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王災之咒 第3章 分裂的西荒
洛倫堡的主廳裡,基爾伯特的瞳孔倒映出遠處不滅燈的光芒。
「威廉姆斯男爵告知我,在幾天前,西里爾.法肯豪茲公爵大人曾經出人意料地造訪您。」
外交大臣溫和卻謹慎地問道。
「我想,他帶給您的不僅僅只有一把劍?」
泰爾斯頓了一下。
「他確實說了很多。」
少年咽下肉塊,目光微微凝聚,若有所思
「也讓我很是不安。」
基爾伯特的表情沉了下來。
「與不同的人交往,總是洞明世事最直接的方法。」
基爾伯特的話語依舊溫和,但卻多了幾分小心和斟酌
「但是,殿下。」
「請確保自己永遠不要忘記。」基爾伯特坐在他的對面,頗有深意地道
「每個人讓你看見的,都是他們想讓你看見的樣子。」
「特別是,當您的地位如此特殊,而身份又如此敏感的時候。」
泰爾斯停下了刀叉,默默出神。
「真巧。」
「不久之前。」泰爾斯的表情帶著無奈和嘲弄。
「克洛瑪伯爵說過類似的話。」
基爾伯特定定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泰爾斯繼續吃著他的晚飯,直到星辰的狡狐嘆了口氣
「既然您見過他們了,公爵大人。」
「那您覺得西荒的貴族們,都是一群什麼樣的人?」
泰爾斯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西荒的貴族們……
什麼樣的人?
他的思緒回到之前,回到面見法肯豪茲、克洛瑪和博茲多夫三位貴族的時刻。
王子眯起眼睛。
「他們不笨,他們知道你們……知道我們想做什麼。」
「從刃牙營地,到恩賜鎮。」
泰爾斯出神地看著遠處的燈火。
基爾伯特微微蹙眉,只聽他清了清嗓子
「那他們是如何應對的呢,我是說……面對『我們』?」
如何應對……
泰爾斯再次陷入沉思,陷入在西荒的所見所聞。
「不好說,從守護公爵到敕封伯爵,從四目頭骨到烏鴉、黑獅,從新貴族到舊勢力,看得出來他們的關係不好,意見不一。」
泰爾斯把已經被DD切得工整平均的肉排再切成不規則的小塊,皺眉道
「我猜他們應對得不怎樣。」
燈火裡,基爾伯特的表情變得有些複雜。
「是麼。」
泰爾斯點點頭,不無擔憂。
「而我們正在一步步地逼著他們走到一起,以對抗我們,對抗他們共同的敵人。」
基爾伯特嗯了一聲,突然發問
「比如?」
王子揚揚眉毛
「比如——威廉姆斯。」
想起這個名字,想起釺子在沙地上的殘屍,泰爾斯就覺得嘴裡的肉排咯硬得慌。
基爾伯特恍然點頭。
泰爾斯勉強咽下食物,沒有等對方開口
「為什麼是他,基爾伯特?」
泰爾斯放下刀叉,轉向基爾伯特,表情認真而疑惑。
「為什麼是這個……不近人情的家夥待在西荒,代表復興宮和王室,統治著刃牙營地?」
泰爾斯聳了聳肩。
「他甚至沒法跟王國秘科的人好好合作。」
基爾伯特的臉色幾度變幻。
「殿下……」
但泰爾斯沒讓他打斷自己。
「而以我在短暫的時候裡對他的了解……」
泰爾斯舉起食指,狠狠皺眉。
「傳說之翼待在刃牙營地的每一分鐘,都讓西荒的本地貴族們變得更絕望,更不安,推遠他們與復興宮的距離,加劇他們與王室的矛盾,直到他們走上狗急跳牆、鋌而走險的一步。」
「不要說跟粗中有細的王國之怒,和老成持重的要塞之花相比了……」
王子回過頭來,望著一臉複雜的基爾伯特。
「不客氣地說……」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搜羅了一下用得上的形容,無奈道。
「哪怕隕星者,都比他更會做人。」
基爾伯特緊皺眉頭,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先是落到泰爾斯身上,隨後又遊移到被王子吃得狼藉不堪的餐盤,沉默良久。
就在泰爾斯以為尋問無果,只能無奈地轉過去繼續奮鬥晚餐的時候……
「與六年前一樣,您敏銳而聰慧,殿下。」
基爾伯特緩緩嘆出一口氣,目光犀利起來。
「但是,我的公爵大人。」
「我在想,您也許需要跳出來,站在王國的高度,站在歷史的寬度,站在我們的角度,再來看看西荒的態勢。」
