佛的眼神立刻不一樣了。

  艾德里安嘆了一口氣:

  「他是個嚴厲的人,但值得尊敬。」

  哥洛佛眼神一動:

  「是。」

  「希望你像他一樣,受人尊敬。」艾德里安的語氣很親切友善:

  「但……不必跟他一樣嚴厲。」

  「在團隊裡,做一個溫和易處的人,你會發現,自己收獲的更多。」

  哥洛佛微微一震,回答略顯局促:

  「是,是。」

  艾德里安點點頭,望向多伊爾。

  後者立刻像吃了毒藥的老鼠一樣,整個人不自然地僵硬起來。

  艾德里安笑了:

  「所以,你就是那個……D.D?」

  多伊爾嘴角抽搐,笑容尷尬:

  「是,長,長官……但是,那是,是……大家叫著玩兒的……」

  他的聲音很沒底氣,越來越弱。

  「布裡奇跟我談起過你。」艾德里安悠然道。

  「什麼?」

  多伊爾眼前一亮,一掃之前的膽怯:

  「是嗎?」

  他略有期待:「那,那首席他說了我什……」

  「他說你最開始想去的是先鋒翼。」艾德里安淡淡地道:

  「落選之後,不得已才去了他的護衛翼。」

  哥洛佛下意識地瞟了多伊爾一樣。

  那一刻,D.D的臉色漲得通紅。

  「長官,我,我……」

  但艾德里安卻顏色一肅:

  「承認失敗,這並不可恥。」

  他緩緩道:

  「能接受失敗,才配得上成功。」

  「正如先做好『護衛』,才有『先鋒』一說。」

  艾德里安突然的嚴厲,讓多伊爾下意識地繃緊身體:

  「是,長官。」

  艾德里安點了點頭,重新打量起他們兩個人。

  「你們很年輕,都是馬略斯重要的臂膀,更是王國可靠的劍刃。」艾德里安恢復了剛剛的親切:

  「加把勁兒。」

  「是,長官!」這是噤若寒蟬的多伊爾。

  「是。」這是依舊僵硬的哥洛佛。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

  「還有,別在偷懶的時候被主人抓住。」就在這時,艾德里安卻突然扭頭,目光有神地看向遠處:

  「尤其是……他就站在你們背後。」

  多伊爾和哥洛佛齊齊一震,轉過身來。

  隱藏在樹後,被突然叫破行蹤的泰爾斯也倏然一驚。

  他不得不在D.D和僵屍古怪的眼神中,尷尬地走出樹下,調整自己,溫和禮貌地微笑。

  艾德里安向他恭謹一躬:

  「公爵閣下。」

  泰爾斯連忙點頭回禮:

  「艾德里安勳爵。」

  「請問您……」

  艾德里安微笑搖頭:

  「請勿煩憂。」

  「我只是前來……把正式的公爵冊封令狀,交給您。」

  他轉過身,把一紙卷軸遞給哥洛佛(多伊爾想伸手去接,但卷軸卻在就要落到他手裡的時候,蹊蹺地拐向了哥洛佛)。

  「順便看看小子們準備得怎麼樣。」年過半百的衛隊長笑著看向多伊爾和哥洛佛,前者連忙尷尬微笑,後者站得更加僵硬:

  「畢竟,從王室衛隊裡抽調人手,另組特別單位,這也是多年來頭一遭。」

  泰爾斯看著哥洛佛手裡的令狀,沒空去深究對方話裡的意味:

  「謝謝您的關心。」

  衛隊指揮官的微笑依舊:「我希望,托蒙德沒給您帶來什麼麻煩。」

  泰爾斯一愣:

  「托……誰?」

  托蒙德。

  他的第一反應,是閔迪思廳裡的復興王畫像。

  但艾德里安只是嘆了口氣:

  「我聽卡索伯爵說了您和他在路上的衝突。我想為他的行為向您道歉。」

  泰爾斯這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人是……

  「但請您相信我,馬略斯勳爵不是存心不敬,更不是頑固不化。」艾德里安認真地道:

  「他純粹只是……太隨性。」

  泰爾斯眨了眨眼。

  「隨性?」

  他深吸一口氣,回想起剛剛馬略斯跟他說『沒人會在乎你』的樣子,疑惑道:

  「我的親衛隊長?隨性?」

  就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多伊爾和哥洛佛,也忍不住好奇望來。

  艾德里安嗬嗬一笑。

  「請勿誤會,殿下,當我說『隨性』,可不意味著怠惰疏忽,馬略斯勳爵的能力毋庸置疑。」

  艾德里安看著噴泉另一頭的閔迪思廳,感慨道:

  「只是,他討厭複雜和麻煩,面對問題,寧願選擇觸手可及的解法。」

  「這也算是某種……傲慢吧。」

  討厭複雜和麻煩……

  傲慢。

  聽見這個評價,泰爾斯略有所悟。

  艾德里安無奈地道:

  「比方說,保護王子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不讓王子出門。」

  「殊不知……有時候這會帶來更多麻煩。」

  泰爾斯點了點頭,微笑以應。

  只見艾德里安有所慨嘆:

  「所以,他常常需要有人……推一把。」

  「去鞭策他做得更好。」

  多伊爾和哥洛佛對視一眼。

  「是麼。」泰爾斯禮貌地點頭:「我會留心的。」

  「對了,馬略斯勳爵正在……」

  可艾德里安卻舉起了手:

  「哦不,我就不見他了。」

  衛隊長笑眯眯地看著泰爾斯:

  「見到您,就足夠了。」

  「六年前,您成為王子的時候,我恰逢家事,未能在場,錯過了您的重要時刻。」

  艾德里安的目光突然認真起來:

  「但幸好,我沒再錯過您成為公爵的時候。」

  感受著對方目光中的意味,泰爾斯一愣。

  「殿下。」

  只見艾德里安凝視著他,語重心長:

  「一個優秀的戰士能經受,也必經受千錘百煉。」

  「一個合格的貴族能肩負,也必肩負萬鈞重擔。」

  衛隊長淡淡道:

  「王者亦然。」

  下一秒,他不無深意地附加了一句

  「王者更甚。」

  讓泰爾斯愣在原地。

  艾德里安再行一禮,隨即轉身離去。

  看著衛隊長的背影消失,多伊爾這才大口地呼吸起來,仿佛憋了一輩子的氣。

  「哇哦,哇哦,哇哦……難以置信,衛隊長跟我講話了……」

  D.D不無興奮地道:

  「入隊七年半,這是我第二次跟艾德里安指揮官面對面,單獨談話誒!上一次還在三年前呢!」

  嗯,對,三年前。

  那時是在值守室裡,

  好像是一句「隊長隊長你要喝水嗎」和「不,謝謝」?

  多伊爾激動地想。

  「哼。」

  哥洛佛不屑地哼了一聲,一臉「你沒見過世面」的鄙視樣子。

  三年。

  同在復興宮裡,這小子是要邊緣到什麼地步,才能整整三年沒機會跟指揮官單獨交談?

  至於自己……

  哼。

  帶著淡淡的自矜,哥洛佛回想起自己跟衛隊長上次的談話。

  在幾年前……

  奇怪,為什麼想不起來?

  心情各異的兩人身旁,泰爾斯卻若有所思。

  「那是……」他慢慢地道。

  興奮的多伊爾解答了泰爾斯的疑惑:

  「噢,您還不知道吧?那可是王室衛隊裡最屌的人。」

  「總衛隊長,艾德里安勳爵。」

  只見多伊爾面有得色:

  「他的資歷足以碾壓衛隊裡其他所有人,是輝煌與毀滅的見證者。」

  資歷?

  輝煌與毀滅?

  泰爾斯略有不解。

  哥洛佛點了點頭,望著艾德里安離去的方向,面色嚴肅:

  「據說,隊長見證過血色之年,更是在那支傳奇的王室衛隊唯一幸存下來的……衛隊舊人。」

  見證過血色之年……

  泰爾斯臉色微變。

  「你是說,我祖父時的那支……前王室衛隊?」

  多伊爾深吸一口氣,滿臉向往地點點頭。

  想起白骨之牢裡的囚犯們,泰爾斯不由得大驚:

  「艾德里安……他活過了血色之年?怎麼做到的?」

  哥洛佛聳了聳肩。

  「恭喜你,公爵大人。」倒是D.D嘆了口氣,攤攤手:

  「你剛剛問到了『王室衛隊十大未解之謎』第三位。」

  泰爾斯愕然無語。

  就在此時,鐵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不不不,這裡今天封閉……你是貴族也不能……」

  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多伊爾走向鐵門,哥洛佛緊隨其後。

  好奇的泰爾斯也要上前,卻被哥洛佛一把按在身後,牢牢擋住。

  「發生什麼了?」隔著鐵門,多伊爾叫住了門外的一個璨星私兵。

  那個士兵回過頭來,不忿地指著遠處一個被好幾個士兵攔住的男人:

  「護衛官大人,這家夥想闖進來……他說他是貴族,不然我們早就……」

  多伊爾眯起眼睛,看清了那個被攔住的男人。

  他的眼睛隨即放大。

  「等等等等,我認識他……」

  多伊爾目瞪口呆地看著門外那個向他招手的男人:

  「怎麼是你?」

  門外的男人死命掙脫了士兵們的壓製,整了整衣服,他看到多伊爾之後同樣驚訝:

  「誒,我才要問呢,D.D,怎麼是你?」

  多伊爾神情一黑:

  「廢話,我是王室衛……不不不,我先問的你:怎麼是你?」

  門外的男人眨了眨眼,他看了看四周,似乎十分不解:

  「就……就是我了啊!」

  哥洛佛身後,聽見雙方莫名其妙對話的泰爾斯撲哧一笑。

  哥洛佛奇怪地望來。

  「沒什麼,只是……」泰爾斯抱歉地搖搖手:

  「想起了一個北地人講的笑話:『怎麼是你?』」

  泰爾斯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有聽明白,哥洛佛的神情越發奇怪。

  門外,多伊爾和不速之客之間,那場手舞足蹈又莫名其妙的對話仍在繼續:

  「你來做,做什麼?」

  客人摸了摸腦袋:

  「我……今天提前請假了啊,我專門跑過來,就是為了看看王子——啊不是,現在是公爵……聽說他今天回來了……」

  多伊爾搖搖頭:

  「不是,貴族拜訪要先預約……」

  但D.D反應過來:

  「等等,你怎麼知道王子今天回來了,又怎麼知道他是公爵……」

  「哎呀我家信鴉比較快……好了快點讓開,別擋著我去見他……」

  「不對,你又怎麼知道他在這裡……」

  「你忘了嗎,今天你們送王子來的的時候,就是我們負責清道開路啊……」

  「不不不,你再等等……我是說你是以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跑過來拜訪王子……」

  「開什麼玩笑,在我這個年紀,我可是我們廳裡唯一擁有御封勳爵稱號的有為青年……」

  「禦封勳爵?你是說因為你關係硬,背景深,爹好,所以混到的紈絝頭銜?」

  「呸,滾!我封爵,當然是因為我對王國有功績!」

  「功績……你是說,上街抓小偷?」

  「抓你特麼……明明是六年前,我英勇遠征,保衛王國免於戰火的功績!」

  「嘿,我就看你這牛到底還要吹多久……」

  「我跟你講啊D.D,你這是紅果果的嫉妒,你自己混不出頭就眼紅……」

  「呸呸,你一個單身二十多年的人,還有臉嗎……」

  鐵門後,哥洛佛一臉羞恥地按住自己的腦袋。

  顯然,多伊爾和門外男人的交涉一時半會結束不了,而周圍聽厭了的璨星私兵早已各回崗位。

  可泰爾斯卻聽出了什麼。

  「多伊爾?」

  不顧哥洛佛的臉色,星湖公爵果斷地越過前者,高聲提醒:

  「多伊爾!」

  鐵門前,爭執不休的多伊爾好歹回神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連忙回過頭,賠笑道:

  「抱歉啊,殿下,打擾您了……那個,讓我介紹一下,這是……」

  多伊爾側過身,指著門外的不速之客,尷尬地喊出一串名詞:

  「……我的祖母的妹夫的侄孫。」

  哥洛佛再嘆了一口氣,一巴掌按住自己的臉。

  在那個瞬間,泰爾斯看清了門外的客人。

  他愣住了。

  「那個,某個大伯爵領的繼承人,在王都裡打工度假……」

  多伊爾乾笑著,道出來人的名姓:

  「科恩.卡拉比揚。」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門外的男人。

  「誒,誒,誒,殿下!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個……那個……多吃水果和肝臟的那個……」

  鐵門之外,身材高大的警戒官科恩,驚訝地看著長大不少的泰爾斯,隨後指了指自己,露出一口大白牙,露出一個「是我啊」的傻笑。

  多伊爾驚恐地看著努力揮手的科恩,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順便一句,殿下。」

  沒有注意到主人的異樣,多伊爾放低了音量,把頭湊到泰爾斯的耳邊:

  「王都的貴族們都在傳……這家夥啊……」

  多伊爾指了指不住傻笑揮手的科恩,隱蔽地點了點自己的頭,信誓旦旦地低聲道:

  「腦子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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