王國的高度。
歷史的寬度。
我們的角度。
泰爾斯眨了眨眼,一臉疑惑。
「且不論其他預料之外的中小貴族,就拿您提到的西荒三大家門而言,面對復興宮,他們確實態度不一。」
基爾伯特坐正身體,嘴角含笑,仿佛重新變成六年前那個孜孜不倦的教誨者。
「一者溫和保守,一者激進不滿,還有一者,則麻木不仁,曖昧不清。」
「您覺得對我們而言,這情況如何?」
泰爾斯後仰著靠上餐椅,眼珠一轉。
溫和。
激進。
麻木。
烏鴉、黑獅、頭骨,老中青三個不同的身影在他的眼前出現。
「好事兒。」
泰爾斯努力提醒自己,他屬於璨星王室,應該站在對的立場講話。
「對手——如果西荒是我們的對手——分裂不合,一盤散沙,所以更脆弱,有利於我們分別定計,各個擊破。」
他聳了聳肩,一臉嫌棄。
「但是……威廉姆斯?」
基爾伯特看著他誇張的表情,笑了。
「分別定計,各個擊破。」
基爾伯特像六年前的課上一樣看著他,眼中不無讚賞。
「就像六年前,您在埃克斯特所做的那樣?」
泰爾斯一頓。
他發現,跟老烏鴉不設前提、循循善誘的鼓勵問句比起來,基爾伯特的設問更加明確、有意,指向清晰。
「是的,就像埃克斯特。」
王子皺眉點頭
「除非我們非逼著他們站在一起,捐棄前嫌,共同抗……抗璨星。」
泰爾斯使勁咽下了末尾那句吐槽式的「多虧某個耍雙頭槍的帥氣小白臉」。
基爾伯特一邊點頭,一邊笑了起來。
「請勿誤解我,公爵大人,事實上,我很讚賞您的想法。」
「但是殿下,采取何種策略,我想這取決於我們面對怎樣的對手。」
泰爾斯又發現,跟普提萊那充滿諷刺嘲弄與個人惡趣味的反問比起來,基爾伯特更喜歡直接的敘述。
「埃克斯特,它是星辰立國數百年以來的第一大敵,國境千里,易守難攻,民風彪悍,凶性未馴,加之兵強馬壯,雄主輩出,是我們哪怕在極盛期也未必有把握壓倒的、宿命般的強悍天敵。」
外交大臣像是感慨著什麼,稍停了幾秒後,這才幽幽道。
「於我們而言,一個分裂的埃克斯特,自然要比統一的巨龍國度更加符合星辰的利益。」
下一秒,基爾伯特的眼神變了。
「但是,西荒?」
「這裡是星辰的領土,其領主是陛下的封臣,他們僅僅是棋盤一角,對我們而言,盡在掌握,勢在必得。」
基爾伯特的目光銳利起來。
「在此情況下,這棋盤一角的混亂和分裂,對我們真的有利嗎?」
泰爾斯蹙眉疑惑。
「怎麼說?」
基爾伯特笑著清了清嗓子,先是望向遠處的燈火,這才娓娓道來。
「兩千多年前,鼎盛時的遠古帝國橫跨大陸,下轄雙領、五區、一十九行省。」
到了這一刻,泰爾斯才從他的語氣裡發掘了幾絲老烏鴉和普提萊講故事的影子。
「但在這二十六處已知之地裡,最讓凱旋之都和天馬御座頭疼的,不是強大的北地,不是古老的沙文,不是險峻的荒山,不是複雜的綠心,不是難馴的基瑟裡和狂野的聶達,甚至不是音訊難通的焰海與鞭長莫及的遠東……」
基爾伯特話音一轉。
「反而是帝國西南,偏鄉僻壤,微不足道的荊棘地。」
荊棘地。
泰爾斯回想起身在北地時所學的世界地理,幸好,關於荊棘地,北地人倒是沒什麼好隱晦的。
憑著回憶,王子試探著反問道
「因為他們保守排外,從不服膺外來者,甚至是帝國的統治?」
「我在北地人的書上讀到過荊棘地的千年諺語『荊棘之子,皆為反抗而生』。」
基爾伯特點點頭,眼裡有種「北地人終於肯讀書了」的欣慰感。
「是的,殿下,是的,但不止如此荊棘之子們非但不服膺外來者的統治,更不服膺他們自己人的統治。」
泰爾斯露出疑惑的眼神。
基爾伯特露出笑容。
「早在帝國崛起之前,小小的荊棘一地就以分裂混亂著稱軍閥蜂起,多方林立,寡頭四出,動亂頻繁,就連內部的宗教信仰也難以統一,遑論找出服眾的領導者。」
「而這給當時的帝國帶來麻煩,輕而易舉的征服之後,他們之後的統治反倒如入泥沼,寸步難行。」
「若要拉攏懷柔,則整個行省上下找不到一個能夠服眾、可堪倚靠的代理人;若要威懾震撼,每打掉一個領頭的亂民頭子,卻總有他的反對者或支持者在數年後鑽出來,再亂荊棘。」
基爾伯特輕哼一聲,字句間帶著淡淡的不屑。
「荊棘地的這一特點綿延千年,直到帝國不再,遺留至今。」
「哪怕終結之戰後的今天,荊棘舊地上,無論是艾倫比亞王國或是塔倫迪共治地也從未消停前者的王室如走馬看花,一季一換,後者的內鬥似家常便飯,定期定時。」
泰爾斯認真地聽著對方的話
「你是說,西荒之於我們,就像荊棘地之於帝國?」
「難以維持穩定的統治?」
基爾伯特停了幾秒,似乎在尋找什麼適當的用辭。
「不全然是,但是……」
基爾伯特嚴肅地望向泰爾斯
「告訴我,殿下,若您是您的父親,面對西荒這三家看似政見不合、各有主意,立場來回、敵友難辨的傳世權貴,你該獎勵誰,打擊誰,拉攏誰,對誰下手,對誰支持,對誰放任自流?」
這個問題讓泰爾斯愣了一下。
「就我看到的……」
他回顧著這幾天的見聞,小心地回答道
「獎勵克洛瑪,因為他們明辨是非,夠識時務?」
基爾伯特沒有說話,而是期待地看著他。
於是泰爾斯試探著繼續道
「打擊博茲多夫,因為他們囂張對抗,態度鮮明?」
「拉攏法肯豪茲,因為他們久不表態,也許正待價而沽?」
基爾伯特眼前一亮。
「很好,因為我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
聽見這古怪的語氣,泰爾斯一皺眉頭。
「但是?」
基爾伯特果不其然地露出笑容,接續泰爾斯的話。
「但是。」
「在血色之年剛過,威廉姆斯尚未封爵的數年裡,大到徵兵、改稅、並地,小到獎懲、冊封、任命,無論何種國策要在西荒推展,何種法律要在西荒施行……」
基爾伯特目光變得鋒利起來,一如他的語氣。
「當復興宮師出有名、按部就班,比如施行《定時徵召法案》與荒漠戰爭的緊急附案,像克洛瑪這樣的保守派卻往往拖泥帶水、陽奉陰違;」
「當陛下懷柔以對、扶植拉攏,比如暫緩《邊郡開拓免稅令》作為妥協和示好,像博茲多夫這樣的頑固者就跳出來得寸進尺、頑抗到底;」
「當永星城決意出手、雷霆一擊,比如懲戒違反《中央稅法令》的貴族,不受歡迎的法肯豪茲又突然出現,插科打諢,裝傻充愣,甚至把西荒的渾水攪散到全國,讓我們的計劃無疾而終。」
什麼?
聽著這些具體的事務,泰爾斯只覺得一陣頭大,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這是……
另一個角度的西荒?
「其他的中小貴族則紛紛站隊,鮮有例外。」
基爾伯特的話帶著幾絲憤恨。
「不,不止數年,也不止一兩代,而是過去數十上百年,星辰每有王命將出,大政將行,西荒的每一個反對者總能找到他們想要的歸屬無論是出了名態度強硬的黑獅,抑或是表面順服的單翼烏鴉,還是事不關己卻老辣精明的四目頭骨。」
泰爾斯越聽越是心驚。
「無論我們怎麼做,互不咬弦的三方,總會有一方能甩出意想不到的王牌,把遊戲的規則玩得出神入化應對自如,或閃躲騰挪,或耍賴拖延,或當頭一棒,把我們的計劃反制得措手不及、事倍功半。」
基爾伯特的話裡帶著深深的忌憚。
「他們看似彼此不合,分裂西荒,卻每每能在面對復興宮的國王手令時化整為零,在最小的陣線上互相掩護,用不同方向的合力,構築起最恰當的阻礙,巧妙瓦解我們志在西荒、志在整個王國的努力。」
主廳裡的燈火依舊,幾位王室衛隊盡忠職守地前來換班,但都識趣地拉開很遠的距離,避免打擾基爾伯特和新任星湖公爵的談話。
泰爾斯花了好久才消化掉基爾伯特告訴他的信息。
但是……
「基爾伯特,你是說……」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扭過頭
「西荒的三大家族,他們展現給我們看的,西荒三足分立的態勢,是串通好的?」
「是故意的?」
泰爾斯想起法肯豪茲的恐怖笑顏,想起德勒的推心置腹,想起博茲多夫的咄咄逼人。
從權力起自暴力到寶劍警示者,從恩賜鎮的歷史到關於科恩的笑話,再到那面星光熠熠的九芒星旗幟……
那個瞬間,就好像……
好像有人打破了一面鏡子似的。
留給泰爾斯的,只有一地映襯出無數面容,卻無法拼接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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